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上赶着不是买卖。现在可是你上赶着,非是我上赶着!背心我当然是要卖给你的!而且非卖给你不可!不是为了把背心卖给你,深更半夜的,在我并不情愿住进来的精神病院里,我陪你三号嚎叫个什么劲儿?但我得让你明白,你他妈的花三十万买我一件背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是你的造化……
于是我将十指屈成爪状,朝他双眼伸了过去,同时发出一声厉叫!那已经不是兽所能发出的声音,纯粹是鬼才能发出的声音了。而且是那种最狰狞可怖的鬼才能发出的声音——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话……
我刚一叫过,自己先就刷地出了一身冷汗。头发和全身的汗毛,几乎一根根全竖了起来。只觉得头皮一阵发乍,双膝一阵发软,自己将自己吓成了那样儿。
我暗想,梁晓声啊梁晓声,你怎么会叫出这么可怕的声音?你他妈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呀?如果你还是个人不是个鬼,那么你今后再也不必忧患自己文思枯竭,江郎才尽了!你发现自己从事第二职业的特长了啊!《夜半歌声》不是已经又重拍了吗?将来中国银幕上鬼戏会接二连三多起来的。你可以改行去配音嘛!专配鬼戏中的鬼叫。说不定成为一代宗师,开山鼻祖,天字第一号的“大腕儿”!听说配音的“棚虫儿”们,每天也不少挣呢!……
我正在自惊自愕的状态之中想入非非,看三号时,但见他两只眼球朝后一翻,身子正往后倾倒。
我急扶住他,暗想为了七万五胡闹一番是无妨的,若闹出人命可就糟了。那三号的胖,是真胖。是实实在在的胖。别看个头儿不高,体重却至少在一百四十斤左右。我一向乏力,竟有些扶不住他。只得将双臂从他腋下探至他胸前,扣紧双手,倒退着向他房间走……
我将他拖入他的病房,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将他拖上了病床,附耳听听他胸口,心还在跳。我自己一颗悬着的心,才算不再忐忑。
走出他病房,见门外已围了十几名病友。瞧他们一个个的神色,似乎以为我在三号的病房里,已将他不吐骨头地吃进了肚子里。
我又瞪眼,又龇牙,又是一声骇人的长啸。他们顿作鸟兽散……
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我醒得很迟。睁开眼时,王教授和小悦已不知何时来在我的病房,并肩站在我的病床前。
王教授翻开我两只眼睛的眼皮看了看,又命我伸出舌头。
我说,教授,我昨天夜里没吃人。
王教授说,我知道你没吃人。
小悦冲我使着眼色说,叫你伸出舌头就伸出舌头。快伸!
于是我便伸舌头。王教授一手拿一把小镊子,夹住我舌尖儿,将我舌头抻长,一手拿放大镜,俯身仔细观察许久。
他还我舌头自由之后,对小悦说我舌上的“杨梅子”特别发达。说一个幸福之人舌上的“杨梅子”所分泌的“XF”元素,那是绝对超过从汗毛孔排泄的“XF”元素量的,少则超过十几倍、几十倍、多则可能超过百倍、几百倍。说一个幸福之人和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每天接吻五分钟,再配合以“XF”背心的作用,对后者才更能达到理想之疗效。
我听了不禁大叫,我不和三号接吻,我不和三号接吻,我死也不和三号接吻!
小悦也赶紧替我声明。她说,教授七号是不可以和三号接吻!因为七号是“老肝”。将肝炎传染给三号,我们院得负医疗责任啊!那时三号的医疗实验,岂不就前功尽弃了吗?我向小悦投去感激的一瞥。看来在关键时刻,她作为我的经纪人还是很维护我的。一想到三号那张傲慢而又愚蠢的嘴脸,一想到为了治好他的“幸福怀疑症”,王教授的头脑中竟会产生让我和他接吻的念头,我就一阵阵恶心。我努力克制着,才没一跃而起朝王教授肚子狠踹一脚……听了小悦的话王教授自是很沮丧。他嘟嘟哝哝地说,真是三号的遗憾,真是三号的遗憾……
我觉得,他其实也是在为他自己的医学实验感到遗憾……
我被他们带到了一间被窗帘遮得严严密密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台看去相当贵重的仪器。小悦悄悄告诉我,那是从美国进口的测谎器。说尽管真正的“XF”背心凤毛麟角很难求,但主动前来售卖背心的人却不少,并且可以预见,将会越来越多。所以不进口一台测谎器是不行的。测谎器嘛,当然是美国的最先进啦。据说那一台测谎器是美国联邦调查局淘汰下来的二手货。尽管是二手货,但毕竟是在美国联邦调查局服务过的啊!
我望着测谎器有点儿犯怵了。我说,要是我过不了这一关可如何是好呢?
小悦一笑,说,你别怕,只管一口咬定你是一个幸福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的人就是。说她昨天趁着混乱,已悄悄潜入过这个房间,早对测谎器做了手脚……
我心中又是一阵感激,甚至不无惭愧。设身处地替人家小悦想想,人家这位经纪人做得是多么的称职啊!连特工的活儿都兼顾着干了。我分给人家七万五不冤啊!人家得我七万五的的确确是按劳所得啊!是付出了“诚实的劳动”的呀!
我由感激而多情地说,亲爱的小悦你真好!你好就好在平时一点儿都看不出你好来,到了关键时刻方显同谋本色!
她一撇嘴,佯嗔地说,咱俩是同谋呀?
我急改口说,别生气别生气,我用词不当。咱俩怎么会是同谋呢?应该是同党对不对?
她说,是同党就用词恰当了?应该叫同志!志同道合的同志!咱俩的同志关系,从现在起,那就更应该是牢不可破的!是以实现一个共同的目的为基础的……
正说着,王教授走了进来。他刚才上厕所去了。听到小悦最后一句话,看看她,看看我,狐疑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共同的目的?
小悦就庄重地回答,教授,七号有点儿不愿卖他的背心。我在说服他,为了将三号的病早日治好,为了实现这一个共同的目的,他不应该连一件背心都舍不得……
王教授说,先进帮落后,有觉悟的人从思想上帮助没觉悟或觉悟低的人,这很好。这种风气大发扬,二十一世纪就必将是中国的世纪了……
又问我,怎么样?你已经被她说服了吗?瞧他那意思,如果我态度暧昧,他将接替着不厌其烦地、循循善诱地对我进行说法……
我说,教授哇,小悦同志简直天生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她已经将我说服了。不劳您再说服了。只不过……
王教授接过话问,只不过什么啊?
我说,只不过有些替自己担心。“XF”元素附着在我自己的背心上,背心又穿在我自己身上,体内体外,吐故纳新,“XF”元素的良性循环,横竖都是在为我自己进行着。背心以区区三十万的低价卖给别人,破坏了那一种良性循环可怎么办呢?再说我堂堂一位作家并不缺钱花啊!
王教授笑了。他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对自己的一个同胞肯不肯发扬人道主义的问题。一个真正幸福的人,那是完全应该向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献份儿爱心的嘛!三十万元,对三号来说,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示。好比别人为他献100CC血,他给别人点儿营养费。一个幸福的人,体内“XF”元素太多了也不利。你自己昨天夜里不是就叫喊自己幸福得不知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吗?奉献给别人一点儿,如同放一次血,也是一种必要的疗法嘛!绝不至于影响到良性循环的……
于是,他开始对我进行测谎实验。首先无非是按照惯例,问姓名、性别、年龄、职业、婚否等等,和审讯差不太多。但接下来的问话,则的确是对一个人诚实与否的严峻考验了。尽管监看仪器的小悦已经对它做了手脚,但我还是不敢撒谎。“你对漂亮的女士们常想入非非吗?”“你产生过抢银行的念头吗?”“一方面是很贵族,但又为富不仁,荒淫无耻的生活;一方面是很清贫,但又不乏欢乐,也颇受人尊敬的生活,你其实更喜欢哪一种生活?”“一个是心灵美,但其貌不扬的女人;一个是蛇蝎心肠,但美如天仙,而且富可比国的女人,如果她们都向你求爱,你愿接受哪一个,拒绝哪一个?”“你会为信仰、正义、真理而牺牲生命吗?”“如果死你一个人,可使一些妇女和儿童免遭悲惨的灾难,你肯于去死吗?”“如果在战争年代,你被敌人俘虏了,敌人逼你供出你亲密的战友,你能做到宁死不屈吗?”“在几百万的利诱之下,你愿作伪证吗?”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那是我平生最为诚实的一天。
原来说真话绝对的并不是一件难事,无非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便怎么说罢了。我竟有点儿搞不明白我自己了,以前为什么就那么爱说假话那么不爱说真话呢?也有点儿更加困惑于这样一个事实了——为什么许许多多的人都那么爱说假话都那么不爱说真话呢?难道我们已经进入了这样的一个时代——每一个人每一次诚实的表现,至少需要七万五左右的奖赏吗?或者只有在面对测谎器的情况下才行?
我每说一句真话,小悦就举手做一次“OK”的手势。看起来她是在对教授做那种手势,但我心里相当清楚,她分明的是在以手势对我进行鼓励。为了共同的目的,我们两个人的意志必须高度统一,必须拧成一股绳啊!幸亏有她一次次对我进行鼓励,否则我也许不会一味地诚实到底。说真话虽然并不难,却非常之令人害羞。
测谎终于结束。我和小悦都将期待而又忐忑不安的目光投向王教授。
教授不理睬我们,久久地翻阅着他亲笔所做的记录。
他的久久的沉默,使我和小悦内心里的忐忑不安每秒钟都增加着。
小悦终于忍不住,语调怯怯地问,教授,关机吧?
教授缓缓合上记录,看看我,看看小悦,点了一下头。
于是小悦将测谎器关了,罩上了布。
教授则开始踱来踱去。
我也忍不住地问,教授,该给我个说法了吧?
