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严蕊
她曾是位青楼女子,饱经生活的苦难;她曾两次远渡重洋,为了追随艺术的真谛;她曾遇到两个知音的男子,最后却没逃脱走向孤寂的宿命。她一生留下两千多幅作品,最后客死异乡。她用她近乎神话的经历,向世人诉说着一个乱世飘零中的传奇。
起
她是个奇情的女子,她的曲折经历,悲苦爱情,让她成为一个传奇中的人。
17岁那年,生性刚烈的她以一曲《卜算子》,赢得了桐城才子潘赞化的青睐。潘用重金将她赎出青楼,纳为己妾。
这,于她而言是义举。
于是,在以后的人生岁月里,她更多地把潘视为救命恩人,称“没有他,就没有我”,并且决绝地改“张”为“潘”。
虽然,后来的潘赞化,在凡俗的现实里日渐变得软弱与世故,亦让她很受伤,但是她都因念旧恩将此转化为宽容和理解。甚至在异国他乡漂泊流离的岁月里,她仍坚持着“三不主义”,矢志不渝地坚守着对潘赞化的爱,亦决绝地拒绝了王守义的求爱。从而,让自己终其孤寂孑然一生。
回首她的一生,是不幸与幸的错乱交集。
不幸的是:幼时父母双亡,少时被卖作雏妓,虽幸运地成了潘夫人,但实则为妾,这种没有尊严与地位的卑贱,噬咬了她一生;特别是青楼的出身,曾迫她于国内备受欺辱而无立足之地,不得不半生漂泊海外,客死他乡。
幸的是:身在烟花巷,未及被蹂躏,即际遇潘赞化,一跃成为官夫人,借此脱离火坑;与潘婚后居上海,邻居洪野先生引领她走上神秘的艺术殿堂;后虽飘零海外,却又际遇王守义这位忠义之士的眷顾与厚爱;更可喜的是,天道酬勤,她最终实现了自己的艺术追求,为祖国争得了荣誉。
她亦是一个大写的女人,始终怀有一颗大义的心。
有人说,她的性情,一如她的人物裸体油画,朴拙、大气、率性、真挚。谈及青楼,是想得见裸体,闻得见肉臭。青楼之内,她是宁死都不脱;青楼之外,她却顶着种种世俗非议与刁难,一脱到底。为,只为,那大雅大美的艺术!最终以自画像《裸女》名扬于国际画坛,创造了一个独属于她的传奇。如此说来,她比任何一个女子都贞节、专情、博爱。她以无人可比拟的人格魅力,铸就了一个丹青熏香的传奇,让一座城市、一个年代的人沉醉不知归路。
深谷幽兰
1928年,凭借《裸女》获得罗马国际艺术展金质奖的潘玉良,应当时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之邀回到上海,成了这座最高学府的教授。她,因此迎来了生命中最辉煌的一段时期(1928-1936)。这个以《裸女》图,使巴黎美院沸腾的女子,在上海的十里洋场,亦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先后举办了五次个人画展,展示了自己创造的“融中西画于一冶”的独特风格。从而,让人们记住了她这个于画坛上散发着幽谷芬芳的奇葩。
在璀璨的繁华上海滩里,她以自己细腻的笔触,点抹着艳丽的颜料,把一个个或裸、或脱、或眼神迷离、或眼神忧郁的女子,绘制得温婉而浪漫。而在那些夸张的线条里,皆表现着满溢的爱与思念,如流出杯体的橙色汁液,在每一个白天和黑夜蔓延,使一个城市终日弥漫着幽淡的香气。
因而,她这个青楼出身的女子,以坚韧和自强不息,把自己的人生,酝酿成一杯散发着“深谷幽兰”的陈年好酒。
诚如女作家林白对弗里达的一番话:“一个盛装的墨西哥女人作画,或者躺着,或者躺着作画,坐着,站着,或者接吻,无论何时何地,哪怕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穿着石膏的紧身衣,她头上的发式纹丝不乱,头上的花朵永远盛开……她的美丽与破碎,成为难以阻挡的女性魅力……她流血、哭泣,被钢铁穿透,她把她的痛变成珍珠,穿越时空,散发出久远的光芒,妖娆而动人。”
亦然,她和弗里达—同样拥有千疮百孔的人生,是为画而生的女子;同样散发着芬芳花香,而令人心碎疼痛的女子。
风雨飘摇的苦难
1895年,潘玉良出生在扬州一个以自产自销毡帽为生的人家。她的出生给这个一心想要有个儿子的家庭,带来了丝丝的不快。但是,这家淳厚的男主人还是给她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张玉良,意为张家的一块好宝。
然而,悲剧还是没从这个弱小的生命身上逃过。
