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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敛蕊

接下来的数日,洛泷将朱弋接回府邸,整日里只要空闲,便过去探望,那番情意,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

朱弋又怎会不懂?只是她对洛泷的情感已淡,而且他的父亲以及师父,就是杀害自己一家的罪魁祸首,纵使整件事并无他亲为参与的地方,朱弋也无法消除心头沉积的芥蒂。

裂镜焉能重圆,何况碎了一地?

洛泷兴冲冲地自院落外跑进来,一路脚步震天道:“朱弋,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瞧!我给你带了一件好东西!”他马上又反应过来道,“对不起,我忘了你的眼睛……”说着,小心翼翼却又耐不住兴奋之色地拉过朱弋的手,“来,你摸一下。”

朱弋手指探过,扬眉淡笑道:“是钗啊?很沉呢。”

洛泷道:“是啊,圣朝经商的驮队带过来的,红色古玉雕成,小小巧巧的,我瞧着很衬你,你喜欢不喜欢?我替你戴上罢。”说着从她手中取走玉簪,朱弋忙道:“等等!”她微微一笑,自发间拔出刺地夜华的花蕊,拿在手中说:“好了,你帮我戴吧。”

洛泷怔了怔,还是依言替她簪上。见她虽然戴着新的玉簪,手指却轻缓柔和地拂过原先的旧钗,忍不住道:“你很喜欢这对钗?”

朱弋嗯了一声,说:“有什么事么?”

洛泷不由黯然思忖,她喜欢的这一对钗,莫非是那叫燕非的少年所赠?口中随意道:“没什么,近日圣朝将有使者来访,因此城内正在筹备庆典,皇宫里布置得极其精巧,节目也甚为隆重,我想问你有没有兴趣抢先一观。”

他话刚出口,突然又哎呀一声,尴尬道:“对不起,我又忘了,你的眼睛……”

朱弋淡淡笑道:“不碍事,皇宫那种地方,我一个平民不便出入。”

洛泷道:“你是我的客人,岂有不便之理!”

朱弋又是漠然一笑。初识时,洛泷便以亲王长子的名衔介绍自己,现在,他当然更加自傲于自身一国皇储的身份,却不知道其父弑位为贼,其师为虎作伥。可是反观自己呢,一个孽种,比平民和贱民还要遭人唾弃,又有什么资格骄傲?朱弋淡漠道:“洛泷,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前国主的事情?”

洛泷暗自奇怪,不过还是按她要求的娓娓道:“前国主么,自是个极好的人,严于律己,却对身旁的人颇为宽厚。”

朱弋淡淡道:“是么?可我听说他处死了自己的女儿。”

洛泷道:“啊……你是说送嫁中原的长公主?”朱弋低下头道:“她做错了哪件事,需要用死来赎罪呢?”说着,抬起眼来,直望着院外的灰色天际,喃喃说,“在这末阑,有多少被夺走性命的女子真正是因为罪有应得呢?”

洛泷见她面色凝重之中带着怅然,心情也不由得沉下来,“在中原待过一段日子后才觉得这儿的教义也确实太过苛刻了,只是世代相传下来,从没有人反抗过。”

朱弋说:“原来你也这样想啊。”她脸上露出笑容道,“我以为只有我讨厌过蒙着纱的日子。”

洛泷在这样笑容里恍然了一下,道:“应该没有人喜欢蒙着纱过日子的吧,除非丑到不可见人——对于朱弋这样的女孩子,当然是暴殄天物了。”

朱弋听在耳中,更是粲然一笑。

洛泷静静看着,眼中一片恋慕之色。在中原,他见过的美人何止万千,可是没有谁能像那个宛如罂粟一样盛开着的少女般动人心魄,她和她的名字一样,是一支射入他生命里的红色疾箭,锐利、艳美、不可方物,难以抵挡,不想抵挡。

不由痴痴道:“朱弋……其实我对你,从来也不曾变过。”

朱弋一怔,笑容略滞,洛泷意识到时,说出口的话宛如泼出去的水,已经来不及收回。索性心一横,咬牙道:“就不知你、你……”

朱弋缓笑道:“那时我们不是还小嘛。”

洛泷急道:“这与年纪有什么关系!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我就一定会娶你!”

