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山仰止”,出自《诗经·小雅·车辖》,后一句是“景行行止”,简单的解释是:仰望高山,走着大路。宋代理学家朱熹解释说:“仰,瞻望也。景行,大道也。高山则可仰,景行则可行。”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郑玄对这两句的注解是:“古人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后来又有人引申为:像巍峨的高山一样令人瞻仰崇敬,如康庄的大道一样令人遵照着行走。
人的想象总是丰富的,喜欢把客观的事物与人的品行联系起来,把简单的句子弄得高深莫测。其实,把一句话想得简单些也许更好。“高山仰止”,就是仰望高山。如要引申,不妨这样解释:人的生命进程中,只须仰望高山,便可完成精神的历练。因为高山巍峨,是天地间最为雄奇的风景。在亿万年之前的那场伟大的造山运动中,那奔突的地火,炽烈的岩浆,如大海狂潮,挟着暴风,牵着雷霆,掀起万丈长波巨澜。在震惊环宇的呻吟声和赤红如霞的血光中,你这伟大的精灵,终于诞生了!岩浆的喷涌直溅苍穹,灼浪滚滚,烟雾腾腾,火焰烈烈,吼声隆隆。等尘埃落定,玉宇澄明,高山便横空出世,形成一段段、一座座峻拔、伟美的风景!嶙峋的崖、陡峭的壁、刚硬的胴体,挺一身浩然正气,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刚烈秉性,在天地之间树立起一座座丰碑。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每座山的成长,都经历了阵痛:火山爆发、海啸滔天、地震嘶吼、飓风摇荡、山洪咆哮……谁也不曾经历过它历经的疼痛,谁也不可以抵达它那苦难的内心。
大地之上,是高山刚硬的胴体,嶙峋的崖、陡峭的壁。它以一颗博大之心,收藏着流水、草木和虫鸟。
它生来便注定不得安宁。地震和战争,让它历经血与火的锤炼;风雨雷电、烈日冰雪,它在极端的冷热里挺过了漫长的岁月;在佛家和道家的呢喃和香火里,它懂得了用禅语来解读世界。它大智若愚,胸藏着天地间的玄机,历练孤独与坚韧。盛衰兴亡,春秋荣枯,它的形象不变,禀性难移。
它默默坐着,与历史面对面,与万物面对面。
世间凡成大器者,无不仰慕它的稳固、它的品质。
高山不语,自是一种巍峨。是的,谁也不要想把高山夷为平地。如莎士比亚所言:“当一座山推倒以后,另一座山又已经堆了起来。”
二
高山,总是照应着人的精神,挥洒出人性的光辉。
山东曲阜市城东南30公里处,有座山叫尼山。它之西约五华里处,有一片绿树浓荫掩映着的农舍,名鲁源村,古人称之为鲁源林。这便是圣哲孔子的诞生之地。尼山风景秀丽,五峰连峙,月光尽情挥洒其中。尼山脚下,默默地流淌着古老的泗水。它波澜不惊,却声震长河,因为孔子的临川一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使潺潺小河泛起了哲学的波光。
那一刻,孔子静静地站在尼山的月光下,仰望着高山慨叹。
孔子的这一刻,并不浪漫,也并不轻松,因为他肩负着塑造民族精神的重任。
虫儿在尼山的泥土里啼叫。为了不让孔子寂寞,有时它们也合奏。那音乐声就时不时地滞碍了孔子的脚步。他盘膝坐下,捡拾起那些音乐的旋律,让他的影子在山野间晃荡——因为有风。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月光下自己倾斜或扭曲的影子。
他在思索。
他的思考张弛着一种外力,挤压得昆虫们的声带逐渐嘶哑。
其实,孔子当时想得并不遥远。他想的是这些就是所谓的人生吗?孔子没有觉得可笑。他扶正了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说:这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写照。那么,我该干些什么呢?
他拔下尼山的一棵草,在自己的影子上涂抹。于是,《论语》就被书写在铺满月光的尼山之上。
是时代的命运,让孔子选择了这片神山圣水。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在齐鲁的月光下,孔子思考的是人与社会的关系。尼山的风、溪流、石头和草木,在月光里安闲着思想的乐声。孔子牵挂着的,他的母亲、妻子、儿子,隔壁夫妇的吵架,对门儿子的不孝,谁家一头猪或鸡的丢失……
尼山上一只鸟的翅膀,那样有力地扑闪着。孔子在想,那便是“仁者”的手掌,为一座山撒播下爱的种子。
作为思想家,注定是孤独者;作为政治家,必然是先行者。孔子推着思想的独轮车从尼山下来去周游列国,在大地上走了一圈。累了,他要回到故乡尼山。这是他生命的起源,也必将成为他思想的地平线。
孔子葬在了尼山脚下、泗水之上。这是他理想中的生命归宿之地。那里的月光,在他看来是天下至美的。
孔子化作了一只鸟,在尼山做着自己永恒的飞翔之梦,精神之梦。
一只鸟,携带着一位圣人的哲学之光,越过尼山之巅。
一座尼山,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写照,这还不够吗?
