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外语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双语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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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勇者不败

曼纽尔·加西亚爬上楼梯,向唐·米格尔·雷塔纳的办公室走去。到了跟前,他放下手提箱,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答。他站在过道里,觉得屋里是有人的。他是隔着门板感觉到的。

“雷塔纳!”他叫了一声,侧耳倾听屋里的动静。

仍无人应答。

他在里面,没错,曼纽尔想。

“雷塔纳!”他砰砰地敲了敲门,又叫了一声。

“谁呀?”屋里有人问道。

“是我!曼诺罗[1]!”曼纽尔回答道。

“有何贵干?”那个声音问。

“我想找活儿干。”曼纽尔说。

办公室的门咯吱咯吱响了几下子,然后猛地打开了。曼纽尔提着箱子走了进去。

只见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办公室另一头的一张桌子旁,头顶上方挂着一颗公牛头,此为马德里一位动物标本制作师的杰作。墙上有几幅带镜框的照片和几张斗牛的海报。

小个子坐在那里望着曼纽尔。

“我还以为它们送了你的命呢。”他说。

曼纽尔用指关节敲了敲他的办公桌。小个子雷塔纳隔着桌子望着他。

“今年你斗了几场?”雷塔纳问。

“一场。”他回答。

“仅仅那一场吗?”小个子问。

“就那么一场。”

“那一场的情况我在报上看了。”雷塔纳把身子朝椅背上靠了靠,眼睛盯着曼纽尔说。

曼纽尔抬头看了看那个公牛头标本。他以前常常看到它。他对它有着一种他们家特有的兴趣,因为正是这头公牛在大约九年前戳死了他的哥哥——一个前途灿烂的斗牛士。对于那一天他记忆犹新。牛头标本的盾形橡木座上镶着一块铜牌,曼纽尔不认得上面的字,但他认为那是纪念他哥哥的。唉,他真是一个好小子!

铜牌上有这么几行字:“贝拉瓜公爵的公牛‘旋风’,九次被七匹马上的矛刺刺中,于1909年4月27日戳死了见习斗牛士安东尼奥·加西亚。”

雷塔纳见他在看公牛头。

“贝拉瓜公爵又送来几头牛,星期天上场,一定会闹出笑话来的,”他说道,“因为每一头牛的腿都有毛病。咖啡馆里的人是怎么说的?”

“我哪里知道,”曼纽尔说,“我这是刚来此地。”

“不错,”雷塔纳说,“你手里还提着箱子呢。”

他打量着曼纽尔,在那张大办公桌后面往后仰着。

“坐下来说,”他说,“把帽子摘掉!”

曼纽尔坐了下来,他摘掉了帽子,整个脸都变了样。他看起来很苍白,辫子[2]盘在头上,戴上帽子是看不见的,而摘掉帽子就显得怪模怪样的了。

“你看上去气色很不好。”雷塔纳说。

“我刚从医院里出来。”曼纽尔说。

“听说他们把你的腿锯掉了。”雷塔纳说。

“没那回事,”曼纽尔说,“我的腿好好的。”

雷塔纳在桌子那边俯身向前,把一个木质烟盒朝曼纽尔跟前推了推。

“抽支烟吧!”他说。

“谢谢。”

曼纽尔为自己点了一支烟。

“你也来一支?”他把火柴递给雷塔纳,说。

雷塔纳摆摆手,说:“不了,我从不抽烟。”

他看着曼纽尔抽烟。

“你为何不去找份工作干干?”他问。

“我不想干别的,”曼纽尔说,“我的职业就是斗牛。”

“再没有谁把斗牛当职业了。”

“我是个斗牛士。”曼纽尔说。

“那你得能上场,才有牛斗呀。”雷塔纳说。

曼纽尔哈哈笑了。

雷塔纳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那儿望着曼纽尔。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晚场。”雷塔纳建议。

“什么时候?”曼纽尔问。

“明天晚上。”

“我可不想给别人当替身。”曼纽尔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说。他们都是那样给挑死的。萨尔瓦多就是那样死的。

“目前只能安排这一场。”雷塔纳说。

“难道就不能把我安排在下个星期吗?”曼纽尔提议。

“你卖不了座,”雷塔纳说,“观众要看的是李特立、卢比托和拉·托利。那几个才是走红的人。”

“他们一定会愿意来看我表演的。”曼纽尔满怀着希望说。

“不会的,因为他们已经不知道你是何人了。”

“我有很多绝技,可以表演给他们看。”曼纽尔说。

“我可以安排你明天晚上上场,”雷塔纳说,“跟年轻的埃尔南德斯搭档。喜剧表演[3]之后,杀两头新来的牛。”

“新牛是谁送来的?”曼纽尔问。

“不知道。不管是谁的牛,反正在牛栏里关着呢。兽医在白天检查不会通过的那些。”

“我不喜欢当别人的替身。”曼纽尔说。

“你干就干,不干就算了。”雷塔纳说完,便倾身向前,开始看文件。他已经没兴趣了。曼纽尔刚才请求他帮忙,使他一时间想起了旧日的交情,现在那种恋旧感顿然消失了。他愿意雇用曼纽尔替代拉利塔上场,只是因为这样比较省钱。雇别的人当替身,也照样花钱不多。按说,他还是想帮曼纽尔一把的,所以把机会给了他,干不干就取决于曼纽尔了。

“能给我多少钱?”曼纽尔问。他心里还想拒绝当替身,但又知道自己是拒绝不了的。

“两百五十比塞塔[4]。”雷塔纳说。他原想给五百比塞塔,可一开口却成了两百五十比塞塔。

“你给维拉尔塔的可是七千比塞塔呀。”曼纽尔说。

“你又不是维拉尔塔。”雷塔纳说。

“这我知道。”曼纽尔说。

“他是很叫座的,曼诺罗。”雷塔纳解释道。

“那当然。”曼纽尔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给我三百比塞塔吧,雷塔纳。”

“那好吧。”雷塔纳同意了,接着把手伸进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

“我能预支五十吗?”曼纽尔问。

“当然可以。”雷塔纳说完,从钱夹里取出一张五十比塞塔的钞票,展开放在了桌子上。

曼纽尔拿起钱,塞进了衣袋里。

“我的助手怎么安排?”他问。

“晚间总是有男孩为我工作,”雷塔纳说,“他们都很好。”

“长矛手[5]呢?”曼纽尔问。

“这样的人手倒是不多。”雷塔纳坦率地说。

“我上场得有一个优秀的长矛手。”曼纽尔说。

“那你自己去找吧,”雷塔纳说,“自己去找好了。”

“费用不该从这笔钱里出,”曼纽尔说,“我只有六十杜罗[6]的报酬,总不能再从里面拿钱去请长矛手吧。”

雷塔纳没言语,只是隔着那张硕大的办公桌望着他。

“你也知道,我上场非得有个优秀的长矛手配合不可。”曼纽尔说。

雷塔纳仍没作声,只是远远地望着他。

“叫我去请长矛手情理不通。”曼纽尔又说道。

雷塔纳仍在盯着他看,靠在椅背上,远远地打量着他。

“常规的长矛手是有的。”他说。

“这我清楚,”曼纽尔说,“我清楚你那些常规的长矛手。”

雷塔纳的脸上没一点儿笑容。曼纽尔知道事情只能这样了。

“我只求势均力敌而已,”曼纽尔解释说,“出场时能够刺中公牛。仅仅需要有一个优秀的长矛手就行了。”

雷塔纳把他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连听也不听。

“如果你想额外请什么人,”雷塔纳说,“那你就自己去找吧。普通的助手到时候会出场的。长矛手你愿请多少就请多少吧。喜剧表演是在晚间十点半结束。”

“好吧,”曼纽尔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可以的话。”