在她一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同时也带走了她们母女绝望的心。等到两岁时,厄运又降临到这个孱弱的女孩身上,她唯一的姐姐也随父亲奔赴天国,更惨烈的是,她们赖以为生的小店随着父亲、姐姐的离去倒闭了。她和相依为命的母亲的生活,是苦难重重。为了生计,身怀一身绣花技艺的母亲开始以卖技艺来维生。
有人开始议论这个女孩的生辰八字了。他们一致认为玉良的命硬,说她一出生,就克死了父亲、姐姐。但是,母亲不信这个邪,对她尤为的好。然而,命运的幸福之神真的不眷顾这个不幸的女孩。在她8岁的时候,母亲也因过度的劳累,晕倒在绣架上,再也没有醒来。心有万般不舍的母亲,临终前,把她珍爱的女孩托付给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弟弟,玉良的亲舅舅吴丁。
没想到,这一托付给玉良带来的是万劫不复的灾难。
吴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混,整日里不是泡在茶楼酒吧里,就是用东拼西凑来的钱买鸦片抽。这个不务正业的人,根本无暇照顾年幼的小玉良。可想而知,那时的玉良过的是怎样一种非人的日子。不过,便也是这段自食其力的生活,造就了一身硬气的她。
吴丁在抚养玉良六年后,突然发现外甥女竟生得这般亭亭玉立。于是,他打起了她的主意来。终于,在一次赌输钱的日子里,把这个卑劣的念头付诸行动。
在一个夜阑无风的日子里,他以给小玉良找份工作的理由哄骗了尚不经世的她。她为了要自己养活自己,为了要做一个独立的人,小玉良就义无反顾地跟着他来到她人生中最可怕的深渊—芜湖港的一个名叫怡春院的妓院里。
在这个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的妓院的人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怯弱的、带有满满恨意的小女孩的身份会一换再换—从雏妓到小妾,又从小妾到最高学府的教授,最后是世界艺坛的着名艺术家!更想不到的是,她在不久的将来,会叱咤上海滩成为那个最风云的女子!
天赐的良缘
1916年,对于深陷虎穴的潘玉良来说是明朗的一年。
从4年前来到这妓院后,她的生活是在逃跑、上吊、毁容中度过的。然而,全都以失败而告终。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对于要做一个自由人的愿望却从没有熄灭过。
终于,命运之神向她伸出了慈爱的手。一位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男人—潘赞化走进了她的生活。
那是1916年初夏的一个夜晚,芜湖城里最豪华的餐馆—江上酒家,彻夜灯火辉煌。一时间,车水马龙,商贾政要,都鱼龙混珠地来到这里。原来,这里正在举行芜湖商界同仁的盛宴,目的是为新上任的海关监督潘赞化接风洗尘。
那一年,潘玉良17岁,身材高挑的她,虽称不上“出水芙蓉”,但也水灵得很。加上她生性倔犟,在吹拉弹唱方面跟逆来顺受的姐妹有很大不同,所以,在技艺辈出的妓院里有了“鹤立鸡群”的气度。当地的乡绅富豪,为了给留过洋,见过洋美女的潘赞化一个与众不同的感受,就特地选上玉良来弦歌助兴。
在接风宴席上,玉良轻拨琵琶,慢启朱唇,珠圆玉润,一曲《卜算子》古调在厅内婉转回荡: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去。
潘赞化原是桐城才子,18岁留学日本,毕业于东京早稻田大学,其间追随孙中山参加过辛亥革命,后跟蔡锷将军一起参加过轰动一时的护国运动,是一个反封建、反压迫运动的风云人物。
今,离开军旅生涯开始参政。不料在这样的应酬场合,竟听到如此辛酸悲凉的唱腔。不由得,他开始细细地打量起她来,良久之后,他试探性地问:“这是谁的词?”玉良一声长叹:“一个和我同样命运的人。”
潘赞化又问:“我问她是谁?”玉良像是回答又像自语:“南宋天台营妓严蕊!”潘赞化暗暗地点了一下头,凝神地瞅了她一眼:“嗯!你倒是懂点学问。”
听到夸奖的玉良有些腼腆不安,红了脸答:“潘大人,我没念过书。”潘赞化感到意外地“啊”一缕惋惜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可惜!”