孔子如月光下的尼山,散播着中华民族精神之光,辉映着中华民族思想之长河。
尼山不高,海拔最高处只有340米,但在孔子的仰望下成为东方的一座精神之山。无独有偶,西方的欧洲也有一座山,平均海拔也只是3000米左右,也非大自然中最高的山,但同样在哲人尼采的仰望之下散发着精神的光辉。那便是阿尔卑斯山,金黄的层林罩着一片明净的蓝天,山脉间共振着一个思想者的脉搏。
在尼采的召唤下,三十岁的查拉图斯特拉风尘仆仆地登上了阿尔卑斯山。尼采赋予他的使命是:修炼成超人以代替将死的上帝。他在山上遇到了圣者老人、少年、乌云、彩虹、森林、空树、走绳者、挖墓者、隐居者、丑角,以及鹰与蛇。他通过与他们(它们)的心灵交流和激情碰撞,排列了植物、虫子、人类和超人的顺序,发现了精神变形的三种规律,即精神变成骆驼,骆驼变成狮子,狮子变成孩童。经过在高山上的十年探索,经历了肉体和精神的磨炼,查拉图斯特拉终于成为超越现实的精灵。
人类精神的羽翅掠过蓝天白云之后,才能到达查拉图斯特拉走过的阿尔卑斯山。那座山是尼采生命精神的制高点,是人类和自然共同拥有的精神王国,人类精神的高地。尼采如是说:“凡能吸入我著作中气息的人,他就知道,这是高岗上的空气,是使人精神焕发的空气。一个人必须加以培养以适应这种空气,否则他就有受寒的危险。”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尼采给予人类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馈赠。所谓的“超人理论”和“永恒轮回”命题在这本著作中得以诠释。尽管这样的命题受到这样或那样的质疑和批评,但都不能淹没一个思想家智慧的光芒。
尼采把他的思想赤裸裸地交给人类,这就让我们满足了。对于他的命题,我的理解是:超人是面对生命的强者,是不断进行自我超越和提升生命品质的现代人。让世间所有人都成为超人显然是不现实的,但那种超人般的品质,我们是不是应该具备呢?他的“永恒轮回”,是不是可以这样解剖:世界万物生生不息,相互关联。尼采自己在《苏鲁支语录》中的注释是:“万事万物皆相联,相引,相缠……”
“我将把生存的意义教给人们:那便是超人,从人类的暗云里射出的闪电。”
尼采的自信让我诚惶诚恐。因为我一直没有机会登上阿尔卑斯山,不能幸运地呼吸那个高岗上的空气。作为人类中的一员,我感到自卑。我唯一庆幸的是,我能吸入从纸页上散发出的阿尔卑斯山的空气。如尼采所言:“这儿自由眺望,精神无比昂扬。”
查拉图斯特拉是尼采的精神塑像,也是尼采精神庄园中最高的金字塔。在那尊塑像前,人类相形见绌;在那架塔下,人类见证了渺小。
三
人类最敬畏的高山,当是喜马拉雅山。它是地球上从海平面量度至峰顶最高的山峰,巍峨宏大、气势磅礴,犹如一堵巨大的屏障,横亘于亚洲南部。它的最高峰是珠穆朗玛峰,呈巨型金字塔状,威武雄壮昂首天外,地形极端险峻,气象瞬息万变。在它周围二十公里的范围内,群峰林立,山峦叠嶂。大自然的秘密,它不知云集了多少。美丽神奇的冰塔林、数十米高的冰陡崖、步步陷阱的明暗冰裂隙、险象环生的冰崩雪崩区……犹如仙境广寒宫。
为了探索它的秘密,从18世纪开始,便陆续有探险家、登山队不惧死亡的危险攀登它,但直到20世纪50年代以后,才有人从南坡登上峰顶。就人类的极限来说,珠峰的北坡是“不可攀登的路线”“死亡的路线”。1960年5月25日北京时间4时20分,中国登山队的四名队员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从北坡登上海拔8848米的珠穆朗玛峰的壮举。在此之前,一支外国登山队曾七次尝试从北坡登上珠穆朗玛峰,均以失败告终。
攀登珠穆朗玛峰需要的不仅是体力,更重要的是意志和精神。这绝不属于命运的选择,而是人类征服大自然的情怀和心志。我敬仰那些“珠峰”攀登者,他们是人类探索大自然的使者,怀揣解密自然的使命,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我没有缘分接近他们,倾听那些生死攸关的故事。
