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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乱歌

圣历·永昌五年,天子遣臣出访末阑,西北势强,斩来使,一将独归,震动朝野,永昌帝亲颁征书,枢密使立铸檄文,同年冬伐,得军三十余万,桓桓武士,矫矫虎臣,速收绝漠之勋。

烛火快要燃尽。正在梳发的朱弋回过头来,铜镜里映出整个皇国里无人可比的娇美容颜。

窗户没有关好,她静静地看一眼在夜风中摇曳的火苗,手中梳子顿住了。不远处一片映天的火光,下一刻,婢女匆匆跨入。

“陛下,聂总戎来了。”

朱弋回头之际,随手将鎏花梳放在桌上,披衣走出。

从寝室到接见偏厅,中间要经过一段诗颂廊。那是整个帝宫最值得骄傲的一部分。云集全国最好的画匠、雕刻师、诗人,将末阑历代统治者辉煌业绩记载于这片长廊的天顶、墙壁和地板上,走廊之长,几乎不见尽头,一路走来,精美的画作、雕像和诗句遍布四处,目不暇接。

走廊的后半部分,则是雪白一片,不着一字,据说那是为了留给后代君主歌功颂德,同时也暗暗寓意着末阑将会永恒地统治这片大漠。

“战况如何?”

一入偏厅,朱弋便抛出话题主轴,声声掷地。聂恒跪下欲行叩礼,却被朱弋拦住,“这里只有你我,务须繁文缛节,何况战事在即,快快起来说话。”

聂恒一顿,道:“大军已至城外百里,确如探子所报,绵延不决,三十万众,并不夸大。”

朱弋微微垂了眼睫,“这样说来,我们该是没有胜算了吧。”

聂恒道:“可是刺地夜华,对方也深为忌惮。”

朱弋忽地扬眉,“圣军将领是谁?”

聂恒答道:“首将乃大都司廖干城,不过……帐中似乎还有一位大人物坐镇。”

朱弋疑道:“谁?”

聂衡说:“圣朝皇廷有左右神武军,左右神策军,左右神威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羽林军,总共十队。此番征伐大军中,竟然出动了左龙武和右神策,一定是为保护某位朝中要人而来。”他略一沉吟,稳稳道,“直接支配中央禁军左右随行,我看这位大人物,多半是容王不差。”

朱弋心中一跳,“他是什么样的人,真有这样厉害?”

聂恒笑道:“容王江寄水么?我只是耳闻,从来未曾得见。据说以他的才智手腕,要夺取江山绝非难事,他却只甘于幕后摄政,无心帝位,倒是永昌那傀儡皇帝,乐得把朝野上下交给他打点,自己躲到温柔乡里安享残命。”

朱弋点一点头,心想容王的这种做法,她似乎也能理解一二。与其顶着骂声去挣那虚名浮利,不如牢牢握住实权,做隐于幕后的聪明人。口中则问:“他的身份这样重要,为何还随军亲征,尤其是知道刺地夜华在我们手中的前提下?”

聂恒苦笑道:“这恐怕就是我深夜求见的原因吧。”说着自袖中取出书函一封,递给朱弋。

朱弋接了一看,正王印背丹封,内中书函用金花罗纹纸写就。朱弋熟通圣朝礼制,知道此乃妇人受封所用的诰命纸,不由冷冷一笑,“好狂的战书,简直欺人太甚!难道他们以为我身为女流,就会不战而降,乖乖听命于他?”

书函内容倒是简易:两军对垒,驻于百里,明夜请会月下沙坡。

看笔迹,一分狂乱,三分飘尘,六分稳重,不像惯于拿刀弄枪的武将所有。朱弋将信函递给聂恒,等他阅过,淡淡问:“如何?”

聂恒说:“没有署名……大胆推测的话,莫非是我们刚才谈及的容王?”

朱弋略一思虑,双眉微蹙。小四倒是说他常向这位义兄提及自身,可是单为这层关系,却也犯不着深夜约见啊。

聂恒疑道:“是圈套,还是下马威?”