朱弋垂下眼帘,沉默不语,洛泷一颗心慢慢沉下去,哑声道:“你不愿意?”

朱弋说:“你看你,可是皇太子呢,我有哪里配得上你?那时只怪我少不经事,异想天开。现在看看,当时说的话真是太幼稚了。”

她越是自我贬低,抬高洛泷身家,洛泷就越是心焦,情急之下,一把攥住她的双肩道:“你认识我时,我已是这个样子,王子和太子,又有多大差别?”

朱弋弯起嘴角,冷冷一笑,“差别就在于前者可有可无,后者授命于天!”

洛泷急了,愠怒道:“你说这样的话,可不是逼着我抛家弃国么?”

他的手钳得肩膀酸痛,朱弋却眉眼一挑,淡淡地笑道:“喔,说到底,你其实并不愿意抛弃皇位,和我做一对不问世事的比翼鸳鸯吧?”

洛泷道:“闲云野鹤有什么好?你若以为那是随心所欲,就大错特错了!有一个国家做后盾,呼风唤雨才不是痴人说梦——不是么?”

朱弋懵懵地低眉,突地笑道:“是啊,闲云野鹤有什么好,不过是无能之人的避世借口。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躲起来伤春悲秋,确实叫人看不起。”

洛泷心头一喜,连忙握住她的手道:“你明白就好,我——”

朱弋忙道:“快松手!”还是迟了一些,刺地花蕊在他虎口轻轻一闪,便挖开了一个数寸血口。

洛泷吃痛,丝丝呼着凉气道:“这、这钗怎么这样锋利?”

朱弋抓着他的手说:“我不会武功,所以就用这支簪钗来防身,对了,你没事吧?”

洛泷叹道:“你把这东西戴在发髻上,伤到自己可怎么是好?”

朱弋说:“没关系,我自有分寸。你快些叫人来包扎伤口。”

洛泷静下来,看着她略微紧张的脸,柔声说:“以后你不需要这种危险的东西,有我在你身边,你只管放心。”

朱弋无奈道:“你在说什么,哎呀,流了这么多血,还不快裹伤!”

洛泷却从她手中抽去花蕊,道:“这个由我处理吧。”

朱弋猝不及防,惊道:“你、你快还我!”

洛泷却不依她,“我说过了,它太容易伤到人!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就悔之莫及。”

朱弋眼睛不方便,着急地四处乱抓,“别闹了,那东西对我很重要!”

洛泷笑道:“不就一对钗么,你喜欢这种款式,我稍后命人再做一对更华美的给你。”说着转身,喊来一个下女,打算把这害人之物交她妥善藏起,可是眼前一闪,身体不由自主地飞起来,在那下女的惊叫声中,他只觉得后背一痛,竟重重地撞在了柱子上。

朱弋一怔,花蕊已回到她的手中,身旁也多了一种气息。

朱弋放下心来,道:“你回来了啊。”心中暗忖,幸好燕非回来得及时,没让洛泷误打误撞地拿走刺地夜华。不过以他打人的力道……想到这里,赶紧问:“洛泷,你没事吧?”

耳畔却无应答,只听那下女惊得结结巴巴道:“殿、殿下……”

朱弋心中一紧,忙喊道:“别愣着,快去找大夫呀!”下女答应着一路飞奔出去,朱弋又急又怒,转向燕非道,“你出手怎么这样不知轻重!还不带我过去看看他的状况!”

燕非被她呵斥,脸上愣了一愣,却还是依言将她扶到那根柱边,朱弋挣开他的手,跪下去翻过洛泷道:“洛泷,洛泷,你怎样了?”然而怎样叫都没有反应,朱弋越发急了,脑子里再一想起那些獠兽碰到燕非的下场,背脊就一阵阵的发凉,忍不住扭头吼道:“不要站在那里!快点帮我把他扶到房里躺下!”