诗人海涅如是言:“要是你登上险峻的高山,你将要发出深长的叹声。”在我看来,这“险峻的高山”指的便是珠穆朗玛峰。是的,没有比攀登它更为深长的叹息之声了。今生今世,我不可能登上珠峰了,连仰望都是奢想,于是只有将叹息之声留给那些与喜马拉雅山无法比较的高山了。
只要是巍峨的高山,虽比不得喜马拉雅山,依然有无数的奥秘。
如是,攀登它们,生命亦有价值。
和人聊天,一进入旅游的话题,有人会眉飞色舞地说他游过了多少城市,而我会不动声色地说我爬过了多少座山。这一“游”,一“爬”,就有了本质的区别。爬山,敬仰山,并进入精神的境界,成为我生命里的坚持和守望。
我爬得最多的一条山,是秦岭。这是距离我最近的一座山,它不止是一座山峰,而是一条山脉,由千千万万个山峰构成,真正抵达到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中所说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这是一派大气象,一座大气场。它所呈现的,是那种坚硬之美,那种阳刚之美。它巍峨险峻,岩崖的怪异,树木的苍翠,峡谷的幽深,溪流的湍急,容纳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傲立于天地之间,它留给世人的,永远是简洁清奇的神姿,生动飞扬的灵气。我只要一进去,肯定会被它征服——不仅是肢体上的,还有心灵和精神上的。
山与山相连,岭与岭沟通,构成了这座横贯中国腹地,被誉为“中国龙脉”的秦岭。自西到东,它排列着崦嵫山、天台山、太白山、华山、终南山、武当山、崤山……不仅从地质地貌上汇成了绵绵秦岭山脉的主体骨架,而且从精神层面上蕴含、开拓、衍生了历史和文化意义上的秦岭。从地理意义上说,秦岭是中国南方和北方气候的分水岭,蕴藏着独特的自然资源和文化风俗。
高山出思想。老子,这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与思想家、道家学派的创始人正是在秦岭北麓的终南山著下《道德经》,并在楼观台设下讲经台。当年他出关的时候,正是从终南山的函谷关弃绝人世、不知所踪的。有了老子,终南山就当之无愧地被誉为中国道教的发育地,成为道教文化传播世界的摇篮和根据地。
高山出隐士。秦末汉初的“四皓”(苏州太湖甪里先生周术、河南商丘东园公唐秉、湖北通城绮里季吴实、浙江宁波夏黄公崔广)皆秦博士,可谓满腹经纶,只因秦始皇焚书坑儒,无奈来到终南商山。一入山,顿见千山苍苍,泉石青幽,听不到刀枪鼙鼓的惊鸣,看不见残暴无道的杀戮,见不到争宠斗势的恶棍,觉不到尔虞我诈的阴险,也没有卖官卖爵的小人,可谓人间福地,于是“岩居穴处”“紫芝疗饥”,用琅琅的读书声将商山打造成一位文化学者。再往下,就是汉初的张良了。功成身退,安身何处?他选中了终南山南麓的紫柏山,“辟谷”于此,得以善终。隋唐五代之后,药王孙思邈,仙家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及全真道创始人王重阳等非凡之人潜身于此,或采药制丹,或撒播仙气,或修道传经。唐时,终南山更是诗人的舞台,李白、杜甫、王维、岑参、白居易、孟郊、孟浩然等人用行行诗句将它的山峰、沟壑、石缝、树枝、草木装扮成诗的纹路。
当年,白居易在周至县当县尉时,是以隐士自居,多次举竿在秦岭北麓的黑河里钓鱼。他的钓法别出心裁,并非平心静气纹丝不动,而是拿着钓竿沿着溪流边走边钓。那时水面上石桥极多,都是跨了水的,十步一小桥,百步一大桥,桥桥有景。每遇一桥,他会稍作停留,赋诗一首。一日,他和朋友陈鸿、王质夫等人从一座一座的桥上过去,山的景色越走越深,白居易就大发感慨,说这山是仙,这水是仙,这桥也是仙。天会老,地会老,人也会老,唯有这山这水这桥是不老的。走着走着,就到了仙游寺。他长叹一声,说李隆基和杨贵妃遇难时不知朝南山里走,偏要往北去。要是他们进了南山,过了这些桥,自然会得到水的佑护。说完,他思绪长流,蘸着河水写出了《长恨歌》。
