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白以异常沉默的姿态,流连在那件裙子旁。她似乎觉得它是如此倔强地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像一场相互背弃的宣言一样,在对方的眼里渗透出点点滴滴的愤慨与无可奈何。
她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它。可是西白最终没有想起来,也没有想起那朵花究竟在哪一次的梦境里,用一种接近决绝的盛放姿态,去迎接一段望不到尽头的悲欢离合。
西白想到这里,就微微转过头来,她看见许鹏的那张脸在不远处轻轻地绽放开来,像一只即将远走高飞的鸟一样,义无反顾地朝身体的两侧撑开羽翼并未丰满的翅膀。
他是在等待一次飞翔。
可是她并不想他的飞翔得以实现。她宁愿他习惯安静地呆在她身旁,说些绵绵不尽的情话。
她开始依赖于任何一种小小的却可以摸得着的幸福。
许鹏,让你和苏木都等急了吧。西白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说道。说完就紧紧地挽起许鹏的一只胳膊,她好像害怕他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像一个狼狈不堪的贼一样,失去归宿也不留半点痕迹地丢下她一个人潜逃。
西白,看你这样右手夹右手,搞得我俩像个大螃蟹一样。多影响市容啊。
西白不好意思地松开许鹏的胳膊,把目光投向一片虚无缥缈的天空。她看见天空深处有一群天使在载歌载舞,他们边唱边跳,那种单纯的快乐瞬间就在周遭蔓延开来。可是接下来西白就看见那些天使,突然一个接着一个地从天空上坠落下来,他们的翅膀摔得碎裂成一片,斑斓成一片,甚至摔得杳无音信。
喜欢那件裙子吗。许鹏用一种很柔和,柔和得足以与云朵相媲美的语气说道。
嗯,有点喜欢。可是我在某一瞬间觉得,其实我并不需要它。西白的话类似某种哲学的死灰复燃。
既然喜欢,就应该去争取把握到手里。
许鹏,我说过了,我现在觉得我并不需要它。它只是一件普通的裙子而已,像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一样,看上去有差不多令人遗忘的时候。
再普通的东西,或者一个人,过于接近也会有让人难忘的瞬间。但是西白,我们不该在一件与我们大家都无关的衣服上,作无谓的纠缠对不对。
呵呵。许鹏,苏木,我们一起回去吧。走了那么多路,我的脚都累得合不拢嘴了。
我也一样,看了那么多景色,眼睛累得跟欲穷千里目似的。苏木揉了揉双眼,那些花朵层层叠叠的花瓣就争先恐后地抖擞起来。
许鹏牵着西白的手走在前面,苏木走了一段路在后面停顿下来。苏木很想从此就这样走走停停,他在想他的两只脚,会不会在某个触觉泛滥的瞬间脱离开地面,脱离开一切可以支撑他身体重量的东西,最后若无其事却义无反顾地升腾至一个遥不可知的远方。
那里的人不再用双脚行走。他们会像一阵风一样去泅渡或逾越,他们的路途从来没有终点。
他们用整个身躯在衡量各自与天堂的距离。
苏木记起耶稣的一句话,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和想去哪里,可是他们依然幸福。
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重复是对最初的背弃。有时候世上有那么多人在同时向往同一件东西,他们因为失去而痛苦,也因为得不到而悲哀。可是过于容易得到的人,却不曾想过怎么去珍惜。
苏木,快点过来。许鹏站在不远处呼唤道。
苏木跑了过去,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步逐渐轻盈起来,他或者也要想起童年的某一次奔跑。那时候他果断地挣脱掉外婆的手腕,伸开双臂像一只鸟一样抖擞着飞翔起来,自由而快乐。
