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诺回来后为妈妈举行了简单的葬礼。
苏木在外婆的葬礼结束后,怯生生地问向诺诺,妈妈,外婆她睡着了就不再醒过来了吗。少年的苏木目睹了外婆从生跨向死的每一段行走。外婆的行走像在海面上的颠簸,一度浸润了巨大的盐分,这样的行走一旦有了伤口,便注定了疼痛。
诺诺牵起苏木的手,把脸仰起来。诺诺看见蓝得发白的天空有种莫名的伤感一划而过,诺诺屏住呼吸,顿时感觉到天空四分五裂开来。诺诺觉得自己此时很像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一脚踏空,正不遗余力地从那裂缝里一直往下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停下来。
谁曾对谁说过,你是我的天,让我仰着脸就有一切。诺诺终于明白,其实谁也不会永远是谁的谁。我们只是路过,我们偶尔身处喧嚣却始终习惯寂寞。出走前,佳成离开,如今回来后,妈妈又一个人默默地走了。诺诺要用怎样的坚韧与隐忍,去面对一个个接踵而至的悲伤呢。
诺诺把脸转向苏木,一字一顿地说,傻孩子,我们回家。家才是最温暖的,可以抵御任何风雨的侵蚀,可以对决一切黑暗的吞噬。
苏木看见诺诺眼里有闪烁的液体弥漫开来,液体在诺诺颤抖不止的眼眶里摇摇欲坠。苏木回过头去,看见外婆的墓碑上晚霞像播种一样斑斑点点地明灭,苏木又发现了外婆的墓碑上方有好看的蝴蝶翩翩缠绕,一转眼,似乎起舞了几世纪。
诺诺决定独自抚养苏木。
正是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最终让诺诺别无选择地停留下来,也最终只有他一人停留在她的身旁。
诺诺拉起苏木的手,语气平缓地说,苏木,过来,到妈妈这里来。
苏木对这个情感上一向处于遥远的妈妈显然感到陌生,在意识里并不急于趋向她。然而苏木对诺诺呼唤的声音如此熟悉,那种在风里飞翔的奔跑中持续贯穿的分贝,一度将苏木整个身体包裹得近乎窒息。
苏木一步一步地挪向诺诺,这个他六岁前和六岁后的妈妈,她的呼唤使少年苏木的脚步逐渐坚决有力起来。诺诺很快迎上去抱起苏木,并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苏木感觉到脸颊一阵温热,正弥漫并渗透进苏木的潜意识里。
嗯,妈妈终究是个好人。苏木想。
苏佳成的离去不回头,是致使诺诺狠下心来决定独自抚养快回到孤儿的苏木,以及独自撑起这个已残缺不全的家的惟一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苏佳成与那个白种老商人的合作始终愉快,这使得他们两人在一定程度上大捞了一笔人民币和法郎。有时两种距离遥远的不同纸币,可以通过自身所具有的相同介质来回而自由地相互融会贯通,像一对混血儿双胞胎一样,只是各自占有的比例成分迥异。
诺诺回来时依然是抱着对佳成的一线期许,可是这样目不转睛对一个人的注视只能一再地落空。或许他始终只留下背影,以及在诺诺记忆里还未退热的带有暖和温度的一双手。正是那双冬暖夏凉的手,亲手将诺诺整个人和整颗心思装进了画里,最终一去不复返地带走的是它而不是她。也正是那幅画,产生了后来苏佳成与白种老商人的合作。
那个快要结束的沉闷的夏天,苏佳成记得,是诺诺离家出走将近一个月的夏天,也是诺诺口中从未显形过的父亲曾经决意开往边疆军区部队的夏天。
那天午后的阳光明晃得同样很扎眼。
苏佳成专心致志地在租来的小房间门前,给远处的山和田野写生。这时候那个白种商人和随身翻译已经打探到了佳成的住处,并马不停蹄地连夜赶了过来,看到不远处苏佳成耐心作画的身影故意放慢了脚步,白种商人示意翻译不要轻易靠近,涵意是等待他创作完毕。随从的翻译一度被身旁这个迟暮的西方老人所感动。
老人点起了一根烟,苏佳成后来总是不明白这个欧洲老人为什么吸的不是雪茄,而是国产的中华。老人和翻译两人走到附近的一处院子里,令人匪夷所思地和院子里的农妇攀谈起来,当然是通过翻译。翻译对农妇谈话中浓厚的方言气息时常无能为力,对她根本没有必要的高分贝嗓音也感到束手无策。
然而他们还是跌跌撞撞地交谈了起来,老人将此视为东西方古典文化的一次直面交锋。这个在多数人眼中无谓的句式概括。
这个欧洲老人对院落里的什么都感兴趣,奇形怪状的农具,平整细碎的谷物,以及很多在他眼里无法形容却始终新鲜的东西。
他们和农妇谈起了中国农民的收入和处境情况,中国农业在世界农业史中的地位和对整个人类的贡献,甚至最近媒体关注的国际形势。随从的翻译被老人一本正经的真诚和执着所打动,最终决定将这种毫无实质意义的对话尽可能地维持下去。然而,那个白种老人终究高估了中国农民对自身和世界的认知。谈话不得不中止。
