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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抉微钩沉

不知走了多久,珠光夜道尽头出现一面同等材质的墙壁,数尺见方,呈半透明状,壁上一种晶莹的液体,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徐徐流淌,其后有模糊的人影,任东篱站住,开口:“小弟,打扰你了吗?”

沉寂许久,壁后传来一声回答:“……三姐,你怎会来此?”

“看你练得如何。”

“无碍,只要再过十天,即可大功告成。”声音虽是少年所有,却带着修行数十年之人也少见的沉稳,“让三姐忧心,凤眠实在抱歉。”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你没事就好。”任东篱顿一下,继续道,“三锡命的修行过程近乎苛刻,九死一生,小弟你不但成功,而且居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功,证明父亲眼光卓绝独到,这项绝学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那声音道:“请三姐转告父亲,父亲的霸业,凤眠一定会尽心出力。”

时间在浅思中流逝,任东篱收敛心神,笑道:“那就静等小弟的佳音了。”

水壁后淡蓝色身影动了动,少年清冽的嗓音淡淡答应:“嗯。”

沿着珠光夜道回到雕花铜门,重见天日,任东篱不由得为闭关修行数载有余的兄弟感慨一回,将生命中懵懂之后迎面而来的第一段美好时光耗损在无声无色、与世隔绝的真空,换回残毒无敌的武学修为,这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吗?

等候在外的红袂立即迎上,欠身道:“公子,陆钩沉已经到了画眉舫。”

“喔?”任东篱笑道,“我与他约定的时辰尚未到,他怎么就到了?我看是你等不及,硬把人家拉去的吧?”

红袂噘嘴道:“公子讨厌啦,明明就是他自己登船的。”

主仆二人沿着江畔步行至画舸,远远便望见一条修长的玄色身影站在甲板上,红袂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当即在主人身后赞叹道:“如果不是终日死气沉沉的话,光看外表倒是个不输给观棋君子的不凡人物呢。”

说着说着脚已踏上船舷,二人口中的“不凡人物”转身,依然是那副淡淡表情,动作迟缓地揖礼,“小人见过三公子。”

“又不是在家里,客气什么。”任东篱挥退二婢,指着案台对面的椅榻,“坐。”

陆钩沉道:“不敢,三公子约小人来,有何吩咐?”

任东篱缓缓“哎呀”一声,笑道:“这也拒绝,那也拒绝,人生会少了很多乐趣的,不是吗?”

陆钩沉淡淡道:“秋风不敢吹,谓是天上香。黑煞曼陀罗这样的极品,不该浪费在小人此等庸才身上,三公子还是省省心,直接说正事吧。”

任东篱顿了一下,笑道:“你的疑心病真重,我可以很负责地说一句,在这种上好的蒙顶石花里,我是不会舍得放任何其他改变它口感的东西的。”

陆钩沉道:“通常要死的犯人,总是会享受一顿特别的大餐,公子用这种上好的蒙顶石花里招待小人,其用意不言而喻;何况曼陀罗不一定非要喝下去才会起作用,粘到闻到,虽然药力不及服用,但要麻痹两三个时辰还是没问题的。”

任东篱兀自端起茶杯,道:“蒙顶石花虽然名贵,千金难求;可是我的天上香,即使倾出一座城池,也未必能换得半钱,所以你放心吧,我不会动用它的。”

陆钩沉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个声音插入道:“那我是该庆幸自己有这个资格尝过你的‘天上香’吗,任东篱?!”

陆钩沉目光向后一瞥,但尚未触及来人便收回,大概在这瞬间已经料到来者是谁。金猊大步越过陆钩沉,坐在任东篱对面的椅榻上,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回头面朝陆钩沉道:“瞧,原来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荣幸哦。”

陆钩沉淡淡道:“做人小心,是小人的一贯原则,还请三公子宽谅。”

任东篱道:“无妨,琴音一曲待客,陆公子可有意见?”

陆钩沉道:“无情画舸的‘浮生六趣’有多厉害,小人早有耳闻,如果可能的话,自然不想领教,免得清醒过来时刚好发现自己身首异处。”

金猊道:“你这人真麻烦,茶不喝,琴不听,干脆把自己关起来得了,猜忌心这样重。”

陆钩沉道:“赤炎公子自小生在一个强大的家族里,旁人害你不着,伤你不能,自然是想做什么都可以。”

金猊哼道:“好,你不听就把耳朵捂起来,我听。”

陆钩沉道:“如果三公子传小人来只是为了饮茶听琴这样的风雅事,请恕小人失陪。”

任东篱微微抬手,止住送琴过来的红袂,转脸笑道:“陆公子,你可以回去,不过,也得等我的画舸先靠岸啊。”

陆钩沉一怔,放眼望去,不知不觉竟已来到宽阔的江心处,这怎么可能?明明一直没察觉到一丝晃动!