很多年以后,苏木依然不知道,他想要的一切到底蛰伏在哪里。
有多少个瞬间,苏木觉得,他最终会不会像个精神牧师一样,把目光从身边每一个人的脸庞上跳跃过去,然后就看见各自的归宿了。
像曾经指点和救赎过外婆的天主教徒那样。
西白,你知道吗,在第一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提前一个晚上拟了两页纸的提纲。告诉自己怎样开头和怎样进展。现在想那时候怎么那样小心翼翼,一点都不符合一个新世纪共青团员的行动纲领。许鹏晃来晃去地说道。
那时候,你告诉自己会有怎样的一个结局吗。西白踮起脚尖,用一种无限接近太阳的姿势仰着脸问道。
我没有写下来,但我知道只可能有两种结局。
哪两种。可不可以告诉我。
一种是你也爱上我,另一种是我继续与你擦肩而过。
许鹏,我选择了第一种。
当那天你端坐在拉面馆里,身体深处的水分开始向眼角聚集的时候,我就预知到了这一结局。
我觉得你的脸皮,一度厚得跟大树的年轮差不多。
你说对了,妈妈从小就教育我,不想吃天鹅的蛤蟆不是好蛤蟆。总的来说,我的脸皮之所以跟年轮相似,是因为它习惯一层一层地向外扩张,以致于脸部皮肤的角质层人工性地被迫向外推移,这样也就导致了脸皮老化和更新的速度加快。这样也从侧面诠释了为什么有时候我摇头以示不同意,感觉自己脸上像套了个呼拉圈一样,呼啦呼啦地颤栗不止。
所以西白,许鹏像作报告的专家一样总结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去摇头否定你每句话的表面原因。
那么不去否定的本质原因呢。
只有一个,我曾经爱你,并且打算从今往后也要一直一直爱下去。我想我已经习惯了在爱与痛的边缘上,没有选择地辗转反侧。
许鹏,叫我有什么事吗。苏木已经站在了许鹏和西白的面前。
苏木,为什么许多人睡觉喜欢夹被子呢。而且有人的被子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你过去打算把它从他两条大腿间全部拉下来,再重新给他盖上去时,就是不能如愿。苏木,我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我想到了小学课文里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再结合力学原理,于是把他的被子用肩扛了起来,咬紧牙关,准备大干一场。我就不信不能把那条被子从他两腿间搞出来,不管拉出还是扛出,能搞出来就是好处。结果搞得我满头大汗也没能成功,那一瞬间我一屁股呆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苏木和西白,你们说一个几乎从不运动的文弱男生,在处于深度睡眠的状态下,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爆发力呢。他又为什么把那条被子夹得那样紧呢。
那是因为你太傻了。他肯定是侧面睡,其实只要把他的一只脚稍微向上抬一下就行了。你那样做只会促进他心理潜在的逆反性,而且摩擦力相当大,所以就出现你那样的状况了。西白若无其事地说道。
苏木你觉得呢。许鹏把脸转向苏木。
西白说得很有道理。就像我们穿袜子时,常常一只脚已经穿上了,我们还在到处找它。所以我们要从脚开始看问题,这样就知道各自所要到达的方向了。苏木说完就低下头来,他看见自己的脚尖在朝着北方,那是候鸟在夏天到来的时候,穿越暮霭去阵阵歌唱的地方。
那里的迁徙一度繁复而迷离。
苏木看见许许多多双脚在身旁流连起来。它们承载着各自的归宿去寻找什么。然而,无论是达到了还是依然在路上,它们曾经都如此靠近过寂寞。
苏木决定一个人去走。许鹏陪西白留在后面。
