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五味杂陈
01
据说上课偷吃的零食,才是真正的人间美味。曾经有调查问卷显示,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在上课时偷偷吃过零食,另外那百分之二十的人在课堂上闻着各色零食散发出的味道,现场脑补等会儿下课吃什么好。作为标准的吃货,谢韵娓可谓达到了至高境界,因为她堪称那百分之八十和百分之二十的综合体。
此刻,教室里老师声情并茂的讲解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嚼东西声音,而微敞的窗户也肆无忌惮地吸纳着不知哪里飘来的一股若有若无的鲜香。谢韵娓深深发现,这种折磨简直让人痛不欲生。她干脆直接停下装模作样拨动琴弦的手,闭着眼睛,抻着脖子朝窗外使劲嗅了一把,试图寻找香味的来源。“莫非这间教室离学生食堂比较近?听说音乐学院的伙食不错,等会儿下课去体验一下?”她咽咽口水,暗暗想着。
讲台上,那位穿着对襟禅服仙风道骨的古琴老师已经弹罢一段精彩的示范,她颇觉琴韵悠长,余音不绝,抬头即看到下面一众同学沉醉其中。她满意地点点头,目光直接圈住谢韵娓。而沉浸在对美食的搜寻中的谢韵娓竟浑然不觉。
“临窗那排倒数第三位同学,请你把我刚才示范的指法正确地弹奏一遍。”老师淡淡的一句话打断了谢韵娓的神游。
突然一下子收到周围诸多注视的目光,谢韵娓才惊觉——临窗那排倒数第三位同学是自己。
“啊!”谢韵娓轻轻惊呼,待回过神来,已是方寸大乱,什么指法?她根本没听一点进去啊!
她缓缓站起身,嗫嚅:“老师,不好意思,我没太学会。”
老师皱皱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动声色地说教:“大家还记得我刚才讲的学古琴的好处吗?嗯,对。古琴的音色和雅高贵、悠远沉静,‘它是你内心的歌唱,可以使你远离浮躁和喧嚣,让你获得心灵的平静和安宁’。古语说‘静可生慧’,因而你内在的修为、悟性和智慧,都会随琴技的增长,获得潜移默化的增长。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啊,学古琴最大的好处是养生,它被称为弦上太极,琴中气功,需要两只手和左右脑同时运转起来,所以啊,学古琴的人,将来不容易得老年痴呆……”老师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谢韵娓又被窗外的香味勾得神游天外。
等同学们被老师的幽默逗笑,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吃?吃什么?”
这一次,全班哄堂大笑。她则一头雾水。
古琴课就在一片笑声中结束了。
古琴老师大概是觉得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临走出教室门的时候,对谢韵娓说:“你先别急着走,把我课上教的指法练一练,我等会儿来检查。”
别急着走?老师,您开玩笑的吧?不用这么认真啦!我不是本校古琴专业的学生,我只是报个成人古琴班,一星期来上一节课而已。谢韵娓哭丧着脸,却也不敢公然违抗师命。
她恭敬地目送老师走出教室,又眼巴巴看着其他同学陆陆续续抱着琴离开。很快,偌大的教室只剩下她一人。
她心不在焉地拨两下琴弦,朝门外瞅两眼,再拨两下,再朝门外瞅两眼,生怕古琴老师把她这个苦练琴的学生给抛诸脑后了。一不留神,手指忽然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天啊,食指竟然被细细的琴弦割伤流血了!她这把琴是家中收藏的古琴,琴弦古法制作,很容易不小心割到手,像她这样的菜鸟被割伤,也不足为奇了。
年轻人血旺,血珠子不停地冒,她忙起身走出教室,到隔壁的洗手间去清洗。看着流水顺着食指缓缓滑过,谢韵娓心里委屈地暗想:“帆哥哥啊!都是为了你,我才来学这劳什子古琴;都是为了你,我才受了伤,你不能辜负我啊!呜呜呜,嘤嘤嘤……”
清洗完毕,血也止住了,细看之下,只是一个很小的伤口。她收起龇牙咧嘴的表情,轻舒一口气,一出洗手间,迎头与古琴老师撞上。
“老师,我,我手不小心割伤了,今天能不能先回家?”她一脸委屈和无辜。
老师颇有深意地盯着她,叹口气,无奈地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她如临大赦,直奔教室,准备收拾东西,然后寻摸美食,饱餐一顿。
刚到教室门,就听见一阵悦耳的琴音娓娓传来,她怔住了。
她偷偷扒着教室的门,探头望进去,只见她的古琴前,坐在一位着古装白衫的帅哥。那帅哥眉心紧蹙,轻弄琴弦,美妙的琴音从他的指间流泻而出。一时如叮当作响的泉水,一时如窃窃私语的小溪,一时如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时如排山倒海的大潮……静动、缓疾,他随意切换,流畅自然。
谢韵娓简直听呆了,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而出,心里不住惊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音乐学院真是牛人辈出,连一个学生都弹得一手如此上佳之琴。”
再看那白衣的帅哥,一时之间,他整个人似乎融在光里,高贵而优雅。
“咕噜。”谢韵娓的肚子适时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催促主人,饭点已到。
谢韵娓尴尬地暗自抚了一下肚子,顺手整理一下头发,轻轻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说:“同学,你弹得真好听!只是,只是这琴是我的,我现在准备去吃饭了。”
白衣帅哥抬头,一脸茫然,蝶翼般的睫毛忽闪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收回了手,沉默地站起身。
她一边装琴,一边偷瞥那帅哥的一身白衣,禁不住好奇地问:“你是表演系的?你们在拍戏?古装戏?”