“就这样吧。”雷塔纳说。

“明天晚上见。”曼纽尔说。

“我会到场的。”雷塔纳说。

曼纽尔拎起手提箱,举步向外走。

“请把门关上。”雷塔纳喊了一声。

曼纽尔回头一看,见雷塔纳正在低头阅读文件,便走出了办公室,咔嗒一声带上了门。

他下了楼,出了大门,走到了热烘烘、明晃晃的大街上。街上格外热,阳光洒在白颜色的楼房上,亮得刺眼。他沿着陡峭的街道阴凉的那侧朝太阳门广场[7]那儿走去。树荫如盖,凉爽似淙淙流淌的山泉。来到十字街口过马路,一出阴凉地,热浪便扑面而来。路上不断有行人擦肩而过,但没看到一个他认识的人。

快到太阳门广场跟前时,他拐进了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里静悄悄的。靠墙的桌子那儿坐着几位顾客。其中的一张桌子旁,有四个人在打牌。大多数顾客都靠着墙抽烟,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些空咖啡杯和空酒杯。曼纽尔穿过这个长长的房间,向后边的一个小房间走去。小房间的角落里有个人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曼纽尔拣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一个侍者走过来,站在了他的桌子跟前。

“你看见舒里托了吗?”曼纽尔问他。

“他午饭前来过,”侍者回答,“下午五点钟之前不会再来了。”

“给我来点儿牛奶和咖啡,再来杯普通的酒。”曼纽尔说。

侍者回到这间屋子时端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大大的咖啡杯和一个玻璃酒杯,左手拎了瓶白兰地。他将拿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放在了桌子上,而跟他一道进来的一个男孩通过两个亮光闪闪的长把尖嘴壶把咖啡和牛奶倒在杯子里。

曼纽尔摘下帽子,侍者注意到他头上盘着条辫子,便一边往咖啡杯跟前的那个小酒杯里斟酒,一边冲送咖啡来的男孩挤了挤眼。后者好奇地看了看曼纽尔苍白的脸。

“你是来这儿斗牛的吗?”侍者边问边盖上了酒瓶的瓶塞。

“是的,”曼纽尔说,“明天上场。”

侍者站着不动,把酒瓶靠在腰眼上。

“您在查理·卓别林那场吗?”他问。

送咖啡的男孩局促不安地把眼睛转到了一边。

“不是。在普通场。”

“我原以为上场的是查韦斯和埃尔南德斯呢。”侍者说。

“不是。是我和另外一个人上场。”

“那人是谁?是查韦斯还是埃尔南德斯?”

“大概是埃尔南德斯吧。”

“查韦斯怎么不上场?”

“他受伤了。”

“你听谁说的?”

“雷塔纳。”

“喂,路易埃,”侍者冲着隔壁那个房间喊道,“查韦斯受伤了。”

曼纽尔将方糖外边的包装纸撕掉,把糖丢进了咖啡里,搅动了一下,然后把咖啡喝了。他觉得甜甜的、热热的,连空着的胃也暖和了起来。接着,他又喝干了酒杯中的白兰地。

“再给我来杯酒!”他对侍者说。

侍者打开瓶塞斟了一满杯,溢到杯托里的酒都够一杯了。这时,另有一个侍者走到了桌前,而送咖啡的男孩抽身离去了。

“查韦斯伤得厉害吗?”第二个侍者问曼纽尔。

“不知道,”曼纽尔回答,“雷塔纳没说他伤得怎么样。”

“他管得也太宽了。”一位高个子侍者说。曼纽尔从没见过他,他一定是刚进来的。

“在这座城市里,你要是搭上雷塔纳,那你可就得势了。”高个子侍者说,“假如你不尿他,那你就是自寻死路,还不如开枪把你自己崩了算啦。”

“没错,”之后又进来的一位侍者说,“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对,我说的没错。”高个子侍者说,“提到那鸟人,我这话可不是胡诌的。”

“瞧他对维拉尔塔干的事。”最先进来的那位侍者说。

“他的恶行罄竹难书。”高个子侍者说,“他对待马西亚尔·拉兰达心狠手辣,也没让纳西奥纳尔有好果子吃。”

“此话一点儿不错,伙计。”矮个子侍者表示赞同。

曼纽尔看着他们站在自己的桌子跟前高谈阔论,把第二杯白兰地灌下了肚。他们全然忘记了他的存在,因为他们对他根本不感兴趣。

“瞧瞧那群笨蛋。”高个子侍者仍在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你们见过纳西奥纳尔二号[8]吗?”

“上星期天我不是见过他吗?”第一个侍者说。

“他像头长颈鹿。”矮个子侍者说。

“我不是说了吗?”高个子侍者说,“他们全都是雷塔纳的鹰犬。”

“喂,再给我来一杯!”曼纽尔说。就在几位侍者大发议论时,他把溢在杯托里的酒倒进了杯子,灌进了肚子里。

最初的那个侍者又机械地给他倒了一满杯,然后那三个人就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出去。

远处墙角的那个人仍在呼呼大睡,吸气的时候还打着细鼾,脑袋靠在墙上。

曼纽尔喝了杯子里的酒,自己也觉得瞌睡了。现在出去吧,外边天气太热。再说,他也没什么事干。他想见见舒里托,觉得最好还是在这儿睡上一觉等他。他用脚踢了踢桌子下的手提箱以确保它仍在那儿,可又觉得还是将它放在椅子底下墙根那儿比较保险,于是便弯腰把它推到了椅子下,然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见桌子对面坐着个人——一个大块头,有一张深棕色的脸,看上去像个印第安人。那人坐在那里已经有一会儿工夫了。他挥手让侍者走开,然后就坐在那儿看报,时不时看一眼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曼纽尔。他看报看得很费劲,嚅动着嘴唇逐词逐句地默念。看累了,他就看看曼纽尔。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科尔多瓦[9]帽子的帽檐遮在前额上。

曼纽尔坐直身子,看了看他。

“你好,舒里托!”他说。

“你好,伙计!”大块头说。

“我睡着了。”曼纽尔用拳背揉了揉额头说。

“我想也是的。”

“混得还好吗?”

“很好。你怎么样?”

“不尽如人意。”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不作声了。长矛手舒里托打量着曼纽尔那面无血色的脸,曼纽尔低头看着长矛手的那双大手将报纸折起来放进衣兜里。

“我想让你帮个忙,神手。”曼纽尔说。

“神手”是舒里托的绰号。每次听见有人喊他这个绰号,他就会联想到自己的大手,此时听了,便难为情地把两只手放在了桌子上。

“咱们喝一杯吧。”他说。

“这是自然的。”曼纽尔说。

侍者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走出房间时回头望了一眼这两个坐在桌旁的汉子。

“有什么事吗,曼纽尔?”舒里托放下酒杯问。

“明天晚上你能为我刺两头牛吗?”曼纽尔望着桌子对面的舒里托说。

“对不起,”舒里托说,“我现在不干这一行了。”

曼纽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酒杯。其实,他已经预料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现在果真如此,完全不出他所料。

“很抱歉,曼诺罗,但是我已经不当长矛手了。”舒里托看着自己的两只手说。

“没关系。”曼纽尔说。

“我年纪太大了。”舒里托说。

“我只是随便问问。”曼纽尔说。

“是明天的夜场吗?”

“是的。我觉得只要有一个优秀的长矛手,就一定能够大获全胜。”

“你能拿多少钱?”

“三百比塞塔。”

“我当长矛手也比这拿得多。”

“这我知道。”曼纽尔说,“我没资格请你上场。”

“你为什么非得干这一行呢?”舒里托问,“为什么不把辫子剪掉呢,曼诺罗?”

“这我也说不清。”曼纽尔说。

“你几乎和我一样老了。”舒里托说。

“我不知道,”曼纽尔回话说,“反正我得奋力一搏。只要我安排妥当,就能得到一个条件均等的机会。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我必须一干到底,神手。”

“你没必要一干到底。”

“话虽如此,但我必须这么做。我也试过金盆洗手。”

“我理解你的感受,可又觉得你这是钻牛角尖。何不摆脱紧箍咒,跳出这个圈子!”

