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同归
燕子殊看了一眼抿唇不发一语的段步飞。
里面的大夫不多时就退了出来,见面色不善的段步飞,小心翼翼地开口:“夫人乃是中了生川乌之毒,幸乃发现及时,又处理得当,待我开了药方,连着几日肃清毒素即无大碍。”
段步飞眉头深锁,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大夫的话。
倒是燕子殊见机行事,唤一旁候命的嫣然:“嫣然,你带大夫出去开方。”
嫣然领命,带了人出去。
燕子殊这才转过身去,面对段步飞,心下难免犯嘀咕。
莫怪他老人家疑神疑鬼,好日子所距不远,却出了段云错中毒事件。但不说段云错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段步飞除了先前抱段云错进来,自始至终没什么反应。
以往最紧张段云错的人,此刻变成了好像最漠然视之的人,是不是太过反常了?
“燕叔?”
还在想,段步飞却开口了。
燕子殊回神,“在。”
段步飞深吸了一口气,下了命令:“海璃引的人,杀!”
不想他竟有这等命令,燕子殊有些为难,他小心瞅段步飞的脸色,试想是否有转回的余地,“阎王,夫人中毒一事,也许并非海璃引的人所为,要不要——”
他之所以要下格杀令,应当是认为海璃引的人要谋害段云错,可是是非曲直尚无定论,这样处理,是否太过草率?
段步飞挥手,甚至没有再看燕子殊一眼,只是背转身去,再说一字:“杀!”
燕子殊哑然——话都懒得再说一句,摆明了没有条件可讲。
他只得领命:“是。”
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头疼这一次,又不知要引发多少的闲言碎语。
“慢!”段步飞又开口了,“今日之事,我希望不会再有不相干的人知晓。”
这个——就更难了。
燕子殊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他甚至开始羡慕起左天释,卸了位之后能逍遥快活自在。
心思小小转,想自己正巧最近收了个傻傻的徒儿,得尽快将他训练出来,也学左天释那老儿早点解脱才好。
也因为思绪繁芜,所以不曾注意段步飞的视线,已慢慢转向幔帐之后,眼中尽是挣扎。
待燕子殊离去之后,段步飞缓缓走上前去,撩起幔帐,步入里间,一直走到床头,凝视沉睡中的段云错的青白面容,一瞬间,他竟有一股掐死她的冲动。
在亲眼见她倒下的那一刻,他终于知晓那碗粥有毒。可比那更震惊的是,她居然亲手喂自己喝下毒粥!
他虽不算绝顶聪明,倒也能拼凑个七八分的来龙去脉。
若不是海璃引的人要杀他却被她误服,那唯一的解释,便是她的初衷,是要毒杀他!
难道,她恢复了记忆,什么都记起来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竟有些心慌起来。
她恨他,可为什么要自己喝下毒粥?
越想越乱呵,他明明已知晓那种可能性最大,可笑还有自欺欺人,要海璃引的知情人统统成为死人,才不会引发岛中更多的臆测。
杀戮过多,他并不在乎;造孽几何,他也从不理会。为了段云错,他可以将无间岛变为世上仙境,自然也可以翻手将它还原为人间地狱。
只是——他苦苦一笑,拂开段云错额前的发——他在乎的,待她醒来后,她会在乎吗?
很渴,真的很渴,胸腹间有团火在燃烧着,似要将她毁灭尽殆。
“水,水……”
朦胧中呻吟,却觉得每叫一声,嗓子都疼得厉害。
甘甜的水缓缓入了她的口,蔓延于那团烈火中,纠缠不已,一个激灵,段云错突然张开眼来。
“夫人,你醒了?”
视线先有些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楚起来。
“嫣然……”段云错有气无力地开口,费力地点了点头,撑着床沿想要支起身来,奈何一阵虚软,又倒了下去。
“使不得。”嫣然按住她,“你连续昏睡了三日,粒米未进,怎又气力?”
“三日?”段云错有些惊讶,头隐隐抽痛着,“为什么——我会睡得这么久?”
