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乱神
一直以为,世上的景色,与无间岛的相差不多;一直以为,世上的食物,当类似无间海域的鱼虾;也一直都以为,世上的人,也该如无间盟的鬼卫般只有同样的表情。
却不想,原来都错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段云错双手抱紧了段步飞的胳膊,好奇地左看右瞧。
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样貌不同,举止不同,言行不同,欢喜哀怒的神情也不尽相同。
正想得起劲,唇畔突然滑过什么甜腻腻的东西,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头避开。
“是桂花糕。”段步飞的声音响起,带着隐隐的笑意。
“桂花糕?”段云错望着段步飞手中以油纸包着的小小方糕,神情困惑,“桂花做的?”
“嗯。”段步飞点头,拿了一块给她,“来,尝尝。”
段云错将信将疑地小心掰了一点送入自己的口中,只觉香甜可口,还有一股淡淡的桂花清香。
她惊讶,“这里也有万花阁的桂花吗?”
段步飞差不多要失笑了,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傻瓜,并不是只有万花阁才有桂花。”
“这里也有?”段云错吃下手中的桂花糕,意犹未尽,拿过段步飞手中的油纸,再吃了几块,这才舔舔唇,“好吃——哥哥,等回了无间盟,撒下百花种,长出桂花来,我们也做来吃好不好?”
“好。”段步飞应声。
幻想着桂花开花香气四溢且桂花糕成堆的画面,段云错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好听,当然,陡然而来,也有些突兀。
近旁小摊前本是在窃窃私语的男女抬起头来,错愕地望着他们。
段云错吐了吐舌头。
见段云错直直地望着他们,那女子红了脸,牵了男子的手,低低开口:“相公,我们走吧。”
段云错见他们匆匆没入人海,转头问段步飞:“哥哥,他们为什么一直那样?”
“那样?”她说得奇奇怪怪,段步飞也没听懂。
“就是这样啊。”段云错说着,自发伸出手来,又拉下段步飞一直揽着自己的手,“手牵手,舍不得松开。”
“他们是夫妻,本该如此。”段步飞回答。她的手心温温的,大概因为热,些许有了汗,粘粘的,与他的掌心相贴。
这不是第一次牵她的手,却因为是她第一次主动,令他莫名有些雀跃。
段云错蹙眉,表情更加困惑了,“夫妻——又是什么?”
段步飞语塞,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就在他愣神间,段云错眉头舒展开来,拍了拍自己的脸,“我知道了,夫妻就是对对方很好的人吧,所以要互相牵手,免得出了差错会找不到对方——就如哥哥与我一般,对不对?”
心猛地一跳,接着是鼓鼓作响,复杂的情绪交叠,错觉蓦然而生。
他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段云错与自己交握的手。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差别明显,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而后,那只白嫩的素手突然用了劲,将自己握得更紧。
段步飞抬眼,透过斗笠上垂落下的覆面黑纱,段云错正眉开眼笑将他凝望,“我也要跟哥哥这样。”
这样?那样?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血有如此刻般沸腾得厉害,更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变化只是因为她短短的一句话。
在她心中,他是对她最好的人,所以亲昵是自然,牵手,也是自然吧。
“走啊。”见他兀自立在原地不动,段云错拉他,也不知瞧见了什么,张望着要向前头走去。
段步飞的耳朵动了动,立即感应到身后有动静。
他甩鞭出手,小小的断裂声后,他回过头去,但见地面一摊稀烂的红渣。
一尺开外,是一个扑倒在地的三岁左右的孩儿,死死瞪着他。
一名妇人从后面跑过来,抱起那孩儿,搂在怀里,好语相慰。
小孩儿似突然想起来了,小嘴一撇,指着段步飞,抽噎起来,“糖、糖糖……”
妇人的反应却是捂着孩儿的嘴,飞快地瞥了段步飞一眼,眼神有些惊惧。她拖着孩子后退,一边还低语道:“莫哭莫哭,娘再给你买个糖人便是了……”
周遭已有人议论了——
“人家一个孩子不小心摔倒,他居然还拿鞭子把糖人给弄碎……”
“世风日下……”
“恶人恶相吧,否则干吗还遮住脸……”
段步飞没有说话。
饶是再不懂,段云错也明白了几分,他们这是在说段步飞不好呢。她忍不住地冲着身边几个窃窃私语的婆子问话:“你们干吗说我哥哥?”
