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她更懂等待、孤独、坚守的美好姿态。
如果说人生一定会遇见一个柔软的胖子,那阿春就是我人生里遇到最软和的那个。
我认识她的时候是我们学生生涯的第一天。一年级七班的门口站了一堆探着头、不愿离去的家长,而班里坐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屁孩儿,还有一个哭得不停的我。坐在我旁边的是个脸圆圆的女孩,她从午餐盒里拿出来一个肉包子,递给我说:“给你吃,饱了就不想哭了。”我停下来,盯着她的脸,不知为何把肉包子在手里捏的粉碎,肉汁洒在我俩的身上。
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走过来,有点无措地哄着我,但更害怕给我包子的女孩伤心。谁知道女孩呵呵笑着,看着她从兜里掏出小手帕,给我擦裙子。
这个女孩就是阿春,我们一起走过了十几年。若干年后,我在伦敦的下雨天想起这件事,才觉得也许那时候起,阿春在我心里就闪烁着伟大的光芒。
然而,这么善良伟大的阿春同学,人生却不太顺利。
小学时候体育课跳山羊,体型有点超重的阿春磨叽了半天,慢跑到山羊前结果卡到山羊上,掉到了黄土地;初中时候上语文课,没想到木板凳钉子坏了,比以前更重的阿春一屁股下去坐到地上,不久成了全校的笑谈。
如果说最惨痛的一次,那一定是高一发生的一件事,阿春那时已经超过八十公斤。那天发生了汶川地震,我们在上地理课,楼开始晃得时候所有人吓得愣住了,梳着大背头的老师还没反应过来,站在讲台上继续说:“这个二分日怎么影响……”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阿春,她大叫:“大家快趴到桌子下!”就见她一头钻了下去。没一会儿,老师开始疏塞人群,阿春肥胖的身体夹在桌子下出不来。她想叫人拉她一把,但其他同学都心急如焚地“逃命”。后来据她讲,在她脑内小剧场出现自己若干人生结局的时候,一只干净而修长的手把她拉了出来。
因为地震,操着浓重口音的校长宣布提前放学。下面同学嘀咕:“怎么他一拿话筒我就觉得他要说‘秋风送爽,我们又迎来了新一学年’”。
而我推着车子陪阿春走回家。
“你知道吗,刚才是陈玮霖拉我起来的!你说他怎么那么好,人又帅,心眼好,学习也不错,哎呀,他名字都这么不同,跟偶像剧一样……”阿春一路念叨个不停,眼里扫射出了不少小桃心。
我无奈地说:“醒醒吧大姐,你没看刚才其他人都笑你蹲在桌子下起不来吗?”
显然阿春完全忽略了我的话,自言自语说:“你说他怎么就走过来,拉起我了呢?他座位离我好远呢,莫非……”她念着念着,红了脸。
十六岁的少女,总是有着其他人费解的想象力。
“你别主观臆造联系了,”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你改个不这么土气的名字,减肥五六十斤,化个大红唇,再慢慢规划你和陈玮霖的幸福生活吧。”
“颜晓彤,你不要对我这么狠心……”你看,阿春连埋怨人,都是如此柔软的姿态。
2
阿春虽然学习成绩好,但她的朋友不算多,男生总是背后笑她身上有大叔般的汗味儿。我倒不介意,估计一半原因还是阿春她妈的米线掳获了我。
阿春的母亲在菜市场旁边开了家米线店,几乎成了我晚自习后的加餐定点饭店。阿春妈妈的手艺特别好,老实地给每个顾客很多料。我喜欢舀一大勺油泼辣子放进我的麻辣米线,吃得汗流浃背。但是阿春妈妈的也过得不太顺。生阿春的那年,阿春的爸爸跟别人跑了,她气得差点产后抑郁。后来娘家给了钱,她盘下了这个店,后来也有几个这个片区的混混来店里砸过场子。阿春妈妈曾经说:“哎,当年还想生了你就转运了呢。”说完搓搓手,给我下米线去了。
吃完饭,我和阿春坐在店里后面的小木桌学习。
“颜晓彤,你怎么总不乐意回家学啊,这里多闷啊,回家还一身米线味。”阿春嚼着鸡爪说,另一只手飞快得算出数学模拟卷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
还在选择题上徘徊不前的我揉乱头发,把笔一扔,翻了个白眼说:“我跟你这个学霸沾沾喜气。”
“颜晓彤,我其实特别羡慕你,”阿春啃完三人份鸡爪,看着我,“你这么漂亮,淑女,说话声音还好听,陈玮霖一定喜欢你这样的女生。不,男生应该都喜欢。我要是有你一半,说不定他们就会抬头看我一眼……”阿春低下了头。
我看着阿春,掐了掐她的脸说:“瞎想什么呢,你有好脑子就够了,过几年后你就是女王,找一帮小白脸给你打工,那才爽呢!”阿春抬起头,笑得油光满面。我收拾好东西,趁着天没黑准备骑车回家。
身后是阿春的声音:“妈,我饿了,给我做个大份牛肉米线,再来个豆腐干夹馍……”
高三的生活,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又是日复一日的压抑。同学们变得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谈论成绩,小心翼翼地谈论昨晚学习了几个小时,小心翼翼地谈论新买的练习册和辅导班。突然,我们变得像是自己从前不喜欢的大人。
阿春不出意料的占据第一,从高二起,她就没让第一落入别人之手。课间,她走到我桌前说:“颜晓彤,我发现一家特别香的烤肘子,今晚不上晚自习,咱俩去吃吧!”