教授在我面前站定,凝视着我说,是啊,该给你个说法了。第一,我以郑重的、科学的态度做如下结论,你的确是一个诚实的人。
小悦立刻向我投来惊喜的一瞥。
教授接着说,第二,一个诚实的人声称他是一个幸福的人,那么他的幸福乃是完全可靠的了。也就是说,你的背心,可以被认定为“XF”背心。
我也大功告成地笑了。
第三,本教授不需要你的十五万元的捐助。不不,这么说不对,需要还是非常之需要的,只不过本教授现在庄严声明,坚决拒绝你的十五万元的捐助……
我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种毫不动摇的、毫无商量余地的表情。正因为我看出来了,才假惺惺地说,教授,您这就不够意思了!我支持您的伟大科学实验的诚意,那是天地可知,日月可鉴的啊!
小悦也从旁嗲声嗲气地说,教授,您这又是何苦的呢?您就是再清高,也没必要表现在这儿啊!
小悦当然比我更了解她的导师的性格,更加清楚他一旦决定了的事,那是很难再改变的。她那种像女儿企图动摇固执的老爸的劝说,也当然比我更假惺惺。
教授发起脾气来,对她吼道,住口!
他又对我说,你这个诚实而又幸福的人,使我感到可怕!感到恶心!你当我什么人的捐助都接受啊?你把我估计错了!大错特错了!哼!老家伙将记录夹朝桌上啪地一摔,猛转身大步走了出去……门重重地关上之后,我和小悦大眼瞪小眼,一时都发呆。我不知所措地说,他生气了……小悦恼火地说,废话!我还看不出来他生气了吗?我说,可他为什么生气啊?小悦更加恼火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啊!她拿起教授摔在桌上的记录夹翻看。一翻一看,顿时转怒为喜,眉开眼笑。签了签了!哎你看你看,老家伙已经签了……她将记录夹递给我后,绕着测谎器手舞足蹈。我急切地去看,见教授在最后一页上写的是——经过美国进口的、曾为美国联邦调查局服役过之测谎器测定,兹做以下结论——确认本院七号病人为一个可靠的幸福者。对其背心的双方自愿的买卖,本人所做结论,愿负科学的及法律的双重责任。
老家伙还挺“耍飘儿”,姓名签得龙飞蛇舞,几乎占了小半页纸。
小悦拎起裙子一角儿,吉卜赛女郎似的旋转到我跟前,从椅子上扯起我,两眼贼亮,激动不已地说,亲爱的同志哥,我们成功了!我们胜利了!
“同志”二字,竟使我落下两行欢喜之泪。在那一时刻,我充分体会到了“同志”这一种称呼,具有着令人无比信赖对方的亲和力,凝聚力。我紧紧地拥抱住她,也同样激动不已地说,成功了!胜利了!亲爱的同志妹啊,咱俩十五万可算他妈的到手了!
小悦说,何止十五万啊!亲爱的同志哥,现在可以板上敲钉地肯定,咱俩是三十万到手了啊!你没听明白那老家伙的话呀?他拒绝你的捐助呢!爱他妈拒绝不拒绝!钱又不是咬手的东西,谁还怕自己得到的太多了呀?那十五万咱俩再平分,如何?
我说,亲爱的经纪人,亲爱的同志妹,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她说,一言为定?
我说,一言为定!
于是她捧住我脸,唇压我唇,口对我口,一阵忘乎所以的深吻,仿佛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吸入她的肚腹中去。直吻得我周身热血沸腾,不禁地心猿意马,情欲燃烧起来。
我说,亲爱的经纪人,亲爱的同志妹,为了我们的成功,为了我们的胜利,我们应该彼此庆贺一番是不是?否则太对不起这成功也太对不起这胜利了是不是?小悦同意地说,应该倒是应该,好倒是好,但这里毕竟是精神病院,你毕竟是一名患者,没有出院证明,离不开的呀!而在精神病院里,又是严禁饮酒作乐的。尤其严禁医务工作者与患者之间饮酒作乐,想庆贺一番也庆贺不了啊!她希望我能暂且按捺一下那种极欲庆贺一番的冲动,等出了院以后再找机会弥补……
我说,不行!我说我已经按捺不了啦!
她问,那同志哥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我说,庆贺的方式多种多样嘛!作乐也不一定非需饮酒嘛!饮酒一定足以作乐吗?
她还是不明白地朝我忽闪着眼波。
我只得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亲爱的同志妹,今天夜里我欢迎你到我的病房里来,咱们同登巫山,共赴琼台,男欢女爱,那不也是一种庆贺的方式吗?
她脸倏地红了,将头往我怀里一扎,娇羞地说,你真坏!
我没想到这小狐狸精居然还会脸红!敲我竹杠的时候,她可是一点都不脸红的。
我一笑说,我坏?我慷慨地分给你十五万,你还昧着良心说我坏?
她就用一只小手儿捂住我的嘴,不许我再说下去。
于是我明白,她已经接受了我的“邀请”……
是子夜时候,万籁俱寂。
小悦她悄悄地“光临”了。
我自然没插门,在耐心地期待着她。她进入病房,替我插上了门。她一转身,我已在她身后了。我拦腰将她抱起,几步就跨到了床边。她显然刚冲过澡不久,头发还是湿的,浑身散发着一种异香,也不知喷洒的什么品牌的香水儿,那一种异香顿时刺激得我性欲勃发……
诸君,众所周知,梁某人非是好色的登徒子。但是,这一个拜金的大时代一再谆谆教导我们,在金钱面前,你吃了亏,不证明别的,只证明你的愚蠢!那小狐狸精她敲了我十五万啊!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利获取者呀!我国已经颁布了《反暴利法》,对暴利获得者必须予以惩罚,你们说对不对?何况她已经“送货上门”了,我对她还斯文个什么劲儿呢?还客气个什么劲儿呢?还惜花怜玉个什么劲儿呢?为了我那失去的十五万,我也应最大限度地从她身上找回公平对不对?
我将她往床上一扔,一个饿虎扑食,便将她压在我身下了。我觉得她那迷人的身体就是我那被她敲去了的十五万。或者反过来说,我那“流失”了的十五万,变作了她那迷人的身体。谁的钱被敲去了谁不愤慨?谁的钱流失了谁不心疼?又不是一笔小数,而是整整十五万啊!细节不必描述,总之在诸种复杂的心理当然也包括性心理的驱使下,我将那小妖精摆布过来摆布过去,一会儿这么折腾一会儿那么折腾……
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是他妈的那小妖精也获得了极大的满足,甚至获得了比我大得多的满足!这真使我来气!如果你企图报复某人,你的报复方式反而使某人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你说你来气不来气?
当她娇声浪语地向我表达她的满足时,我不禁地怒从心起……
于是我骑在她身上,啪啪,左右开弓,扇她耳光,直扇得她两颊鲜红,红得发亮。
她却扭动身子,快活得不停呻吟,以梦呓般的语调说,多么好的感觉……
而那时刻我已经全没了半点儿好感觉。我暗想这哪儿是她献身于我,分明的等于我献身于她了嘛?我这是何苦的呢?我这不是吃亏了吗?不是除了金钱方面的“流失”又“流失”了别一种东西吗?
于是我大为索然地从她身上翻下去,结果不是落在床上,而是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扭了腰……
小悦也一翻身伏在床上,支起两肘,双手捧着脸,目光俯视向我,兴犹未尽地说,哥,看样儿你不大行哎……
那一时刻我手里没刀,有刀我肯定会一跃而起,在她身上划几刀。
翌日,我在院子里碰到了两个怪人。上午碰到一个,下午碰到一个。上午碰到的是位正宗的局长,五十多岁,因病提前离休了。下午碰到的六十多岁,是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学者。按说精神病院嘛,除了医务工作者、后勤行政一干人等,我再碰到的人,当然都应有点儿怪怪的,都是我的病友嘛!但他俩的怪法儿与其他病友不同。我碰到过的其他病友,至多向我客气地点点头,矜持地笑笑,也就绕开去,各走各的了。他们不,他们一碰到我,就一味地纠缠住我,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没个完。
正宗的局级干部说,严重啊,我们的共和国的前途正面临着严重的考验啊!工人失业,“公仆”腐败,人民币一贬再贬,社会治安日渐恶化,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啊?他说他每天夜里都忧患得睡不着觉,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一种声音……
我问他听到的是一种什么声音?他说,算了,不讲也罢,讲了你也不见得理解,也许还会嘲笑我。我说亲爱的病友,别把我看得太没人味儿了嘛!我也有幻听的毛病。但后来学了一种气功,坚持做了几个月功,幻听就消失了。我说他如果信气功,如果愿意,我很荣幸也很高兴教会他那一种功。他说他还是相信气功可以健身的。他说他每天夜里所听到的那一种声音,绝非幻听,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声音。
我好奇地追问,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声音?
他左顾右盼了一阵,压低语调,神神秘秘地说,地火在运行的声音。
我不禁反问,地火在运行的声音?
他点点头说,对。正是地火在运行的声音。呼呼,呼呼,地火在剧烈地燃烧着,在疾速地运行着。说还伴随着另一种声音……
我问那另一种声音又是什么声音呢?
他说,是脚步声,是一种咚咚的、沉重的鼓点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一个巨人正一步步逼近着中国目前所处的这一时代,要将这一时代撕成万千碎片儿。他说那时就会山崩,就会海啸,就会发生大地裂、大地陷、大地震,熊熊地燃烧的火就会带着炽烈的岩浆喷射而出。他说这多可怕啊……
我说,是够可怕的。我以为他是地震局局长,问他既然已经做出了这么自信的预测,为什么不赶紧向国家地震局汇报呢?
他愣了愣,失望地说我看错了。说本以为我是一个稍有政治头脑的,看来我也是一个毫无政治头脑的人,说看来我也丝毫不理解他为民而忧而虑而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的苦衷,说我根本没听懂他的话,说我根本没明白他所言的“地火”和那一种咚咚的脚步声,究竟指的是什么……
他脸上呈现出一副无比悲哀的样子,那是一种高瞻远瞩之人,寻找不到一个知者,“高处不胜寒”的空前孤独的悲哀。
他自言自语地又说,唉唉,偌大的中国,偌大的中国呀!竟寻找不到第二个,和我具有同样忧患意识的中国人!麻木呀,空前的麻木呀!
