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家小书:夜阑话韩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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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浓淡相交的《山石》

《山石》是韩愈一首脍炙人口的杰作,胡适《白话文学史》讥韩诗走上了魔道,对于《山石》,却称为“这真是韩诗的上乘”。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这首名篇究竟在什么地方写的?后人说法不一,有说在岭南作的,有说在徐州作的,清方世举《昌黎诗集编年笺注》,引韩文外集《洛北惠林寺题名》:“韩愈、李景兴、侯喜、尉迟汾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鱼(钓鱼)于温洛,宿此而归”数语,以为即这时所作,又引韩愈《赠侯喜》中的“晡时坚坐到黄昏”和《山石》的“黄昏到寺蝙蝠飞”,说是“正一时事景物”,实太牵强。晡时指下午,这句是说为钓鱼而从下午坐到黄昏,《山石》是说他到僧寺时已是黄昏,他住宿的又是荒僻的寺院,只有粗糙的羹饭,和有温水而可以题名的洛北惠林寺不同。诗中全是写他单独行动,没有第二人,果真有侯喜等在内,诗中不会不提到钓鱼事。至于末了的“嗟哉吾党二三子”,原是泛指,并不包括在场的人,《论语·述而》记孔子之言:“二三子以我为隐乎”,也泛指他的门徒们。总之,这首诗写作地点待考,但并不妨碍我们的欣赏。

题目的《山石》,只是借全诗的首二字,内容和山石无关,《诗经》中已有先例。

诗人穿过山石险峻、走道狭窄的山径,到寺院时已是黄昏。蝙蝠是能飞之兽,现在的大城市中不大见得到了,笔者所见的蝙蝠,就在寺院中。自壮至老,即不再相逢。诗中如用“暮鸦飞”之类便不能突现山寺的黄昏,然而又非虚笔,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新雨足”写雨下得透,和下句“芭蕉叶大栀子肥”正有因果关系。四五两句其实写山寺中没有什么特别的文物,僧人只好向他夸赞壁上的古画,随即用火照看,由于古画的粉墨剥蚀,火光又很暗弱,所以看上去稀疏模糊,隐寓失望的心情。羹饭疏粝,正见得是荒僻的小寺院,观下文的百虫绝,月入扉,其地之清幽静寂可以想见。

第二天一早,诗人独自探胜。“独去”是说没有僧人陪伴。因为烟雾迷蒙,道路都被遮没,也与“新雨足”相照应。山红涧碧,松枥十围,暗示烟雾已去。当流赤足,水声激激,则又是新雨后涧水盈急的景象。诗中没有明说季节,但人们已经可以推测是在夏天。诗人活动的时间只是第一天的黄昏到第二天的清晨,接触的空间却很广阔。这样的僧寺和景物,在旧时中国到处可见,真是要你住宿,未必感到兴趣,但读了韩愈这诗后,也许会使你神往,光是在阴暗的佛殿或山门中,瞥见蝙蝠在梁柱间卟嚓卟嚓地打着旋子,你先会吓了一跳,等到定下心来,就会对这种兽中之鸟发生兴趣。

此诗一韵到底,都用单句,不用偶句。直书所见,无意求工,全以劲笔撑空而出,一句一个境界,一个画面,“天明”六句,就像一幅早行图。后人对《山石》都给予很高评价,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笔。他人数语方能明者,此须一句,即全现出,而句法复如有余地,此为笔力。”方氏《仪卫轩诗集》卷一还有一首《游六榕寺拟退之山石》七古,可见《山石》对后人影响的深远。

查晚晴云:“屡经荒山古寺来,读此始愧未曾道着只字,已被东坡翁攫之而趋矣。”这是指苏轼的一首七古(附后)。苏轼另有一首《王晋卿所藏着色山二首》,其第二首云:“荦确何人似退之,意行无路欲从谁?雾云解驳晨光漏,独见山红涧碧时。”山水画有着色与不着色的,苏轼因王晋卿(王诜)所藏的“着色山”画幅想到韩愈的《山石》,意思是韩愈的山红涧碧之句,也可看作着色之诗。汪佑南《山泾草堂诗话》,曾说韩诗写景处句多浓丽,写感怀则以淡语出之。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写过一首《春日》,末二句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金代元好问《论诗三十首》评此两句说:“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秦诗固然纤柔,但各个诗人的风格原有刚柔不同的特点,元氏以“芭蕉叶大栀子肥”句来比,就说是女郎诗,也不见得恰当。陈衍《宋诗精华录》云:“遗山讥有情二语为女郎诗。诗者劳人思妇公共之言,岂能有《雅》《颂》而无《国风》,绝不许女郎作诗耶?”陈氏末语,也不符合元好问原意,因为元诗之意,并非不许女郎作诗。

秦观对韩愈倒是很崇拜的,他在《韩愈论》中曾把杜甫诗、韩愈文并提,“亦集诗文之大成者欤”。他还写过《秋兴拟韩退之》:“逍遥北窗下,百事远客虑。无端叶间蝉,催促时节去。愁起如乱丝,萦缠不知绪。日月岂得已,还复役朝暮。人生均有得,悲叹我不悟。春秋自天时,感愤亦真趣。”模拟之作,本难工整,但也已非女郎诗了。

苏轼曾作《二月十六日,与张李二君游南溪,醉后相与解衣濯足,因咏韩公〈山石〉之篇,慨然知其所以乐而忘其在数百年之外也,次其韵》:

终南太白横翠微,自我不见心南飞。行穿古县并山麓,野水清滑溪鱼肥。须臾渡溪踏乱石,山光渐近行人稀。穷探愈好去愈锐,意未满足枵如饥。忽闻奔泉响巨碓,隐隐百步摇窗扉。跳波溅沫不可向,散为白雾纷霏霏。醉中相与弃拘束,顾劝二子解带围。蹇裳试入插两足,飞浪激起冲人衣。君看麋鹿隐丰草,岂羡玉勒黄金鞿?人生何以易此乐,天下谁肯从我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