“这些我是做不到的。再说,近来我还是有些起色的。”

舒里托看了看他的气色。

“你不是都住院了吗。”

“是的。可是在受伤前干得还是很好的。”

舒里托没说什么,将溢在杯托里的酒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

“报上说我那两下子是无与伦比的绝活儿。”曼纽尔说。

舒里托望着他。

“要知道,如果叫我上场,我就会有不凡的表现。”曼纽尔说。

“你年纪太大了。”长矛手说。

“哪里的话,”曼纽尔说,“你比我要大十岁呢。”

“咱俩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反正我的年龄还不算太大。”曼纽尔说。

接下来,二人默默无语地坐着。曼纽尔观察着长矛手脸上的表情。

“受伤之前,我一直都表现不俗。”曼纽尔说。

“你真应该来看我露几招,神手。”曼纽尔又带着几分责备说。

“我才不想去看呢,”舒里托说,“因为看了叫人神经紧张。”

“我最近斗牛,你可是没有去看过呀。”

“我看你斗牛看得已经够多了。”

舒里托望着曼纽尔,却躲开了对方射来的目光。

“你应该金盆洗手了,曼诺罗。”

“这可不行,”曼纽尔说,“这次我会干得不错,我告诉你。”

舒里托把身子朝前欠了欠,两只手放在桌子上。

“听着。为了你,我明天就再当一次长矛手吧。假如你明天晚上出师不利,那你就退出斗牛圈。好不好?你能做到吗?”

“一言为定。”

舒里托把身子朝后一靠,长出了一口气。

“到时候你一定得退出。不要耍花招。你得把辫子剪掉。”

“如果我赢了,就不会退出了。”曼纽尔说,“你来看看我吧。我身体还不错。”

舒里托站了起来,由于跟对方争论,都感到有点儿累了。

“你必须放弃,”他说,“我要亲手为你剪辫子。”

“不会的,你想都别想,”曼纽尔说,“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舒里托喊侍者过来。

“走吧,”舒里托说,“到旅馆里去吧。”

曼纽尔伸手从椅子底下取出了箱子,心里感到很高兴,他知道舒里托一定会为他出场的。舒里托可是当今最优秀的长矛手啊!现在,事情一下子变得简单了。

“走,咱们到旅馆吃点儿东西去。”舒里托说。

***************

曼纽尔站在斗牛场的马厩院落里,等待着查理·卓别林式的喜剧表演结束。舒里托和他站在一起,二人都在暗影里。通往斗牛场的高门是关着的,他们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大叫,接着又传来一阵大笑。随后就寂静无声了。曼纽尔喜欢闻院子里马厩的气味,在黑影里觉得那气味很好闻。突然,斗牛场内又响起了叫喊声,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喝彩声,持续了很长时间,经久不息。

“你见过那几个家伙吗?”舒里托问。他身材高大,和曼纽尔站在暗影里,看起来影影绰绰。

“没见过。”曼纽尔说。

“他们的表演滑稽极了。”舒里托说。说完,黑影里的他还暗自一笑。

通往斗牛场的那道高大的紧关着的双扇门被打开了,曼纽尔看见场内被弧光灯照得一片雪亮,而周围那高高的观众席却黑黢黢的。有两个穿着像流浪汉一样的男子绕着场地边跑边不时地冲观众鞠躬,身后跟着个穿旅馆杂役制服的人弯腰捡起观众扔在沙地上的帽子和手杖,把它们又扔回黑黢黢的观众席。

马厩院子里的电灯亮了。

“我去找一匹小马骑,你把助手们召集在一起。”舒里托说。

他们身后传来了骡铃声,几头骡子被牵到斗牛场内,要将死了的公牛拖出场。

那些助手刚才在围栏和观众席之间的过道里看喜剧表演,这时回到了院子里,聚在灯光下说着话。一个身穿银色和橘红色套装的英俊青年走过来,冲曼纽尔笑了笑。

“我是埃尔南德斯。”他伸出手说。

曼纽尔跟他握了手。

“今晚和我们交手的完全是大象啊。”青年乐呵呵地说。

“都是长着犄角的大家伙。”曼纽尔表示同意。

“你抽的可是下下签。”青年说。

“没关系,”曼纽尔说,“牛的个头越大,穷人能吃到的肉就越多。”

“那个伙计是从哪儿请来的?”埃尔南德斯咧嘴一笑,问道。

“那是位老朋友。”曼纽尔说,“你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让我看看都有哪些人。”

“你的这班人马都是好样的。”埃尔南德斯说。他的心情很好,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出过两次夜场了,在马德里已经有了一些追随者。这一场斗牛几分钟后就要开始,这使得他喜悦盈怀。

“长矛手哪里去了?”曼纽尔问。

“在后面牲口栏里争着骑好看的马呢。”埃尔南德斯笑了笑说。

那几头骡子冲进了大门,只听见噼啪的皮鞭声,以及叮当的骡铃声。那头战死的小公牛被拖了出来,沙地上犁出了一道深沟。

死牛被拖走后,全班人马便立即集中在了一起准备入场。

曼纽尔和埃尔南德斯站在队列的前边。几个年轻的助手紧随其后,将沉甸甸的披风折在一起搭在胳膊上。再下来就是四位长矛手,他们骑在马上,在半明半暗的牲口栏里举着钢尖长矛。

“雷塔纳真怪,也不让这里的灯亮一些,好叫咱们挑选马时能看得清。”一位长矛手说。

“他知道这儿全都是些皮包骨头的瘦马,咱们看不清心里就不会难过了。”另一位长矛手回答。

“我骑的这东西只能勉强让我离开地面。”最先说话的那位长矛手说。

“再怎么也是马呀。”

“是呀,这也算是马吧。”

他们骑在瘦马的背上,在暗影里发着牢骚。

舒里托一声不吭。在所有的马里,只有他选的这匹比较强壮。他试着骑过,拉马嚼子、踢马刺它都有反应。他把这匹马右眼上蒙的绷带取掉,割断了它耳根处紧紧捆住耳朵的线绳。它是匹结实的好马,四条腿站得稳稳当当的,而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打算整场都骑它。此时,他骑在鼓鼓囊囊硕大的鞍座上,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等着入场,脑海里想的全是挥动长矛刺牛的场景。另外的几个长矛手在他的两旁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他则连听也没听。

两位斗牛士并排站在他们的三个助手前面,他们的披风折起来,以同一种方式搭在左胳膊上。曼纽尔琢磨着身后的三个小伙子。他们跟埃尔南德斯一样,都是马德里人,十八九岁的年纪。其中的一个是吉卜赛人,表情严肃、沉着,脸膛黝黑。曼纽尔喜欢他的面相,于是他转过身。

“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他问那个吉卜赛人。

“富恩特斯。”吉卜赛人回答。

“这个名字好。”曼纽尔说。

吉卜赛人笑了笑,露出了牙齿。

“牛进场时,你就引着它在场子里跑一跑。”曼纽尔说。

“好的。”吉卜赛人表情严肃地答应了一声,心里开始筹划该怎样做了。

“入场式开始了。”曼纽尔对埃尔南德斯说。

“好,咱们走。”

他们昂首挺胸走了出去,和着音乐的节奏迈着步子,摆动着右臂,穿过弧光灯照射的沙地斗牛场。助手们紧随其后,然后是骑着马的长矛手,接下来就是场地杂役和身挂铃铛的骡子。入场的过程中,观众向埃尔南德斯欢呼致意。而这支斗牛队龙骧虎步、目不斜视,继续向前挺进。

他们走到主席台前,向主席鞠躬致敬,然后就散开来,各就各位。斗牛士走到围栏那儿,脱下沉甸甸的斗篷,换上斗牛用的轻飘飘的披风。骡子被牵了出去。长矛手骑着马一纵一跳地跑了一圈。随后,其中的两个长矛手从进场的那扇门出去了。杂役们用扫帚把沙地扫平。

