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极好,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比往日都要暖和不少。
刘玉锦在院中坐不住,非拉着丹菲去花园里玩。恰好遇到崔六娘带了两个远房亲戚家的女孩也来游园,便一同在暖阁里耍色子投壶。
那两个女孩一个姓裴,一个姓张,家境也十分清贫,父兄依附于崔家才能寻点事做。因为身份都差不多,丹菲和刘玉锦同她们相处还算融洽。
丹菲箭法出众,玩投壶这等小玩意儿,自然百发百中。到后来女孩子们输不起,不准她玩,只准她在一旁做都席。
“阿菲不论玩什么游戏都是最厉害的。”刘玉锦得意道,“阿菲,你甩骰子给她们看看。”
丹菲抓着骰子笑问:“想要几个点?”
崔六娘道:“想要几个你就能丢出几个来?那我要个七。”
丹菲摇着竹筒,猛扣在案几上,揭开一看,一颗是六,一颗是一,正是七个点。
女孩们哄然叫好,叹为观止。
大伙儿玩得正开心,就见一个婢女匆匆而来,朝她们两人行礼道:“夫人请两位娘子过去一趟。刘娘子寻亲的事,有了新消息了。”
“寻找到我舅父了?”刘玉锦狂喜。
“这下可好了!”丹菲大喜。瞌睡来了送枕头,她们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崔府,不愁没有落脚之处了。
两人到了段夫人院中,就见崔景钰正和段夫人坐在一处说话。崔景钰如今被勒令停职在家反省,等同于休假。于是他大白天的也无所事事,清闲得很。
段夫人笑着招呼刘玉锦过去,道:“你这下可开心了?”
“夫人,真的寻到我舅父了?”刘玉锦欣喜雀跃。
那被派去打探消息的管事道:“老奴打探了几日,问出了一些脉络。礼部做文书的郭姓官员有两位,其中一位年届五旬,另外一位而立之年,也恰好有一位长姊早年远嫁沙鸣,应该就是刘娘子的娘舅。”
“没错!”刘玉锦兴奋得满脸放光,“这位定是我舅父了!夫人,我何时可以去寻他?”
段夫人笑道:“先不急。这郭郎家中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郭郎去年中丧了妻,如今家中只有两个儿子,都还不满十岁。”
段夫人道:“这样说来,这家人事倒是简单。你们也不能空手上门去。顺娘,去备些礼。明日让两个小娘子带上。”
“这样急着寻上门,可好?”崔景钰忽然开口道,“刘娘子不是说令堂和娘家不和。万一长辈之间有什么芥蒂,牵扯到你的身上可怎么办?纵使郭郎出于道义收留了你们却对你们不好,可怎么办?”
刘玉锦顿时无措,担忧地朝丹菲看。丹菲从容地笑了笑,“到底好不好,也要去见了才知道。早点知道,也才好早点做打算,不是吗?”
“也是这道理。”段夫人不留痕迹地瞥了儿子一眼,“你们俩今日留下来用晚膳吧。让厨子烤半只乳羊。今日咱们可得好生庆贺一下。去请裴娘子和张娘子过来一起用饭。”
崔景钰淡淡笑了一下,背着手出了屋,去逗屋檐下的鸟。
段夫人养的那只黄鹂对他极亲热,见了他就喳喳叫,在笼子里欢跳,好似见了心上人的小姑娘似的。崔景钰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竹签,挑了虫子去喂它。
他仰着头,背着光,侧面轮廓被日光勾勒出优美的线条,睫毛浓长,鼻梁高直,下巴弧度饱满。每一个转折,都像是精心绘制出来的。
丹菲起身走到门口,默默望着崔景钰,忽然觉得他像一种动物。孤傲、矜贵、敏锐、优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又熟悉的感觉。
似乎有所触动,崔景钰微微侧过脸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崔景钰的目光冰冷漠然,像是针一样扎在丹菲后颈。
她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什么动物?倒是像条蛇!
“那日我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崔景钰冷不丁问。
丹菲一头雾水,“什么提议?”
崔景钰耐着性子道:“报仇。”
丹菲扯了扯唇角,“怎么不想报仇?我做梦都想亲手砍了突厥可汗的脑袋,拿来祭典我耶娘。”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崔景钰走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沙哑,充满了蛊惑。
丹菲抬头望着他,“你想用我的报仇之心,让我为你做什么?”
崔景钰紧抿着唇,片刻后,勾起一抹兴味的浅笑,“你很聪明。”
“换你经历过家破人亡,你也不会太笨。”丹菲冷冷道。
崔景钰语塞片刻,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不过有另外一个人想见你。你同他谈过,再做决定不迟。”
门外一阵说笑声,裴娘子和张娘子结伴走了进来。
崔景钰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裴张两个女孩刻意打扮过,见到崔景钰,都娇羞地朝他行礼问好。崔景钰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告辞而去。
次日一早,丹菲和刘玉锦拜别了段夫人,登上了牛车,前往国家。崔景钰利落地翻身上马,跟在车边,一道出了崔府。
郭府位于城东南,离曲江池边不远。
这一带景色颇好,随处可见精美楼阁,酒家亦是宾客满座,十分热闹。街头街尾,随处可见耍百戏的人,更有无数摊贩叫卖着南北货。百姓们三两结伴,游走其间。
丹菲和刘玉锦到底是年轻女孩,最初还装着端庄的样子,忍不了多久,便掀起帘子打量外面的风景。
刘玉锦也就罢了,她素来活泼好动。丹菲比她稳重,蒙难以来心情压抑,愈发沉默阴郁。可是此刻她也和刘玉锦一起凑在窗户边,意兴盎然地观赏着街景,嘴角带着轻松怡然的笑意。
春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白净温润的脸上,精致的凤目大而明亮,直鼻红唇,散发着一股蓬勃英气的俊美。
外面传来小贩地阵阵吆喝声,两个女孩听得心痒痒。
牛车忽然放缓了速度,车帘忽然被掀开。崔景钰挂着浅笑的面孔出现。他骑在马上,弯腰俯身,将两串冰糖葫芦递了进来。
“我妹子每次出来玩,都要我给她卖一串糖葫芦,我猜你们或许也喜欢。”
刘玉锦发出欢乐的呼声,接了过来,塞了一串给丹菲。
“多谢。”丹菲闻着冰糖葫芦散发出来的甜香,朝崔景钰点了点头。
崔景钰温和一笑,放下车帘。
丹菲顿时更困惑了。
她认识崔景钰还是有些日子了,第一次发现他的脸竟然也能作出这么不讨厌的表情。
“钰郎是在讨好你呢。”刘玉锦津津有味地啃着糖葫芦,“吵也吵过了,我们寄人篱下,你也别老给人家脸色看。”
“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丹菲不以为然。
长安地价如金,郭家这样的普通士绅人家,门庭并不大,倒是修葺得十分整洁。
崔景钰报了自己姓名,门房奴仆又惊又敬,忙不迭将人请了进去。
刘玉锦和丹菲在正堂坐定,就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瘦高个子男子大步奔来。他不过三十出头,白面无须,斯文儒雅,一股书生气。
丹菲看此人眉眼同过世的郭夫人有五分相似,便知道他们找对人了。
或是血亲之间有感应,郭郎同崔景钰见礼后,第一眼就朝刘玉锦望了过来。刘玉锦心情激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未说话,就已经先哇地哭了起来。
“舅父……你可是我舅父?我是阿锦呀!”
郭郎如遭雷轰,颤声道:“阿锦?你是阿锦?你还活着?你耶耶娘呢?”
“耶耶娘都不在了!”刘玉锦大哭起来,“都被突厥人杀了。我义妹救了我逃出来,就是来长安找您的!”
刘玉锦掏出了郭夫人随身的玉佩。郭郎接过玉佩一看,顿时红了眼,“是你娘的陪嫁!我同她的生母唯一的遗物呀。阿锦,我的儿哟!”
舅甥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崔景钰的目光移向丹菲,微微一滞。
少女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眼里却又水光闪动,又羡慕,又落寞。
她父母双亡,亲人不能相认,在这世上,几乎是孑然一身。还有什么比看着别人亲人团聚而更能觉得孤单和感伤呢?
丹菲轻轻叹息。无意抬眼,就见崔景钰默然地望着自己。那种被洞察了内心的感觉就像被针刺了一下,丹菲很不喜欢。她咬着唇,把眼泪憋了回去。
郭舅父和刘玉锦哭够了,坐下来开始细说这些年的事。
原来郭夫人和郭舅父姐弟俩都是庶出,嫡母张氏只生了四个女儿,所以对唯一的儿子还不错,却素来不喜欢郭夫人。郭家虽是官家,可女儿太多,未免出不起嫁妆。所以后来刘家求亲,张氏索取了巨额彩礼后,就将郭夫人远嫁了。
郭夫人也因彩礼的事,在婆家受不了少挖苦讥讽,心中有怨,又兼两地相隔得远,便极少和娘家有来往。
如今郭公和张氏都已过世,郭家已是郭舅父做主。他一直牵挂同胞阿姊,知道沙鸣沦陷后,也是心急如焚。无奈妻子病逝,孩子年幼,也无法前去寻亲。
郭舅父道:“阿锦,你娘当年住的闺房还一直留着。明日就搬回来住吧。这位曹娘子是阿锦的结义姊妹,又于她有救命之恩,若不嫌弃,也请同阿锦一起留下。”
丹菲从容地欠身行礼,“小女多谢郭公盛情酷看待。只是我们受崔家照顾多日,总得先回去给夫人磕头谢了恩再告辞。”
“是当如此。”郭舅父连连点头,“我也当亲自登门道谢才是。”
崔景钰又道:“我看刘娘子同您还有许多话要说。不如我夕食过后再过来接她回去?”