燕非不解道:“你为什么生气了?”

朱弋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他只是跟我闹着玩,你何必把他打到昏厥!早就跟你说了这里不是深山,你面前的人,不能简单分为‘有害’和‘无害’这两类,更不能用‘杀’或‘不杀’来对待。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末阑的皇太子,如果有不测,你我都要陪葬的!”

燕非说:“陪葬?为什么?明明是他抢夺你的东西。”

朱弋懒得跟他解释,只说:“你到底要不要帮我搬他?你不动手就由我来!”她说得轻松,洛泷怎么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要搬动谈何容易,她顶多只能算拖,而且还要使出吃奶的力气。

朱弋正拼命用力,手下突然一空,燕非抱了洛泷站起,朱弋喘气之余,不忘喝道:“放下他时小心些!”

顷刻宫中御医便出现在这太子府,数人好一番忙乱,闹得府中人仰马翻。朱弋独自站在门外檐下,手中握着那一对花刺出神。耳畔静静响起一个声音,“不戴么?”

朱弋侧过脸去,想了想,摊开手说:“还是收起来吧。洛泷说得对,这东西簪在发髻上,着实危险,像刚才,无意中就伤了他。”

燕非未接,只是反问:“他如果不来抢夺,又怎会被伤到?”

朱弋说:“他并无恶意。总之我不想再有这种麻烦发生,收起来,一了百了。”

静了片刻,只听燕非说:“那你发生危险时要怎样自保?”

朱弋浅浅笑道:“有你在,我能有什么危险吗?”说着,抬手摸了摸髻间玉簪,语气微带苦涩说,“何况命中注定的,躲也躲不掉。如果有一天连你都舍我而去,又或者与我为敌,自不自保,又有什么意义?”

燕非说:“我当然不会!”

朱弋笑道:“我是说如果,未来的事你又怎么能确定?”

燕非终于不再说话,却觉得她的话中有一丝异味。

这一折腾竟到了半夜。几个出诊的大夫无不惊诧,虽然朱弋一再保证燕非只是无意失手,洛泷毕竟也折了两条肋骨,这是何等力道!想也不可能是无意!而且他虎口上的伤处,更是奇特:伤口不过小小一寸,血块却难以凝固,皮肉外翻,形似花朵,如此残绝的画面,居然还能透出几分冶艳感觉。

那厢仍在彻夜不息地救治,这边,国主拜慈盛怒之下,立即提审。

朱弋跪下,燕非原是站着,被她一拉,也屈膝半跪在地,朱弋把事情说了一遍,哀求道:“我万万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不过这确实不关燕非的事。”

拜慈怒道:“下手如此粗残,还说不关他的事,难道要本王饶了他?”

朱弋说:“恳请陛下只罚我一人。”

拜慈冷笑道:“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受得住吗,还是不要逞这个能了。”

这时听到有人通报,说国师到访,拜慈怒气滞了一滞,说:“请他入内。”

郁孤台进来,见朱弋拉着燕非仍伏在地上,就说:“我听说太子殿下遇刺受伤,凶犯就在这里?”

拜慈道:“正是他们俩下的手。”

郁孤台看一眼二人,奇怪道:“他们不是殿下的好友么?”拜慈道:“都打成那个样子了,还能是好友所为?”

郁孤台说:“陛下不介意我问两句吧?”