“夫人你不记得了?”嫣然诧异,“在海璃引你中毒,大夫说是主子处理及时,才无性命之忧,但余毒未清,便开了排毒的方子——幸好无事,否则还真不知怎么向主子交代呢。”
海璃引……
脑海中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是了,她想要杀段步飞,岂知后来……
段云错咬牙拼力起了身。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见她的举动,嫣然吓了一跳,急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我、我要去海璃引。”段云错挣扎着开口,才迈出一步,踉跄过去,撞着了桌角。
“夫人!”见她一味固执,嫣然都快要急哭了,“你身子这么弱,怎么去?”
“你放开!”段云错努力想要挣开她的手,“我得去,海璃引的人,他们……还有哥哥他——”
心太急太乱,也说不太清,一时不察,还是用了“哥哥”这个称谓。
她是在海璃引中的毒呀,依段步飞的脾气,八成会认为是海璃引的人下毒,说不定——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嫣然自然不会放开她,两厢纠缠之中,房门不期然地被打开了。
两人都一愣,同时望过去,见了立在门口的燕子殊。
燕子殊淡淡地扫了一眼段云错,“不用去了。”
段云错的心陡然悬了起来,“燕叔,你——”
欲言又止,怕听到自己最不想听到的事实。
“你该满意了。”燕子殊却答非所问,只是摇头轻叹了一口气,“十几条人命,抵不过你一人举足轻重。”
嫣然“刷”的一下白了脸,先前死命拉着段云错的手也软了下来。
这句话,燕子殊说得云淡风轻面不改色,听在段云错的耳中,却不啻于晴空霹雳。
她用力捂着嘴,拼命地摇头。
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那么鲜活的人,怎么可能说没了就没了?
“你不信?”燕子殊瞄了她一眼,语调听不出喜怒,“尽可去看一看好了。”
段云错站在原地,身子抖得很厉害。
“夫人……”嫣然犹豫地似乎想要劝段云错,见她愣神不予理会,她又求助地将目光投向燕子殊,“燕左使……”
燕子殊别过脸去。
段云错似突然回过身来,顿了顿足,突然冲了出去。
反应过来的嫣然拔腿就想要追去,却被燕子殊拦下。
她不解地看着燕子殊,而燕子殊却盯着段云错越跑越远的身影,沉默着没有再言语。
段云错对段步飞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而今段步飞喜怒不定的性子,皆来自于段云错。
已是太狂妄目空一切唯我独尊,摒弃左右,压制六道,再加上殷阑珊的出走未归,海璃引的前车之鉴,盟内人人忧心自危,
他相信左天释当年的手下留情事出有因,而今他这样做,是无奈之下的下下之举,无异于背水一战。
成功,便是皆大欢喜;失败,无间盟的基业或许就此毁于一旦。
不过,赌一赌,总比坐以待毙等死强上许多。
段云错在黑夜中奔跑。
没有月光,夜黑沉得厉害,仿若无形的巨兽,狠狠啃噬着她一再脆弱的心。
一路跌跌撞撞,记不清究竟摔了多少跤,不知是身体虚弱还是心慌意乱,总之,眼看海璃引就在前方,她脚下一软,浑身突然被抽空了气力,一下子跪坐下去。
咬牙,她使力站起来,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一点点捱进了海璃引。
很静,很安静。
段云错的心在狂跳,她定了定神,嘶哑着嗓音开口唤道:“有人吗……”
无人回答。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声音大出了许多:“有人吗?”
她愣了愣,而后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发疯一般冲了过去,推开一间又一间的房门——
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当站在走廊最后一间门前,段云错觉得自己的手在发颤。
“不会的不会的……”
她喃喃自语,猛地将门推开——
门推开的那一刹那,房内的烛火也骤然亮了起来。
乍来的光明令段云错一时有些昏眩,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眼,免不了一番惊喜,原来还是有人在的。
既然有人在,那么燕子殊说的便不是事实。
这么一想,心下释然,她缓缓放下手来——
“错儿……”
温柔的呼唤声轻轻响起。
段云错却觉得自己的脊背陡然冷凉了起来。
这样的声调,这样的语气,只有一个人,才会这样唤她。
房内站有一人,背光面向她而立,烛晕环绕在他四周,昏黄昏黄的,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惨淡。
段步飞!