丹菲和崔景钰交换了一个眼神,亦道:“我也不打搅你们,且先出门转转。”
两人出了郭府,侍卫牵来两匹马。红菱亲昵地蹭了蹭丹菲。
丹菲摸着红菱的鬃毛,不吭声。
崔景钰将一顶白纱帷帽丢过去,道:“去过曲江池吗?”
丹菲道:“小时候游过一次,已记不清了。”
“那就去走走吧。”崔景钰道,“你也难得回来。日头还早,也不急。”
丹菲戴上了帷帽。白纱垂下,四周景色变得朦胧。
“来。”崔景钰低沉的声音响起。
丹菲看着他伸出来的手掌。崔景钰的手同他的精致白皙的容貌略有不同,干净而宽厚,手指修长匀称,常执弓刀掌中带着薄茧子。
丹菲缓缓将手放入他的掌中,随即被紧握住。
崔景钰轻轻使劲,丹菲借着他的力量,跳上了马背,侧骑在马鞍上。
“走吧。”崔景钰上马。
丹菲驱马跟了上去,心跳渐渐轻快起来,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期盼。
阳春三月,草木抽青,百花初绽。曲江池碧波粼粼,倒影着蓝天白云,绿树华楼。精美的画舫轻轻自湖面划过,带起一串浅而长的波纹,丝竹之声混合着欢声笑语飘到岸上。
岸边游人如织,商贩云集,卖着各色小吃和百货。街边种着的李树枝头开满了粉白的花,春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犹如碎雪,落在小娘子们的发鬓上。
年轻女孩们身穿着色泽娇艳的衫裙,三两结伴,带着几名婢女管事,一路玩赏而来。
丹菲看到那么多同龄女孩,也逐渐放松,大大方方地行走在人群之中。她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对什么都有兴趣。每每看到新奇的东西,总要驻足看上片刻。
崔景钰漫不经心地跟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用身子将她和行人隔开。他一身华服,英俊轩昂,如临风玉树。大唐女子又奔放大胆,见了美貌郎君,主动示意搭讪者大有人在。
崔景钰面无表情地自顾走路,对那些媚眼视若无睹。
当丹菲第三次发现前面有小娘子不慎掉了帕子时,终于瞧出端倪来。
“不打算捡来还给人家么?”
崔景钰启唇,漠然地吐了两个字:“无聊。”
说话间,又有一个少妇有意掉了一个香包。崔景钰视若无睹,一脚迈过。那少妇脸色一变。
丹菲忍不住噗哧笑,得了那少妇一个白眼。
旁边有一处杂货摊子,丹菲兴致勃勃地摆弄起了几个九连环。
崔景钰讥道:“沙鸣没有九连环卖?”
丹菲放下九连环,又去看一旁的团扇。
“今年京中时兴折扇,别还当自己在沙鸣那偏僻地方。”
“你烦不烦?”丹菲怒,“又不要你掏钱买,在一旁唧唧歪歪个没完做甚?”
一旁的小贩看得乐不可支,缝插针做生意:“我这里有一对鸳鸯银丝香囊,郎君买来和小娘子一人一个,成双成对。”
丹菲嗤笑,“让他买来送未婚妻才是。”
崔景钰又沉相爱脸。小贩吐舌,也不敢再招呼。
丹菲左右张望,“有些饿了,这里可有什么吃的?”
崔景钰摘下钱袋递给她,“想吃什么,自己去买。”
丹菲不接,抱手冷笑,“你这态度,还想哄我为你卖命?”
片刻后,崔景钰从胡人的摊子里买了两串刚烤好的羊肉串,不耐烦地塞在丹菲手里。
“膻味比北方的羊淡了不少,肉也要嫩些。”丹菲带着帷帽吃羊肉串,吃得碍手碍脚的。崔景钰忍不住,伸手扣住她的肩膀。
“别动。”
丹菲老实站住,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贴着男子坚实的胸膛,体温透过单薄的春衫传递而来。
下一刻,帽子被解开,眼前一亮,一股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好了。”崔景钰淡然道,“近些年来,京城里风气开化,女子出门也少有戴帷帽的了。你骑马要防风沙,如今步行倒无所谓了。可舒服了些?”
“哦?哦。”丹菲点了点头,心跳如鼓。
“你把油蹭脸上了。”
“什么?”丹菲抬起袖子就要去擦。
“等等!”崔景钰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手,咬牙道,“我说,你好歹是个女子,大街上拿袖子擦嘴巴像什么样?”
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条帕子,一手抬起丹菲的下巴。
丹菲如中了定身咒一般僵住,眼睁睁看着男子的面孔靠近,更靠近。两张面孔凑得极近,几乎能数清睫毛。
丹菲缓缓地眨了眨眼,在崔景钰墨玉般的双眼里,看到自己呆滞的模样。
人潮忽然涌动起来。
崔景钰敏捷地朝身后扫了一眼,一把搂住丹菲的腰,旋身将她护在怀中。
丹菲的瞳孔骤然一缩,脑中嗡地一声响。
下一刻,几个华服男子纵马从长街上奔过。人群一阵涌动,纷纷抱怨。
崔景钰的胳膊沉稳有力里搂着丹菲的肩膀,将她牢牢护在胸口。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非常好闻的竹叶混合着青草的清香,那是年轻男子清新健康的气息。
待到人群过去,崔景钰松开了她。
丹菲红着脸,后退了一步。
“这里太乱,我们去桥那边。”崔景钰自然而然地握住丹菲的手。
他的掌心如预料中一般宽厚,薄茧微微粗糙,掌心温暖而干燥。丹菲呆呆地,任由着他牵着手,跟着他走。
俊美的青年拉着清秀少女的手,在人群中穿梭。
浓妆高髻的娘子、胡服跨刀的男子、头发花白的老者,和扎着小辫的孩童,皆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黑发黑眼的汉人、红发碧眼的胡人,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人好奇地望来,有人漠然走过。
似乎走了很长一段路,又似乎只是短短一段距离。他们穿过喧闹的人群,走过了拱桥,走入杨柳青青的对岸。
带着露水的杨柳枝拂过丹菲的脸颊,冰凉触感让她清醒过来。她下意识挣脱了崔景钰的手。
崔景钰回头看她,丹菲别过脸。男子目光温柔如水,不禁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被他深深恋慕着的。
几个孩子举着风车欢笑着从两人身边奔过。
丹菲目送孩子们远去,转头看向崔景钰时,眼中迷蒙之色已消退,恢复了往日清醒的神态。
“你说过有人想见我。”
崔景钰笑容敛去,“是。你也认识他的。”
丹菲心中已经有了数,“好。劳烦带路。”
***
三月天,孩儿脸。上个时辰还阳光明媚,一阵风后,天空中就飘起了牛毛细雨。
崔景钰撑着一把油纸伞,带着丹菲穿过那些奔走躲雨的行人,走到一处屋宇精美华贵的酒楼前。
一个年轻白面的宦官带着两名小厮迎了出来。
“有劳高总管亲自相迎。”崔景钰对那宦官十分客气。
高力士笑着回礼,打量了丹菲一眼。他目光和气,并没带着蔑视之意,丹菲亦从容地看了看他。
“大王和郡王在里面喝酒赏画,请郎君和娘子进去说话。”
一行人从一条花团锦簇的小道走到后院。院中有侍卫戒备,见他们来了,对厢房里人通报道:“崔郎到。”
“快请进来。”屋中有男子朗声到。
丹菲拂去袖子上的雨水,走进了屋内。她姿态如行云流水,端的优雅流畅。被雨水打湿的裙摆在木地板上轻轻一摆,犹如金鱼甩尾,带着女子特有的柔韧风情,却又不张扬。低垂的脸上,长眉凤目,肌肤若雪,眸如寒星,秀丽之中带着一股别有风韵的坚毅英姿。
坐在上首的长者露出赞赏的目光。
“奴拜见相王。大王万福!”丹菲伏地行礼,面色冷淡,却不失礼数。
作为民女,她初次见王公,举止从容不迫,不见半点怯色。在座的除了相王,还有李隆基,见了丹菲气韵不凡,都不禁露出赞色。
相王点头,和蔼笑道:“你举止颇有令尊之风!”
丹菲神色平静道:“大王过奖了。家父乃是英勇武将,一身凛然正气,刚毅不凡。小女不及他万分之一。”
相王叹道:“你父亲确实是英雄人物。他蒙受不白之冤,落得家破人亡。上天有好生之德,还留下了你这一脉骨血。”
丹菲却并没有被这一番话感动,依旧镇定地坐着。
李隆基玩味地笑了起来,“曹娘子教我们好找。当初父亲就不肯相信你们一家葬身火海,却寻不到你们的踪影。这些年,父亲时常念叨着曹将军了。”
相王摇头,“却是没想到,你父亲终究还是过世了。”
丹菲喉咙哽咽了一下,低声道:“家父抗击突厥而死,保护了百姓。他像个战士一般,死得其所,心中并无遗憾。”
相王看着她,满脸哀伤,道:“你们可是很怨我当年没有挺身相护?”