不承想,那帅哥的嘴唇嚅动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拍个戏了不起啊,没礼貌!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收好了琴,犹疑地回望他一眼:“再见!”
02
他悄悄跟随谢韵娓穿过偌大的操场。风有点大,将他的白袍吹得鼓起,迎面走过来的几个女生忍不住诧异地盯着他看,其中一个女生举着一个白色的长方形东西瞄准他。他不明所以地看向那个女生,结果,她尴尬地直接将他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塞进衣兜里。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东西叫手机,这个时代至少人手一部。
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他再次跟上前面慢悠悠晃荡着的谢韵娓。
真应该感谢她,是她的指尖血沾染到血珀琴的琴弦上,才让他在漫长的封印中得到生机,从而再次被唤醒。是的,他是古琴上的一根琴弦,曾受仙翁度化,有了灵性,可幻化为人。
大概,谢韵娓只心心念念美食,所以并没有察觉他的尾随。她走出校门,他也紧随其后。
望着陌生的城市,他有点迷茫,眼前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马车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装着四个轮子的铁皮箱,这玩意儿可比马车跑得快多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不过,这个地方的空气似乎不怎么好。这是哪朝哪代?或是他随着血珀琴辗转到了邻邦?他都不得而知。他只好紧紧跟着那个女孩——他重返人间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希望能得到答案。
他一路跟着谢韵娓走到一条街上,突然她在一个卖食物的摊贩前停了下来。
他猛地收住脚步,紧紧盯着她。只见她手指随意点着器皿上被烤得焦黄的小丸子。小贩了然于心地将小丸子装进一个纸盒里,撒上一些佐料,插上两根竹签,递到她手中。
谢韵娓先是把纸盒放到鼻前深深地闻了闻,然后用竹签插起一个丸子,轻轻吹了吹,咬下一小口。
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他不由得咽了下口水,抚了抚肚子,忽然觉得饿了。
不远处,谢韵娓像是看到了什么,将还没有吃完的小丸子连带盒子一起扔进了身旁的垃圾桶。她擦了擦手,冲到公交车站台上。
下一秒,一辆公交车进站了,等车的人蜂拥而上,她也上了车。只见她微微侧身,被牛仔裤包裹的屁股轻轻蹭了蹭读卡器,读卡器发出一声清脆的“嘀”声。
他惊愕之下,也跟着上了车,并迅速随着人流向车厢后面走去。
不料,司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呵斥道:“刷卡。”
刷卡?明白。他马上心领神会,也学了她的样子,微微侧身,用臀部蹭了蹭刷卡器。不过那玩意儿并没有响。
司机忍俊不禁:“没带卡你蹭什么蹭啊?”
车上几个女生哧哧地笑起来。他一头雾水。
谢韵娓听到笑声,转头看到一脸疑惑的他,皱皱眉,回身,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在读卡器上一晃,“嘀”,然后,又装进自己的口袋,不以为然地说:“不用谢,我叫红领巾。”
“多谢,红领巾。”他终于开口说话,心里暗想,不让人谢,还说了自己的姓名。
这一次车上的人都笑起来。
她没好气地打量着他,讥讽道:“你这是演戏走火入魔了?”
他皱皱眉——她说话太快,口音奇怪。虽然他见到她之后,她一直主动对他说话,但他基本上都没听懂。
车上的几个女生又拿出手机对着他拍起照片来,以为他是附近的大学生,一边拍一边搭讪。
——“你是戏剧学院的学生?在拍戏?”
——“还是在玩COSPLAY?扮相好帅啊!”
——“我要拍照发个朋友圈,嘻嘻!”
她们在说什么,他也完全听不懂,只好牵动嘴角笑笑。一转头,与谢韵娓的目光迎上,他又慌乱地移开,将目光转向窗外。
那女孩有一双明亮的鹿一般的眼睛,带着天真和无辜,皮肤很白,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头发高高束起,像一条马尾一样在脑后晃来晃去,是个漂亮的女子,当然,比起细辛稍逊一筹。
细辛!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跳出来,他的心一紧,仿佛被一只手揪住,隐隐地疼起来。那诀别一幕如梦中的一个剪影,清晰地在眼前浮现……
那一日苍穹被黑色流云铺满,寒流压境,细辛瘦弱的身体被重重的枷锁束缚,她头发凌乱,眼睑低垂,嘴角一丝血迹已干涸,凝结成暗黑的血块,一袭青衣迎风猎猎。刽子手严阵以待,一柄法刀发出凛凛寒光。“刑人于市”,是统治者手中的法宝,每年秋决,无数歹徒和败者,贪官和冤魂被斩首示众,血迹被黄土掩埋,头颅被悬挂于此。细辛,又将是一个冤魂……
“××路到了,请从后门下车。”公交车广播中传出机械的语音播报。
他从一个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发现谢韵娓已下了车,连忙几步紧走,也跟着下了车。