等老人和翻译一起再次来到苏佳成身旁时,佳成的创作已完毕。佳成很吃惊地注视着眼前这位陌生的白种老人,老人沉浸在对他手中刚完成的画作叽哩咕噜的评述中,令佳成一度莫名其妙甚至恼火。翻译在关键时刻打破僵局,向佳成告知了他们的来意。
那个白种老商人其实一开始对佳成手中的画表示不以为然,直至注意到房间墙壁正中悬挂的那幅,那幅有诺诺涣洗背影的水彩画,令老人欣喜不已。
初次合作总体愉快。只是佳成坚持将拥有诺诺的那幅保留。
诺诺牵起苏木的手走过每一片暮色四合的黄昏,每一个春夏秋冬的轮回,最终走遍每一个与佳成曾欢声笑语过的角落,每一方偷偷注目佳成写生过的土地。
苏木在诺诺的身影下从一个孩子逐渐成长为另一个孩子。诺诺想,这样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呢,他的记忆始终蜕变,他的成长仿佛是在完成一次河流的泅渡。
那涉水而过的年华,和那飘然而过的期许,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已根植进我的血脉,并伴随血流纵横交错于我的全身。我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天,那么空气中弥漫着腐败与糜烂气息的一天,我的呼吸突然停顿下来,像一座摇摇晃晃的钟摆毫无缘由地戛然而止,连手足无措的设防都来不及进行。
我不想苏木长成苏佳成那样的人。
诺诺在想到这些时,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楚漫过,并在喉咙处一点一滴聚集起来,又很快像发酵的面团一样堵住呼吸道,诺诺感受到那种无能为力的窒息。决定从此单身的诺诺,把许多期望在苏木身上寄托,于是少年苏木的长大注定了承载一场遥无终期的仰视,从眨眼的星星到流泪的天使,从没了救赎的来路到忘了回归的去路。如此这般,仿佛一场望不见尽头也化不了的雪,从这年的隆冬一直漫延到那年的炎夏,带着令人不解的决绝。
苏木记得,再次遇上小铁的时候是外婆的坟上长满了青草的时候。
那天小铁一个人低头走在路上,脚下始终不渝地在踢着什么。苏木看着那似曾相识的身影,在夕阳下点缀了谁的忧伤。苏木想,那是小铁,他好像不快乐,应该有什么心事。苏木赶到小铁的身前,对着夕阳和小铁一起笑逐颜开,说,嗨,小铁,我是苏木,还记得我吗。
小铁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毫无准备,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苏木,半天没说一句话。苏木看到了小铁眼中雾茫茫的一片,像蒙上了一层透明胶,因此苏木后来总是觉得,小铁的眼睛是不是具有很强的粘性,我怎么从没看见小铁一个人难过时流泪过,也许是他的眼睛粘住了眼泪,不让它轻易地掉下来。
流泪的木偶很幸福,可是不流泪的小铁还幸福吗。
小铁伸出手摸了一下苏木的头发,说,你是苏木。
苏木对这个也许多余的动作感到莫名其妙,但苏木还是发现了小铁的声音没以前那样清脆,变得有些嘶哑,像一个哭泣受到长久的梗塞。小铁的脸也好像瘦了许多。
苏木说,小铁,你怎么了。
小铁眯起眼睛,就看见了黄昏在苏木的脸上阴翳出一小片斑斓,像一个孩子一样顽皮地旋转个不停。小铁想,苏木有时真可爱。
苏木,爸爸和妈妈今天又吵嘴了,爸爸打了妈妈,妈妈倒在地上流了好多血,现在还睡在医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苏木,你说大人们为什么总是喜欢吵嘴打架呢,老师不是说我们每个人都要好好相爱吗。苏木,爸爸以前对妈妈那么好,为什么这么快就变了一个人呢。我恨现在的爸爸,长大后一定要帮妈妈打败爸爸。
小铁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像一个期待已久的演讲,然而听众始终只有苏木一个人。苏木伸出手摸了一下小铁的头发,苏木很想学习小铁那些大人般的动作要领。
苏木的记忆沿着小铁的叙述走到了外婆的身边,外婆去年秋天的时候睡在地下,来年还从地下长了出来,一株小草就是一个外婆,那么多小草于是就有了那么多外婆。苏木抚摸过外婆坟上的每一株小草,心想,嗯,外婆的手还是那样暖和。
苏木像揽过一阵没落的雪一样揽过小铁,声音颤抖地说,小铁,我们回家。妈妈说,难过时就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