“怨不怨,家父没有说过。”丹菲漠然道,“小女却是对此事十分不满,心生了怨怼。家父却是在临终前要我多多体谅,不可再记恨大王。”
她如此直白,反倒令相王和李隆基有些意外。
“好!”相王却是爽朗道,“若有怨怼误解,不说出来,又如何解得开?我也同你实说,我并非不想保下你父亲,却是有心无力。当时情况远比现在更复杂。则天皇后虽病卧在床,可龙威依旧,今上已被立为太子,已是明正言顺。别说我从无那个心思,便是有,我也是不想再去坐那个位子了。那位子不过看着风光,坐上去却是无限寂寞。一不小心,自己跌倒就罢了,还要拖累了儿孙亲随。”
丹菲安静的听着,倒没露出什么奚落或者忿忿之色。她这从容识大体的态度,更让李隆基看她顺眼了几分。
“家父他……其实也常后悔。”丹菲道,“他酒后会同我说起此事,以此教育我谨言慎行。他说就因为自己一时冲动,才惹来这场大祸。太子择立关系国之根本,是天大的事,不是他这等小武将应当掺和的。”
李隆基道:“那你现在可还怨?”
丹菲目光清澄地望着他,道:“本来很远,见了大王一面,突然就不怨了。若要说,大概就是觉得无奈吧。大王并没有错。”
相王只是无能罢了。
同时,选择拥立这个无能之辈的父亲,也是自己判断失策。
相王叹道:“你父亲乃是一员难得的将才呀!他走后,海寇重新来犯,这两年在泉州一代兴风作浪,闹得百姓怨声载道。”
丹菲眼角发红,低声道:“家父临终,亦惦记着沿海战事。”
众人静默片刻,李隆基道:“曹娘子今后有何打算?”
丹菲挑眉,浅浅一笑,“我以为郡王见我,就是想说服我为您效劳呢。”
李隆基被她一语点破心事,不由得讪笑,心里酸麻,竟然觉得有些爽快。
“来吧。”李隆基笑盈盈地朝她伸出手,“廊下海棠花开得正好,陪我去看看。”
丹菲跟在李隆基身后,出了屋。
蒙蒙细雨仿佛一张透明的轻纱,风还带着寒意,可院角廊下,确实有一株西府海棠正悄悄绽放,粉红的花朵沾着晶莹雨水,显得分外娇媚。
“曹娘子将来有什么打算?”李隆基问。
丹菲有些迷茫,“高堂在天有灵,定是希望我就此依附着郭家,安安生生过日子。世人总觉得,女子嘛,何须成就什么功业?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就好。”
“你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
“不甘心。”丹菲直言不讳,“我是跟着家父在军营里长大了,自幼行船纵马,见过天高海阔。我知道我自己是没法被关在狭小逼仄的宅院里,了却一生的。”
“我也觉得你的眼界气度,别的女子无法相比。”李隆基由衷夸奖道。
丹菲不禁莞尔,“郡王这就太过奖了。我不过胆大又好强,若论起学识修养,却是远不如京中贵女。不过我想郡王您今日见我,也不是为了夸奖我的吧?郡王您有何事需要我?”
李隆基讪笑了一下,注视着丹菲双眼,道:“我们需要将一个人安插到韦皇后身边,为我们传递消息。”
丹菲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片刻后道:“这不仅仅是为了刺探消息。郡王你的野心极大呢。”
李隆基不禁大笑,“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丹菲垂头看着手掌的纹路,过了半晌,才道:“为什么会选中我?”
“景钰选中的你。”李隆基道。
崔景钰走了过来,“我选中的你。从沙鸣逃离一路,你的表现正是我想要的。冷静、坚定、杀伐果断,却又坚持原则。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丹菲轻哼了一下,“我以为你对我印象极坏,觉得我简直是天下最泼悍的妇人。”
“我也没夸你贤惠温柔。”崔景钰干巴巴道。
李隆基急忙咳了咳,怕两人又吵起来。
丹菲望着落雨的庭院,半晌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就得到我的忠心。我本可以平安过日子,没必要给你们卖命。”
“那为了令尊呢?”崔景钰道。
“你什么意思?”丹菲蹙眉看他。
崔景钰冷声道:“令尊的罪名是武皇后亲定的,是意图谋害太子,进而扶持他人。虽然罪状上没有写明,可众人都知道,他是想扶持相王的。你或许不知道,这样的罪名,今上不可能为其平反,将来即位的君王,也不会无缘无故为他平反。”
平反这两个字,就像一颗火星落到枯草堆里,霎时点燃了丹菲的心火!
“对,就是平反!”崔景钰敏锐地看到她双目亮了起来,加重了语气。
丹菲迅速找出了重点,道:“可若相王即位,更不可能为家父平反。不然,便是承认了他当年试图谋取太子之位。”
“可若是说令尊不是意图谋害太子,而是想诛杀韦后呢?”李隆基道。
丹菲猛地转头看他,“你是说……”
“韦皇后骄奢毒辣,干涉朝政,淫乱后宫,众人有目共睹。外戚韦氏一族势力张狂,违法乱纪,鱼肉百姓!”李隆基向她迈了一步,“诛韦乃是众望所归。届时,令尊便成了受人敬爱尊崇的忠勇义士。非但可以得到平反,还可加官进爵,立祠受香火供奉!”
丹菲的脸色因为心底的兴奋而微微泛起红晕来。她后退了一步,深吸了几口气,控制着激烈的心跳。
“郡王对此事有几分把握?”
“如今只有三分。”
丹菲扬眉笑了,“我本以为你会夸口一番。”
“你是聪明人,糊弄你没有意思。”李隆基淡淡道。
丹菲靠着柱子站着,脸颊发丝沾着雨丝,像是被撒了霜糖一般。
意味深长的沉默中,她开口:“郡王一诺千金,将来相王得登大宝,不论那时候我是否还在认识,你都要兑现!”
李隆基慎重点头,“我若违背诺言,便遭烈火焚身、万蚁噬骨之罚。”
“好!”丹菲轻喝,朝他跪下,“我也以父母在天之灵发誓,效忠郡王。若有违背誓言,父母便会下无间地狱,不得安宁!”
李隆基兴奋得满脸红光,急忙弯腰将她扶了起来,“你放心,我们在宫中本就安插有人,会同你相互照应,亦会尽力保护你。”
崔景钰沉默良久,也开口道:“若是不幸被抓到,我们也不会让你吃苦。”
“你是说会给我准备自尽的毒药吧?”丹菲白了他一眼,“你也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淘汰出局。我赌了命,不仅仅要为家父平反,还为了让自己将来能光明正大、锦绣荣华地过日子的!”
李隆基朗声笑道:“阿曹真是有趣!”
“郡王亦是前途无量。”
丹菲不便久留,再拜过相王后,便告辞离去。
回郭府接刘玉锦的路上,丹菲与崔景钰并驾齐驱。男子俊朗挺拔,女子清秀明媚,惹得路人纷纷打量。
“喂,你想怎么将我送进宫去?”丹菲问,“先同你说清楚,我是不会去给老皇帝做妃子的。”
“我不叫喂。”崔景钰冷冷地纠正,又扫了一眼她不甚有曲线的胸部,“别想太多,大明宫中美人如云,圣人也不会要你这等还没长成的小女孩。”
丹菲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有个最合适的方式,就是你会吃一点苦。”崔景钰浅笑里透着一丝狡黠,“我想让你冒名成为段宁江。”
丹菲好生愣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段将军是罪臣,按大唐律,女眷当没入掖庭为奴。”她呢喃,“是啊。当年家父就是不忍见我和家母被没入掖庭,才诈死逃走的……这么说来,我就需要从掖庭做起?”
崔景钰道:“你若有你自认为的一半的好,再加上我从旁操控,不出一年,就可从掖庭升到含凉殿。”
丹菲撇嘴,“那你打算如何揭发我?跑出去到处嚷嚷,说表妹偷偷投奔了你家?”
崔景钰额头青筋跳了跳,道:“你曾问我为什么不找卫佳音算账。”
“是。你说你留她有用。”
“我从她那里套过话。她手里有一张那份证据的清单。”崔景钰伸出修长匀称的食指,“那份证据里,我留了一样东西,是一封用突厥语写的信。我略通一点突厥语,却对着书都查不出那信写的什么。”
“密信?”丹菲道。
“应该是。”崔景钰点头,“可见这封信的内容相当重要。我当时留了心,也幸好如此,信才没有被韦家掉包。”
“卫佳音同这事有什么关系?”
“她父亲是舅父的参军,受了韦家贿赂,借职务之便,仿造了舅父笔记,偷用了他的印章,伪造了一系列恐吓勒索的假信。”
丹菲嗤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是说,她会为了讨好韦家,将清单教上去。韦家对照了清单,便知道你还留了一手。而他们为了逼迫你把信交出来,就会……”
她明白了。
崔景钰点头,“我会放出风声,说阿江没死,隐姓埋名来投奔我了。韦家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将你抓去。我为了救你,再献出信。如此一来,你顺理成章入宫,也无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你打算献出信?”丹菲不悦。
“当然不。”崔景钰道,“韦温会以假换真,我就不会了么?我正托郡王寻个擅长此活的人。”
丹菲咧嘴笑起来,在他手臂上用力拍了拍,“你可算找对人了!”
