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接触赵炳鑫的文字,我便认定,尽管我俩的写作领域不同,但我们在心灵深处自有相通之底蕴。多年前的一天,他送给我一本甫出版之散文随笔选集《不可碰触的年华》,后记里有一段文字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人生的态度应如道家所言,自然之境,无为之境,此乃人生之大境、之化境。……人生是一个博大的意境,要全面去阐释它,已不可能,我能做到的是去作有限的追问,去作微不足道的感悟,这对我已经足够了。”正是这段文字诱我一口气读完了他的大作。真切之感受是:作者的自白是坦诚而虔敬的。“不可碰触的年华”明示着全书之宗趣:以渗透着生命体悟的温暖而灵动之文字,追根溯源地提挈故乡艰难生活着的人之心灵,返本大地,追问在人性深处之精神文化难题。
时过境迁,这种心灵之提挈与难题之追问很快在赵炳鑫的哲学随笔选集《哲学深处的漫步》中得到了更加集中深入的展开。与众多哲学随笔和各种研究哲学思潮的尝试相比,赵炳鑫的这部哲学随笔之撰述独具风致:它立足时代语境,根据哲学家的思想脉络,展示西方哲学史上两千多年来的学理逻辑,在范畴之背后,去辨识从泰勒斯、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伊壁鸠鲁、笛卡儿、斯宾诺莎、洛克、休谟,从康德、黑格尔到叔本华、尼采、萨特、海德格尔等五六十位西方先哲的精神文化多彩之风貌,凸显他们各具特色之思想创获、理论规模和心路历程。并对他们的游历、讲学、授业、交友、从政、带兵、婚姻、疾病、感官享受乃至个人生活,其中那些微小之胜利,病理性之激情,荒野中之孤独感,感悟生死之肉体证词,那些令我们惊诧的逻辑传承之中的异教徒气质,在美与罪之间,编织出有关西方哲学传统的神秘与复杂。正是立足时代语境,依凭哲学家的哲思文脉,赵炳鑫在同情、理解之基础上,着力提挈思想者人文致思之纲脉与心旅,充分展示他们的人类情怀与思想创获,却又潜心深掘他们在理论构建上之粗陋与悖谬,并随机提示自己消解谬误、另辟新径之独特思路。这些特点,构成了《哲学深处的漫步》一书之主体部分。
哲学之门是由“命运”之探询者叩开的,但这圣殿里的至尊之神不是“命运”而是“境界”。人类文化史上有过这样的时期,在这一时期里,那些在后来愈益显现出其非凡生命力之民族开始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归宿,并对这一归宿有所自觉。这是一个民族从某种必定承受之命运感向着人生境界之自觉超越。此价值归宿的最初提示者,在中国是孔子,在印度是释迦牟尼,在希伯来人那里是耶稣,在古希腊是苏格拉底。对于整个西方来说,苏格拉底扮演的是这样一个角色:他第一个——在耶稣莅临人世前四百多年——从命运中挣扎出来,把他体悟到的“人生当有境界”以哲学之名义诲示给了人们。苏格拉底哲学之慧眼在于对人的心灵之确信,这能够亲切体证美、善、大等价值的心灵,在他那里正通着所谓世界目的性或宇宙心灵。他年轻时也曾像穷究“始基”之先辈哲人那样,对宇宙自然之研究投注过非同寻常的热情,但他终究无法安于对不含任何价值目标的那种世界终极原因之寻找。苏格拉底不能满意他的哲学前辈只是把天体描绘成一个环绕大地之旋涡,或把大地设想为一个由空气支持着的广阔之槽,在他看来,探寻世界之原因本身即意味着发现世界之目的,不含寓目之原因不是真正之原因。他举例说,他之所以坐在雅典的牢房里接受一场凶多吉少之诉讼而不是伺机逃到麦加拉或波奥提亚,不是由于他的肌肉骨骼保证了他现在之坐姿,而是因为他认为“留在这里承受对我的判决是比较好,比较正当的”(柏拉图:《古希腊罗马哲学》,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74页)。“他坐在这里”的原因,不在于他的能弯曲自如之四肢,而在于他的“比较好”或“比较正当”之价值判断。他坚信对这“好”或“正当”之选取才是世界的活的灵魂。在苏格拉底看来,向着真正之存在寻找最高之“善”,也许是把握这个世界的原委之最佳方式,但他承认,这“最好的方式的本性我既不能自己发现,又不能从任何旁人学到”。不得已,他选择了“次好的研究原因的方式”。