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混沌与迷惑
她没有见过这名男子,至少,记忆中不曾有。
她第一反应,以为他是认错了人,可是,他望着她时眼中那种热切的期盼令她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认识她的。
果然,有些事不能照常理推断,譬如,她此刻站在这间名为“阑珊处”的银铺前,仰望那店招上明明白白写着的“阑珊处”三个字,心,竟不受控制地小小悸动了一下。
是着了魔吧,她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事亟待处理,还有繁芜的心绪需要平复,否则,怎会随他来到此处?
殷阑珊收回视线,恢复一贯冷漠的神情,回过身去,“你们是谁?”
“你不认识他?”一路跟来准备看热闹的梁似愚惊诧,他指着萧逐月,“他是萧逐月啊。”
这是什么怪异的情况?相公殷切期盼娘子归家,而做娘子的,竟质问自己的相公“你是谁”?
“萧逐月?”殷阑珊重复,目光慢慢转移至萧逐月,盯着他的脸,稍后,“我不认识你。”
听了她的话,萧逐月的面色迅速惨白下去,连带眼底的热切也瞬间消失,被一层阴郁替代。
她不是心慈之人,却因萧逐月的眼神,突然对他抱歉起来。
或许,他只是认错了人;或许,他要找的人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名字也叫“殷阑珊”。
“无妨。”萧逐月勉强一笑,“你只是忘了我。”
短短的一句话,却令殷阑珊蹙眉。他如此假设性的话语,莫非是有意试探,认为她只是装疯卖傻假装认不出他?
眼前两人的诡异令梁似愚莫名头痛起来。他拍拍手,决定当老好人打圆场:“站在大街上说话不方便,我看二位,不如进去谈谈如何?”
“恕我不奉陪。”殷阑珊道。连日来令她动气动怒动疑的事已太多,她不想再卷入任何莫名其妙的是非当中。
“阑——珊,你当真,不进去看看吗?”萧逐月定定地望着她,很轻很轻地开口。
萧逐月的语气是轻淡惶恐的,唯恐她会拒绝;萧逐月的眼神是深情而又期待的,却因她的冷漠平添了几分哀伤。
她从来看不起害怕和无助的男子,可萧逐月的患得患失令她坚硬的心,在逐渐软化。
阑珊……
她从不知,自己的名,会被念得如此好听,包含情真意切,仿若珍宝。
一时间,她有些嫉妒起那个被萧逐月念念于心的“殷阑珊”。
闭眼,殷阑珊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看萧逐月,“我只是看看。”
她的松口令萧逐月欣喜起来,小心翼翼地为她引路。
殷阑珊在他的引领下步入店中,琳琅满目而又摆放有序的银饰便如此映入眼帘。
她想,萧逐月必然相当在意那名殷阑珊,否则,不会将店名都命名为“阑珊处”。
“你喜欢吗?”
萧逐月的口气,一如急切孩童等待着大人的赞许。
——她喜欢又有何用?
殷阑珊暗想,下意识的,问了一个不甚相干的话题:“为什么尽是银饰?”
常年练就的敏锐眼力令她毫不费力就可以看出这些银饰的做工是多么精巧细致,别具一格。只是银饰的价格并不高,他既有此等手艺,应去打造其他材质的饰品才是营生致富的上上之选。
萧逐月没有回答,眼光痴痴地粘在她的脸上,柔情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
殷阑珊自认为已是看惯各种场面波澜不惊的人物,却在他的注视下,隐约开始不自在起来。
“你!”她转头瞪那一方试图当隐形人的梁似愚,“他平常都是这样子的吗?”
本想凉快看好戏的梁似愚不幸被逮到,无奈当了炮灰,“当然不是。他的痴傻状态是在遇到你之后才发作的——请问,你真的不认识他吗?”
他是聋子吗?莫非方才没有听清她的话?