于是他眼中涌出两滴孤独的忧患者的眼泪,口中念念有词,先背出两段毛主席的语录——“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我死后,某些人还要继续打着我的旗号。他们抛开了我的旗号将无法统治中国,人民也不会答应”,接着又背出四句毛主席的诗词——“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眼底六州风雨,笔下有雷声。”
我自是经历过“文革”的人,觉着那后一段毛主席语录和那四句毛主席诗词,听来耳熟能详。忽忆起是“文革”后期在民间流传过的,后来并未被收入毛主席的选集和诗词集,显然属“无名氏”的冒牌儿货,当年以讹传讹……
我正欲向他指出这一点,不料他一把擒牢我手腕,悄而急促不安地说,你听你听……
我说,你握疼我的腕子了,你倒是叫我听什么呀?
他说我让你听那“地火在运行”的声音!让你听那咚咚的脚步声!多么清晰啊,多么近啊,来到了来到了,就要发生了就要发生了!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他的语调在发抖,他的身子也在发抖……尽管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我还是被他搞得后脊梁一阵阵发冷,一阵阵毛骨悚然……我挣脱了手腕,转身拔腿便走。他在我身后高叫着,我是猎人海力布!中国人,中国人,大难即将临头,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的话?毛主席啊,毛主席啊,您老人家如果在天有灵,千万别让我白白地变成石头!
他自己的声音,比他所形容的、只有他自己听得到、我根本无法听到、相信别的任何人也根本无法听到、莫须有的“地火在运行的声音”和咚咚的脚步声,更对人的心理具有影响力和冲击力……
我不禁地由大步疾走而快跑逃蹿,一口气儿逃蹿入楼内,逃蹿入病房,双手紧捂耳朵,扑到床上……
当夜他跳楼摔死了。
他的死使一种悲痛的气氛笼罩全精神病院。不少人为他的死流下了哀伤的眼泪,有人甚至恸哭失声。连王教授和小悦也因了他的死一副戚容。我没想到在我的病友中,居然还有人缘儿这么好的一位。
我将上午如何碰到过他,他说了些怎样怎样的话,以及我如何逃避开他的情形对小悦细说了一遍。
小悦告诉我,他不是什么地震局局长,而是本市的反贪局局长。说为了遏制腐败,市人大通过决议,去年成立了一个反贪局。说为了选出一个一身清廉、绝无腐败污点的干部担任反贪局局长,组成了一个一百余人的班子,对全市处以上干部逐个儿审查了半年之余,最后才确定由他担任反贪局局长。说他可能是本市惟一的一位绝无腐败污点的干部。起码是惟一一个经得起那一次严格审查的。
我迷惑地问,本市还成立过什么反贪局吗?我怎么闻所未闻?
小悦说那只能证明我太不关心时事了。说当时大小报纸、电台电视台,一切的新闻媒介,都是作为头等要闻来进行报导和宣传的。说当时全市人民曾一度的无比欢欣鼓舞,因为终于通过严格审查,从“公仆”中发现了一个绝无腐败污点和疑点的干部啊!说当时全市人民仿佛从无望之中看到了一线政廉洽律的新曙光……
我又问,那他怎么住进了精神病院呢?
小悦以一种政治上非常成熟的口吻说,这还用问吗?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嘛!他被任命为反贪局长不久,有远见卓识的王教授,就为他在医院里保留下一个病房了。而且为他预先拟命了病名,叫做“政治洁癖与危机意识综合型”精神分裂症。王教授认为,如果腐败的官员成为大多数,不腐败的官员成为极少数,那么后者们最明智的,也是最识趣最安全的选择,不是当什么反贪局长,而是提前离休,住进他当院长的这所精神病院里颐养天年,或者干脆一块儿腐败了算……
我听后良久无语。既为教授的远见卓识与独到的政治思想所折服,也为本市反贪局长悲怆的下场而心中暗泣。
小悦又说,自从那位反贪局长被送进了这所精神病院,他的官位已经空缺了半年多。不是想当官儿的人少了,如今权钱可交换,权色可以交换,权钱色可以交叉交换,想当官儿的人又一年比一年多起来了。但是许多一心想当官的人对反贪局长这一官位,皆敬而远之,望而生畏,避之惟恐不及。若一心想当官的某人极力举荐同样一心想当官的某人任反贪局长,那么完全可以肯定,前者一定是后者官场上的宿敌,举荐的目的乃是企图以最为体面的最为光明磊落的方式剪除异己。她说一个时期内热情洋溢的举荐信真是多极了,雪片儿也似的积压在市委、市“人大”、市“政协”。她说这还叫本市的公民们如何相信本市的官员们之间能搞好团结呢?
我一向的确是一个只顾终日埋头“爬格子”挣稿费,不关心本市官场时事的“码字儿”先生,对小悦所讲的,概无所知。我十分惊讶于她一个精神病院里的护士,怎么会对本市官场上的事了解得那么详细,并且含蓄地向她表示了我的惊讶。
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你忘了这所精神病院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了?说可惜她不是作家,如果是,早凭在这里获得的许许多多林林总总翔实可靠的生活素材,写出一本当代的角度新颖的《官场现形记》了……
我一想可不是嘛!连我这个才住进来的人,本不愿探听不愿了解不愿知道的人,无形中都已经了解了许多知道了许多,何况是她了。
我说,小悦你别写,你千万可别产生写的念头。书,那也不是谁想写就能写出一本儿,谁写出来了都一准能出版的。莫如让我这个职业作家来写。你写,肯定糟踏了素材。我写,将肯定能成为畅销书。你做我的版权代理人和销售经纪人,我们二次精诚合作,岂不更好?她认真地问,如果她源源不断地向我提供她所掌握的大量素材,我给她几成版税?
我一咬牙,不惜血本儿大牺牲,问将来给她我的稿酬的五分之一她干不干?
她倒爽快,在这件事儿上不和我斤斤计较。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定下了口头协议。
全院只有两个人对四号之死表现得与众不同,那就是三号和九号。三号是越闹越凶了,仿佛一刻不穿上“XF”背心,更确切地说,一刻不穿上他自己所迷信的我的背心,就一刻不得安宁。但我的背心被小悦拿去做旧了,两天后才能完活儿,还得经过王教授验收,还得经过公证,我和他一手钱一手货双方当面过了手,背心才算正式属于他,他才能合理合法地穿在他自己身上。三号一刻也不得安宁,搅得王教授心烦意乱,几次催我赶紧让他验收。我只得撒谎,推说这么重大的事,我不可以独断专行,怎么也应该征得我妻子的同意,说这么重大的事,也绝不是我和妻子在电话里三言两语就能达成一致的,说我已经给妻子送出了信,最多两天,妻子的态度就反馈回来了。三号闹得凶,王教授拿他没法儿治,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暂时将他“禁闭”起来,并且每天亲自给他打两针镇定剂,实际上他不知道四号的死,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动一点儿感情的,他心里只有他自己,药劲儿一过,就又嚎叫着要我的背心,还嚎叫着以一些很可怕的话对我进行威胁,扬言我若不肯卖给他背心,他就找机会杀了我,光杀了还不算,还要将我碎尸万段。小悦说,他既然产生了如此恶毒的念头,目的达不到,绝对是什么残忍的事儿都干得出来的。小悦又说四号曾亲自参与调查的几桩受贿案,大抵都跟三号的行贿有关,有的案件虽然证据确凿,事实清楚,但又因为三号已经是精神病院的一名患者,无法提审他,只能不了了之。反贪局长和他所要法办的罪犯都被送进了同一精神病院,前者思想上走投无路,跳楼身亡;后者逍遥法外,且为了一份儿幸福的感觉,刻不容缓地要以三十万买下我的背心,个中时代玄机,世态奥妙,令人不知作何感想。
九号就是我下午碰到的、享受正局级待遇的那位学者,他与四号有点儿势不两立。他们在精神病院外边就认识,就已经有点儿势不两立了,住进精神病院,空间局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非但丝毫没有改善,反而更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然也不是一见了就互啐互骂,你给我一老拳,我给你一狠脚。都是有身份之人,各自的教养都在那儿摆着,怎么也不至于像江湖上的两个仇人见了似的立刻要决斗出个你死我活。他们的仇是由于对时代所持的不同观点、不同看法才结下的。一见了就是一场大辩论,一辩就辩到双方都口干舌燥,声嘶音哑,嘴角挂白沫的程度。而且辩到了那种程度还都不甘拜下风。双方又都有各自的一批忠实的支持者,追随者。只不过四号的支持者、追随者多些,九号的少些。每每的,医生护士们不进行制止、喝斥、驱散,辩论不会告终……
九号是这样一位学者——他自己并没有什么独立的思想可言,也未见得有什么真才实学,但是他被某些喜欢他的人认为对当代有杰出的贡献。如果不是因为超龄了,据说本市的每一届“十大杰出青年”,他都会榜上有名的。
他对当代的杰出贡献在于,他总结出了一套逻辑,或者说是一种思想方法。只要用他的逻辑一推论,用他的思想方法一解说,那么我们的生活就比蜜甜了,我们的社会就充满阳光了,我们所处的这一个时代就是最最美好的一个时代了。什么通货膨胀问题、失业问题、分配不公问题、贫富悬殊问题、官僚腐败问题,就纷纷不是问题了。非但不是问题,甚至还足以证明时代的飞跃。
我碰到他时,他正在院子里闲转。大概是希望碰到四号,再进行一场唇枪舌剑的辩论。
他拦住我,冷不丁地劈头便问,这位病友,你对失业问题是怎么看的?
