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素
古人云: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我小时候很喜欢水。可那时的我,却是个绝顶的小傻瓜。
听妈妈说,还在我刚刚能下地学步的时候,我便在灶间的地上到处找水玩。不论是洗碗的脏水,喂猪的泔水,还是别人用过的洗脸水,只要让我看见了,我就会像小猫闻着腥气儿似的扑将过去,扎煞着小手,不顾一切地撒着欢儿,把水往胸脯上、脸蛋上,脑门上一个劲儿乱抹。我小时候的头发自来又稀又黄、抹上点水就像叫小牛犊儿舔了几口,光光溜溜,紧贴在脑瓜皮上。每次见到我这副怪模样,妈妈便指着我和婶婶大嚷:“当初我怀这丫头时,好几回梦见水。如今,小东西见了水就没命的耍戏,不是个好兆头!”婶婶应和着,说世事不知的小孩子这般恋水,凶多吉少,总要躲避些儿才好。于是,妈妈改变了以往爱在锅里盆里盛水的习惯,用过的铜盆,铝盆、瓷盆、瓦盆,总是用清水涮得干干净净、再用抹布揩一遍,在高桌上摆成一溜儿。灶间里除了高过我头的水缸里有水外,哪儿也见不到水了。
这自然是听妈妈说的,那时的事儿在我的记忆中还很模糊。妈妈并没有讲那以后的时光我是怎样度过的,我想肯定是寂寞了一阵子。我记事儿的年龄是在四五岁的时候,我玩耍的天地再不是灶间那块小小的角落了,我已经穿上了妈妈做的那双绣有小金鱼儿的红布小鞋,来到了院子里;后来又穿过那个长长的院子,来到了街门口。世界,在我眼里变得宽阔了。记得我在街门口第一眼看到的是大门东那一片红盈盈的夹桃花。在乡下,凡是有女孩儿的人家,都要在园里种一片夹桃花,人夏,夹桃花开得正红时,吃过晚饭,到园里随意摘下几朵,加一点儿白矾、大蒜,用石臼捣成花浆,然后留两个食指“看家”,在其余的指甲上个个捏一撮花浆,用苍子叶儿包住,拿红线缠好,这一切做停当就立刻去睡觉。第二天一早起来,指甲便染成了橘红。像这样连着再包几次,橘红就变成了玫瑰紫色了。妈妈每年夏天都张罗给我染指甲,连脚趾甲也一块儿染,可是怎么也染不红。因为睡到半夜,我偷偷地用手指挠炕席,用脚趾逗小花狸猫玩,几下子就把苍子叶儿抓破了。妈妈不知其中奥妙,在婶婶面前伤心地说:“小东西天生的亲水不近花,怕不好养活哟!”
一天,我试探着向那一片夹桃花走去,妈妈高兴着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她不知道,在夹桃花那边是一片梗紫花,深处藏有一个大坑。仿佛有什么灵犀,我是直奔那大坑去的。它是我家再早时的猪圈,夏天里面蓄满了水,长着稀稀拉拉的水草,机灵鬼似的青蛙,笨熊一样的“癞脊巴子”,在坑沿儿跳上跳下,把那细细的水草碰撞得直动摇。水底仿佛铺了一层绿茸茸的绒毯,上面睡着一群群黑色的小蝌蚪,那凝然不动的小蝌蚪,密密麻麻数不清,真像撒在水里的黑珍珠。然而这安宁没过多久就被机灵鬼和笨熊破坏了,坑里顿时热闹起来……嗨,这儿又是一个世界!我看得发呆了。头几天,我只是蹲在坑沿儿惊奇地注视着这些可爱的小动物,看它们怎样喘气儿,怎样嬉水,怎样觅食。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索性脱去那双绣花的小红鞋,把它扔在夹桃花地边,光个小脚,歪扭歪扭奔向水坑,扶着一棵梗紫花,慢慢把脚丫伸进绿茸茸的水底。水不深,刚刚没到膝头。我躲开青蛙圆鼓鼓的眼睛,用手去逮那黑色的小精灵。本来是看准了一群的,可当我的手一伸进水里,捞上来的只是一把绿苔。正想再捞一把,忽然,我感到脚心发痒。不好,一定是我的举动惹怒了它们,蝌蚪们成帮结队来报复我啦!顿时,痒变成了疼,我“哇”地一声哭起来,一腚暾坐进了水坑里。妈妈闻声赶来,先是看到了小红鞋,大惊失色,当她把我从水坑里抱出来时,她也哭出了眼泪:“唉哟,老天爷!你早晚要跟了水去,这可怎整啊!”那天晚上,我病了,一直发着高烧。妈妈抱紧我来到水坑边“叫魂儿”:“素儿跟妈来家,素儿跟妈来家……”边叫边往回走,到家又烧着一张黄纸,在我身上晃了晃。纸灰落进了水瓢里,妈妈又把那含着纸灰的水在我身上洒了几滴。这场风波过后,妈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素儿,听妈话,别再玩水了。那坑里有一条水精长虫,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祸害人!”“妈,水精长虫什么样儿?”“老长老长,花花身子,不长腿,可比长腿的跑得快。头顶还有两根红须子,龇牙咧嘴,专门吃不听话的小孩子!”“它趴在哪儿?”“趴在发绿发浑的水里。”“啊——”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再一想起那个发绿发浑的大水坑,脚心又疼了起来。那天别是踩到那怪物了吧?我从来没惧怕过什么,自那时起,我认为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水精长虫了。
