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不是人间富贵花
如果你问现代的京城人,北京什么时候最美?
他们多半会回答:下雪的时候。
尽管北京如今已经是一座现代化气息极浓的都市,可只要下一场雪,时光便会瞬间穿越回到明清,让人重温旧时帝京的古典韵味。人们总是说,一下雪,就让北京变成了北平,故宫变成了紫禁城。因为雪会淹没现代的风尘,抹去时间的痕迹,让这座古城露出它最沉静的样子。
只可惜,如今在北京看到一场雪已经成为一件稀罕的事,在过去的一年里,它甚至度过了一个无雪之冬。
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北京,冬天比现在要冷得多,天比现在要蓝得多,雪也比现在要大得多。
北京曾经是一座“雪国”,有诗为证: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这是唐朝诗人李白经过幽州(北京古名之一)一带时,写下的诗句。不要怪诗人太夸张,毕竟他来自蜀地,幽州的雪大得足以让他惊叹。雪花大如席,只可能出现在北方。
明清时,有关北京天降大雪的记载更多了。从气象学来说,此时的中国进入了第四个寒冷期,万历年间曾调动军队清除紫禁城积雪;康熙、顺治年间也时不时发生连降数十天的大雪。
顺治十一年腊月十二日(1655年1月19日),那一天也照常下着雪,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天的雪似乎下得格外缠绵。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将天地装点成一个琉璃世界。整个北京城像是睡着了,人们冻得不愿意出门,连鸟雀也停止了喧闹,没有人愿意惊扰一座城市的梦。
一片雪花怯怯地从天空飘落,又怯怯地飘进了一户庭院。当雪花飘进院的那一瞬间,院子里响起了一声婴啼,惊醒了沉睡中的北京城。
明珠府的第一位公子诞生了,日后他将被人们称为纳兰容若。
可那时,他还只是一个被父母称为“冬郎”的孩子,因为他是在冬天最寒冷的时节出生的。
一个人的出生日期和他的性格、命运之间冥冥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研究证明,不同季节出生的孩子,在他们长大成人后也呈现出不同的面目。春季出生的人体格往往更为强壮,他们就像春天的植物一样,尽情享受着春雨的滋润。夏季出生的人更快乐,因为他们是沐浴着一年中最灿烂的阳光来到这个世界的。秋季出生的人成功避开了最冷和最热的季节,也接触到较多的阳光,所以他们往往更长寿。而出生在冬季的人,则可能生活在冬日的阴霾之下,因为冬季出生接受日照少,生物钟变慢,人的健康和个性都大受影响。
当然,这只是一种粗略的统计,但至少从一同出生于顺治十一年(1654)的两个孩子的性格来看,这种说法并非完全没有依据。
就在容若诞生那一年的春天,一个名叫玄烨的孩子早他几个月来到了世间。很少有人注意到,如果按照农历年的算法,康熙和容若是同龄人,而且从血缘来看,他们是一对远房表兄弟。如果将这对表兄弟放在一起看,会形成有趣的对照:他们一个出生在春天,一个出生在冬天;一个积极入世,一个消极厌世;一个具有钢铁般粗硬的神经,一个则神经过于纤细;一个向外开拓了自己的大清帝国,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征噶尔丹,终于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一个则向内建立了自己的诗词王国,在那个国度里,他就是自己的王者。
不必去评判哪种活法更好,每个人都只能走他自己的路。生于隆冬时节的容若,似乎从一出生开始,就染上了冬天的清冷,伴随着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不是阳光,而是大雪。这仿佛是一个预兆,预兆着他未来的生命将很难感受到阳光带来的温暖。
在冬天出生的容若,生来就是多愁多病之身。不知道是多病造成了他的多愁,还是多愁加重了他的多病,抑或是两者互相影响,总之,“愁”和“病”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影子,从他一出生就陪伴着他。
按照古老的占星学的说法,容若出生于公历1655年1月1日,恰好属于摩羯座。摩羯属于土象星座,幸运星是土星。同为摩羯座的苏珊·桑塔格写过一篇《在土星的标志下》,形容本雅明、卡夫卡之类的艺术家都具有土星气质。何谓“土星气质”?说到底就是关于“忧郁者”的另一种艺术性的说法。
在桑塔格的笔下,土星气质源自“根本上的孤独”,并且是“将世界拖进其旋涡中心的孤独”。土星气质是适合艺术家和殉难者的气质,艺术家和殉难者追求“失败的纯洁和美丽”。具有土星气质的人往往是忧郁的艺术家,在忧郁的人眼里,世界会变成同一样东西:避难所、诱惑、安慰。
“我在土星的标志下来到这个世界——土星运行最慢,是一颗充满迂回曲折、耽搁停留的行星……”本雅明的这段自我标签,一样可以贴在容若的身上。在中国的诗人里面,可以找到许多土星气质浓厚的人,如李商隐、李清照、孟郊、贾岛等,可和他们相比,容若是最忧郁的那一个。凡是见过他的人,都惊异于这位世家公子居然如此郁郁寡欢。
这只能解释为天性。天性忧郁的人,只要遇上一点点苦痛的火种,就足以将所有的快乐都烧成灰烬。
多数人的忧郁,都源自不快乐的童年。容若是个例外,他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作为明珠和觉罗氏的第一个孩子,他独享了父母二十年的关爱。
当容若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对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问题特别好奇。他看古书时发现,那些天赋异禀的人出生时,都会有异象,有的是满室红光,有的是明月入怀,有的是夜吞北斗,有的是梦熊入室。
他忍不住去问母亲:“您生我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吉兆呀?”