了一声,“可惜呀,有人家说,青楼女子看两样东西绝不会走眼。一是珠宝首饰,二是男人。在这几年的妓院生活里,潘玉良确实阅过无数的男人。所以,当她听到他由衷的话语时,心底有了悸动的感觉。她有一种预感,这个男人是可以救她的。于是,她就冒着危险去求他,求他把自己赎出来。
潘赞化这个在官场上的人,居然动了恻隐之心,并肯拿一个男人的荣誉来冒险,把潘玉良赎了出来。
阳光似乎在一夜之间照亮了潘玉良的生活,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有了依靠。她不敢奢求什么,只求能在潘大人的身边做一个佣人。因此,当潘赞化决定把她送回老家做个自由人时,她就像一只从天堂不小心跌进地狱的羔羊一样无助。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她早已没有了亲人,在她的心中,潘大人就是她的亲人,她的唯一,离开了他,她将一无所有。于是,她再一次地求他让她留下来,而这次,她的真情彻底打动了潘赞化的心。
张爱玲说过,在那样一个旧时代里面,反倒是在青楼里面更有真爱的空间。想那潘赞化对玉良又岂无心呢?他长她12岁,又有了妻儿,他只是不愿意委屈了这位聪明纯洁的姑娘。
但,淳良若赞化,心里终是放不下她终把她娶进了门,让她名正言顺做了他的妾。
1913年,在陈独秀的证婚下,正式结成伉俪。新婚之夜,玉良改张姓潘,一为表自己对丈夫的感激之情,二为表自己新生活的开始。
至此,一段良缘永结。
浴女风波
婚后不久,潘赞化为了给潘玉良一个崭新的生活,便带着她来到上海,并在渔阳里的一幢石库门房子里安了新居。
弄堂里的石库门是最普通的市井人家的居所,家家户户数不清的大小门窗纠结着的是万千的故事、万千的典故、万千的名人、万千的记忆。
玉良住的院子不大,一条灰砖砌的围墙旁,长着一棵开满细碎香樟花的樟树。清洌芬芳花香,把玉良的心沁得明媚非凡,她开始迎着细软的春光,以优雅的姿势飞翔于上海繁华的空气里。
当时,在渔阳里居住着不少社会上的知名人士,其间就有一位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教授洪野先生。
洪野先生在自家绘画时,玉良从自家的客堂里能看清楚他所画的内容。因为无所事事,她便常常趴在客堂的窗子边看他做画。久而久之,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涂鸦了几张,后被洪先生看到其间的惊艳之处,于是,便收她为徒。潘玉良充满坎坷的从艺道路,至此拉开了华丽的序幕。
1918年,在丈夫和老师的鼓励下,潘玉良报考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并以惊人的绘画天赋赢得了第一的成绩。然而,青楼女子的身份阻碍了她被录取的资格。心灰意冷之时,洪野先生带来了好消息。原来是,身为校长的刘海粟破格录取了她。
至此,潘玉良作为一个青楼女子的前世结束,作为一个新女性的今生开始了。
玉良,成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第一位女学生,师从国画大师朱屺瞻、王济远先生。在学校里,随处可见她勤奋习画的身影。当时,学校率先引进了画人体模特的西洋画派。可是,这一举措招来了社会各界舆论的强烈攻击,险些把学校给关闭了。经历这些风波后,画人体模特便成了最为忌讳的事了。这让玉良极为难过。她是如此钟情于人体绘画!
