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此时正是距今一千多年前,东汉末年,建宁元年[1]之际。
有一位旅人缓步而来。
只见他腰佩一柄长剑,着装质朴,长衣泛白。但看他生得一副唇红齿白、剑眉星眸的模样,而且两腮丰润,唇边带笑,毫无卑怯之意。他年纪有二十四五岁,正是一派青年不俗的气质。
只见这位青年走了一程,便随意坐在草地上歇息一下,任河岸清爽的微风吹拂他的发丝。
看时节大约正是凉秋农历八月时分,此地是黄河之畔,一处黄土断崖所在。
“喂——”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呼喊。黄河上一叶小渔舟划过。渔夫一边划船一边高声呼喊:“那位后生——你在此处做甚?莫不是在等着渡船?那里可不是渡口,等也等不到船来哟!”
青年微微一笑,颔首答道:“承蒙提醒!”
渔舟顺水而行,渐行渐远,这位青年仍然端坐原地,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浩瀚的滚滚河水。
“哎!哎!那个年轻人!”
从他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喊,两个村民模样的人路过。他们一人拎着鸡,一人扛着锹:“我们打从晌午前就看见你在这里,你是不是在等人啊?最近这里有黄巾贼人作乱,你要小心别被官府的人盯上啊!”
青年回首示意:“我知道了,多谢您提醒。”
但他丝毫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仍然出神地凝望着浑浊的河水,似乎要将这千万年来流淌不息的黄河望穿。
——为何黄河之水呈现如此浊黄之色呢?
如果细细观察这黄河之水,便可知道并非河水浑黄,而是水中夹裹着黄土沙砾。这些沙砾随着水波浮沉,河水便呈现出一片浊黄之色。
青年俯首掬起一捧黄土:“哦,果然这土色亦是如此。”
他放眼西眺,遥望着河水来处,陷入沉思。
正是这些黄土沙砾,造就了茫茫中华大地,也浸染了滚滚黄河;正是这些黄土沙砾,自人类历史尚未开始的几万年前而始,从遥远的中亚沙漠随风而来;也正是这些黄土沙砾,堆积成了绵延不久的黄土高原,染黄了滚滚而下的黄河之水。
他不禁喃喃自语:“我的先人也是顺着这河水而来的……”。
青年默默感受着自己体内奔涌的血流,暗暗思忖着这一脉血统是从何而来。在很久以前,大汉民族跋山涉水,随着黄沙滚滚,翻越了亚细亚山脉的崇山峻岭,沿着黄河繁衍生息,在黄土高原上生根发芽。他们驱逐了未开化的苗人,开荒务农,振兴产业,从此奠定了千百年中华文明的根基。
“列祖列宗在上,请佑我刘备,护我苍生,光复大汉,重铸和平!”
青年刘备俯首长拜,对天起誓。
突然,一个尖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呔!你是何人?如此形迹可疑!莫不是黄巾贼人的同伙?”
刘备闻言一惊,赶忙回头观瞧。
来人不容分说,上前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好小子,说!你是打哪来的?”
刘备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官差,他们胸前绣着县衙的吏章。如今时局动荡,就连地方小吏也严加戒备。只见其中一人手擎一把铁弓,另一人手执一柄半月枪。
“在下是从涿县来的。”刘备从容地答道。
“涿县?你到底是从涿县哪里来的?”官差继续盘问。
“回这位官差大人,鄙舍在涿县的楼桑村(今河北省,涿州市),在下现在与家母同住一处。”
“哦?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家中编制草席,打制草帘,聊以为生。”
“哦哟,原来你还是个手艺人呐。”
“正是!”
薅住刘备领襟的官差正待再细细盘问,陡然撤了手,双目圆睁地死死盯住他腰侧的佩剑:“你休得胡言!你这腰上配的这把剑镶金戴玉的,一个卖草席的怎么有钱买如此好剑?想必是你偷来的!”
刘备的态度谦恭有礼,又落落大方:“您有所不知,这把剑乃是家父遗物,并非盗窃所得。”
官差一时被他的气势所迫,上下打量了一眼,又问道:“话虽如此,你在这个地方一坐就是大半天,究竟想要干什么?昨晚有一伙黄巾贼子洗劫了附近的村子,卷款而逃。你这小子看样子倒算老实,但是我们难免怀疑,自然要细细盘问一番。”
“在下绝非偷盗之徒,今日在此,只是想等候船家。听说洛阳船今日会顺流而下,路过此处。”
“哦?难道你有亲人在那船中?”
“非也。在下只是想等着与船家买些茶叶罢了。”
“买茶叶?”