觉罗氏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吉兆?”
容若试着启发母亲:“比如您怀我时,有梦见一口吞了天上的北斗七星吗?”
觉罗氏笑着摇头:“没有。傻孩子,星星怎么可以吃呢?”
容若继续启发母亲:“那您生我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满室红光?”
觉罗氏还是摇头:“没有啊,当时连太阳都没出,哪来的红光。”
容若又问:“那有没有听见什么奇妙的音乐之类的?”
“没有啊。”觉罗氏瞥见孩子眼里期待的神色,忙改口说:“也许有吧,可我当时太痛了,即便有,也没注意听。”
容若不甘心地问了最后一句:“您再仔细想想,生我的时候,就没有发生一点特别的事情吗?”
觉罗氏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想出任何特别的事来,只是她不忍心让孩子失望,只好哄他说:“我想起来了,生你的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听老一辈的人说,自我大清入关以来,很少能够在京城看到这么大的雪。生你的时候,一掀门帘,那雪就成片地飘了进来……”
母亲的回答让容若有些失望。天降大雪,也太平常了,这算吉兆吗?还是其中别有寓意?
怀着这样的疑问,他走到了院子里,天正下着雪,他忽地伸出手来,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上,带着些微的凉意,他正想凝神细看时,它已经融化在他的掌心了。然后又一片落了下来,很快又融化了。
容若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莫非我就是由这天上的雪花所化?他抬起头,望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头一次发现它们居然如此美丽,那么轻盈,那么洁白,比飞絮还要轻,比琼玉还要白。
做一片雪花也挺好的,至少不会被世上的尘土污染。有了这样的想法,容若终于一扫失望之情,瞬间变得开心起来了。
很多年以后,当他随康熙到塞外出巡,见到漫山飞舞的白雪时,儿时的那种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他再一次感到:也许我就是由这雪花所化吧。
为此,他写下了一首咏雪花的词: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这时的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懵懂孩童了。很多事情都变了,他的心境当然也变了,唯有对雪的偏爱一如既往。
经历了那么多变迁的他,对天上的雪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喜欢雪,不在于它轻盈的形态,而在于它的清冷耐寒。世人都偏爱牡丹、芍药这样的人间富贵花,他偏偏要歌颂那别有根芽、来自天外的雪花。
咏的是雪花,说的又何尝不是他自己呢?他就和这雪花一样,玲珑剔透,纤尘不染,对于这万丈红尘来说,只不过是个暂时停留的天外来客罢了。
他不是咏雪的第一个人,却是以雪花自比的第一个词人。有了这首《塞上咏雪花》之后,雪花就成了他的图腾,就像菊花是陶渊明的图腾,梅花是林逋的图腾一样。
只可惜,雪花虽美,在世上停留的时间却太短了,如同容若的一生。
世上最美的名字
不是人间富贵花,却生在人间富贵家。
容若出身于一个显赫的家族,他是满洲正黄旗人,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子弟。
从父系来看,其始祖来自蒙古,本姓土默特,名星恳达尔汉。明朝初年,这个来自草原的部落灭了呼伦河流域的女真族纳兰部落,占了纳兰部的领土,于是改姓纳兰。后来他们逐渐强大后,改迁至东北的叶赫河岸,号称“叶赫国”。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纳兰其实就是那拉的另一种音译,容若的先祖,正是赫赫有名的叶赫那拉氏。在女真语里,那拉是“太阳”的意思,叶赫那拉,意即“叶赫河边的太阳”。
从母系来看,更加了不得。史书中记载,容若的母亲姓觉罗氏,也就是清朝最显贵的家族爱新觉罗氏,努尔哈赤的后代。爱新觉罗,在满语中就是像金子一样高贵的觉罗族。
爱新觉罗氏和叶赫那拉氏属于“相爱相杀”的两大家族,既是世仇,也是姻亲。明朝时满洲逐渐崛起,以三大部落势力最强,分别是海西女真、建州女真和野人女真。叶赫部正是海西女真的盟主,努尔哈赤则是建州女真最杰出的领袖。
任何部落的发展都是从分裂逐渐走向统一,代价则是战争与征服。当努尔哈赤试图称雄时,一场面向叶赫部的杀戮在所难免。林海雪原间两个最强大的部落不得不挥戈相向,在公元1593年的正面对决中,努尔哈赤指挥自若,将以叶赫部为首的海西女真打得落花流水。叶赫国东西两城俱破,首领金台什在城破之前含恨自焚,这位失败而不屈的英雄,正是明珠的祖父、容若的曾祖。
据说,叶赫部的贝勒布扬古投降后被努尔哈赤处死,临死前愤愤不平地诅咒说:“我叶赫部的子孙就算只剩下一个女子,也一定要覆灭满洲。”三百多年后,叶赫那拉氏果然出了一个手腕通天的女子,统治清朝长达数十年,也一手葬送了努尔哈赤打下的江山,她就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慈禧太后,这是后话了。