雷塔纳的一个代理人为曼纽尔倒了杯水,曼纽尔喝了。那个代理人充当他的经理,并且负责为他拿剑。埃尔南德斯跟自己的经理说过话之后走了过来。

“你很走红呀,小伙子。”曼纽尔称赞了他一句。

“他们很喜欢我。”埃尔南德斯兴高采烈地说。

“入场式怎么样?”曼纽尔问雷塔纳的代理人。

“就像一场婚礼。”代理人说,“棒极了。你出场的派头跟何塞里托和贝尔蒙特[10]别无两样。”

舒里托骑着马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活像一尊巨大的骑士雕像。他转过马头,让它面对场地远处的牛栏。入场的公牛将从那儿出来。身处弧光灯下,他总觉得怪怪的。他过去习惯的是在午后的艳阳下斗牛,挣的是大钱,现在却要在弧光灯下斗牛,这叫他很不喜欢。他倒希望早点儿开始。

曼纽尔走了过来。

“你可要狠狠地刺,神手。”他说,“替我好好修理它。”

“我会狠狠刺的。”舒里托朝沙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我要刺得它恨不得跳出场子去。”

“你可要紧追不舍,神手。”曼纽尔说。

“我会紧紧追着它的。”舒里托说,“怎么还不见它出来?”

“现在它出来了。”曼纽尔说。

舒里托骑在马背上,脚踩盒式马镫,两条粗腿套着鹿皮护甲,紧紧夹住马肚,左手拽住缰绳,右手紧握长矛,宽边帽檐盖在眼睛上方遮挡灯光,注视着远处牛栏的门。马紧张得抖了抖耳朵,他用左手拍了拍它。

牛栏的那扇红门朝里打开了,舒里托的目光越过斗牛场,紧紧盯着空荡荡的过道,盯了有那么一会儿。突然,公牛冲了出来,猛地来到了灯光下,四条腿不由一打滑,接着就旋风般狂奔过来,步子轻、速度快,冲锋时无声无息,只有它那宽宽的鼻孔在呼哧呼哧喘粗气。从黑暗的牛栏里冲向自由,这叫它感到兴奋。

《先驱报》的那个报道斗牛赛的替补评论员坐在第一排,此时已经等得有点儿心烦了,只见他伏在膝前的水泥矮墙上,以潦草的字体在本子上写道:“参赛牛坎帕尼亚罗,黑种,四十二号,以每小时九十英里的速度冲出来,喘着粗气……”

曼纽尔背靠栅栏,望着那头公牛,把手一挥,那个吉卜赛人便拖着披风跑了出来。公牛一转身就朝着披风猛冲过来,脑袋低垂,尾巴翘得高高的。吉卜赛人拿着披风左躲右闪地跑着,经过公牛身边时,公牛一眼瞥见了他,就不再理睬披风,而是直直朝他冲过来。吉卜赛人全速奔跑,当公牛的犄角触到围栏的红板壁时,他一个鹞子翻身便翻过了板壁。公牛用犄角顶板壁,盲目地连顶了两次。

《先驱报》的评论员点了根烟,把火柴朝着公牛的身上一扔,然后在本子上写道:“坎帕尼亚罗个头大、犄角粗,完全可以博得花了钱的观众们的眼球。它流露出想扎进斗牛士群的意图。”

就在公牛猛烈撞击板壁时,曼纽尔出场,来到了硬硬的沙地上。用眼角的余光,他瞥见舒里托骑着白马立于栅栏不远处,在场地左侧约四分之一周长的地方。曼纽尔紧贴胸口举着披风,两只手各抓着一个褶角,冲着公牛大叫:“喂!喂!”公牛一转身就冲了过来,似乎身子还把板壁撞了一下。它一头撞在披风上,而曼纽尔一侧身,借着它的冲劲脚后跟一转,呼的一声把披风在牛角前抖了抖。抖过之后,他又一次面对公牛,还以刚才那种姿势将披风挡在身前。公牛冲过来时,他再次来一个大回旋。他每抖动一次披风,观众便喝彩连声。

他四次抖披风戏弄公牛,把披风舞得似波翻浪涌,每一次都会叫公牛再次向他发起冲锋。在第五次抖动完披风之后,他将披风贴附臀部,来了个大回旋,于是披风像芭蕾舞演员的裙子一样展开,引得公牛像腰带般围着他打转。之后,他闪开一步,让公牛面对骑在白马上的舒里托。公牛奔过去,稳稳地站定。白马站在它面前,两只耳朵前伸,嘴唇颤抖个不停。舒里托的帽檐遮在眼睛上方,他弯腰向前,将长矛夹在右腋下,前伸后突,形成一个锐角,而他的手握住长矛的中间部分,三角铁矛尖直指公牛。

《先驱报》的那个替补评论员眼睛盯着公牛,狠吸了一口烟,写道:“老将曼诺罗运筹帷幄,设计了一套博人眼球的绝活儿,以贝尔蒙特的那种招式收尾,赢得了众人的喝彩。接下来就看骑马长矛手的表现了。”

舒里托骑在马上,估摸着公牛与矛尖之间的距离。他还在打量,公牛已鼓起全身的劲儿,眼睛盯着白马的胸口冲了过来。它刚低下头准备用犄角刺马时,舒里托已将矛尖扎进了它那肌肉隆起的背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左手则一扯缰绳,使得马腾空跳起,前蹄在空中乱蹬,同时驱马右转,用长矛把公牛向下摁,于是牛角尖安全地从马的肚皮下掠了过去。马前蹄落地后,浑身直打哆嗦。公牛掉头朝埃尔南德斯舞动的披风冲过去,尾巴尖扫在了马的胸口上。

埃尔南德斯转身向一边跑,一路用披风引着公牛。到了另一位长矛手的跟前,他一甩披风,让公牛站住,使得公牛直接面对骑着马的长矛手,自己却退了下去。公牛一见马就冲了过去。长矛手挥动长矛一刺,矛尖顺着牛背滑了过去。马见牛冲过来,吓得跳了起来,长矛手的身子已经半脱离了马鞍,再加上长矛没有刺中公牛,导致他右腿悬空,向着左边一头栽下了马,幸好中间有马挡住了公牛。马被公牛的犄角挑起,受了重伤,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长矛手用穿着靴子的脚把它蹬开,躺在那儿等待救援。救援人员过来将他架起,架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扶他站好。

曼纽尔见长矛手平安无事,也就不着急了,于是任由公牛用犄角刺已经倒在地上的那匹马。这回,也叫那个差劲的长矛手吸取点儿教训,下次就不会这么快败下场了。这样的长矛手简直是草包!他的目光越过沙地,看了看距离栅栏不远处的舒里托,见他的马一动不动,正严阵以待。

“喂!”他冲着公牛喊道,同时双手举起披风以吸引公牛的目光,“过来呀!”公牛丢下马,朝着披风冲了过来。曼纽尔向侧面跑去,将披风展开,猛地收住脚步,脚后跟一转,引得公牛来了个急转弯,正好面对舒里托。

“埃尔南德斯和曼诺罗指挥若定,公牛坎帕尼亚罗挑死了一匹驽马,自己也身中两矛。”《先驱报》的评论员写道,“它显然对马并无缱绻之情,转身朝着另一位长矛手发起了冲锋。老将舒里托手持长矛,重现当年的雄风,显得英姿勃发……”