两位官差面面相觑。以他们的阶品和月俸是买不起茶叶,更是从未尝过茶叶的滋味的。在当时茶叶的价格十分昂贵,只有达官显贵喝得起。平常人家也就只给危重病人时,才能筹资买上一点茶叶治病。他们小心翼翼地问:“哎哟,你买茶叶做甚,莫不是家里有病人啊?”
“并非如此。只因家母嗜爱饮茶,但儿子不孝,因家境拮据不能常常为母亲买茶。在下这两年凭着手艺攒下一点银子,想着这次出门买点茶叶,献于母亲,聊尽孝道。”
刘备的回答滴水不漏。
“嗯,闹了半天原来咱们碰着个大孝子啊!唉,瞧瞧人家的出息,我们家那个混账儿子什么时候能想着给我买点茶叶,孝敬孝敬我呀?真是的!”
两名官差听了刘备一番解释,打消了疑虑。于是摆摆手,边嘟囔边走了。
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在傍晚绯色晚霞的映衬下,黄河也被染就一片红色。刘备怔怔地望着这片红霞赤水,又陷入了良久沉默。
“哎!黄河来处似乎显露出船旗的模样,莫不是洛阳船到了?”
刘备说着,翻身站起,手搭凉棚,眺望上游。
此时夕阳已渐渐落山,巨大的船影映着红彤彤的晚霞,徐徐靠岸。洛阳船与其他普通船只不同,船桅上无数通红的龙舌旗,随着江风不断飘扬。船身上下油满彩漆,显得绚烂夺目。
“喂——”
刘备挥手高喊,但洛阳船却视若无睹。只见船身慢慢转舵,刷刷落帆,顺着河水的走势停靠在稍远的下游河岸之畔。那里正是一个百十来户人的水村所在。
看来今天等着洛阳船的不止刘备一人。此时,岸上已是挤满熙熙攘攘的人,有赶着骡马招揽生意的掮客;有推着俗称“鸡车”的农民,小推车上堆满了当地产的绒线和棉花;还有吆喝卖干鲜果品、肉蛋食品的小贩……洛阳船靠岸的大日子,水村里也自发形成了一个大集市。
洛阳都城位于黄河上游,目前正是东汉第十一代皇帝灵帝的宫殿所在。当时的京师洛阳繁华无比,天下的奇珍异宝、文化精品都先汇聚于此,再行销各地。
洛阳船每隔几个月就会顺河而下,将琳琅满目的各类商品行销至沿河各地。这个小小的临河村也是其中的一站。
伴着夕阳的余晖,喧闹的集市开场了。刘备沿着河边小路赶来,贸然置身于这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几乎迷失了方向。他隐隐担心茶叶一旦落到二道贩子的手中,价码就会被抬得虚高,自己囊中羞涩,恐怕难以负担得起。
集市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聚集起的人群似乎一眨眼工夫就散去了。掮客、小贩和农夫们纷纷推着车,挑着扁担,三三两两地消失在暮霭之中。
刘备与一位商人模样的人擦肩而过,他连忙凑上前去问道:“请问您这里有茶叶么?在下很想买些茶叶。”
“哦?你要买茶叶么?”
洛阳商人倨傲地回身打量了一番,说道:“小伙子,我倒是有茶叶,但恐怕没有便宜茶叶能给你。我这儿的茶叶都是按一片一片称重的名贵上等货哟。”
“那也没问题,请您给我称一些就可以了。”
商人并不称茶,仍旧站在原地问他:“小伙子,你喝过茶么?这地方好像很多人只是煮些树叶子充茶水,但那些可不算真正的茶叶啊。”
“您说的正是,我正是想买一些真正的茶叶。”
刘备语气诚恳,神色急切。他完全了解茶叶有多么宝贵,价格有多么昂贵,确实不是这些地方的乡下人能够随意买得起的。
据说茶叶的种子是从遥远的热带国家传来的。到周朝时,茶叶为数稀少,仅为皇室特供。到了汉朝,茶叶的产量也很少,历代皇帝都在后宫花园中种植茶叶,聊以御用。而民间也只有一些达官显贵能获取些茶种,在私有土地上少量种植。
此外,还流传着一个传说,相传神农氏日尝百草,经常误服毒草被伤,当发现茶叶之后,他发现只要一嚼茶叶就可解毒,如获至宝。
无论如何,以刘备这样的身份求购茶叶,实属不易。见他语气迫切,态度真诚,洛阳商人似乎被打动了,接着说:“既然如此,我就卖给你些茶叶也未尝不可。不过小伙子,你带的银两可够啊?”
“银两是够了的。”
刘备忙从怀里掏出皮囊,把里面的银子和散碎黄金倒了出来,毫不犹豫地一股脑放到商人的手中。
“嚯!”