崔景钰下意识揉了揉胳膊,嘴角抽搐,“你会?”
“是啊!”丹菲得瑟地抬起秀气的下巴,“等着大开眼界吧。”
***
夜里,春雨下得大了些,落在树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书房里挑着明晃晃的油灯。书案上摆放着一封还未拆开的信。
崔景钰撑着伞走了进来,收伞之际,几滴水珠落在脸上。他把伞放在门边,俯身过来看,水珠滴落,险些打湿了信纸。
“当心些!”丹菲急忙把信移开,“这是真迹。”
“你是如何判断?”
“闻得出来。”丹菲把信递到崔景钰鼻端,“你闻到了什么?”
崔景钰微微皱眉,“焦炭和香料。”
“这不是普通的香料。”丹菲道,“刘家常年和塞外各部做生意,我帮着管铺子,所以清楚各族的胡人爱用些什么香料。其中又分男人和女人,贵族和平民。突厥的王公贵族最近几年很喜欢用气息浓烈的合馨香。不过配这个香中的一味原料十分昂贵稀少,商人便用另外一种香料来替代,。换了配料后,这香平时闻着区别不大,但是密封置放一段时间后,却会散发出另外一种气息。我以前检查仓库的时候,对那味道很熟悉。”
“突厥可汗用的香,怎么会是劣等货?”
“当然不会。”丹菲得意道,“这信上的香,是正宗的。香是不能久放的,最迟半年内也要用完。前年出产那一味珍贵原料的地方遭遇大旱,香料几乎绝收,仅有的一点都只供了大明宫。而去年年初,圣上给突厥可汗赐了一些东西,其中就有这种香。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送赏赐的使节来拜访过刘公,谈话间提起的。所以,这封信定是从突厥王庭里流落出来的!”
崔景钰目不转睛地看了她片刻,点头道:“好。我信你是真有几分本事的了。”
“那就再让你见识‘几分’本事。”丹菲丢了一张单子给他,“一,不许提问;二给我把单子上面的东西找来。”
“烟墨,陈茶,熏笼……你还要羊油和鸡毛做什么?”
“说了不许提问的!”
崔景钰无奈,只好招来小厮,让他去跑腿,又叮嘱他不许让旁人知道。小厮拿着单子,一头雾水地跑了。
单子上的东西陆陆续续地送来,丹菲也开始忙碌了起来。裁剪好的纸张在陈茶里浸过,放在熏炉上烘干,做出陈旧的样子。
崔景钰研墨,丹菲大展身手,照着原件上的字迹,把封面完完整整地誊抄了下来。各种字体她都信手拈来,书写一气呵成。
“你在哪里练得这一手?”崔景钰的意外溢于言表。
“都说了不准提问了。一个问题一贯钱!”
崔景钰嘴角狠狠抽搐,咬紧了牙关。
丹菲斜扫他,“转过身去。”
“我都没出声!”崔景钰怒。
“接下来要做的活是师门绝学,不能给外人看。你要看也可以,这就磕头拜我为师。”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崔景钰黑着脸转过身去。
丹菲在他背后就像耗子偷米似的好一番捣鼓。崔景钰闻到羊油腥臊的气息,木炭烧焦的味道,听到各种古怪的声音。他几次都想偷偷回头瞄一眼,稍微动了动脑袋,丹菲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道:“偷看一眼五贯钱。”
崔景钰简直啼笑皆非,“你确定你不会把房子烧了?要知道,就是卖了你,也不够这屋子一根房梁的钱。”
“哈哈。”丹菲假笑了两声,“原来你还懂算术。生得俊美清秀,脑子又不好使,最容易被人哄得团团转。难怪安乐公主这么喜欢你。可见女人和男人都一样,都喜欢貌美无脑的人,最容易哄骗,利用完了,红颜老了,就能利落地甩开了事。”
“我同她没有私情!”崔景钰怒。
“是,是!”丹菲道,“因为你不行。”
“你!”崔景钰猛回头。
“五贯钱!”丹菲嚷嚷。
崔景钰气急败坏,干脆起身出了屋子。
“好啦,不逗你了。”丹菲乐不可支。
崔景钰站在门口,斜眼看她,又冷又傲。他实在俊美,这生气的样子也让人觉得心神荡漾。
丹菲却觉得他这样很有趣,像一只被惹恼了的猫。一直横在两人之间的那种隔阂和陌生感,转瞬消失了。她似乎一眼就看穿这个男人的孤傲和自尊。
“过来吧。”丹菲朝崔景钰招手,“你感兴趣,我就露一手给你看。这可是我们曹家看家的功夫之一呢。”
崔景钰慢吞吞地回来坐下,“曹将军怎么会这个?”
“这是我娘教我的。算起来,该是我外家的传家本事。”丹菲丢了卷纸让崔景钰照着裁,自己磨墨,“小时候我娘教我认字,我不爱学。她就教我仿字,拿去让我耶耶猜那份是原迹。我觉得好玩,从小就喜欢模仿别人的笔迹。后来到女学里,就帮同窗们抄书,每月都可赚到不少的零花钱。”
油灯火苗里啪地炸了一个火花。崔景钰拿签子把火拨亮了些。火光照亮他英俊精致的面孔,表情虽然还是僵硬的,但是眼眸里意兴盎然的神采出卖了他的情绪。
丹菲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仔细打量。
信上写的是数行突厥文,十分混乱。字迹倒是十分清秀,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这是突厥的数字。”丹菲道。
崔景钰点了点头,“这等密信都有一张解密的照本,一卷佛经,或是一卷诗集。每个数字对应照本上的一个字。拿到了照本,才解得出来。”
丹菲思索,“能同突厥和韦家都扯上关系的女子,只有一人了。”
两人异口同声:“宜国公主。”
“这是她的家书?”丹菲道。
“家书何须用密码?”崔景钰不认同。
“她说突厥可汗待她极不好,软禁监视她。也许她是写信求助,只得如此。”
崔景钰讥嘲一笑,“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若只有这点脑子,也别进宫了,趁着年轻美貌嫁个汉子算了。”
丹菲狠狠瞪他一眼,按照刚才的手法,把信一字不落地抄了一遍。连签字和印章,她都一丝不苟地描了出来。
完毕后,丹菲把抄好的信折好,封在信封里,缓缓揉着,制造些旧痕。
崔景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上。少女的手匀称,手指笔直,有些粗糙,活动起来,却显得格外灵巧。他的目光随着少女粉白的指尖晃动。
“喂,”丹菲打了一个响指,“问你话呢。”
崔景钰不耐烦,“我有名有姓。”
丹菲问:“你做这些,你父亲兄长怎么看?”
“父亲兄长们都醉心学问。”崔景钰淡淡道,“但是这个家中,总要有一人在朝中有势才行。”
丹菲想了想,“我打赌,你因为是幼子,世人都自然而然觉得你无需成材,做个纨绔就能过一辈子。以你这么争强好胜的性子,反而更要作出一番成绩来。是不是?”
崔景钰低垂着眼,漠然道:“你话太多了。进了宫后,可不能再这样。”
“你觉得韦家何时会来抓我?”
崔景钰道,“我两个时辰前,就让人放出消息了。韦家若动作快,明日就会上门。”
丹菲立刻道:“要先将阿锦送走,以免被波及。”
“你就不怕?”崔景钰问。
丹菲道:“我想就是段宁江本人来,她也不会怕。我们是武将之女,我们从骨子里就是凛然无畏的。”
崔景钰以茶代酒,朝她致敬。
***
次日一早,郭舅父就带着厚礼登门拜访,一来向崔家人道谢,二来也是接自己的外甥女回家。
段夫人颇舍不得两个女孩,知道她们两人都重孝在身,去郭家安定下好后,定是大半年的时间都不方便随意出门走动,这下定有很长时间不得见面。
便是崔熙萱也对丹菲她们很是不舍。段家被抄,崔家连带着受了申饬,京中贵女捧高踩低,便不大搭理她。她经此一事看透了人情冷暖,倒格外珍惜和曹刘两人简单纯朴的情谊。
丹菲和刘玉锦回来收拾行囊。丹菲将婢女们都打发了出去,屋内只有她和刘玉锦两人。
“阿锦,过来坐一会儿。”丹菲拍了拍身边的垫子,“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怎么啦?”刘玉锦有些困惑和意外。
丹菲笑道:“我们就要彻底告别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们俩姊妹一路走到今天不容易,我很珍惜和你的情分。所以,在我们去郭家之前,我想把一些事告诉你。”
刘玉锦一听,急忙认真地注视着她。
“阿菲,你说。不论什么事,你都是我的好妹子!”
丹菲沉吟了片刻,开口道:“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
其实丹菲今年不过才十五六岁。同样的话,从别的同龄人口中说出来,定会惹人嗤笑。只是丹菲确实在短短人生里,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生活给了她恍然隔世的错觉。
“我三岁那年,我阿耶迁升为校尉,随军驻守台州。我娘带着我随军。我在军营里长大。直到我九岁那年,我耶耶回京述职,我们一家人才在长安里住了三年。”
刘玉锦在幽暗中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阿菲,你,令尊不是个猎户么?”