“好啊!好啊!”坐在评论员旁边的那个人在大叫,但他的叫声被观众们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淹没了。他拍了拍评论员的后背让他看,评论员抬头发现舒里托就在自己跟前的看台下。舒里托骑在马上,身体外倾,长矛呈锐角夹在腋下,两手几乎都快握到了矛尖那儿。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扎下去,阻止公牛前进,而公牛一个劲儿朝前冲,一心要挑死马。舒里托俯下身子,身下就是公牛。他用长矛把公牛向外推,最后借着公牛顶过来的力一勒缰绳,让马慢慢转了个身,摆脱了公牛的纠缠。舒里托觉得马已经脱了身,可以让公牛过去了,于是就放松了用以抵住公牛的钢矛。公牛挣脱钢矛的时候,矛尖已在它肌肉隆起的背上划了一道血口。此刻,它发现埃尔南德斯的披风横在自己的眼前,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埃尔南德斯舞动着披风,将它引到了场子的中央。

舒里托拍拍自己的马,骑在马上观看埃尔南德斯和公牛的表演。在明亮的灯光下,埃尔南德斯舞动披风,引得公牛冲来冲去,观众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

“看见我那一击了吗?”他问曼纽尔。

“简直是个奇迹。”曼纽尔说。

“我叫它尝到了厉害,”舒里托说,“你看看它现在的样子吧。”

这时,埃尔南德斯一舞披风,引得公牛来了个急转弯。公牛蹄下一滑,跪在了地上。不过,它立刻就又站直了身子。曼纽尔和舒里托远远望见它血流如注,鲜血从它那黑色的背上直朝下淌,还闪着亮光。

“我叫它尝到了厉害。”舒里托说。

“这头牛是好样的。”曼纽尔说。

“要是再叫我刺它一矛,就会把它结果掉的。”舒里托说。

“他们把第三轮交给了咱们。”曼纽尔说。

“你看看它现在的样子吧。”舒里托说。

“我得到那边去了。”曼纽尔说完,就一路小跑去了斗牛场的另一侧。几个长矛手的助手正在那儿把一匹马朝公牛跟前赶,又是拽缰绳又是用棍子敲它的腿,而公牛低着头,用蹄子刨着地,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发起冲锋。

舒里托骑着马走了过去,面无表情,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细节。

最后,公牛发起了冲锋,助手们向围栏那儿逃去。长矛手扎了一下,但扎偏了,有点儿太朝后了。公牛冲到马肚下,把它挑起来,抛在了自己的背上。

舒里托观察着。穿红衬衫的助手们跑过来,将长矛手拖离了现场。长矛手站稳后,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一边活动着手臂。曼纽尔和埃尔南德斯手拿披风,准备迎战。身躯庞大的黑公牛背上驮着那匹马,马蹄晃来晃去的,缰绳缠在了牛角上。由于背上压了一匹马,黑牛的短腿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它弓起脖子,又跳又蹿,要将马甩下来。后来,马总算滑落了下来。接着,公牛向曼纽尔展开的披风冲了过去。

公牛的速度有点儿变慢了,曼纽尔觉得它失血过多,流遍半个身子的鲜血闪闪发亮。

曼纽尔又把披风晃了晃。公牛两眼圆睁,紧盯住披风,龇牙咧嘴地冲了过来。曼纽尔闪开一步,举起双臂,将披风在公牛的面前绷紧,耍了个维罗尼卡[11]。

曼纽尔和公牛面对面了。没错,公牛微微低垂着脑袋,它撑不住了,这是舒里托扎那一矛所产生的结果。

曼纽尔抖了抖披风,公牛冲过来,他闪身躲过,然后又耍了一个维罗尼卡。他想:“这家伙现在攻击的准确性加强了,不轻易进攻,而是看准了再冲锋。它在寻找猎物,眼睛盯着我呢。不过,我有披风转移它的视线。”

他冲着公牛抖披风,公牛一冲过来他就闪开,有一次险些被刺中。这次真是近得可怕,他觉得不能再冒这个险了。

跟牛周旋时,披风的边扫在牛背上,沾满了血,已经湿漉漉的了。

好吧,最后决战的时刻到了!

曼纽尔双手舞动披风,面对着公牛,公牛一冲过来,他就引着公牛和他一起原地转一圈。公牛虎视眈眈,牛角尖朝前,不住地打量着他。

“喂,”曼纽尔喊了声,“过来呀!”他身子朝后缩去,把披风向前一舞。公牛冲了过来,他一闪身,将披风甩到了后边,原地打了个转。公牛跟着披风转了个圈,这下子失去了追踪的对象,被披风所操纵,猛地站住了。曼纽尔用一只手挥动披风,在它的鼻子底下晃了晃,向观众显示它已被“定身”,然后扬长而去。

场内没有人喝彩。

曼纽尔穿过沙子场地向围栏那儿走去。这时,舒里托骑着马出了场。就在曼纽尔与公牛酣战时,场上吹响了号角,宣布应该短枪手出场了,只是他没注意到罢了。只见几个助手在清理战场,给两匹死马身上盖了帆布,又在周围撒了木屑。

曼纽尔来到围栏跟前要水喝,雷塔纳的代理人递给他满满一陶瓷杯水。

那个名叫富恩特斯的高个子吉卜赛人将两把短枪合在一起拿在手里,站在那儿,望着曼纽尔。那短枪有着细细的红枪杆和钓鱼钩一样的枪头。

“上场吧!”曼纽尔说。

吉卜赛人快步上场。曼纽尔放下水杯一边注视着他,一边用手帕擦了一把脸。

《先驱报》的评论员伸手去取夹在两脚之间的那瓶温温的香槟酒,喝了一口,写完了这一段:

“上了年纪的曼诺罗舞动披风,耍了几个动作,但由于表现平庸,没有赢得喝彩。这时,斗牛比赛进入了第三轮。”

公牛孤零零地站在场地中央,仍然纹丝不动。高个子富恩特斯腰杆挺得直直的,张开双臂,两手各握一根细红杆短枪,用手指攥着,枪尖朝前,一步步向公牛走去。一位助手拿着披风跟在他身后的一侧。公牛望了望他,不再纹丝不动了。

它用眼睛紧盯富恩特斯。富恩特斯收住脚步,身子微微后仰,冲着它喊叫,晃一晃手里的短枪。钢铁枪尖亮光一闪,吸引住了它的目光。

它翘起尾巴,如饿虎扑食般猛冲了过来。

它一边直奔富恩特斯,一边用眼睛盯住他不放。富恩特斯站着不动,朝后微仰,短枪的枪尖向前伸去。就在公牛低头用犄角挑他时,他身子朝后一挺,两条胳膊并在一起,然后举起,双手彼此一碰,把短枪扎了下去。两条短枪犹如两条下落的红线,枪尖扎在了牛背上。他身子前倾把枪杆朝下压,几乎快挨着牛的犄角了,随即以笔直的枪杆为支点,两腿并拢来了个大回旋,身子一歪,让公牛冲了过去。

“好!”观众连声喝彩。

公牛用犄角乱挑一气,像离了水的鳟鱼一样蹦来蹦去,四只蹄子腾空跃起,背上扎着的红杆短枪也跟着晃动不已。

曼纽尔站在围栏那儿观战,注意到牛喜欢朝右看。

“你让他下两枪朝右边那一侧扎!”他对准备跑过去给富恩特斯送替用短枪的助手说。

这时,一只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是舒里托。

“你感觉如何,伙计?”他问。

曼纽尔仍注视着公牛。

舒里托把两条胳膊靠在了围栏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胳膊上。曼纽尔转过脸来看他。

“你干得顺风顺水呀。”舒里托说道。

曼纽尔摇了摇头。他现在无事可做,就等着第三轮上场了。吉卜赛人的短枪扎得很到位,公牛第三轮和他交手时状态一定不错。好棒的一头牛啊!目前,一切都还挺容易的,他所担忧的是最后能否叫公牛一剑毙命。要说担忧,他倒不是真的担忧,因为他对最后的结局连想都没想。但是,此刻站在围栏旁边,他的心里还是禁不住产生了深深的忧虑。他望着公牛,脑子里想着自己的战术,想着该怎样用红布巾戏弄公牛,让它听自己的指挥。