所谓“次好的”方式,犹如人们在日蚀时只是从水或其他同类媒介物中观看日影而不是直观太阳那样,它不是以往的向外逐求,而是“求援于心灵的世界,并且到那里去寻求存在的真理”。这经由心灵之体认曲折地达到目标之方法在于:“首先假定某种我认为最强有力的原则,然后我肯定,不论是关于原因或关于别的东西的,凡是显得和这原则相合的就是真的;而那和这原则不合的我就看做不是真的。”(《古希腊罗马哲学》,第175页)。苏格拉底正是这样着手界说“美”“善”是什么的。他之“假定”与“我认为”,显然为他的方法平添了几分独断之姿态。但在那观测日蚀之比喻中所含的索解本然之太阳之初衷,则提醒我们有理由对这位另辟蹊径之哲人作更大同情之理解。
在以上这些方面,赵炳鑫皆作了深入浅出之“漫步”畅游。当他漫步到德国古典哲学之大道时,同样也是精彩纷呈。他认为德国古典哲学兴起后面临三个大问题:一是关于知识的问题,二是关于自由的问题,三是关于形而上学衰落的问题,而他们的哲学正是从试图要解决这些问题开始的。在此,他首先简要分述了康德哲学,对康德的“三批判”体系,以及包含在这个体系中的认识论、先验感性论、先验逻辑、方法、自由与道德、实践理性辨证论,以及审美判断力等问题,皆作了“漫步”式观察。是的,康德哲学的终极问题是对“至善”之人生境界之探询。康氏借着对古代哲学之回观把哲学界说为“求达至善之术”,这个哲学界说正是他对自己已经构建的哲学的旨趣之告白。自培根、笛卡儿以来的西方近代哲学常常往复辩难于理性之认识,这在诸多哲学史家那里留下的一个不言而喻的印象就是所谓认识论之转向。其实,在近代每一位哲学家之认识论后面,几乎毫无例外的皆有某种价值观作为他们的哲学的深刻底蕴,这在斯宾诺莎、莱布尼茨、贝克莱、休谟那里显得分外典型而有趣。康德哲学是对近代西方哲学谜底之点破与提升,他把哲人之智慧聚焦于“至善”的深长意味在于,西方近代相对于古代与中世纪的人文价值重估只是在哲学这里才达到自觉。人在趋于“至善”中自我超拔、自我成全,人也在趋于“至善”中确立自己的价值主体、境界主体与权利主体之地位。
从康德开始,哲学格外器重德国人。思辨之喧豗令人瞠目,此后被人们称为德国古典哲学的时代的确是大师辈出:起先是费希特,接着是谢林,最后黑格尔作为当时德国乃至整个欧洲哲学之无冕之王出现了。黑格尔的包举万有之思想体系的出现,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哲学之终结。与这终结相伴的是一直催动着那个时代的人们的勃勃雄心的精神之暗淡——以正反合为节律的辩证逻辑之运演者并不就是“黄昏”之后才起飞的“密纳发的猫头鹰”,但映衬这日落般之思辨辉煌的确已经是西方“近代”临近之暮色。还在黑格尔哲学饮誉德国乃至整个欧洲时,叔本华就已经在以他的非理性的“意志”对抗那不可一世之绝对理念了,此后,几乎所有新起的哲学皆从批判以至颠覆那个精神的“绝对”获得自己的最初冲动。叔本华之后,“意志”的话题被尼采接了过去。但被重新赋予意义之“意志”,重新已不落于“求生”,而是在于“权力”。这是尼采与叔本华在“意志”交汇处之泾渭分流。
由叔本华的生存意志论开其端的现代哲学几乎无一不从冲决黑格尔的逻辑之网起步,但与其说这是在刻意批判一种哲学,不如说是在重新审视那被乐观地把握在思辨哲学中的整个时代。哲学眷注的是一种文化危机,这危机关涉人的无待之心灵境界,也关乎有待的自我“权利”,并因此牵缠到前程叵测的人类命运。赵炳鑫借着西哲运思之进退,所透露的乃是心灵深处之蕴蓄,也是要借着对于人心皆有哲趣之执著来为这个散文之时代——为自己之灵府留住一点虚灵之人生眷注。当然,同那些有深度之灵魂交往,不能没有与之相称的灵魂深度,解读那些用心血铸成之文字,重要的在于神之契入。西方哲学从泰勒斯的“水是万物的始基”命题之提出,到此后一再被追问“始基”之希腊悲剧时代,“命运”“灵魂”“境界”,一直是个沉重的话题。先贤们当时语重心长之话语虽然流传至今,但他们无法测度他们的子孙后代将会得到什么,并在失去什么。现代世界文化与语言自身之发展变化,已经把思维脐带剪断,人类道德生态发生了巨变,沦丧是某种软弱之托词,沦丧说既无助于继承,更无利于批判。正如赵炳鑫在文章中说的:“灵魂的高贵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成全的,那需要修持和锻炼,需要心性的磨砺与坚守。