是的,《长恨歌》是用黑河水写出来的,所以才能如此优美缠绵,曲折婉转。它是黑河水的精灵,被镌刻在仙游寺。
读《史记》,偶遇这么一句:“秦岭天下之大阻也。”因为高,所以难以逾越,因此有九州之险之称。自古以来,秦岭就是著名的修道圣地,吸引了众多隐士来此隐身修道,成为隐士的天堂。
我一直以为,大凡隐士者绝非常人。常人向往宫殿、城阙、金银、美女,而隐士崇尚着精神的修炼。他们仰望高山,胸怀云彩,虽生活艰苦至极,但精神无比丰富,也才有了不同凡响的人生。
家庭、工作、心境相对固定以后,我常常和朋友登上秦岭梁。每次进山,我都知道,它注定与人的精神和命运有着某种缘分。
我常去的地方叫牛背梁,属于陕西柞水县营盘镇朱家湾村的地盘,最高处的海拔3000米左右。那儿有茂密的原始森林,迷人的潭、溪、瀑布,独特的峡谷风光,罕见的石林景观,以及秦岭冷杉、杜鹃林带、高山草甸、第四纪冰川遗迹所构成的特有景观。那儿竖立着一块界碑:秦岭。手摸摸这边,有点凉;摸摸那边,有点热。其实也明白,那纯粹是心理的作用。
常登秦岭,就会发现在它高耸的山体间,总会隐藏着玄妙。2005年初夏,我去了作家贾平凹的故乡丹凤。早上起来爬山,一位文友指着县城后面一座孤零零崛起、泛着铁青色的山峰说:你看它像不像一个“商”字?文友们仰头仔细瞅着,一会儿就有一位书法朋友看出了眉目:“那不就是大篆里的商字吗!”后来查阅《丹凤县志》,方知商山之所以叫商山,是因为“形似商字”。
厚重宽广的秦岭,潜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奥秘。常常,我就仰望着它的一座山体,生出许多不着边际的幻想。
作为秦岭痴情的追随者,我走进秦岭,少说也有上千次了。从小,它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视野。秦渡镇、庞光镇、南正村,以及现在的县城。只要不是阴雨的日子,没有建筑物的遮拦,抬头远眺,就会看见它。我看它,它也看我。可是潜意识里,总觉得它像一个深沉的哲人注视着我的成长,关注着我的生活。这样,渐渐地,我就和它达成了默契。身子闲下来时,我会贴近它。这种贴近,不仅是身子的相偎,更是心灵的共鸣。这一辈子,我注定是离不开它了。这是命运的约定。终日沉浸在繁杂的事务中,穿梭于繁华的闹市上,我有一种窒息感,一次次怀着惶恐,从这座北方的小城里逃出来,一次次迫不及待地投入峡谷纵横、群山如浪的秦岭之中,孤自茫然地在山谷里穿行,听鸟鸣蝉叫,看草木溪水,或静静地坐在山坳间,看拔地而起的山顶云起云落。
仰望秦岭,成为我人生必不可少的课程。缺少了这样的课程,我的人生会是一片苍白。为了做好这个课程,拥有更多的闲暇攀登秦岭,我甚至辞去了行政职务,讨了个文联主席的闲职。秦岭浩瀚无比,穷尽一生也难以穿透。我有着如此的念想:六十岁之后,在秦岭的深处做一个真正的隐士。如梭罗一样,在一处空旷处建造一处茅屋,墙是木板,屋顶是茅草,屋前有条小溪,小溪旁有片竹林。用树枝、竹子在屋旁围起一道篱笆,里面种着菜,养着蛐蛐和蚂蚱,招来蜜蜂和蝴蝶。读书、写作、习字作画,累了种菜拔草,听虫鸟歌唱,观蜂蝶舞蹈。如果有了更深的念想,便戴顶草帽,穿双布鞋,着一身布衣,与山雀对话,和溪水歌唱,同山崖沉默,伴山风舞蹈。再之后,静下心来,如姜太公一般选择一处河流,举着钓竿垂钓。我的钓技极差,不过这更好,让钓竿平躺在身旁的石头上,平身望天、望云、望山。
陶潜、梭罗般的人生方式,是我灵魂深处久久渴望的。
鱼儿在水里疑惑着说:“你是谁?我咬你的钓钩,你怎么无动于衷?”