“我们曹家世代制剑,工艺卓绝,我阿公的父亲更是一代名匠。后来家里买田置地,送子孙读书,做了乡绅,不过手艺一直没丢。我耶耶本都考中举人,却弃笔从戎,一直镇守边关杀海寇,战功赫赫,不输段将军。镇海将军曹永璋之名,你或许听说过。”
刘玉锦茫然。
丹菲笑,“也是,你才多大年纪。我耶耶出事的时候,我们俩都还孩子。”
“你耶耶是将军?”刘玉锦颤声道,“那丹菲,你……”
“我耶耶曾是汉阳王张柬之的学生。”丹菲道,“张柬之其人,你总该清楚吧。”
刘玉锦点头,“先生说过。张公斩二张,拥立今上,封王。而后被流放泷州,不久病逝。”
丹菲沉沉一叹,“张公有拥立之功,却落得这种下场,全因为韦皇后勾结武三思,争夺政权所导致。神龙元年,张公被封王后,罢知政事。武三思父子封王,却可参知政事。那时张公便知今上软弱怯懦,惟韦后命是从。韦后重用武三思,武氏势力复振,朝政被韦后和武三思把持住。”
丹菲点评帝后将相,犹如谈论家长里短一般。刘玉锦瞠目结舌。
“张公当时悔不当初,数次上书,希望圣上制约外戚势力,都得不到回应。他和耶耶商谈时,都流露出了悔意。耶耶当初可是冲进宫斩了二张的几位武将之一,同武氏也有隙。武氏重兴后,家父也非常受排挤。耶耶那时血气方刚,嫉恶如仇,醉酒后破口大骂韦后和武三思,扬言应当废太子,改立相王。”
刘玉锦再单纯迟钝,也能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耶耶他……他莫非……”
丹菲苦笑,“他也不过是醉酒后的感慨罢了。只是偏偏被武三思安插在张公家的探子听了去,回报给了韦后。武三思对我耶耶是新仇加旧恨,韦后又刚好有意除掉相王和张公。我耶耶和相王私交颇好,没想因此被利用。武三思上奏今上,污蔑我耶耶同相王勾结,有意谋反!”
刘玉锦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丹菲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继续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时耶耶在大理寺有个友人,对方得到风声,说要抓捕耶耶。”
“那你耶耶不是……”
丹菲缓缓地点了点头,“阿耶知道,若论谋反罪处,我们这一房男丁要被斩首,女眷则要没入掖庭为宫奴。我耶耶说他自己一个人死了不打紧,却舍不得我和我娘进掖庭受苦。于是,他趁着抓捕他的人还没来,在家里放了一把火……我们家烧成白地的那一夜,他带着我和我娘,逃出了长安。我们一路向北,走到沙鸣,隐姓埋名地住了下来。”
刘玉锦怔怔,良久才道:“原来是这样……我娘可是知道你的身份?”
“你娘当初还未出阁时,同我娘都是官家女郎,自然认识。你娘真是菩萨一般的大善人,认出我娘后,非但不怕被牵连,还坚持收留我们母女。我这辈子都记得你父母的恩德!”
刘玉锦鼻头一酸,眼眶湿润。
丹菲苦笑,“我本以为我们一家会在沙鸣好好过下去。没想到,人终究还是逃不脱命运。我阿耶没过一年便阵亡,随后又是我娘……我最近总在想,不知道我将来的命运会如何。”
刘玉锦急忙抓住她的手,“阿菲,我相信,令尊的冤屈,一定会昭雪的!”
丹菲笑着点了点头,“我阿耶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对自己声名受侮,连累嫁人宗族之事,十分过意不去。他是抱恨而终的。如今,我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帮他洗脱罪名了!”
“是什么?”刘玉锦兴奋地问。
丹菲正要开口,院门处忽然传来惊呼声。众人翘首望去。一群管事奴婢慌乱地奔了进来。
“果真来了。”丹菲露出镇定的笑。
“怎么回事?”刘玉锦惊骇地叫起来。
“待会儿你跟紧你舅父。”丹菲起身,整了整衣裙,“我的私房,你替我收好,待我出宫后还有用。”
“出宫?什么出宫?”刘玉锦抓狂,“你要进宫?你到底在说什么?”
丹菲笑而不语,大步走出了院子。
正堂之中,段夫人正怒喝:“何处喧闹?”
一个管事连滚带爬地扑来,惊慌大叫:“夫人,不好了!金吾卫来抄家了!”
这话犹如冷水落入油锅,炸起惊恐的呼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金吾卫长驱直入,如水一般涌入,眨眼就女眷围在了中间。奴仆婢女被侍卫们驱赶着四处奔走,惊呼哭喊声此起彼伏。
“住手——”崔景钰大步奔了进来。
他一身水气夹带着凉风,阴沉的面孔犹如头顶的天空,目光锋利如冰刃。
领头的武将满脸横肉,见了崔景钰只冷笑:“郎君在就好。还当心你丢下老娘先跑了呢。”
“诸位这是要做什么?”崔景钰厉声道,“就算要抄家,也得颁布圣旨,陈述罪状。”
“崔四郎放心,并不是抄家。”武将把一卷文书丢到崔景钰手里,“有线报说段氏余孽回了京城,现窝藏在崔府中。本官奉圣上御旨,前来捉拿叛贼!”
段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荒唐!”崔景钰冷笑,“段氏父子三人都已亡故,故旧早散去,哪里还有人?”
那武将冷笑,“段家三人,只寻得段老将军一人尸骨,一儿一女至今下落不明。你以为随便弄些骨架充过段家兄妹,便能蒙混过关了?”
崔景钰道:“我倒想知道,你又不认得段家人,如何找人?”
“我自然有备而来!”武将扭头喝道,“把人带过来。”
金吾卫分开,卫佳音被两个壮实的仆妇半扶半押着,走了出来。
丹菲和刘玉锦恰好被一群金吾卫赶到院中。刘玉锦眼冒怒火,若不是被郭舅父紧紧拉着,怕已扑过去将卫佳音撕成碎片。
卫佳音面色犹如死人一般,浑身不住发抖,像是发了寒症。
崔景钰目光阴鸷地盯着她,半晌笑了,“卫娘子真是一把好刀,哪里用得上,就往哪里插。卫娘子当初抢了阿江的马独自逃走,让她惨死乱刀下。日后可睡得安稳?有无梦到阿江来找你?”
卫佳音几乎昏厥,脸色惨白发青,泪如雨下。
“你知道了?我真的是不得已!你要原谅我!”
武将得意道,“卫娘子同段家兄妹相识。你们崔家人不肯交出段家人,那就让她把人指认出来好了。”
崔景钰冷冰冰道:“我们无人可交!若卫娘子想要指鹿为马,冤枉无辜,尽管做好了。毕竟你连多年挚友都能轻易害死,还在乎一个不相干的人?”
卫佳音好似无形中被扇了七八个耳光,青白的面孔转成紫红,望着崔景钰的目光痛苦又绝望。崔景钰冷漠而厌恶地瞥了她一眼,转开了视线。
“愣着做什么?”武将催促,“赶紧把人找出来!”
卫佳音哆嗦着,视线开始逐一扫过院中众人。
婢女们吓得不住哭泣,缩成一团,生怕被挑中。段夫人将崔熙萱搂在怀里,郭舅父把刘玉锦挡在身后,俱严阵以待。
丹菲看到卫佳音的视线一点点转移过来,落在自己身上。卫佳音的眼里满是畏惧和愧疚,像有一个无形的绳索勒在她的脖子上。
丹菲只等她指认。可卫佳音心虚至极,其实谁都不敢认。她目光胡乱瞟来瞟去,根本定不下来。
就在丹菲等得不耐烦,打算主动出列时。卫佳音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朝刘玉锦指去。
郭舅父惊恐地将外甥女护在身后。
“原来在那里!”武将叫道,“去将人抓来!”
“不——”刘玉锦吓得尖叫,“我不是!”
金吾卫推开郭舅父,抓着刘玉锦,拖着她就走。刘玉锦惊恐尖叫。
丹菲和崔景钰几乎同时出手。金吾卫被一脚踢开,丹菲拉着刘玉锦,护在身后。
郭舅父跪地哀求:“她姓刘,乃我家外甥女,同段家毫无关系呀!”
“都被指认出来了,还想狡辩?”武将冷笑,“卫娘子,你说她是段宁江?”
卫佳音面无人色,哆嗦道:“看着……看着像……”
“她不是!”崔景钰怒喝,“卫佳音,你瞎了狗眼了?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卫佳音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是不是,回去审了才知道。”武将道,“先将人带走!”
金吾卫又一拥而上,崔景钰带着侍卫阻拦。刘玉锦惊恐地尖叫起来。
“不必了!段宁江在此——”
一声清喝如冷水泼下,浇灭了烈火。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人群分开,清俊的少女大步而出,神情坚毅,眉目清朗,身影笔直挺拔,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刃。
刘玉锦被松开,郭舅父急忙将她拉过去护在身后。
段夫人难以置信,几欲晕厥。崔景钰微微松了一口气,将母亲扶住。
“你们要找的人就是我!”丹菲走道卫佳音面前,用极低的声音道,“谁教你用这招逼出我来的?”