朱弋说:“不必想那么多,个中利弊若是考虑起来,只会像线麻越理越乱,你只需替我备马。”

聂恒说:“让我与你同去!”

朱弋却回头笑了笑道:“如今我虽贵为国主,可是那些人一口一个陛下,心中未必忠诚——你是我身边唯一可以信任,也是遇到变故后唯一可以托付的良将,你必须留下。”

她从袖筒中取出刺地夜华,深吸一口气,递过来道:“对方可能是冲着这东西而来,为防万一,它我也不能带,暂时由你保管。”

聂恒一惊道:“那你岂不是手无寸铁!万一是个圈套,要如何全身而退?”

朱弋只是浅笑,“我心中有数。”

聂恒也知道她向来思虑缜密,只怕万一疏漏,赔上的可就是一条性命。当下面露忧色道:“你真的决意要去?”

朱弋只说了一个字:“是。”

她的语气和神情都让聂恒知道,此事无可寰旋。

月上中天,风声细碎。朱弋翻身跨上赤红乌蹄骏马,轻轻拉拢罩帽,聂恒静立一旁,凝声道:“千万小心。”

朱弋微微一笑,“我会。”说罢一提缰绳,赤红马长驱深入沙漠腹地,快过一切的脚力,使得背影迅速消隐于似雾非雾,似烟非烟的夜色中。

月下沙坡地处城外五十里,和藏匿长公主的沙堡一样,也是皇室荒废掉的行馆之一。不过它的时间更久,乃是逆溯前朝数代留下的遗址。

一气疾驰数十里。朱弋摸一下腰间佩刀,郁孤台亡后,此物自然随之上缴。就算不能带上刺地夜华,至少也要有一件防身的利器——这是聂恒的坚持。朱弋轻笑一下,这时风力突然转疾,隐隐传送乐声。

朱弋当即勒马,极目四望,空茫茫一片的沙漠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顶白色圆帐,在夜色和大漠的映衬下如同玉石般洁白显眼,完全不输背后那轮硕大的冰冷蟾月。

帐前两名童子,一男一女,五官可爱,透出几分聪黠,见到朱弋,直接凑上前来,一个引马,一个口中说:“主人恭候姑娘多时,请随我来。”

听他们一口一个主人,叫得恭顺异常,神情又颇似燕非对浪萍的态度,朱弋满腹疑惑,将马绳交给那童子,随童女弯腰进帐。那童女一边走一边欢喜地说:“主人,客人来了。”

朱弋定睛看去,只见一个华服男子,斜靠胡床,身披一条织有五色孔雀的黑丝披肩,浑身流转着幽蓝暗光,黑发贴着脸颊垂下,衬得皮肤白如霜雪,五官细致非常。

他一只手探入囊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熏炉,搁在案台上,手指拂过,孔洞中便袅袅升起紫烟,这烟竟与普通的不同,无风也能自舞,时而宛若盘龙,时而成云片状,朱弋看得吃惊,却闻那男子笑道:“小把戏而已,姑娘喜欢么?”

朱弋道:“你究竟是何人?给我那种相约的书函,是侮辱还是试探?”

男子笑道:“姑娘是问我的身份吗?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端看你想知道哪一面。如果要的仅是一个称呼……身如浮萍,浪迹东西,有人不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朱弋微惊,脱口而出,“你是五侯府的人!”

燕非亲口说过,浪萍已死,眼前这人气势非常,多半也是五侯之一……他是来寻仇么?可是看他淡而柔和的笑容,分明不带一丝半缕杀气啊。

朱弋暗忖之际,男子微微笑道:“本王素来不喜张扬,虽然已尽量隐匿,可我知道你身边有能人,早已猜到我的身份了。”朱弋怔异,心下揣度着:他果然是容王,可却又为何知道浪萍的事?难道圣朝士族权贵,本身也是五侯府成员?

江寄水道:“可是我此番随军亲征,却不是为了讨伐末阑,而是为了一个人。”

朱弋疑道:“谁?”

