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刘正风才使场面稍冷,待得群雄纷纷坐定,仆役上来献菜斟酒。米为义端出一张茶几,上面铺了锦缎。向大年双手捧着一只金光灿烂、径长尺半的黄金盆子,放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满了清水。只听得门外砰砰砰放了三声铳,跟着砰拍、砰拍的连放了八响大爆竹。在后厅、花厅坐席的一众后辈子弟,都涌到大厅来瞧热闹。刘正风笑嘻嘻的走到厅中,抱拳团团一揖。群雄都站起还礼。刘正风朗声说道:“众位前辈英雄,众位好朋友,众位年轻朋友。各位远道光临,刘正风实是脸上贴金,感激不尽。兄弟今日金盆洗手,从此不过问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个小小官儿。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讲究义气;国家公事,却须奉公守法,以报君恩。这两者如有冲突,叫刘正风不免为难。从今以后,刘正风退出武林,我门下弟子如果愿意改投别门别派,各任自便。刘某邀请各位到此,乃是请众位好朋友作个见证。以后各位来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刘某人的好朋友,不过武林中的种种恩怨是非,刘某却恕不过问了。”
群雄中有人惋惜,有人嘲讽,有人不屑,更有人不齿,刘正风不为所动,心中思绪万千,转身向外,朗声说道:“弟子刘正风蒙恩师收录门下,授以武艺,未能张大衡山派门楣,十分惭愧。好在本门有莫师兄主持,刘正风庸庸碌碌,多刘某一人不多,少刘某一人不少。从今而后,刘某人金盆洗手,专心仕宦,却也决计不用师传武艺,以求升官进爵,死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门派争执,刘正风更加决不过问。若违是言,有如此剑。”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一扳,拍的一声,将剑锋扳得断成两截,他折断长剑,顺手让两截断剑堕下,嗤嗤两声轻响,断剑插入了青砖之中。
群雄一见,皆尽骇异,陆大有不住说道:“师兄!师兄,师兄...这剑,这剑!”令狐冲叹道:“可惜了一把好剑。”荀谦点点头,不曾说话,劳德诺应道:“刘师叔把随身几十年的佩剑个扳断了,看来心意更胜坚铁啊。”
刘正风自决了心意,听得群雄议论纷纷,脸带微笑,捋起了衣袖,伸出双手,便要放入金盆,忽听得大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且住!”刘正风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大门口走进四个身穿黄衫的汉子。这四人一进门,分往两边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黄衫汉子从四人之间昂首直入。这人手中高举一面五色锦旗,旗上缀满了珍珠宝石,一展动处,发出灿烂宝光。
荀谦看了旗子,暗骂道:“怎么嵩山派又来捣乱了?”令狐冲不动声色,低声问道:“二师弟,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以前你也见过嵩山派捣乱?”荀谦点点头,不欲细说,罗四娘替荀谦说道:“没错,阿谦带我初上华山时受的伤就是嵩山派的高手弄的,若无谦郎,我老家的村民必然被嵩山派杀得干干净净。”
令狐冲惊道:“这...这...嵩山派行事虽有些许霸道,但怎么会屠村?四娘,你可得说清楚。”劳德诺也说道:“大师兄说的是,二嫂,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嵩山派是名门正派,行事哪会如此邪恶?”罗四娘转过身,说道:“阿谦,我说了你师兄弟不信,你来说吧。”荀谦点头道:“没错,是嵩山派的高克新与司马德带人动的手,那个村子被杀的只剩了六七个陆师弟这么大的小伙子...司马德那天死在我的剑下,高克新重伤而走,我受的伤你们也知道,养了三个月才好透,其他的...不说也罢。”令狐冲摇头不止,连连叹气,劳德诺沉默不语,好一会令狐冲才说道:“师妹...珊儿,你与四娘回房去,好好劝劝你二嫂,这事是我们不对,不该多说,好了,去吧。”
待岳灵珊与罗四娘走了,令狐冲见此时史登达欲阻刘正风金盆洗手,怒意勃发,劳德诺眼尖,看见令狐冲时刻就要骂人,赶紧劝道:“大师兄,息怒息怒,现在不易动手,看看再说。”
此时场面上刘正风正说道:“刘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请柬,早已恭恭敬敬的派人送上嵩山,另有长函禀告左师兄。左师兄倘若真有这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劝止?直到此刻才发旗令拦阻,那不是明着要刘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尔反尔,叫江湖上好汉耻笑于我?”史登达道:“我师父嘱咐弟子,言道刘师叔是衡山派铁铮铮的好汉子,义薄云天,武林中同道向来对刘师叔甚是尊敬,我师父心下也十分钦佩,要弟子万万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严惩不贷。刘师叔大名播于江湖,这一节却不必过虑。”刘正风微微一笑,道:“这是左盟主过奖了,刘某焉有这等声望?”