卫佳音面如死灰,倒退一步,慌乱摇头,又赶紧点头,“对……就是她。她……她是段宁江。”
此话一出,众人惊呼。段夫人险些跌倒。刘玉锦张口就要喊,被郭舅父急忙捂住了嘴。
“你确定?”武将问。
卫佳音已被数道目光吓得魂不附体,慌忙道:“是她!就是她!”
丹菲轻蔑的目光扫过卫佳音发青的面孔,犹如看着一只蝇虫,傲慢神情中有着难以描绘的矜贵,给人以不可侵犯之感。
这一刻,猎户女这个卑微的身份黯然失色,掩藏在皮肉之下的将门虎女的灵魂骤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武将有备而来,卫佳音开口证实,他便不再纠结。金吾卫一拥而上,将丹菲抓住。
丹菲也毫不挣扎,神情镇定得近乎异常。她与崔景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被金吾卫押走了。
刘玉锦被郭舅父死死拖住,望见这一幕,急火攻心,两眼一黑,仰头晕倒。
***
天空中不见一颗星子,风中夹着牛毛细雨,浸湿了夜幕中的长安城。
更漏嘀嗒,千家万户已进入梦乡之际,韦皇后别院里的歌舞还未有停歇之意。厅中阁内,地龙烧得暖融融,宾客们丝毫感觉不到室外的春寒之意。
一名身材精壮、褐发碧眼的胡人男子穿着轻薄纱裤,赤裸着精壮结实的胸膛,手足皆系着银铃,站在红毯中央,随着激烈的鼓点起舞,踩出一连串清脆铃声。他健壮精悍却舞姿灵活,举手投足间散发一股野性美感。
席上宾客皆是艳妆贵妇,已喝得半醉,见起舞的胡人俊美出色,皆忍不住鼓掌叫好,命婢女们将珠宝缠头纷纷丢到那胡人脚下。
贵妇们身旁亦都有一两名姿色姣好的男侍,在一旁劝酒说笑,捶肩揉手。
胡人一曲舞毕,也不理地毯上的珠宝,大步朝主席走了两步,单膝下跪,行了个胡人的礼节。
“好,赏!”韦皇后极满意地笑道。
安乐公主亦从发间拔了一枝花树,丢到了漆盘了,谄媚道:“阿娘若是喜欢,我把他献来伺候你可好?这胡郎虽然汉话说得不甚好,可伺候人的功夫却是不错的。”
韦皇后意味深长地斜睨了她一眼,“无事献殷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
安乐公主嗔道:“阿娘真是的!既然知道,还拿乔做什么?外面雨下得那么大,钰郎从晌午一直站到现在呢。阿娘就是见他一面又何妨?”
“真是女儿外向!”韦皇后用扇子点着安乐公主的鼻子,“这崔景钰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这么多年了,你都为人母了,还对他念念不忘、处处心软。”
安乐道:“我也不光是为了私情。崔景钰有才,又是伶俐机敏之辈。阿娘若能趁此机会将他收为己用,便是如虎添翼,可不是一桩好事?”
“你倒是对他有信心,觉得他会真心投靠?就冲他窝藏他表妹一事,我就信不过他。”
安乐却道,“我们不是正愁寻不到拿捏他的把柄,他就出了这事。之前人人都知道他对舅父见死不救,如今表妹又从他手上被抓获,他可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他若还想要名声,总要维护那段氏几分,装个样子,阿娘捏着那段氏,我们还愁他不听话?”
“倒是有些道理。”韦皇后点了点头,把手一挥。
乐曲声顿歇,舞伎牵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一众陪席的女官们纷纷起身离去。转眼,堂中只剩韦后母女,并一名面色严肃的中年女官。
灯火摇曳,崔景钰步伐稳健地走了进来,利落地拂去袖口的水珠,下跪行礼。
他一身已湿透,浓长的睫毛上亦凝结着水珠。春寒料峭,他被冻得面色苍白,唇如涂朱,给他精致的容颜增添了一份妖异的俊美。
安乐公主一阵心悸,觉得骨头都酥了。若不是此时场合严肃,她定是要扑过去,亲自帮崔景钰宽衣解带才行。
“崔郎深夜来访,可有什么急事?”韦皇后懒洋洋地坐在榻上,“若是为你表妹段氏求情,大可不必了。她本是罪臣之女,潜逃在外,抓捕回去也是理所当然。你倒是好生想想如何解释包庇她之事。明日早朝,武相就会将此事上奏大家呢。”
崔景钰跪坐下方,行完礼后抬起头来。只见双目犹如冰晶雕琢,其中却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上方的两个女子都不禁为止一怔。
安乐不禁露出痴迷之态。
崔景钰并无任何繁冗的过场话和阿谀之词,开门见山道:“皇后所说有理。臣确实将表妹偷偷藏在家中。本想着等风声过了,送她去乡下。不料事发,反累得父母受惊了。”
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只当他要辩驳一番,没想到他这般爽快地就全承认了,不禁意外。
崔景钰面无表情道,“臣会收留表妹,乃是因为对舅父一家心怀愧疚。毕竟段家一案,臣确实未能替舅父辩护。臣表妹无依无靠地投奔而来,臣因着怜悯同情之心,实在无法作出将一个弱女子赶出家门的事。”
安乐公主撇嘴,漫不经心地抿着酒。
“那崔郎今夜来,是想求我什么?”韦皇后问。
崔景钰俯身磕头,铿锵有力道:“臣想请皇后饶恕臣的表妹,放她自由。而臣,定当舍身效忠于皇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安乐公主双目大睁,喝道:“你倒想当然!段氏可是罪臣之女,潜逃不说,还拘捕。这等贱妇,就当流放为奴!”
崔景钰蹙眉,正要开口,韦皇后挥手打断了他。
她缓缓坐直,目光充满探究,深深盯着前方的年轻男子。
“崔郎对你这表妹,可真是情深意重呢。”
崔景钰垂首道:“臣的舅父如今只得这么一个骨血。这么做,臣心里才能好受一些。虽说法不容情,可人若无情,同山石草木又有何区别?臣想做守法之人、正人君子,臣亦想做一个有情有义之人。”
“说得倒是有一番道理。”韦皇后冷笑,“那你能为我做什么?”
崔景钰面色凝重地抬头看了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封信,双手奉上。
“这是段氏被捕前交付给我的。想她本意是想让我藏起来。只是臣刚才也说了,在臣心里,崔家比段家重要许多。”
女官拿银刀拆了纸封,将信交到韦皇后手中。韦皇后显然看不懂,却是认得韦敬的印,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这信写得什么?”皇后问。
崔景钰直言道:“臣看过,却没看懂。这是一份密信。”
韦皇后不禁哼笑了一声,“崔景钰,你这人确实有些意思。原先只以为你是个寻常的世家儿郎,模样好,有些文采,有些小聪明。现在看来,你倒是野心不小。说起来,你们崔家也算是皇亲,安乐一直唤你阿娘做表舅母呢。这些日子里,她可没少在我耳边替你这表哥吹风。”
“公主对臣的信任与照拂,臣感激不尽,铭记于心。”崔景钰道。
安乐娇嗔道:“你若要谢我,光说可不行,总得做点什么才是。”
崔景钰秀气的嘴唇紧紧抿着,一抹羞耻恼怒之意从眼里一闪而过。他紧闭了双目,而后睁开,抬起了头。
“臣自然将视皇后为主,做皇后手中一把利剑,一枚棋子。思皇后所思,忧皇后所忧,义无反顾,责无旁贷,为皇后和公主效劳。”
他从容不迫,似乎没听懂安乐话中的意思。
安乐不悦,嗤笑道:“崔郎只做列席之宾?何不再做一个入幕之宾呢?”
韦皇后忍不住白了女儿一眼。
崔景钰却是一笑,反问:“公主想做皇太女吧?”
韦皇后和安乐俱是一愣,“你……”
崔景钰朗声道:“臣今日与皇后、公主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有僭越之处,还请二位恕罪。去年公主上表自请立为皇太女,圣人却并不准,朝臣也皆不赞同。公主难道就此放弃,再无此念了?臣深知公主问鼎皇储之心。当今太子暴戾失德,又和皇后不合,臣也觉得他并非未来明主之选。而公主自幼受则天皇后教导,耳濡目染,颇有则天皇后的女皇之风,将来定会是一位明君。而圣人未准公主所奏,乃是他未真切认识到此事罢了。”
安乐公主露出舒心笑意。恭维吹捧的话,她听得太多了。但是崔景钰是她喜欢的人,他简单几句赞美,就能让她心花怒放。
崔景钰继续道:“臣虽不敢同武相、宗相相提并论,却愿为公主的大业尽薄棉之力。只是臣认为,这列席之宾,与入幕之宾,只可选择一种来做。公主希望臣做哪一类人呢?”
安乐不禁怔住,茫然地望向韦皇后。
韦皇后却是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崔郎不想和裹儿多缔结一份情么?”