拜慈虽不愿,却仍哼了一声。

郁孤台走近朱弋,居高临下道:“既为挚友,为何重伤太子?”朱弋又将先前的话答了一遍,郁孤台道,“无意?无意之中把人打得神志昏迷,卧床不起,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朱弋道:“燕非他什么都不懂,请大人念在无知者不罪这一点上,只罚我吧。”

郁孤台背对着国主拜慈,脸上淡淡一笑,这笑容谁都没有看见,只听他说:“陛下介意将这件事情交给我处理么?殿下是我爱徒,我必不会让他受委屈。”

郁孤台为人,拜慈略有了解,却无法揣透他的心性,一听这话,就深知他不会按照合理程序处责二人。可是末阑上下,他的权力之大,跟自己相比是有过之无不及,毕竟当年“国难”,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是他,自己只是借着血脉才登上这个王位,如此一来臣民的敬仰之心,自然有所偏颇。

拜慈叹道:“好吧,就交你了……不过你自己说的,洛泷可是你的徒儿,你应当有个分寸。”

郁孤台淡淡道:“这个当然。”

当下带走朱弋燕非,寻了一个隐蔽处谈话。那地方远离皇宫,所布岗哨,全是郁孤台身边弟子及朝中亲信。解下外披,接过茶盏,郁孤台伸掌,语气平缓道:“二位,坐。”

朱弋拉着燕非照做,不发一语。她也隐约感觉到郁孤台会有什么事情交代,而且办成后不但可保平安,也许还能取得他多多少少的信任。

郁孤台却再没有说过半句话,只是一味喝茶,碗盖和茶盏轻碰的声音时不时传入耳中,朱弋屏息静气,在沉默中等待突变,同时也细思着寻找出路。

突地,郁孤台蓦然出手,一股柔中带利的凝风刺到面前,朱弋一怔,她所坐的椅子霎时向后倾倒,人却又没有摔在地上——燕非手掌一托,将她送至身后,朱弋睁大眼睛,朦胧模糊的眼前,两条人影似乎缠斗在了一起。

快得她还来不及反应,郁孤台业已掠身在外,抬掌道:“够了。”一声凌厉断喝拉回朱弋神志,当下一边连喊燕非,一边急急抓住他衣角,生生阻断攻势。

郁孤台道:“狠绝到如此程度的出手倒真是见所未见,这武功路数蹊跷,攻击方式也以取人性命为唯一目的,你们不是杀手就是死士,总之绝非名门正派所有。”

朱弋知道他是内中行家,当下并未急着辩驳,在来的路上,她就知道有些事情必然瞒不住,端看怎样解释对自己有利。

郁孤台又道:“你们到底是何来历?”

朱弋突然跪下道:“我们确非善类,但对太子绝无伤害之心。燕非攻击他人只是出于自护本能,其本身几乎毫无善恶观念。”

郁孤台道:“身手不会说谎,我信你们就是了。不过陛下那里,怕不好交代。”

朱弋心中冷彻如冰,口中却柔婉道:“请大人周旋,我们愿效犬马之劳。”

郁孤台淡笑道:“我就说过,我喜欢聪明人,更喜欢识时务知大体的人。多余的废话不说,我只要知道,是什么兵器造成了洛泷虎口上那道伤!”

朱弋浑身顿时一寒,看来刺地夜华的存在仍是暴露了,就不知道郁孤台能够确定几分。当下道:“不瞒大人,划伤殿下的只是我一支簪钗。”

郁孤台道:“哦?”

朱弋说:“那虽是发钗,却锋利非常,可比剑器。是一位有缘人可怜我目盲,赠于我做防身之用。料想寻常饰物,方便傍身携带,也不会引人注意,谁知殿下今天突然兴起,送我一支红玉古簪,给我试戴时无意中被划伤。”

郁孤台道:“那钗呢?可否给我一观?”朱弋怔了怔,虽然心中打鼓,却还是取出一支递了过去,郁孤台拿在手中,细细端详,这簪钗质地奇特,非金非玉,更不是草木,前端像孔雀头上的小翎子,微扁,幽蓝之中透出暗暗的红,那红色并不夺目,润润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娇弱,宛若女子脸上的胭脂,或者三月枝头绽放的桃花。郁孤台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暗奇:“丝毫看不出来哪里锋利,却为何能够制造出那种血液无法凝固、难以愈合的伤口?

朱弋抬头疑惑道:“大人,这钗可有不对?”