江寄水落指弦上,施力一弹,铁筝发出刺耳断音,那一个名字便夹在这靡靡之声中被说出,以一种莫名柔和的语调:“燕非。”

霎时仿佛青女附身,朱弋面色凝霜,一下子顿住。半晌,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句“他现今好吗……”是不是发自自己口中。

江寄水凝视她片刻,淡笑道:“真叫我不知该如何答你。若说他不好,他现在已经正式取代其主浪萍,卫列五侯之四,呼风唤雨易如反掌;若说他好,从末阑归来后便从未听他开口说过只字片语,整个人仿若行尸走肉,与世隔绝,你说,我该回答你好,还是不好?”

朱弋听得心如刀割。只有他,只有与他相关的点滴片段能让自己的喜怒哀乐俱形于色,也只有燕非这个名字,在她抛弃所有走到今天时,仍能划开犹如铜墙铁壁的心防,直刺内心深处。

江寄水道:“我们五人虽然结义,但浪萍的行事作风与其他三侯差得实在太远,连同我在内亦不能苟同,落得这种下场也算是他咎由自取,按说燕非在武学上的天赋造诣远胜浪萍,只是太过死心塌地,总是对错手杀死主人耿耿于怀,不要说是让他取而代之了,他险些连求生意志都消失殆尽。”

朱弋涩苦地喃喃道:“……獒是犬类中最为忠诚的一族,若是死在主人之前倒也罢了,若是主人天寿已尽,它却还有残生,就会随着主人的棺枢活葬。”顿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突如其来的痛惜,苦笑道,“一切皆为自愿。”

江寄水目光柔和下来,低声说:“你知道就好——朱弋,你原本令他有活的希望,却为何又要生生剥夺?”

朱弋咬住下唇,想要佯装强硬,脸上两行泪却出卖了心底酸楚,“你要我怎样?!和他一走了之?当时全城戒严,两个人一起,谁也走不掉的!”

江寄水静静等她吼过,微笑道:“那么,现在呢?”

朱弋微微一怔。

江寄水说:“你已经是末阑女王,翻手覆雨,不再受任何人的掌控,现在的你,难道不能去到他身边,对他说明一切?”

脑中一道闪电袭过,瞬间骤亮,复而又是一片黑暗,只有某个角落隐隐存留着那一闪之际她看到的答案。朱弋怔忪地说:“你……你要我放弃末阑?”

江寄水唇际浮现笑容,左腕闲适地搭在右臂之上,透出傲然霸者姿态,“我圣朝三十万大军压境,就算手握良兵,你能保证在这片土地上,不流一滴无辜者的血泪么?”

朱弋不语,面色暗灰,江寄水又低低笑道:“你大仇已报,又分明不是那种眷恋权势、利欲熏心的野望女子,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滞留皇室这种纷争之地。”

朱弋一字一句咬牙道:“你不会懂!”

江寄水却沉声打断她道:“不懂的是你!末阑气数已尽,单凭你一个人绝无回天之力!”

朱弋虽然沉寂,脸上却满是不甘,一双凌厉眸子死死盯住容王。

江寄水缓了声音,淡淡道:“能让我深为佩服敬重的女子,普天之下不出四人,朱弋,你卫列其中。”

朱弋冷笑道:“是么?那我该荣幸了!”

江寄水轻轻摇一摇头,“我不是恭维你。你知道么,二十五年前,末阑长公主来到圣朝面见圣皇,她是第一个除了我母后外,让年幼的我感到震撼的女子。”朱弋一怔,抬起眼来望去,只见他眼中一片宁静,确无半点伪迹,是真真实实的敬意,“能以柔弱之躯长途跋涉,一心完成使命,就算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依然矢志不渝,这种意志莫说圣朝,天下间也无人能出其右。”

朱弋心底一痛,多少年来,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评述她的母亲。那个软弱不堪,苟且偷生的母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画着同一种图案的母亲……双眼呆滞,却在最后关头为她铺开一条生路的母亲……朱弋倏然抬手,仍是迟了一步,哭声溢出唇齿,刺耳却也动听。