因为“钟情”,便发生了后来那场被载入历史的“浴女风波”。
那天,她到浴室洗澡,在雾气腾腾的洗浴间,她的眼睛放出了光彩。于是,她放弃了洗澡的念头,跑回宿舍,拿来了速写本和铅笔,借卧位的一隅,迅捷地画了起来。她沉浸在艺术实践的兴奋中,不一会儿,几张浴女群像一挥即就。就在她全心全意作画时,不幸被一好奇的女人看见,于是一场骚乱开始了。混乱中她被那些禁欲着的女人们死死地撕缠着,弄得极为狼狈。最后,在一位曾在美专做过模特的女孩的帮助下,才逃离开浴池。
这一场浴女风波,使她惊吓不小,为了避免此类事件的发生,她决定以自己为模特儿。她乘着家中无人的时候,就对着镜子描摹自己的裸体。常常她会被沉醉其间,仿佛间可触摸到画中肌肤的弹性,及那血液的奔流不息。她巧妙地将画中的面孔隐去,然后,对着那些画作由心地笑了。
她的这些人体习作,后来在毕业作品汇报展上,一时轰动全校。时为校长的刘海栗,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他开始意识到,封建思想依旧的中国,将会把玉良惊人的绘画天赋给抹杀掉。于是,他建议玉良到欧洲发展。
毕竟是胸襟磊落的男子,此时,潘赞化并没有为了儿女私情而阻挡玉良的天赋。而是,利用职务待遇向安徽教育厅申请了一个官费留学的资格。于是,在1921年,潘玉良第一次离开祖国,远度法国巴黎。
伤情《离歌》
从1921年到1928年,九年的留学生涯对于潘玉良和潘赞化而言都蓄满了思念。1928年,潘玉良与在欧洲游历的刘海粟相遇。第二天,刘海粟决定聘学有成就的她任上海美专绘画研究室主任兼导师。于是,潘玉良带着满满的思念和圆满的喜悦,回到了她魂牵梦萦的上海。两个月后,王济远先生为她举办了“中国第一个女西画家画展”。画展伊始,就震动了中国画坛。接着,她又办了几场个人画展,每次参观者都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使她一时成为上海滩最具魅力的风云女子。然而,命运对于潘玉良来说,总是一脚幸运、一脚蹉跎。幸运的是,她的艺术道路;蹉跎的是,她的情感道路。
那年,潘赞化的原配,本住在安徽潘家老宅子里,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却突然到上海来访。
这个旧时的女子,虽过着没有丈夫在身边的凄苦日子,却仍把原配夫人的架子端得僵僵的挺直。她是把自己徒有的身份,看得比人世间真性情人们的人伦欢爱还要强。所以,她任由着心底的凄草茫茫,却还要它野火烧不尽地荒芜。
本来回国任教的潘玉良是要去拜见她的,她深知为丈夫守活寡的她这么多年不好过,再说礼教的事情不能没有。所以,她曾多次求潘赞化带他回老家拜见她。可是,不知潘有什么难言之隐,总是一再推脱。想来,潘亦知道这么多年来大太太的那份怨怒于她终是难以消除的吧!