郁孤台回过神,又轻轻抚了抚那支奇钗,这才还给朱弋道:“没什么。”

朱弋道:“朱弋有件事相求,恳请大人恩准。”

郁孤台道:“讲。”

朱弋说:“我双眼染疾,需要每日早晚敷药,今天事发突然,所以忘了随身携带。大夫说,这药不可间断,请大人准许燕非去替我取来。”

郁孤台略一迟疑,朱弋又说:“我愿意留在这里做人质,大人也可以派几个信得过的手下跟着燕非,这样可以么?”

郁孤台见她神情楚楚可怜,料想也玩不出什么花招,便说:“无妨,我写一道便函,你让燕非拿着去王子府取药吧。”

朱弋谢了恩,拉着燕非起身说:“你要早去早回,我等你。”语气轻柔,又带旖旎。

燕非嗯了一声,深深看了朱弋几眼,然后接过便函,郁孤台让几个心腹名为护送,实则监查地随他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朱弋向郁孤台福了一礼,巧笑道:“我知道大人的佩刀月乌名闻天下,也知道大人喜好神兵利器,朱弋虽不能献上名剑,却可以告诉大人一个大人听了绝对欣喜的消息。”

刚才朱弋提出让燕非离开时,郁孤台便隐约觉得她此举不单是为了取药,内里更有深意,看来她说这番话时,不太希望那叫燕非的少年在场啊,只是,为何?

郁孤台道:“哦,不妨一说。”

朱弋道:“大人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支开燕非?或者说,大人你可知道,燕非是什么人?”

郁孤台听她语气越发暗藏玄机,不由屏息道:“愿闻其详。”

朱弋笑道:“大人,你听过五侯府吗?”

乍闻此话,郁孤台突地一震,凝声道:“五侯府?”

古往今来风流事,天上皇城五侯家。郁孤台的眼神,在念出这样一句小诗后便不复平稳,朱弋虽不能亲见,却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端倪。

沉寂片刻,郁孤台漠然道:“原来你们是五侯府的人。”

朱弋柔柔笑道:“不,我与五侯府毫无瓜葛,不过燕非倒是浪萍侯的爱将。”

郁孤台冷冷道:“燕非原来是四侯爷亲教,有这样的身手也就不奇怪了。”

朱弋道:“是啊,燕非可是他的宝贝。”

郁孤台目光投向方才燕非站过的地方,口气愈发阴骛,“能够得到五侯府浪萍侯的垂青,朱弋必有过人之处。千里迢迢自中原来到末阑,应该不会是为了旅游观光,探亲访友吧?”

朱弋冷笑道:“大人误解了,即使雪山消融,我跟那浪萍侯之间的仇恨也无法磨灭!他这人不但恶毒狡诈,而且还有许多残忍嗜好,其中之一就是驯养替自己卖命的死士,谓之‘獒’,这种驯养方法是把幼童关入深山,让其互相厮杀,活下来的便收为己用。”

郁孤台凝神细听,不知不觉,低头瞥了手中茶碗一眼,道:“是么,确实残忍。”

朱弋听他语气颇为不屑,心中厌恶得要命,嘴上却仍说:“我唯一的弟弟小四便是被他带走,葬身山林之中。当时……他、他只有九岁。”

小四……每每想起他乖巧的眼神,和陷入泥淖时那孤苦的神情,朱弋的心还是会隐隐地抽痛,仿佛浸在冰冷的水中,连呼吸都带着凉意,那种悲愤的神色,绝对不是装出来的,郁孤台定定直视,终于放柔了声音道:“原来是这样。”

朱弋抹去眼眶中蓄积起来的泪水,淡定说:“后来我多方查探,才知道浪萍侯把他带来了末阑的艳疆山。”

郁孤台眼中精光突现,轻轻撇着碗中茶叶的茶盖倏然停了下来,疾声打断朱弋:“你说什么,艳疆山?”

朱弋说:“是的。艳疆山。他要獒去替他取艳疆山中,安放在众多机关下的至宝!”

郁孤台喃喃道:“刺地夜华……刺地夜华……果然!”