江寄水说:“你和你的母亲很像,不止容貌,还有性情。都是坚韧不拔,她像水流,而你是火。艳丽,张扬,燃烧起来具备了致命的杀伤力,却在寒冷绝望的时候带给人温柔的暖意。”

他抬手悬在熏炉上方,烟雾顿止,唯留一帐恰到好处的暖香,“你当然可以选择留在末阑王座上,和三十万圣朝军斡旋到底,血流成河,耗尽最后一丝兵力,慷慨赴死——可我相信对此刻的你来说,燕非比数十万末阑子民更需要你。”

朱弋轻轻垂下眼睫,恍然间下意识揪紧衣襟,隔着层层衣物,心跳声清晰传来,越发剧烈。

江寄水抬指轻抚下颌,饶有兴味地观察朱弋脸色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她从怔忪转为淡漠,最后仿佛戴上一层面具,什么端倪也瞧不出了。

一副神情看似动容……可是到底说服了几分?江寄水讶异自己竟也没有十足把握,正暗自思忖,朱弋静声道:“好。”

她眉眼轻抬,一双眸子已然淡定,眸中光华闪动,精妙无双。

好眼神啊……江寄水微微笑忖。

朱弋说:“要我交出末阑也行,但有三点。其一,末阑只是附属国,而非圣朝直辖,你们只能在当地设立都督府,且督护人选要由我来决定。其二,末阑只作为圣朝与西域通行枢纽,无须和其他附属国一样,年年向中原进贡。其三,我末阑的子民,要与圣朝平民同等待遇,不得沦为贱民,更不得以奴隶的律法对待!”

江寄水面露异色,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苛刻到异想天开的条件,陛下可否给我一个我非得答应不可的理由?”

朱弋也笑了,却是那种淡雅柔美、势在必得的笑,“就凭刺地夜华。”

江寄水一怔,朱弋说:“我知道,一旦开战,双方死伤难以计算。在此不妨告诉王爷一个关于刺地夜华的秘密知道,这种奇花,是靠吸食尸体的腐肉和血气生长,死的人越多,它生长越快,一旦蔓延开来,强盛如仰洪那样的国家,也在半年内灰飞湮灭。若真有那么一天,末阑灭国虽在所难免,可是圣朝与西域的通商,也完完全全地切断了。”

江寄水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疑虑,似在思量这话的真假程度,朱弋冷冷笑道:“王爷若不在意玉石俱焚的话,大可以试试看,反正都要亡国,我是无所谓了。”

凝视半晌,江寄水一声轻笑溢出喉间。

“我即刻让人着手拟写条款,约法三章绝不逾规!”

朱弋一字一句道:“好,这是你亲口应承我的,如有违誓,刺地夜华随时会因此绽芒。”

江寄水道:“所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朱弋顿了良久,神情终于如释重负,“十天后,克孜戈尔恭迎阁下。”

说完这一句,她脸上的笑容疑虑全部消失无踪,微微地怔了起来……自己这句话出口,所造成的后果定如覆水难收,再也无法挽回。

可是……

可是正如容王所说,江山太重,她挑不动,万民甚众,她爱不了。她真真切切、自始至终在意的到底只有一个人而已。做他心中的独一无二,悲其悲,喜其喜,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慢慢地老去……在乱世中,平静地生老病死。

“十天,”朱弋涩道,抬起一双盈满了水意的眼睛望着江寄水,此时她已不是那道锋芒锐利势不可挡的烈焰,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得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捧着全部的希望,“十天之后,圣朝军贮城当夜……告诉燕非,如果他愿意……愿意听我解释,就在沙堡那里等我。”

江寄水定定看着她,眼中笑意渐深,“好。”这一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接下来的话又转为莫名柔和,“放心,无论如何,就算用押的,我也会让他如约而至。”