下意识的,段云错退后了一步。
段步飞慢慢踱步上前,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这么晚了,错儿,你来这里干什么?”
手心下纤细的肩头在微微颤抖。
段步飞的心向下一沉,却仍是面带笑意,向下轻轻握住了她凉凉的小手,“来,我带你回去。”
段云错明白,此刻最为稳妥的保身之道,即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顺从他。
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很乱很乱,连这么简单的一点,她都无法做到。
于是,她还是开口了:“海璃引的人呢?”
段步飞还是望着他,幽深的黑眸闪过一抹寒光。
——凛冽且凶残。
只是一瞥,她已开始怕了,甚至有些懊悔自己的鲁莽。
段步飞的大掌在她的脸上摩挲,“问这个,干什么?”
六个字,很简单,等待她的回答。
段云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段步飞却替她说了:“你是不是想问,这里的人,是不是都被我——杀了?”
他的语速说得很慢,沙哑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冷,令人不寒而栗。
段云错猛地仰头看他,抓住他的臂膀,晦涩艰难地开口:“他们真的——”
段步飞扫了一眼段云错泛白的指节,拂开她的手,头一次,面对她时,露出了冷然的神情,“没错。”
段云错怀疑自己看错,这——是段步飞吗?
闪念一起,她只呆了片刻,随即叫出声来:“为什么?”
“一时兴起。”段步飞轻描淡写,给她答案。
段云错收回手拽住自己的衣襟,不可置信地瞪眼看段步飞。
——一时兴起?
他就凭这么短短的四个字,就决定了数十人的生死?
恶魔——她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了这样的两个字。
一时间,突然好恨自己为什么会替他喝下那碗粥,他要是死了,就不会累得这么多无辜的人因她一时的不忍而丧命。
他无所谓的姿态,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而此刻的痛,犹胜于十年前的灭门惨祸。
她为痛失亲人而椎心不已,却不及此刻因段步飞的残忍而对他心灰意冷。
突然间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段步飞盯着脸色骤然惨白下去的段云错,握紧了她的手,“错儿,你的气色不好,定是余毒还未肃清——”顿了顿,他似在思考着什么,须臾后,才道,“乖,跟哥哥回去。”
哥哥?
这个称谓,更令她一路从头凉到脚底。
泪水悄然从眼底涌出,段云错摇头,从段步飞的掌心中抽出手来,“放我——走吧。”
语调哽塞,言辞凄楚。
泪眼中,仿佛又见与她一起在浅霞溪捕鱼的哥哥,伴她步入中土采摘百花种的哥哥,陪她在相思竹林嬉戏的哥哥,问她是否愿嫁他为妻的哥哥,还有,那个害羞地说出心底对她眷恋的哥哥……
心目中的哥哥,是温柔怜惜呵护自己的男子,怎会与眼前这个手沾血腥残酷无情的阎王扯上关系?
狠不下心,下不了手,那么,她至少可以走,不再相见,就不会去想,就不会心痛。
听了她的话,段步飞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似乎带着悲伤,却又有阴狠,甚至,还有几分决然。
那样的笑,苍凉凉的,眉宇间,还有落寞。
他何以要露出这样的笑?
她莫名难受,却还是别过头,狠心要自己不去看她,只将自己的坚持在一字一顿与他来说:“我要离开无间盟,我要离开无间岛。”
她不知自己的措辞露出多少破绽,可而今,她根本不想再费力矫饰。
段步飞却轻轻开口了:“你决定了?”