我一愣,万没料到,在精神病院这种超现实的地方,有人会向我提出一个院墙以外的现实之中十分敏感的问题。
我犹豫片刻,审视了他一番,确信他并无恶意,只不过是想找到个交谈的对象,共同探讨一个严肃的话题。于是放下心来,应付地回答,失业嘛,总归是令人堪忧的事。一个国家失业人口递增,解决再就业的能力有限,国家的安定就大受影响了……
否!他用一个掷地有声的“否”字打断了我。随后立刻进入一种亢奋状态,不停地做着各种手势侃侃而谈起来……
他说,失业有什么不好?好得很嘛!我们国家终于也有五六千万失业工人了,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进步啊!失业说明了什么?最有力地说明了改革在继续在深入在发展嘛!哪些地方有失业现象了,哪些地方的改革就大有成绩了,就大有希望了!哪些地方的失业人口多,就说明哪些地方改革的步子快,快得势不可挡!以一部分人的失业,换取改革的大好局面,以区区五六千万人的失业,换取十三亿之众的幸福明天,这乃是以小小的代价,换取大大的胜利嘛!谁失业谁光荣嘛!就好比战争年代,谁牺牲了谁光荣一样的嘛。发牢骚,不满情绪,怨天尤人,都是觉悟太低的表现嘛!要正确对待嘛!要甘作代价嘛!改革时期更要提倡和发扬自我牺牲的精神嘛!
我肃然恭听,努力想听明白他的话,努力想按照他那套逻辑进行思想,并且暗暗说服自己接受这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学者的观点。但听到最后,还是没太听明白他的话,还是不太能接受他的观点。我渐渐明白了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肯定的,这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学者的一切亲人中,绝对没有一个已经做了改革之小小的代价的。
他问我,这位病友,你的思想已经转过弯子来了吗?
我不愿说已经转过弯子了,和他的观点完全一致了;也不愿当面扫他的兴,予以反驳;更不愿对他说出我内心里想到的一句话,那句话是——放你妈的狗屁!
我只有嘿嘿讪笑而已。
他又问我对腐败怎么看?
我说,腐败是严重的社会弊端啊!是老百姓深恶痛绝的嘛!
他说我的话只对了一半儿,只对了一小半儿。说我对于腐败的认识,还仅仅停留在普通老百姓的思想水平上。
我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请教他有何高论?
他说,腐败还证明了极好的一面嘛!和毛泽东那个时代比比,你就不难比出好来了!当年的刘青山、张子善,不就贪污了两千多万吗?不就相当于如今的两万多吗?结果就给枪毙了!多委屈啊!如今呢,一贪污就是几百万,几千万,这说明了什么呢?
我问,依您看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国家富了嘛!完全经得起这么贪污了嘛!他振振有词地说过去行贿怎么个行法?一瓶“茅台”,两条“红塔山”!啧啧,什么水平呀?一块“上海”牌手表,那受贿之人就有点儿不敢收了!如今呢,几十万,几百万,现钞!进口小汽车,别墅!从一个侧面儿说明一部分人那是真的富起来了嘛!行贿的水平也上档次了!要么不贿,贿就有实力动真格的了嘛!过去的年代,你想动真格的动得起吗?再比如公款吃喝,每年吃掉几千个亿,也说明国家富了嘛,经得起这么吃了么!转换一下思路,从这些不太好的现象,能得出一个什么结论呢?能得出一个国富民强的结论嘛!能得出一个大受鼓舞的结论嘛!能得出一个改革信心倍增的结论嘛!能得出一个形势大好的结论嘛!能得出一个有一百条理由有一百条根据无比乐观的结论嘛!现在,许多从事社科专业的知识分子,文化人,找不到自己的坐标了,迷惘自己存在的意义了,这不好,很不好。这完全怪自己!自己存在的重要意义,要靠自己显示嘛!比如敝人,就一点儿也不迷惘。因为敝人非常受重视!一点儿也不感到失落!有些话,有些大道理,硬道理,各级政府官员不好说,不便说,也说不好,说不透,说不到点子上,我这位学者就替他们说嘛!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时代角色嘛!学者不扮演这样的角色指望谁去扮演?就是说了挨骂,那也是在替各级官员挨骂。你不惜替人家挨骂,人家才看重你,才给你各种各样的待遇嘛!否则岂不是无功受禄吗?而不可取代的作用乃是,凭了我这样的学者的嘴,凭了我这样的学者的笔,能从一切阴暗面一切腐败现象一切不正之风中,提炼出使人鼓舞使人振奋使人听起来很有道理的逻辑!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不断产生新逻辑的时代!对我来说,是一个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时代!我非常非常热爱这个时代!伟大的现时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振臂三呼,两边嘴角,螃蟹似的积聚了两小团儿白沫儿。
我觉得,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厚颜无耻又最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人物的家伙。
他接着说,共同话语!现在需要寻找到国家和人民之间的共同话语!日本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之间的共同话语,那就是“岛国危机意识”!一谈到这一点,日本的穷人和富人的意志就统一起来了!日本全体人民和日本这个国家的意志就统一起来了!我们呢?我们呢?国家和人民的共同话语是什么?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他连珠炮似地向我发问。由于说得太快也问得太快,涨红了脸。而嘴角两边的两小团儿白沫儿,有一团儿已经积聚到小指甲那么大了,颤颤欲滴。那时他脸面上呈现出一种相当自负的矜傲,仿佛关乎整个中国命运和前途的伟大的思想,全装在他的脑袋里——仅仅装在他一个人的脑袋里。
我从来也没思考过,在现而今,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人民之间,究竟该说点什么有意思的话题?究竟什么样的话题,还能够成为共同的话题?我一向不认为我有进行这一种思考的义务。经他逼问,我临时动起脑筋来。禁放烟花爆竹的话题已经说过好几年了,而且早已立了法。禁止养狗的话题,也已经说过了,也已经颁布了条例。在公共场合禁烟的话题嘛,似乎怎么说也不太能够成为一个跨世纪的话题。而下一届“奥运”,别的国家已在激烈地争办着了,我们中国经历了争办上一届的情绪挫败,明确表示放弃这一届的争办权了。下下一届,离得还远呢。强扯硬拽到现而今来作为“共同话题”,未免太超前了。是啊是啊,国家和人民之间,在现而今,究竟说点儿什么好呢?
我试探地问,要不还说精神文明怎么样?这难道不是一个可以跨世纪的话题吗?难道不是一个值得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话题吗?
精神文明?他打鼻孔里嗤出一声,以否定的口吻说,也就是“五讲四美三热爱”啦?这是工青妇联去抓的事儿!这个话题太轻飘了!太中学生味儿了!要提出崭新的口号!要寻找到崭新的话语!是那种一经提出,就能使全民族的意志凝聚得像钢铁一般坚强的口号!是那种一经宣讲,就能使国家和人民之间的关系亲密得如同父子如同母女如同夫妻的共同话语!一团儿白沫儿终于从他一边的嘴角滴落,滴在他蛋青色的短袖衫的前襟上,像是一滴鸟屎。他的嗓音已经开始嘶哑。他尽量抖擞起精神,高举起手臂,情绪亢奋而又无比激昂地朗颂起毛主席的诗词来——“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只争朝夕!只争朝夕!”
唾沫星子从他口中一阵阵喷在我脸上。
我后退一步,要求自己以一种不至于伤害了他自尊心的、虚心求教的口吻问,那,我亲爱的学者病友,您是否已经寻找到了呢?
什么?他从那种迷幻般的状态中猛地向我一扭头……
我说,就是那种崭新的口号,那种一经宣讲,就能使国家和人民之间的关系亲密得如同父子如同母女如同夫妻般的共同话语啊……
正在找呢!他举起在空中的手臂倏然垂落。不知为什么,他的语气听来有几分恼火了。
他又用一根手指点点自己的脑门儿,虚张声势地说,它们都在这里边儿呢!只不过还没提炼出来!思考成熟了,一经产生,中国就又一大飞跃!
我从他的话中明显地听出了潜台词。那潜台词是——像我这样的头脑全中国并没有几个!毕竟还有是中国的一大幸运。一个都没有那中国就完了……
我低声问,那……那您怎么也被送进这儿来了?
我本不想问这么不该问的问题,但人是好奇心很强的动物啊!
他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因为“奏折”上得太勤了点儿嘛!
原来他还有这毛病!
他变得有几分沮丧了,嗫嗫嚅嚅地向我解释,说把他送进这儿来,那纯粹是天大的误会。一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学者,在古时候起码也该算是一位可以和县太爷平起平坐的七品以上的朝廷幕僚吧?既为幕僚,当然就有义务多多地发表政见了!下不钳口,上不塞耳,则可有闻矣!否则,虽享受着正局级待遇,内心实愧而不安啊!
他说得还蛮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然而我却对他一点儿也同情不起来。
他问我几时可以出院?
我说,我自己也说不准。因为几时出院,我自己是做不了决定的,得由领导们来做决定,不过有很快就允许出院的可能性……
他就扯着我的袖子,将我扯到树丛后,低声问,亲爱的病友啊,请求你,替我带出去一封信发了吧!
我说,这没有什么啊!不就是带出去一封信发了吗?区区小事,何言“请求”二字啊?他说不是一封一般的信,说他早就想向国家有关方面及有关领导人提出一项重大建议,调整警卫人员及保安人员的阶级成分。说应该组成主要由新贵族子弟充当的当代“御林军”,说稍加分析便可得出结论,他们的忠心不二,也许是比工农子弟或城市平民子弟更可靠的,起码目前大概是这样。比如一位省级或部级领导的警卫和公务员,如果是从百万大款的子弟中选拔出来的,将肯定比从偏远落后的穷山区的农家子弟中选拔出来的要可靠得多。说你还记得吗?三十多年前,每至“元旦”,两报一刊总要联合发表“元旦社论”。社论在分析到国际形势时,照例会用一句话概括,叫做“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说现而今,中国的国内形势也是完全可以用这一句话概括的,而且概括得无比的准确。体制在大动荡,人心在大分化,利益关系也在大分化。相对的,新的阶级出现了,新的阶级关系出现了,原体制下形成的每一个阶层都在进行大改组。他所提出的建议,乃是非常适应这种“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的时代特征的……
闹了半天他又要上“奏折”。我忽然明白,像他这种人,为什么也会被送进精神病院里来了。如果我有特权,我一定下一道密旨,这样的人,有一个送进精神病院一个!有一百个送进一百个!有一千个送进一千个!实在太多了,精神病院安顿不了,不妨学学秦始皇,集体的诓到哪一座大山里,统统“坑”了……
我谎说我憋了一泡尿,得赶快回病房上厕所,说完便走,不给他纠缠的机会。他却一直追随我至我的病房门口,我进了病房,插上房门,打定主意两个小时内不再出去。
几分钟后,他敲我的房门,大声问,哎,亲爱的病友你上完了厕所没有?