洛阳商人掂了掂手中银两的分量:“没想到你还真有点银两啊。不过啊小伙子,你的这些银子要想买上等的好茶,恐怕也买不了多少啊。”
“能买多少我就买多少。”
“哟,你为什么这么想买茶叶啊?”商人疑惑地问道。
“请您谅我想在家母床前尽孝。家母嗜爱饮茶,就算再贵我也是要买的。”
“小伙子,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家中靠编制草席,勉强度日。”
“哦!原来你是个手艺人家啊!恕我直言,你要想攒这么些银子恐怕不容易吧?”
“实不相瞒,这些银两是在下花费两年的时间,省吃俭用攒下的。”
洛阳商人闻言很是感动:“既然你这么说,我倒确实不能拒绝你了。不过就这点银两,不够半两的茶叶钱。你再添点我就卖你了。”
“既然如此,请您收下这个。”刘备拿起佩剑,解下剑穗上的琅玕珠子,递与商人。
商人看了一眼,露出一丝不甚稀罕的神色,但仍对刘备说:“好吧!看在你这一片孝心的分儿上,我就把茶叶卖给你吧。”
说罢转身回到舱内,拿出一个装满茶叶的小锡壶,交与刘备。
此时天色渐晚,黄河也融入一片茫茫夜色之中。西南方的夜空中有星星闪烁,好似妖猫的瞳仁。仔细观瞧,会发现星星的光芒蒙着一层昏暗的红色——妖星如虹,此乃世间大乱的凶兆。如今妖星闪耀,令众人见之无不胆战心惊。
“承蒙割爱,在下谢过!”
青年刘备手捧小锡壶,对渐渐远去的船影拜了一拜。心中浮现出母亲饮茶时的笑脸,不禁心中一暖。
只是这临河村距离他的老家涿县楼桑村路途遥远,尚要花费几天的时间赶百里的路。如今天色已晚,刘备思量着:“就在此处歇息一晚再赶路吧。”
他举头观瞧,只见不远处水村中闪着两三点灯光,于是去村里的小客栈投宿。
刚到夜半时分,刘备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小客栈的老板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把他摇醒。刘备坐起来定睛一看,窗外一片火海,灼人的火焰炙烤着小客栈,不时还传来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响。
“店家!怎么失火了?”
“客官,这是招贼啦!黄巾贼来了!今天和洛阳船做生意的买卖人都住在村里,一定是被贼人盯上了!”
“什么?是黄巾贼?”
“客官啊,您是不是今天也跟洛阳船上买了东西了?这些贼人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可能下一个就轮到咱们啦。你快点从后门逃了吧。”
刘备匆忙套上衣衫,把佩剑紧紧握在手中。待他走出后门,才发现四周都已陷入一片火海。牲口哀鸣,妇人哭闹,村民四散,慌不择路。大地被火光照得通明,恍如白昼一般。
火光中闪现无数人影,如同恶鬼出山,挥舞着刀枪剑戟,逢人必砍。尸殍满地,哀号震天,俨然一派地狱般的惨烈光景。
如果是在白天,就能看出这些恶鬼每人头上都裹着一条黄色头巾——黄巾贼之名即如此而来。黄色象征皇天后土,原本是中国最尊贵的颜色,如今却变成老百姓闻之变色的恶魔象征。
“啊!怎么会如此这般?”刘备暗暗愤恨。
“难道这是天意?让我住于此处,睹此惨状,让我在此替天行道,解黎民于水火?这些贼子,实在可恶!”
刘备手持利剑,正待将门一脚踢开,杀将出去,但忽然心头一动,且慢!
我如何能忘,家中尚有老母在上!如若我此番贸然行事,那母亲该如何是好?这黄巾贼子遍布天下,如蝗虫过境,肆虐成灾。单凭我刘备一剑之勇,尚不能以一顶百,难以为民除害。我又怎能拯救天下苍生!如果我此番逞强上阵,与贼人拼个你死我活,倘若就此身亡,那么有谁能去床前为母亲尽孝?即使我以一命拼上百命,又有什么意思?
“我今日在黄河岸边起誓,护我苍生,光复大汉,重铸和平。既然立此重誓,必当忍辱负重,以图大业。”
一念至此,刘备暗下决心,一把拭去眦裂眼角的泪水,又用衣袖捂住口鼻,在滚滚火光烟雾中掉头离去。
刘备在星夜中奋力前行,终于离开了村落,来到了一处山路之上,才停下来稍事休息。他一边擦着额角的汗水,一边回头遥望,心想:“我已逃至此处,应该无碍了。”
被纵火烧毁的临河水村已被远远落在后面,只隐约可见,如同旷野尽头的一点萤火一般。四下空寂,他不禁抬头仰望苍穹,只见一道白虹般的银河跨越天际,横亘于夜空上。与这浩瀚的银河对比,这人世间的巍峨山岳、滚滚黄河,甚至这绵延不绝的中原大地都显得如此渺小,何况人类,更是微不足道。
人啊,是多么渺小!我啊,更是多么渺小!刘备在这苍天大地之中,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浑然不觉,仰天长啸:“非也!非也!有人才有宇宙,没有人,宇宙只不过是一片空寂!人比宇宙更加伟大!”