如果体力足够,我会去攀登更远的山。年近六旬,我已经爬过了数十座山:秦岭、太行、衡山、泰山、蒙山、庐山、黄山、天山、峨眉山、武当山、五台山、井冈山、张家界、神农架、普陀山、麦积山、大围山、观音山、招虎山、大明山、飞霞山……每去一座山,我都要捡一块有品相的石头回来,摆在书架的高处,写作累了的时刻,我抬头仰望它们,仿佛看见了一座座高山的影子,印证着我攀登它们时的一个个细节。往往这时,会有灵感出现。
秦岭之外,我去过次数最多的山,是太行。千峰耸立,巍然耸立,五岳见之而俯伏,昆仑比之而无色。这便是太行山的本色,这便是一个大丈夫的气概。
太行八陉,为太行山做着阳刚的注解。山岭逶迤之间,忽然闪出一条横谷,巨涧中流,奇险天开。舍去军事上的意义,它更像北方大汉雄伟的肋骨。军都陉、薄阳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帜关陉,是古代晋冀豫三省穿越延袤千里、百岭互连的八条咽喉通道。每一处都是军事家青睐的关隘,每一处都曾演绎出经典的历史故事。
巍巍太行,峥嵘岁月。从春秋战国延伸到明清,两千多年来,可以列出一长串的名字来证明曾经飘逝在太行山的战争烟云。齐桓公、刘邦、汉安帝、曹操、袁绍、李世民、窦建德、刘福通……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胸怀韬略、大智大勇的英雄豪杰?一座山,将他们的名字镌刻于山壁之间。一条山脉,是一部英雄的史诗,一面面山壁,便是豪杰的纪念碑。
德国诗人海涅在他的《新诗集》里有句名言:“你要抵达那巍峨的山顶,你会听到老鹰的叫声。”在太行山王莽峡的峰顶,我曾注目过一只鹰。它站在一块悬崖壁上,宛若太行之守护神。我望着它,它望着我,宛若心灵的对接。忽然,它凌空飞起,绕着山崖飞旋,忽高忽低,忽而扶摇直上。它张开翅膀在飞,在蓝天下做着自由美丽的翔舞,宛若高山之精灵。处处山崖,仿佛它生命的化身。
我敬仰苍鹰,它总是在高处飞翔、伫立,领悟至高的境界。海涅在《论法国画家》里又如此说:“一个展翅高飞的天才,他要飞得安全保险才能令我们感到愉快;我们只有越对他的翅膀的力量有信心,才能分享他高飞的喜悦,只有这样,我们的心灵才会跟随他直上艺术的九霄,达到无比纯净的太阳的高度。”
悬崖上的鹰,我们必须以仰望的方式,才能见到它隐约的风姿。它在悬崖顶的伫立,是在思想,是在眺望。它没有叫声,也没有飞翔的雄姿。但是它的伫立却令我震撼。我以为,鹰是有思想的,否则它的伫立就无从解释。
哪种鸟儿能在悬崖上眺望,只有鹰。鹰与高山做伴,共同构成壮美雄奇的风景。
在浙江临安境内的天目山,我还看到了一只鹰。天目山叠峰绵延,青茏峻拔,耸入苍穹,将天际的光芒倏然承接而下,犹如苍茫天宇的一双慧眼。这正应了山名:天目,天的眼睛。既是天眼,它就俯视的不仅是山风群峰,古树巨石,苍鹰云雾,自然还有人生的大境界。大千世界,在它眼里不过一缕烟云,一股清风,一脉禅意。在它的东峰顶,我看见了一只伫立于悬崖峭壁上的鹰。风击打着崖壁,它却一动不动,挺立于秋风的悬崖上,倾听着草木的颤动和岩石的呻吟,守望着上天的家园。
只是伫立,静静地,苍穹间弥漫着禅意的静穆。这是天目山那只鹰赋予我的感受。我在想,它是在谛听天目山的禅声吗?如此安静,让心灵徜徉在禅的旋律里。
我崇敬鹰的理由,在于它生存于高山之间,一生充当高山的知音。
伯牙鼓琴,志在高山。这般的情怀,鹰竟然拥有。对于鹰,高山便是神性的召唤。
四
说到高山,不能不提到泰山。在国人的心目中,泰山铸成五岳独尊的形象,成为中华民族团结统一的象征。
“凭崖览八极,目尽长空闲。”这是李太白在泰山上的仰天长叹。站在泰山之巅,他的视野里是:“黄河从西来,窈窕入远山。凭崖览八极,目尽长空闲。”在此,他无须仰望,只是俯视,完成了精神的超越:“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
李白一生都在穿越一座座高山,穷尽生命精华来仰望高山,他对高山的仰望真正抵达到了精神的飞跃。
杜甫是否登过泰山众说纷纭,如果未登过,何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叹。在我的意念里,杜甫应当去过泰山。一见泰山,他便生出敬仰之情。那种兴奋在别人看来以为夸张,却是他真实的情感再现。“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泰山之秀美无比,仿佛大自然将一切神奇秀丽都聚集在此。“阴阳割昏晓”,突出了泰山的高耸挺拔,高得把山之南北分成光明与昏暗的两个天地。一个“钟”字,生动有力;一个“割”字,形象贴切,给参天矗立的山姿赋予了生命力。泰山因其气势之磅礴为五岳之首,杜甫是何等胸揽天下之人,可是面对泰山,他也只能“望”而兴叹了。
