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西方哲学,虽然还没有经历过历史长河的大浪淘沙,谁是最后的大师,现在下结论可能为时尚早,但有两个人的名字一定会在西方现代哲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就是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
对于海德格尔的关注,还是从他那句著名的哲言开始的。他说:“模糊性是智慧固有的美德。”我们说西方哲学发展到现代之后,分成了三大阵营:一是以卢卡奇、葛兰西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他们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坚持共产主义信念。二是以罗素和卡尔纳普为代表的科学主义思潮,他们认为,哲学问题的出现在于语言的误解,只要澄清逻辑和语言的运用,一切哲学问题都会解决。因此,他们排斥形而上学,认为一切不能还原为语言的问题都是假问题。三是以海德格尔、萨特为代表的人本主义思潮。这一阵营强调人的价值与尊严,主张自由行动和责任承担。他们大多认为人的存在先于本质,人的本质完全在于人的创造。因此,人生不能像白开水一样明了。这两个阵营曾经发生过持久而影响深远的论战。科学主义阵营批评人本主义不讲逻辑,语言混乱,词不达意,为了回应科学主义的批评,海德格尔说:“模糊性是智慧固有的美德。”
我们说,真正的智慧是活生生的。正因为它鲜活的生命力,才充满了永恒的魅力;正因为它不是教条,所以才能给人以启迪。在智慧的表达这个问题上,千百年来,我们的先哲们从来都是非常谨慎的。他们知道,真正的智慧,是无法用语言说清楚的。如果硬要用语言去表达的话,那也只能是“模糊性”的表达。因为智慧潜藏于生活之中,沉淀于思想者的思维活动之中,如果硬要给智慧下一个定论,那这样的智慧最终会成为一个僵死的东西,成为灵魂的枷锁。纵观中外先哲们的智慧之思,苏格拉底、孔子这些号称人类导师的大家,他们在传道之时采取的是“述而不作”的方式。没有留下自己表达思想的文本。有关他们的好多思想著述,都是后来他们的学生根据当时的课堂笔记整理得来的。他们之所以“述而不作”的理由,我想与智慧的模糊属性有关。这让我想到了智者学派里的高尔吉亚,他有一个著名的观点就是:“无物存在;即使有物存在,也不可认识;即使能认识,也无法表达清楚,把它告诉别人。”
我想,海德格尔的话是对的。真正的智慧确实需要一个模糊的表达方式,否则,智慧就会变成教条。比如中国哲学中的《论语》《道德经》《庄子》等,从它的诞生之日起,经历了多少岁月流沙的漂洗,今天的我们还在读它。为什么于丹讲的《论语》会激起那么多学者的争论和指责,就在于它的模糊性而产生的多重理解和歧义。也正因为它的智慧,才使它产生了无穷的魅力。几千年来,我们不断再读,而且常读常新,从而成为中国哲学的经典,启迪着人们的智慧。佛家讲“转识成智”,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智慧只能呈现,而无法说出来。说出来了,也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也应了维特根斯坦的那句名言:“对不可说的,要保持沉默。”“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只要讲出来了,就不是道了,但智慧总还是需要表达,这也是中外一切思想家们的无奈和苦恼。
言归正传,我们来看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
海德格尔所关注的问题就是存在问题。他研究存在问题的一把钥匙则是胡塞尔的“现象学”。海德格尔认为,在传统哲学主客二元式的认识论框架“之前”或者“之后”,有一个更为本原的世界,而要去关注和研究这个世界,即存在,就只有用现象学方法——“面向事情本身”。海德格尔注意到,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因而,存在并不在存在者之外,“我们总已经处在对存在的领悟之中了”。所以,他给自己提出的任务是通过对广义的意识活动的描述、直观,展示存在在此的“显现”。
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存在问题亦即存在的意义问题。那么我们又从哪里探寻存在的意义呢?海德格尔说,可以从“人”、从“人”本身去寻找“在”的意义。但是,人也是一个“在者”。既然人也是“在者”,那为什么通过人就可以找到“在”的意义呢?这里,就有一个人作为“在者”的特殊性,即人有一种对“在者”的领悟能力。人可以提出自己为什么“在”?应该如何“在”?人可以决定自己“在”的方式。比如说“我可以成为一个教师”,“我可以成为一名医生”,等等。这就是人和其他的“在者”不同,人是有意识的“在者”,人可以追问“在”的意义。这就是人本身“在”的方式。从人可以追问的这个意义上说,人就是一个“此在”。这里的“此在”不是指类,不是一般的人,而是指单个的、具体的人,也就是“此时此地我在”的意思。
海德格尔的“此在”的“在”和我们平时所说的“存在”不是同一个概念。传统哲学上所说的“存在”是指消极意义上的一般存在物,而作为人的“在”,则是积极的、主动的。因为人是通过自己的“生存”把“在”的意义表现出来。所以,“此在”既是一个“在者”,是一个“在”的场所,也是探讨“在”的意义的一个窗口。他把“此在”看做是探讨“在”的问题的起点、根基和基础,这就是他的“基本本体论”的意思。海德格尔认为,这种本体论就是“有根的本体论”,而传统哲学的本体论,是无根的本体论,因为它们都是从“在者”——世界出发来理解“存在”的,而不是从“自我”(此在)出发,所以说是无根的本体论。海德格尔说的“生存状态”实际上就是指人的主观意识、主观体验。因此,世界万物的意义,也就包含在人的主观意识之中。
在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中,有两个命题非常重要,我们要弄清楚它的意义。
其一是:此在的沉沦。
理解了“此在”的含义之后,我们来看一看“此在”是如何沉沦的。我们说“原初的本原世界是此在与世界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世界”,“此在生存着‘在世’,世界因其生存而成其为世界”,即“万物皆备于我”。这就是所谓的“共在”,他人与我共同存在。那么,人在日常生活中“此在的沉沦”是什么意思呢?