定逸师太见二人僵持不决,忍不住又插口道:“刘贤弟,这事便搁一搁又有何妨。今日在这里的,个个都是好朋友,又会有谁来笑话于你?就算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讥评,纵然刘贤弟不和他计较,贫尼就先放他不过。”说罢眼光扫过在座众人,大有动手之意,刘正风不欲大动干戈,点头道:“既然定逸师太也这么说,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时再行。请各位好朋友谁都不要走,在衡山多盘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众位贤侄详加讨教。”
正说着,只听后院一阵吵闹,有人喝道:“奉盟主号令,要看住刘家的眷属,不许走脱了一人。”声音之骄横,似是不可一世。刘正风勃然大怒,向史登达道:“这是从何说起?”史登达道:“万师弟,出来罢,说话小心些。刘师叔已答应不洗手了。”后堂那汉子应道:“是!那就再好不过。”说着从后堂转了来,向刘正风微一躬身,道:“嵩山门下弟子万大平,参见刘师叔。”刘正风气得身子微微发抖,朗声说道:“嵩山派来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齐现身罢!”
刘正风话未落音,猛听得屋顶上、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数十人齐声应道:“是,嵩山派弟子参见刘师叔。”几十人的声音同时叫了出来,声既响亮,又是出其不意,群雄都吃了一惊。但见屋顶上站着十余人,一色的身穿黄衫。大厅中诸人却各样打扮都有,显然是早就混了进来,暗中监视着刘正风,在一千余人之中,谁都没有发觉。定逸师太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道:“这……这是甚么意思?太欺侮人了!”
史登达道:“定逸师伯恕罪。我师父传下号令,说甚么也得劝阻刘师叔,不可让他金盆洗手,深恐刘师叔不服号令,因此上多有得罪。”便在此时,后堂又走出十几个人来,却是刘正风的夫人,他的两个幼子,以及刘门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刘夫人等人后心。
令狐冲再也按捺不住,拍案怒喝:“嵩山派也是名门正派,怎么行事这般诡谲阴异?对五岳剑派的前辈尚且如此,难不成你们嵩山派要霸占武林不成!”令狐冲这话说的甚是响亮,不少人纷纷附和,嵩山派虽有几十人在场,不过这不是这数百武林豪杰的对手,史登达心中惧怕,口不能言,只得让嵩山弟子把刘夫人等拉入后院。此时有人看见屋顶上黄影晃动,跃下一人,有人惊道:“哎呀,是大嵩阳手费彬,他也来了,他是左盟主的师弟,看来今日事情难了。”此话一出,群雄尽皆悚然。荀谦朝令狐冲使了个眼色,自己悄然飘入后院,不多时,复站在令狐冲身旁。令狐冲见荀谦腰间带血,知道是荀谦用了软剑,凝声问道:“师弟,你做了什么?”荀谦面色紫红,摇头不言,只是大口喘气。
费彬朝周围群雄拱拱手,笑道:“诸位武林同道,费某在此有礼了。”刘正风冷道:“费师兄驾到,如何不来喝一杯水酒,却躲在屋顶,受那日晒之苦?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来,一齐都请现身罢。单是对付刘某,费师兄一人已绰绰有余,若要对付这里许多英雄豪杰,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
费彬微微一笑,说道:“刘师兄何须出言挑拨离间?就算单是和刘师兄一人为敌,在下也抵挡不了刘师兄。嵩山派决不敢和衡山派有甚么过不去,决不敢得罪了此间哪一位英雄,甚至连刘师兄也不敢得罪了,只是为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前来相求刘师兄不可金盆洗手。”此言一出,厅上群雄尽皆愕然,刘正风接口道:“费师兄此言,未免太也抬举小弟了。刘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儿女俱幼,门下也只收了这么八九个不成材的弟子,委实无足轻重之至。刘某一举一动,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荀谦喝道:“是也是也,你随口说说刘师叔就是害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我只想问问,你们嵩山派实实在在杀了几百老幼妇孺,你要怎么说!”
