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把裴奈尔晒醒。他从板凳上起来头涨欲裂。早晨那股刚毅的勇气已全消失。他陷入在一种无名的孤独中。他不愿把心头的酸楚认作是悲哀,虽然他的眼眶中满浴着眼泪。做什么好?上哪儿去?……如果他朝着圣拉扎尔车站的方向走,他并无一定的目的,他只知道那时俄理维也一定在车站,他希望也许能重见他的朋友。他自责早晨不该突然离去,这事一定会使俄理维难受。而他不正是裴奈尔认为在人间最可眷恋的人吗?……当他看到他朋友在爱德华的怀中,一种奇特的情绪使他一面紧随着他们,而同时又避免使自己露面。虽然他想加入在他们中间,但他痛楚地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他觉得爱德华是个可爱的人物,身材不比俄理维高多少,步履也几乎一样年轻。他决定等待着俄理维和他分手以后,自己上去向他招呼。但用什么作借口呢?
正在这当儿他看到那搓皱了的小纸团从爱德华的手中毫不经意地落了下来。他把它拾起,原来是一张行李房的收条……好巧,这不正是他所需要的借口吗!
他看他们一同进入一家咖啡馆,刹那间他感到一种极渺茫的心绪,接着又开始他自己的独白:
“换一个人无疑就会立刻把这纸条交还给他,我记得哈姆雷特的话:
一切世俗之利对我是
那么疲倦,陈腐,平淡,无用!
裴奈尔,裴奈尔,你在心头打算什么呢?昨天你已经掏了抽屉,今天你又打什么主意?留心点吧,好孩子……注意正午的时候,给爱德华存行李的那个家伙会去吃饭,另一个人会去值班。而你不是答应你朋友,说什么都敢做吗?”
可是他想,这事如果做得太匆促恐怕会出乱子。如果慌忙去取,管行李的人也许会疑心;他再一检查登录册,定会发现这事情不很平常:一件几分钟前存入的行李一会儿又把它取出。而且,如果一个路上的人,一个不相识者曾看到他捡起这张纸条……裴奈尔知道不宜操之过急,他就决定重又走向和平广场,挨过一顿饭的辰光。当人去吃饭的时候把手提箱存在行李房,饭后就去取,这不是很普通的事吗?他已忘去他的头痛。经过一家饭馆的时候,他就顺手在露天的餐桌上抓了一根牙签(它们在桌上都成箍地放着),预备到行李房前放在口中嚼着,装作才吃饱的样子。幸而他有着堂堂的仪表,优雅的衣饰,高贵的举止,真率的笑容与目光,以及我也说不上是怎样的一种姿态,总之可以使你觉得这是一个丰衣美食的人,什么都有,什么也不需要。只是躺在长凳上,这一切都起皱了。
当行李房的职员向他要十生丁[1]的保存费时,他可心慌了。他身边已无分文。怎么办?手提箱就在柜台上。稍一不安或是掏不出钱就会引起疑窦。但魔鬼不肯让他失败,当裴奈尔绝望地假装着在每只口袋中探掏,魔鬼已把一枚十苏[2]的钱币塞入在他慌张的手指间,谁也不明白这一枚钱币是什么时候忘在他的背心上的小袋中的。他就交给那管事的,丝毫不显露自己局促的心情。他提起箱子,若无其事地把找回的零钱放入袋中。他舒一口气,好热!他往哪儿去?他的双腿有点站不稳,而箱子对他又相当重。他预备如何处置它呢?……突然他想起他没有钥匙。不,不,决不,他决不能把锁撬开;他又不是小偷!……如果至少他知道箱内有些什么!箱子的重量全落在他手臂上。他满头大汗。他把他的负担放下在行人道上,预备休息一下。自然,这箱子他是打算送还的,但他先想加以探索。他顺手把锁一捺。啊!奇迹!锁瓣竟开了,箱内露出这颗珍珠:一个皮夹,皮夹内是钞票。裴奈尔取出珍珠,把蚌壳重又合上。
如今他可有了办法,赶快找一旅馆!他知道附近阿姆斯特丹路就有一家。他已饥肠辘辘。但坐下在饭桌之前,他先得把那箱子收好。在扶梯上一个侍役提着箱子给他引路。三道扶梯,一条过廊,一扇门,他就把他的宝藏锁在门内……自己再跑下楼来。
坐下在一道牛排前,裴奈尔不敢从他袋中掏出那只皮夹来(谁敢担保不会有人在偷看呢),但他的左手伸在衣袋中恋恋地抚摸着它。
“使爱德华明白我并不是一个窃贼,这实在不是容易的事。”他自忖着,“爱德华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人呢?这一点也许看他的手提箱就可以知道。非常吸引人,那是一定的。但天下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就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打趣。如果他以为他的箱子是被窃了,那末当他再得到它时一定会很高兴。他应该感谢我替他送还,否则他只配是个笨伯。我有方法使他对我发生兴趣。赶快来一道水果,以后就上楼去细作部署。算账;赏茶房一点漂亮的小费。”
片刻间,他又重回到他的房间来了。
“手提箱,如今就剩您和我两口儿了!……一套替换的西服,穿在我身上也不会太肥。质料时髦,式样雅致。衬衫之类;化妆品。我还决不定是否这一切都预备还给他。但可以证明我并不是一个小偷,那是因为这些稿纸会比任何别的使我更感兴趣。先看这些吧。”
这正是那本日记,里面夹着萝拉那封凄楚的信。开首几页我们已经知道,下面是紧接以前的日记。
注释:
[1]一生丁等于百分之一法郎。
[2]一苏即五生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