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个“仁”,在我看来隐喻着帝王。山之崇高、伟大、宁静,应当是帝王之胸襟。作为帝王,仰慕它的雄姿,它的稳固,自然是对江山社稷的向往。“不登高山,不知天之大。”荀子,这个战国时期的思想家很早就为后世的帝王们做出了谆谆教导。
泰山,究竟有着怎样的神秘现象,令天下至尊的皇帝为之称臣?这不能不想到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据说盘古死后,头部化为泰山。古代传统文化认为,东方为万物交替、初春发生之地,故泰山有“五岳之长”“五岳独尊”的称誉。
依据道教五行学说,泰山神统管天下九州人类之生死,官员职位之升降,四海伟业恒泰安康,因之具备着帝王之相。由此,中国历代帝王皆崇拜泰山,以为“泰山安,四海皆安”。再昏庸、无能的皇帝,也不希望他所治理的天下大乱。如果说秦岭是文人之山,那么泰山就是皇帝之山,是历代皇帝登基的必拜之山,仰望之山。
秦始皇大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登泰山行封禅仪式的帝王。按照古人的解释,皇帝乃天帝之子,是奉天命来统治臣民百姓的,天和地是古代价值观念中的高贵象征,因此,在改朝换代之后,或者某帝王似为治功显赫时,都应举行封禅,以告太平于天地,告成功于天地,答谢天地之恩泽。所谓封,即祭天;所谓禅,即祈地。其实,夏、商、周三代,就有七十二位君主登泰山致辞祭天,但封禅却是始于秦始皇。在何处封禅?秦始皇首先想到的是泰山。公元前219年,他从河南进入山东巨野,由西而东,至今邹县邹峄山,在邹峄山上刻石纪功,随后由南而北,到达泰山。泰山封禅之后,他在泰山留下了两件物:秦刻石和五大夫松。
自秦始皇后,大凡自以为文治武功使天下太平,百姓地丰物阜,并有祥瑞现世,皇帝都会率文武大臣到泰山玉皇顶封禅。像汉武帝,自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起,十次率群臣来泰山,六次封禅。初见泰山,他便挥臂大呼曰:“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骇矣!惑矣!”
1008年,泰山送走了最后一个举行封禅的皇帝宋真宗之后,封禅的喧嚣像山边的流云一样,瞬间消失了。泰山沉思了二百多年以后,把中国多民族统一再次推上高峰的元世祖忽必烈,加封泰山神为天齐大生仁圣帝。他是最后一个为泰山神封号的中国皇帝。
明清时期,祭天的场所虽然搬到了京都天子的脚下,但是皇帝以及百姓登岱朝山的举动却有增无减,泰山由祭天的神山,逐渐变成了祈求国泰民安的圣山。1684年10月,经过二十四年安边陲重生产,使大清江山统一稳定的康熙皇帝到泰山祭祀。康熙登上泰山后,仿效古时候的舜帝,在泰山极顶,点起了象征统一的柴望之火。
十年前的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我在泰山的天街上徘徊踱步。我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一座山的一处平地。就这样简单。但风吹之后,我还是身子哆嗦了一下。这是天风,不同于我生命历程里的任何一种风。此刻,我不能不面对着一座山起了一种神圣之心。我不是皇帝,面对着一座神圣的山,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渺小。曾经以为,自己是个仁者,但活来活去,总也成不了大器。我知道,这是命。
五
对山东临沂境内的蒙山,我的仰慕之心由来已久。蒙山,为泰山山脉的一个分支,形成于太古代。绵亘于平邑、蒙阴、费县、沂南等县境内,长百余公里,总面积1125平方公里。主峰龟蒙顶形似一只巨龟伏卧于云端天际,海拔1156米,素称“岱宗之亚”,为山东省第二高峰。古人形容它“其广数百里,其高八千寻。左青右兖,襟淄带渑,向淮之阳,背济之阴,首饮东坑之麓,尾入长河之津。其峰七十有二,其洞三十有六,内绝涯际,外峙嶙峋,控中华而跨江表,履海岳而戴星辰……竦岫悬崖,殊态奇致,层峰叠峦,参差胶戾”。蒙山伟哉!险哉!奇哉!