朱弋顿了顿,心中对他这样的反应倒是颇为满意,“对。刺地夜华,就在他手中。这种末阑神话中流传的奇花,确确实实存在。利刺为蕊,锋刃为瓣,荆棘为根,无茎无叶。形迹过处,家国不存。燕非从艳疆山内取出来后,在交给他的主人之前,我曾见过一面,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只是,它不仅仅一株是植物,更是一件举世无双的武器!”

郁孤台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望向朱弋,朱弋却笑道:“在末阑话中,刺地夜华的意思,本是开在大地之母心脏上的花朵,它浑然天成,全凭吸食世间精华而生,不经过任何雕琢,相比起那些由铸剑师之手打造出来的兵器,岂不完美无瑕?”

一番轻言软语,听在郁孤台耳中,却像无数的触须撩动,直弄得心痒难耐,茶盖险些放到茶碗外去,哐啷一声这才拉回神志。当下清咳数声,缓缓道:“刺地夜华,我也略有耳闻,这是末阑国宝,确实不该被外人持有。择日待我禀明陛下,筹划怎样将它要回。”

朱弋在心中冷笑。纵使她把话说到了这个分上,这人伪君子的面罩却还舍不得揭下,仍然不遗余力地试探她,多疑到了可叹的程度。

自己却也不露破绽,娓娓道:“刺地夜华是末阑的国宝不假,可是除了创国的先祖,历代皇室,谁有资格支配?”

朱弋停一停,更缓缓说出堪称大不敬的话来,“前国主若是能将它运用自如,也不至于招致国难浩劫;现在的国主拜慈若是有那个能耐,也不劳郁大人您出马救国了,依我看,如今的末阑皇室,全是一群脓包软蛋,靠他们保护末阑?还不如亡了它!”

郁孤台抬眼,将朱弋脸色细细端详,只见她笑容轻媚,换了种与刚才不屑完全相反的崇敬语气道:“大人武功盖世,足以支配此等神兵,又爱剑成痴,惜识这样的兵器,更正气凛然,义举令世人称道,我想不出来除了您,还有谁适合。”

这妮子口才确如拜慈和洛泷所言,一字一句都带有魔力般,诱人坠入那旖旎梦境啊。郁孤台重又端起茶盏,轻笑着想,难怪我那个徒儿对她如此痴迷。换成世间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无法抵挡这样的温柔乡,不要说毛头小子,我自认阅人无数,却也甚为心动呢。

朱弋久等不见动静,只得又开口推了一波道:“小女子不才,仅凭一人之力,恐怕穷其毕生也无法报仇,唯愿追随大人,希望大人得到刺地夜华,一统天下之时,将浪萍交我处置。”

郁孤台轻叹一声,搁了茶盏,缓缓起身,朱弋竖起耳朵,凝神辨听他的位置,精神正集中时,一只手轻轻抬起她下颌,朱弋一颤,本能要躲,却又被理智生生压住,只听郁孤台笑道:“好,很好,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还是聪明的美人。我知道我那个傻徒儿洛泷对你可是痴心一片,你若嫁他,一旦拜慈退位,洛泷初登大宝,你就是皇后。不但可以一血亲仇,还得到半个末阑,这报酬,你可满意?”

笑容在朱弋脸上微微凝铸,然后,更加灿烂地绽放如花,“谢谢大人。”

郁孤台嗯了一声,满意地松手。

“不过,此物若在浪萍侯手中,夺取恐怕不易。五侯府全是一群狠辣绝命的高手,不适宜与他们硬碰硬,要轻易拿回刺地夜华,也只剩一个办法。”

朱弋问:“什么办法?”