我盘腿在床上打坐,屏息敛气,一声不应。
又过了几分钟,但听他在我病房门外吟诗。所吟乃白居易之《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五十三年折太多。”
我虽眼惰,但早些年勤学用功的时候,诗词之类还是读过些的。白居易那一首诗甚至背过。在我记忆中,最后一句,应为“二十三年折太多”。九号将其改为“五十三年折太多”,我猜想必是因他自己现年五十三岁吧?个中失落的意味和心灰意冷而又不甘罢休的情绪,经由九号那嘶涩劈哑的声音缓缓慢慢凄凄凉凉地吟来,还真挺感人的。
我受其影响,诗骚大发作,轻轻走到门口,隔着门回了他两句诗——“幽情苦绪何人顾,流莹惹草复沾衣。”是《聊斋》里一个雌魂女鬼顾影自怜的鬼诗。
门外又静了片刻,之后但听九号长叹一声,语调感时伤怀地说,亲爱的病友,不理解也便罢了,何必嘲讽于我呢?
又道,屈原,屈原,今日始知,你乃一千年前之我,我乃一千年后之你啊!天偌大,地偌广,难道只你我二人才是知音吗?
四号跳楼摔死,九号甚是幸灾乐祸,就差没当众拍手称快了。当时围观的人很多。四号的头碎了,脑浆涂地;一条腿断了,脚后跟朝上了。惨状令人触目惊心,不忍正视。
九号却不怕受刺激,走到很近处,俯下身细看。看够了,直起腰,嘿嘿冷笑道,好,好,死得何其好哇!这个人的死,说明了什么呢?恰恰也从反面说明了,那些眼睛长了钩子似的,专看我们大好形势阴暗面儿,而且装出一副忧国忧民样子的人,思想根基是非常脆薄的,是经不起辩论的。他们除了一死,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惹恼了几位平时格外尊敬四号的病友,捋胳膊挽袖子要揍他……
小悦说,全精神病院的人,无论是病人,还是医生护士们,甚至包括烧锅炉的工友,食堂的大师傅,栽花剪树的老园丁,背地里都叫他“臭老九”,连王教授也这么叫。
我说,“臭老九”这种叫法是“文革”中由“四人帮”发明的,是对中国知识分子的蔑称和辱称。现在还这么叫,那是很不对的。
小悦一瞪眼,愤愤地说,有什么不对的?对得很!对极了!说听她父亲讲,“四人帮”横行霸道的年代,知识分子其实只在“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眼里是臭的,在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和最广大的青年内心深处,那还是暗暗受着尊敬的。她说她父亲,当年不过是一位教会计学的普通讲师,不过出版过两小本儿讲解基础会计学的小册子,也被当成了权威发配到农村去劳动改造。说从小队到大队到公社的会计们,都偷偷拜他为师。他生病了他们还偷偷送给他鸡蛋吃,还上山为他采草药。他白天挨斗了,晚上他们就偷偷去看望他,劝慰他忍着点儿,想开点儿。小悦讲了过去讲现今,话锋一转,破口大骂九号。说像九号这样的知识分子,太臭了!简直臭不可闻!明明是黑的,他怎么偏偏要替当局说成是白的呢?明明老百姓叫苦连天的事儿,他怎么偏偏要替当局说好得很,不值得大惊小怪呢?明明是腐败透顶的事儿,他怎么偏偏要替当局说那是改革的润滑油呢?连当局也不好意思这么说的呀!这不是拍马成癖,忒不要脸了吗?她说她实在想不通,一名知识分子,熬到正局级待遇,那也就算是熬到头了嘛!再怎么善拍,还能往上爬吗?全中国享受部级待遇的知识分子总共才有几个呀!在这么一座中等城市,又不是在北京,拍得再勤再起劲儿,也是钻不到那几个里边去的呀!索兴别拍了,正正派派地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实事求是的知识分子,你已经捞到手的一切既得利益也不可能再失去了呀!
我不免替九号辩解了两句,说中国知识分子嘛,传统上就这德性。可敬的也罢,可憎的也罢,十之七八,骨子里从来都是巴望贴近朝廷,感受皇恩浩荡,被封个一官半职的。用现而今的说法,叫做贴近体制。谁不希望自己成为在体制内备受恩宠的知识分子呢?房子、车子、待遇、地位,说到底,只有目前的体制才更能满足中国知识分子的物质需求和虚荣心啊!毛主席早就说过的,中国知识分子是撮毛儿嘛!不过是撮毛儿,就得附在一张皮上。附在人民大众这张皮上,半点儿实惠也没有。人民大众能给他们房子、车子、待遇、地位吗?所以呢,为一己的利益考虑,也只能牢牢地附在体制这张皮上。那么,有时候说说假话,说说空话,说说屁话,说说某些当权者听了眉开眼笑、老百姓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的话,是情有可谅的嘛!我说九号其实挺可怜的,他很乐于拍,自以为很善于拍,结果还不是被当成精神病,也送到这儿来了吗?
小悦说活该!说他一旦拍对了,拍出彩儿了就沾沾自喜,得意忘形。而他得意忘形之后,往往便会拍错。又屡次三番地拍在马蹄子上,或者不小心戳了马眼睛,不但没给当局帮上忙,反而弄巧成拙,使某些当权者因了他而大挨其骂,大失民心。她说九号其实和四号一样,最初被送进来时,经王教授诊断,并没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病,只不过住久了,住出精神不正常的症状来了。还说王教授顶瞧不起的病人,那就是九号了……
小悦正说着,王教授找她来了。我看出王教授找她,并没什么非吩咐她去做的事儿不可。不过内心憋闷得慌,想随便对某个人说说。
王教授说,他很后悔当初将四号安排在四号病房。说“四”和“死”不是谐音吗?说他觉得对四号的死,自己也负有一种迷信的责任似的……
小悦说,人死不能复生,内疚也没用了。迷信的说法儿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说四号病房已经腾出来了。莫如将九号调到四号病房去住。迷信的说法究竟有没有几分道理,让九号住进去证实一下嘛……
我从旁听了,暗想这漂亮的姑娘可真够坏的。如果我不能早日离开这不祥之地,她是最得罪不起的一个呀!
王教授连说,对对,对对,就将九号调到四号病房住!今天就调!
小悦又说,院长呀,这个九号太不好了,他常在背后说您坏话。说您独断专行,为了一鸣惊人,沽名钓誉,从事伪医学研究什么什么的。因为我知道您一向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怕您对我有看法,所以也就一直不告诉您,可总不告诉您也不行啊,他实际上在损害您的形象,贬低您在病人中的至高无上的威望嘛!
王教授听了很是生气,连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可恶之极!可恶之极!说这精神病院乃是我一手创建的,等于是我孵了多年才下出的一个蛋!我不独断谁独断?我不专行谁专行?除了我,谁又有资格有那独断专行的头脑?世界上有一本《名人录》,那上边就少不了我的名字!我就差没得诺贝尔奖金了,还需要再沽的什么名?钓的什么誉?我的“XF”元素微粒学说一经向全世界公布,就可能是下一届诺贝尔奖得主!他是嫉妒我嘛!
于是教授指示小悦,替他起草一份医学遗嘱。说他比九号大十几岁,万一活不过九号,先于九号走了,那么他的遗嘱,也要永远地将九号镇住在精神病院。指示小悦在遗嘱中写进这样的话——“兹以精神病权威专家的身份,以神圣医学之名义,衷告继承本院院长职务之同仁,即使在本院长死后,九号患者也不得出院。因其所患,乃精神病学中从无记载之个例。一旦出院,对他人对社会之危害,尤其对当权者之滋扰,是难以预料的,后果也将是十分严重的!
教授开始口授时,小悦便迅速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儿记录起来。教授说完,她也记完。她复述了一遍,教授满意地点点头,说只字不差,并用指示的口吻叮嘱小悦,你立刻送到打印室去打印,打印出来立刻去找我签字!我签了字还要盖上本院公章,然后送到保密室存档!
教授说完就走。走到门口,转身瞪着我又说,还有你那件事儿!不能再拖了!你要设身处地为三号想想。你的背心对他来说,那就好比是救命的良药!
我说,一定一定,说最迟后天就让三号穿上我的背心!
教授一出门,小悦就忍不住扑哧笑将起来。
我看得出,替教授完成遗嘱是使小悦快活无比之事。
我说,小悦呀,你也太歹毒了吧?你这不就等于让九号老呆在精神病院里了吗?
小悦说,岂止是让他老呆在精神病院里!——小悦抖了抖手中那页纸,恶狠狠地说,要让他死在精神病院里!别看他在你们面前一副斯文的知识分子派头,那是假面具!他其实是个色鬼,调戏过我好几次!身为一个精神病人居然敢调戏护士小姐,真他娘的反了!不“宏观治理”他一下行吗?
在九号的抗议声中,他被两个强壮的男护士一左一右架着调到四号病室去了……
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的背心。我真钦佩中国民间的能工巧匠,他们利用最简单的工具,作假和作旧的本领,却堪称是世界一流的。我的背心变薄了,似乎可以当纱布用了,似乎每一经每一纬,都均匀地散发着汗味儿,都均匀地附着那“XF”元素的微粒儿。尽管我的肉眼是看不到那些价值昂贵的可爱的小微粒儿的。但我也有些相信它们是的确存在着的了。我的背心原本是白色的,作旧后变成浅黄色的了。前后贴胸贴背处,以及两个短袖贴着腋下那儿,浅黄色相对的重点儿。这当然是很符合常识的。在灯下,背心熠熠闪光,证明凝结了一层汗碱。抖开来对着灯光细看,可见一片片细小的织物的纤毫,油腻腻地显示着皮脂。总之它确实像一件贴身穿了八九个月,一次也没下过水的背心,脏兮兮的,皱巴巴的,让人感到恶心,但还不至于使人一接在手里就呕吐起来。各种味儿混合着,绝对是不好闻。那能好闻吗?挺冲鼻子的,但是只要屏住呼吸,还是可以忍受着将它穿在身上的。主要是作旧的分寸好,掌握在让人感到恶心但又不至于立刻呕吐起来之间,掌握在各种难闻的气味挺冲鼻子但又完全可以忍受的程度之间,这分寸非是能工巧匠,实难掌握啊!