与秦岭一样,蒙山也是文人之山。早在春秋时期,蒙山就名噪海内,著称华夏。《书经·禹贡》有“淮沂其乂,蒙羽其艺”的记载,说明在夏禹时,蒙山就已得到治理经营。《诗经·鲁颂·宫》的作者奚斯在夸赞鲁国的国威时说:“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他把拥有泰山和龟蒙,当作鲁国的荣耀。《论语·季氏》中孔子曰:“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对上述典籍记载,古今许多文化名人、注疏家都有注解。《十三经注疏·宋邢昺疏》:“昔者先王始封颛臾为附庸之,君使主祭蒙山。蒙山在东,故曰东蒙。”宋朱熹《四书集注》:“东山,盖鲁城东之高山”。此注虽然有些含混,但尚能说明其方位是在鲁城之东,而不是在鲁城之南,而鲁城东之高山,唯蒙山称最,余之不及。
身为一座文化名山,蒙山曾吸引许多封建帝王对其讴歌礼拜,并借以宣扬神威圣德。西周初期,周成王褒封太吴后裔风姓当颛臾王,令其主祀东蒙。迄今颛臾故城和主祭坛遗址犹存。清初文治武功盛极一时的两代帝王圣祖玄烨和高宗弘历,在南巡中都忘情于这座雄峙海表的名山。玄烨曾三次驻跸蒙阴古城,弘历则七次驻跸蒙山之麓的桃墟、兴龙庄、万松山行宫、荆埠营和注经台行宫。他们登高览胜,踌躇满志,为其统治的“王土”之内有这座名山而感到自豪,留下咏怀蒙山的御诗多达32首。历代文人雅士登临蒙山者,更是数不清,除至圣先师孔子外,尚有老莱子、蔡邕、郑玄、李白、杜甫、萧颖士、丹丘、苏轼等。他们或览胜,或隐居,或流寓,留下上百首诗词歌赋。
相传,孔子登东山是沿泗水、卞桥、仲村一线,从东蒙古道攀缘其巅的。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蒙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孔子登其绝顶,遥望四方,琅琊在其东,徂徕居其西,大岘处其北,抱犊于其南,鲁国故土尽收眼底,便油然生出“登东山而小鲁”的意境。
在孔子“登东山而小鲁”之后,李白与杜甫曾有二十多天同游蒙山的经历,留下了“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千古诗句。李白被兰陵镇的美酒佳肴而吸引,乐不思蜀,以至醉卧兰陵,“不知何处是他乡”,醉出一段极致。
苏轼,这位旷世才子,游蒙山后惊呼:“不惊渤海桑田变,来看云蒙漏泽春”。康熙皇帝冬游蒙山时,欣然挥毫:“马蹄踏碎琼瑶路,隔断蒙山顶上峰”。还有乾隆皇帝,于南巡途中专程来到蒙山,按捺不住胸中的激情,写下了“山灵盖不违尧命,示我诗情在玉峰”的诗句。
这些大写的历史人物,造就了大写的蒙山。
十年前的一个盛夏,我坐在一辆绕着蒙山的盘山公路缓缓前行的中巴车上。在摇晃着的车内,沿途的花草树木并不是静止的状态。但我知道,在蒙山这个禅意浓郁的高山上,它们是静心的,正如《阿弥陀经》所云:“树木花草,悉皆念佛。”
一面巨大的裸岩石上,雕刻着老寿星的造型。老寿星采用明朝末年定型的形象,突出头部造型,大脑门,白须飘逸长过腰际,一手拄杖,一手托仙桃。和岩石一样的寿命,该有何等漫长呢?无须言语,只需仰望,甘当一座山的守望者。
仰望一座山,需要漫长的精神修养。
有些山景,是需要遥望的,如井冈山的主峰五指峰。绵亘数十公里,气势磅礴,巍峨峻险,至今杳无人迹。自然和人类的融合,很多时候是不可想象的。那五座山峰,并列如人的五根手指。眯着眼,我宛若看见了它的指甲,它的关节,以及关节处那些深深的褶纹。它那样数万年的伸展开,是向人类的招手相迎,还是挥手道别?站在观景台上,远望其巍峨的雄姿,是那个下午我的一个姿势。再如我曾走进的太行大峡谷,五指峡、龙泉峡、王莽峡、紫团洞、云盖寺、水妖洞、真泽宫……绿浪滔天的林海,刀削斧劈的悬崖,千姿百态的山石,如练似银的瀑布……有“超然云雾中,不与群山伍”的照壁峰,有生生世世一语不发的树木,有背阳处潮湿阴柔的苔藓。超然出众,这是道家的境界。那是冬天的一个日子,空谷传响,林鸟交鸣。我聆听着风的呻吟,欣赏着花的绽放,踩着雪的足迹,沐浴着月的柔情,鸟的声声啼叫,将我的丝丝恋情,定格在一草一木之间。