吉卜赛人又一次向公牛走去,脚尖一踮一踮,像在舞场上跳舞,根本不把公牛放在眼里,手中还晃着红杆短枪。公牛注视着他,此刻的它并非处于“定身”状态,全然将他视为猎物,只等他走近,到了它有把握的时候,就把犄角扎进他的身体。

就在富恩特斯步步逼近时,公牛冲了过来。富恩特斯绕场跑,跑了有场地周长四分之一那么远,公牛回头追过来。他闪身叫它扑了个空,自己却猛地站住,向前一探身,踮起脚尖,扬起胳膊,把两支短枪扎进了它那肌肉紧绷、宽大的肩胛上。

观众为之疯狂,大声喝彩。

“这小伙子在夜场干不了多久了,很快就会上日场的。”雷塔纳的代理人对舒里托说。

“他的确很优秀。”舒里托回话说。

“好好瞧他的表现吧。”

二人把目光移向了富恩特斯。

富恩特斯背靠围栏站着。他的两个助手拿着披风站在他的身后,时刻准备隔着围栏挥动披风以分散牛的注意力。

公牛伸着舌头,身子一起一伏的,虎视眈眈地望着富恩特斯,心想这下子可把他逼到墙角了,一定能将他钉死在红木板上。只要向前冲短短一点路就可以一了百了!它盯着富恩特斯。

吉卜赛人缩回身子,抽回双臂,用短枪的枪尖指着公牛,喊一声,再跺跺脚。公牛疑虑重重,它渴望戳死那个人,却不愿再挨短枪扎了。

富恩特斯朝着公牛靠近了几步,身子一缩,又大叫了一声。看台上有人大声喊叫,要他当心。

“他靠得太近了。”舒里托说。

“你注意看就是了。”雷塔纳的代理人说。

富恩特斯身子后仰,挥动短枪挑逗公牛,然后一跃而起,两只脚离开了地面。就在这一瞬间,公牛翘起尾巴冲了过来。富恩特斯脚尖落地,张开双臂,弓身向前,躲过了牛的右角,同时将短枪直直扎了下去。

公牛撞在了围栏上,没有戳着富恩特斯,注意力却被几个舞动着的披风吸引了去。

吉卜赛人沿着围栏向曼纽尔那儿跑去,一路听着观众们的欢呼喝彩声。他的背心刚才碰到了牛角尖上,被划了个口子。他为此很是得意,把那口子指给观众们看,绕场跑了一周。从舒里托跟前经过时,舒里托冲他一笑,指指他的背心,而他也报以微笑。

这时,又有短枪手出场,把最后的两只短枪扎在了牛背上,但没有人注意他。

雷塔纳的代理人把一根指挥棒包进穆莱塔[12]红色的那一面里,裹好后隔着围栏递给曼纽尔,再从剑堆里抽出一把剑,这些剑的剑鞘都是皮制的,他连同剑鞘一起握着,也隔着围栏递了过去。曼纽尔握住红颜色的剑柄,将剑拔了出来,而皮质剑鞘软绵绵地落到了地上。

他望了望舒里托,额头在冒汗。这被那位大个子瞧在了眼里。

“去吧,把它结果掉,伙计。”舒里托说。

曼纽尔点了点头。

“它的状态还是挺好的。”舒里托说。

“这正是你所期待的。”雷塔纳的代理人安慰曼纽尔说。

曼纽尔点了点头。

看台的棚屋下有人吹响了号角,宣布最后的决战开始了。曼纽尔穿过斗牛场的场地,走到了黑魆魆的包厢那儿,主席肯定坐在那儿。

坐在前排的那个《先驱报》斗牛赛替补评论员喝了一大口温温的香槟酒,觉得不值得写比赛随记,打算回办公室后把这篇报道写完了事。这样的斗牛赛有什么可写的呢?只不过是夜场赛罢了!万一有疏漏之处,可以从晨报摘录一些内容作为补充嘛。想到这里,他又喝了一口香槟酒。十二点他在马克西姆饭店还有个饭局呢。这些斗牛士都是些无名之辈,是小屁孩和酒囊饭袋,是一群混饭吃的。他把稿纸放进衣袋,抬头看了一眼曼纽尔。曼纽尔孤零零地站在场上,挥动帽子向一个包厢致敬,那包厢在黑乎乎的看台的高处。公牛静静地站在远处,目光茫然。

“主席先生,我把这头牛献给你以及马德里的观众——天下最明智、最慷慨大度的观众。”曼纽尔在朝着包厢致辞,说的都是老套的话,一词不漏。夜场还说这么多,未免太啰唆了!

接下来,他朝黑魆魆的包厢鞠了一躬,挺直身子,将帽子从肩头向后一抛,左手拿着穆莱塔,右手持剑,雄赳赳地朝着公牛走去。

公牛望着渐渐逼近的他,目光变得警觉起来。曼纽尔注意到几只短枪扎在它的左肩上,从那儿耷拉下来,而舒里托的长矛留下的伤口血流如注。他还留意着牛蹄子发生的变化。他左手拿穆莱塔,右手持剑,迈步向前,眼睛望着牛蹄子,情知公牛不把蹄子收拢是不会发起攻击的。现在它四蹄分开,呆立着不动。

就这样,曼纽尔一边看着它的蹄子,一边一步步靠近它。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完全可以搞定它。他要做的是让公牛把脑袋低下,这样便可以让剑锋掠过牛角,让公牛一剑毙命。不过,此刻既不能考虑如何用剑,也不能考虑什么一剑毙命。一次只能考虑一件事!当务之急是走好眼前的这一步。他边走边观察牛蹄子的变化,还看一看牛的眼睛、湿湿的口鼻,以及朝两边分开、伸向前来的犄角。公牛也在注视着曼纽尔,眼睛周围有几圈淡淡的皱纹。它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叫这个小白脸命丧黄泉。

曼纽尔站住了,用剑把穆莱塔挑开,再将剑尖刺进红布,左手把剑和红布举起——红布展开,看上去像船帆一样。曼纽尔观察了一下牛角尖,发现其中的一只刚才因撞围栏已经裂开,另一只却锋利得似豪猪身上的刺。在展开穆莱塔的时候,他留意到牛角那白色的根部已被鲜血染红。他虽然注意到了这些现象,对牛蹄子的观察却一刻也没有放松。公牛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曼纽尔心想:“它已经在提防了,正在积蓄力量准备反扑。我得打乱它的阵脚,让它把脑袋低下来。让它低下脑袋是关键。舒里托曾经叫它低下来过,现在却又抬了起来。如果让它动起来,它一流血,就会低下脑袋的。”

想到这里,他左手持剑,将穆莱塔挑在前面,冲着公牛大声喊了起来。

公牛望着他。

他挑衅般将身子后仰,抖了抖那一大块法兰绒。

公牛看见了穆莱塔,在弧光灯下穆莱塔闪着鲜亮的猩红色的光,不由收拢了蹄子。

它忽地旋风般冲了过来!曼纽尔见它到了跟前,便一转身,让穆莱塔从牛角的上方掠过,顺着宽宽的牛背从头到尾扫过。由于冲得过猛,公牛腾空跳了起来,而曼纽尔在原地没挪窝。

这一轮冲锋过后,公牛回过了身,活像一只猫转过了墙角,把脸朝向曼纽尔。

它现在又处于提防的状态,原来的那种呆滞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曼纽尔注意到又有鲜血从它那黑色的肩胛上流下来,闪着亮光,顺着它的腿朝下淌。他把剑从穆莱塔中抽出来,用右手握紧,左手压低拿着穆莱塔,身子向左歪,冲着公牛大喊大叫。公牛收拢了蹄子,眼睛死死盯着穆莱塔。曼纽尔心想:它要冲锋了,来吧!