当时,努尔哈赤为了更好地驾驭海西女真,并没有乘机将叶赫部一网打尽,反而迎娶了金台什的妹妹孟古格格。孟古后来生下了皇太极,正是他建立了大清国,史称清太宗。皇太极事母至孝,对母亲一系的族人也颇为优待。叶赫那拉一族的地位不断提升,到了顺治年间,已经位列满洲八大家族之一,其子女与皇室频频通婚,地位已尊崇无比。
容若的父亲明珠,是金台什儿子尼雅哈的次子,娶了阿济格的女儿觉罗氏为妻。阿济格,正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也是多尔衮的哥哥。如此算来,觉罗氏和顺治一样都是努尔哈赤的孙辈,他们生下的孩子——容若和康熙,从血缘上来看,是一对表兄弟。
可见到了容若出生时,祖辈的血海深仇早已深埋,可敏感如他,并没有遗忘那段血与火交织的残酷历史。他出巡关外时,曾特意赴祖先的经营地凭吊,在那里写下了一首感叹兴亡的《满庭芳》,下阕是这样写的:
须知古今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词中提到的混同江也就是今天的松花江,叶赫部的人曾在这里繁衍生息,却在兼并的厮杀中险遭灭族。那滚滚流动的江水之中,曾混合了多少祖先流下的血泪。
纳兰,这个尊贵的姓氏,予以容若的,不仅是无上的荣光,还有不能触碰的隐恨。祖先的遭遇提醒着他,兴亡成败,无非是一翻一覆之间的事,他们这一族的命运,始终仰仗于更为强大的爱新觉罗氏。
爱新觉罗家族的确强大,这种强大不仅表现在武力上,更表现在智力上。古代的汉人一贯轻视少数民族,将他们视为未开化的“蛮族”,而汉人自身则以文化人自居。漫长的历史证明,每次只要“蛮族”们一入侵,汉文化就会遭受一次惨无人道的蹂躏。
汉人们一定还记得,当金人的铁蹄踏进大宋都城汴京时,这座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美丽的城市顷刻间化为修罗场,金人们戏称这次征伐为“北狩”,而他们狩猎的对象,就是大宋的皇族和子民。在烧杀掳掠之后,他们还将宋室美丽的后妃们带回金国享用。
南宋末年蒙古人的入侵更是险些对汉文化造成灭顶之灾。元朝一度废除了科举,后来虽然恢复了却也形同虚设,九十多年间只举行了十六次科举,将蒙语定为官方语言,汉人几乎得不到仕进的机会。元朝的统治者从骨子里并不接受汉文化,他们只是把中国看成自己的附属国,后来一看风声不对就赶紧撤回到漠北的老巢。
满人不一样,他们最大的特色就是善于融合。从他们的兼并史就可以看出,不管是土默特占领那拉族,还是努尔哈赤灭叶赫部,都是从征服开始,以融合结束,或者说征服只是手段,融合才是目的。他们早就意识到,战争只能取得一时之胜,要想巩固统治,还是得靠融合。
所以自清人入关以来,尽管也有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类的血腥暴行,但很快就向怀柔、融合的路线转化了。对于汉文化,多数满人怀有真正的亲近之心,他们尊崇儒家文化,喜爱汉人的诗书。相传努尔哈赤最爱读的书就是《三国演义》,他把这部小说当成了兵法圣书,不仅自己读,还推荐给子孙们读。从康熙到乾隆,都对汉文化倾慕不已。清朝的皇帝一个个饱读诗书,多才多艺,从对汉文化的精通程度来看,他们堪与宋朝的皇帝媲美。
从白山黑水到入主中原,满人也实现了从野蛮到文明的蜕变。到容若诞生时,满人的汉化程度已经极深,这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略窥一斑。
早期的满族人给孩子取名,还保留着游牧民族的“原生态”和随意性,他们喜欢用动物、数字、排行等来称呼孩子。如“努尔哈赤”在满语中的意思就是“野猪皮”,可能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像野猪皮一样坚韧。多尔衮的意思是“獾”,名将楞格里名字的意思是“硕鼠”。他们还喜欢直接用数字来取名,如著名的美人乌云珠,满语含义其实是“九十”。幸好这些名字都是音译,若直接意译过来,估计会引得汉人们好一顿嗤笑,让英雄、美人们为之蒙羞。
明珠父子,取名就是汉化的典型。当长子降生后,初为人父的明珠欣喜若狂,想为孩子取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他翻遍了典籍,终于选定了“成德”这两个字,语出《易经》。
纳兰成德。这才是本书主人公的大名。
当他还在牙牙学语时,父亲明珠就开始给他讲解名字背后的含义:“你的名字是成德,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的行为是以完成品德修养为目的的,具体表现在每天的行为举止上。
小小年纪的他,对这句话还似懂非懂,不大明白父亲所说的含义,但他很早就读懂了父亲对他的期待,他知道,父亲希望他能成为一名君子。
也许名字是人的一生最初的谶语,里面隐含着一个人最终的命运。父亲明珠,如他的名字所形容的那样,终于成为康熙一朝最闪耀的明珠。儿子成德,也如他的名字所寓意的那样,成了一名笃诚君子。“谦谦君子,其温如玉”,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八个字。
在他二十岁那年,也就是康熙十四年(1675),皇子保成被立为太子,为避太子的名讳,成德改名为性德。“纳兰性德”这个名字只用了一年就改回来了,因为太子很快改名为胤礽,也就不需要再避讳了。
容若,其实是他成年后为自己取的字。这又是汉人的风俗了。他倾慕的那些汉人,除了姓名之外,还会给自己取字,比如李白字太白,王维字摩诘,苏轼字子瞻等。身为一名汉文化的仰慕者,当他给自己取字时,选用了“容若”二字。