“此在”往往沉湎于“在者”之中,失去了他独立的人格,完全听命于他人,结果,个人成了按他人的意志行事的玩偶,个人的“自我”本质脱身而去,被一个异己的他人占有了。于是,不尽的烦恼便滚滚而来。那么,这个“他人”是谁呢?海德格尔说,这个“他人”是不确定的。不是这个人,也不是那个人,不是人本身,不是一些人,不是一切人的总数。这个人是个中性的“常人”,于是,“在这种不触目而又不能定局的情况下,常人展开了他的真正独裁。常人怎么享乐,我们就怎么享乐;常人对文学艺术怎样阅读判断,我们就怎样阅读怎样判断;竟至常人怎样从‘大众’中抽身,我们也就怎样抽身,常人对什么东西愤怒,我们就对什么东西‘愤怒’。这个常人不是任何确定的人,而一切人(却不是作为总和)都是这个常人,就是这个常人指定着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在他看来,当个人混迹于常人之中时,就处在一种沉沦的状态。这种沉沦状态的具体表现,一是闲谈。人们在普通人当中,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他们的言谈,完全是一个腔调,他们没有自己的语言,没有自己的主见,一切都由公众的意见取而代之,个人只是普通人的、公众舆论的传声筒。人们在相互赞扬、相互奉承的假面具下互相敌对,从而失去了他的本真性,成为一种非本真的“在者”。二是好奇。他说,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为物质利益所驱使,不断追求“新奇”,“新瓶装旧酒”之类的东西不断地涌现,人们之间相互猜测,相互窥视,躲在阴暗的角落,偷看别人在干什么。总之,人们总是被好奇所左右,为好奇而分心,把个人的本质和责任,完全置之于脑后。三是踌躇。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稳固的目标,总是受外在东西所制约,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稀里糊涂地混日子,自己不能选择自己的未来,模棱两可,犹豫不决。这样,人们就只能处在生活的表面,不能达到本己的存在。
其二是此在的状态和超越——“向死而生”。
海德格尔非常重要的著作《存在与时间》中,关于死亡的哲学思考是最富有魅力最能打动人心的。他的生命哲学关于死亡的思考,惊心动魄,直指根本,发人深省。真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海德格尔所理解的人的存在就是指人的原初的具体的在世活动及其方式,以及对这些活动和方式的体验。所谓“在世”,并不是指人对世界的认知活动和实践活动,而是指以直接意识、情绪体验等方式与世界上的物和人的交往活动。人的一生是通过情绪和情感表现出来的。而人的存在中,最能显露其存在本身意义的,就是对烦、畏、死这些情绪的体验。
首先是“烦”。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生存状态,即人的心理体验是多种多样的,而最原始、最基本的一种状态,就是“烦”。(“烦”这个词,也有人把它翻译成焦虑、忧心、操劳、牵挂等等)。“烦”是人最原始的、生来就有的一种先验的结构。在人行动之前它就有了。那么,人为什么生来就“烦”呢?这是因为人不是一个既定的东西,人永远处在一种未定的状态当中。人总是不断地筹划自己,设计自己,选择自己,来实现自己,从而获得自己的本质。而一旦获得了某种可能性、规定性之后,他又不限于此。他同时也超越自己的这种既得的可能性,又在筹划另一种可能性。不管他实现了多少可能性,他还是要去实现另外的更多的可能性,这是永远无限的。因此,人在思想上、意识上总是走在自己的前面。也可以说,人是先行于自身的。如果人不能先行于自身,人也就完了。人的生存不是一种定局的状态,不是处在静止的、安静的状态,人总是被欲望牵着鼻子走,所以,人总是“烦”。海德格尔认为人首先要和物打交道。他把人和物打交道叫做烦忙;把人和人打交道叫做烦往。他说,他人也是如此。他人也是此在。此在所处的世界是共同的世界。“此在”是“共同此在”。人和他人的关系也是融为一体的。就是在这种烦往中,一方面展现出了“自我”的意义,另一方面也把他人、他物的意义展现给我了。正是在这一点上,他人、他物才成了我的认识对象,才出现了一个所谓的“宏观世界”。总之,人也好,世界也好,主体也好,客体也好,都是处在“烦”的过程之中。
