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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命运

我刚刚喝下一杯硬度很高的水。

很多人对硬水有误解,认为那东西很糟糕,并且能导致尿道结石或者肾结石。但实际上那都是纯净水销售人员的谎言罢了,一般水中所带的盐类物质并不能对我们造成多大的危害。通常来说偶尔喝上一杯硬度很高的水,对人体没什么副作用。相比之下,倒是食物中的盐分会有更大的概率令我们患上各种结石。所以,关于硬水的问题,只是个出于商业目的的谎言罢了。

这是我从书里看来的。

我读过很多书,非常多。因为在我看来,那些能被印刷成书的东西,里面多少会有些有用的东西——那被我们称为:知识。

对了,我叫周启阳。这三个字就是我的名字。

无须去问父母我就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因为我出生在早上。除此之外,它不再具有任何其他意义。所以,我很羡慕那些名字出自某个古籍典故的人,因为那能使名字的拥有者为此而解释上一番。但很显然,我的名字没什么内涵能让我做更多的解释。

在这个普通的名字之下,我过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虽然我并不真的喜欢这种生活。可是,还能怎么办呢?我就像混在一片沙漠中的一粒沙一样,不会引起谁的注意,也不会被谁青睐,甚至在第一次读到宗教书籍的时候,我都认为自己是被神遗忘的那个人。

在某个闲极无聊的周日,我花了几分钟做了个简单的计算。

假如我能活到70岁,那么我的生命大约会有25550天。

15岁以前的5475天可以刨掉,因为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懂,基本处于懵懂状态。

认真地想了想后,我认为55岁到70岁这15年也可以去掉了。很明显,那个时段我应该大部分时间在跟逐渐衰老所带来的各种问题抗争着——例如退化性关节炎。所以顾不上别的了。

这样的话,我的一生还剩14600天。

工作时间应该不是我自己能够支配的,这段也必须去掉。那么去掉多少呢?一半?不,肯定要更多,即便保守地减去10000天,也绝对还是少了。不过就算这样,我的生命也就还剩下4600天。

这4000多天就真的完全属于我了吗?我认为不可能。一定会有很多时间浪费在诸如路程、饮食、应酬一类的琐碎事情上!那么,算起来极有可能我的一生被各种各样无聊的事情所困扰,最后剩下的日子也就仅仅几年而已!我是指真正能自己去支配的时间。

我这辈子,就只有几年?

好像就是这样。

所以我很恐慌,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的确不想让自己继续做茫茫沙漠中的一粒沙——没人愿意就这样过一辈子。

可是,我不清楚为什么有些人会被青睐,被看重,被瞩目,被眷顾。老实说我很好奇,好奇那些了不起的人在那短短几年的生命中都做了什么,为什么我无法做到呢?

虽然我曾认真地想过,但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那个答案。所以我看了很多书来寻找那个答案——我说过,那些能够被印成文字的内容也许有些道理,说不定那里真的会有答案。

也就是从那年开始,我每年都强迫自己读很多很多书——不管那本书是不是我喜欢的,至少我都读完了。

但我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因为看书看得越多,我越是质疑:命运,到底有没有其规则?人真的有自由意志吗?

如果是,或者不是,那么,又该怎么办?

有一天,我读了本有关宗教内容的书,那上面胡扯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虽然并没完全看进去,但我还是耐着性子把它读完了。老实说,那本书很无聊,不过它其中的一段却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于是我把那段文字复印了下来,保存到一个贴满这种复印件的大文件夹中,因为我读到它的时候,一种难以描述的东西开始在我心里扩散开来,就好像是滴到清水中的一滴墨水那样。

但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直觉地把它保存下来了。

当时我并未意识到,它和我的命运息息相关。

八百年前

公元1203年7月2日,夜。

拜占庭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

“贪生怕死的维京人!我诅咒你们!”一名老者站在笔直、宽阔的甬道中间,向着每个从身旁经过的维京人怒吼着。他的一只拳头高高地在空中愤怒地挥舞着,另一只手则护在胸前,臂弯中紧紧抱着一个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那看上去像是一本厚重的书。

老人那双眼睛因愤怒而布满血丝:“无耻的海盗!见利忘义的小人!懦弱的胆小鬼!妇人都比你们勇敢!啐!”说着抓住跑过身边的一名维京人,高声地诅咒着,并把口水吐在了他的身上。

