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若得安稳,谁愿颠沛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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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铁说,苏木,如果一个人的相爱从来不是两个人的偎依,我们是不是也该诠释一种没有尽头的倾泻,像这无休止地泛滥了行走的铁轨一样。

小铁缓缓仰起埋在臂弯里的脸,两只脚在身旁列车呼啸而过的隆隆声中晃悠不止。这个时候的小铁坐在黄昏蓬勃的月台上,两只手快要扬成一面旌旗的模样,仿佛在告知谁他的举手投足间,早已洋溢着胜利而快乐的面容。

这一年小铁十九岁,苏木还是比小铁小了一岁。他们已不可避免地长大。

小铁说,苏木,在我十九年的生命中遇到了三个对我影响大得抹不去的人,一个是我一出生就遇到的父亲,另两个是你和英英。如今父亲因赌钱而输掉了所有,包括他的事业和家庭,还有爱情。当年风华正茂的他费尽心思把貌美的母亲骗到手,现在又亲手葬送了这段佳许的爱情和婚姻,并致使这个一度喜乐融融的家最终支离破碎。他始终是个自大而偏执的男人。

一个春寒料峭的晚上,小铁倚到苏木的窗前,抱紧自己因长时间淋雨而瑟瑟发抖的身体,声音嘶哑地说,苏木,父亲他这次真的走了。他狠心地丢下他的亲生儿子和结发妻子,自以为没有亏欠地走了,走得很安静,比起他生前的喧嚣,这次很像一场救赎的终结。父亲在一个空气沉闷得足以窒息每一片呼吸的雨夜里,面带他那令人费解的局部微笑,用剃须刀的刀片割开了手腕的每一条动脉。他的微笑和他的四肢一起,最终僵硬地定格在他凝固的血泊里。

等我发现了他躺在周围溢满红色液体的浴缸中,一动不动地只剩下呻吟时,我就知道一切已来不及了。

苏木,父亲临终的呻吟是异常快乐的,我闭上眼就能听到,这正好映衬了他那令人费解的可掬笑容。苏木,你说一个生前时常愁容满面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快要接近终点时,他却将自己最不擅长应用的一面彻底释放出来。这样的生命,是不是蕴涵了太多的抗争与不屈呢。

苏木,父亲那么狠心,连一条动脉都没放过,割得淋漓而利落。可他那时的眼神分明是幻化无穷的,从澄清透彻到空洞浑浊,仿佛变迁了几个世纪的轮回。

苏木听小铁说了这么多,突然觉得小铁已不再是少年时那个无忧无虑,会将虎牙在黄昏中花枝招展的小铁了。小铁和我都无一例外地在时间的冲刷下长大了,苏木想。

苏木看着雨水从小铁额前的发梢上,一滴一滴地往全身蔓延开去,途经面颊然后直抵胸腔。苏木仰起脸,瞬间就感受到了小铁整个灵魂,跟随他那起伏不定的胸腔跌跌撞撞起来,最后躲进一个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里,像一只受伤的幼兽一样,独自舔舐他那颤抖不已的伤口。

苏木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身影迷离的少年。苏木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他还来不及去揉一下自己朦胧惺忪的睡眼,就瞥见了一个少年已伸出的一只手迟疑地缩了回去。嗨,我叫小铁。少年的声音和他的笑容在苏木的心头划过一道明亮的痕线。苏木后来很想知道,这样的痕线曾驻足过身边的哪些人呢,我一个个数下去,流离了从小铁到韩落的轮回,却始终忘记了自己的归宿。

那个雨水绵绵不绝向下抖擞的夜晚,小铁向苏木倾泻出他的所有情感,关于父亲还有英英。

英英是第一个让我身心沦陷的女孩子,也是第一个使我站在铁轨的尽头学会歌吟爱情的女孩子。小铁眯起双眼,躺在铁轨和苏木的中间,看着头顶上那些跑来跑去白得很晃眼的云朵,像艰难匍匐的海子一样,像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对着天空绵绵不绝地唱起了春暖花开。

