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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风暴

殷阑珊抬眼望着那尊供奉的海王像,烟雾缭绕中,感觉眼睛有些难受起来。

香火燃得太盛了。

“阑珊?”

直到传来一声呼唤,殷阑珊才回过神来,见跪在前方的左天释回头看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是站着的。

这已是大不敬的表现了。

她忙低头,俯身跪下,双手掌心向上贴在额头,端正以额触地叩头。

还想再拜,已有人揽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讶然地偏头望去,有些惶恐地期艾开口:“师父,我——”

“不必解释。”左天释截住她的话头,“你不想说,我也不想追问。”

殷阑珊起身,垂首站到一旁。

“银叶不错。”

殷阑珊一惊,迅速抬起头来,却见左天释再点燃了三炷香,插入了供台的香炉中。

心中的苦涩又泛滥开来,她开口:“师——”

只说一字,却又说不下去了。

“阑珊,你知道无间岛上为何要敬奉海王吗?”左天释突如其来地问她。

殷阑珊迷茫地摇了摇头。

“无间岛地处远海,自然希望风平浪静,一切平安。”

这句话,表面上说得明白,可殷阑珊总是觉得其中似乎还有隐讳。

“少主的脾气,也是烈性得很呢。”

“他其实也并不是那般阴鸷暴烈。”殷阑珊不禁想到了段步飞赠她银叶与锦囊的那一晚,她咬唇,不自觉地说下去,“对云错,他倒是温和从容——”

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殷阑珊住口,偷偷地瞥了一眼左天释,有些懊丧起来。

自己今日是怎么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态,还当着师父的面对段步飞有所微辞。

再如何,他毕竟还是少主,岂能容她说长道短?

殷阑珊单膝跪下,“请师父责罚。”

“你说得没错,自从有了错姑娘,少主是改变了许多。”

殷阑珊惊讶地看着左天释。

左天释扶起她,微微一笑,“自为师从中土将你带回,名义上为徒,实则视若亲女。要我罚,这手,还下不去呢。”

殷阑珊觉得自己眼眶有些热,“师父……”

“好了。”左天释打断她的话,“没什么事,出去走走,老是憋着自己,这是斗什么气。”

“我没事。”殷阑珊摇头,“我在这里陪你。”

左天释笑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你陪?再说了,今日还有阎王吩咐,我也得快办了。”

师父既如此说,她也不好再耽搁他的时间了,便顺从离开。

走出庙门十余步,殷阑珊回头望去,师父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她望着海王像,似已出神。

总是感觉不大对劲,却又道不上来何处不对。

殷阑珊摇头,要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抬眼瞧不远处的泯煞湖,粼粼波光盈动。

——起风了呢。

风驰院中,云错正蹲在墙角处拿小铲用力挖着什么,脸上沾染了点点的黑土,也浑然不觉。

环儿捧着新喜好的衣裳走过,见云错如此这般,忍不住问她:“错姑娘,你在干什么呢?”

“啊,环姐姐。”云错转过身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我想撬一块石头下来摆在鱼缸里。”

“哦?”环儿走过来,蹲在云错身边,好笑地看她的花脸,“待会儿我找一块回来便是,瞧,脸都弄脏了。”

“不不不。”云错连连摇头,“我就要这块黑岩,放进水里,应该很好看的。”

环儿有些为难了,“错姑娘,你看,黑岩坚硬,你这般挖,就算是把铲子折断了,也撬不下来的。”

云错有些泄气,“那怎么办?”

环儿想了想,哄她道:“要不这样,我们去找燕左使好了,他的枯骨掌很厉害,弄小小一块的东西,应该不成问题。”

云错拍起手来,“好啊,我见过燕叔叔的手劲,他一定行的。”

环儿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那好,咱们走吧。”

云错却比她还急,提了裙摆便小跑出去,一眨眼的工夫,人都已经跑出院门外了。

环儿急了,忙跟着追了上去。

名义上云错是少主的婢女,可谁都清楚,少主可是将她放在手心里疼的。要是云错出了什么差错,依少主的脾气,她也别想活了。

“错姑娘,等等!”环儿放声大喊,“错姑娘,错——”

真是越急越慌乱,这不,一出门,不小心就迎头撞上了人,肩膀撞得生疼。

看清了来人,她急忙忙地道歉:“啊,阑珊,对不起。”

殷阑珊皱眉,“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啊,是错姑娘——哎,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去找燕左使……算了,我得去追她,老天保佑可别出什么差错——错姑娘!”