“哥哥?”那几个婆子诧异地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摇摇头,继续交头接耳,“不像呢……”
“喂!”见她们倒是说得起劲,却没人回她的话,段云错跺了跺脚。
于是一个婆子终于开口了:“不是说呀,姑娘,你们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呢?”
“同情心?”听到这么个新鲜的词,段云错重复一遍,“什么是同情心?”
一群人眼睛瞪得像铜铃,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瞅怪物。
只有段云错还在揣摩,“是跟桂花糕一样好吃的东西吗?”
“错儿,我们走了。”段步飞插话,不再跟看热闹的人浪费时间,这一次换他拖了段云错的手向前走,本是拥挤的人群自发退到两边,为他们让出了道路。
段云错本想问得更仔细些,不过段步飞太过强势,害她的脚都根本不是自己的了,连稍停一下都不可能。
旁人送怪物一般看着他俩越走越远,终于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谁开口闲闲侃了一句——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都说无间盟的人怪呢,看,这不又见了两个怪人……”
“哥哥,他们在说你呢。”
直到进了客栈,段云错还在计较。
“嘴巴长在他们身上,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段步飞跟掌柜要了房,回头望段云错,“我就当没听见。”
“怎么可能没听见?”段云错不服气地反驳着,“而且他们看你的样子,让我觉得好不舒服——明明都没见你的面,怎可那样说你?”
见她红了一张俏脸,连腮帮子都是鼓鼓的,他的心,有点暖暖的。
她这是在替他生气呢,可惜她性子太过单纯,也许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情绪。
“没关系。”段步飞的手指滑过她光洁的脸,指腹有她肌肤的热度,想着她为他的义愤填膺,不免有些好笑。
他之所以蒙脸,自然是不希望外人见。这张脸,外头人不见也就罢了;若是见了,恐怕会噩梦三日。
“好了,今日累了。”他哄她,“好好休息,明日我再带你去其他地方玩。”
“好。”段云错应声,对玩的憧憬,令她立马忘记了之前还在与段步飞争论的话题,乖乖随他一道。
临上楼的时候,跑得急的两个小孩由上匆匆而来,侧身撞到段云错身上。
冲力太大,段云错仰面向后倒去——
有什么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段步飞动作极快,拦腰搂住段云错,使力向前,她便再次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
段云错用力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方才所见的是什么呢?
“姐姐,对不起。”见闯了祸,一个孩子爬起来,怯怯地道歉。
“让开!”
段云错还来不及说话,段步飞已沉声开口,低哑的声调令人倍感压力。
说话的孩子似被他吓住,顿时脸色惨白。
段云错奇怪地看了一眼段步飞,只凭声音,似觉得他好像不大高兴,“哥哥?”
段步飞瞥了一眼,“奇了,今日我们跟小孩真是特别有缘呢。”
“叔——叔叔……”另一个孩子结结巴巴地说话了,可怜兮兮地瞅向段云错,上前了些,拉住段云错的手,“姐姐,你跟哥哥说,不要告诉我娘。”
孩童小小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顺带着,搁了什么上来。
段云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蜷缩了手指。
“走了。”孩子迅速低下头去,拉起了另一个,似是害怕两人反悔一般,一溜烟地就跑出了老远。
“错儿?”
“嗯。”段云错应声,紧跟着段步飞的身后而去,见他径直打开了房门走进去。
她跟上去,进了房,见段步飞已摘下斗笠,倒了茶水,手握了握,又放开,想了想,终是开口:“哥哥,刚才那个孩子——”
段步飞抬起头来,“怎么,撞疼你了?”
“没有。”段云错摇头,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平摊在他眼前,“他给了我这个。”
段步飞抬眼望去,见是一个皱皱的纸团,他神色未变,喝了一口茶,才提点她:“你不打开看看?”