他的灵感,可能来自《楚辞》,在湘江沅水之畔,生长着一种叫作“杜若”的植物,香气浓郁,屈原写下过这样的诗句,“山中人兮芳杜若”。出生于北方的纳兰,一直神往南方,也许是他喜爱这种素未谋面的馥郁芳草,才以它为自己命名。
在给朋友们的信里,他常常效法汉人的称谓,称自己为“容若”,有时还以“成”为姓,署名“成容若”。他可能是第一个给自己取汉名的满洲贵族了。后来这一风气被人争相模仿,同样是满族的女词人西林春,也给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字,叫“顾太清”。
“男中成容若,女中顾太清”,正是有清一代最有名的两位男女词人。有趣的是,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满族人。
后世的读者则习惯称成德为“纳兰容若”,当容若之名,冠以纳兰之姓,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名字就诞生了。纳兰和容若的组合是如此神奇,一加一的效果远远大于二,如果去掉其中任何一项,或者是以“那拉”来代替“纳兰”,以“成德”来代替“容若”,都会让这个名字的动人程度大打折扣。
尽管容若在世时,从未在书信中称自己为“纳兰容若”,但实在不必再去纠正那些称呼他为“纳兰容若”的人,更不必耻笑他们。他们只是不由自主地陶醉在这个名字营造的美感之中。
而美,是容若和他的追随者所共同信奉的宗教。
父与子:入世与出世
关于容若的父母,在众多关于他的传记里,大多都是强调他们之间的对立。仿佛从一出生,他就走上了一条和父母截然不同的路。
果真如此吗?
事实上,父母往往是孩子模仿的第一个对象,哪怕是最叛逆的孩子,他们最初对父母也是亦步亦趋的。
就容若的成长来说,绝对不能低估父母对他的影响。当人们将他看成一个乌衣门第的叛逆者时,常常忽略了门第和家庭在他身上打下的深深烙印。
容若出生时,明珠还只有二十岁,仅仅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大内侍卫。明珠的仕途生涯,是从有了这个孩子之后才迅速腾飞的。男人总是在做了父亲之后才骤然成熟起来,也许是儿子的降生激发了明珠奋斗的欲望,他想保护这个看上去有些娇弱的孩子,给他铺一条更好走的路。
作为纳兰家的次子,明珠没有继承爵位的权利,他只能靠自己去打拼。混迹官场,若想往上爬的话,要么有过人的背景,要么有过人的本事。明珠依靠的显然是后者,他是一名精明的政客,有一双像鹰一样敏锐的双眼,善于揣摩人心,这让他在每次纷争中都能站对队伍。
来看看他的升迁轨迹:
康熙初年,由侍卫升内务府郎中;
康熙三年(1664),被提拔为内务府总管;
康熙五年(1666),任弘文院学士,开始参与国政;
康熙七年(1668),奉命调查淮扬水患,提出修复凿口并引流的建议,升任为刑部尚书;
康熙九年(1670),加封都察院左都御史,担任经筵讲官;
康熙十一年(1672),迁兵部尚书;
康熙十四年(1675),调任吏部尚书;
康熙十六年(1677),升任武英殿大学士,累加太子太师;
……
清朝沿袭明朝官制,不设宰相,在雍正设军机处之前,实际掌权的就是大学士,民间习惯把大学士称为宰相。明珠入内阁达十三年之久,可谓权倾朝野,被所有人尊称为“明相”。
作为康熙朝最重要的臣子,明珠之所以得到如此重用,不仅是因为他精明能干,更是因为他对康熙的支持。他本来是由索额图引荐入官场的,索额图仗着侄女赫舍里是皇后,日益骄横,康熙看出明珠是一个可造之才,是以大力提拔他,用来牵制索额图。
明珠果然不负厚望,一举扳倒了索额图。后来在撤三藩、收台湾、战沙俄的大事中,明珠总是坚定地支持康熙的决策,这更加推进了他的飞黄腾达。这对君臣的想法总是如此一致,以至于不能简单地用善于揣摩皇上心意来概括。康熙和明珠,可能本质上都是最剽悍的旗人,骨子里流淌着强悍的血液,这样的人,容不得他人在卧榻之旁酣睡,自然要扫除一切阻挡旗人兴盛的力量。他们能够同心协力,并不奇怪。
身为一代权相,明珠当然也有结党营私的一面,可这并不能掩盖他在康熙朝做出的贡献。就像身为一个父亲,明珠也有他专制霸道的一面,可这并不能抹杀他对儿子的保护和关爱。
从小小的低等侍卫到武英殿大学士,外人只看得到表面上的光鲜,至于光鲜之下的辛酸,只有明珠自己知道。他是个吃过苦的人,唯一欣慰的是,如今已苦尽甘来,他吃过的苦头,不必让儿子再尝一遍。
容若的母亲觉罗氏,几乎找不到她的资料,唯一一条关于她的记载来自《啸亭杂录》,记载了一个近乎血腥的故事:
觉罗氏生性好妒,平常不允许明珠和府中的丫鬟们交谈。一天,明珠无意中说起,府中某位丫鬟的眼睛生得很俊。第二天早晨,觉罗氏打发使女将一个盒子交给明珠,他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的是一对血淋淋的眼珠,而这对眼珠,正是他夸过的那个丫鬟的。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觉罗氏的手段未免太残忍了。只因为丈夫无心的一句夸奖,就将丫鬟的眼珠挖了出来,实在太耸人听闻了。
不过,透过耸人听闻的表象,能够察觉到,她一定深爱着她的夫君,这份爱已经深到了绝不容许他人染指的地步。
爱新觉罗一脉,历来盛产多情种。努尔哈赤虽然和叶赫部不共戴天,却对妻子孟古格格情深义重。皇太极在宸妃海兰珠去世后,由于伤心过度,很快就追随她而去了。顺治皇帝更是堪称清朝第一情种,民间传说他在深爱的董鄂妃去世后,抛下江山去五台山出家,即便传说是假的,那份深情却毋庸置疑。