“你的银叶,挺好看。”
殷阑珊不耐烦地正想对梁似愚发作,这当口,萧逐月又说话了。
殷阑珊愣了愣,不解他为何会注意她发间的银叶。
见她纳闷又警觉的模样,萧逐月觉得自己口中有股涩涩的味道。
她果然不记得了……
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失望之色,他平复心情,挤出笑脸,“镶了金边保护,我想你定是极为喜爱。”
梁似愚摇首,觉得他这位好友的笑容真是难看之极。
他的表现越来越奇怪,而她却猜不出原因——一思及此,殷阑珊有些心浮气躁地开口道:“极其喜爱倒不至于,但于我,的确很重要——你干什么?”
翻撞声后,萧逐月侧身倒下。
“逐月!”
梁似愚大惊失色,飞快地扶起倒地的萧逐月。
“没事。”萧逐月捂住小腹,借力站起,平静地看向殷阑珊,“我想这个,你也会喜欢。”
殷阑珊拔下他之前近身插在她发髻上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是一支银簪,翻卷的叶边簇拥一朵半敛半合的蔷薇,慵懒而又华贵。
她并无意伤害萧逐月,只是他这样悄然接近,她根本就是出于本能反应才会一掌挥开他。
更何况,她已是手下留情了。
“我不要!”见萧逐月咬唇忍疼还对自己强颜欢笑,殷阑珊的心情更加恶劣,她手一拍,将那支银簪重重搁在柜台上,返身便走。
“阑珊……”
她不理,径直走,只想尽快离开,却依然阻挡不了那温和企盼的声音传入耳中——
“若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
她为什么要去在意那个名叫萧逐月的笨男人所说的话?
她没有家,若牵强硬要说有,那也该是无间盟。要回,自当也是回无间盟才对,而不是如他所说回“阑珊处”。
他是想他的意中人想疯了吧?
可是——
殷阑珊在城郊独坐,仰望夜空中闪烁的星光点点,表情难得柔和下来。
“师姐——”
莫非她想独处安静一时半会儿都不成?
恢复一贯冷凝的面容,殷阑珊盯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月光下,形容枯槁如骷髅从地底爬上来。
“我奉劝你半夜最好不要出来闲逛。”殷阑珊道,“荒山野岭若是被良民看见,恐被惊个魂魄飞天,到时候,你便是名副其实的拘魂使了。”
对她难得的揶揄,翟向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跟修罗说了,明日就上路。”
“去哪儿?”殷阑珊明知故问。
“万花阁。”翟向善顿了顿,“毕竟他是阎王。”
殷阑珊冷笑,“大不了,他也可以撤了我这个不听话的摄魄使。”
翟向善摇头,“你明知他不会。”
“你又知道了?”殷阑珊反问,“总之,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
翟向善笑了,“我知道,我会跟修罗去。这次来,是跟你说声罢了。”
殷阑珊不语。
“那个萧逐月,似乎真的与你相识。”
他话锋一转,殷阑珊淡淡看他一眼,“那又如何?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不少,或许他只是将我错认而已。”
“或许吧。”翟向善也不再与她执拗下去,“好歹出了岛,又与阎王抬了杠,你大可暂且放下一切,轻松一阵子,就当散心也不错。”
“你要我也去游山玩水?”殷阑珊挑眉。
老实说,听翟向善来劝慰自己,感觉怪怪的,即便他的身份已与她平起平坐。
“不一定吧。”翟向善笑得好生无辜,“比如那‘阑珊处’,若我空闲,也会去逛逛。”
“你定要跟我解释清楚!”
入夜,城北的所有商铺均已打烊,唯有“阑珊处”依旧透出烛光。
梁似愚堵住萧逐月,很“凶神恶煞”地追问。
原谅他有失翩翩风度,若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怕自己会发疯发狂。
“解释什么?”萧逐月放下手中的雕刀,看着气急败坏的梁似愚。
梁似愚露出森森白牙,作张牙舞爪状,“当然是告诉我为什么令全城待嫁姑娘倾心不已的萧老板的娘子会认不出自己的相公!”
据萧逐月的说法,他们是夫妻吧?但相见不相识的夫妻——观音菩萨,够混乱。
相对于梁似愚的狂躁模样,事关于己,萧逐月简直是平静得过了头,他抚摸雕刀下的银条,“我与她,没有三媒为证,六聘为礼,也从未拜堂成亲。”
梁似愚的张牙舞爪在瞬间僵化,“那你还说你们是夫妻?”