我愣了下,有点结巴地说:“我妈今天让我早回家呢,我们家晚上有客人。”阿春并没发现我的异样。
这时候,扎着双马尾的班花冲过来:“颜晓彤,晚上别忘了要去买衣服,去晚了就关门了。”
阿春转头看着我,眼神里是质疑?惊讶?气愤?我不知道,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扭头走了,回她的座位整理着桌子。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背叛了阿春。
逛街的时候,班花看着魂不守舍的我说:“怎么了?逛街还板个脸。”我轻描淡写的解释了下早上的事。
班花双手搀着我的胳膊说:“哎呀,就这点事儿。再说你叫阿春她也不会来啊。每天看她穿的就那两套校服。”她跟旁边几个女生窃笑道,“她是不是要去男装店买加肥加大的衣服啊?哈哈哈……”
以“林志玲第二”驰名全校的班花的声音,从没有如此刺耳,让我心里膈应。我找了个理由,回了家。
不知怎么得,走到了阿春妈妈的米线店。我站在对面街道,看着阿春坐在里面饭桌学习。店里没什么客人,她妈妈坐在旁边给她摇着扇子。
我鼻子一酸,跑回了家。
3
一周后是高考体检。阿春扭捏得排到最后面。我想,她一定又跟每年一样,体检前一天不吃饭。但是我们一周没说话了,青春期的女生别扭起来也很可怕。
阿春脱得只剩短袖短裤,小心地抬脚,站上了称。女医生笑了笑,在体检表写下了数字。阿春看都不敢看,拼命护在怀里,冲到老师那里准备交表。楼道里,几个调皮的男生顺手抽出了她的那张体检表,一边大笑着一边挥舞着表,说:“你们看看我们的女学霸体重值哦,果然事事都要争第一。”周围围了很多同学,大家窃笑着。阿春涨红了脸,快要哭了。
我一把冲到男生前面,夺下了体检表,说:“你们知不知道尊重人?小心下次你们考试卷子被我贴满学校!”
所有人愣住了。男生们觉得有点没面子,扫兴地把体检表撇过来,瘪嘴说:“你们女生就是玩不起。”
我把体检表递给阿春,准备走的时候她拉住了我的胳膊,说:“晚上一起走吧。”
那时候,我们的别扭、争执,也如此简单就能化解。
高考成绩出来,心理素质不好的阿春意外的考砸了,第一志愿没被录取。而第一名是陈玮霖。
校长把她和她妈叫到办公室,劝她复读。阿春妈妈哭着从办公室出来,有人说她都准备把店卖了,给阿春攒够去复旦大学的学费。阿春扭着头,一言不发。
最后阿春还是没有复读。她说不想她妈再给她扇一年扇子,陪她学到深夜了。而我因为阿春经常给我补习结果超常发挥,又因为音乐特长加分,最后跟阿春进了同一所本地的综合性大学。
我去阿春家找她。她妈开的门。
“你劝劝她吧。她整天哪儿都不去,在家憋着。”阿春妈妈跟我说。
我走到沙发旁边,一把抢过来她怀里的薯片,说:“你能不能打起精神!天没塌,你都把你家沙发坐塌了。好不容易脱离学海,再不拼命玩就是真傻了。”
我硬拽她出门,游乐场所有最刺激的项目被我们玩了个遍,两个人的叫声堪称“惊天霹雳”。
坐在游乐场长椅上的时候,我戳戳她腰间的肉说:“怎么你几天没出家门又胖了呢?还以为你食欲不振。”
阿春满不在乎的说:“‘一吃就不想哭’这句话是我们家祖传良言。不过,说真的,要不是你颜晓彤跟我上一个学校,我说不定就狠心复读了。”
那个夏天,所有人都像是要用掉最后一丝力气的疯狂。我们的城市遭遇了30年不遇的高温。傍晚,我躺在地上的凉席上挖西瓜吃,电视机里的歌舞声让人更加燥热。阿春突然在楼下叫我。
我们坐在楼下,边拍腿上的蚊子边吃冰棍。
“颜晓彤,我刚才干了人生一件大事。”
我瞥了一眼她,说:“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可不帮你瞒着,我可是良好公民。”
她牙齿咬着木棍,口齿不清的说:“我刚给陈玮霖表白了。”
我愣住了。半响,问她:“然后呢?”
她苦笑了下,说:“他说我挺好的,他也挺喜欢我的,但是我俩不合适。”她想了想,加了一句:“你说男生怎么就那么傻呢,以为善意的说谎一下就不会被发现。他犹豫了半天,我当时都怕他掉头就跑。”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阿春。谁知道阿春看着对面街上的路灯说:“其实我不后悔。喜欢一个人三年,如果连试都不试就放弃那才后悔呢。至少听到他善意的安慰。我运气一向不好,好事从不轮到我头上。所以我已经对什么事都没有期待。也许哪天瘦了,还是我不要他呢。”阿春右手大拇指划过鼻子,趾高气昂的说着,然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