和妻子的咄咄逼人相比,明珠显得要温柔得多。见过明珠的人,都惊异于他的外表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铁腕人物,“柔颜甘语”是人们对他的一致印象。可以说,容若继承了父亲的温柔和母亲的深情,只不过,他的温柔是刻在骨子里的,而不是流于表面;他的深情伤害的只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每对父母都想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孩子,明珠和觉罗氏也不例外。容若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说他是衔着金匙出生的都不过分,他一出世,享受到的就是最好的一切:锦衣玉食的家境,成群的奴婢,良好的教育,最丰盛的爱,以及最优越的物质条件。
我固执地相信,容若一定是在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的。一个人爱的能力是从童年时开始建立的,小时候没有被好好爱过的人,长大后内心一直有个黑洞,对于爱只知道一味地吞噬,不知道如何付出。从容若成年后的表现来看,他的童年显然没有缺过爱,关于如何爱人这门艺术,他比谁都懂得,对于他爱着的那些人,他总是无条件地信任,全身心地付出。这种信任感,一定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确立的。
一直被世界温柔善待的人,更容易温柔地对待他人。
明珠与觉罗氏,联手为他们的孩子搭建了一间爱的温室。我们的纳兰公子,当他来到这个世界时,闻到的都是脂香粉气,听到的都是温言软语,见到的都是翠鬓云髻。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接触到的事物都是那么美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那么温暖。
在温室中长大的容若,不知道世间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也不知道一个人居然可以满口谎言。
如果灵魂有颜色的话,容若的灵魂一定是纯白色的,纯粹得一尘不染。而身为他的父母,明珠夫妻的灵魂则染上了不同的杂质。从他们的性格来看,明珠的灵魂是蓝色的,圆滑、聪明而富有交际手腕;觉罗氏的灵魂则是红色的,敢爱、敢恨,略带强势。拥有蓝色灵魂的父亲和拥有红色灵魂的母亲,居然生出一个纯白色灵魂的儿子来,造物主可能出现了某种偏差,以至于造成了这种变异。
变异的原因之一,也许是明珠对儿子保护得过度了。他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遭遇过多少白眼和冷脸。幸运的是,作为他的儿子,不必再吃苦,也不必看他人脸色,更不必去钩心斗角,步步为营。
容若生来就拥有常人艳羡的一切,可以施施然做他的贵公子,多少人奋斗一辈子,也达不到他的起点。朋友们无不折服于他的高洁出尘,说他虽然生长在豪门贵族,却低调朴素,向往的是隐逸山林。对比起来,他的父亲明珠,则是利欲熏心,极尽钻营。
他们总是假装看不到,明珠在容若的成长中起了多么不可或缺的作用:
没有明珠在官场上的钻营和升迁,容若就没有优越的生活条件;
正是因为明珠的极端功利,容若才能毫不功利地追求他的文学梦想;
有了明珠的入世,容若才有出世的基础。
热爱容若的人,形容他就像一个孩子,可他之所以能够做一个孩子,是因为有人替他承担了来自成人世界的风险和压力。
明珠最初在容若的生命中扮演的角色,也许只是一个对孩子过度宠溺的父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无意中,他居然守护了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
这颗心至死也未受到污染。
早慧:短衣射虎,倚马挥毫
容若出身于满洲正黄旗,是一名典型的八旗子弟。如今说到八旗子弟,总是给人以闲散、懒惰的感觉,可满人在入关之初,对贵族子弟的要求极严,八旗子弟往往意味着能文能武、刚健阳光。
清朝皇室规定,皇子们满五岁后,就必须入上书房读书,五鼓打更,皇子们就得入上书房,不得延误,每日都得在老师的指导下诵读、写字、熟背诗文,艰苦的学习一直延续到未时(下午三点)。八岁登基的康熙,从五岁开始就好学不倦,除日常功课外,每晚还要秉烛读书,直至深夜,如此用功,是以帝王政治、圣贤心学、六经要旨,无不融会贯通。
满人和蒙古人一样,都是马背上的民族,是在马上得到天下的。除了读书外,贵族子弟们还有一项特殊的功课,那就是骑射。以皇子为例,他们在未时后,还得由侍卫教习武事,锻炼身体,直至薄暮方散,这样做是为了保持满族勇猛精进的尚武风格。康熙小时候曾跟随一个叫默尔根的侍卫学习骑马射箭,默尔根对他要求很严格,只要姿势、方法上有一点差错,就会直言不讳地指出,康熙晚年回忆起来,仍对默尔根感念不已。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皇帝都率先垂范,臣子们自然步步紧随。清朝早期的满族大臣们大多才兼文武,容若的父亲明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明珠曾任大内侍卫,后来也担任过兵部尚书,以善于练兵闻名。康熙十二年(1673),皇帝到南苑晾鹰台巡视八旗兵,明珠提前颁布教条训练士兵,等到检阅之日,康熙见队伍整齐庄严,不禁大赞明珠有练兵之能。此外,明珠精通汉、满语言文字,口才很好,史书称他“辩若悬河”。
