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忽视、误解和争执,像是也在研磨机里被细细碾碎。
1
十一月。雪。如同十八年前离开时候的天气。
在富良野车站的达治怎么也没想到有天会回到这里久居。已经提前几天跟父亲说了帮忙来车站接自己,那条讯息他最终花了三十分钟才发出去,还只是寥寥几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了和父亲说话的姿态。此时,达治看了看表,看样子是因为下雪的关系堵在路上了吧。他拎着随身的手提包,走在冬天傍晚里的富良野。那个他生活过的富良野。
也许是因为在东京住了多年,即使休假带着妻女回来呆几天,也发现自己身体愈发不耐寒。他猫着腰,沿着街边顶着风前行,钻进了遇到的第一家咖喱店。
“啊,欢迎光临。一定冷坏了吧,”老板娘把他带到靠里面的座位,“菜单都写在墙上了。”
墙上悬挂的一个个手写白色小吊牌上写着菜名,如果是女儿来,一定会抱怨这里菜单太过简单,然后去买一堆奶油面包吃。达治想起了那个和他一样嗜甜如命的女儿。
“汤咖喱。”
虽然还没有正式进入最寒冷的冬天,但身体自然的想要吃汤咖喱了啊。
达治记得,小时候最讨厌的食物就是汤咖喱。孩子的口味无法接受那股香料窜出的辛辣,还有吃掉几大块青椒——那简直是一件比喝药还要痛苦的事情。达治讨厌富良野的程度不亚于讨厌汤咖喱。从小身体就不好的达治体会不到生活的富良野的乐趣,无法在花田里奔跑,无法帮父亲做农活,无法在小路上骑自行车追赶好友,而房间里的富良野又太过无聊。去朋友拓郎家做客的时候,电视里偶然出现的东京镜头像是一束光,点亮了少年的生活。
“客人,您的汤咖喱。”老板娘沉稳的声音打断了达治的回忆。
面前浓郁的汤咖喱洒满了黑胡椒,切得一口大小的卷心菜应该是这家店的特色。茄子、胡萝卜和香菇切成粗条,沾满了汤汁,对了,还有那绿的透亮的青椒。然而盘子里的明星还是大块厚切的本地猪肉,达治轻轻一咬,肉汁就急不可耐地涌进他的口腔。把剩下的一小块肉放到旁边整盘黄米饭上,让油脂渗透,舀起一大勺放进嘴里,整个人就暖和了起来。啊,北海道的冬天果然就是离不开一份汤咖哩啊。
这时,有客人推门进来。达治一看,竟然是父亲。他微微点了下头,父亲抓下头上的帽子,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父亲没说话。达治习惯了他的沉默,父亲对自己田里的哈密瓜说的话都要比对自己多。
这是老板娘端来一份香肠,对达治说:“附送给你的哦。”转头对达治父亲说:“还一直承蒙您关照了,客人一直夸您的蔬菜好吃呢!”达治父亲攥了攥手里的帽子,羞涩的笑了下。结了账,父子一前一后的出了店门。旧货车载着两人消失在富良野的雪夜。
2
半年前,达治被裁员了。
妻子是全职太太,作为家庭经济支柱的他想要瞒着妻子一段时间,找到下一份工作再告诉她。结果,有天晚上他为了消磨时间而在居酒屋喝酒的时候,妻子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抓起他胳膊就走。
回到家,两人大吵一架。妻子正怀着二胎,已经快五个月了。她挺着肚子,气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拿抱枕狠狠砸向达治。
“早知道你被裁员,干嘛还决定要第二个孩子!还骗我在和同事应酬!要不是我跟着,你是不是还要找人鬼混到半夜啊!”
“你小点声…邻居都睡了……”
“这时候你怕这个,怕那个啦。哎,当初真应该听我妈的,怎么就跟了你了……”
性格要强的达治被裁员挫败得抬不起头,妻子的话像是一把点燃了他的怒火,践踏着他的骄傲。
两人推让着,妻子被桌角磕了一下,倒在了地上。当救护车赶来的时候,她已经是止不住的出血。
最后,达治没了工作,没了自己第二个孩子,妻子带着女儿麻里回了娘家,他知道妻子母亲一直嫌弃他是普通工薪族,这下是坚持要让他们离婚的吧。在东京生活不下去的他,想到了回富良野。
那个晚上,他犹豫了很久,拿起了电话。
“喂……”听到电话那端父亲的声音,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是我。我想回富良野呆一段时间。”他不打算告诉父亲东京发生的一切。
沉默了很久,父亲的声音传来:“什么时候?”