公牛冲过来时,他一闪身,把穆莱塔在公牛的眼前一晃,脚跟站稳,剑锋跟着这个动作划了个弧,在灯光下反射出一道寒光。

这一套那图拉尔[13]的动作完成后,公牛再次向他发起了冲锋。他挥挥穆莱塔来了个擦胸过身[14],公牛稳健地穿过穆莱塔贴着他的胸口冲了过去。公牛冲过时,曼纽尔把头朝后一仰,躲开扎在牛背上的咔嗒咔嗒乱响的短枪杆。黑黑的牛身子擦过他的胸口,热乎乎的。

略作思忖,曼纽尔觉得自己跟公牛的距离未免有点儿太近了。舒里托趴在围栏上叽里咕噜地跟吉卜赛人说了些什么,接着就见吉卜赛人拿着披风朝着这边跑了过来。舒里托朝下压压帽檐,目光越过斗牛场望着曼纽尔。

曼纽尔又将脸转向了公牛,把穆莱塔拿得低低的,移到左边。公牛望着红布巾,头也跟着低了下来。

“要是贝尔蒙特露这么一手,观众一定会为之发狂的。”雷塔纳的代理人说。

舒里托眼睛盯着场子中央的曼纽尔,什么也没说。

“老板是从哪儿把这家伙挖来的?”雷塔纳的代理人问。

“从医院里。”舒里托说。

“他很快就会回到那里去的。”雷塔纳的代理人说。舒里托转过脸看着他。

“快,用手敲敲这木头!”[15]他指着木头围栏说。

“我只不过说了句玩笑话,伙计。”雷塔纳的代理人分辩说。

“让你敲你就敲!”

雷塔纳的代理人俯下身,在围栏上敲了三下。

“现在注意看比赛吧。”舒里托说。

此时,曼纽尔走到场子的中央,在弧光灯下对着公牛跪在了地上,两手举起穆莱塔。公牛尾巴翘起,向他冲了过来。

曼纽尔闪身躲过,待公牛再次冲来时把穆莱塔绕着自己转了半圈,使得公牛由于冲得过猛也跪了下来。

“哇,真是一个伟大的斗牛士!”雷塔纳的代理人赞叹道。

“不,他不是伟大的斗牛士。”舒里托说。

曼纽尔站起了身,左手拿穆莱塔,右手持剑,接受黑魆魆的看台上传来的阵阵喝彩声。

公牛弓弓身子站了起来,脑袋低垂,等待着机会。

舒里托对另外两位年轻的助手说了句什么,那两人拿着披风跑过来站在曼纽尔的身后。现在,曼纽尔的身后有四个人了。他拿着穆莱塔一出场,埃尔南德斯就跟了上来。富恩特斯也在他身后,手中的披风紧贴着身子,高高的个子,姿势悠闲,用懒洋洋的目光注视着公牛。埃尔南德斯见又来了两个人,便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分列两侧。曼纽尔在前,独自面对公牛。

他挥手叫拿披风的助手们往后退,自己也小心翼翼地朝后退了退,看得见他脸色惨白如纸,直冒虚汗。

那几个助手真蠢,难道就不知道往后边退一退吗?在他已经准备好要下手的时候,他们难道想用披风把牛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吗?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那几个人还如此添堵!

公牛四蹄分开站着,眼睛注视着穆莱塔。曼纽尔左手拿着穆莱塔挥了挥,公牛目不转睛地望着,四条腿支撑着沉重的身躯,脑袋低垂,只是还不够低。

曼纽尔扬起穆莱塔挑逗它,而它纹丝不动,只是用眼睛观望着。

曼纽尔觉得它就像一尊铅铸的雕像,威风凛凛,造型很好。但他会把它搞定的。

他想到了一些斗牛界的术语。有时候他思考问题,想用一个特定的术语,却想不起来,结果那个问题就想不通了。他的本能和知识在机械地发生作用,而他的大脑在慢慢转动着,努力用术语思考着。其实,对于公牛他了如指掌,没必要思虑过多,只要采取行动就是了。他的眼睛会观察,身体会采取必要的措施,连想都不用想!如果还要动脑筋想,他就玩完了!

此刻面对公牛,他一下子想到了许多战术。公牛的两只犄角,一只已经裂开,另一只则光滑、锋利。他必须来个半转身,迅速地直接靠近左边的牛角,虚晃一下穆莱塔吸引住公牛,手中的剑却掠过牛角的上方,扎进公牛的要害处——那是一个五比塞塔硬币那么大的地方,在牛的脖子后边两个隆起的肩胛之间。完成了这个动作之后,他还必须及时脱身,从两只牛角之间缩回去。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到这一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稳,准,狠[16]!”他挥了挥穆莱塔,心里在念叨着:“稳,准,狠!”他边念叨边从穆莱塔中抽出利剑,侧身转向公牛左边的那只劈裂的犄角,丢掉红布巾,任其从身上滑落,右手举剑与眼持平,形成一个十字形,踮起脚尖,瞄准公牛两个肩胛之间的那块隆起的地方把剑尖扎了下去。

他“稳,准,狠”地扑在了公牛身上。

一个撞震,他觉得自己被抛到了空中。趁着腾空而起的工夫,他把剑刺出去,那把剑从手里飞了出去。他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公牛就在他的上方。他躺在地上,用穿着便鞋的脚狠踹公牛的鼻子,踹了一脚又一脚。公牛用犄角顶他,但由于太兴奋,老是顶不着,于是就用头撞他,两只犄角插在沙子里。曼纽尔的脚乱蹬一气,就像是蹬风火轮一样,让公牛无法戳着他。

他感到有人在冲着公牛抖披风,一阵阵的风吹在了他的脸上。公牛从他身上跃过,追了过去。牛肚子一闪而过,黑乎乎的,幸好牛蹄子没踩在他身上。

他站起身,从地上捡起穆莱塔。富恩特斯把剑递给他。那把剑刚才扎在公牛的肩胛骨上,已经被碰弯了。他接过剑,放在膝上扳直,然后向公牛奔了过去。公牛此刻正站在一匹死马的身旁。他的外套被牛角扯了个口子,当他奔跑时,扯破的地方呼呼迎风乱飘。

“把它从那儿引开!”曼纽尔冲吉卜赛人喊道。公牛闻到了死马的血腥味,用犄角挑起了盖在马身上的帆布罩。富恩特斯挥动披风,它冲了过来,帆布罩挂在那只裂开的牛角上,惹得观众哄堂大笑。到了场子上,它摇头晃脑地想将帆布甩掉。富恩特斯从它身后快步上前,拽住帆布罩的一角,麻利地把帆布从牛角上扯了下来。

公牛尾随追来,但中途却又突然站住了,又一次警惕地采取了守势。曼纽尔拿着利剑和穆莱塔步步紧逼,把穆莱塔在它的眼前挥了挥,而它就是不肯冲过来。

曼纽尔侧身面对公牛,目光循着剑锋瞄准。公牛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死了一样,再也无法发动攻击了。

曼纽尔踮起脚尖,举剑看准地方,一下子刺了过去。

这一次又受到了撞击,他觉得自己被猛地一撞,重重地摔倒在了沙地上。而这一次,他可没有机会用脚踢牛了,因为公牛罩在了他的头顶。他死了一般躺在那儿,脑袋伏在手臂上。公牛用头撞他,撞他的背,撞他那埋在沙子里的脸。他感觉牛角尖刺进了他两臂之间的沙土里,接着又顶着他的腰。他把脸部深深埋在沙子里。牛角刺穿他的一只袖子,把袖子扯了下来。公牛把他甩到了一边,转身朝着助手们挥动的披风冲了过去。

曼纽尔站起来,捡回剑和穆莱塔,用拇指试了试剑锋,然后跑到围栏那儿换新剑。

雷塔纳的代理人把剑从围栏上递给他。

“把你的脸擦一擦!”他说。

曼纽尔又朝着公牛跑了过去,用手帕擦着脸上的血污。他没看见舒里托。舒里托哪里去了?