金猊大笑一番,道:“哈,既然你不喜欢人家跟你来暗的,那就公平一点,有兵器的亮兵器,没有的话,本公子拳脚让你。”

陆钩沉不动声色望向任东篱,后者细长白皙的双手按在琴弦上,微微笑道:“个中原因,以你的聪明程度应该不难猜到。”

明白了大概后,陆钩沉淡淡一笑,“言多必失,千年古训。二位合攻小人,小人绝对不是对手,但小人也不想就此葬身江底,权衡之下,打算与三公子你做笔交易。”

任东篱十指游走琴弦之间,漫不经心道:“和平解决才是上策,陆公子识时务,足以跻身俊杰之流,请讲。”

陆钩沉伸手入怀,抽出半本残书道:“书在这里,可以交给三公子,不过……”

金猊问:“不过怎样?”

陆钩沉瞥他一眼,讲残书抛出,任东篱接了,迟疑一下,缓缓翻开一页,目光自上扫到下,嘴角浮现出一丝浅笑,抬眼道:“请继续说。”

陆钩沉道:“从这里去到江南红粉居,走水路大约需要十天。十天后,陆某希望拿回全本,三公子明白我的意思吧?”

任东篱点头,“一清二楚。”随即招来红袂,吩咐道,“用小舟送陆公子上岸。”

陆钩沉刚一离开,金猊便自任东篱手上夺过书来翻,“不是说杀了也无所谓吗?怎么这样轻易就放他离开!”

嘴里虽然嚷嚷着,但刚看几行金猊便明白过来,书中文字,大概是来自异域,奇形怪状,丝毫看不懂。

任东篱托腮,单手挑着琴弦笑道:“他的命不但没有贬值,这下子反而还升了不少。唉,是我打草惊蛇,让陆钩沉开始有所防范了,日后要他为我办事,恐怕难上加难咯。”

金猊继续翻着,哼道:“我就不信世上除了姓陆的,别人都看不懂这种蝌蚪文,五侯府交游广阔,而且天南地北来去自如,此书交我,一定给你找到看得懂的人。”说罢,不由分说就揣进怀里去。

“喂……”任东篱无奈地斜了他一眼,后者置若罔闻道,“不是要弹琴吗?听众还没走光呢。”

任东篱顿一顿,笑道:“你不怕我的迷幻琴音吗?可能会让你做出你不想做的事喔。”

金猊懒懒看她一眼,“我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是你要我做,而我不愿意做的!”

任东篱“哈哈”笑道:“这句话稍微翻译一下,就是‘不管我要你做什么,你都愿意’的意思咯?”

本来又是一句调侃他的话,金猊却语气淡淡、语速笃定地回答道:“然也。”

任东篱微微一怔。

除了自小培养的忠贞下属和体内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兄弟外,世间似乎很难再有一种动力或者关系,能让一个男子肯为一个相识不久的女人去做“她要求的任何事”。

金猊道:“这样目光专注地看着我,是在想怎样拿回那本书吗?本公子又不稀罕,你要,给你就是。”

任东篱笑道:“我要是想对你做坏事,一定不会直视你,方才只是在思索一个关于我俩的问题。”

金猊道:“哦?什么问题?”

任东篱停了一下,指尖暗运柔劲,那琴声立刻变得愈加清昂,她笑道:“我在想,为什么你会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呢?难道你才见我几面,就爱上我了不成?”

金猊一时语塞,但一味沉默,又担心被人误解成默认,于是道:“我还没想那么多,只是暂时觉得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不讨厌而已。”

任东篱笑了起来,那笑容既妩媚、又冷艳,只听她淡淡道:“别再演戏了,赤炎金猊,你和我目的一样,是为了得到全册的《钩沉抉微录》。”

她换了个调子,又道:“你演戏倒是非常成功,我承认差点就被你骗了去——上次在红粉居,曼陀罗对你根本无效,我与陆抉微的对话,你一字不漏全都听见了,是?不是?”

“我告诉你,”任东篱打破短暂的沉默,笑道,“没有人会在中过一次‘天上香’后,第二次就免疫了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是五侯府所有成员中,体质最特殊的一个。行云侯知道我善于用毒幻,所以不派别人,独独派你来联姻,正好可以相生相克,一边套内幕一边装无辜,顺便煽动闲邪王和观棋君子开火,让你们坐收渔翁之利——我对于精打细算的人,向来都非常欣赏,行云侯也好,阁下也好,任东篱佩服、佩服。”

沉寂良久,金猊摸了摸下巴,看一眼茶杯道:“长侯说得没错,女人一旦精明起来,远在男人之上。我很想知道,这第二次‘天上香’,你是什么时候放进茶杯的?”