似乎接近黄昏的时候,城市里的风就容易吹起来。苏木知道,那是一排排水泥建筑勾勒出空气流动的额外效果。一阵风出人意料地兜头扑过来,苏木看见它张牙舞爪着撕扯起自己的头发。
初夏的风打在脸上,不经意间就有微微的疼痛弥漫开来。
这时候风里裹挟的细小沙粒千里之外地赶过来,毫不留情地落在苏木的眼角处。苏木揉了揉眼睛,可是依然驱赶不了那种真知灼见的酸涩。他在想,有时候一粒沙子,会不会就可以磨灭掉一个人眼神里的锐气。
苏木把眼睛平白无故地看过去,他所触及的世界就毫不犹豫地混浊成一片。
天迅速地暗下来,四周的灯火一片斑斓。苏木走走停停,像是在等待什么或者寻找什么。那一瞬间苏木看着周遭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陌生的面孔上有着相似的寂寞。
在一条狭窄逼仄的街道的拐角处,驻扎了一间不大的网吧。苏木走了进去。
然后与一位网友聊了起来。
网友问他,你敢和我玩真话游戏吗。语气很随意,却透射出一种针锋相对的睥睨姿态。
为什么不敢。苏木当仁不让,在键盘与屏幕的隐藏下,他以一贯尖锐的面貌浮现。
那我先来。你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分别是什么时候。网友毫不客气地向苏木发难。
初吻给了烟,初夜给了手。苏木敲好了把它发了过去。
苏木,就算你是聪明的,你也不该拒绝自己曾经被伤害,或者被安慰的约定俗成。现在轮到你了。
第一次看见自己流泪是什么时候。
从没有看见自己流泪。可是我知道,一定有人看见过自己流泪的样子。在我眼里,泪水本来就不是为自己准备的。苏木,现在又轮到我了。你爱一个人会胜过爱自己吗。
这问题多没水准。你要知道,我通常是个自恋的家伙。我会用一个世纪末的毁灭,以及一个世纪初的重生来爱自己。现在我要问你,在周遭一片黑暗的时候,你有过被束缚的愿望吗。
曾经有过,不过离现在似乎遥远。那是在我努力遗忘却不能遗忘的时候。那时侯为一个人感觉到快乐,却为自己感觉到累,惟一幸运的是这些似乎并不漫长。苏木,有时候我害怕任何一种漫长,它会使我持续地感觉到累,甚至是挥之不去的寂寞。
在不长的时间里,这些都会侵蚀掉一个人的灵魂,会磨灭掉一个人基本的锐气。最终会让一个人变得异常平庸,甚至是腐朽不堪,面目可憎。
苏木,有没有想过要去自杀的念头。
曾经有过,那段时间里我总是感觉到绝望。生活并没有如想像中那样,赋予自己和身边的人该有的美好。
可是你现在依然活着,苏木,而且似乎并不坏。
那是因为我不想像一只动物一样,就那样万劫不复地死去。我坚信,年轻和执着会让一切都变好起来,而且所需的时间并不会太长。
苏木,给你机会问最后一个,记住要想好了才问。
我已经想好了。请你快点快点告诉我,你的银行账号和密码。我现在想,我是多么迫切需要这些。它们会使我感到整个冬天的温暖。
可是现在已经是夏天。
告别网友,苏木回到了宿舍。刚躺到木板床上,许鹏就回来了。苏木,猜我在吃什么。
苏木并没有转过身去看他,在把头埋进被子的前一秒,很小声地说道,你在吃东西。
晚上苏木做了一个格外冗长而繁复的梦。苏木的梦里有两个人,男孩坐在草皮上,轻柔地弹起吉他的六根弦。女孩就趴在男孩的肩头,认真地聆听,然后随着男孩的曲调抑扬顿挫地吟唱起来。
他们的声音逐渐吸引了大群大群候鸟的驻足。有一瞬间,无数只鸟一起抖落了它们的羽毛。男孩和女孩仰起脸,目光随着羽毛旋转,然后下坠。
那些夏天里飘落的雪,一开始就将融化搁浅。
男孩被一场雪覆盖了。女孩难过得哭起来。
苏木把这个梦重复做了很多遍。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苏木就感冒了。诺诺打来电话,用几乎委婉得让人咬牙切齿的语气说,苏木,我的木儿,夏天来了,记得要多穿点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