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文学书系(套装共6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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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波(七)

第86节

成都毕竟也独立了。依照太阳历算来,是一千九百一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后于中华民国纪元前一年武昌起义独立的一个月又一十八日;依太阴历算来,则是辛亥年十月初七日。

盐市口开伞铺的掌柜傅隆盛,因为在头一夜过于高兴,同着本街许多关心世事的街坊,群集在街公所中,先议论着四川独立的好与坏。有一个人焦心独立之后,还要不要皇帝,如其不要皇帝,四川不是就没有朝廷来辖治了?

“我们的蒲先生,怕不就是三国时候的刘先主?那时,大家起来争夺天下,蒲先生却从那里去找个孔明来六出祁山?并且他又没有五虎大将,他咋个抵敌得住?”

卖零剪的何掌柜更其是一个精通《三国演义》的识字的小商人,摇头说道:“那倒不怕啰!

四川东有夔门三峡,北有剑阁云栈,只要多派些兵牢牢守住,外面的人就是飞也不容易飞进来呀!”

傅隆盛哈哈笑道:“你们说的都是些古话,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是天下十八行省,省省独立,你不犯我,我不犯你,那里还像三国时候,你争我夺的。并且告诉你们,没有皇帝,没有朝廷,还有许多好处。

第一,我们从此再也不纳粮上税。第二,朝里没有奸臣,天下就没有赃官,以后的官员全是由本地方的公正绅粮出来做;他们是本地方的人,自然会留心本地方的事,家里又有钱,这便不像以前那些外省来的贪官,他管你百姓是死是活,他只晓得任用师爷差狗,欺压善良,把我们的地皮刮去享福。第三,我们一独立,把那些卖国奸臣搌走,我们立刻就强盛了,洋鬼子不敢再走到我们地方上来横行。

你们不信吗?你们只看,不是从前奸臣琦善把梅花桩卖跟英国鬼子,英国鬼子能打进广东吗?不是岑宫保那年把红灯教打平后,向洋鬼子们说了些硬话,近几年来,洋鬼子能这样的平靖,那般吃教的能这样的驯善吗?

可见洋鬼子历来就是欺软怕硬的,只要我们硬铮起来,没有奸臣,没有汉奸,做官的同百姓们一样,不怕他们,他们只有那点点子人,敢歪!

还有第四,做官的一好了,地方自然平静,你我做生意的,也不像现在坐吃本钱。我想天下太平之后,五谷丰登,就是那些讨口叫化的,也一概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了……不过!做到这步,确也不容易!照有些人说,蒲先生比罗先生行得多。罗先生是毛脚毛手的,蒲先生要是打点主意真巧!就比如这次独立,不是蒲先生画了些圈圈,赵屠户那能好好生生的就答应了?那杂种,是啥子好人?……”

话头一转到赵尔丰,议论便庞杂了。但是也有一种公意,便是蒲先生他们既吃了那样一回大亏,实在不应该再如此宽待他:又答应他回到川边原任,又答应每年协助他一百二十万两,又把巡防兵拨给他统带,又要求他仍住成都,随时向他请教。最合公理的办法,是该把他捆去砍头祭旗的。

继后因为一个警察兵走来,向众人打了个招呼道:“各位都在这里,那我就不必再找朱街正了!”

警察兵本是顶讨人厌的一种东西。自从周孝怀留学日本回来,无中生有,顽了这套把戏,警察兵就成了成都大多数人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他要动辄干涉人,不许你自由自在的把尿撒在街上,犯了,不管你是什么人,总要着他估逼着跪上一两点钟。

有什么不平的事,又不许你自由自在的在街面上吵骂和挥拳,犯了,就着挡到局里,打手心、打屁股。做生意的人夜里睡觉,不愿再起来,这是人家的本等,上全堂药铺竟自因为有人半夜去买药,打门叫户的,把人家吵来不能睡,人家生了气,硬不开门卖给他,这也算犯了法了,着警察局把主人传去,责备他无公益心,处罚了三百块石板修街。这已经令人大不舒服了,它还兴出多少捐来,最好笑的,连当婊子的脏钱也要,名字叫花捐;最无聊的,是夜里睡觉时候,打二更以后,谁还在街上走?纵然有事上街,谁又没有一个灯笼?它偏偏要兴出街灯,不管做什么的,总要上几十文钱的灯油捐,钱虽不多,却近于烦扰,而警察兵来收捐时,又不大客气。诸如此类,更使人把警察兵直当成了一种癞狗了。

但是自从七月十五之后,巡防兵可厌的地方,更有过于警察兵,而他们似乎也能利用这个机会,来把他们污染在众人心上的仇恨,设法拭去。第一,就是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严厉的来执行他们的职权,你就有犯法的行为,他们也能够睁只眼闭只眼的马虎过去。第二,就是他们会笑了,同你有什么话要说时,也会拿出平常人的面目,很和蔼的来向着你;并且很能通融的来同你促膝细谈,尤其自九月以来,市面越不安,警察兵的态度越和善了。

以此,经众人一让,那警察兵也便坐了下来道:“这几天改朝换代,当主官的忙极了,我们倒清闲起来。好在如今讲平等,大家都是同胞,我们也不犯着只跟主官挣劳绩,专当别人的讨人嫌!”

众人问他警察局以后归那个管,回说:“自然是归军政府管。今天军政府已派人到总局调了一百有枪的弟兄到皇城去了。只是听说于大人把巡警道辞了,不晓得明天军政府派那个来接事。我们总望派一个有膀膊的能干人来,把我们九月份的饷先发了才好啦!”