“对呀。”段云错恍然大悟般,展开那张纸,看来一眼,又蹙眉。
“写的什么?”段步飞问她。
纸团上很简单,简单得只有两个字。
段云错轻启唇齿,念出声来:“毒杀。”
……杀……
远远的模糊的声响,似乎有谁人在喊,她努力地想要辨听,却感觉头隐隐抽痛起来。
见她神色不对,定定地望着自己身后的方向,段步飞回头望去,半敛的窗扉外,依稀可见树干。
眉微微皱了起来。
“给我吧。”他拿过段云错手中的字条。瞥了一眼,短短二字,却是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填上。
嘴角勾起,他在心中冷笑,觉得唆使者果然笨得厉害。
“好奇怪……”这厢,段云错喃喃自语,认真地拿手捂了耳朵,又放下来,“不行,还是有声音呢……”
“好了。”段步飞起身过来,拉下她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错儿听话,睡上一觉,就没什么了。”
“可是——”
段云错努力还想说什么,却被段步飞截断了话头:“我出去一会儿,错儿乖乖的,好吗?”
见段步飞似乎无意再听下去,段云错也只好收口:“好。”
段步飞将她扶上床去,拉过被子为她盖好,“睡吧。”
在他的注视下,段云错乖乖闭上了眼。
段步飞掉头走向门外,合上门扉,确定段云错不会看见,他的脸色这才瞬间阴沉下来,抿了唇,大步走下了楼。
稳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房内的段云错这才悄悄地睁开了眼。
哥哥似乎不喜欢听她说下去呢……
她困惑地想,脑袋却开始混沌,阻碍她的思想。
撑着坐起来,她打开自己的荷包,又拿了一枚顾不了所赠的药丸,放入口中,仰首吞咽下去。
清凉的感觉又回蹿起来,这下子,好多了。
数了数荷包中的药丸,糟糕呢,还剩下了三颗,可得好生珍藏了,一定要等很难受的时候再吃吧,否则岂不是浪费了,很不划算呢。
她吁了一口气,放好药丸,这才侧身躺了下去,双手平贴放在脸颊一侧,平心静气下来,缓缓入睡了去。
段步飞在客栈的后院绕了个圈子,慢步走到那几株树下。
叶子已开始发黄了,偶尔有几片,脱离了树枝,扬扬地飞落下来,落在他的脚边。
脚尖支起其中一片,踢脚,轻若无物的叶片竟如离弦之箭笔直飞了出去。
一只手,突然毫无预兆地凭空伸出,拽住了那片叶子。
段步飞摘下斗笠,哼了一声:“舍得出来了?”
手松开,叶子重新落下,燕子殊的笑脸,从树干后露了出来,“阎王啊,可找到你了。”
“少来。”段步飞睨他一眼,“燕叔,最近可是闲得慌?”
“啊?这个——”燕子殊的表情看上去挺无辜,“此话怎讲?我可是奉阎王你的命令在当监工改造无间岛,片刻都不敢耽搁呢。”
话是如此说,但一想到无间岛逐渐面目全非的样子,便一片惶恐,甚觉凄凉。
段步飞却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既然如此,还有闲暇跑来中土?”
燕子殊配合地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燕叔年纪大了——无间岛突然大变样,于情于礼,燕叔都不太适应,所以才出来散散心呀……”
“真的是散心?”
“当然。”
下一刻,段步飞的身形一闪,没入高树,随后又回到燕子殊眼前,手中抓了一样东西,“那请问,这是什么了?”
燕子殊定睛一看,见他手中拿了一块树皮,上面留着深深的五指印,形若白骨。
失策呀失策,他瞥了一眼面色不太好看的段步飞,“我是担心阎王和错姑娘的安全,所以暗中保护。”
“燕叔,你真是在保护我?”段步飞的语气凝重起来,“那当云家人出现的时候,你为什么还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与错儿相遇甚至蓄意教唆?”
燕子殊收敛了笑意,不再答话。
“我知晓你们始终不放心。”段步飞叹了一口气,语气稍又舒缓,“对错儿,你们当真要如此警惕吗?”
燕子殊抬眼看他,“既是已说到此了,我也开诚布公。错姑娘是迷失了记忆,可难保她有朝一日不会记起,即便你赐她姓段,你的父亲,始终是杀她父亲之人——作为拘魂左使,我效忠阎王;作为你的燕叔,我也无法对此事置之不理。”
说到此,他瞅段步飞,见他绷紧了面皮。
“说到底,你与她,始终是仇人——左天释并没有说错。”
“燕叔!”突然又听到消失了三年的名字,令他想到了那段不快的往事,心情顿觉不畅。
燕子殊却执意继续说了下去:“可巧有漏网的云家人出现,既然他们报仇心切,权当一试,又有何妨?”