环儿眼尖地瞅到一抹身影,也来不及跟殷阑珊把话说完,就追了过去。

又是云错!

殷阑珊撇撇嘴,也不想再搭理,径直走过风驰院。

那一方,环儿加快了脚步跟上去,好不容易追上云错,一把拉住她,气喘吁吁地开口:“错、错姑娘,你饶了我吧,累死了。”

云错无辜地回答:“我这不是赶着去找燕叔叔吗?”

“那也不用十万火急吧。”环儿抓紧云错,心想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叫她再跑掉了,“再说,找燕左使,也不是这条路——来,该走——”

她拉着云错试图回身,孰料云错却软软地瘫倒在地。

“错姑娘!”她大惊失色,正要上前查看,后背却是一阵剧痛,接着就是身体被贯穿的痛苦,她低头望着自己左胸的血洞,缓缓回身,惊愕地看清了眼前的人——

“你……”

脖颈传来喀嚓一声响,环儿的脑袋顿时耷拉向一旁,话未说完,已是气绝身亡。

段步飞方步出阎罗殿,一股强劲的海风顿时迎面而来,刮得脸上生疼。

他抬眼,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大片的乌云自北方压顶而来,好端端的白日,就这么阴沉下来。

不是好天气的预兆。

“少主,好走。”跟在他身后的鬼卫恭敬道,递上了一把骨伞。

段步飞接过,方才打开,一声闷雷,海风呼啸得更加厉害。

步下台阶,顶风而行,才走出数步,见左方一道匆匆而过的人影。

“阑珊!”段步飞叫。

人影停顿了一下,而后举步又走,裙摆被风吹得飘忽不定。

“站住!”段步飞沉喝。

人影终是停了下来。

段步飞走过去,殷阑珊抬头望他一眼,“不知少主有何吩咐?”

明知他脾气不好,她偏又拿这话顶他。也罢,既然如此,那就还之彼身好了。

于是乎,他开口:“护送我回风驰院。”

大概没料到他会找出这等理由,殷阑珊愣了一下,竟没有动弹。

他不介意地再重复一遍:“我说,护送我回风驰院。”

殷阑珊别开眼,侧退一步,让他先行。

他也不避让,径直向前走去,能感觉殷阑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便与他有了如此隔隙与冷淡?看来改天得找个时机,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芽

一滴雨,突然落入脚下的土地,即刻隐没,而后,两滴、三滴……

哗啦啦,顷刻间,暴雨而来,铺天盖地。

段步飞打开伞,微微慢了脚步,悄然地,将扇面向后退了一步距离。

与他半臂之隔的殷阑珊抬眼望头顶上的扇面,而后视线缓缓下移,凝视段步飞的后背,苦苦一笑。

一前一后,明明相距不远,心却咫尺天涯。

她垂眼,不再说话,只是沉默随他。

“鬼天气呀鬼天气……”

连连的抱怨声由远及近,接着就见燕子殊冒着大雨一路跑来,染了一身的泥泞,狼狈不堪。

“哎呀,少主,还有阑珊……”到了近前,看清两人,他暂且停下,借了小半骨伞避雨,来回瞄了两下,“这么大雨,你们还真有闲情逸致散步……”

“不是。”段步飞浇灭他的猜想,“我去看了爹,回头路上,才遇上阑珊的。”

“原来是这样。”燕子殊拖长语调,“阎王一大早就找你,敢情你父子俩说了大半晌不成?”