朱弋还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出口,喜悦轻轻闪过眼底,从扬起的嘴角静静溢出。

尾声 月中天

这十天,朱弋过得分外艰难。漫长难熬,却又如白驹过隙,无论如何止它不住。心焦时,时间如细细流丝,绵延不绝;怔忪时,一夜飞快,从初上掌灯到天光澄明,仿佛就只是眨眼之间。

九日已逝。九天内,朱弋让人颁布新的朝令,废止若干律法,一件件做起来,漫不经心却又丝丝入扣。自从免战求和的消息传出,全国上下便一片齐齐骂声,更有激愤民众层层包围了皇宫,欲发起暴动政革,所幸都是匹夫之勇,意气用事,以卵击石的程度,被聂恒轻松镇压平息。

然则虚惊多了,朝堂之上也免不了诸多议论。每一日都有忍无可忍,罢官声讨朱弋的官臣。

那一道道责难目光如刀似箭,可是朱弋漠不在意、一意孤行的态度,等于为她铸起一道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各种各样的反对、怨恨,统统伤害不了她、改变不了她,无法让她产生半点悔意,至于收回成命,堂堂正正地与那三十万大军决一胜负,就更是奢望。

天色已暗,聂恒转过身,正想点起烛火,却隐约看见朱弋神情专注地对着奏章,突地微微一笑,那表情好像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快乐起来。

想也知道她是在发呆。聂恒心底漫过一阵柔情,拢着跃动的灯豆近前去,淡柔光亮映照着那张清丽脸庞,朱弋抬起头来,“啊……都这样暗了啊。”

“是啊,已经晚了,昨天你又彻夜,今日早些歇息吧。”

朱弋仿佛没有听到,兀自递过来一个折子说:“容王方才差人送来的,授命你为督护的草本,你看看。”

聂恒接了,苦笑道:“你就一定要把我推上这个位子么?”

朱弋笑道:“那怎么办,别人我不放心啊!你就委屈点先干着吧,等有了合适的接班人选,你可以立刻退休,而且这段时间里,我也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聂恒无奈摇一摇头道:“我看就是了,你也去睡一会儿吧,十日期限最后一天,军权交接什么的重头戏都在明日,不好好养精蓄锐可不行。”

朱弋搁了笔说:“好。”她就在案台上趴了,把脸侧放臂肘之间,静静凝望着聂恒,微笑说,“聂恒,你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大哥啊。”

聂恒正看得专注,没留意她说的内容,待到反应过来后只是尴尬一笑,催促道:“别趴在这儿,去床上睡!”

然而无人应答。他扭头看去,朱弋眼睛早就闭上了,还发出细微鼾声,睡得好生踏实。

烛火一点如豆,跃动不息。聂恒静静望了半晌,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脸上那淡不可见却着实温柔入骨的神情。

收回目光之际,他起身去衣架上取了披篷,轻轻搭在朱弋肩背。手指松开那一刻,脑海中忽然蹦出几个字来,可笑得很。

最后一夜。

最漫长,也是最短暂的一夜。

外面的风忽大忽小……门窗轻轻震动,宛如夜歌。

对某个人来说漫长,对某个人来说又犹为短暂的这一夜,随着天色渐明,即将终结。

“放心吧。”聂恒低低一笑,移开灯盏,静静吹熄,望着陷入模糊的朱弋身影柔和、笃定地开口,“这一次,你定能和他重逢,不再分离。”

飞鹰难及的青空高处,层起叠嶂的浮云深里,随云朵形状的变化,时不时显露出一座建筑物的部分轮廓:房檐、台阶、窗栊、屋顶……隐隐可见,却又很快没入云层,让人疑是梦境之中的琼楼玉宇。

那少年静倚窗棱,双目闭阖,清俊脸上漫无表情,隐隐透着与世隔绝的孤寂。偶尔的凝视,瞳眸也一如深不见底的黑潭,怎样看都空无一物。

华服男子倒背双手,穿过了缭绕白雾,来到他面前施然落座,看少年毫无反应,悠悠一笑,抬手便抽走他手中那条红纱。

少年眼神突地一转,直直射过来。江寄水淡淡一笑,又递还过去,“咱们五侯府有这样死心眼的四侯,倒真可爱得紧。”

燕非本能要夺,却到底没有接去,目光随着骤然伸出的手一起轻轻垂下。江寄水摇头道:“你啊你啊!真让人哭笑不得!天下间怕也只有朱弋这样性情如火、心机似海的女子要得起你,爱得动你!若是换作其他人,谁能这样费心劳力,只为把对你的伤害减到最低?”