她悠悠荡荡地进了一家菜市场,他尾随其后也走了进去。
菜市场里花花绿绿,琳琅满目,除了苋菜、冬瓜、韭菜、芹菜、葱姜外,其他的他全不认识,因为他们景昭国根本没有那些食材。他咽咽口水,想起细辛煮的豚骨汤饼,更觉得饿了。
等谢韵娓从菜市场出来,手里多了两个大大的袋子。袋子看上去很重,可她的脚步却快了点。很快,她在一个美丽的花园前停了下来,腾出一只手,又拿出一张小小的卡片,对着一道小门晃了晃。小门打开,亭岗里穿制服的保安对她行了个礼,和善地笑了笑。她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他有点看懂了,这有点像他们景昭的路障和壁垒。呵呵,人家玩剩下的。
他径直走上前,却被保安拦了下来:“你是哪栋楼哪个单元哪一户的业主?没有门禁卡不能随便进入,如果是来找朋友或者走亲戚的,那请朋友、亲戚来小区门口接你。”
So,保安哥哥,你在说什么?一根来自古代的琴弦根本听不懂。
他悻悻然走开了。
几分钟后,他出现在这所花园小区的围墙之内。作为一个异类,隐身和瞬移只能算是基本功。
小区里高楼林立,树木繁盛,曲径通幽,放眼望去,那女孩早已不见了踪影。
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灯火通明,透着暖气光的厨房里飘出饭菜香味。
他茫然地在小区走着,兜兜转转,迷路了。
不知谁家在炖肉,一股奇异浓郁的香味飘进他的鼻孔。
他循着香味,在一户人家门外停下来。
唉!吃不到,闻一闻也是好的。
防盗门忽然打开,谢韵娓穿着拖鞋,提着垃圾袋一路小跑出来。只见她将垃圾扔进了甬道上的公共垃圾桶,然后又迅速跑回。就在谢韵娓正要关门之际,一只手忽然飞快地挡在门上,她一回头,看到了他。
“又是你?还不回家去?跟踪我?想干什么?”她杏眼圆睁,口气不甚友好。
他咽咽口水,清清嗓子,决定放下面子,说:“无以为食,饥馁煎迫,困乏无力,望贻一饭,吾必重报。”
“呃!”谢韵娓吃了一惊,“演戏走火入魔?背什么台词,说人话。”
他暗忖,恐怕是地域有别,或是时代差异,她可能没听懂,就像她说话他也半懂不懂一样。于是他又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无以为食,饥馁煎迫,困乏无力,望贻一饭,吾必重报。”
“说人话。”她没耐心了,打算关门送客。
“饿。”他说。
早说嘛!这一次,她心领神会,马上眉开眼笑,调侃道:“噢?想蹭饭啊?算你有眼光!不过今天你可没口福了,不能给你品尝本大厨的手艺了。因为我约了人了,等下我帆哥哥要来吃饭。你快走吧!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呢!”说着挥手和他作别。
没等谢韵娓关上门,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她忙做出一个“嘘”的动作,按下接通键:“喂,嗯,是我……什么?你不来了!?我做了咕嘟肉哦!……那好吧!你忙吧!拜拜!”
谢韵娓的脸上,晴转多云,多云转阴。
没有比被人放鸽子更沮丧的事了。她悻悻地,抬头一看古装美男还站在那里,转念一想,有如此美男共进晚餐也不错啊!于是会心一笑,把门敞开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便宜你了,进来吧!”
少年有些局促地迈步进来。
厨房里,灶头上的蓝色火苗舔舐着一只精美的砂锅,砂锅正咕嘟咕嘟冒着香气。谢韵娓美滋滋地用汤匙舀起汤咂了一口,还用手故意将香味朝他的方向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到底是哪个学校的?干吗跟着我啊?要不是看你长得像好人,我才不会让你进来蹭饭。”
“名字……”他听懂了,也是,半天了,还没做个自我介绍。
“余名曰离弦子,景昭人氏……”
话未说完,就被谢韵娓打断:“说人话、说人话。”
交流沟通障碍。
他犯了难,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笔墨之类的东西。很快,他在厨房里,发现了一个刷油的小刷子,墨是没有,餐桌上有一杯水,正好可以代替,餐桌光滑可鉴,正好用来写字。
谢韵娓一看他的架势,恍然大悟,连忙制止:“哎哎哎!可别把我的餐桌给弄坏了,你这是要写字?不会说普通话?不是吧?外地人?还是外国人?”她愕然地张大嘴巴,脑洞大开,迟疑道,“你,不会是古代穿越来的吧?”
他一脸无辜,她也无计可施,只好哆哆嗦嗦地找来纸笔放到桌上,上下打量着他,后退到一米之外:“写吧!写吧!”
少年握笔的姿势如大师挥毫泼墨般潇洒,又自带一份优雅矜贵,落笔力透纸背,笔触古朴典雅。字很快写好,递给谢韵娓看,她蒙了。这写的什么玩意儿啊!小篆,文言,干吗?!考我啊?!
她眉毛一挑:“哼!我可是学的考古专业。”
不过,谢韵娓这个考古专业,基本上是个唬人的头衔。她是典型的学渣,在系里以逃课加挂科著称。她毕生的理想其实是做一个贤妻良母,她最大的优点是厨艺一流,学考古专业也是阴差阳错,所以,这张字条,她看不懂。
情急下,灵光一现,她拿出手机,对着字条拍张照,然后微信发给贝妮:“亲爱的,翻译下这段古文,在线等!急急急!”
贝妮可是考古专业有名的学霸,兼谢韵娓的死党闺密。很快,她发来语音回复:“这是干吗?你帆哥哥又给你出难题,要把你打造成香草美人啊?!又是古琴,又是《离骚》。”
“《离骚》我学过,这个到底什么意思?”