医院为我和三号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公证仪式。他们请来公证局的一位科长。三号属于重病患者,不可以作为法律当事人。所以院方通知了三号的夫人,请她来替三号作当事人,三号的夫人是一位服装模特,个头比三号高出一头半,三号和夫人站在一块儿,刚到夫人肩那儿。三号的夫人不消说是位美人儿,岁数和小悦不相上下,气质可比小悦高贵多了。有几千万“垫底儿”,人的精神面貌不高贵也高贵了,不优越也优越了。她对小悦带搭不理的,一副上等女人不屑于多看下等女人一眼、多和下等女人说一句话的样子。我属于轻病患者,所以公证局的科长认为,我有作为法律当事人一半儿的资格。尽管如此,我还是指定了小悦充当我的全权代理人。这么一来,公证的法律程序不就完全生效了嘛!
公证过以后,双方代理人都在公证书上签了字。小悦随即将背心双手捧送给王教授,请教授当着双方的面验视。教授刚接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细看,已被三号一把夺了去。三号当着我们一干人等的面儿,脱了名牌衬衫,转眼已将背心穿在身上。
王教授急问,怎么样?怎么样?
三号闭上了眼睛,身子开始轻轻摇晃。
我和小悦故作镇定地互看一眼,内心里不由得都十分紧张。
三号的夫人急了,从旁说,怎么样啊?教授问你呢,你倒是睁开眼睛回答句话啊!三号仍不睁开双眼,身子晃动的幅度却大了,喃喃地说,感觉好极了,好极了!我现在幸福得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于是教授微笑了。于是我和小悦都暗舒了一口气。公证局的科长说,你们看,你们看,他幸福得脸都开始红了!果然,三号的脸开始红了。他继续闭着眼睛喃喃着,好幸福啊,好幸福啊,哎呀我要飞跃!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村,杏花村!柳暗花明又一村!芙蓉国里尽朝晖!于是王教授带头鼓掌。公证局的科长紧跟着拍手。他希望此次公证圆满结束,因为小悦答应了事成后给他数目可观的一笔“辛苦费”……
于是我和小悦也情不自禁地鼓掌。
三号的夫人却并没显出太高兴的样子。她将一只黑色的号码箱朝小悦一递,冷冷地说,三十万,都在里边了!
将自己的钱给别人,即使对于钱多得不知该怎么花的男女,也是一件不高兴的事儿。连王教授和公证局的科长都看出来了,三号的夫人很舍不得那三十万。
小悦刚将号码箱接在手,三号的夫人便俯下身,更准确地说是弯下窈窕的腰,在三号脸上象征性地亲了一下,以哄小孩儿般的语调说,亲爱的,既然这儿能使你感到如此幸福,就长住一个时期吧!争取彻底把病治好,别一回到家里又复发了,啊?
三号闭着双眼,摇晃着身子嘟哝,我不回家,我不回家!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他那美丽而又高贵的夫人,哼了一声,看也不看我等几人,昂着头,挺着胸,以模特在舞台上表演那种优美迷人的步态一扭一扭地走了。她的高跟鞋跟儿敲在水泥地上,清脆悦耳,其声在走廊里渐远之后,仍余音回荡。
除了三号陶醉在幸福之中不能自拔,我等四人之目光,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在小悦手中的号码箱上了。
小悦说,一分钱也没我的。我只不过是公证代理人嘛!
公证局的科长问王教授,院长,贵院以后还需不需要这种……这种氟里昂背心了?但凡哪一天又需要了,请千万千万留给我一次机会。我这个人虽然不太幸福,兴许我的亲戚之中有一个是真正的幸福之人。我家亲戚多,七大姑八大姨的,一百多口子呢,不信没一个真正幸福之人!王教授不动声色,不置可否地纠正他,这不是什么氟里昂背心,这叫“XF”背心!王教授无言地从小悦手里讨去号码箱,拎着掂了掂分量,又无言地还给小悦。然后,将那只手拍在我肩上,注视着我的脸说,我治好一个病人的同时,也扶贫了一位作家,一举两得,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说,是是,那是的。教授,我这人脱贫不忘本!我将永远感激您教授!
教授笑笑,若有所思地依次看了我等几人一遍。他看着公证局的科长时又说,记住了,不是氟里昂背心!是“XF”背心!他看着三号的时间最长,笑得也最欣慰……
教授走后,我从小悦手中一把夺过号码箱,转身冲出门,紧紧抱着便往我的病房跑。所见之人,无不变色跃闪,大概都误以为那号码箱里有炸药,而我要学英雄……
我一回到我的病房,顾不上插门就鼓捣起那号码箱来。不知开箱的号码,鼓捣不开。心急之下,干脆用水果刀剖开了箱面儿……
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箱子钱,一捆一捆的,十捆儿一层,一共三层。我生平第一次面对三十万元钱。我忽然觉得,钱真他妈的美丽呀!越多越美丽!越多越美丽得壮观!我没面对过更多的钱,觉得三十万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欣赏起来已经相当壮观了!世界上只有钱这种东西,才是惟一能单独就构成风景的东西!我抓起一捆钱,紧紧压在我心口,让它听我的心跳,听我为它而怦怦激动的心跳。一时间,我竟分不大清,那急促的怦怦之声,到底是我的心在跳,还是那一捆钱本身也有一颗心在跳……
我觉得更像是那一捆钱本身也有一颗心在跳,而我自己的心,已经不跳了似的……
一把刀突然指向了我,刀尖几乎扎到我鼻子尖上——小悦不知何时赶来了,手中握着我用来剖皮箱盖的那把水果刀。
你想独吞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语调中充满一股森冷的杀气……
老苗来了,我妻子也来了。
老苗语焉不详地问我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好极了!
不待他再问什么,我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装出一副羞愧无比的样子说,老苗哇,苗主席呀,咱们相处了那么久,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时常喜欢无中生有,危言耸听,恶作剧!什么外星人啦,什么“真话拒绝症”啦,什么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惩罚啦,那都是我闲极无聊瞎编的呀!经过在医院里这一个多星期的反省,在医生和护士们的帮助下,我已经认识到开这样的玩笑是很庸俗的了……
老苗和我妻子对视了一眼。
我妻子以类乎派出所女片儿警审不良少年的语气问,那,两套警服你哪儿搞来的?
我说,是我从某个摄制组借来的,其目的是为了将假的说成真的一样……
妻又问,女人贴身的东西呢?
我说,是我早晨散步时,从摊儿上买的。
妻说,那可不像是从摊儿上买的,像“精品屋”才能买到的东西!你怎么还在撒谎啊?你怎么为了骗人,就舍得买那么高级的东西呢?说你是不是“截留”家庭收入,有了“小金库”了呀?
我诅天咒地发誓,“小金库”是绝对没有的!说买了也不算白买嘛,老婆你可以穿嘛!
妻转脸对老苗说,老苗你听你听,他这叫人话吗?你别信他,我看他就是有点儿疯!要让他出院,就直接带你们“作协”去好了!我可不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共同生活!老苗你得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呀?
我说,老婆啊,你这就不好了,要允许自己的丈夫犯错误,更要允许自己的丈夫改正错误嘛!你如果借故就把我推给精神病院,岂非有陷害亲夫之嫌嘛!
老苗从我双手中挣出他的手,烦恼不堪地说,得啦得啦,你们两口子都安静点儿吧!
妻恨恨地瞪着我,目光中不无幸灾乐祸的成分。看得出我被当成了精神病,她内心里是相当快慰的。她早就希望我能自出点儿丑,自挫点儿大丈夫气了。
老苗也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说你的玩笑开得过分不?
我连说,过分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气不可气?
我连说,可气可气,实在是太可气了!
最可气的是你居然还要去滋扰市里的领导们!害得我受到严厉批评!批评我对作家缺少起码的关心!已经疯了还看不出来!你说,你究竟是疯,还是胡闹?
我连说,我没疯!一切都起因于自己喜欢胡闹的儿童心理。说我一定痛改前非,一定吸取这一次胡闹的深刻教训!
老苗一拍桌子,你要向市里领导写份书面检查!也要在检查中替我讨回点儿公道!
我低眉顺眼地说,我写我写,我一定写检查!老苗你放心,我一定在检查中替你讨回点儿公道!你受到严厉的批评那完全是由于我的庸俗无聊造成的嘛!完全是无辜的嘛!
我装出羞惭极了内疚极了甚至非常之难过的样子。
而妻子这时笑盈盈地对我说,亲爱的夫啊,恭喜你呀!你得精神病的消息今天已经见报了!这下子好几天里你又可以成为本市的“热点人物”了。我来时,在公共汽车上都听到了人们在议论这件事儿……
我问,消息发得这么快?你捅到报上去的吧?
妻笑得更开心了,除了你老婆还有谁对你这么好啊?你不是总怕被公众遗忘了吗?
他们怎么议论的?
他们说你肯定是跟外国的某些作家学的,装疯卖傻,制造新闻,借以出名!说你爱疯不疯,才没人稀罕关注你呢!
我当时的感觉是仿佛被人往嘴里塞了一条大毛虫。我极力想吐出它,可它极力朝我嗓子眼儿里爬。它浑身那蜇人的有毒的毛,仿佛一团细棕麻,已经封住了我喉咙……
噢,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名声呀!
噢,我在读者公众们心目中的严肃作家的形象呀!
我脱口骂了一句,真他妈的!
妻笑眯了双眼问,亲爱的,你是骂你老婆呀,还是骂读者公众们呀?
我苦着脸说,都不是。
老苗不高兴了,气呼呼地问,那你是骂我喽?
我赶紧声明,老苗,我哪儿能骂你呢?你百忙之中来探视我,我若骂你,不是太不识好歹了吗?
老苗说,反正你是在骂一个人。
其实我是在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我恨死他们了。他们搞他们的科学,我搞我的文学,两个星球上活着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前生无冤近世无仇,干嘛非跟我过意不去啊!