燕非蓦地转过脸来,一丝淡淡疑惑从漠然神色中破土而出,“为我?”

江寄水笑道:“你要知道,女子从来都是口是心非的。”这句话突如其来,触动燕非脑海深处最原始的记忆,疑色也渐渐扩大起来,江寄水笑加一句,“而且越是喜欢,说的谎就越多、越深。一句一句,编织成网,直到自己也陷入其中,深信不疑。”

燕非突然一怔,朱弋那如花笑魇宛若隔了淡雾模糊不清,然而那声音却像利箭穿透朦胧的时空,直中心底深处,他喃喃地就把那句话念了出来:“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越要倚靠骗局和谎言?”

江寄水道:“势单力薄的她也唯有骗你,才能把你推出险境吧。”他看一眼指间缠绕的红纱,暗暗忖道:真是一抹冶艳夺目的色彩啊……浅笑着第二次把它递送出去,这一回燕非目光触及,立即一把拉过,惶促小心的举动弄得江寄水微微一愣,复而笑道,“今夜圣朝军队入贮克孜戈尔后,朱弋就卸下了所有的负累。一个身处高位、权势名利唾手可得的女子为了能和你厮守,竟然抛家弃国成为末阑史上的罪人,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天下间有几个男人当得起?”

燕非愣愣盯着那条红纱凝视半晌,江寄水静声道:“她要你今夜在都城外的沙堡等她。燕非,无论如何,你都要见她这一面。”

燕非忽然淡笑一声,冷冷说:“何必!是她断绝在先,如今与我已无瓜葛,再续前缘,痴人说梦而已。”说着竟然扬手,云层中的疾风吹过,那条红纱轻轻自他指间流走,飘入云层深处,像鲜血滴落水中,盈盈化散开来。

他脸上的神情,冷淡决绝,最后那一丝疑惑也被冻住,牢不可破的坚冰,就像面具一样根深蒂固地覆盖了清俊的五官,再也找不出一点昔日痴情的影子。

朱弋腾的从椅子上坐起来,深吸一口气,手脚冰凉的颤抖着。

奏章等物散落一地,还有一件黑丝斗篷。

“朱弋,怎么了?!”

朱弋惊怔着转过身子,聂恒一脸讶色,混杂着担忧望过来。她呆愣半晌,突然噗地一笑。

“我做了个梦。”

聂恒回过神来,目光扫过她额际布满的细密汗珠,柔声道:“什么梦?”

“很好的梦啊。”朱弋笑一笑,“我梦到江寄水去劝燕非来见我,这梦境像真的一样!”

聂恒笑道:“喔?燕非怎样说?”

朱弋一怔,一丝惶惑被迅速浮起的笑容压饰过去,“他说……”

她赧赧笑过,弯腰一本接一本地拾起奏章,动作缓慢,有条不紊,等到最后一本理整齐了放在案台上时,那笑容已是纯净剔透,宛如阳光下逐渐散去的轻雾一样无忧无虑、温柔笃定,“燕非说,他一定会来等我的。”

聂恒也笑了笑。

“我知道最后一天,一定很难熬,但是熬过去,你就完完全全地自由了。”

朱弋轻轻扬起唇角,点一点头。

大圆乃天,阳德为日。盛世黎民,嬉游于光天化日之下;太平天子,上召夫景星庆云之祥。

两军对垒,势相悬者如天壤。

圣帝昭明,迢迢恩德。

史官宣毕,交换玺印,任命督护,正式交接,宗主国大军进驻……所有事宜,尽在十日内一一完成。

赞歌,唾骂,朱弋充耳不闻,就像当初她登上这个王座一样等闲视之。权势所能带来的,永远和它所能夺走的一样浅薄。晨昏交替,夜色垂临,万籁俱静,当她走进寝宫,发现满心满腔的欢喜和轻盈,这才赫然明白,自己原来只是一个如此简单平凡的小女人。