“这个么,”郁孤台尾音微拖,“待我详查过《古华志》,再行商夺不迟。”

朱弋还要细问,却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那群跟随燕非去取药的人回转来了,难怪郁孤台及时收住话尾。朱弋只得暂时按捺,个中端倪,想必不久之后她自会知道。

一轮圆月,风沙四处疾走。每一个起风的夜里,坐在空旷无边的沙漠中,常常有孤立无援的无助感漫上心头。燕非在夜风中扬起的发梢飘落在她眉睫,心中越发空落,朱弋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要抱紧他,双手无力;想要呼喊他,心中无力。猎猎风声中,他的声音淡淡响起来:“你怎么了?”声音轻亮,如剑身既轻且利。

朱弋笑一下,“没什么。燕非,你愿不愿意和我远走高飞?我离开我的故乡,你离开你的主人,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慢慢地老去……在乱世中,平静地生老病死。”

轻声喃语中,风声转为细碎,燕非静静说:“我愿意。”

朱弋却噗地笑出声,“别傻了!我可想象不出来你一副老头的样子!也就是傻成你这样才发现不了我的话是自相矛盾——乱世哪儿来的平静?就算我不是多爱国,就算我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也知道不该坐视一群乱臣贼子在令末阑血流成河后,还俨然功臣一样地享受着臣民的朝拜!”

她淡下来说:“何况,我娘亲生时被人糟践,死也死得那样凄惨,我为人子女,如果不能替她报仇,窝窝囊囊跑到哪个角落躲起来,还真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燕非又说:“我帮你报仇。”他的语调仍是那么平静。

朱弋又淡淡一笑,忽然啊呀一声,“看我,都忘了要紧事了,你去取的药呢?最后一帖,敷完应该就没事了。”

燕非应声。片刻后,药粉融成湿凉滑腻的膏状,细细在眼皮和眼眶四下抹开,在很近的距离下,燕非忽然停住,朱弋的泪滴如同珍珠,一颗接一颗连续钻出眼眶,沿着脸庞一路滚落。

他伸手接住一颗悬挂在嘴角的泪滴,凑到眼前看了看,语气怔怔地问:“怎么了,我弄得很痛吗?”

朱弋扬起嘴角说:“是啊,你干吗,干吗这么……”她把后面的话藏在口中。

燕非只当是自己手劲过大,急急哦了一声说:“我轻点就是,你快别再哭了,再哭药膏都被冲散了。”

朱弋说:“你干吗这么温柔啊?”语气就和前些日子嘲笑他给自己梳头时不敢用力一样,燕非听得云里雾里,她方才不是还嫌痛嘛:“你说什么?”

朱弋收敛了笑容,淡淡说:“没什么,我不哭了,你快敷药吧。”

燕非看她眼圈鼻头都红了,心中忽然堵塞起来,颤着声音问:“难道……真的很痛?”

朱弋说:“没有啦!”

燕非说:“你不要哄我!我想起来了,你每次敷药之后脸上都是湿漉漉的。”

朱弋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真的不痛啦,这药膏很舒服,就是凉冰冰的,夜里敷有点刺激。”

燕非愣了说:“那怎么办?”

朱弋抓着他的手指,拉到鼻翼边闻一闻说:“其实闻习惯了,虽然苦涩,也算是药香怡人,反正都是最后一帖了,以后不必再敷它,你就快些抹吧。”

燕非说:“那我边敷边呵气,是不是就好一点?”

他每抹开一撇一捺,就凑近了呵一口气,朱弋唇边的笑意忽浓忽淡,像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口中慢慢唱开去,“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每唱一句,脸上泪痕就多一行,朱弋停下来笑道:“我实在忍不住,你去拿一条干净的布巾把药膏捂住吧。”

燕非找了一条,朱弋想接过来,燕非却拉着布条绕过她鬓边,在她脑后轻轻打一个结,说:“不用,我学会了。”语气间有藏不住的笑意。

朱弋也微微笑了,说:“好啊,这样你以后就能自己绑头发了。”说着,又是一滴泪珠飞速坠下。

燕非脸上的笑意凝滞,伸手将它接过来轻轻一尝,药香压抑着苦涩的味道,他抬眼定定望着朱弋,心中忽然像苏醒过来,怔声问:“你以后都不会帮我绑头发了?”朱弋没有答话,燕非又问,“你眼睛好了以后,就不会再牵我的手了?”