荀谦之怒,在场几百人听得清清楚楚,定逸喝道:“荀谦!不可乱说,嵩山派乃是名门正派,哪里会使那等残忍行径。”荀谦回道:“前年四月零陵城外十里白家村,全村上下老弱妇孺被杀个干干净净,我就在当场!怎么是乱说?作恶之人就是嵩山派的司马德高克新!司马德被我手刃当场,高克新受伤而退,这怎么是胡说!费师叔,今日当着武林同道的面,你给我说说,有没有这回事!”
定逸紧盯费彬,怒道:“费彬,赶紧说,要是有这事,贫尼只能讨教讨教你得大嵩阳手,若没这回事,贫尼就抓荀谦给你跪下磕头。”费彬脸色不定,只是笑道:“师太,何出此言,今日在下乃是奉盟主号令,不许刘师叔金盆洗手,其他的事,日后再说。”
定逸哪里听得下去,费彬只听得“呛”的一声,尚未来得及动作,只见定逸的剑明晃晃的指着自己的脖颈,一时竟割破了皮肉,流出鲜血。费彬双眼微眯,说道:“师太,如此不好吧,难不成你让小人违背盟主号令不成?”定逸左右为难,荀谦移开定逸的长剑,擦拭剑上的血,冷笑道:“好家伙,好家伙啊,难不成左盟主比当今皇帝还大?费师叔,刘师叔可是皇上点的参将,你要与刘师叔为难,难不成你想谋反?”
费彬见荀谦擦剑,朝左右环顾,竟看不到一个嵩山弟子,稍一思索,不由怒目圆睁,吼道:“好荀谦!好荀谦!你竟敢杀了我四十嵩山弟子,好!好!好!”荀谦对定逸微微一笑,冷笑道:“费师叔多虑了,我哪敢杀嵩山派的人?只不过挑断了手脚筋叫他们不能为恶,日后能保住一条性命罢了,师叔不用谢我。”
费彬见事以难成,抱拳道:“好!好!好!今日因,他日果。荀谦,叫你华山派好好等着,咱们后会有期!”费彬撇下受伤之人,只带着没受伤的史登达、丁勉两人离开。不少人见荀谦伤了嵩山派的人,刘正风又与嵩山派纠葛不清,生怕惹下麻烦,纷纷告辞而去,刘正风抚慰了家人,指挥家奴把嵩山派的人敷了伤药,绑了送去官府,事事俱了之后才会刘府,此时见只剩了华山派,恒山派及数个武林好手寥寥数人,不由泪流满面,叹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不想今日刘正风得罪了嵩山派,诸位豪杰还愿留于此地,刘正风...刘正风不知所言,唯有一拜谢之。”说罢,躬身一拜,场上只有定逸身份最高,定逸扶起刘正风,说道:“刘师兄哪里的话,今日是你退出武林的大日子,其他的事不用管他!我等是来观你的金盆洗手大典,没看刘师兄金盆洗手,怎能离去?”
刘正风重立金盆,朝众人说道:“在场诸位好朋友,刘正风要说的话午时已经说了,现在无需多言,能有诸位真正的好朋友在场,刘正风以不枉此生。”说罢,刘正风手已伸进金盆中,忽因听见远远传来一阵二胡声,不禁眼泪直流,擦干手,朝二胡声传来的方向大喊道:“师兄...师兄!师弟不肖,还请师兄万万保重。”
在场诸人见刘正风大哭不止,令狐冲叹道:“想不到刘师叔也是侠骨柔肠之人。”荀谦诸人不觉点头,定逸的刘正风擦去眼泪,正声问道:“刘师...刘参将,现在你已不是武林中人,贫尼想问一句,左盟主为何要阻你金盆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