“是,当然是。”萧逐月凝视手中未成形的银条,“她亲口说过的,哪怕只在我身边一日。”
“可她说不认识你的。”梁似愚提醒他。
“不。”萧逐月摇头,“她只是忘了而已。”
在梁似愚看来,萧逐月根本就是固执过了头。他甚至怀疑“殷阑珊”这个人根本就是萧逐月自己幻想的一个虚影,只不过,恰好在现实中与之重叠罢了。
如此想,他便有些同情萧逐月了,“她既认不出你,那你打算怎么办?”
雕刀斜了方向,一抹殷红从指尖渗出。
萧逐月拾了一边的白巾抹去血迹,“我会等。”
梁似愚想要呻吟——若那殷阑珊真的失忆了怎么办?萧逐月岂不是要孤家寡人一辈子?那这潼川府的女孩儿家岂不是要芳心暗碎到无以复加?还有那帮斗来斗去的媒婆们,更是要捶胸顿足到怄死。
“逐月,我想你这段时日是太累了。”他拍拍萧逐月的肩,夺去他手中紧握的雕刀,推他走出制坊,押入房间,“好好睡一觉,大概明日醒了,一切都会恢复如常了。”
萧逐月好笑地看着殷殷叮嘱他的梁似愚,心下也明白,他大概以为自己快要失常。
“你就不用送了。”梁似愚在房门外开口,“早点休息,明早我再过来看你。”
听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没了声响,萧逐月踱到房中的红木柜前,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锁住柜门的铜制大锁,定定打量内中东西良久,才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重将柜门合拢落锁。
他是有奢望的,只是这奢望一旦成真,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忽地想起了一件事,他忙秉烛开门出去。
方过前厅,就听闻铺中那方传来轻微声响,想梁似愚折腾了半天,竟还未离开。
萧逐月掀开靛蓝布帘,音乐见了一抹身影,入得前去,他开口:“梁少爷——”
却又停下。
晕黄的烛光在眼前打开了一方微弱的光亮,站定在那一方的人,竟是去而复返的殷阑珊。
视线再向下,定在她拈在指间的银簪。
他原本只是想来收拾好那支被她扔在柜台上的银簪,却不料,会再见着她。
夜半入室被主人家发现,特别是手中还拿着白日间自己曾说不要的银簪,殷阑珊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我只是,想把这根簪子看得更清楚些。”
话出口,她愣了一下,发觉居然是在为自己的行径找个合理的借口。
“哦。”萧逐月应声,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还给你。”他这等反应,殷阑珊倒窘迫起来。
“阑珊。”见她又要离去,萧逐月上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她摊开的五指慢慢合拢,重将那支银簪裹入她的手心,再以自己的掌心覆盖。
不甚平滑的手,间或还有粗糙的茧痕。
对她的突兀,殷阑珊倒也没有发作。她低头打量与自己交叠的那只手,隐约的,有点点血迹。
萧逐月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你,愿意陪我一会儿吗?”
说这句话时,他的手心在微微冒汗。
夜阑人静,又孤男寡女,他的言辞逾矩,不知殷阑珊会如何想?
依她的性子,多半是会再次推开他,再附送一巴掌吧?
不过,即便是她打死他,这一次,他也不放开。因他知晓,若是放手,就不知何时再能见她了。
殷阑珊一直看着他,却并不说话,就在萧逐月都以为她会无情拒绝之时,她出乎意料地开口了:“好。”
萧逐月心下暗喜,当即转身往内走,因生怕殷阑珊反悔,情急之下,竟也忘了松开殷阑珊的手。
殷阑珊也未反抗,任他这般牵引入了前厅,一路入了银铺的制坊。
她环视周遭,银质制材一应俱全,手工台上,还凌乱散放着画笔、图纸、锤钉刀锥之类的工具。
目光定在某一处,看到一条白布上的红渍。
萧逐月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只是——”
“是血。”殷阑珊微微抬起两人的手,“你的血——颜料和血,我还分得出来。”
萧逐月忙不迭地移开覆住她手背的手,不意被她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想要遮掩的心思,偷瞥她一眼,正巧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耳根一红,他即又飞快地掉开头去,觉得自己心跳如雷。
“这支簪,就是在这里做出来的?”