在漂浮了花瓣的水流中浸泡,直到幽意充盈全身,透骨凝香。打开箱柜,不假思索地掀出一袭艳纱。散了一头比夜色还要浓黑的长发,一丝一丝地梳理,柔柔挽起,将双眉细致地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精妙无双的纤指拈起流光暗溢的雌蕊,正色别入发间。口中轻唱:“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当。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朱弋对着铜镜里那张惊艳容貌,静静凝望。她已准备停当,却突然之间失了迈出门去的勇气。

风渐起,烛影纷乱,连带着自己投映出去的影子,也跟着晃动不歇。朱弋怔怔抚上脸颊,突然惊忆起似乎听谁说过,上半夜的梦是反的,下半夜才是正的!

还是……上半夜的梦是正的,下半夜才是反的?

更或者,她那个梦是发在上半夜,还是下半夜?

聂恒跨入时,朱弋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一脸惑色,聂恒端视半晌,轻叹一声:“傻丫头。”

朱弋转过身来,赧然笑道:“聂恒,你怎么来了。”

聂恒道:“都几更了,你怎么还不去!小心燕非等得不耐烦,兀自走掉了。”

朱弋微微一怔,垂下眼帘来涩涩笑说:“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来……”

对面没了声响,朱弋懵懵抬眼,却见聂恒深深睨视她。

“就算他没有来,你也要去找到他,不是吗?”

他每个字都是掷地有声,朱弋一震,笑容霎时滞住,满屋光影凌乱,动摇不定,她脸上神情却好似春日积雪,慢慢地融化开去,最后一缕犹豫消逝眼底,淡淡柔情转而浮现眉间,“是啊,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的!”

赤红乌蹄马候在城门旁,聂恒解开缰绳,递到朱弋手中,她轻轻拍了拍马儿,一个翻身稳稳坐牢,笑道:“好马儿,咱们走吧。”

聂恒眼中泛起柔意,仰头道:“一定要找到他。”

朱弋笑容深深,双眸明亮如天空星子。一抖缰绳,双足微踢,轻喝道:“驾!”马儿扬起四蹄,红纱借着风势骤起,在浓浓的夜色中逐渐远去,然而无论距离多远,夜有多黑……却仍是怎样也抹不去的鲜丽夺目。

聂恒静驻原地,胸中盈满奇异的感情,城门外的大漠,是一片崭新的天地,只有在那里,他们的感情才能肆意燃烧。

不经意间,眼底隐隐似有寒光轻闪。聂恒微怔,四下望去,城楼上的某处有异样暗光,加上朦胧模糊犹自晃动的人影,他直觉脱口大喝一声:“朱弋,小心——”随着这声警喝,那数点寒光争相疾射而出,竟是流矢箭群。

聂恒心口骤紧,倏然拂身掠上城楼,揪住那数人中的一个,厉喝道:“你们做什么!”

看那人模样,年纪轻轻,眼中却燃着一丛怒焰,一边狂挣一边怒骂道:“有种杀了我!不能报这亡国之耻,活着也没意思!”再看那其余几人,竟也不躲不避,个个面颊绯红,视死如归。聂恒犹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当即惊立不动,几番挣扎,终是一把扔开那名兵卒,跃下城楼冲出去。

月光下,那些沙地上的寒铁箭头闪着微弱锋芒。聂恒一支接一支地抓起来反复细看,不沾血迹,也无断箭;他又直直追出数里之外,沿途更没有见到朱弋半点踪影,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朱弋根本没有听见聂恒那一声大喝,也没有发现背后细密的箭丛。她一心一意催动赤红马,快如疾风,直入大漠。

月上中天。这一次,她必能找到她的燕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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