旷野中响起他的回音,风声中似乎传来应答:“然也!然也!”
刘备四顾而视,不见人影,只有夜色中树影丛丛。他仿佛看见树影之后显现一座破旧的孔庙。于是他信步而前,对孔庙深施一礼:“是的,早在七百多年前,孔子生于鲁国(今山东省),起于乱世。其儒家思想流传于世,孔夫子正是人世间名扬千古的圣贤!昔孔子以文励世,我则不妨以武济民。如今天下大乱,黄魔当道,鬼魅作怪,民不聊生。当今之计正乃不宜德化,只宜武平!”
刘备只道四下无人,不禁慷慨激昂,在孔庙前立下豪言壮语。
谁料突然从庙中传来一阵大笑:“哇哈哈哈!”
刘备一惊,刚要起身踢开庙门。霎时之间,只见一名壮汉虎跃而出,一把按住刘备的后颈,大喝一声:“嘿嘿!休想逃走!”
这时,庙里又走出一名彪形大汉,他把孔子木像一脚踢倒,大声咒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这个破木头你倒来拜,哪有什么稀罕的!”
孔子的木像被他一踢,齐颈折断,身首异处,滚落于地上。
刘备暗道不妙,想必是遇到了歹人。
只见这两名彪形大汉,头裹黄巾,身披铠甲,脚踏兽皮靴,腰挂三尺剑。不用问,想必就是那黄巾贼人,而且其中一人看衣着打扮,身形面相,俨然一个小头目。
“我说大方啊,你看咱们拿这小子怎么处置?”拎着刘备脖领子的那名壮汉回头询问。
踢倒孔子木像的那人回答:“你把他松开吧,我谅他也不敢逃跑!要是这小子胆敢逃跑,咱们就一刀宰了他!”
说完他大摇大摆地坐在庙前的石墩子上。
在黄巾贼的组织里,这所谓大方、小方,指的是小头目的品阶。这个称谓是从方士(术士、祈祷师)而来,在黄巾贼的部将彼此之间都是如此相称。不过被尊奉为大贤良师的总将军张角另有称谓。张角和他的两个胞弟被特别地尊称为天公将军张角、地公将军张宝,以及人公将军张梁。在他们之下设所谓大方、小方的各位武将,领兵作战。
此番坐在刘备面前的大汉就是天公将军张角手下的一名干将,名叫马元义。抓住刘备的是他的手下,名叫甘洪。马元义见手下有些担忧的样子,就喝道:“喂,甘洪!你把那小子给我押过来!”
甘洪立刻一个推搡,揪着刘备的脖领子就把他押到马元义面前。
“好啊你小子!”
马元义上下打量一番,开口说道:“你刚才在庙门口胡言乱语些什么?又是发重誓,又是要动武的。你是当真还是说胡话呢?”
“正是。”
“什么就正是的!休想搪塞我!你刚才说什么黄魔当道,民不聊生,还说要以武济民,以武安天下。你倒说说,到底谁是黄魔?你指的是谁呀?”
“我并没有什么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自言自语说胡话么?”马元义追问道。
“我不过是一个人走山路有些害怕,为了壮胆才信口胡说的罢了。”
“你说的可是实情?”
“确是实情。”
“哦!那你倒说说,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人走山路是要去哪啊?”
“我要回故乡涿县。”
“哟,那你还要赶上老远的路呢。正好我们等天一亮也要去北边的镇子,被你小子一闹想必也睡不了了。对了!你看我这里行李太多,你正好和我们一道,就给我担着行李吧。我说甘洪啊!”马元义说道。
“在!”
“咱们的行李就交给这小子担着,你就帮我拿着半月枪吧!”
“我们现在即刻上路是么?”
“等咱们翻过山岭,就差不多天亮了。到时候,那路人马也差不多忙完今晚的活儿,自然就会赶上我们了。”
“得令!待末将沿途留下暗号,给来人指路。”
甘洪说罢在庙墙外画下暗号。每走半里路又在路边的树枝上系上杭锦。
大方马元义则稳稳骑在骡子背上,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
注释
[1]译者注:公元16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