高大的维京人粗暴地甩开老人的胳膊,不耐烦地反唇相讥:“住口吧!老乌鸦!你们的王,阿莱克修斯三世才是个真正的懦夫,他胆怯的颤抖整个地中海都能感受到!难怪那些扛着十字架的屠夫要攻他的城!”说完维京人头也不回地跑向甬道的另一头。

“呸!懦夫维京人!”老人虽然依旧愤愤地骂着,但是眼中却多了一丝绝望与无奈。

没一会儿工夫,维京人已经跑得一干二净了,整个甬道变得空荡荡的。

老人望着空旷的甬道,满面悲伤:“一千年了,已经一千年了,这个光荣的城市……这个伟大的帝国将第一次被攻破,但这绝不是仅有的一次,以后会有更多的强盗和屠夫光临这里……总有一天,这一切将不复存在,消失殆尽,只能存在于史学家们的笔下、吟游诗人的口中……都走吧,逃吧,拜占庭帝国将土崩瓦解,这个伟大国度将灰飞烟灭……”老人喃喃低语着,向着维京人来的方向走到甬道尽头,望着远方的海湾。

从甬道所在的山坡上望去,海湾中停了大大小小几千艘各种各样的战舰。那些高大的木桅杆所撑起的白帆几乎铺满了整个海面。

“……屠夫……传播死亡的骑士们……”老人痛苦地低下头,盯着脚下的方砖,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从夜色中远远地出现一个蓄着胡须的年轻人,他匆匆地走到老人面前关切地问:“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您这么做是很危险的。我听说维京人逃走的时候还顺手掠夺了一些商铺,这群野蛮人!他们就是为了钱财来的……”说着年轻人搀扶着老人走到路边一处庭院的小花园旁,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我们那个昏庸、懦弱的王为了抵挡住一群野兽而雇来另一群野兽……唉……您还好吧?”

老人点了点头,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年轻人:“我的儿子,听说那些远征的刽子手已经派遣了探子和刺客潜入城,这是真的吗?”

“是的,据说有军事官员遭到了袭击,很可能是那些刺客和探子在四处制造恐怖和混乱。”

“该死的旧罗马人,无知的伪信徒……可悲啊,可恨啊,旧罗马的权术家们居然鼓动愚昧的信徒和农民都来参与掠夺!该下地狱的魔鬼!魔鬼!如果我还能穿起铠甲,如果我还能挥舞利刃,我一定会亲自把那些卑劣的魔鬼赶回地狱!”老人再度愤怒地举起拳头,对着空中挥舞着手臂。

“请您息怒,现在城里的街上也不安全,我们还是回去吧。”年轻人不安地四下看了看,继续劝着老人。

“唉……伟大的帝国……”老人颓废地放下手臂,痛苦地缩在长椅上。

“我们走吧。”说着年轻人起身要扶起自己那年迈的父亲。

“不,你先回去吧。”老人带着乞求的表情看着年轻人,“让我再坐一会儿,一会儿就好。让我再看看这个伟大帝国的都城吧,也许它就要沦陷了。”

“不会的,父亲,您的担忧是……”

“去吧。”老人拍了拍年轻人的后背。

年轻人犹豫了一会儿,默默点了点头:“要我帮您拿东西吗?”他指了指老人依旧紧抱在怀中的那个布包。

“不,让我自己来。”

年轻人未曾留意到,老人在拒绝的同时,眼中闪烁着一丝警惕的神情。

“好吧,那么,我先回去了。”年轻人一步一回头地走向远处的街道,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老人目送儿子远去后,萎靡地缩在长椅上喃喃低语着:“我该使用吗?可是我该怎么做呢?但是,我该使用它吗?我该借助恶魔的力量吗?主啊,请你帮帮我吧……难道你真的要我奉献无辜之人的灵魂给恶魔吗?请你赐予我光明与希望,请你不要让我堕落到借助来自黑暗的力量……”

就在他独自呢喃的时候,他没留意到,远处黑暗中几个敏捷的身影慢慢包围了他。

“谁!谁在黑暗中!肮脏的盗贼们!”当老人察觉的时候,那几个身影已经彻底把他合围在庭院的角落。

“您,还好吗?”其中一个黑影慢慢走到了长椅前,用夸张的动作深深鞠了一躬。

老人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当对方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表情先是惊讶,接着变成愤怒和鄙夷:“毒蛇!满嘴谦卑的伪君子,甘心为魔鬼效力的奴仆!你回来做什么?为什么不在你的旧罗马享受荣华富贵了?难道你的主子看清了你的嘴脸,把你驱逐出了那个昔日帝都?”