明珠对于长子容若寄予了很高的期待,丝毫不敢放松对他的教育。容若小名冬郎,巧的是,唐朝的诗人韩偓小名也叫作冬郎。韩偓和李商隐,被词学大师顾随称为唐朝的两大唯美诗人。不知道明珠为儿子取这个小名时,只是因为他是在冬天降生的,还是有意想让他成为像韩偓那样的才子。
两个冬郎之间相似的地方不少,最大的相同之处,就是他们都以早慧闻名。韩偓幼有诗名,在一次送别的宴席上,十岁的他即席赋诗,一挥而就,文笔老练得将在座的大人都比了下去。同座的李商隐对他的才华大为赞赏,专门写了一首诗来夸他: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句话后来成了用于夸奖后辈们青出于蓝的经典名言,由此还有了一个专门的成语,叫作“雏凤声清”。
纳兰冬郎和韩冬郎一样,也是自幼聪慧机敏,而且文武双全。满人的子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汉人的孩子还在学走路时,他们已经一翻身上了马背。他们在马上纵横驰骋,自在得就像我们在平地上闲庭信步。努尔哈赤打江山时,将骑射当成“务国之本”。所谓“骑射”,不是指骑在马上射箭,而是指骑马和射箭,也就是我们汉人所说的“弓马”。
容若和其他满族孩子一样,还在蹒跚学步时就已经学骑马了,可能是他生下来就有些不足,看上去有些孱弱,因此明珠越发重视他的骑猎。
容若没有让父亲失望,他也许不是马场上最健壮的那个孩子,却是最勤奋的那个孩子。幼时的容若处处以父亲为榜样,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之下,他读书、骑射都很认真。很少有人注意到容若性格的这一面,他其实是一个做事相当认真的人,而这一点,在他少年时就已经有所表现。
聪敏加上勤奋,让容若成了京城里著名的神童,他几岁时就以善骑射闻名,箭术尤其高超。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韩菼形容说,容若骑在马上挽弓射箭,往往弓作霹雳之声,箭能正中靶心。等他担任康熙的近身侍卫时,更是时时练习,箭术精湛到了百发百中的地步。看来,容若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文弱,至少年少的时候,他还是一名能够骑马驰骋、短衣射虎的少年。
容若一生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马背上度过的,可在他现存的三百多首词作中,只有两首作品和骑猎有关:一首是他在塞外所写的“谁道阴山行路难,风毛雨血万人欢”;另一首则是他在京城秋郊射猎时所作的《风流子》,词中写“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在他看来,倚马挥毫的快乐并不逊于短衣射虎,关于射猎的场面一闪而过,与之相比,他好像更加享受射猎之后的饮酒吟诗。
这正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记得看过梁宁的一篇文章,她提到,上天在造人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叫作“瘾”的嗜好,你唯有在满足这种嗜好时,才能体会到真正的快乐。每个人都无法抗拒这种瘾,因为每个人都无法抗拒最最真实的快乐。从这个角度来说,每个艺术家都是“瘾君子”,对艺术追求越深入的人,上瘾的程度就越深。
容若的瘾,显然不在骑猎上,也不在功名上,而在于诗词文学之中。他可以练就百发百中的箭术,可以将侍卫工作做得一丝不苟,可这些都无法带给他真正的快乐。那种迷醉的,令人无法抵挡的快乐只存在于文字之中。
最初,是父亲引领他接触文学的。明珠精通汉学,喜欢和汉族文人交往,家里长期供养着一批江南文士。明珠又酷爱风雅,藏书极丰,史载他好书画,所居之处,书籍无不罗列整齐,包装精美,满室满架,曾建有“穴砚斋”“自怡园”等藏书楼,人们把他的书房比为“邺架”。邺架是形容他人藏书众多的美称,韩愈写过这样的诗句:“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
容若从小最常流连的一个地方,就是父亲的书房。如果没有其他杂事的话,他可以待在那里一整天都不出门。按出身来说,他是一名血统纯正的满人,奇怪的是,他对汉字没有任何隔膜之感。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花间集》时,那种如饮醇醪、如沐春风的微醺感。“世间居然有如此精美的文字!”私心里,他认为汉语是世上最美丽的语言,这点他不敢和任何人说,连想一想都有种轻微的负罪感,可他实在无法抗拒这种沉醉其中的诱惑。
从生物学上来说,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满族人。可从文化上来说,他已经偏离了祖先们尚武的传统,偏离了白山黑水的血脉。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容若前世就是个汉族人吧,不然为什么,他读起汉人写的书来,就像和故友相会,有种天生的亲近。古人说,“书到今生读已迟”,在读书方面,容若展露了比骑猎更高的天分,才读了一两遍的书,就能够流利地背诵,写起文章来更是立笔即就,才思胜过饱学宿儒。
和韩冬郎一样,纳兰家的这位冬郎也是十岁时就才名远扬。他留存下来的第一首诗,就写于十岁。
那是康熙三年(1664),这一年的元宵节,出现了难得的月食,天上本应挂着一轮满月,却变成了蛾眉弯月。