有些山景,是需要瞻仰的。在山东境内招虎山的云顶竹海,我见到了苏公竹、板桥竹。一株普通的竹子,也会吸引我瞻仰的目光,这完全是睹竹思人的情怀。苏东坡当是出名的文人雅士,当年任登州太守时来过这儿。他一看见蓬生的竹海,犹身于故乡,便结草庐于竹海中,留下“任上一月,竹海千年”之美誉。郑板桥在潍县任县令时,不惧千里到此画竹。他的“千枝万竿挡不住,随手择来都是竹”也许是为招虎山写下的。苏东坡、郑板桥这些旷世的才子身上具有禅的风骨,这才为招虎山留下了无数游客瞻仰的目光。再如武当山老君岩石窟正中的太上老君,超然平静,凝神谛听,心若磐石。我模仿着老君的样子闭目打坐,心灵顿时空明。此刻,人的境界则物我两忘,入圣脱俗。
南岩万寿宫外的绝崖旁,是一处悬空的雕龙石梁,传说是玄武大帝的御骑。凌空的龙头顶端,有一香炉,被称为“龙头香”。烧龙头香,对众多游客来说,是心灵里渴盼许久的一个仪式。我知道,他们怀揣希望。希望是精神生活的阳光,它照亮你,温暖你,并悟出活着的勇气,完成自我心灵的救赎。恍惚间,佛祖拈花一笑,是释然,是看透,是舍得,是放开。飞升崖,被誉为武当山的第一仙境。它一峰突起,三面绝壁。沿着山脊上的小径直达峰巅,登顶眺望,胜景尽收眼底。既为仙境,必有仙人的典故。相传,真武大帝曾在此修炼,面壁数十年,静如古井,坐如盘松,甚至连鸟儿在他头上筑巢都纹丝不动。
崖上的山风,搅乱了几位女士的长发。若是仙女,她们飞升的姿态该有何等优美?
爱欲海,我慢山。这是《华严经》里的句子。登山,则情满于山。因此,我双腿迟疑,侧耳倾听,慢慢品味它的绝妙,它的禅意。
山顶的风,仿佛从远古驶来,与我相守着一个契约。万事万物,皆无定数。侧耳聆听,松涛的怒吼,犹如万马奔腾。山泉汩汩,瀑布奔泻,小溪如诉,宛如维也纳交响曲,雄浑、悲壮。
风云是动态的,河流是动态的,鸟和动物飘离迁徙,甚或灭绝,人是一茬茬地来了,又一茬茬地去了,而高山千万年、数亿年岿然不动,上古的猿人在敬仰它,神仙在敬仰它,现代的人在敬仰它,后世的人依然会敬仰它。
高山仰止,无须引申它的含义,词面的意味足够了。仰望高山,让身心空灵,让精神上升,无疑便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高山仰止,这话说得好极了。除了高山,我还有什么需要仰望呢?蓝天、白云我可以眺望,但无须仰望。仰望是一种精神渴望,是一种心理崇拜。
对一座座山,我向来怀有敬畏之心。每每仰望着一座山峰,我会滋生出由衷的敬意。攀登的过程中,我注目于山的瑰玮、峻拔和奇崛。仰望它,储存它的静谧。它幽远的神韵,常常让我如饮汩汩清泉,荡尽身上的俗气。
大地上的高山,当然还有许多许多,都在满怀渴望,翘首等待我去攀爬。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年过六十,恍然悟出这两句的绝妙之处:高山上,本无大道。不过,只要你对高山上保持着仰望的姿态,那么人生的康庄大道自然会在心中,会在眼前。
高山是大地的坐标,是我的精神地理。我渴望,大地上的每一座山,都成为我生命的坐标。
在有限的生命尾声里,我是爬不完天下的高山了。但是,只要生命存在,我的第一选择还是爬山,攀登崎岖的山道,谛听它的谶语,仰望它的高大,崇拜它的精神。也许,会有一只鹰,在等候着与我的对话。
我虽是个庸人,但总是想成大器。内心明白,要成大器,必须仰望高山。但登过了无数的高山,却总也成不了大器。我知道,这是命。偶尔,我会生出放弃攀登高山的念头,但那种念头往往是一晃而过。心里坚守着一个信念,即使成不了大器,我也绝不会放弃对高山的攀登。仰望着高山,一步一步坚实地攀登,我的精神就不会空虚,生命就不会苍白。
我多么想,死亡的那一刻,我会化身为一只鸟,飞翔于巍峨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