朱弋淡淡说:“燕非,总有一天你还要回到你的主人身边去的,你对他来说又不是可以随便丢弃的卒兵。”

燕非打断她说:“可是他答应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要我离开你!”

朱弋笑一声,冷冷道:“是啊,为了让你不离开我,也不离开他,你的主人势必会将我软禁,一生一世不见天日,这样他就不算骗你了!”

朱弋略停,然后斩钉截铁地再度开口:“如果要牺牲自由,来换取跟你在一起,那种日子,我宁愿不要!”

燕非完全怔住。他从来没有想过誓约中层层叠叠的机关窍门,这些收放自如的文字所代表的意义,在他能理解的只是最表象的那一种。

再看朱弋,冷淡表情下隐隐透出坚不可摧的决心,燕非手指不自觉地松了,喃喃自问道:“外面的世界为什么这样复杂?为什么这样难以捉摸?”

朱弋淡淡笑了起来,“这就是江湖啊,就是人心啊,出了艳疆山,我还是朱弋,可你也许再也不能做燕非了……你懂么?”

朱弋伸出手,轻轻抚上她记忆之中的轮廓。语气微苦,更多的却是淡淡的温柔,“我说过了的,像我这样微不足道,却偏又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想要活,想要拼,就要骗人。如果我为了个人的私怨,把拜慈、郁孤台全都杀了,群龙无首,国家就会陷入混乱,届时不管中原还是西域,要侵犯我们易如反掌,如果再让他们拿走刺地夜华……末阑覆灭,只是朝夕之间的事了。”

燕非低眉瞥过朱弋的那只手,他总算明白了那一滴眼泪的苦涩。第一次见洛泷那个夜里,她说过艳疆山就是末阑的缩影,如果有一天出现了许许多多像浪萍那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如今全都明了。刺地夜华,就是她要的答案。燕非语气平静道:“你要用刺地夜华来保卫末阑,这没什么不对。想要天下的朱弋,对我来说也依然还是朱弋。”

朱弋微怔,慢慢地笑开了,“可是如今的我,却再也放不下这副重担。”她慢慢地说,“再也,放不下了。”

燕非说:“我帮你去拿刺地夜华。”

朱弋一愣,抓住燕非衣袖道:“你说什么?”

燕非静静地道:“我帮你把刺地夜华拿回来。它是我交出去的,也该由我拿回。”

朱弋怔了好久,才讷讷开口道:“可是浪萍是你的主人,你不是不能背叛他的吗?”

燕非轻轻拉下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我没有背叛他。我原先的主人是另一个,他已经死了,临死时要我追随现在的浪萍侯,尚天行律是我那位主人的东西,我一定要还给他的后人,但是刺地夜华,是你的。”

朱弋急道:“浪萍的实力你清楚吗?你有把握胜他吗?”

燕非沉默片刻,淡淡说:“这最后一帖药敷完,你明天应该就看得见了,我会尽快赶回来。”

朱弋愣愣抚上蒙住双眼的布条,下意识地又伸手出去,燕非飞扬在风中的发丝缠绕指间,而他的声音则缠上心间。

“风已经很大了,回去睡下吧。”

燕非抱起她,朱弋抓着他的衣襟,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开口说出那一句不要去,就能改变他们俩之间的很多事,明天,后天……很多可能发生的悲剧。

但她也知道若是说出这句话,更多的人的命运,也许就到不久以后停止。朱弋张了张口,在燕非把她放到床榻上时轻轻说:“我不要求你带回刺地夜华,只要你平安。你记得,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活着。”

燕非静静答道:“我会。”他拉过被角,盖在朱弋身上,忽而又说,“你刚才唱的那支曲子很好听,是什么?”

朱弋淡淡一笑,说:“孔雀东南飞啊。你若想听后面的,等回来我再唱。”

燕非忽然轻笑一声,只说了一个字:“好。”

朱弋怔然。至此,他仿佛已与之前那名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少年再不相同。那时的燕非,悄然融化在这凡尘俗世的羁绊中,不复清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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