当同龄的孩子还跟在大人后面懵懂地叫喊“天狗吃月亮啦!”时,我们十岁的纳兰公子抬头望着天上的异象,写就了一首七绝: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上元月蚀》
诗写得中规中矩,末两句比前两句相对出彩。这个元宵之夜为何没有迎来满月的清辉呢?他想象着可能是月宫里的嫦娥仙子害羞了,不肯移开镜子露出容颜,还特意撕下一片轻薄的云彩,用来遮掩她的绝代风华。
不管是声律的运用、词汇的选择,还是比喻的设计,都显示出小冬郎作诗的老道。他已经深谙诗歌这门艺术的技巧,才十岁就能够出口成吟了。
同样写于这个月夜的还有一首词,题为《一斛珠·元夜月蚀》:
星毬映彻,一痕微褪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在古时,人们对月蚀这种天文现象还不太了解,误以为是天狗贪吃月亮所致。听闻天狗最怕锣鼓、爆竹声,是以每逢月蚀,人们就会敲锣打鼓,驱赶天狗。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描写的正是这样的场景,天狗被赶走了,铜锣声也停了,人们跟着节拍踏起歌来,天上的月亮也渐渐恢复了元宵该有的皎洁。
最妙的还是末句的想象,对于这夜的月蚀,容若给出了一个绝妙的解释,他认为一定是上天风流绝顶,只为了看一眼月儿那弯弯的蛾眉,就特意制造出这一幕来。
可能是词风过于成熟,导致很多人都不相信这是容若十岁时所作,但细心的读者可能会辨别出,“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和“姮娥应是羞分镜”用的是同一个比喻。同一个题材,同样的比喻,这首词显然比那首诗写得要生动得多。从这首小词里,已经略微可以窥到纳兰独有的词风,“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这样的奇思妙想,这样的旖旎文笔,是独属于他的。
可当时流传甚广的,偏偏是那首诗。古人认为“词为艳科”,相当于靡靡之音。十岁的容若,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填词,“天公毕竟风流绝”这样的词句,他也不敢让父亲看到。
当容若的诗名飘满了京城时,明珠深深地为有这样一个早慧的儿子而骄傲。他更加放任儿子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却不知道,儿子对那些弦吹之音、侧艳之词的喜好,已经远远超过了被他尊为圣贤书的儒家经典。
李煜·晏几道·纳兰容若
在清代,容若一直被看成天才词人。事实上,再天才横溢的词人,也是建立在对前人的模仿和超越之上的,先是模仿,再是超越。
诗人常被看成大众的偶像,其实他们也有自己的文学偶像。李白的偶像是谢脁,也就是“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中的那个小谢,狂傲、不可一世的李白,对谢脁却甚为服膺,王士祯说他“一生低首谢宣城”;苏轼的偶像是陶渊明,他不止一次提到,“渊明是吾师”,还认为他前生可能就是陶渊明,他在东坡开荒躬耕,饮酒自适,可能就是受了陶渊明的影响;白居易有点奇怪,他的偶像是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后辈,也就是以《无题》诗闻名的李商隐,白居易晚年对李商隐的诗爱不释手,甚至还说:“我死之后,转世投胎一定要做李商隐的儿子。”后来李商隐生了个儿子,果然毫不客气地取名为“白老”。
清代正逢词学复兴,每个词派都有他们追随的词人。以朱彝尊为首的浙西词派推崇姜夔、张炎,以张炎的“清空”为最高追求,可以称为清空派;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派推崇辛弃疾,喜欢稼轩的雄浑豪放,可以称为粗豪派;以张惠言为首的常州词派则推崇晚唐的温庭筠和北宋的周邦彦,主张词要有所寄托,也可以称为兴寄派。
容若不属于这其中的任何一派,虽然他和朱彝尊、陈维崧的交情都不错。在众多词派之外,他自成一派,如果一定要按个名目的话,我们可以称之为深情派。
深情派开宗立派的人物,当属南唐后主李煜。作为这一派开宗立派的人物,李煜的人生堪称悲惨,他一生都摆脱不了“亡国之君”的耻辱。作为帝王,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作为词人,他则是领袖群雄的人物。
他的词,有如贫家美女,粗服乱头,却不掩国色。他的悲剧在于,本应是个风流才子,却错生在了帝王之家。他生来是一个情种,对大小周后前后两任妻子都备极殷勤。大周后爱焚香,他就为她特别配置了司香宫女,焚香器具均以金银铸造、玉石精雕而成,名目有数十种之多。小周后痴迷绿色,他就特意让宫女们用露水染绢为衣,美其名曰“天水碧”。他做不了合格的帝王,却做得了最可心的情郎。
他对他的臣子、百姓都一片真情,宋太祖的军队打到了南唐宫外,他还在那里“垂泪对宫娥”,忧心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生死,还有这些卑微女子的命运。
人们都说他宅心仁厚,所以在他被宋太宗用牵机酒毒死之后,南唐的百姓无不偷偷痛哭设奠。可一个宅心仁厚的人,是做不了帝王的,因为他的多情和软弱,注定要亡国;也因为他的多情和软弱,他得以名留词史。
那些以血泪书就的词句,仿佛融入了全人类共同的悲哀,曾经打动了多少人: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