眼前的这个人抬起手,向后掀掉兜帽,露出了一张带着笑意的英俊面孔。

这是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有着一头漂亮的金发,其中几缕随意地散落于他那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在端正而直挺的鼻梁下,两片刀削般硬朗线条的嘴唇像个孩子似的抿在一起,面颊上那些许淡黄色的络腮胡子衬着他白皙的皮肤犹如初雪。而挂在嘴角的那丝浅浅笑意,则为这张天使般的脸勾画出完美的一笔……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会令女人们为之倾倒的英俊男人。不过,有一个让人觉得不协调的小问题: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深处,隐约可见贪婪与狡诈的光芒。

“您的言辞还是这么刻薄。”金发年轻人拉开系在颈部的绳口,把罩在身上的斗篷掀到背后,露出一身在夜色中仍然会闪闪发亮的银色轻甲。

这是一名年轻的骑士。

老人冷冷地打量着他,最后目光停在骑士腰间的佩剑上。

“出卖灵魂的欺诈者,你终于成了十字军屠夫的一员。”在金发骑士佩剑的剑柄末端钝头处,镶嵌着一个纯银的精致十字架。

“啊,看来您注意到了。是的,我是荣耀的十字军骑士,为神和信仰而战。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金发骑士脸上带着得意的表情。

“海鸭子即使学会振翅,也无法成为高贵的雄鹰,那只是一只会振翅的海鸭子罢了。”老人讥讽着面前的年轻人。

金发骑士的表情转为愠怒:“你!老狐狸,该死的诡辩家!夸夸其谈的书呆子!”说着他把手扶向腰间的剑柄。

不过很快,金发骑士恢复了平静的表情,看着长椅上的老人:“您尽情地嘲讽吧,反正十字军的将士们很快就会踏平这里的一切虚假繁华,让神的光芒彻底摧毁所有的浮夸伪善。所以,在这之前,您尽情地说吧,甚至可以说得更难听一些,我的老师。”

老人慢慢地站起身来,直视着金发骑士的眼睛:“你以为海湾那些屠夫能轻易征服这里吗?年轻的海鸭子,醒醒吧!这里是新罗马[1]!看看海防!看看那三重提奥多修斯城墙!看看重兵把守的堡垒和要塞吧!你以为凭借那群野蛮的农夫和手工业者临时凑齐的军队,就能攻陷这里吗?让我如实告诉你吧:你们会在这里一直耗到冬天的来临,到时候上帝的震怒会降临到你们的身上!最终你和你的主子们将无功而返!你们休想站在这座光芒之城的街道上耀武扬威!休想!但是,在未来的几个月里,你们将继续泡在海水中受尽磨难!!!”

金发骑士笑了:“您说得没错,老师,我正是为此而来。”

老人环视了四周那几个一直沉默着的人:“就凭你们?就凭你们这几个失败的刺客?等着吧,天一亮你们就会被军队的人抓住,你们休想逃离这里!”

“看来您没明白……”

“趁我还有一丝师生之情,你滚吧。”老人重新坐回长椅上并充满厌恶地把目光投向别的地方。

“不,我说了,亲爱的老师,您没明白。本来我打算直接去您的家里找您的,所以才带了几个随从。不过目前看来我们不用去了。而且……”金发骑士盯着老人怀中的那个布包,眼中露出一丝贪婪,“其实我一个人就够了……我没想到您居然会随身带着这个东西。真的,我真的没想到。您总是能带给我意外的惊喜……”

一直很镇定的老人突然显得有些慌乱:“你……”他下意识地护紧胸前的那个布包。

“交给我吧,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会替您使用它的,我也知道您今天为什么会带着这个东西出来。我都知道,老师。”

“你这个恶魔,这是……不!住手!”金发骑士伸手抓住了布包,而老人拼命护住,并用身体全部的力量压在金发骑士的手臂上,不让他从自己怀中抽走布包。

在用力拉扯几下未果之后,恼羞成怒的金发骑士撤回手臂,目露凶光,抬起脚胡乱踹向老人的身体。

“交出来吧,你不配拥有它!”