崔景钰坦然道:“臣有自信,凭借臣的能力,就可赢得皇后与公主的赞赏和重用。臣做事素来公私分明,不屑用私情来换取利益。皇后和公主此刻最想要的,是一员能臣干将,并非那种只能赋诗哗众、作戏取宠的弄臣。正所谓,得到权力容易,把持权力却难,长久地运作权力,更是难上加难。朝臣、士族在乎的是家族利益,百姓在乎的是一日三餐。他们是水,皇后和公主想做舟。若想水不覆舟,就得做好完全的准备,将实际的权力握在手中。皇后和公主想来心中也一片清明,知道派系中的臣工,趋炎附势的无能之辈多,有才干者少。臣厚颜自荐,愿为皇后和公主效劳,排忧解难,确保公主将来的江山固若金汤,永世昌盛!”
韦皇后和安乐此刻面色已十分凝重。韦皇后心中尤其清楚,她之所以能把持朝政,确实全因圣上懦弱无能,对她言听计从。武三思聪明有才,却只一人。其余宗楚客等人不过阿谀奉承的宠臣罢了。如今圣上在位,已有众多王公不满。将来若安乐真的成为女帝,掌权不稳,怕皇位真不容易坐稳。
安乐有何才能,她这做娘的更加清楚。若是能找个能臣,替安乐管理江山,她们母女可继续寻欢作乐,可不是一桩美事?
崔景钰不动声色地扫了两人一眼,最后道:“臣今日毛遂自荐,效忠皇后与公主,已是违背家中长辈意愿。臣孤注一掷,希望皇后与公主能信任臣。”
片刻死一般的沉默后,韦皇后开口,嗓音暗哑道:“春雨,崔郎那个表妹,如今关在哪里?”
一个年轻女官道:“回皇后,那段氏被收押在大理寺中。”
韦皇后沉吟片刻,道:“将段氏没入掖庭吧。”
“皇后!”崔景钰低呼。
韦皇后抬手,阻止了他的话,“我不追究你私藏她,就已是对崔家开恩了。她本就是罪官之女,理当没入掖庭。你放心,只要她安分守己,我也不会去为难一个小丫头。只要你如你所说的一般,忠心辅佐我,她便有出宫一日。你觉得如何?”
“……是。”崔景钰垂头,眼里利光一闪,“就照皇后的意思办。”
安乐思绪百转,虽然觉得不甘心,可是自己若能成为女皇,何愁寻不到借口睡崔景钰?她也本是有政治野心之人,对权力的欲望战胜了对崔景钰的男女情欲。韦皇后一锤定音,她也不再反对。
韦皇后淡淡一笑,“我今日就给你一个承诺。我执掌朝政那日,就是你表妹出宫之时。我还会为你这表妹指一桩好婚事,赐给她丰厚嫁妆,许她风光大嫁。你可满意?”
崔景钰俯身叩首,朗声道:“臣,替表妹叩谢皇后隆恩!”
***
牢门铁链发出刺耳的响声。丹菲警觉地抬起头,见狱吏打开了牢门,放一个婆子走了进来。
那婆子面目普通,衣着干净整洁,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女管事。她一见丹菲,就流露出同情之态。
“哎哟,娘子受苦了!他们可没伤着你吧?”
“你是……”
“娘子不认得老奴?”婆子笑道,“老奴是崔家的家奴,管的是后厨的事。段夫人担心娘子在牢里吃苦,特让老奴带着吃食来看您。”
婆子说着,打开手里的食盒,将一盘盘饭菜端了出来。
“段夫人说,娘子在北方长大,想必应该爱吃羊肉,便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道樱桃酿羊肉。如今时节还早,可是府里去年存在冰窖里的樱桃呢。”
“让夫人牵挂,我真过意不去。”丹菲道,“府中一切还好?”
“都好着呢。”婆子道,“就是现在风声不大好,主人吩咐闭门几日,所有人都禁了足。连钰郎也被关在府中。钰郎倒是想来探望娘子的。”
“那有劳嬷嬷替我传个话,说我一切都好。”
“那是自然的。”婆子道,“娘子用些饭菜吧。”
丹菲执了木筷,夹了一块羊肉,有忽然放下,“对了,还不知道我妹子可还好?”
“啊?”婆子一时茫然。
丹菲提醒,“就是刘女郎。”
婆子恍然大悟:“她也好得很,娘子无需挂念。”
丹菲哦了一声,又抬起筷子,“她如今一个人在府中,也不知道害怕不。”
“怎么会?”婆子目光盯着丹菲执筷子的手,“段夫人待刘娘子如亲生女儿一般。”
丹菲忽然挑眉,“怎么?她没有被她舅父接回家去?”
婆子又是一愣,“哎呀,瞧我这记性。是的,刘娘子被她舅父接走了。到底还是住在娘舅家更妥当呀。”
丹菲点头,“希望那陈家舅父不会嫌弃阿锦是累赘。”
婆子道:“有我们家夫人撑腰,那陈舅父又怎么会亏待自己的亲外甥女儿呢?”
“也是。”丹菲笑,“我看那陈公是个厚道人。”
“就是,就是。”婆子略微有点不耐烦,“娘子快用饭吧,这羊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丹菲夹起羊肉,往口中送去。婆子目光紧紧跟随。
丹菲轻轻眨了一下眼,筷中羊肉掉落。她翻手一扬,饭菜尽数泼洒在了那婆子身上。不等婆子叫出声来,她一把折断了一根筷子,飞扑过去,将筷子尖锐的断头抵在了婆子脖颈上。
婆子张口,就被丹菲掐住了喉咙。
狱中油灯昏暗,火苗飘摇,狱吏早不知去了何处。
丹菲脸上阴影晃动,眼露凶光,犹如来自地狱的夜叉。
“说!谁派你来的?”
婆子浑身颤抖,艰难喘息,哑声道:“你……你怎么……”
丹菲冷笑,“不论谁派你来的,都是个蠢货。稍微花些精力,就可知道刘氏的舅父姓郭。饭菜里下毒这种手段,也未免太老套了。告诉我他是谁,我绕你一命。”
婆子惊恐,“不……是,就是崔景钰。他……他怕你牵连崔家……”
丹菲噗哧笑了,“韦家怎么派这么一个蠢货来灭口?”
婆子双目圆瞪。
狱吏似乎听到了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赶来。
“替我传个话给韦家的人”丹菲低声道,尖锐的筷子在婆子脖子上戳出血洞,“不要以为杀了我,就能封住口。他家做下的事,迟早都会公布于天下!”
“什么人在那里?”走廊那一头传来呵斥声,脚步声逼近。
婆子忽而冷笑:“是你死到临头还不信自己被骗了。崔景钰已拿着你给的书信,投靠了韦皇后,保住了崔家。就你还在做着给段家申冤的白日梦!”
“哦?”丹菲唇角一勾,“哎哟哟,真是气死我了。”
婆子愕然。
“你们在做什么?快分开!”狱吏大喝,冲来将两人扯开。
婆子挣脱了禁锢,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丹菲冷冷扫了她一眼,朝牢门走去。
“狱吏在做什么?为何放刺客进来?”丹菲大喝。
就这一瞬间,她感觉到背后一股刺骨的冷意传来。巨大的威胁已经逼近她的后背。
电光石火之间,她猛地朝旁边一侧飞身扑倒。一抹冰蓝色的寒光擦着她的胳膊飞过,从栏杆间隙中飞了出去,没入墙壁,只余一个把柄。
太轻敌了!
丹菲就地一滚,躲开第二枚飞镖。随即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头,屈指一弹。石子击中那婆子的环跳穴。婆子身子一晃跌倒。
铿锵一声,有人持刀将牢门铁链砍开,一个身影冲了进来。
“小心!”丹菲大喊,随即一枚石子弹出。
第三枚飞镖在距那男子鼻尖三寸之处被石子击中。幽暗中,一簇金石相击的火花闪烁。飞镖叮地一声,钉在男子身后的木柱上。
一缕发丝飘落。
“郡王!”侍卫们惊骇大叫。
“我无事。”李隆基勃然大怒,“把人抓住!”
侍卫一拥而上,将那婆子擒住。
丹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个打滚跳起来。
李隆基本想过来扶她,伸出去的手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我来晚了。娘子无事吧?”
“我无事。多谢郡王。”丹菲利落地点了点头。
“堂堂大理寺,竟然放此刻进来行刺?”李隆基咆哮。
“郡王!”侍卫的声音有些异样,“这个人……”
李隆基和丹菲望过去。那婆子身体瘫软,面色紫青,竟然已经服毒自尽了!
“竟然是死士!”李隆基咬牙,“好!很好!大理寺竟然进了死士。我看你们如何对上峰交代!”
“郡王恕罪!”狱吏不住磕头,“您可不能把她带走。下官可没法对上峰交代。”
李隆基面容冷峻,克制着怒火,哼道:“我就是要将她带走,你当如何?”
“郡王莫冲动。”他身边一个内侍上前一步道,“我们是奉了皇后手谕,过来提人的。段氏为罪臣家眷,虽潜逃多日,然皇后宽厚,特许免去她的刑罚,只没入掖庭为奴。”
丹菲朝前走了一步,忽觉一阵天旋地转,骨头里泛起一阵冷意。她气血沸腾,张口哇地吐出一口血。
“段娘子!”李隆基惊骇大叫。
丹菲双目紧闭,软软倒在他怀中。
“郡王,你看!”侍卫有经验,抓起丹菲的胳膊。那里袖子撕裂,有一道被飞镖划出的细小伤痕。
“好厉害的毒!”侍卫低呼,“郡王,耽搁不得!”