“不是《离骚》,胜似《离骚》啊!这段文的意思大概是,血珀仙琴上的一根琴弦,受仙翁点化,有了灵性,沾染凡人指尖血幻化为人,名叫离弦子。他来自景昭国,现在很饿,想吃饭。嚯嚯嚯,哈哈哈!谁写的?大开眼界啊!景昭古国,真的存在过?我记得贾教授在课堂上提过。”
“回头再说,拜!”贝妮的语音回复信息量太大,谢韵娓有些消化不了,只好匆匆结束对话。
谢韵娓虽然是学考古的,研究的是和死人有关的学问,可她从来不相信什么鬼怪和神灵,只当是这少年和她玩笑,于是果断翻脸赶人:“逗我呢,当我没脑子啊?穿越片看多了吧你!不就是想蹭个饭嘛!至于这么大费周章。不说你是谁是吧,那本姑娘就不客气了,请回吧!”下逐客令的同时,她推搡着那少年往门外走。
这时,灶台上的锅忽然噗噗地往外扑水,溢锅了。谢韵娓低呼一声:“哎呀!我的汤。”她忙松开了他,想去挽救她文火炖了一个小时的骨头汤。不料,她刚刚转身,那少年忽然如电影特技加身,一个瞬移,从门口到了厨房灶台,掀开了锅盖。
尚站在门口的谢韵娓,脸霎时变得苍白可怖。她将少年装扮奇异现身琴房,跟踪到她家里,难以对话沟通,展现瞬间转移特技等等不可思议之现象联系起来,这一切似乎不可置信,又不得不信。她惊恐地睁大了双眼,魂飞魄散地鬼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她打开入户门,闭着眼撒腿就跑。再睁眼,她已然被那少年拦腰截住,两人已置身于房外的小花园里。
少年深邃的美目如同夜幕里的繁星,无辜又委屈地望着她,说:“小生失礼,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谢韵娓数学学得不错,她迅速计算了下自己从家里跑到小花园的时间,大约一分钟。那他是怎样从家里厨房做到瞬间出现在她的面前的呢?这反应、这速度,即使是刘翔也无法做到吧。这无法用科学解释,那么,只好称为灵异事件。
这个自称离弦子的人,哦不,是妖怪还是精灵,他正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下一个动作,他指指家的反向,比画了个“锅”的手势。
谢韵娓瞬间反应过来,她的咕嘟肉!天哪,这美食是要毁在最后时刻了吗?虽然她还是很害怕,可是她决定先回家,因为,她的咕嘟肉要煳了。对一个好厨师来说,救火就是救一道菜的命。她迅速跑回家,冲进厨房,关掉火,飞快地端下炖着咕嘟肉的砂锅。然而忙中出错,她一个手滑,一锅咕嘟肉掉在了地上,锅碎了,肉脏了。
她沮丧地望着地上绛红油亮的肉和喷香四溢的汤汁,想着今晚被帆哥哥放鸽子的委屈,想着这个非人非妖的入侵者带给她的惊吓,忽然呜呜地哭起来。
眼泪是女人对付男人最有力的武器。她哭了一会儿,发现四周没有动静,一抬眼,美少年还在。他对她的眼泪似乎无动于衷,倒是对地上的肉更感兴趣。她看到他的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又滚动了一下,作为一个资深厨娘,她知道,那是咽口水的动作。
这一刻,她忽然不害怕了,一个饥饿的精灵,有什么可怕的?这一刻,她抛弃了一切乱七八糟的想法,冲破了沟通障碍,眼角还挂着泪花,软软地说道:“都脏了,不能吃了,要不,我煮碗面给你吃?”
美少年似乎听懂了,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犹疑地起身,抹了抹眼泪,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时不时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他一眼。那少年就像一个放学后在家里等待开饭的孩子,乖乖地坐在餐桌前,两只手绞在一起,两只食指调皮而焦虑地碰撞着。可以看出来他是饿坏了。
另一只盆里余下的骨汤还是热的。谢韵娓将这些骨汤倒入锅中,再次煮沸,加入鲜牛奶,汤水马上变成乳白色;牛肉切片,鸡蛋摊饼切丝,豌豆苗、小青菜炒熟备用;另起锅煮面条。
就在她下面条时,少年的眼睛忽然一亮,惊叹道:“豚骨汤饼?!”
谢韵娓沉浸在做饭的快乐中,似乎已全然忘了家里坐着的是个异类,她回头:“答对了一半,这是我自创的谢氏豚骨汤面,汤饼是什么?”
说话间,面条已煮熟捞出,将刚才备好的各种食材依次码在面上,将煮沸的鲜浓的骨汤浇上,谢氏豚骨汤面,完美上桌。
古人吃饭的样子和今人也无异,只见那少年熟练地用着筷子,先小口品咂了一口,尝出了好滋味,最后狼吞虎咽起来,秀美的腮帮像青蛙一样欢快地鼓动着,油水将嘴巴涂出好看的红色,吃得太快,汤汁不小心溅上她的脸。
这吃饭的姿态,简直是对厨娘的最大嘉奖。谢韵娓心满意足地擦了擦脸上的汁水,迟疑地问:“阿离?你真的是景昭古国来的?这个朝代,真的存在过?”
这句话他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
“是一根琴弦上的精灵?”
他吃下最后一口面,又点点头。
“那么,吃完饭,你就走了吗?”
这句他似乎也听懂了,摇了摇头。
“要怎样才能回去?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她想尽快送走这非人非怪的异类。
他皱了皱眉,这一句,没有听懂。
谢韵娓气极反笑:“原来那些穿越剧都是骗人的啊?古人和今人见了面,根本语言障碍,没法交流啊!”
她想了想,放慢了语速,双手比画,语重心长:“帅哥,你听我说,饭,你也吃了,天,也已经黑了,我这里不能留宿你,你,懂吗?”
他喝干净了碗里最后一口汤,轻轻地打了一个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低头。然后他似乎是在暗暗揣摩她说的话和肢体语言,大概明白了一些,于是拿起笔,又写下一段话。
谢韵娓皱皱眉,故技重施,再次拍照传给贝妮:“翻译。”
看完贝妮的翻译,她喝下的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什么?你暂时不走了?要找你的心上人?”