任东篱道:“答案是,我根本没放。”

“那你如何知道我对曼陀罗免疫?!”

任东篱手指一顿,琴音滞涩,她伸出手,直入金猊的衣襟,从里面捻出一枚金色钗花,在他眼前晃了晃。

“虽然微弱得需要我费点工夫来确认……但你身上确实带着它的气息。”

金猊看一眼那朵钗花,悠闲道:“这样说来,第一次见面,你已经故意留下这朵花试探我;第二次在红粉居,也肯定我是在清醒状态下听到你们的对话。至于帮我约战陆钩沉抢夺他的半本书,应该算是试探完毕的最终确认吧?”

任东篱凝视着他,淡淡笑开。

“然也。”

金猊哼道:“可惜我跟你相反,对于聪明的女人,却是恨之入骨。你也知道你的毒和幻术,都对我无效,其实大家继续装聋作哑地演戏,未必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何必呢?何必要撕破脸皮,一拍两瞪眼呢?”

任东篱却笑呵呵地撑着下巴道:“同样都是装聋作哑,我跟抉微能演下去,跟阁下就不行。演戏嘛,也是要看对手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来越期待阁下被拆穿后的表情,一想到如此倾国倾城的脸上会出现那种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神情,就觉得浑身舒畅,急不可待。”

金猊怒吼一声:“你给我闭嘴!”

此声刚出,江面上倏然炸起几根数丈高的水柱,如同疾风骤雨扫过,鱼虾等生物“噼里啪啦”往甲板上砸。

任东篱乐不可支,“哟哟哟,本以为你什么都是装出来的,原来痛恨别人说你美貌的脾气一点都不掺假,东篱错怪你了,我还道你原本是喜欢听好话的呢,搜肠刮肚准备了一箩筐夸你闭月羞花、千娇百媚的词儿来哄你开心,好从你手下捡回条小命……”

红袂钻出舱门,撑了把红油布伞,一跑三跳地近前来,掌在主人头上道:“公子你一定要多夸、尽量夸、往死了夸,你不看看赤炎公子一生气,咱们船上就大丰收,就算吃不完,送给渔民也是好的。”

任东篱连连点头道:“此话不错,红袂,我看你干脆下船去,快马加鞭通知沿途所有渔民,叫他们准备好,在我们经过时齐声欢呼‘赤炎金猊美貌无双,沉鱼落雁’的口号,保证赚得盆满钵满。”

红袂大喜道:“这个口号好,那西施王昭君,都是夸大其词,哪有鱼雁看见她们后真的沉下去掉下来的?咱们赤炎公子就不同了,瞧!”她移开伞,麻利地接住一条大肥鱼道,“真的有鱼掉下来哦!”

金猊眉梢一挑,放在案台上的手指微动,任东篱早有防备,琴弦一震,两股内力在红袂脸边数寸之处撞击、消解。任东篱挑眉笑道:“金猊,我不是只会施毒或者幻术而已。”

口气中已暗藏警告。

金猊渐渐平缓下来,是啊,她除了精通药毒幻术,内力琴艺,只怕嘴皮子工夫更不在其下,偏偏他什么都不怕,就是对这种挖苦调戏没办法!当下冷冷道:“任东篱,你若是真叫沿途渔民喊……喊那种口号,小心我血洗这条江河!我就不信那些渔民也能像红袂一样好命,有你暗中维护。”

任东篱呵呵笑道:“哦,好啊,你要大开杀戒,我无所谓,难道我无情画舸的名号是给人叫假的吗?不过我会记得告诉当今武林盟主陆抉微陆公子,再由他在群雄会聚的武林大会上宣传一下,说你杀了沿河几千人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欢呼……哎呀,欢呼什么你知道的啦!”