助手们见他过来,便拿着披风从公牛身边走开,在一旁待命。公牛像小山一样站着不动,这一场冲锋过后又变得呆钝了。

曼纽尔拿着穆莱塔越走越近,后来收住脚步,把穆莱塔挥动了几下,公牛没有反应。他把穆莱塔在牛鼻子前右一下左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地晃动,公牛盯着那穆莱塔,头也跟着转动,但它就是不肯冲锋,而是在耐心等待机会。

曼纽尔有点儿急了。现在别无良策,只好拼死一搏了。一定要稳、准、狠!只见他侧身靠近公牛,将穆莱塔遮在身前,然后猛地扑了过去。就在他举剑刺向公牛时,身体朝左一斜避开牛角。公牛从他身边冲过,剑被撞得凌空飞起,在弧光灯下寒光一闪,落在了沙地上。

曼纽尔跑过去把剑捡起来,发现剑身已弯,便放在膝上扳直。

此时,公牛又一次木雕石塑般不动了。他朝公牛那儿跑,经过了手拿披风站在一旁的富恩特斯身边。

“那家伙浑身都是骨头。”那个吉卜赛小伙子安慰地对他说道。

曼纽尔点点头,用手帕擦了擦脸,然后将沾满了血的手帕塞进了口袋。

公牛就在那儿,离围栏很近。“该死的家伙,也许真的浑身都是骨头,刀枪不入。但我非得叫你瞧瞧我的厉害,让他们见识见识!”

他挥动穆莱塔,要引公牛上钩,可是对方连动也不动。他将穆莱塔在公牛的眼前抖过来抖过去,但一点儿效果也没有。

他收起穆莱塔,拔出剑,侧身刺向公牛。剑刺进公牛的身体,他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剑柄上,觉得剑身都被压弯了。突然,剑飞到了空中,翻转着掉进了观众席。就在剑弹出去的当儿,他闪身躲过了牛角。

黑黢黢的观众席中有人用坐垫砸他,但没有砸中。后来又有人扔了一个过来,砸在了他脸上。他扭过满是血的脸,将目光投向观众。坐垫如雨点般砸来,纷纷落在沙地上。近旁有人把一个空酒瓶子扔了过来,砸在了他的脚上。他站着不动,望着扔来这些东西的黑黢黢的观众席。突然,又有一样东西从空中呼啸而来,落在了他身旁。他看见是自己的那把剑,于是弯腰捡起。接着,他把剑放在膝上扳直,挥剑向观众致意。

“谢谢诸位!”他说,“谢谢诸位!”

噢,这些讨厌的杂种!讨厌的杂种!噢,这些让人恶心的讨厌的杂种!他奔跑时踢到一个坐垫。

他见公牛站在那儿,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好吧,你这狗杂种,等着瞧!

曼纽尔晃动着穆莱塔从黑黑的牛鼻子前掠过。

没有反应。

你不动!好吧。只见他趋前一步,把穆莱塔的尖角捅进了湿漉漉的牛鼻子里。

他向后退去时公牛扑了过来。他被一个坐垫绊了一下,觉得牛角刺着了他,扎进了他的腰部。他用双手紧抓牛角,如倒骑马般被顶着后退,同时紧紧抓住牛角不放。公牛把他甩到了一边,他脱身了。他躺着一动不动,还好公牛走开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咳嗽不已,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这些讨厌的杂种!

“把剑给我!”他吼道,“把那家伙给我!”

富恩特斯把剑和穆莱塔拿了过来。

埃尔南德斯用胳膊搂着他。

“到医务所去吧,”他说,“不要再傻干了。”

“快滚开!”他说道,“快给我滚开!”

他一扭身子挣脱了,富恩特斯无奈地耸了耸肩。他朝着公牛跑了过去。

公牛小山一样站在那儿,稳稳当当地严阵以待。

好吧,让你这个狗东西尝尝这个!他噌地从穆莱塔中抽出剑,还以刚才的那种姿势瞄准,忽地扑到了公牛身上。他感到剑尖扑哧一下扎进了牛的身体,一直扎到护圈处。他的拇指和另外的四个指头也捅进了牛的身体里,滚烫的鲜血喷在他的指关节上。他把整个身子都压在了牛的身上。

公牛驮着他,摇了摇身子,似乎要倒下去了。他急忙跳下来站开,看着公牛慢慢向一边倒去,随后突然四蹄朝天翻了过去。

他挥手向观众致意,觉得手上的牛血还热乎乎的。

好吧,你们这些龟儿子都看到了!他想说点儿什么,却咳嗽了起来。天气又闷又热。他低头寻找穆莱塔,觉得自己应该走过去向主席鞠躬致敬。该死的主席!他累得一屁股坐了下来,眼睛望着一样东西发呆。那是公牛!只见公牛四蹄朝天,舌头伸了出来,肚子周围和大腿下有什么东西在爬,在那些牛毛稀疏的地方爬。公牛总算死了。让它到地狱里去吧!让那些家伙全都下地狱吧!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开始咳嗽,只好又坐了下来,一声一声咳嗽着。有人走过来,扶他站直。

他们抬着他穿过场子到医务所去,在沙地上疾步奔跑,到了大门那儿,由于骡子进来拖死牛,一时被堵住了。后来他们绕过骡子,从黑黢黢的通道过去,抬着他上楼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最后把他放了下来。

医生和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等在那里。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放在手术台上,将他的衣服剪开。曼纽尔感到很疲倦,胸口发烫,像是要炸开一样。他咳嗽不止,他们把什么东西罩在了他的嘴上。所有的人都忙得团团转。

一道电灯光射进了他的眼里,刺得他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有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在上楼梯,后来那声音就听不到了。突然,远处传来了欢呼声,那是观众在喝彩。原来他计划杀死两头牛,现在另一头只好由别人代劳了。这时,他们把他的衣服全剪开了。医生冲他笑笑,而雷塔纳也站在手术台旁。

“你好,雷塔纳!”曼纽尔说道。可是,他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雷塔纳冲他笑笑,说了句什么,只是他已经听不清了。

舒里托也在手术台跟前,俯身看医生忙碌,身上还穿着长矛手的衣服,头上没戴帽子。

舒里托对曼纽尔说了几句话,可是他一句也没听清。

舒里托又对雷塔纳说了些什么。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笑了笑,将一把剪刀递给雷塔纳,而雷塔纳把剪刀转递给了舒里托。舒里托对雷塔纳说了些什么,曼纽尔没听清。

让这手术台见鬼吧。他以前没少上过手术台!他绝不会死的。如果快要死了,跟前出现的应该是牧师。

舒里托对他说了句什么,同时举起了剪刀。

啊,原来如此!他们要剪掉他的辫子!他们要剪掉他的辫子!

曼纽尔腾地从手术台上坐了起来。医生朝后一退,很恼火。有人抓住曼纽尔,扶住了他。

“你不能干这缺德的事,神手!”曼纽尔说。

就在这时,他突然恢复了听力。

“好吧,”舒里托说,“我不会那么做的,只不过是开个玩笑。”

“我干得还是挺不错的,”曼纽尔说,“只不过是运气一时不佳罢了。仅此而已。”

他说完又躺了回去。有人在他脸上放了个东西。他对那东西非常眼熟,深深吸了口气。他觉得非常疲倦,非常非常累。他们又把那东西从他脸上拿掉了。

“我干得还是挺不错的,”他虚弱地说,“我还是挺棒的。”

雷塔纳看看舒里托,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我留在这里陪他。”舒里托说。

雷塔纳耸了耸肩膀。

曼纽尔睁开眼望着舒里托。

“我表现得还是挺不错的,是不是,神手?”他说,想从对方的嘴里证实这一点。

“当然,你表现得的确不错。”舒里托说。

医生的助手把圆锥形的东西罩在了曼纽尔的脸上。曼纽尔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舒里托窘迫地站立一旁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