没去拜见大太太,便成了那个把原配身份看得比天还高的大太太的把柄。
于是,她千里迢迢地从安徽老家来到十里洋场的上海,誓要看看这传说中的小妾何德何能把自己的丈夫给绑住。
那天,玉良正在给美专的学生上课,突然接到潘赞化的电话。潘赞化只说了一句:“她来了。”玉良便知道是大太太来了。于是,下了课,她就赶紧往家赶。当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听到大太太说:“有点头面的人家要娶小老婆,是为了自己和太太享受,可你养一个小老婆却让她读书。我不管她是不是一个着名的画家,我不管她是不是一个大学的教授,她在家里就是妾,妾就得给大太太下跪、请安。”这声音里的蔑视诋毁,瞬间就让玉良的心跌到了谷底。
之后,她听到潘赞化的呵斥:“轻点儿,你是大户人家的出身,要懂得什么是知书达理。”潘玉良听出潘赞化的真挚来。
于是,为了不让潘赞化为难,进屋后,她就啪的一下跪在了大太太的面前。但这对于一向好强的她而言,内心的苦痛和委屈是深刻的。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看似早已与她脱了干系的“前世”里了。她爱潘赞化,但是这爱让她觉得太沉重、太压抑。她知,他一直对她好,知他的为难。可是,爱情里一旦有了伤痛或者阻碍,相爱的两个人就如同掉进了深渊。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让她至为伤心的事情。
那是在第五次个人画展上发生的事情。当时,她展出了一幅名为《人力壮士》的油画。描绘的是一个肌肉非常发达的男子,用他非常有力的双臂努力地搬开一块巨大的岩石,好让下面脆弱的花朵能够绽露。其象征意义是,表达中国人抗日的决心。
当时,教育部部长亦来参观了这次画展,并当场定下了这幅画。玉良的意思是等画展结束以后再把这幅画送过去。可就在付订金的当天晚上,整个画展遭到了致命的人为破坏,许多画被撕掉,那一幅订购的《人力壮士》不仅被撕毁,在上面还贴着一张令她心寒的纸条:这是妓女对嫖客的歌颂。
再坚强的心,在这一刻也顷刻瓦碎,支离破碎了。她终知道,在这个国度里,那所谓的凡俗道德是不会放过她的。即使她做了西伯利亚的蝴蝶,度过了寒冬,获得了重生又如何?那过往前尘终若那布上的血渍,洗掉的是浮华,永留下的是痕迹。
于是,潘玉良再一次选择离开,把她和他的伤情离歌唱不休。
她,这一走就是40多年。
相思成灾
带着深深伤痛的潘玉良再次来到法国,一个人坚韧地、孤独地居住在巴黎郊区的一个阁楼里。此刻,她只把自己沉浸在色彩缤纷的颜料里,而让思念的种子只在心灵深处相思成灾。
她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给自己制订了一个“三不主义”:一是,不恋爱;二是,不入外国籍;三是,不签约于画廊。三项中有两项是为他而订的。
她的“不恋爱”,是源于她对他的感情。在这感情里有很深的感激、感恩,她一直深念着他的好。她深知她的一切荣誉、一切快乐都是源于他,他让没有灵魂的张玉良变成了一个有灵魂的潘玉良。他对她而言,是刻骨铭心的,亦是无法忘怀的。所以,她用这样真挚的牺牲去回报。
她的“不入国籍”,其实是她一直希望他能给她写信让自己回去。远在异国他乡的她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他,她一直希望他能写信让她回家。
可是,她不知道,这时的祖国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一时期,因为政治问题,潘赞化丢掉了海关监督一职,成了一名南京政府实业部的专员。这专员的职位,说白了就是一个闲职。所以,这时候的潘生活很困苦。
也许因着这样的情况,他不情愿让潘玉良回来吧。这世界诸多事情的微妙关系,我们也无从揣测,只是我们知道,潘玉良等到人生的暮年,她也没能等到他的邀请。这造成了她终生的遗憾,使她一生都滞留在孤寂的异国他乡。
1960年,当她把获得的巴黎市市长亲自颁发的“多尔烈”奖和颁奖照片寄给潘赞化时,她深爱一生的丈夫却已在安徽病逝。得知此事的她悲痛欲绝,遥望蓝天,她感到自己的心空了。她陷入了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孤寂和疼痛,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他偕她漫步荷塘;耳鬓厮磨在灯下给她授课;他端碗热气腾腾的银耳汤药向她走来,一匙一匙送到她嘴边;他猫腰钻出了假山洞;他翘首在吴淞口巴望她回来……一合上眼,他就微笑着向她走来。