那一刻金猊心中,不,整个胸腔里都充斥着要看到这女人气急败坏表情的狂烈执念!如果有什么话能使她脸色阴沉,他会侵略一座道观,挟持所有道士围着这个无情画舸念上几昼夜。

可惜她对言语上的攻击置若罔闻,更不在乎其他方面的失去与得到。她所重视的父母兄弟,若只是单纯为了看到她发狂而跑去杀那些人的其中之一,这代价也太大了。

总而言之,任东篱后台太猛,加上她自己也是个啃不动的超级硬角色,要重重打击她,实属妄想。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金猊并没打算就这样放弃。

任东篱笑道:“怎么样,虽然你我之间已经坦诚相见,可外人并不知道究竟。你要不要继续装疯卖傻,和我一起去陆抉微那里换取另半本?说不定他肯翻译哦。”

金猊冷哼道:“废话。不过,书我保管,回程亦然。”

“哦,随便你,我无所谓。”任东篱毫不介意,笑盈盈地盯着他,那眼神简直就像姐姐看到了水汪汪的小妹妹,看得金猊咬牙切齿又不便发作。

与陆钩沉之约,期限是十天,但未免节外生枝,任东篱命人加紧前行,日夜不息,在第七日正午便来到江南水乡。

“红粉居就在前面,金猊你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金猊瞥一眼那些白色纱帘,伸手入怀取出半本《陆钩沉》,刚递出去又收回,道:“别耍花样喔。”

任东篱接过残本,道:“彼此都看不懂,就算给你拿到全册又怎样?”

金猊笑道:“又怎样?也许我可以一把火烧了它……大家竹篮打水一场空。”

任东篱知道以他的个性不是干不出这种事,边暗中防备边笑道:“这又是何必?还没闹到那种地步吧!”

金猊像发现什么重大秘密,叫道:“呵,原来你也有忌惮的事啊?”

任东篱无奈道:“是是是,真没见过你这样小气的男人,难道……”

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的金猊怒道:“喂,不许说出那句质疑的话!”

任东篱笑道:“哈哈,你倒慢慢开始了解我了。”

金猊道:“快去快回。”

本已踏上舷板的任东篱闻言回头瞥他一眼,笑笑,自顾自地去了。

良久,金猊耸耸肩膀,“真奇怪,笑什么笑。”

“公子,难道你不觉得你刚才那句话,口气就像娘子嘱咐夫君早日归家一般吗?”

红袂站在身旁,凉飕飕地抛出一句后,捂着嘴吃吃笑着跑开了。

“纸醉金迷红粉地,歌舞升平帝王家?每次来老子都想好好骂这个家伙一顿!什么品位嘛,搞得住所像妓院,像妓院就算了,偏偏还装风雅、学高格调,什么帝王家——这种帝王家,老子真是一步都不想踏足!”

一名身缚巨刃、衣衫褴褛、须发半百的老者骂骂咧咧走过折桥,朝湖心的凉亭进发,一路上,声音远远传来,如洪钟一般响亮。

“不想踏足,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湖心凉亭的儒雅男子正端起茶盏送往唇边,闻言眼皮一翻,“还不坐,要我三请四邀吗?”

老者如梦初醒,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桌边,“棋篓子喂,打死你你也想不到老子前些日子遇到了谁!”

陆抉微抚额,“啊慢慢慢!前些日子……前些日子你不是追踪龙渊去了吗?”

“正是在追那个杀千刀的小王八的路上!追到一半,居然看到一个死了多年的朋友,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奇到极点了?”

陆抉微笑道:“让我猜猜,莫不是仆姑箭君秦少辜?”

老者一惊,“啥?棋篓子你也遇到秦少辜了?刚看到时老子还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这事情忒邪门,他不是死了五六年了吗?”

陆抉微“哦”一声,笑道:“简单,是我跟阎王老子打商量,把他叫上来的。”

“啥?”

陆抉微道:“不消一个月,武林就会烽烟四起,毕老你说,少辜他是不是该回来主持大局?”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棋篓子你怎么不顺便把关羽赵云等人多叫几个回来?”

陆抉微大笑一番,边笑边端起茶杯细饮。

老者也不是笨蛋,那句玩笑开完便算了,直接转入正题:“这么说来,秦少辜当年是为躲开檀樱秋娘才隐世的,这一出现,那女魔头肯定又会如蚁附膻地缠着他不放了!不管,反正闲邪王的后人,龙渊也好,放云裳也好,老子我杀一个是一个。至于什么计划啊布局啊就丢你看着办了,告辞!”

“呵,说走就走,人影都没了,当真是怪客一名。”陆抉微淡笑着敲敲正冒出香气的茶盏,“可惜了我的好茶。”边喃喃自语边悠闲地起身踱至凉亭边,浅笑着盯住湖面不断泛开的涟漪,思绪像石子,沉入记忆深处。

“这片天空青中带紫,如同上好的蓝田璧玉,凝视得久了,便会不知不觉深溺其中,连有人走近都浑然未察。”

声音从折桥那头传来,清脆中又显柔和,陆抉微支颐的手轻轻一动,虽然扬眉,却没有回头。

“若是我想暗杀你,十个观棋君子也不够死,兄台,你的警觉性什么时候变低了?”