我说,那当然!却不敢照直说是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
老苗竟认真起来。他说,你也不是骂你老婆,也不是骂读者,还不是骂我——那么一定是骂市里的领导了?
我急说,老苗老苗,你可千万别这么认为!我是骂我自己,骂我自己还不行吗?老苗公事公办地说,他只是陪我妻子来探视探视我。谁叫他是“作协”主席呢?他说,不向市领导请示,不征得市领导的同意,他是不可以擅自做主带我出院的……
妻和老苗走后,我前前后后一想,疑心顿起,猜测他们大概都不是人。我的意思是——我怀疑妻是那个外星来的女客变的,而老苗是那个外星来的男客变的。于是暗自庆幸,多亏没当面儿承认是骂他们,恨他们……
第二天,我用床单将那只号码箱包上,企图拎着往外溜。刚出病房,便碰上了小悦。她站住,双臂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瞧得我心里一阵发毛,一声未吭退回了病房。
小悦跟入,双臂仍抱在胸前,仍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儿。
我说,小悦,你想干什么?
她说,这是我应该问你的话,你怎么反问我?
想偷偷离开精神病院是不是?穿着病员服,拖鞋,用病房的床单儿包着只皮箱,皮箱里装着十五万,你能出得了精神病院的大门吗?
我说,我翻墙。
她说,瞧把你能的!两米多高的墙,你翻得过去吗?莫如把皮箱给我,由我来替你保存着那十五万,再安下心来住几日,等我嫂子和你们“作协”领导来接你出院……
我紧紧搂抱皮箱,急说,不用你保存,不用你保存!
她说,你已经分给我一半儿了,我还能对你的一半儿动坏心思吗?信不过我拉倒!说完赌气走了。
我便又怀疑小悦也不是人,也是那女外星人变的。要不,她怎么也像那女外星人一样,习惯于将双臂抱在胸前呢?
我不敢再往外溜了。怕受到王教授的惩罚,被送到重病号病房去……
一个星期后妻和老苗又来了,是小邵陪着来的。小邵说他是代表市委曲副书记来探望我的。
我说,多谢领导对我的厚爱。
小邵说我胖了。
老苗附和地说我是胖了。妻也说我胖了。小邵还说我白了。老苗也说白多了。妻说,可不是嘛,这一胖一白,显着年轻了。看来还是这儿的伙食好,生活有规律,适宜他。那就干脆让他住几个月吧!
我说,老婆啊,你又不是领导,有你什么事啊?你一边儿呆着去行不行?
我将一份检查双手呈给老苗。十几页纸,四千多字,是我平生第一次写的检查。在检查中我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也是第一次在老苗面前显出对领导的极恭极敬的样子,而且他妈的有我妻子在场!她替我脸红了,将脸尴尬地扭向一旁。老苗用手指抹唾沫捻纸页,抹一下捻一页,翻看了一会儿,老奸巨猾地不表态,递给了小邵。小邵翻看了一会儿,朝老苗使了个眼色,他们同时起身,前后脚出去了。
妻说,儿子怪想你的。
我说,那你还挑唆他们干脆让我住几个月精神病院?
妻说,可我觉得家里少了个人,心里怪清静的。
老苗和小邵进来了。
小邵微笑着说,怎么写起检查来了?犯不着的嘛!大可不必嘛!一位作家,想象力一亢奋,无边无际,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儿嘛!也是最应该原谅的事儿嘛!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就是由一场梦产生的嘛!巴尔扎克写《欧也尼·葛朗台》,也曾一度分不清现实和想象,对到他家的客人高叫“你,你,是你逼死了这可怜的少女”呀!作家是想象的动物嘛!不过你既然已经写了,我就替你捎给曲书记。你知道的,曲书记很爱才,喜欢文学,尊敬作家,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他以为你病了,就狠狠批评了老苗一通。现在证明你没病,他肯定会喜出望外的!
我近乎厚颜无耻地硬挤出两滴眼泪,佯抽佯泣地说,我是没病,没病,一切都是一场恶作剧!我无聊,我庸俗!是精神空虚的表现!
小邵看了老苗一眼,征求地说,那么,就让他今天出院吧?
老苗说,你是代表曲书记来的,你说了算。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小邵又望向我妻子,很民主地问,嫂子你是什么态度呢?
妻说,一切全由两位领导做主吧!我当家属的,完全听领导安排。
于是我一跃而起,脱了病员服……
妻瞠目发问,哎,你背心呢?
我光着上身说,背心嘛,收去洗了。算了,一件背心,不要了!
妻说,我也没想到你今天就能出院,没带你的衣服。你穿什么来的,就穿什么回去吧,到家洗了澡再换。我说,行!行!于是妻替我收拾东西。她指着那只号码箱问,这是谁的?我说,当然是咱们的了!妻说,这根本不是咱们的。送你住院那天,没带来箱子。转脸问老苗,老苗,那天你陪我送他来的,我是没带箱子吧?老苗想了想,肯定地说,没带。妻问我,这好端端的皮箱,怎么割破了呢?谁干的?你干的?里边装的什么?她说着就要打开皮箱。我急用双手按住,不许她打开。说里边没装别的什么,只不过是几本儿闲书。妻哪里肯信,非要打开看不可。分明的,她的疑心和好奇心,反而被我刺激起来了。
老苗和小邵一左一右,将我的两手往后拧,都说不管是不是你们的皮箱,反正在你病房里,你妻子打开瞧瞧里边究竟装的什么也无妨嘛!
我不是白痴,我看出来了——他俩的疑心和好奇心,是比我老婆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皮箱掉在地上,箱盖儿摔开,我曾用刀撬了半天没撬开,想不到竟摔开了。什么鬼皮箱啊!钱,一捆捆的钱,从皮箱里散落了出来。我一时低头望着愣住。我妻子、老苗和小邵也一时低头望着愣住。我妻子莫名其妙地说,这是些什么呀?我机械地回答了一个字,钱。老苗和小邵几乎同时说,钱?他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妻子说,就算是钱吧!可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呢?我气极败坏地说,明明是钱嘛!什么叫就算是啊?难道你们看不出这都是百元一捆儿崭新崭新的钱呀?我卖了一个肾,要不能有这么多钱吗?卖了一个肾?你站好,举起双臂!于是老苗解开我的皮带,于是我的裤子落在地上,于是他撩起我衣襟,查看我身上有无刀口。结果可想而知。
老苗说,哈,哈,你又撒谎!你卖了一个肾,怎么身上没刀口?
我只得进一步撒谎,说是预售了一个肾,这笔钱是医院预付的定金……
老苗看了小邵一眼,二人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妻子从地上抓起一捆钱,冲老苗拍几下,冲小邵拍几下,又羞又恼,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看,你们看清楚!明明是一捆捆白纸,他偏说全都是钱!他还偏说是预售了自己一个肾的定金!我认为他就是精神失常了,可你们当领导的,为什么同意他今天出院啊?你们不能对他对我这么不负责任啊!
我揉揉眼睛,盯住妻子手里那捆儿钱,不错眼珠地死看——那明明地、千真万确地是一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怎么在我妻眼里,在老苗和小邵眼里,是一捆儿白纸呢?
我提起裤子,默默扎好皮带。蹲下,从地上捡起一捆儿钱,也像我妻子一样拍着问她,你眼睛有毛病啊?这不是一捆儿钱呀?
妻瞪着我反问,你眼睛有毛病啊?哪是一捆儿钱呀?
老苗和小邵也瞪着我。尽管他俩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我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心里也在说和我妻子同样的话。
小邵挠挠头,对老苗说,看来,问题有点儿不好办了呢!要不,我先向曲副市长请示一下,再决定带不带他出院?
老苗说,小邵你别,咱们不能什么意外的情况都往领导那儿推嘛!也许这家伙又在拿我们开心,还是让我先来郑重地问问他。
于是他掏出烟,叼上了一支,还抛给我一支,还擎着打火机给我点烟……
我将钱一捆儿一捆儿全收入皮箱,包括我妻子手中那一捆儿也被我夺下收入皮箱。之后坐在地上,搂抱着皮箱,望着老苗吞云吐雾。我暗暗打定主意,头可断,血可流,皮箱里的十五万是绝不可失的!
老苗冷冷地问,邵秘书刚才的话,你听清楚了?
我点点头。
他又问,皮箱里一捆儿一捆儿的,究竟是钱,还是白纸?
我一时犹豫,不敢坚持说是钱,但也不肯说是一捆捆白纸。如果连我自己都承认那不过是一捆捆白纸,那它们不就更不是钱了吗?我不就更没法儿花它们了吗?
小邵见我犹豫,接着老苗的话旁敲侧击地说,梁老师,当着嫂子,我想,我得比较郑重地对您说明一下。我和老苗来的目的,本是要接您出院的,但您若非坚持说那皮箱里都是钱,不是白纸,那可就太使我俩为难啦!
老苗又说,是啊是啊,那你就还得在这精神病院里住下去。
我低声问,住到何时?
老苗说,起码得住到你不再将一捆捆白纸当成一捆捆钱那一天吧?
我妻子说,对。我同意。他起码得住到那一天,否则能算个精神起码正常的人吗?
我一一扫视他们,暗自权衡利弊,决定以改口为上策。
我笑了,先是无声微笑,接着连自己也没法儿控制地哈哈大笑,笑得抱着皮箱在地上打滚儿,笑得透不过气儿来,笑得他们面面相觑,瞧着我目瞪口呆,都有点儿忐忑不安,我妻子尤其不安,她甚至问老苗要不要去找医生或护士。
我一听立刻止笑说,亲爱的,找什么医生找什么护士呀?你们都当的什么真呀?我不过又逗你们玩儿呢!我打开皮箱,指着一捆捆百元大钞,煞有介事地说,这哪儿是钱呢?老苗,当钱白送给你,你要吗?你肯定不要吧?小邵,当钱白送给你,你要吗?你肯定也不要嘛!这些纸边儿,是一位在印刷厂工作的朋友来探视我时带给我的。我要是为了做记录卡片儿,也只能做记录卡片儿用嘛是不是?你们怎么毫无幽默感呢?