小铁在列车从身旁呼啸而过的时候,把脸转向苏木,说,苏木,你说刚才列车的汽笛声为什么突然尖厉起来呢,是不是有车上的人看见了我们,他们是不是已设想过我们或许会突然站起来,像一只绝望的鸟一样张开翅膀,不顾一切地扑向他们。所以他们刚才加大了汽笛鸣叫的音量,企图在我们动身前首先从耳膜上驱赶我们的飞翔。

可他们终究想错了,真正的绝望谁也驱赶和阻止不了。比如父亲,他早已把许多东西置之度外。

我们也终究没有起身,他们的设想始终歇斯底里。我至少还有英英和苏木你,你更拥有许多人想不到的安分的满足和幸福。我们还做不了这个世界的诗人。

苏木听着小铁那些没有来路的无止尽的聒噪,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苏木在梦里看见一只振翅盘旋的鸟俯冲而下,以一种模糊了众人视野的姿势扑向了汹涌而来的一场烟火。苏木在醒来的前一刻起,亲眼目睹了一次决绝的飞翔趋向支离破碎,还有翅膀上纷纷下坠的扇落一地的羽毛。

这个覆盖了重生的起飞,究竟埋葬了谁去迁徙的远方。

小铁不厌其烦地告诉苏木,苏木,英英她执意跟着我一路向南走,她说要一直走到我们四肢麻木了才会停下来,然后开始一段流离失所的直到终老的幸福。苏木,你说幸福都流离失所了,我们还会从此真正地幸福着直到终老吗。英英是快要上大学的人了,可我还是不能阻止她随着我居无定所,她好像对爱情一直抱有趋之若鹜而从容不迫的幻觉与向往。如今谁也奈何不了她。这样的女孩,在每一个黑得一丝不苟的夜晚,都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尖锐而缜密地疼痛起来。

苏木,我总有一种冥冥的预感,这个黑洞一样的世间,终究会有一天像吞噬了父亲那样吞噬我。小铁站在初夏柔和的微风里,用同样很柔和的语调,像一个先知一样诠释自己以后的人生征途。

谁曾预料了我羽翼还未丰满的飞蛾扑火,谁又曾吟唱过我断了尽头的岁月悠悠。

我把头仰起来,仰到一个

可以装得下迁徙和徒步的角度,注视着没落了年华的季节载着我的信仰四处漂泊。一件信仰从孜孜不倦到动荡不安,这中间是否有过令人难以忘怀的络绎不绝呢。

已到中年的诺诺,在一个雪花肆无忌惮漫舞的傍晚,对着苏木不知疲倦地喋喋不休,苏木,今天早晨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他的背影很像已走失多年的佳成,我挤在人群里东倒西歪地追赶,可是最终没有赶上他。

诺诺眼中溢满了晶莹透明的液体,摇摇欲坠却又像被冻住一样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随之而来的是大片大片的沉默,诺诺总是像小孩一样,把几天来的话语用一个傍晚的时间来表达,然后就是接踵而至的大段时间的发呆。诺诺还记得十几年前自己曾对佳成说过,当你最爱的人离开时,发呆是惟一拯救灵魂错失的途径。

可是诺诺发了十多年的呆,灵魂从没有被拯救过,反而跌进了一个无底深渊。诺诺的面部表情失望空洞直到苍白扭曲,一下子集结了世间所有快被人遗忘的情愫和流年的变迁。

诺诺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一步一个脚印地向门外走去,这种在苏木眼里看似稳健实则脆弱不堪的步伐,很像一只突然倒下就再也唤不起来的不倒翁一样不堪一击。一阵强烈的气流盘旋着从门外呼啸而来,很快定格在诺诺和苏木的中间,苏木顿时感觉到了那种挥之不去的无形镇压,快要把自己裹挟住并掀翻在地,苏木用很大的力气才努力使自己身体坚定并平静下来。

苏木后来总是想,当时我要是被裹进那样的风里,它会不会背着我回归远方呢,是遥远凛冽的西伯利亚还是温润充沛的南太平洋上空。

苏木在气流湍急的时候闭上眼,等一切平缓下来后苏木终于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可是他却发现先前站在面前的那个人,如今已不见了踪影。苏木想,究竟是谁不知不觉地带走了妈妈。