来人踏上凉亭台阶,修长身影,来到桌边。

陆抉微笑着指指身边,“坐。”待来人坐下,又道,“数日未见,好友可是带着陆某要的东西来了?”

任东篱自己取杯添茶,闻言嘴角扬起,无奈笑道:“才一见面就说正事,不觉得有点无趣?方才那位老者……”

“你说毕老啊?”

任东篱淡淡一笑,道:“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手持‘列缺’,他是天姥怪客,毕守残。抉微,你真是下足本钱,不但从地底下阎王爷那里抢出仆姑箭君、惊动佛门的梵天十二僧,就连天姥怪客都请了回来。他们两人,一个是我大哥的死敌,一个是我二姐的冤家,你这是一物降一物的公开挑衅啊。”

陆抉微翘起嘴角,笑道:“那,挚友你的软肋又是何人呢?”

不待任东篱回答,他撑颌专注道:“不知陆某有没有那个荣幸,能跟挚友一较高下?”

任东篱面色凝固片刻,转而笑道:“陆抉微,你煞费苦心,无非是希望让五侯府能牵制住闲邪族,无心对付你们这些武林正道。可是三足鼎立,总有渔翁,你、我和五侯府的人,都不是抢着做鹤蚌的傻瓜。”

陆抉微笑意不改,道:“那依挚友之见,该如何呢?”

任东篱道:“与其跟五侯府联姻,我更愿意与你结盟——五侯府人心阴狡恶毒,随时可能破坏信诺,出尔反尔,跟这种组织交涉无异于养虎为患,还是你们这些脑袋迂腐的正道更让我放心些,最起码不会仗打到一半时后院起火。”

陆抉微道:“好友的意思是,我们联合起来铲除五侯府,再互相算账吗?”

任东篱道:“闲邪族当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至少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像五侯府,只要有钱,再泯灭天良的事情也做得出。难道你要放弃我给出的优厚条件,去跟他们灌输你的正义观吗?”

陆抉微似在思索衡量。

“或者……”任东篱抬手将半本残册丢在桌面上,闲闲道,“你不是会推算未来吗,不如看看书上怎样说。”

陆抉微略略一翻,诧异道:“哎呀,好友言出必行,陆某真是无话可说。按照约定,如今全册奉上,借阅一晚。”

任东篱没好气道:“陆抉微,上面的字我看不懂,你是不是有义务翻译一下?”

陆抉微作为难状,道:“这个嘛,约定里可没说呀!”

任东篱知道他早就胸有成竹,只怪自己当初料差一着。淡淡道:“那就不强人所难了,明天清晨我会让人送回全册,告辞。”

江流潺潺,无论是一下下拍打着船舷的浪头,还是瞬间吞没枯枝的漩涡,都是无情景象。

红袂望一眼天际,轻叹道:“哎,自从决定赶赴江南,公子就失了弹琴的兴致,画眉舫这么安静真不习惯。”

翠绡浅笑回答:“公子现在想必正心绪烦乱,你我都别去打扰了。对了,怎么不见赤炎公子?”

红袂道:“他去逸仙酒家买酒菜,我跟他说,公子喜欢那里的松子鲑鱼呢。”

翠绡忍俊不禁道:“恐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唉,若是他们两情相悦,倒不失为一对璧人。门当户对,男的俊女的美,而且金猊公子发起火来真有趣,不像陆抉微,老是给人猜不透的感觉。”

红袂撑着下颌点点头,忧神道:“我总觉得公子这次麻烦缠身,一边是家族,一边是好友,还有一边是惹不起的鬼煞五侯府,五侯府呢!光是说一遍这个名称就很震撼了,如果真的对上……哎,我也想象不出来了,只能求天公拜菩萨,任何一方也好,千万千万别正面交锋啊!”

二婢感慨之际,鼻翼边不知何时起飘荡着淡淡香气,等注意到时,一句调侃的话语已送到耳畔:“嗨哟,那你们这天公菩萨可拜得太不虔诚了。”

红袂“啊”地发出一声诧异惊叫:“你什么时候上船的?!”

“连微不足道的卑贱奴仆都能看清楚三少爷行踪的话,荀三少爷也不要混了。”

香气仿佛有灵性似的在船头汇集,人影渐渐清晰,乃是一个眉目清秀,略带些风流气质的俊朗公子,“来来来,两位美人,告诉你们那个什么无情公子——我呸!又不是公的,叫什么公子,重来一遍——来来来,两位美人,快快告诉你们的无情小姐,五侯府的荀三少爷特地来找碴踢馆,数到十不出来,爷可就进去了。预备,十……”

船舱之内杳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