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们掳入艇内。我和我的同伴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被弄进了这座浮动监狱。我不知道他们有何感想,反正我是打起了寒战,全身发冷。我们面对的是些什么人?也许是一伙新式海盗,以其独特的方式在海上为非作歹吧?
我们刚一进来,铁板盖便盖上了,只觉得四周一片漆黑。刚从外面进来,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什么也看不见。我感觉到我的光脚踩在一架铁梯上。内德·兰德和孔塞伊被壮汉们紧紧地架着,跟在我的身后。到了梯子下面,一道门打开了,等我们一走进去,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我说不清楚,也猜不出来。周围一片墨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几分钟之后,我的眼睛仍捕捉不到一点微光。那种若隐若现的浮动微光在这浓重的黑暗之中是不存在的。
我摸索着走动起来。走了几步,碰到一堵墙,一堵用铆钉铆起来的钢板墙。接着,我转过身来,又碰到一张木头桌子,桌旁放着几把椅子。这间牢房的地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新西兰麻编席,走在上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四面壁板光光滑滑的,摸不着门窗。孔塞伊从反方向转过来,与我撞上了,于是,我们便回到了舱室中央。舱室大约20尺长、10尺宽。高度无法测知,尽管内德·兰德身材高大,但也没能摸着舱顶。
半小时过去了,不见一点儿动静。正在这时候,我们眼前突然一亮,黑暗消失,明如白昼。我们的囚室突然间亮堂起来,也就是说,室内充满了发光物质,光线十分强烈,让人睁不开眼睛。我从这光的洁白和亮度辨别出,它就是那种电光,在潜水艇四周造成一种如磷光一般壮观的景象。我不由得闭上双眼。再睁开眼睛时,我看到那光是从舱室顶端的一个圆圆的半球状透明体中发出来的。
舱室突然变亮之后,我可以把它看个一清二楚了。舱室内只有一张桌子、几个凳子。不见有门,想必是关得严丝合缝的。一点儿响声也听不见,艇上似乎如死一般沉寂。艇在走吗?是停在海面还是下潜水底了?我对此无法猜测。
不过,那发亮的球体是不会无端地亮起来的。所以我猜想艇上的人很快就会露面的。要是他们想把别人遗忘掉,是不会让黑牢变得明晃晃的。
我猜得不错。只听见门闩一响,舱门开启,钻进两个人来。一个身材矮小,肌肉发达,肩宽背阔,四肢强健,脑袋很大,头发乌黑厚实,满脸胡子,目光犀利,富有普罗旺斯地区那种南方人的活力。狄德罗[17]说得很正确,人的动作富有隐喻性,眼前的这个矮个子就是他的这句名言的活生生的证据。我觉得他平时说话一定爱用拟人法、换喻法或换置法等修辞。不过,我未能证实这一点,因为他对我说的是一种奇特的语音,我一句也听不懂。
另一个陌生人更值得详细地描述一番。格拉蒂奥莱[18]或昂热子的门徒能从他的脸上看出许多东西来,就像是在读一本打开的书一样。我立即看出了他的主要特点:他自信,因为他的脑袋在肩膀的曲线构成的弧形上高傲地昂着,他的那双黑眼睛沉着冷静地注视着别人;他冷静,因为他的肤色苍白而不红润,说明血液流动平稳,性情平和;他坚定,这从他皱眉时肌肉的快速收缩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勇敢,因为他呼吸时粗声粗气,表明他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我还得补充一句,此人非常高傲,其坚定沉着的目光似乎折射出一些高深的思想。就他的整个形象而言,就其举止与表情的一致来看,按照看相先生的说法,他富有一种毋庸置疑的直率性格。
有他在场,我的心里踏实多了,我预感到我们的面谈会有好的结果。
此人的年龄,我难以确定,在35岁到50岁之间。他身材高大,天庭饱满,鼻直口方,牙齿整齐,两手纤细,用看手相的说法,此人“颇有灵性”,也就是说,与他那高傲而富有情感的心灵相得益彰。此人可以说是我所见过的最完美的一个人。他还有一个特点:两眼间距较常人的稍大,因此视野开阔,能眼观六路。他的这种能力——我后来得以证实——使他的视觉比内德·兰德都要强得多。当他盯着一件东西时,往往先把眉头皱起,使宽宽的上下眼皮相互贴近,让瞳孔缩小,这样他的视野就扩大了。他的目光是多么犀利啊!远处变小了的东西都被他放大了!他可一眼看透你的五脏六腑!他能看清我们看着模糊一片的海水!他能够看清海底的一切情况……
这两个陌生人,头戴海獭皮软帽,脚蹬海豹皮靴,身着特种面料制成的紧身合体的让人行动自如的衣服。
两个人中的高个子——显然是该艇的头头——把我们从上到下地仔细打量一番,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他转过身去,与他的同伴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会儿。他说的是一种清脆、和谐、抑扬顿挫的语言,其中元音的重音富于变化。另一个听着不住地点头,偶尔插上一两句,我也听不懂。然后,他看看我,像是要问我点儿什么。
我用纯正的法语回答我所听不懂的问话,他似乎也没听懂我在说些什么。场面显得十分尴尬。
于是,我又开口了,把我们的冒险经过说了一遍,十分小心地把每个字都咬清楚,而且任何细节都没有漏掉。我报了我们的姓名和身份,然后又做了正式介绍:阿罗纳克斯教授、他的仆人孔塞伊和捕鲸手内德·兰德师傅。