半夜的时候,苏木终于在外婆的墓碑前找到了诺诺,诺诺像一只温驯的动物一样趴在外婆的墓碑上,身上落满了绵绵不绝的雪,苏木看见诺诺好像刚受过伤一样委屈。

苏木用很寂静的脚步走过去,脚下面的雪发出了同样寂静而空乏的声响。苏木在诺诺的身后停下来,把一只手伸向诺诺,声音颤抖了起来,妈妈,我们回家。

苏木的记忆里曾烙印过这样的一幕,苏木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并未遗忘过它。十多年前的诺诺把脸转向十多年前的苏木,一字一顿地说,傻孩子,我们回家。十多年后一个寂静空荡的雪夜里,苏木把手伸向伏在外婆墓碑上的诺诺,声音颤抖地说,妈妈,我们回家。

每一个飘满寂静的雪的夜晚,苏木都会想起,那个半夜里在外婆落满雪的墓碑上一度驻留静止的身影,还有那个在她身影旁驻足过的年轻面庞,她和他的声音仿佛完成了一次融会贯通的轮回。

苏木像诺诺以前牵起自己的手一样牵起诺诺的手,两个身影在风雪和黑暗里朝着家的方向,朝着温暖与光明的方向,意志坚定地穿梭。

苏木似乎看见了诺诺早生的白发在漫舞的雪里,飘洋过海地翩跹了起来。苏木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我们正处于趋向光明的需要,可是必先经过黑暗。

回到家后的诺诺总是恍惚地去想,佳成,他是我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疼。本以为我的爱已像春天的雪一样快化没了,可是它像熟睡的婴儿一样,会令人措手不及地随时苏醒过来。

春天雪快化没了的时候,苏木来到附近一块空荡冷清的场地,地上的小草正在恪守一岁一枯荣的自然定律。苏木想,正是这些毫不起眼和外婆坟上一样的小草,支撑了我们互相伴随的成长与行走。苏木无意间看见不远处几个孩子在学着骑单车,如此跌落和摇摇晃晃了很多次,最后一次终于平稳了下来,于是其他的孩子为他欢欣鼓舞了起来。

他们是那样快乐的人生,他们的人生才刚开始,像眼泪一样透明,好像还没有掺进半点杂质。苏木埋下头,一阵莫名的伤感从指间漫过,最后驻扎并弥漫进他的心里面。苏木感觉像一堆锋利的钢针猛然扎进内心深处,那种血肉模糊的疼痛,轻易而尖锐地牵扯起一个个细密的伤口。

有时候肉眼看不见的伤口,才是我们最疼痛的伤口。

苏木目光呆滞地注视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忽然想起了小铁,英英,还有韩落。这些曾无数次在梦境和现实里更替季节的熟悉面孔,怎么突然就模糊了那不再回来的灼灼年华呢。苏木想起那个在风里的单车上奋不顾身的少年,少年吃力地顶着凛冽的北风,想把他最初的爱恋完整地背向一个女孩。可是那时的他又怎么会知道,他的爱正在趋向遥远的海边,像一段旅途一样趋向一条铁轨的尽头。

女孩韩落,载着苏木的旁人看不见的黯然神伤,在一个春天和一场雪一起化没了。

我们心头总有一些念念不忘的往昔,你抓紧它时自己就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一旦放开手时就容易深陷进永无止尽的黑暗里。苏木想,这样我们便别无选择,除了跳过去的墨守成规。

小铁在暮春时候远离的背影,跟随着齿轮与铁轨隆隆而过的摩擦声,逐渐在苏木耳边漫无止尽地飘忽了起来。

苏木很颓伤地站在黄昏蓬勃的月台上想,这条小时候我们曾无数次光着脚丫追逐与抚摸过的铁轨,终究带走了一直向往它的小铁。苏木没有忘记,他的名字就起源于此,他注定了要一直沿着铁轨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我宁愿小铁像小时候那样快乐而容易满足,苏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