第二天,姜瑶早早地就到了便利店,因为记挂着办身份证要拍照,工作的时候总是心神不宁,稍微有点儿反光的东西就要照一照,生怕自己在仪表上出了差错。
她鲜少拍照,也向来不太在意自己的长相穿着,只是“人生中第一次拍证件照居然有周连年参与”这件事让她觉得局促且不可思议,更多的,偏生是心里弥漫着大片大片的星,让她的心顿时亮堂且喜悦起来。
老板比她来得更早,没追剧也没直播,愁眉苦脸地坐在收银台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叔,”姜瑶喊了老板一声,“今天来这么早啊。”
老板姓董,生的四方富态脸,挺的是啤酒将军肚,以往姜瑶跟他打招呼,老板都会爽朗地回一个“早”,顺便再抓着录个直播,可刚刚富态的董老板居然没有吭声,只是敷衍地点点头,看都没看姜瑶一眼。
姜瑶去查货架有没有缺货,围着便利店走了半圈,重新贴了几个标价,回收银台拿东西的时候,老板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和表情。
跟老婆吵架了?
便利店生意不好要倒闭了?
姜瑶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第一种可能性比较大,正琢磨着自己要以怎样的身份和理由来安慰他时,老板忽然抬起头,看着她的时候眸光闪动,里面的歉疚和不好意思,至少当时的姜瑶是没看出来的。
“那谁,”老板朝姜瑶招了招手,姜瑶没动,她和董老板只隔着一张收银台,已经足够近了,“你看啊,你在我这里工作快两个月了吧,不瞒你说,我还挺喜欢你的,你做事儿认真,人又能吃苦,长得漂亮,我直播的时候你露个脸人家还有人给我送游艇……”
只是很遗憾,这么多的夸赞,后面却都跟着“但是”两个字。
姜瑶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眼睛直直地盯着老板,一动都没敢动,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讯息。
“但是吧,你看,这个店平日里也不怎么忙,再加上我老婆那个人,”老板有些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老婆心眼儿小,就爱瞎怀疑……”
“我可以跟阿姨解释,”姜瑶急急地回道,“叔,我肯吃苦,我以后可以晚点下班,多帮店里做点事,要不然工资的话我也可以少要点儿,你别赶我走……”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
“不是,不是钱的事儿,”老板抓了抓头发,看起来有些烦躁,“我老婆她有个表妹,这不刚刚高考完,不想在家里闲着,你嫂子的意思就是看你能不能把这个位置让出来,毕竟我这店也不是很忙,有个人手就够了……”
姜瑶明白了。
只是失业来得太快,她一下子缓不过来,半晌才恍惚地点了点头,说。
“那行吧叔,我刚查了下货架和标签,都挺好的,我一会儿就走吧。”
“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老板低着头,大抵是觉得满是歉意,没敢抬头,从收银台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又说,“你点点。”
姜瑶没有工资卡,每个月的工资都是老板给现金,看得出来老板心肠好,现在对她也是真的存有歉意。
姜瑶当着老板的面,把钱从信封里抽出来,一张张数了数,又把多出来的八百块钱放回收银台上。
“拿着吧,”老板叹了口气,“就当是给你的补偿。”
姜瑶的眼睛暗了暗,摇了摇头,“我该拿的钱都拿了,您也不欠我的,谢谢您给了我这个工作机会。”
说完,姜瑶微微地朝面前那人鞠了鞠躬。
“我不是,唉,你找工作不容易,都是我……”
姜瑶看着往常笑起来没心没肺的老板,现在却苦着脸急于向她解释自己的歉意,顿时就觉得难过起来。
以前在福利院,大家都喜欢她,院长夸她能干,老师们夸她聪明,就连做饭的阿姨都夸她夸嘴甜,她的本意从来就不是给人造成困扰,也无意让人为难。习惯了讨别人的欢喜,许是为了自保,但更多的,是想让旁人心无芥蒂的接纳她,像接纳一个正常人一般。
为什么现在会这么难?
姜瑶觉得委屈,但更多的,却是无措。
低着头扫过收银台旁的糖果盒子,姜瑶从里面拿出两只棒棒糖,朝一脸歉疚的老板晃了晃。
“叔,你送我两个糖吧。”
老板没说话,见姜瑶打开了一只棒棒糖的包装纸,舔了舔,那人弯着眼睛,朝他笑了。
“真甜。”姜瑶说。
林骆见到姜瑶的时候,那人正叼着棒棒糖,大咧咧地蹲在距便利店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
大中午热烈的阳光直直地晒到她身上,姜瑶戴着棒球帽,露出了半张白皙的,巴掌大的脸,她皮肤原本就偏白,这会子被太阳光一烤,更是显得面上泛了光。
林骆愣了愣,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看着她露出来的细胳膊细腿,抬起脚轻轻地踹了踹她的腿。
“傻不傻,在这儿蹲着不怕中暑吗?”
姜瑶身子被林骆踹的微微晃了晃,见他也蹲在自己身边,跟受难兄弟似的,想了想,把另一只手里草莓味儿的棒棒糖递过去。
“给你吃。”
林骆愣了愣,接过来,下意识地就要掏口袋。
“不要给我钱了,”姜瑶耷拉着脑袋,有些无精打采,“我请你吃的。”
林骆攥着糖,没吃,看了看不远处的便利店,又问。
“怎么不去干活儿?被老板骂了啊?”