……灵魂的拯救还很遥远,我们还要如西西弗斯一样不断地努力。”作者身处时代语境中之哲学“漫步”,为当下提供了这样一种向度:在现代文化与语言的崎岖小径上——与浩如烟海之世界古代文化相比,人们携裹着20世纪末以来的现代世界文化所提供的现代主义气质,在古与今,中与西,以及一些有关人类的生命之恒久而平常之接点上,带着命运,灵魂,境界,以及生与死之问题,爱与恨之问题,情与理之问题,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问题,去激活沉寂的世界古典文献,去翻阅西方哲人全书、家书、家信等,去与先哲交谈,与泰勒斯说话,与苏格拉底说话,与柏拉图说话。或者,试图去证明,苏格拉底、柏拉图的话是说给当代人听的。让当下一些忙于捞钱,忙于升官发财的人,让生老病死已经在药物、饮食、气候以及生态之干扰中无法自然生活的当代人去倾听,防止精神之动乱与不稳定。这些伟大的先贤,皆是人类灵魂家园的守护者,精神境界的开拓者,道德实践的推动者,坚定的行动主义者。他们传道授业,知行合一,让梦想在每一次“散步”、每一次讲学、每一次受挫贬谪中艰难生长。应该说,这些“始基”催芽者之热望与不惜生命之毕生追求是足以感人的。
赵炳鑫谈哲学,既重学理,亦重性情。这部随笔式的哲学著作,写得洋洋洒洒,灼见不乏,使人觉得有种别样之意趣。有时候,在学理架构内注入一些诗情意象,往往比缜密之逻辑更能曲尽设象或立意者的心灵神致。此盖为赵炳鑫这部著作耐读之主要原因。有时候读哲学,让人感到很乏味,这个逻辑那个范畴,这个逻各斯那个唯名论,留下的就是一堆概念范畴流水账,让以哲学为职业的学者们在那里苦苦地清理,消磨岁月。但有时候,读哲学却也让人激动不已。我在读西方古典哲学时有这种感觉,在读中国古典哲学时也有这种感觉。仿佛跨过时间与空间的隧道,得到了心灵的抚慰与沟通。在读这个时期的经典哲学时,你会感到有一群鲜活的人,在你面前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他们不顾环境与传统之固有模式,完全按照自己的经验尽情地生活。是与非,功与过,一切在所不顾,听由后人评说。在读这样的哲学的时候,你不会有戒心,会同其悲,共其乐,然后去判断是与非。我在读赵炳鑫即将出版的这部哲学随笔集《哲学深处的漫步》时,也有这样的感觉。这本书有扎实丰富的史料文献,但不是历史研究;有精妙的细节与情景,但不是小说;有节制的逻辑运演推理,但不是学术专著;有人物形象,但不是传记。人物、环境、事件、历史、文化、理论、逻辑、精神、传统、学理等等,皆纳入到一种沉思之“漫步”中,并在西方文化哲学之内部,用排查两千多年来典籍之耐心,拾掇那些散乱之资料线头,编织出一种既是散文又是理论的互文性很强之文本。作者用西方两千六百多年以来的五六十位经典先哲之形象谱系,构筑了一部散文式之西方哲学简史。作者用四十多篇文章所叙述的西方哲学史上之思想者形象谱系,让我们看到了一代代西方哲人之间精神、思想之传承与延续,以及他们相互间之认同、质疑、批判和辩驳。故西方先哲之形象谱系展示的实际上是精神矩阵,这些先哲之间内部对话本身也构成了活的历史、活的传统。尽管对西方文化是否建立起了他们的精神秩序,学界争论不休,但当代世界文化危机已成事实。文化危机实质上是创造力之危机,是当代人面对传统之束手无策——尚未找到一种恰当之路径,去与中外古人对话。是否有种最具体切近之目光投向传统,赵炳鑫《哲学深处的漫步》作为一种尝试,摆在了我们的面前。
当然,有多少进入历史的路径,就有多少真正富有生命力之传统向当代人走来。面对研究资料,言说对象,能不能发明一种新的思辨经验,而不是故作审慎、中立与客观?赵炳鑫的这项工作已经从不同方面展开了,想必作者是用心良苦地展示了哲学作为一种生活价值所必经的学术轨迹,他所面对的语境是一个日益开放的中国,本身正在塑造文化的现代性和现代性的文化。尽管任重道远,但是前程可待,大有希望。我真诚希望赵炳鑫的这本《哲学深处的漫步》,能够对我们当下的文化创造力与文化建设起到推波助澜之作用。
是为序。
荆竹
2011年2月11日于银川风声楼
荆竹:研究员,当代文艺理论家。现为宁夏文联副主席,宁夏文学艺术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