她随手在柜子里翻出一本小日历拿给他看:“公子,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好好看看,现在是二〇一六年,距离你那个朝代,已经过去了两千年。两千年是什么概念?你的心上人早已经变成……”她想了想,后面的“白骨”两字没说出口,改口道,“哦也不是没可能,跟着我妈,你或许能找到她,她的……”
不过阿离似乎并不急于讨论这个问题,他眼巴巴地望着被他喝得一滴汤也不剩的空碗,有点意犹未尽。
谢韵娓看明白了,说:“没有了,明天再做吧!”说完怕他听不懂,又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的文言补充道,“且待明日。好吗?”
这句阿离果然听懂了,他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愕然,惊觉自己给自己上了套,悔之晚矣。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还处在爱幻想的年纪,那种穿越到古代宫廷里和王爷或者皇上上演一段旷世奇恋的梦也不是没做过。她从冰箱里拿了冰块敷着额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样一个容貌绝美丰神俊秀的物种,对她的厨艺又如此捧场,她实在没理由赶走他。
阿离见她的表情有所缓和,于是再次拿起笔,准备写下想说的话,这一次被她勒令制止:“停停停!别写了,写了我也看不懂啊!你又不是哑巴对不对?”说完又小声嘀咕,“这样和哑巴也没什么区别。”
她转变了态度,忽而温柔又善解人意地说:“阿离,你只身一人来闯荡二十一世纪,不能让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迎合你啊!为了和你交流沟通,难道全民都要学文言?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你要留在我们这里,可以啊,但你要努力学习、改变,以适应这里,融入这里。入乡随俗的道理,你懂吗?”
“二十一世纪?”阿离露出学渣在听英语听力时才会有的表情。
她无奈地耸肩,没了脾气:“唉,算了算了,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03
上床之前,谢韵娓喝了一大杯冰水,此刻她躺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所房子是爸爸刚发迹时买的四室花园洋房,和妈妈离婚后,他把房子留给了她们母女。妈妈唐丽是个考古学家,常年奔波在外,家里时常就是谢韵娓一个人。几年前爸爸还特意请了住家保姆照顾女儿,随着谢韵娓的家政能力和厨艺越来越高,那个技不如人的保姆不堪压力辞职了。她其实很喜欢那个保姆,但她知道,只有她和保姆的房子,不是家。
现在,这个家里住进了一个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异类,还是个英俊的异类,她的心情五味杂陈。这种天方夜谭的奇情怪事,她一时还难以接受。小时候看《新白娘子传奇》,白娘子喝了雄黄酒变回原形,许仙被吓死,那一幕给谢韵娓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
阿离睡在小客房。客房安装的是玻璃推拉门,灯光从磨砂玻璃隐隐地透出。她悄悄下床从门缝里观察了一下,没有什么异动,才反锁好门,再次上了床。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拿起水杯,装作出去倒水的样子,悄悄地来到客厅,她轻声叫道:“阿离!阿离!”
客房里的灯依然亮着,对方没有应答。她暗忖:“难道这么快就睡了?”
正犹疑间,客房的灯忽然诡异地一明一灭起来,她警觉地后退了几步,踉跄地往自己卧室跑,不小心撞到椅子,杯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心里一紧,失魂落魄地尖叫起来:“啊!啊——”
听到声响,客房的门打开了,阿离瞬移到她身边,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环住她,一双闪亮的眼睛关切地望着她。
她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挣脱了他,退到几米之外,指着客房的门,哆哆嗦嗦道:“你,你,你在做什么?房间的灯,为什么一会儿亮,一会儿灭?我都让你住这里了,你就不要吓我了!”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
阿离一头雾水,歪着脑袋想了想,把手又伸向客厅墙上的顶灯开关,按一下,灯灭了,再按一下,灯亮了,再按,再按,然后,一脸无辜和茫然地将目光投向她。
她冷静下来,看明白了,忽然哑然失笑,得意地当起了老师,介绍道:“一八〇九年,人类进入了利用电照明的新时代。一九〇六年,美国科学家爱迪生发明了以钨丝为灯丝的电灯泡,从此,电灯走进了千家万户,取代了蜡烛和煤油灯。”说完,她扬了扬眉毛,得意扬扬。
阿离似懂非懂,又抬头看了看灯,伸手按,再按,再按。
刚才的恐惧已消失殆尽,她确定他真的只是一只来自古代的好奇宝宝,被他呆萌的样子气笑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少年,你的求学之路还很漫长,先去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她是在一阵悠扬的古琴声醒来的。她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看到阿离坐在客厅里的古琴前入情入境地弹着。他的琴艺昨天她已经见识过了,可他的来历还是让她有些难以置信,现在看着这活生生的人坐在眼前,她终于相信,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她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昨日割伤她手指的那根琴弦,再看看阿离:“难以想象,你就是这根琴弦,这根琴弦就是你。按照你说的,你被封印在琴弦上,就像一个没激活的程序,而我那滴血,就是激活码,那怎样再冻结呢?”
阿离似乎听懂了,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使劲摇了摇头。
她扑哧笑了:“逗你呢!我已经答应你了,你先住在这里,至于你要找什么人,我也尽力帮忙,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你要教我弹古琴。”
!阿离又陷入学渣听英语听力的模式。她彻底被打败,无奈地说:“好吧!看来今天要带你去的地方,迫在眉睫。”
褪去古装,穿上T恤仔裤的阿离,走在人群中依然瞩目。T恤仔裤是谢韵娓爸爸留下的,样式虽然老旧,但穿在阿离这种天生衣架子的人身上,青涩中平添了几分稳重。一路上,两人的交流基本是在肢体动作、半文半白、你讲我猜的交叉中完成的。阿离是个好奇宝宝,心里好似有十万个为什么。有时候,谢韵娓连比带画,急得跳脚,可他就是听不明白。
来到图书馆门口,她终于长长地舒一口气,诡秘一笑:“一路被你虐了千百遍,呵呵,现在换我虐你千百遍。请吧!”