“爹看上去精神好了不少,闲杂着,跟我聊了不少。”段步飞道,“燕叔,你这是——”

“糟!差点忘了正事。”燕子殊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少主,我得去见阎王了,修罗道的事还没摆平,够我奔波几天了。”

言罢,他身子就外挪,看那样子,事情果然紧急。

“燕叔……”段步飞身后的殷阑珊突然开口。

“我说阑珊,燕叔是真的没时间。”燕子殊急忙忙地堵住殷阑珊,说话间,已冲了出去。

段步飞摇头,燕子殊这急性子的毛病,恐怕此生也改不了了。

举步又要走,却见殷阑珊还停在原地,愣愣地望着燕子殊越来越远的背影。

他有些奇怪〈“怎么了?”

殷阑珊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似要对他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

段步飞叹了一口气,将伞移到她的头顶〈“你对我心有芥蒂,或许,我是真的令你厌恶了?”

殷阑珊的双肩动了一下。

“还是,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段步飞拉过她垂在身侧的手,将伞柄递到她的手中,独自走入雨中。

连天的雨水打上了他的脸,浸染了他的全身,呼吸不畅之中,倒别有一番酣畅淋漓。

“少主……”

段步飞转过身来,见殷阑珊定定地望着他。

“一个时辰前,我曾见过云错。”

她踯躅的神情令他无端心一紧,大步上前,握紧了她的双肩〈“你想说什么?”

他放诸于她肩头的力道是那样大,令她隐隐生疼起来,殷阑珊忍痛说下去:“环儿说是要带她去找燕叔,可是——”

言于此,她回头看了一眼燕子殊离去的方向,一片烈雨茫茫。

段步飞身形之快,一眨眼,已追过去,飞身而上,赶在燕子殊进入阎罗殿之前拦住了他。

“少——少主?”燕子殊下意识地摆出防卫姿态,代他看清了眼前之人,眨了眨眼,“我知道你轻功厉害了得,也不用赶在这个时候给燕叔我显摆吧?”

说完,他准备进殿。

段步飞抬手拦住他。

“少主?”

燕子殊惊讶地看他,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沉得可与这暴雨天气媲美。

“我只问你一件事。”段步飞的手指,紧紧扣住了殿门,“错儿她,可曾去找你?”

燕子殊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就实话实说:“没有,我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一路上都没有看见错姑娘啊。”

段步飞变了脸色〈“真的没有?”

“错姑娘确实没有来找过我。”见他神色有异,燕子殊疑惑,回头一望,见殷阑珊也跟了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早该料到……”段步飞喃喃自语,突然大笑起来。

燕子殊暗想这笑声绝对可以制造令人胆战心惊的效果。

就在他弄不清状况的当口,段步飞突然转过身去,面对阎罗殿〈“爹,你为何不肯放过错儿?”

“因为她是祸害。”

一道声音飘忽传来,语气虽是虚弱,调子确是威严十足。

一个人,在鬼卫的搀扶下,从阴森的阎罗殿深处缓慢走来,正是阎王。

段步飞盯着阎王,“她是云错,不是祸害。”

阎王冷硬着脸,“我说她是,她就是!”

父子俩如此对峙了片刻,段步飞转身便走。

燕子殊身形一动,不着痕迹地拦住段步飞,小声提醒:“少主……”

段步飞猛地抬头,一脸凶暴,“让开!”

燕子殊愣了一下,不自觉地退后。

阎王顿地,“你给我站住!”

段步飞果真停了下来。

阎王喘了一口气,嘴角勾起,略带笑意,似乎满意段步飞的表现。

段步飞慢慢回过头来,“爹,你真是老糊涂了。”

阎王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有我在,便有云错。”段步飞一字一顿,声音铿锵有力,显然是要让他听得更清楚,“我生,她存;我死,她亡。”

阎王踉跄着倒退数步,幸赖有鬼侍相扶,才不至于跌倒。他甩开鬼卫,伸出手,颤巍巍地指着段步飞,“逆子,逆子!为父一心为你,你竟被一个女子迷了心窍!”