于是老苗也笑了。
于是小邵也笑了。
老苗说,那么我来一捆儿,我也当记录卡片儿用!
他不客气地拿了一捆儿就塞入他皮包里。
小邵说,我也来一捆儿。当记录卡片用是挺好的!也不客气地拿了一捆儿塞入皮包里。
列位!两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哇!每捆儿一万,两捆儿就是两万啊!就这么被别人当成两捆儿白纸拿去了!十五万变成十三万了!我比小悦还他妈的少两万了!我心疼得肝儿颤!心疼得想号啕大哭!心疼得想和老苗和小邵拼命!
可我能不许他们把我的钱塞入他们各自的皮包吗?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两捆儿白纸,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又能怎样奈何他们呢?
我还得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拿吧拿吧,一人再拿一捆儿也行!
老苗说,既然你这么大方,那我就再拿一捆儿!
他他他,他妈的老苗这个王八蛋,居然又抓了一捆儿塞入他皮包!
小邵说,这纸的确挺好。一捆儿对我这个做秘书的人来说似乎太少了点儿。老苗,其实我每天记录所用的纸比你多……
贪婪的小邵也又抓去了一捆儿!
列位列位!眼睁睁的,眼睁睁的我又少了两万元呀!说这么几句话的工夫我已经损失了四万元了!四万啊列位!这不等于是明抢嘛!十五万转瞬间成十一万!
我真恨不得将他俩都掐死,使我那四万元钱再物归原主!
我妻子却来气了,说,我非把你这些纸捆儿从窗口扔出去不可……
她真就来夺皮箱,我哪里肯让她夺了去!
我带着哭腔说,妻呀妻呀,我亲爱的老婆呀!我一辈子也没真正喜欢过什么东西,一见了这几捆儿纸,就全心全意地喜欢上了!你若非不许我带回家去,那我不活了!你干脆让我抱着皮箱跳楼摔死吧!
我冲动之下,抱着皮箱往窗口扑过去。
老苗、小邵急忙挡住我。
老苗说,弟妹,作家嘛,喜欢上纸那是很正常的,总比他喜欢上别的女人好是不是?看我面子上,就允许他带回家去吧!反正又不是炸弹不是毒品什么的。就当他是小孩子喜欢上了某一种玩具呗……
小邵说,是啊是啊嫂子,我们虽然不再认为他疯了,但他的精神毕竟的,总归的……我的意思是,还是不要太刺激他……
那一天我以损失了四万元的代价,终于获得了自由。
当我离开那间高干病房时,感到骶骨部位倏地一阵剧疼……
列位,列位!我们人类长尾巴的过程,好比壁虎和蜥蜴类大小爬虫一出世竟没尾巴一样,是非常不祥的预兆!
我们都知道的,壁虎和蜥蜴类大小爬虫的尾巴,对它们是何等重要!如果没尾巴,它们在遇到天敌之时,又怎么能靠施展“断尾求生”的高超伎俩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呢?尾巴简直就是它们的系命法宝啊!一出世竟没尾巴的小壁虎和小蜥蜴,肯定将惶惶不可终日,缩在墙缝里轻易不敢出来吧?肯定沮丧得经常哭泣吧——倘它们也人似的会哭的话。
可尾巴对我们人又有什么用处,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不是完全没用,完全没意义的东西吗?我们的一万五千年前的祖先就不曾长过尾巴的呀!科学家不是早就在怀疑,其实人类并非是由长尾巴的猴子变种过来的吗?所谓“返祖现象”这一解释,不是太牵强附会,太不能自圆其说了吗?
一个开始发现自己长尾巴的人的不安和恐惧,是比壁虎和蜥蜴一出世竟没长尾巴的不安和恐惧巨大百倍的。因为我们必然地要想——哦,上帝呀!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它们却是不会这么去想的……
起初,我以为自己骶骨那儿不过长出了骨刺,没太在意。四十六七的人了,这儿那儿长骨刺不足为怪。无非不能久坐,久坐挫痛。但我那些日子并不写什么,何必久坐?至于读书,我一向是习惯于仰躺着读的。后来我就在意起来了,不能不在意了,因为骶骨那儿的硬梆梆的包,顶端开始变尖了,连仰躺着读书都不可能了——那儿一着床就疼。
我首先想到的是癌。当然,四十六七岁的人,生癌也是不足为怪的。可若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不像生在别人身上那么想得开,那么不在乎,那么无所谓。我没敢告诉妻子。尽管她一向对我这个只善于爬格子、再没什么其他本事可言的丈夫,持一种有也可无也可的态度。但我猜想,一旦真的没了我,没我的日子绝不会比有我的时候强到哪儿去。她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了,重找个丈夫肯定不是太容易的事儿。现而今,中国的四十多岁男人,倘若失偶,我以为别的男人们是大可不必陪着掉眼泪的。就算夫妻感情原本不错,那失偶的男人的悲伤很快也会过去的。悲伤一过,他们的眼睛便会比以往更加地没了管束,专往二十多岁的满大街都是的夏季裸胳膊裸腿冬季服装一个比一个新潮的姑娘们身上瞟。这一事实对四十多岁的寡妇或离婚女性明摆着是相当不利的。既不利又不公平,而且将越来越不利越来越不公平!我可不愿我的妻子因了我而憎恨时代的世风日下!
于是我背着妻子去医院检查。在外科候诊处,我见到了我顶不想见到的人——老苗。
不想见到也得主动打招呼啊!
我说,老苗,也来看病呀?
他说,不是我来看病,是陪你嫂子来看病。
她人呢?
已经进门诊室了。
哪儿的问题?
可能是生了骨刺吧,骶骨那儿。当然,也不排除是什么癌。
他忧郁地叹气。
我也叹气。一方面表示对别人的同情,另一方面为自己。
我安慰他,想开点儿。万分之几的比例,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嫂子身上呢?
他又叹气,喃喃地嘟哝,是啊,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她身上呢?
听他口吻,倒好像他的忧郁,他的叹气,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老婆摊不上什么癌似的。
一位秀眉秀眼,脸庞白里透红、红里透粉的护士从走廊尽头姗姗走来。老苗一发现她,目光立刻被吸引住。我无话找话地说,嫂子情绪还稳定吧?老苗只顾望那女护士,没听我的话。他忽然起身说,对不起,我认识那女孩儿,得向她咨询几句!小高!小高!小高你越发漂亮了嘛!大姑娘样儿了嘛,完全长开了呀……他已迫不及待地迎将上去,和那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热情洋溢地周旋开了。模样欢天喜地如同无忧少年,完全没有在“作协”机关那种可敬长者的矜持劲儿了。唉唉,六十多岁的人了,还痴心妄想揪住什么“青春的尾巴”呀!岂非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又不是“大款”,不过是“一小撮爬格子动物”的市级“领班”,再使尽浑身解数地做无忧少年状,小姐们也是不稀罕“傍”你的呀!咋就连这么一丁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呢?何况自己的老婆还在门诊室没出来,结论尚不可知,还没被明确判处死刑哪!我因自己毕竟比他年轻二十来岁,脸上的皱纹明显地比他少些,不免暗暗得意;也因他做无忧少年状时的力不从心而产生一种快感。
这时老苗夫人那肥壮又庞大的身躯缓缓从门诊室移动出来了。她目光恍惚,见我正望着她,脸上挤出一种心烦意乱很不情愿的苦笑。
我走到她跟前,装出关切的样子问,嫂子,不是癌吧?
她说,医生一时还下不了结论,让我下周来做切片。说着眼圈一红,就要哭。
我说,嫂子,凡事儿别往坏处想。千万别往坏处想。魔鬼定义中有一条——越往坏处想,结果十有八九越朝坏的方面发展。
她感激地说,我听你的。我不往坏处想。你见着我们老苗了吗?
我指着说,他不在那儿嘛!
她顺我指的方向望去,顿时横眉竖目,当着些人就开口骂,这老不正经的!全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竟在那儿嘻嘻哈哈吊膀子!
她仿佛一头发了怒的河马似的冲过去,揪住干巴瘦小的老苗的耳朵,拧得他哇哇怪叫。那情形,如同当妈的在惩罚儿子。
我忍住笑,暗暗祈祷——上帝保佑老苗的老婆千万千万别得癌症!保佑她比老苗长寿,哪怕仅仅比他多活一天!
他把我的两万元钱当两捆儿白纸占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要他老婆比他多活一天,他就别指望再过一天愉快的日子了!
门诊室内高喊,四十三号,姓梁的!
我赶紧应声而人。
一男一女两位中年医生。男的又在叫号,女的板脸问我,怎么了?
我说骶骨那儿长了一个包。多久了?我说,没多久,最近几天的事儿。趴床上。我照办。那窄床的塑料面儿很温热,由于老苗老婆那肥壮庞大的身躯刚趴过的缘故无疑。褪下裤子!我又照办。你这人听不懂我的话啊?连裤衩也褪下来!当我是X光眼啊?我忍气吞声,遵命惟恐略迟。哎,你来一下。于是那男医生撇下他正应付着的一个小伙子,来到床边。和刚才那胖女人长的一样是吧?嗯。是一样。什么东西戳在我那包上,我觉得不是手指,而是那男医生拿在手中的铅笔。我咧了下嘴说,轻点儿轻点儿,很疼呢!那女医生说,别这么娇气,忍着点儿!那男医生说,就是的!我用的是橡皮这端,又不是……哎我铅笔尖儿怎么断了?
女医生就哧哧笑。
我说,医生,能否请教一个问题?
男医生说,只要不是无理取闹的问题,你但讲无妨。
我问,咱们的祖先,也就是类人猿都不长尾巴,怎么咱们那地方,也就是我长包那地方,又叫尾巴根儿呢?
女医生首先替男医生恼了,叫你不要提无理取闹的问题,你还偏提!不明白重新上学去!
男医生则又用断了尖儿的铅笔在我那包上又狠戳了一下,你这个包,真特别!肯定不是什么好包!先给你开两服膏药贴贴看!
被撇在那儿干等着的小伙子抗议了,说怎么他的包就那么特殊啊?非得两个医生都凑过去?我也是那儿长了个包,比他的包还大!包面前该人人平等!
于是俩医生瞠目相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