李隆基旋即脱了披风,将丹菲裹住,一把打横抱在怀里,冲出了大理寺。
一辆牛车等在门口,侍卫们手里的火把在雨中发出滋滋的响声。
崔景钰猛地掀开车帘钻出来,怒道:“她怎么了?”
“中毒!”李隆基急道,“赶紧送去医治。”
崔景钰将丹菲接过来抱在怀中。
颠簸之下,丹菲醒了一会儿。她什么都看不清,却能感觉到抱着她的人正是崔景钰。
她呻吟着,道:“别担心……下了这么大本钱,怎么可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闭嘴!”崔景钰喝道。
丹菲没回应。她又晕了过去。
***
昏昏沉沉之际,丹菲突然梦到了初遇段义云的情景。
似乎就那一瞬间,所有的伤痛都远去,只剩下一片静谧。
那是一个温暖而湿润的春日。曹家刚刚来到沙鸣安家,落户在小村庄里。
丹菲在河边钓鱼,被村中孩童戏弄,推进了浅水中,滚了一身泥水。孩子们一哄而散,丹菲狼狈地独自站在淤泥之中,眼里含着泪水。她骤然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千金,变成了田舍娘,年纪又还小,很难适应。
一群富家郎君纵马而过,众人都对丹菲视而不见,却有一个少年郎勒马停下,将小女孩从泥潭里抱了出来。
这个人就是段义云。
他就像丹菲从来没有期望过的天神似的降临在她面前,那么光芒闪耀,那么温柔体贴。
丹菲裹着他的披风,大概是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呆,段义云笑了。他们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刺史家的郎君,一个是还梳着双髻的村童,浪漫情愫并不适合在他们之间产生。所以段义云毫无芥蒂地安慰她,送她回家,还顺手折了一枝柳给她。
四年后,当女孩终于长大,他却追求国仇家恨而去。
他就好比林中的那只雪白的鹿,犹如飞闪的阳光,转瞬即逝,只在女孩生命里留下一个明媚如春的片段。
四周景象开始缓缓旋转,春草百花飞扬,汇成一道彩带,绕着丹菲旋转,而后飘向远方。
纷纷扬扬中,丹菲看到了去世的父母,正手挽着手,朝她微笑。她还看到了段宁江,头戴花环,走在水边,犹如洛神。
草叶间隙中,一头洁白的动物站在远处。高大而健壮,角长而繁杂,姿态优雅,像一个美丽的奇迹。
白鹿……
它似乎想向丹菲走过来,然而飞舞的草叶阻断了它的路。它只有一步步后退,进而消失在黑暗之中。
“等等!”丹菲追过去,一脚踩空,猛然下落,然后醒来。
窗外有鸟儿在鸣叫,奴仆扫地的沙沙声传来,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是熏香混合着药香。
丹菲动了动,睁开眼。漆成朱红色的房梁,雪白的墙壁。她躺在通铺的角落里,身上盖着棉被。被子里,亵衣已被汗水浸蚀。不过身上的热度和酸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丹菲无力地起身坐着,环视四周,越发困惑。
厢房角落里有一面屏风,后面应当放着马桶。屋内摆设虽然极简单,但并不破旧,细节之中也看得出讲究的地方。
丹菲最后的记忆,是她听到自己要被没入掖庭的消息,激动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当时临淄郡王前来接她出狱。可是被他安置在了什么地方?
丹菲发觉右臂上缠着绷带,再联想那日的情形,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大概是她被飞镖划伤,中了毒,才晕倒的。她大难不死,又被救了回来。
丹菲不禁笑起来。还没入宫,就经历了一场恶战,可以想想今后的生活会有多精彩。而丹菲又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她倒是对将来开始充满期盼。
“咦,醒啦?”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蓝绿间裙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穿褐红裙的小婢女,自觉又把门合上。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那女子坐在榻边,拉过丹菲的手,给她把脉,“你之前烧得厉害,幸好身子底子好,扛过去了。我再给你开一副清毒固本的药,你多喝几日,不要落下病根。那毒虽然烈,可救治及时,你才无性命之忧。”
“多谢娘子。”丹菲低声道。
女子温和一笑,“唤我萍娘就是。临淄郡王将你送了进来,嘱托我照顾你。”
原来是自己人。丹菲松了口气,“有劳娘子了。这里是……”
“这里是掖庭里的医院,生病的宫婢和内侍都会送到这个院子里来养病,以免病气过人。等你病好,会有女官来领你走。”
“……掖庭?”丹菲惊愕,“我这就已经入宫了?”
萍娘点了点头,“你放心,你进了掖庭,反而最安全。要你命的人,不敢在宫里随便动手。”
萍娘面容清秀柔和,说话有条不紊,一派养尊处优的贵女才有的矜贵风范。她是尚食局司药女典。掖庭里的罪官女眷不少,多因为能书会写,聪颖伶俐,担任了女官。
“我也是因夫家抄家而被没入掖庭的。”萍娘似乎看出了丹菲的疑惑,“我入宫已五年多了。亡夫曾为临淄郡王效劳。郡王仁慈,一直对我们这些女眷多有照顾。他托付我好生照顾你,你尽可放心养病。”
小宫婢从食盒里取出冒着热气的白粥和蒸饼。丹菲已饿得眼前有些发黑,捧着碗大口把粥喝了个干净。
“能吃就好。”萍娘笑着,“多吃些,好得快。宫中虽说不得自由,可到底是举天下供养之处,吃食说不上多好,却也不缺。”
萍娘温柔的语气像极了阿娘。丹菲心中触动,不禁鼻子发酸,眼眶通红。
“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萍娘却是误会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夫家当初被抄的时候,我也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一家七个男丁都被斩首,我得知我夫君死了后,也差点过不下去。可是我又想着,若我也死了,可就没人再记着他,想念他了。为着这个,我拼着一口气,也就熬过来了。这天下呀,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丹菲可听着萍娘轻声细语的安慰,越发亡故的父母,眼泪不禁大滴大滴滚落。
“段娘子,你的事,郡王大致提了一下。”萍娘道,“苍天有眼,纵使现在让你受些劳苦,也是为了将来为家人报仇雪恨。段将军的事迹我也略有耳闻,他为抵抗突厥而战死沙场,是国之义士。如今……对他太不公。”
丹菲见萍娘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想来他们这些探子应该是被分开管理的。她以段宁江的身份入宫,自然要以这身份继续过下去。毕竟段宁江身份特殊,轻易杀不得。若换成一个普通民女,也许当场就被金吾卫扑杀了。
命运果真十分神奇。当初父亲宁可背负污名带着家人诈死逃走,就是不忍妻女进掖庭受苦。可兜兜转转数年,丹菲竟然又主动回了这个地方。可见她注定了要在这里受一番磨练,才能成就她的抱负。
她要一步步向上爬,进入权力的中心。她要为父亲报仇,要洗清加诸于曹家的冤屈。
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丹菲伤的是胳膊,当日就可以下床走动。萍娘见她虽然气色不好,倒不像那些没入掖庭的官家女郎一般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对她多了几分欣赏之情。
用了晚饭,萍娘便让丹菲梳头更衣,带着她从一道侧门离开了医院。两人走了一刻,到了一道宫门前。宫门之外,就是外苑。
此时正是各处宫门落锁时分,暮鼓声声。这道宫门前却无金吾卫把守。一个身材修长高大的男子站在阴影里,几个侍卫远远地站在宫道的另外一头。
丹菲站在门内侧,朝李隆基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小女叩谢郡王救命之恩。”
李隆基站在门那一头,微笑着打量她,“如今看起来好多了。昨夜差点以为你挺不过去了。”
丹菲道:“郡王待小女恩重如山,小女来世都要结草衔环以报答。”
李隆基摆了摆手,“只要你不负我的期望,我就放心了。”
丹菲从容地笑了笑,“请郡王放心。”
李隆基朝身边阴影里望了一眼,“你还有什么话要和她说?”
崔景钰修长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他面色沉静,看不出情绪。
“没什么可说的。”崔景钰淡漠道,“宫廷复杂险恶,你不可急功冒进,以免翻船。我们在你身上,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昨日光是为了救你就……”
李隆基拿手肘碰了碰他,“说什么?”
“知道了。”丹菲没好气,“我定会保住小命,早日去到那个位置上,不让你们花的钱财精力打了水漂。”
崔景钰不以为然,“别把宫廷想得太简单,多少前人雄心壮志,结果还不是如石子入水,再无声息。我看你先能在掖庭里熬出头就不错了……”
“崔四郎对我这么没信心,干吗当初选我?”丹菲不耐烦道。
李隆基忙道:“景钰是担心你。他素来不会说关心人的话。”
崔景钰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丹菲不再理他,转而朝李隆基俯身叩首,“小女祝郡王身体安康,大展宏图!”
“保重。”李隆基目送她远去。
少女脊背笔直,脚步从容有力,身材修长,背脊笔直,浑身散发着坚毅气势。
头顶云朵散开,头顶露出点点星光。半个月亮从云后探出头,清辉照耀在宫阙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片粼粼清光。
丹菲走出一段路,回头望去。李隆基已转头离去,崔景钰却依旧站在宫门那一头,目光深邃地望着她,英俊的面容一半沐浴着月光,一半沉浸在阴影中。
而后内侍关上了宫门,隔断了两人对望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