进了图书馆,阿离很快被一排排的书吸引了。他轻轻抚摸翻看着那些书,连连惊叹:太神奇了,文字无须刻在坚硬笨重的甲骨和竹简上,也不用写在昂贵难得的丝帛上,此地的书写材料轻薄白脆,简省方便。他心里直佩服此地文明如此先进,随意翻开一本书,眯眼看了几行字,天书?他居然认不得这些字。
就在他满心疑惑时,谢韵娓招呼他到阅读区来,自己却转身走开了。阿离匆匆赶到阅读区的一张桌子前。
不一会儿,谢韵娓就气喘吁吁地抱着一摞书过来,呼啦一下堆在桌子上,然后挑挑眉,盯着阿离,说:“这是你的托福,你的雅思,你的四六级。”
对面坐的一个男生好事地瞥了一眼,狐疑道:“同学,你拿错了吧?这不是托福的教材吧?!”
当然不是了。她瞪了那男生一眼,脸上明显写了“多嘴”二字!
那男生不明就里,耸耸肩,缩回头去不再说话了。
阿离面前的阅读桌上堆放着令人一眼看去就头疼的《上下五千年》、《二十四史》浓缩版、《说文解字》《尔雅》《释名》《中国现代史》等几个大部头。
谢韵娓眼睛笑得弯弯的,想了想说:“这些呢,肯定还不够,不过你先看着,我再去找找。”
阿离重重地点点头,求知若渴地捧着书看起来。
不一会儿,谢韵娓又拿了一本《幼小衔接拼音入门》和《现代汉语词典》过来扔在桌子上:“喏,这是你的无声老师,一定要多请教它们哟。”说完,自顾自地做到阿离对面,津津有味地看起手中的一本言情小说。
邻桌的一个女生看到《幼小衔接拼音入门》,难以置信地吐了吐舌头。
阿离本就是异类,属中国神话文化中的精灵,类似于“精魂”,自然异于凡人,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赋。所以,他很快就将先秦的小篆至隶书的简化,直至现代简体字的转化熟记在心。即便一部厚厚的《上下五千年》读起来也毫不费力,很快阿离就通读完了。不料读罢,他竟胸口起伏,继而眼圈泛红,两行泪簌簌落下,最后无法抑制心里的悲伤,居然伏案痛哭起来。
四周的阅读者都被惊动了,大家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谢韵娓看言情小说也正到虐心处,忽然被阿离的哭声打断,顿觉尴尬无比,伸手戳戳他,小声说:“哎!你怎么了?不用配合我看书的节奏吧?你可看的历史书哎?”
阿离不再痛哭,但仍无法抑制内心悲伤,他抬头看看窗外,深感流云飞度,时光更迭,泪水更加汹涌而下。
她忙起身拉他到一个背人靠窗的地方,悄声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沧海桑田,未料到人间竟已过去数千年,伊人已逝,天人两隔,再难相见了。”虽只读了半晌书,但阿离活学活用,说话虽然还不离文言,但已很接近白话了。
这一次,谢韵娓是完全听懂了,她深表同情,循循善诱地说:“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啊!昨天我不忍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不是我不帮你,是造化弄人啊!”
听了这一番不走心的安慰,阿离眼圈一红,又流下泪来,最开始是压抑的呜咽,后来变成痛苦的啜泣,她急了,再劝不住,他就要号啕大哭了。
图书馆里本就安静得很,所以一有异常的声音,大家都分外敏感。有人开始围观,指指点点。看上去,他们就像一对吵架闹分手的情侣。不过人们常见的是女生一哭二闹,他们这对却是帅哥哭得这么伤心,还真是少有。这么帅的男生被抛弃,真是天理难容,还哭得稀里哗啦,更是我见犹怜,吃瓜群众纷纷将征讨的矛头指向了谢韵娓。
有好事的女生指责她:“人家那么伤心,你差不多就行了啊!”
“这么深情的男生,真是不多了,还不懂珍惜。作死!”
冤枉啊!谢韵娓觉得自己的脸要丢到太平洋去了,这种状况下,走为上策。不过也不好说走就走啊,至少得先安抚下这个爱哭鼻子的吃货吧!她眼睛一眨,道:“你先哭着,我去给你买点吃的补充能量。”尾音未落,她已飞离了现场。
谢韵娓直冲到附近超市买了一大堆吃的,然而等她回到原处时,却发现阿离已经不见了踪影。
04
“有人要跳楼了!”
“快报警啊!”
外面有人喊起来。
中国人最热衷看热闹,馆内的读者,一下子呼啦啦全跑光了。她循声跑出去一看,只见图书馆主楼下已围了一大群人,个个仰着脖子,群情激奋着,等着看一场好戏,无论是悲剧还是闹剧,对普通人的这个普通的下午来说,就像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生活需要多点闹腾。
她使劲仰着脖子,才看到六层楼顶上那个大鸟一般的身影——阿离!
“跳啊,怎么不跳啊?”有冷漠麻木的好事者大声喊着。
“可不敢啊!孩子,有什么想不开的,快下来吧!这谁家孩子啊?”一个路过的老太太心疼地念叨着。
有人报了警,警车来了,消防车也来了,现场围起了警戒,楼下相关位置铺上了大垫子。一个领导模样的警察下了警车,向下属询问情况:“是讨薪的?失恋的?还是炒股的?”