“魔鬼,你这来自地狱的魔鬼!”老人从长椅上跌落下来,一只手依旧护在胸前,另一只手支撑着身体爬行着,试图逃离这里。

“来人啊!快来赶走这个邪恶的畜生!”无助的呼喊在空荡荡的小花园中回荡着。

金发骑士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低下头狠狠向着爬行的老人踹了几脚,接着踏住他孱弱的脊背,最后拔出腰间的佩剑,高高地把剑指向天空:“神啊,为了维护你的荣耀与光芒,我将借助来自黑暗的力量,请你允许我这么做,我将拯救你亿万虔诚信徒的生命!同时也请你怜悯我脚下的这个凡人吧,他不会使用真正的力量,他无法明白。阿门!”说着他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对准老人的颈部猛地刺了下去。

一记轻微的断骨声后,剑尖发出一声闷响后撞击到了石质地面。

老人痛苦地伸直手臂,无声地在地面上抓挠了好几分钟才不再动弹。

金发骑士拔出剑,用脚尖翻过尸体,鲜血从老人喉咙和口中不断地涌出。他弯下腰,盯着老人那渐渐散失掉生命气息的面孔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我的老师,您说错了,我早就超越了您。”说着他从老人的怀中抽出了那个布包。

他来不及擦掉鲜血就把剑插回了剑鞘,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

随着最后一角淡黄色的亚麻布被掀开,露出了一本书,一本看上去很厚重、黑色封皮的书。

原本沉默着站在他周围的那些人,纷纷好奇地稍微凑近了些,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书。

没等那些人看清,金发骑士嘀咕了一句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书,快速地翻过许多页,似乎在查找着什么。

最后,他把目光停在某页上仔细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合上书,抬起头看着自己的那些手下,脸上露出欣喜以及期待的表情:“还不够,还差几个人。不过,我想我的老师一定很乐意和家人团聚的——在冥府。走吧,我带你们去他的家里看看。我说过,不会让你们空手回去的,那里所有金银都将是你们的!不过,最好下手利落点儿,不要弄出很大的动静,毕竟这个虚伪的都城还是敌人的领地。”

那些黑影般的随从眼中闪耀出和金发骑士同样贪婪的目光。

在黎明之前,在天空最黑暗的时候,年轻的金发骑士带着满意的表情看了看他那些浴血的随从,绽放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非常好,非常非常好。现在,去吧,勇敢的小伙子们,这栋宅子中所有财物都是你们的,你们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过别太贪婪了,因为太阳升起之前我们就要离开这里。”

说完后他目视着侍从们欣喜地扑向每一个宝箱和每一件金银器,轻蔑地扬了扬眉,低声嘀咕了一句:“蠢货。”

金发骑士四下环顾后踱步到一张宽大的木头餐桌前,把从未离手的那本黑色封皮厚书轻轻放在了上面,翻到他之前所看的那页。

“该让我的辉煌从哪儿开始呢?”金发骑士轻皱着眉仔细地考虑着什么。

这时,倒在附近的一具尸体开始轻微地抽搐起来,而且那痉挛似乎越来越强烈,就好像被重新赋予了生命一样。金发骑士知道时间不多了,他不想让自己的手下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他随手抓过桌上的一把小餐刀在手中掂了掂,若有所思地眯着眼,凝视着墙上那块描绘海湾风光的羊毛挂毯低声喃喃自语:“好吧,还是从这里开始吧。”

说完他摘下右手的护手,紧紧抓住了餐刀的刀刃。然后左手握牢刀柄,慢慢地抽出了餐刀。

鲜红的血从骑士的右手中不停地滴落到餐桌上。

他看了看鲜血淋漓的手掌,仰起头闭上眼睛:“神啊,相信我,我会谨慎地使用自己的力量。”

公元1203年7月19日晨,君士坦丁堡沦陷。

拜占庭,传奇般的千年帝国,第一次被攻破。

注释

[1]公元330年5月11日,罗马帝国皇帝君士坦丁一世,定都于拜占庭并将此地命名为新罗马(也有直译为“第二罗马”),但人们更愿意将其称为“君士坦丁之城”,意指“君士坦丁大帝的城市”。所以后来便出现了“君士坦丁堡”这个名字。而“新罗马”或者“第二罗马”等名称除史书外,后世倒是很少有人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