我又长大了一点儿。一次,我和兔儿、芹儿、胖儿一大群小丫头在院子里跳方玩,听见南边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老爷爷的叫卖声,他拉腔拖调的,谁也不知他喊了些什么。出于好奇,大家一窝蜂跑了出去。这次妈妈没来得及拦我,她以为给我找来几个小丫头陪着玩,我就不会随便乱飞了。她又大意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就在这一天,我看见了河。它隔我家的院子是那么近,往常下雨天那“呜呜嘭嘭”的响声一定是它发出来的。现在,它那么安静,明亮,像一根柔软的丝带,绕了半个村子。岸上的一切,它都照得清清楚楚。兔儿说,这条河的名字叫南河。夏天,她常跟妈妈到河里洗衣裳、洗澡,放鹅……我真羡慕兔儿,她有个那么好的妈妈!叫卖的老爷爷过来了,我们六七个小脑袋把他的担子围得密不透风。老爷爷的两只柳条筐里尽装了些稀奇古怪的活物,有的长着圆的盖子,眼睛能竖起来,大小共有十条腿儿!有的长着根须子,身子一曲一直的,像条虫子。嘿!都是我从没见过的玩意儿。
“爷爷,这叫啥呀?”我又犯了好奇的毛病。
“螃蟹、大虾嘛!”老爷爷响呱呱地说。
“哪里长的呀?”
“海里。”
“海在哪儿?”
“沿这条河走,走到头就是!”
“南河通海吗?”
“敢情!世上哪条河不往海里淌?”
“海很大吗?”
“没边没沿儿的,一色是水哟!”
我心里又涌动起一股幼稚的恋情。我把老爷爷领到家里,妈妈挑了四只螃蟹,还称了一碗活虾,用淡水煮熟了给我吃。那是我有生第一次吃海物,蟹腿儿的白嫩,虾肉的鲜美,至今留给我温馨的回忆。妈妈到现在也不会知道,就在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以后又重复过多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梦。我梦见了南河。南河比我看到的还美,河上飘着一片蓝幽幽的雾,河里映着三棵两棵老杨树弯曲的倒影,还有一条卧在岸边草坪上闭目养神的老牛。兔儿家的几只大白鹅从河的上游静静地游来,又向着河的尽头轻轻地游去。飘飘悠悠,我发觉我也变成了鹅,一只小白鹅。我和大白鹅们一块儿向远方游去,游去……妈妈知道南河通海吗?知道海是水吗?我决定对她保守这个秘密,连同那个奇妙的梦。
但是,有一天妈妈给我讲故事时竟提到了海。妈妈说,海是有灵神的东西,海底有龙宫,龙官里住着龙王。龙王是龙变的,龙是水精长虫变的。为了弄清楚妈妈讲的海和那个老爷爷讲的是不是一样,我捺着惊恐的心问道:“海究竟在哪儿?”妈妈煞有介事地说:“海吗?步行得走九天九夜,途中要过九十九条大河,翻九十九座大山……”我相信妈妈的。可我的内心,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压抑,忧伤。为什么凡是我喜欢的东西,都那么可怕,那么遥远呢?我压根没想到大人可以吓唬无知的孩子,而大人本身又往往是无知的。当我也长成大人的时候,才晓得孩子的天性中原没有恐惧,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都是大人教给孩子的。可悲的大人啊妈妈是爱我的,她不过怕我叫水淹死。也许那时我就理解了她,虽然我对她的话总是不以为然,水仍对我有极大的诱惑力,但为了那颗慈爱的心,我还是发誓不再和水发生联系。很多时候,我只是站在窗台上或是街门口,远远地望着南河。不知怎么,望着望着,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南河一共拐了九道弯儿,终于拐到山那边去了。它流得那么自由,那么舒展,那么自信。好像去赶一支队伍,去奔一个集会,去做一件大事儿。它就那么日日夜夜地流着,自自然然地流着,没有什么东西阻拦它,它大概就那么快快活活地一路唱着流进了海里。我心想:天底下像南河这样很小的小河有很多条吧?它们的妈妈是谁呢?对了,一定是海。海妈妈一定像兔儿妈妈那样理解孩子,一定不像我妈妈那样爱唬人。要不,小河为什么都通着海呢?啊,多少年了,我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白鹅,直到现在,已经走南闯北的我,每每还做那个美丽而又温柔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