小警察一脸同情:“我看像失恋的,刚才我上去查看具体情况了,他正背《诗经》呢!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好可怜!”
领导一脸鄙夷:“这些年轻人,就会添乱。叫老刘上去劝一劝吧!”
这时,有两个眼尖的女生认出了谢韵娓,嚷道:“是她是她,她就是那男孩的女朋友。”
“对对对,刚才她对他说了什么,那男生就开始哭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叫她上去。”
众目睽睽,谢韵娓慌了,他要是真跳了楼,是会死得很难看,还是会变成一缕烟?“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个锅她可背不起。
她冲破警戒,低着头,捂着脸,心情复杂地跟着一个负责劝导的老警察上了楼。
楼顶上风很大,天灰蒙蒙,是个阴天,天空没有鸟,从楼顶俯瞰,底下的人如同黑色的蚁群,人群阻断了交通,马路上汽笛声声,怨声载道。
楼下的人群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是对他喊话,但都听不真切。
阿离站在楼顶,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时代飞速发展的文明让他惊叹,而这个世界的人口膨胀也让他很头疼,在这里,人完全没有了隐私,比如,伤心的时候,想找个没人的地哭一会儿都没有。所以,他上了楼顶。
不过,楼顶好像也不行,他隐约感到,有人上来了。
回头一看,两个身穿制服的男人一脸紧张,战战兢兢地对他说着什么。不过,他没太听懂。
谢韵娓从警察身后探出头来,赔着笑脸,把手里的袋子往前晃了晃,小心翼翼地说:“阿离,饿了吗?”
袋子里花花绿绿,蛋糕甜甜圈辣条牛轧糖,各色小零食,全是她爱吃的,她想,没见过世面的古代“人”也应该爱吃吧?
不过,阿离对食物的认知还停留在最原始的性状上,这种花花绿绿的包装,根本没有引起他的食欲。他摇摇头,转过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不自觉地朝楼的边沿走了两步。楼下的人群发出紧张的叫声。人群激奋起来,有人在下面大声而蹩脚地劝导:“生命诚可贵,死了多浪费,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啊!人死不能复生啊!小伙子,千万别想不开啊!”
这一次,他听懂了,眼眸垂下来,不禁悲从心来。是啊!人死不能复生,世间再无细辛,红颜变枯骨,留他千年老少年在世间,还有什么意义?生无可恋,不如归去!
他感谢楼下的人们,他们提醒了他。
他又朝前走了一步。
他只知道自己只需要人类的一滴血就可以终结这一场人世之旅,却不知道从这里跳下去会有什么结局,但他想试一试。
风在耳边呼啸,周遭的喧嚣都消失了,跳下去,所有的痛苦就终结了吧?
“不要!”身后传来谢韵娓凄厉的呐喊。
他回眸,对她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善良单纯的女孩,一饭之恩,他应当报答她,可现在,他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又朝前走了一步,脚已经踩上了楼的边沿。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气,心提到了嗓子眼。谢韵娓心惊肉跳,回头恳求两位警察叔叔:“你们能不能回避一下,我来劝劝他。”
两个警察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下,点了点头,退后到楼顶的一个机房里,静观其变。
确定周遭无人了,她才放心使出撒手锏:“昨晚吃的豚骨汤面,是不是很好吃?”
他黯然的目光亮了一下,如实回答:“好吃。”
“我还会做臊子面热干面油泼面番茄面红烧排骨清蒸鱼黄焖鸡酱猪蹄炸带鱼烧三鲜佛跳墙麻辣鱼水煮肉片大江南北八大菜系,除了黑暗料理我全都会做啊!”她一口气报了许多菜名,末了眨眨眼睛,“吃了饭再走也不迟。”
他黯然的目光又亮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咽了咽口水,思虑良久,最终,却又幽幽地转过了身:“纵然充肠填腹,人生却是虚空,要来何用?”
呃!好高深的人生哲学。
谢韵娓词穷了,眼珠一转,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在图书馆看的书——《穿越时空的××》《来自×朝的你》,一时灵光一闪,醍醐灌顶,叫道:“别动!我有办法。”
接下来的几分钟,她用自己粗浅的理解,给这个一心求死的少年阐述了穿越回古代和爱人相见的可能性。
“一直以来,穿越都是作为一种展开情节的特殊桥段运用在小说里,此类小说统称为穿越小说,我就是此类小说的一枚脑残粉。事实上,穿越是一个很严谨的物理学名词,当然了,我这个学渣一时无法解释清楚,但是请你相信我,你还有机会和你的心上人相见的。”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她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他听懂没。
过了片刻,阿离终于慢慢转过身:“何以见得?”
“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你自己的真实经历吗?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她说得兴起,不自觉地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说,“我以前也是不相信的,但是认识你后,我是完全相信了。你能从遥远的景昭古国来到我们二十一世纪,那完全有可能再从这个时代穿越回去啊!”
“那要怎样穿越回去?”阿离听得入神,亟不可待地朝她走近了两步。
阿离的唇边闪过一丝苦涩的笑,虽然谢韵娓所言听上去好像隔着千难万险,不过有一丝希望,他都愿意一试。
“咕噜!”
她听到谁的肚子咕嘟响了一下,然后,阿离有些羞涩地说:“我饿了。”
“回家吃饭。”
这时,一直藏在暗处的两个警察适时冒出来,一边趁势说一些安抚的话,一边热情体贴地要送他们回家,顺便对这场营救行动做一下笔录。
笔录?谢韵娓一下子头大了,阿离可是个黑户,到了派出所怎么介绍,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她惴惴不安地跟在警察身后,悄悄地对阿离使了个眼色:“跑!”