目光柔和镇定的那一位静静地、十分礼貌地、专心致志地听着我在叙述。但我从他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他是否多少听懂了点儿我所说的。待我讲完之后,他仍旧一言不发。
看来只好用英语来试一试了。讲这种几乎世界通用的语言也许他们能听得懂。我的英语像德语一样,也会,可以顺畅地阅读,但说起来不太利索。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总要让对方明白我们的意思。
“来,您来吧,”我对捕鲸手说,“内德师傅,这回得靠您了,您把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那种最纯正的英语用上,看看是不是比我的运气能好一些。”
内德·兰德毫不推让,将我刚才所讲的情况重复了一遍。我基本上能听懂他所说的英语。内容说的是一样的,只是顺序、形式上稍有不同而已。那加拿大人性格率直,讲得慷慨激昂。他在拼命抱怨,说他们把我们关起来是蔑视人权,质问他们扣留我们依据的是什么法律,他还引用人身保障法,威胁说要控告非法拘禁我们的人。他边说边走动,情绪非常激动,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最后,他用很形象的动作让他们明白,我们已饿得要死了。
捕鲸手实在很困惑,他说的跟我说的一样,那两个人也没听懂,毫无反应,连眉头都没皱一皱。很显然,他们既听不懂阿拉戈的语言,也听不懂法拉第[19]的语言。
这时,孔塞伊对我说道:
“如果先生允许,我用德语来试试。”
“什么?你会说德语?”我高声嚷道。
“是佛来米人说的德语,先生请勿见怪。”
“见什么怪呀!你会说德语,真是太好了。你就说吧,小伙子。”
于是,孔塞伊把我们的曲折经历用平静的语气又叙述了一遍。他尽管说得婉转动听、铿锵有力,但德语也同样没能奏效。
最后,确实是有点穷途末路了,只好把当初学的那一点点拉丁文用上了。我说的拉丁文若是让西塞罗[20]听见,他非堵上耳朵,把我给撵到厨房里去不可。但我总算是勉为其难地凑合着说了一遍。结果仍旧一样,白费劲儿了。
最后的一次尝试也失败了。两个陌生人又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了几句,然后就转身出去了,连一个世界通用的让人放心的手势都没有做一个。舱门又关上了。
“太可恶了!”内德·兰德气得又火气冲天地大声嚷叫起来,“怎么回事嘛!这两个浑蛋怎么法语、英语、德语、拉丁文全都听不懂,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安静点儿,内德,”我对火气很大的捕鲸手说,“光发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这时,舱门又开了。一位侍者走了进来。他给我们送来海上穿的衣服,有上衣和裤子,都是用一种我所不知的料子做的。我赶紧把衣服穿上,我的同伴们也都跟着穿了起来。
这时候,那个侍者——可能是哑巴或聋子——已经整理好桌子,摆好三份餐具。
食物用银质餐盒扣着,对称地摆放在铺着桌布的桌子上。我们便在餐桌前坐了下来。看得出来,我们是在同一些文明人打交道,如果不是那照着我们的强光,我还以为自己是坐在利物浦的阿德尔菲大饭店或巴黎的大饭店餐厅里哩。不过,我还得说一句,没有面包,也没有酒。水是清新纯净的,但那毕竟只是水,不是酒,这不合内德·兰德的口味。在给我们上的几份肉菜中,我认出几种鱼,味道鲜美。而另外的那些菜,烹调得也很好,只是我叫不上名字来,甚至都不知道属于动物还是属于植物。至于餐具,那是相当高雅、很有品位,每件餐具——勺、叉、刀、碟——上面均有一个字母,周围还有半圆形的一行字围着:
动中之动!
这句话用于这个海底机器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字母N肯定是人名的首写字母,可能就是在海底发号施令的那个谜一般神秘人物的姓氏的第一个字母!
内德和孔塞伊没去管那么多。他们正在狼吞虎咽,我随即也学起他们的样子来。再说,我已经不再担心我们的命运了。事情是明摆着的,我们的主人并不想让我们饿死。
不过,世间的一切事情都会有个头儿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就连15小时没有进食,饿得不行的事,也已成为过去了。肚子饱了,睡意也随之袭来。同死神搏斗了一宿之后,这种反应也是很自然的。
“咳,我一定会睡得很香。”孔塞伊说。
“我也困得不行了!”内德·兰德说。
我的这两个同伴说话间便往麻席上一躺,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我也困得不行,但还是硬挺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去睡。我脑子里拥塞着太多的想法,太多的问题挤在一起,找不到答案,眼前又浮现出太多的幻象,所以眼皮竟合不拢了!我们现在身在何处?是何种神奇的力量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我觉得——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仿佛觉得——这只艇在向海底潜下去。可怕的想法全都缠绕着我。在这个神秘的地方,我影影绰绰地看到一大群陌生的动物,这条潜水艇似乎也是它们的同类,同它们一样地活着,在游动,同它们一样地令人悚然生畏!然后,我的脑子慢慢地静了下来,想象融于蒙眬的睡意中,我也就很快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