听殷阑珊问自己,萧逐月转过脸来,但见殷阑珊正举着那支银簪问自己。
“是。”他答。
“卖多少?”她突如其来地又问,见萧逐月不明所以的样子,她解释更详尽些,“我承认我看上眼了。你要卖我,总得告诉价钱,否则岂不是做了亏本生意?”
“谁说要卖你!”萧逐月些微有些恼了。
“敢情是送我的?”殷阑珊想了想,“原是送我簪子,权当我陪你一宿的报酬?”
“我没这样说。”她,怎能将话说得如此暧昧?
盯着萧逐月越来越红的脸,殷阑珊忽觉有趣,近日来的郁卒心情难得好起来,干脆坐上一旁的高凳,跷起腿来,“那好,你要我陪你做什么?”
“我想——”萧逐月欲言又止。
嗯?殷阑珊挑眉,见他吞吞吐吐,她在心底冷笑。
男人嘛,要求的东西很多。不过萧逐月若妄想打她的主意,她保证会让他死得很惨。
“我想,为你做一件银饰。”
听萧逐月终于说完,愣住的倒是殷阑珊了。
她眼瞅着萧逐月拿了块银条,利落地以小锤打落边缘硬块,再以锉刀磨合。
此刻,他的心思全然落到了那未成形的银条上。
随着他的刀起刀落,银屑纷纷,雏形初具,形似一片树叶。
萧逐月放下锉刀,拿了雕刀,凑近那银条,细细雕出纹路。那叶,在他的手中,逐渐鲜活了起来,慢慢有了叶边,有了脉络。
最后,他动了锥子,蕴了微火,将金线慢慢镶嵌在树叶边沿。
三炷香的工夫,他没让她等太久。
“这是——”
殷阑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只因,他做的东西,实在像极了她所簪的银叶。
不,又不甚相同。
他在细节上还下了工夫。
她的银叶枝角直来直往刚劲锐利,而他的银叶,包裹的金边连绵起伏,是云朵般的轻柔秀丽。
他是何时注意得这么仔细起来?若他是敌非友,依她这般的粗心大意,早就不知死过了几百回。
思极此,她心一凛,握紧银簪,反手将尖利的簪尾刺向萧逐月,险险停在他的脖颈处,厉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在她威胁之下,萧逐月神色平静如水:“萧逐月。”
“你不怕?”殷阑珊眯眼。
“我怕。”萧逐月认真地回答,“但我知晓你不会伤害我。”
这人是天真过头了还是城府极深?他何以认为她会手下留情?她可是无间盟的摄魄右使,死在她手下的怨魂早已不知其数。
萧逐月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命就在殷阑珊的一念之间。他自顾自地将那片银叶插入她发间的一排银叶中。
那一排寒光,因这一袭轻柔的加入,戾气顿时化去了不少。
他竟不怕死地将同个举动重复两次?
殷阑珊瞪他,手又向前推出了半寸。
簪尾抵住了萧逐月的肌肤,只需稍稍用力,她便能令他血溅于地!毙命当场!
“你为什么不笑呢?”萧逐月轻叹,不怕死地探指想要抚上她的发,“若是笑了,必定是极好看的。”
旁人当她绝情,他却知她那颗心,是多么的柔软善良。
殷阑珊的眼中有种复杂的东西在闪烁。
殷阑珊盯着萧逐月的眼,试图从中找出他别有用心。可他的眼底,是满满的怜惜,一点一滴的算计都没有。
顶住他脖颈的簪尾一点点地收了回来。
萧逐月的手,已是落在她的发上。
她有些迷茫了。
那颗冷冻许久的心,竟因这个身上成谜的萧逐月,逐渐开始消融,渐渐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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