就是这样的轻描淡写的语气,比北海道的雪更能让人心冷。听着电话的达治想到了当年离开家的时候。坐在饭桌前,他告诉父亲自己要去东京了,父亲没抬头,只是淡淡说了句:“什么时候?”夹了块土豆放进嘴里。
夜深了。站在炉子旁的达治咽下最后一口酒,就着错综交杂的思绪入睡了。
3
回到富良野后的达治几乎不出门。父亲每天早早出门,做惯了农活,即使是大雪覆盖的冬天,父亲也从不闲着。这天,接近中午了,达治才晃悠悠地起了床。桌上留着一份盖着保鲜膜的炒饭,达治望了望窗外飘零的雪,不禁缩了缩身子,没有把炒饭放进微波炉就扒拉了起来。
实在是被憋得难受,达治终于出了门。脚下的雪被踩得吱吱作响,雪已经快到脚踝。不远处的拉面店门口排满了人,达治想起和妻子没结婚前,会半夜到处找地方吃拉面的事情。
正要前行,对面老远走过来一个人冲他招手。
“喂,达治!”
“哦,原来是雄太啊。”雄太是他的高中死党,两人曾经约好要进军搞笑艺人界,然而毕业后雄太留在了富良野,接了家里的酒厂,而达治去了东京。后来即使匆匆回家,两人也只是约着喝了几次酒而已。
“没想到你回来了啊!提前没有说一声,不然要好好去喝酒啊。”
“说到底,你也只是想解解酒瘾吧。”
“哈哈,”雄太挠挠头,“你最近在做什么?上次见你回来,都……是三年多前了吧。”
达治双手插着兜,说:“主要闲着。你还在酒厂吗?”达治岔开了话题。
“哎呀,很多年都没干了。现在小厂子活不下去啊。我现在夏天就卖刨冰,冬天就卖烤红薯,有时候还做做红豆年糕。富良野就指着游客生活了啊。就在以前我家酒铺的地方。我要赶去接儿子了,去晚了小家伙又要闹脾气了。”雄太像是想起什么,加了几句:“你知道吗?枫回来了。你记得她吧,她现在开了家咖啡馆,叫什么‘cafe ゴリョウ’(位于北海道富良野的咖啡馆),往那边走,就离这里不远。记得下次要来我家吃红薯啊!”说完,他缩着头快步走向附近的小学。
大概那时候的同学都不会忘记枫吧。
枫在高中时代就大受男生欢迎,性格爽朗甚至有点男生气,但五官长得出奇地漂亮。枫学习不好,上课不是化妆就是睡觉,还经常做些出格的恶作剧,有人传言她还因为不及格去砸了老师家玻璃。即使这样,她还是收到一叠情书,下雨时被塞给好几把雨伞,带着厚厚眼镜的男学习委员还会在她翘课时打掩护。当然,她对达治而言也是特殊的,她是达治默默憧憬三年的对象,她身上藏着达治渴求的鲜活。
只是,几年前同学会的时候。枫没有来。席间,高中时代的棒球队队长突然提到了她。
“你们还记得枫吗?就是高中时代最漂亮的那个,还染了深棕色头发。”
“哦,就是那个总是惹事的女生吧,”有个女同学小声跟周围的女伴们讨论着,“她当时好像受了高年级女生不少欺负呢,有次碰巧看到她的便当盒里被塞了臭鸡蛋呢。”
“对对对,我也记得,”旁边的带着珍珠耳环的中年女人也想起了往事,“我也听说过她在洗手间被泼了整桶水,哎,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达治想,果然男人和女人的记忆总是重点不一样呢。
后来,再也没人提起过枫。
4
达治按着雄太指的方向走着。他穿过白雪皑皑的田地,看到了路口一块黑色的指示牌:“cafeゴリョウ&ゴリョウゲストハウス”(Goryo民宿咖啡)。不远处出现了一栋不算太高的木屋,依稀可以辨认出积雪下红色的屋顶。
这里好像来过啊,达治想不太起来是什么时候。正对面是熟悉的大片花田,达治回忆着这里夏天的鲜艳与美好。
咖啡馆的门设计的像是儿时童话里出现的木屋的门。他抖了抖肩上的雪,推开门。
“欢迎光临。您是要吃饭还是住宿?”看起来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男人问道。想来,他应该是枫的丈夫吧。
“吃饭。”没想到这里还是个背包客的简单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