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离开。泰然叫住我,问:“我和张曼君以前认识?”
“什么?”我吃一惊,“什么时候?”
“我还很小,我爸还没去世的时候。”他忽然对我挤挤眼睛,“知道吗?她常常在晴朗的下午来我们家喝茶,穿着洁白的校服,管我爸叫泰老师,还给我糖。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妈再度怀孕。”
“等等!”我一屁股坐下来,“这不是你乱编的八卦?”
“拜托!这又不是秘密。我爸去世后她穿了一年素色衣服。”
“我的真主。”我喃喃。
“说起来,我觉得我妈一直是知道的。虽然我爸没有背叛她,但她还是坚持用再生一胎来表示她捍卫家庭的决心。”
“所以张小姐把这段不了情寄托在你身上?”我拿眼斜睨他。
泰然做个白眼,“我拿我家的丑事都没办法说服你。”
我反驳:“你又不可能告诉记者说这段家事。”
这部戏拍的时间很长。拍古装戏向来是很花时间的,更何况还要天南地北地跑。泰然在其中有个大的空挡,回去了趟,把广告拍了。
广告就是我精心选的那个,是个手机广告。男主角接到女主角的求救电话,克服万难,终于从坏人手中把她救了回来。这其中他要经历飙车、枪战,过火场,一个人打倒十个大汉,甚至还要拉根绳子从二十层高的楼上跳下来。
天知道区区一个手机广告怎么需要那么多元素,可出来的效果太好了。每个镜头都是一闪而过的,却都抓住了精髓,观众一眼就看得出在表现什么。
泰然在里面俊美且冷酷,黑色大风衣,黑色的墨镜,像个骇客。我当初督促他学好空手道,最近也是派上用场了。张曼君就特别满意他的武打,在这部广告里,他的动作也是行云流水干脆利落,非常美。
这回他听了我的话,乖乖的,一点事都没有闹,最多不过对着女化装师笑笑。
前一部片子的宣传已经进入倒记时,张曼君的人马则踏着歌行到了银川。寒冬腊月的风沙天啊,一天下来,全剧组的所有人和畜生都是一身的沙尘,后来又下雪了,冻病了几个工作人员。
张曼君铁碗政策,说不休息就不休息,按照时间表,该天不亮起床的,就是天不亮起床。反正她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号令全剧组,莫敢不从。
幸好她不是在学校教书。学生是最怕碰到这样的任课老师的,不可以迟到,要点名,期末差两分不及格,就是死也不让你过。
可是摄影支架是铁打的,她不是。她终于倒了下来。
医生看过,说没大问题,是累着了。副导演就代替她下了令,全剧组休息两天。大家一听,乐了,一哄而散,反而把导演给忘在脑后。
傍晚的时候我去看她。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躺着,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头,头发云一般簇拥着那张烧得通红的脸。
这样看她,她美丽又憔悴,弱不禁风。平日里那耀眼的高姿态不见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个孤独的女人。
我轻轻放下水果,转过身要走。她恰好醒了来,叫住了我,“木小姐是吧?”
我说:“我是来看看你的,你继续休息吧。”
“别走。”她拉开点被子,说,“陪我坐一会儿,我正想找人聊聊。”
我在她床边坐了下来。近看她,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没结婚,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一直在等谁?
她问:“其他人呢?”
我说:“都在吃饭吧,天冷,谁都不想出来走动。”
她笑笑:“可是你来看我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应该的。他们很快也会来的,你是导演,生病了,应当来看你的。”
她满不在乎,冷笑,说:“是,难得的嘘寒问暖的好机会。现在不珍惜,等到我临死了,只有靠遗嘱才能吸引几个人在我床前哭。”
我不由很尴尬。我知道她不是说我,但我还是因她的语气而局促。
她大概察觉了,立刻说:“你是不同的。”
我笑:“张导,我知道。”
“叫我小姐。”她说,“我是个老小姐,你这么年轻,别笑话我。”
“怎么会,张小姐?”我说,“我是根没人要的黄花菜。你不同,三十多不算老,追求你的人一大把。”
她露出非常飘渺的笑容来,“追求的人多不算什么,那都是虚荣的东西。像记者追新闻,有价值的都追;等没价值了,随手都把你丢一边。你也是在这行干的,也是清楚的。”
“是。”我说,“再清楚不过。”
“所以啊。能找个真心爱你的人,才是最荣耀的事。我的心理医生说,希望忙碌的人,内心多少是寂寞空虚的。我想我的精神生活,也就差个爱情了。”
“总有爱的人的。”
“我爱他,他也爱我?若都这么容易,天下哪里来的怨情?”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说。
她微笑,“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怜的人,可怜的女人。我们的要求其实都是很卑微的,偏偏越卑微,越难实现。
这时泰然走了进来。张曼君看到他,两眼忽然放光,喊他:“修远,你来看我了?”
他动容,走过来抓住张曼君的手,轻柔地说:“你要好好养病。”
张曼君柔情似水般微笑,说:“这都是想你呢。我自己都惊讶,我居然爱你这么多年。天天都思念你,看到你儿子,看他那么像你,更加思念你。你知不知道?”
泰然看我一眼,对她说:“当然都知道。”
“那你可知道,我从来都没有瞧不起你,我从来不觉得你落魄、没有才华?”