此后,潘玉良的身体进入了一个恶性的循环之中,她把思念汇聚成灾,在追忆中思念着关于他的一切。她誓要,即便是山重水复她也要等到柳暗花明;即使是天人两隔她也要坚定地心心念念着他。
所以,多年后,人们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了她保存一生的两件物品:一件是结婚时潘赞化送给她的西式鸡心盒项链;一件是当年蔡锷将军送给潘赞化的金怀表。西式项链里藏着两幅她和他的照片;怀表则是他作为一种信物、一份诺言,送给再次赴法的她。于此,我们看到了隔着浩瀚的海洋,隔着催人老的光阴,她和他续写着一个伟大的爱情: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乡遇故知
张爱玲说过,一个女人莫大的悲哀莫过于墙上的钉子都是自己钉上去的。
第二次赴法的潘玉良,因着她的“三不主义”,使她在没有任何亲人朋友,没有固定收入的情况下,生活得拮据而没有着落。诚然,她是用“三不主义”死死地把自己钉在了墙上的。
但是,人们常说山不转水转,总有一天会转到你家门口。看,在如此境遇中的她遇到了她生命中第二个男人—王守义。王守义是早期来法勤工俭学的学生,是潘玉良在上海任美专教授时的学生。他们邂逅相遇在弥尔画苑。之后,这个比她小10多岁的学生就成了她忠实的崇拜者和朋友,小心翼翼地在她的生活中占据了一席不小的位置,成了她法国巴黎的情人。
他为人善良,富有同情心,在巴黎圣?米歇街开一间中餐馆。对于玉良,他除了仰慕、除了尊敬,还有一种懵懂的爱恋。所以,他常在工作之余,去看望清贫的玉良,不但照顾她的生活,还常常陪伴在日益孤寂的她的身边。他犹如一个神圣的人,一个老天为眷顾苦难重重的她的礼物。
对于这样一个正直的,有着孩子般可爱心智的王守义,潘玉良不是没有想法的。所以,她惶惑了。于是,她开始为他张罗婚事,为他介绍女朋友,然而,几番下来发觉全都是白费。王守义成了别人眼里的怪人,对于给他介绍的女朋友,他是连见一面都不会见。于是,她只好作罢。她不想就此断了他的幸福。于是,他们有了一次交心的长谈。她有些残忍地对他说,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爱情,有的是姐姐和弟弟的亲情。王守义在不能接受也得接受的情况下,泪流了满面。在他内疚地向她道歉的时候,不忍的玉良把他情不自禁地抱在了怀里。这应该是他们唯一的一次拥抱,但不是情人与情人的拥抱,而是姐弟心灵沟通的拥抱。
之后,他们恢复最初,他依然无微不至地陪伴在她左右,直到她辞世。以至于,许多不明就里的人们纷纷认定,他就是她在法兰西的情人。可能,就是这样的原由,在巴黎蒙巴纳斯墓园潘玉良的墓碑上,除了她的名字外还刻有王守义的名字。如此,生前纯洁相守的一对知音,死后终得身心相依伴千古。这样未免不好!
魂归故里
“边塞峡江三更月,扬子江头万里心。”(玉良诗)。越是暮年,玉良思乡之心越切,尤其到了最后的岁月,自知来日不多。所以,她在枕头下面留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这是我的家信,如果我死了,烦朋友们将这封信寄给小孙潘忠玉留作纪念。中国,安庆市,郭家桥41号。”
1977年7月22日,潘玉良默默地离开了人间。临死前,她把自己珍藏一辈子的那两件遗物交到王守义的手上,要他带回故里交到孙儿们的手上。如此,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心心念念着他。不知他泉下可知。
1985年,经过吕霞光等人的努力,玉良2000多件遗作得以运回到故乡,筹建成“潘玉良纪念馆”。至此,这位细腻、刚强、坚韧的女画家终于圆了她的愿望,得以魂归故里。彼时,这个女子非同寻常的一生无疑成了一个传说,像是达?芬奇笔下蒙娜丽莎那一丝永恒如谜一样萦绕于唇边的微笑,令人回味无穷!从十里洋场的上海滩辗转到艺术之都的巴黎,她带给我们的是一段掺杂了旧上海和异国风情的红颜沉香。她,用她如烟花一般寂寞的传说,终给我们一个永恒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