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皇帝登基的第五年,依旧是个依靠人臣才能勉强坐在皇位上的垂髫小儿。先帝膝下子嗣单薄,尚且只有这么一个独子。
朝堂之上似虎似狼,后头若是没有姬璆明顶着,那么些个口上昭昭,实则口若悬河的臣子们早就已经这个幼主给啃得骨头都不剩,然后就想拥护着那位先帝的亲弟,昭和王朱珔盛谋朝篡位了。
先帝在位之时曾多次感慨昭和若是晚生个几年当了我的亲儿,这位子恐怕非他莫属了。奈何不是,也是昭和王气运还未到,最后先帝驾崩,尚且连个阉党他都不能与之抗衡。
当年后宫之中斗的也厉害,太后还是云贵妃之时便凭着盛宠又有皇嗣恃宠而骄,老皇帝年迈被美色迷了眼,私底下不知道多少皇嗣是死在了这云贵妃手里。老皇帝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临了只留了一个年幼的储君,后悔不已。
在皇陵的列祖列宗面前嚎啕大哭,细数自己的错失直言无言面对列祖列宗,到最后郁郁寡欢而终。
姬璆明全都是知道的,老皇帝哭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一动不动的跪着,老皇帝老泪纵横的跪倒在地上,跟他说,“璆明,朕有愧啊。”
这个掌权天下数十载的帝王,临了在一张龙榻上哭的几经都要背过气去,他紧紧地攥着姬璆明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璆明,璆明,他们都以为朕没儿子了,云贵妃那个贱妇日后恐登太后之位,幼主年少不能掌权,夫妻一场朕留那贱妇一命,朕唯信你,你给朕好好地看着她,给朕好好的看着她!”
老皇帝仁慈,到底没有下了那道去母留子的诏书,可是却硬生生的分了这位年轻太后的权,分了那位甚得帝心昭和王的权。
于是天上的龙远归之后,唯独剩下这个独得先帝恩宠的阉人姬璆明权势滔天。
正逢上三伏天,那龙王爷还没睁眼,这凡间还没落过一滴龙王泪。甘肃大旱,辛苦劳作了一年颗粒无收,民不聊生,诸多的苦楚也只能由陕西政使司一道折子快马加鞭的往这皇城送,直到过了半个月姬璆明才看见这道民生的折子。
姬璆明怒摔折子的时候,吓得打盹儿的小皇帝一个哆嗦,当即就坐直了。霁遥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小心翼翼的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犹记得当年姬璆明在太医院第一眼看见年幼的他之时,一双凤眼微微吊着,上下仔细的打量了一番,便留了一句,“日后跟着我吧。”
张太医浑身一抖,赶紧的跪在地上磕头求情说,“九千岁,还请九千岁开恩,这孩子是臣的干儿子,年纪还小着哪。”
这阉人哪里讲什么道理,当时姬璆明睨着他,“我瞧上了那便是我的,这宫里头除了万岁爷没有男人,若是张太医肯让这孩子跟在我身边,我这个做干爹的定然好好地管教,日后成家也为他寻个好姑娘。”
这人说着说着便又成了谁谁的干爹,他正得了风寒砸破了一旁小太监的脑袋。张太医对于霁遥来说有救命之恩和收养之恩,他心疼的厉害,也害怕这位就千岁砸破了张太医的脑袋,便是还没有等张太医说些什么,他便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感恩戴德了起来。
张太医也不敢惹恼了这位九千岁,只得私下再三叮嘱霁遥要万事小心,莫要丢了脑袋。
跟在姬璆明身边这五年,他已经摸清了这人的脾性,虽说总是阴晴不定可到底大部分时间脸上是带着笑的。甭管那笑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总归叫人看了还能舒一口气。
他喜好风光热闹,身边人多拥簇着的时候眼睛里才能渗透出几分倨傲来。
此刻那人穿着玄色底面的织金缎蟒袍,头上还戴着展角幞头,余下白皙又艳丽的面容来,平添了几分稠艳出来,可是此刻那张漂亮的脸却是横眉怒对的。
霁遥卑躬屈膝的将地上那道折子捡起来双手放到桌案上,却也只能小心翼翼的猜着,“可是朝中百官办事不利,故才惹恼了九千岁?”
看着霁遥有几分谨慎小心的面容,姬璆明方才的怒气顷刻之间便消了大半去,他一转身便又是换了一种语气,“是甘肃濒临大旱,甘肃的那陕西的政使司竟然才将这道折子递过来。”
甘肃问题向来敏感,也无外乎姬璆明会发怒了。
霁遥只是静静地听着,眉眼之间那一点朱砂痣将那样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映衬的愈发的冷清,就又听姬璆明道,“甘肃向来是大明之踵足,若是那群难民产生不满,转为流寇盗贼已算是极轻,若是联合那端的蒙藏百姓变动起义,那这尚且还不曾懂事的幼主又该自处?”
霁遥微微抬眸便看见那尚且年幼不能自处的幼主正拄着下巴在惊慌之中睡得酣畅淋漓。
于是霁遥微微躬着身,形似于毛遂自荐,他声音轻微却已经足够沉重,“我……我想去甘肃赈济救灾。”
姬璆明一怔,良久没有说话,终于在霁遥战战兢兢之中抬起凤眼看了过去,“你?”
霁遥道,“是。”
不知道姬璆明又如何不高兴了,他就差抬起一脚踹在霁遥的身上,语气之间已经隐约有了危险之意,“你算个什么东西?就你这细皮嫩肉的过去能硬生生的被刮掉万层皮。”
霁遥想要开口,就又听姬璆明冷笑一声,“想是你日子过的太舒坦,便不知道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偏要自讨苦吃了。”
霁遥掀了曳撒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不是太监的身子却穿着一身紫金的曳撒,此刻头低着腰板却是笔直的,“我想去,民不聊生百姓受难,我,我不忍。”
姬璆明眼瞧着那微微摇曳的烛火,他随手将一件披衣盖在了那睡得正酣的幼主身上,及至安安稳稳的坐在了那椅子上,这才说,“你方才年幼,又生于京中,未曾历过旱灾,必然是不知晓十八年前一场旱灾,有多少的饿殍。数千里之间,草木皆尽,或牛马毛幡帜皆尽,蝗灾便又拔地而起,若稍有不慎便是引发了瘟疫,人渴乏,疫死者尤众……”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姬璆明苍苍的住了口,他顿了片刻又问,“你多大的年纪了?”
霁遥说,“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