“要是被骂就好了,”姜瑶把脸埋在胳膊里,声音闷闷地,“我失业了。”
林骆一愣。
姜瑶今年十八岁,如花一般的年纪,同龄人都趁着这个难得的高考假期去旅游,去购物,去聚会,她没有高考,忙着生计,大热天苦兮兮地蹲在太阳底下,说自己失业了。她知道林骆不会笑话她,更不会怜悯她,姜瑶深恶痛绝的他统统不会做,也只有在林骆面前,她才会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处境,那种同龄人之间难得的默契一度让姜瑶充满了依赖感。
可是哪怕再依赖,林骆也是外人。
“走吧,再蹲下去就晒化了。”
林骆突然扯着姜瑶的手站起来,姜瑶蹲的时间太长,起来的时候身形晃了晃,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弓着身子站了好长一会儿眼前才渐渐明晰了,林骆皱了皱眉,问她。
“低血糖还是中暑?要不要去医院?”
姜瑶脸色发白,没好气儿地白他一眼,“你蹲久了也这样!”
林骆耸了耸肩,没说话。
他再娇生惯养,在太阳地底下蹲个半小时一小时,起来的时候也不会眼前一抹黑。
两个人去了附近的一家冷饮店,林骆不爱吃甜食,给姜瑶点了一大份冰淇淋,自己要了杯冰可乐,坐在对面看着姜瑶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冰淇淋,倒是格外赏心悦目。
女大十八变,这话一点也不假。
姜瑶幼时的样子林骆已经记不得了,约莫也是好看的,只是福利院的照顾并没有那么细致,以至留在林骆脑海中的,只剩那日她头上歪歪扭扭、乱蓬蓬的小辫子,套在身上稍嫌宽大的粉色连衣裙,以及脸上黑白分明,却无限茫然的一双眼。
父亲第一次接姜瑶回家吃饭,那人就站在父亲身边,小手紧紧牵着父亲的手,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像个小傻子。
父母把他最喜欢的玩具都给了小傻子,他还主动让出了自己的游戏机,小傻子连一句“谢谢”都没说。
一晃八年。
小傻子越长越高,可身上仍然瘦瘦巴巴的,没有几两肉,父母周末常喊她去家里吃饭,那人倒也不客气,“林所长”“骆主任”地喊得格外开心,他们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别扭的友情,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居然就习惯了。
小傻子白净清瘦,身板儿笔直,整个人都带着他们江南人无限的温婉。
很奇怪,这份温婉里又夹杂着些许灵动和冷清。
“对了,你手机怎么了,”林骆突然想起来,问她,“早上给你打电话你手机关机了。”
“摔了,”姜瑶含糊地回答他,“昨天吃饭,手机被周……”
姜瑶这才想起自己错过了什么事儿,一个囫囵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忙又问林骆。
“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十分,”林骆看了看时间,问她,“怎么了?你刚刚说‘周’什么?”
姜瑶咬了咬嘴唇,没回答,他想起了昨天周连年的话,他说今天来接她去办身份证,可是那人没说具体时间也没说具体地点。
“把你手机借给我。”
林骆攥紧了手机,抿着嘴,“你先说‘周’什么。”
姜瑶不说话,站起来就要走。
“给你。”
不知道在赌的是哪门子的气。
甚至不用翻看昨晚的那张纸条,那一串数字早就被她记得滚瓜烂熟,她直觉周连年不会骗她,这么想着就急于想去求证,不计后果的。
只是坐在自己面前的林骆脸倒是臭得很,不晓得在闹什么脾气。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姜瑶听到电话那端有很轻地关门声,末了她听到周连年礼貌的回答。
“你好,我是周连年。”
“你好,”姜瑶紧紧地抓着电话,一刹那的紧张让她头皮发麻,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句,“我是姜瑶,我是不是,”姜瑶顿了顿,“冒昧了?”
电话那端,周连年靠在墙上,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揣进裤子口袋,眉目舒展了些,轻轻地笑了。
“没有冒昧,只是我这几天公司确实事情太多,只能空出时间再去找你了。”
姜瑶有一瞬间的失望,眼睛暗了暗,嘴上却忙说,“没事没事,不用来找我,你忙吧,不打扰了。”
说完,也不等电话那端再说什么,急匆匆地挂了电话,还快速地把手机推到林骆面前,好像林骆的手机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林骆接过手机,看了看姜瑶拨通的那个电话号码,又看了一眼通话时长,二十三秒,还好。
“‘周’什么?”
林骆又问。
有期待果然不是好事。
姜瑶叹了口气,看着林骆。
“带我去慰问下林所长吧,我去把身份证办了。”
“……”
同一时间,连华科技公司的大会议室里已经炸开了锅。
靳郁杭把衬衫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儿,眼见着周连年出去接电话,气得绕着会议室长桌走了大半圈,指着被关紧的会议室大门对一众高层嚷嚷。
“看看看,不要脸,是不是不要脸,你们看到了没,周连年避开我们接电话,快看,一分钟了,”靳郁杭指了指腕上的手表,“他出去一分钟了,心里有鬼,给他打电话的一定是那个给他生孩子的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