没有暴跳如雷,没有倒戈相向,甚至没有细问原因,他只是这样轻轻地问,平静得如无风的海面。
倒是轮到段云错发愣,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迟疑一下,才缓缓点了点头。
“好。”
段步飞竟爽快地答应了。
“你走吧。”
轻而易举的,她就这样获得了段步飞的同意,而段步飞,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眷恋。
即便是去意已决,段云错却难免伤感——这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关心挂念守护自己的人?
怕也是厌倦了吧,因为她不再是昔日那个以他为尊的错儿,所以留于不留,与他来说,也无所谓了。
费了好大的劲,段云错才勉强自己转过身去,迈出一步,然后,才是第二步——
“错儿!”
段步飞又在身后叫她。
她的眼泪流得更急更凶,忙用双手胡乱抹去,这才回头——
在心底小小声地跟自己说,就当是临去最后一眼罢了。
回头的一瞬,仅看见段步飞扬手,黑影在眼前一闪,而后,就感觉脖颈一股撕裂般的痛楚。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却是一手温热的湿润。
段步飞看着她,平日不离身的索命鞭此刻已盘成圈绕在他的手臂,鞭子的末梢,隐隐的,还有液体一点点地滴在地面。
他的眼中,蕴藏着泪光,只是一眨眼,泪水,便如此出来了。
“错儿,对不起……”他一直凝视着她,嗓音嘶哑得更加厉害。
她依稀明白了什么,松开手,亲眼看到一股血箭从自己下巴一下喷射而去,溅了对面段步飞的满头满脸。
她想要呻吟,却无法出声,疼痛难忍,只觉周身逐渐冷了下去,渴睡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眼皮沉重,她望着段步飞走过来,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如往常疼惜她那般拥入怀中。
忽来的温暖令她无比贪恋,小小的,再往里面靠了靠。
有人在摸她的发,还有低低的叹:“错儿,你终究是记起来了吗?或者,也没有,只是厌恶我的凶残。”
他骗她,他居然骗她!
她恨恨起来,若不是气力流失,她定要狠骂。
而他,还在说——
“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会、不会让你离开我……从我决定要你姓错开始,我便说过,在我的羽翼之下,除我之外,你的命,谁都不可以拿去!”
抱住她的力道骤然一紧,强势霸道,她的伤口被压痛,死去活来得恨不得立即死掉。
“我给了你机会,你却一任要走,怎么可以?错儿,你何以如此残忍?我对你疼惜不够?眷恋不够?呵护不够?”凉凉的吻落在她的额头,她的鼻尖,她的唇,以及,还有她可能还在喷血的伤口,“不——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休想逃开我。”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段云错昏昏沉沉地想,断断续续的,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她又轻轻平放下来,随后,被他放开,失去了他的温度,寒意更胜,她剧烈地抖起来。
她狠狠咬自己的舌尖,借由疼痛保持片刻的清醒,也不知为何,即便是死,她没理由的就想听完段步飞的话。
模糊中,好像看到段步飞在自己身侧坐下来,“我也说过,我生,你存;我死,你亡。反之,亦然。”他笑着,握住她因疼痛而捏紧的拳,“你放心,即便是死,我也会拖着你下地狱,不会让旁人有得到你的机会!”
段云错陡然一个激灵,即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设想,她都没有料到段步飞会给她这样的答案。
毅然决然,带着比她更加执拗的无可挽回的坚决。
那道黑光在她残留的视线中再次出现,她心一震,随即意识到段步飞要做什么,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清晰地闪现一个念头——
她不要他死!
用力动了动被他紧握的那只手,小小的动作,已拼了她全部的气力,却也明白,依她目前的状况,最多是将他的手小小偏离了一点点。
她听得筋骨碎裂的声响,胆战心惊,而后,有更多的血,洒在她的颜面她的颈项,每一滴都是那样的暖热。
她想哭,却发现根本无法驾驭自己的眼泪。
血流尽了,泪,也干了吧?
丧气了全部的气力,再也无法撑下去,她在疲倦阖上双眼的同时,记起了他的誓言——
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休想逃开我……
连死亡,他竟也是舍不得让她独自一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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