05
僻静的巷子,一丝风也无。
他们从图书馆顶楼跨越了数条管道,从另一栋楼的一个废弃楼梯跑下来,经过一个家属院后门,翻墙,就是另一条街道了。
警察已被他们摆脱了。谢韵娓一路奔逃,手里还提着东西,累得半死,她决定打车回家。
出租车交接班时间,车很难打。
这时,她听到一个娇俏温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千帆,走慢点,等等我啊!”
千帆?这名字熟悉得就像自己的脉搏和呼吸,她是醒也可闻,睡也可闻。她忙转过头,看到一个高挑白皙的美少女从台阶上款款走下,然后紧走几步,追上前面的男生——陆千帆。他穿着浅色的针织毛衫和休闲仔裤,周身散发着一种清冷的俊朗。只是他背脊挺拔,自顾朝前走,周围的人群和景物仿佛随之隐去,化为背景虚化的景深效果,显得他的背影清晰醒目。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她也认得他。
那女生追上他,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问:“一会儿吃什么啊?我饿了。”
那女生挽着陆千帆和他并肩站着,也在路边等车。
“带你去‘粥全’喝粥吧!你胃不舒服,吃点清淡的,昨晚给你带的粥就是他家的。”他闷声回答,声音里带着无比的宠溺。
昨晚?昨天他不是和教授做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吗?谢韵娓觉得心被揪了一下,怨气和委屈瞬间迸发。
“帆哥哥!”她不甘心地叫了一声,并下意识地拉住阿离的手,悄声说:“别松开,握紧我的手。”
陆千帆转头,发现了她,脸上依然带着平日温和宠溺的笑:“娓娓,真巧啊!”他看到她手里提的书,笑道,“你去图书馆了?又来借言情小说——仰望四十五度角的幸福?”打招呼的同时,还要不咸不淡地调侃她,他却不知道,这些话像小火苗,轻轻地灼伤了她。
此刻阿离正面红耳赤地将自己的手从谢韵娓的手中抽出,然后退后几步,站定,等她。
她有些气急败坏,将手里的书袋子拿给陆千帆看:“才没有,你看。”
陆千帆看到了那些历史书,满意地笑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这才乖了。”他这样说时,那美少女并没有松开他,只是用一种玩味的眼神打量着谢韵娓,最后随着陆千帆那个摸头的动作,讳莫如深地笑了,向她点头致意。
谢韵娓视若无睹,目光只停留在陆千帆身上,巴巴地问:“你去哪儿啊?”
“去吃饭,一起吧?”他很自然地回答。
一起?和那个女孩一起?才不要。
她的心情一落千丈,噘了噘嘴说:“不了,我昨天做的咕嘟肉还没吃完,我回家吃饭。”她故意这样说,以期能引起陆千帆对自己昨晚临时爽约的一丝内疚。
陆千帆却面色平静:“好啊!那下次吧!”
一辆出租车驶来,她忙不迭地跑过去拉着阿离上了车,落荒而逃。
似有一把绵密的针扔进了心里,扎得生疼;又似一团湿棉花堵在胸口,微微窒息,想哭,却因为怕丢脸而强忍着,忍得喉咙都发紧发痛了。
阿离坐在她身边,一边好奇地摸着车里的把手、玻璃、座椅,一边说:“咕嘟肉,吾所欲也!”
谢韵娓怨恨他刚才不配合松开了她的手,气呼呼地白了一眼:“没有。”
阿离不明所以地一怔,低头盯着书袋子里的书。
谢韵娓望着窗外,默默地生闷气。
车窗外行人匆匆,有年轻的情侣相携走过,有少女踮起脚亲吻恋人,有人告白,有人吵架,有人拥抱,可没有一种恋情,属于她。
她想起自己和帆哥哥的关系,他们不曾拥抱,也永远不会吵架。她时常在想,她于他,到底是什么?小时候,和陆千帆家住同一个院子,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是一起坐摇摇车抢棒棒糖吃的交情,上学同路一起走,放学一起回家。她曾以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过圣诞节的时候,同学们互相赠圣诞贺卡,她也悄悄地在精品店选了一张画着雪白屋顶小房子的贺卡,小心翼翼地写下祝福:“送给我最好的朋友……”然后悄悄地塞进他的书包里,可是,直到圣诞节过去,她也没有收到他的回赠,而她明明看到他买了许多贺卡的。后来过去了很久,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起,他才满不在乎地说:“要送的人太多了,把你忘了。”那一刻她脸上风平浪静,一颗玻璃心却千疮百孔,她的时光树上,他是唯一,而他的世界里,她总是被轻易遗忘。
小时候,孩子时常要面对一个拷问:“你最好的朋友是谁啊?”有一次,因为写作文,在课堂上,关于好朋友的话题再次被提起。当他被问及,“你的好朋友是谁?”他脱口而出的,是一个平日似乎和他往来并不多的男生,然后,他又列举了张某某,李某某,连着列举了五六个名字,却一直没有她。焦急和失望齐齐涌进心里,她一脸渴望地抬起水光盈盈的目光看着他,希望他注意到她。最后,他终于看到她,恍然大悟似的,说:“还有谢韵娓。”她终于舒了一口气,可心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聚着无法填补的悲伤。
阿离终于合上书,注意到她,于是悄悄杵杵她,问:“何事不悦?”
谢韵娓收回目光,咬牙切齿道:“青梅竹马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陆千帆,我不会认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