“试出来了吧?”段步飞冷冷道,张开手,将之前的那张字条扔给燕子殊,“这样是不是可以证明错儿的清白?”
燕子殊跪了下去,“阎王……”
“算了。”段步飞挥了挥手,眸色如一汪黑沉的潭水,深不可测,“毒杀?哼,莫说错儿根本不曾修炼毒术,她不记得以前的事,现今,只是一名……”
他突然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燕子殊却明白了。
痴儿——世人皆是如此看待段云错。
段步飞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段云错的掌温似乎还残留其上,令他想起了她全然信赖无防的笑容。
一时间,竟有些出神了。
“燕叔……”他突然开口问燕子殊,声音轻轻的,唯恐惊扰了什么似的,“我是不是太执拗了?”。
燕子殊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执拗,是执着。”
“不好吗?”段步飞抬起头来,直直地看他,目光中,竟有迷茫。
燕子殊几乎以为自己看错。
“阎王以为呢?”他问,却得不到段步飞的回答。
只有那么短短一刻,段步飞的眼神又化为了犀利。
“好与不好,都如此了。”他说,重新戴上斗笠,遮挡了面容,神情不得而见,“而我既是阎王,难道还保不住段云错一人?”
那一刻,他在心下已有了决定。
段云错是在迷糊中被段步飞叫醒的。
醒来时,已是大白天了。
昨晚服药之后感觉太好,居然一夜无梦地酣睡直到天亮。
跳下床来,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她定睛一看,桌上放了米粥。
“吃吧,红枣桂圆粥。”段步飞如此说吃。
段云错便开心地跳下床来,拿了勺子就急急往嘴里塞,接过不小心烫了嘴,乎乎直叫,眼泪都出来了。
段步飞笑她:“抢什么,喜欢吃,再买就是。”
“不是,不是。”段云错一边吹气一边解释,“今天还要出去玩的呀,我想快些嘛——还有,真的饿了。”
段步飞的眼神一变,不过即刻又掩藏得很好,“错儿,我们要回无间盟了。”
段云错惊讶地抬起头来,“为什么?”
她是真的舍不得回去,中土确实比无间盟要好看好玩太多。
“因为哥哥是阎王,是一盟之主,无间盟还有很多的人要听候哥哥的命令,还有好多的事等着哥哥处理。”段步飞轻言细语,尽量以她听得懂的方式解释,“错儿,你明白吗?”
不太明白,却又似乎懂得,自己好像已占用了哥哥太多时间。
“还有——”段步飞蹲下身来,握紧了她的手,“你不想早点看到百花种种出来的花吗?”
说到这个,段云错不禁想起了万花阁的美景,连连点头。
“这就对了。”段步飞微微一笑,放开她的手,拿勺子喂了她一口粥,“我保证,你回去之后,一定会很开心。”
段云错凝视他的笑颜,在他的诱哄下张开嘴,粥甜甜的,心,也是甜甜的。
开心吗?只要能跟哥哥在一起,她从来都是觉得很快乐。
从那间客栈出来之后,一辆马车已停在外头,见了段步飞与段云错出来,车夫掀开了车帘。
段云错回头看段步飞。
“去码头,快些。”段步飞如此跟她解释,便扶她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进去,放下了车帘。
车身颠簸了起来,想来是已在前行,段云错偏头看向窗外,想着就这么离开了,不免有些失落。
“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带你出来。”
段云错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
她当然知晓哥哥说话算话,可是——哎,回去之后,哥哥的事一定又会多起来,少了很多独处的时间。
外面的人群突然有些骚动起来。
她好奇地重新趴在窗口,见大家都向一个方向拥去。
“失火了?选”
远远的,惊呼声不断,她看过去,望得真切,是他们之前住过的那间客栈。
她不免惊讶,出来的时候是好好的呀,怎么无故地就失火了呢?
火光熊熊,隔了这么远,还些有热浪。
段步飞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坐好。”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了:“哥哥,失火了呢。”
“一间客栈而已,没什么稀奇。”
她觉得奇怪,哥哥又没有看,怎么会知道是那间客栈呢?
没来由的,突然打了个寒颤,纳闷今年的冬天为什么来得这么早?芽
许久以后,她才明白,当时的感觉,不是冷,而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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