泰然的手抖了抖,说:“我……也知道。”
张曼君像似松了口气。我却没来的一阵不好的感觉,只有一种人会平白地回忆往事,追溯过去。
张曼君说:“可惜当初我不过是个电影学院的学生,看你那样,帮不了你。你对妻子忠诚,不肯多见我一面。我在你家楼下等你一整夜,你始终没有下来,只在窗户里看我一眼。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记得你穿白色衬衫……”
泰然又看我一眼,对她说:“那一切都过去了,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好好休息吧,睡醒了,什么都会好的。”
张曼君听话地闭上眼睛,又沉沉睡了去。过了一会儿,她的助理端着药进来,我们退了出去。
有人在坝子上生了一堆火,在烤着什么,隔这么远都闻得到香。
“这戏拍得真辛苦。”我感叹。
“是啊,唐彬那小子今天借着打斗把我这里软组织还弄伤了。”
“那家伙不会成气候的。”我断言。
“那我呢?”
“你也别得意。”
泰然忽然做了一个书生收扇子的动作,居然吟起诗来:“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都缘一点瑕相污,不得终宵在掌中。”
我大笑起来,指他的鼻子道:“你还自比为明珠,你臊不臊?”
张曼君也只是得了个伤风感冒,死不了。虽然前一天像回光返照一样说了一大堆话,但是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拍摄现场,把几个笑场的演员骂得狗血淋头。
她站起来,并非是打不倒,而是不得不站起来。在生活中磨练至此,脑神经里已经输入固定程序,到时间自动催促行动,身不由己。
一个女人,打造一副钢筋不坏之躯,只不过为了能更好地照顾自己。张曼君这种人,是生来为恋爱的,不肯结婚。现在人又自扫门前雪,谁会多份一份关怀给她?
天下多是寂寞人。
我和她熟悉了起来,空闲的时候就坐在一起,聊些女人的话题。我们的性格很合得来。她长我许多,可是生活上有些小迷糊,感觉需要人照顾,这点拉近了我们因年龄产生的距离。
那时候,泰然就会安静地坐在我们身后听。休息时间结束,张曼君就站起来,对还在发呆的泰然招招说,说:“快点动起来。工作!工作!”
他像只小狗,给训练员领走了。
张曼君的确有心栽培他,这再好不过。她教他许多事,训练他的演技,总把他带在身边,把他介绍给她的朋友,那些导演、制片,和名演员们。泰然是那么漂亮,又谦虚腼腆,嘴巴又甜,走到哪里都讨喜。他小小年纪时就看清了这个圈子里的大起大落,有种同龄人没有的稳重,这点也为不少业界前辈欣赏。
长辈端详他一番,拍着他的肩膀说:“比你爸当年还要俊。小伙子要好好努力,把持好自己,把表演当事业,实现你爸没有实现的梦想。”
我很感激泰修远,他早早过世,让孩子过了许久的苦日子,但是他留给孩子的精神财富是不可估量的。
一日去派对,一个女主持人多喝了几杯,踉跄过来,拉住他索吻。我那时正在同一位前辈打招呼,离他几十米,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睁睁看他给当众非礼。
在场嘉宾哄堂大笑,那个美丽的女主持人见他如此腼腆,意犹未尽大声开他玩笑:“今晚午夜,我在房间等你。”扭头对我喊:“木小姐,我包他没问题吧?”
我自己都笑得直不起腰,“账记得汇我户头就没问题。”
泰然大叫:“杨眉姐别闹我了。莲姐,你敢害我!”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师兄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小子是你带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泰然一身狼狈地回到我身边,整理着给拉松的领子,怪不高兴地埋怨我:“都不帮我,还把我往火坑里推。”
我笑着啐他,“你当你是灵童转世,人人争之。人家杨主持肯拿你开涮已经是你的荣幸。再说你又不是大姑娘,给亲一下又怎么不得了?”
张曼君笑眯眯地踱了过来,“杨眉又闹酒疯了,谁叫你站着离她那么近?”
我笑,“和杨眉说,等《踏歌行》公映了,他们的“杨梅树下”要排一期给泰然,我就把他的初夜卖给她了。”
泰然吓得不轻,倒不是因为我要卖他,而是因为我说要卖他的初夜。他当下就跳起来捂我的嘴,“要死,莲姐你还要不要我混下去?”
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好热闹啊。”
张曼君看到来人,眼里泛起柔柔的光芒,“朴园,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看到你?”
“刚才在和老汤他们打牌,听到外面这么热闹,就出来瞧瞧。”庄朴园转过头看我们,对我点头,“木小姐。”
“庄老板,好巧。”我拉泰然一把,要他打招呼。
庄朴园噗嗤一声笑出来,大概是觉得我像是带孩子的妈妈。
张曼君问他:“你笑什么?”
“我是羡慕。”他说,“我当年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也是会有女孩子借酒疯来索吻的。真的,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一点也不比他差。”
我倒是相信他的话。
张曼君笑着几分妩媚道:“你是走在河边的人,戏水工夫又是一流。”
我立刻看出个中蹊跷,拉着泰然,对张曼君说:“曼君姐,你们聊,我带他去转转。”
张点头,“那回头联系。”
庄朴园抿着嘴,看着我的眼睛里是深深的笑意。这样笑着的他,像只好脾气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