相对于他的暴怒,段步飞倒是很平静,只是冷冷地望着他,目光中的疏淡冷漠令他心惊。

“你——”阎王还想说什么,段步飞却已离去。

殷阑珊小小挣扎了一下,便尾随了段步飞而去。

“我竟养了这样的儿子!”阎王自嘲,下一刻,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回旋在阎罗殿,凄厉无比,“燕子殊,你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芽”

燕子殊正搜肠刮肚想要找点什么措辞来安慰他,却听笑声骤止,他觉得有些不妙,冲过去,一把将阎王扶住,见他仰天而望,怒瞪双眼,身子一僵,双足点地,猛地张口,赫然喷出一股血箭!

“阎王!”

天色更加昏暗,一声炸雷,闪电划过,照得面前的一切惨白无比。

风驰院中,没有云错。

一干婢女被怒气冲天的段步飞吓得手足无措。

“说!”段步飞拉了一个摔在雨地上,“错儿呢?”

婢女吓得瑟瑟发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索命鞭“刷”地打在她身上,惨叫声后,殷殷的血与雨混为一谈。

“除了杀人,你就找不出其他的办法?”

段步飞回过头去,见是殷阑珊,他不语,举鞭又向众人挥打过去。

“你是想救她,还是想找人给她陪葬?芽”

鞭子在空中硬生生地转向,化为一道弧线,打在地面,激起一路水花。

段步飞已拽紧了殷阑珊的衣领,“殷阑珊……”

殷阑珊无惧地看着他,“你是想说我是一路货色,都想置云错于死地对不对?”

雨水从段步飞的脸颊滑落,他的神情阴鸷,“难道不是?”

“啪!”

清脆且犀利,下手很重。

见殷阑珊居然打了少主,婢女们更加惊恐,慌乱作了一团,却是谁也不敢逃走。

“段步飞!”殷阑珊冷冷地看他,将握得生疼的手藏在身后,“没错。我不喜欢云错,不过也不是恨她到碎尸万段的地步,否则,我何必要提醒你?”她左手握住他拽着自己的手腕,右手朝院外一指,“环儿是朝那个方向追云错的,你真关心她的安危,何不追去探个究竟?找这些下人发脾气,算什么?芽”

她根本是将命豁出去了说这些话的,至于盛怒中的他听不听得下去,她没有十足的把握。

段步飞怔怔看她,一点点地松开了手。

殷阑珊还在惊讶中,他已朝她所指的方向而去了。

怪石下,静静平躺着一个人。

段步飞蹲下身去,拨开被雨水打乱盖在面部的长发。

——是环儿。

“她死了。”殷阑珊道。

他当然知道她死了,可她为什么会死?是谁杀了她?还有错儿,她又在什么地方?

挂心错儿的安危,他勉强要自己镇定心绪,细细查看环儿的尸体。

环儿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瞪圆了眼,仿佛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人和事,胸前的血迹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也正因为流尽了血液,使整个身体柔白得骇人。

一掌能穿透人的身体,下等鬼卫,不可能有这么深厚的内力,如此干净利落的手法,看上去,似乎只有燕子殊才能做到。

可是,杀人要掩人耳目,不可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更何况,看上去,太粗糙了些。

但,要是他故意是要令他怀疑呢?

或者,本来就是要制造出欲盖弥彰的效果……

种种猜测盘旋在脑海中纠结成一团,无法理清思绪。

镇定,镇定——段步飞在心中告诫自己。

见他沉着脸一动也不动,殷阑珊也知晓他必然还毫无头绪。

时间剩下不多,她飞快地思索——

云错没有武功,依来人功力,既然可以诛杀环儿,杀云错,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为何不就地下手呢?

是不想杀她?不想让人找到她的尸体?不想被人发现?或者,还有某种仪式……

哗啦啦又是一声炸雷,雨点更大更急。

仪式?

恰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没来由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座建筑。

对了,是海王神庙。

无间岛地处远海,自然希望风平浪静,一切平安……

师父他,是对她说了这句话,她记得。

集中精神,她向下回忆——

自从有了错姑娘,少主是改变了许多……

她屏息,任由记忆继续回放。

今日还有阎王吩咐,我也得快办了……

她的心怦怦作响,仿佛茫茫浓雾突然散去,突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快!”她猛地拉起段步飞,来不及过多解释,只能匆匆开口,“泯煞湖,海王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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