容若第一次看到这些词句时,瞬间就被击中了。词中的感受,他也有过,只是还不知道如何书写,突然有一个人将那些怅惘的愁绪、那种真挚的哀伤形容得如此贴切,不能不令他生出隔代知己的感觉来。
在此之前,他曾惊艳于《花间词》的绮丽秾艳,也喜欢过北宋秦观等人的小令,可这些和李煜的词一比,都显得黯然失色。在他看来,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实用,而少质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那时的他,还未经人世沧桑,喜欢的是李煜笔下那种烟水迷离的情致;着迷的是“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之类的清词丽句。李煜词中那不堪回首的故国江南,成了他最向往的地方。说来也怪,尽管容若生于北京,长于北京,他的词里,却总带着些江南水国的氤氲水气,江南的小桥流水、桃花柳丝都是他再三吟咏的事物。
比如这首《采桑子》: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边塞的胡笳声惊醒了少年的梦,在梦里,他仿佛还在家中煮茶品茗。碧纱窗下,那个多愁善感的少年,哪里像是置身于北地京城,分明就是一个从二十四桥下穿越过来的翩翩公子,身上还带着些江南烟雨的气息。
如果要粉丝们为容若画像,十有八九会将他画成江南书生的模样,青衫翩翩,眉目含愁,俨然一个浊世佳公子。
作为李煜的隔代传人,容若继承的当然不仅仅是字里行间的江南风味,更是那不加拘束的情感表达方式。读了李煜的词,他才发现,原来词可以这样直抒胸臆,不必堆砌典故,更不用精雕细琢,任由感情的潮水自然流走就好。
容若似李煜,早已有人指出。梁启超评价他时,就说过:“容若小词,直追后主。”容若的朋友陈维崧也认为:“《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周稚圭更是直接说:“纳兰容若,南唐李重光后身也。”把他当成了李煜的转世。
其实李煜虽然是容若追慕的偶像,可说到相似的程度,他更像宋代的晏几道。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又一个深情派的扛鼎人物,和容若的相似程度几乎达到了百分之七十。
论家世,他们都是宰辅之子,晏几道的父亲是北宋名相晏殊,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最为闻名,两人并称为“二晏”。晏殊是很重享受的,托赖父亲的庇护,晏几道少年时和容若一样,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何等风流旖旎。只是后来他家道中落了,这点没有容若那么幸运。
论性情,小晏为人,堪称“痴绝”。关于他的“痴”,黄庭坚曾在为《小山词》写的序言中列举出晏几道的“生平四大痴绝处”——“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如此看来,所谓的“痴绝”,既是痴情,也是痴狂,即《红楼梦》中形容宝玉所说的,“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纳兰容若,在朋友们心中也是这样的一个痴人,只是他虽痴情,却并不滥情。他和小晏的相似,正是表现在一往情深上。
小晏年少时,曾和朋友府上的几个歌女交好,之后风流云散,一生仍追念不已,“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最初印象,永远留在了他的心上。哪怕多情总被无情恼,哪怕总是被辜负,他依然不改初衷。
从李煜、小晏到容若,一脉相承的,不仅是词风,更是深情。他们当然各不相同,唯独那份纯真和痴情是相似的。而这个世界,往往容不下太过纯真和痴情的人,不管你是帝王还是公子。
对于过去的追忆是李煜、小晏、容若三个人的共同特点,他们都是那种活在回忆中的人,也是从古至今最爱做梦的三个人。翻阅他们的词集,你会发现他们对梦境的沉迷远远超过现实。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是李煜的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明月照耀下的故国,那里有他魂牵梦萦的江南,有他再也无法相见的子民。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是小晏的梦。在梦里,他又见到了在酒筵前吹奏玉箫的情人,她还是那样娇媚,看向他的眼睛还是那样脉脉含情。
第一次读这些词时,容若还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如此留恋梦乡?直到多年以后,在不断地失去之后,他才蓦然醒悟,当一个人无法再拥有的时候,只有在梦境中才能重温昔日的美好。那时的他,苦恼的是在梦里也见不到他想见的人,“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可当时,他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如同所有初识人事的少年一样,他对未来满怀着好奇,满怀着憧憬,想结识一切值得结识的人,想尝遍一切未曾尝过的滋味,比如,爱情的滋味。
我们的公子,就要去历他的情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