其次是“畏”。海德格尔认为,“烦”是“此在”的深闭状态,一种封闭状态。而“畏”则是“此在”的一种展开状态。也就是“烦”展开、展现的过程就是“畏”。海德格尔对畏和怕、畏和惧作了区别。他说,惧是指“自我”对周围的具体的人和物的怕。比如,怕某一个人,怕瘟疫,怕疾病等等。人在“烦”之中会感到怕,怕是“在者”的状态。这种怕,是有确定对象的。而“畏”不是这样。“畏”的对象是在世的“在”本身。也就是说“畏”是存在本身。这种“畏”,不用语言来表达。在“畏”的促使下,只是使人感到茫然失措,但是,又说不出什么来,说不出“畏”的是什么,如对未来的恐惧。但另一方面,它又以一种无形的东西威胁着人,压抑着人。海德格尔认为,正是通过畏,人才能体验到世界最根本的东西,体验到“我”。其实他所说的畏,就是在社会生活中,人内心的一种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抽象的情绪。
再次就是“死”。死是“此在”的未来状态,是存在的终结。海德格尔认为,要揭示人的全部本质,必须通过“死”才能体验出来。他认为人最终逃脱不了“死”。死使人返本归真,即从沉沦中的非本真之中返归本真,使人进入到“本质的状态”。他所说的“死”,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死”。“死亡”是此在的“尚未”:当此在存在之时,死亡虽然“尚未”来临,但是作为可能性的死亡已经在此在自身之中了。从生存论来看,“死”是指人的本真意义上的“死”,不同于生命的死。“人本真意义上的死”使人的“在世”成为一种可能。也就是说,是既要到来的,但又没有到来的可能性。任何一个“此在”,任何一个人,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面临着死,“人是向死而在的”。
死亡是属于此在的最本己的存在可能性,然而,在日常生活的沉沦状态之中,人却是千方百计地将死亡看做是外在的偶然“事件”。如,我们总是说“有人死了”。“有人死了”这种泛指的方式,就好像是死亡碰到的是别人,与自己无关。这样,死亡碰上的此在却并不本己地属于任何人,常人拿走了此在的生存,也拿走了它的死,这样的日常生活对此在来说就用不着怕死了。因为有“常人”在场,死亡与己无关。这实质上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逃避。
海德格尔给死亡下的定义是:死亡是“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而又无可逾越的、确知但却不确定的可能性”。在这里,首先,死亡是不可替代的。任谁也不可能拿走他人的死,因为任何人的死都必须是“亲自去死”,都不可能由别人去代替。其次,死亡是此在的一种可能性。人一生下来,究竟成为什么样的人,将会经历怎样的人生,无可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必须有一死。活着的时候,死亡尚未到来,所以是可能性,然而,人必有一死,所以是确知的可能性。虽然是确知的可能性,却不知道哪一天会死,因而又是不确定的可能性。最后,死亡是“无所关联的而又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死亡乃人生之大限,死亡将解脱你所有的一切,无论你生前声名显赫还是默默无闻,无论你是“朋友遍天下”还是“孤家寡人”,在死亡面前都会烟消云散。所以,死是人最本己的最无关涉的,又具有不可逃脱的可能性。
海德格尔认为,人最大的“畏”就是“畏死”,但这种“畏死”,不等于日常生活中的贪生怕死。“畏死”是人对“向死而生”的认知。人只有认识到自己是“向死而在”的,他才能筹划自己,设计自己。因此,“向死而生”就是提前到死中去,不要等到死到临头了才去思考死亡。但是,我们普通人是认识不到这一点的,所以,普通人仅仅是怕死,想逃避死亡。而本真意义上的“向死而在”,是把死看做是“最本己”的可能性,是人的一种真正的本质。懂得了这一点,就可以从沉沦中清醒过来,这样,他就能够敢于面向死亡,不怕死,也就有了高度的自由,就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实现他的一切可能性,并从对死亡的体验中,反顾人生的价值及意义。中国佛道讲求的修行过程,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死亡的认知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