警察兵还谈了一些消息之后,方从荷包里摸了一叠纸出来,从中取了一张,递给傅掌柜道:“局里叫送来的,说是军政府发下的国旗样子,请大家赶做两面,明天好挂起来庆祝军政府。啊!还有一件,也是局上吩咐的,明天正午,蒲先生朱统制就职,请各街派一两个代表到皇城内去庆祝。不吃茶了,我还有好几条街要走哩。”

傅隆盛打开那纸,众人围着一看道:“这就是国旗吗?却没有黄龙旗好看啦!”

据那样子和说明,是只用一幅见方的白布,容易极了,在当中用墨画一个大圈,圈内用红写一个大汉字,然后绕着大圈,匀匀均均画十八个较小的黑圆圈就行了。

这比起在黄色绸子上画一条张牙舞爪的彩龙,自然容易极了,不过黄色是正色,龙是皇帝的象征,虽然清朝制定这黄龙国旗,在光绪二十七年以后,普遍民间,还不到十年,却是这种色,这种纹,众人早已有了它的意念,所以一看便懂,而对这新国旗的含义,不免就有点胡涂了。

傅隆盛同众人研究了一会,大为恍然道:“我明白了!当中的汉字,是指我们汉人。明天独立,是我们汉人翻身的日子。红的写在白的上,是喜庆意思。外面的十八个圈,一定指的是天下十八行省了!我猜一定是这个意思,你们看,该对啦!”

自然,谁还有比傅隆盛掌柜更猜得对些的?纵然中间那个黑圈是象征的什么,傅掌柜没说出,众人自然也就没有想到。只是把朱街正找来,叫他即刻就拿去做。好在朱街正就是裁缝,他的隔壁,正有一个旗幡灯笼铺。

朱街正问道:“这旗子该做多大呢?”

“管它的,想来比龙旗大些就得了!”

就因为傅隆盛谈得太晚了点,又那么样的有精神,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而侧耳一听,街上也好像通夜都有人声。

独立这一天,刚刚天亮,他就起来了。一出房门,连忙从斗筐大的天井中,把天色一看,兆头很好,好几天阴云郁结的天上,公然有了粉红颜色的影儿了。

他好像自己有了什么喜庆事情一样,心里是那样说不出的快活。一夜没有睡好,也丝毫不感到疲倦。坐在高椅上,把生叶子烟卷好,叭燃。差不多叭了半袋,才悠然唤着徒弟小四道:“起来得啦,太阳快照着屁股了!先到老何架子上去,再赊两斤二刀肉来,叫师娘好生把它做成熬锅肉,我们先来庆祝一下!今天停一天门,不做生意!听清楚啦!今天停一天门,不要又懵懵懂懂去下铺板!”等他走到春和茶铺,不但街上的人已是熙来攘往,而茶铺里也已高朋满座了。

朱街正站起来打着招呼道:“傅掌柜,大家已把你公举出来了,快过来商量!”

他笑嘻嘻的道:“公举我做啥子!落到我脑壳上的,一定不是啥子好事情!”

好几个声音竟把左右前后那一片瀑布似声潮掩过了,抢着告诉他:“咋个不是好事情?是公举你当本街代表,同朱大爷一块到皇城去庆祝独立呀!”

于是大家就商量穿戴什么衣帽去。光复独立,是全四川的大喜事,这和以前办皇会一样。不过,以前参与喜庆的衣帽容易办,一顶红缨大帽,一件红青羽毛缎长褂,生意人们又不须乎穿官靴,戴圆领,便是光脖子,便是元宝鞋,只要不是光脚板,而穿有白布袜的就行。但这是清朝的衣冠,今天是我们汉人光复的日子,却不宜。那么,穿什么,戴什么,才对呢?

有一个人,因他的老表在一个学堂里当司事,曾从他老表口中,听见过许许多多的新议论。便道:“我听见说,军政府是作兴尚武的,军装才算礼服,如其要穿礼服去庆祝,那只好找军装了。”

大家都有点愕然道:“那却不容易找啦!作兴就找到了,好像也不大好穿罢?首先就是那一双皮鞋,这岂是我们的脚插得进的!”

“还有哩,这条帽辫也该剪掉它!”

傅隆盛朱街正一齐摇着头道:“把帽辫剪掉,我却不赞成。”

街上一伙小孩子又在叫,又在笑,吵做了一团。只隐隐听见:“看啦!看断尾巴狗!看假洋人!”

茶铺里许多吃茶的也哄然立起,长伸着项脖往街上看。

像是一群学生,发辫全剪掉了,有把短头发长披在项脖上,好像戏台上装扮的头陀,有剪得很短,一直把后脑骨都亮了出来。

只有两个的头上,各戴了一顶青呢有搭搭的帽子,一个戴了顶下操的草帽,其余都是光头。走在顶后面的一个,穿了身浅蓝色的洋装,两只手很不惯的分插在裤侧口袋里。手臂似乎过于长一点,袖口齐在手腕下两寸高处,口袋外面露出的那一段黄手腕不算外,并且两个肩头也高高的耸了起来。

傅隆盛呸了一口道:“活像一个猴狲儿,何苦要弸做洋人呢?我想那一身绳捆索绑的东西,穿得也不自在罢?”

这伙人似乎在街上已着小孩妇女们嘲笑惯了,所以走到这里,被小孩子跟着那么样的笑喊,他们并不像要发气,要回骂的样子,仍是嘻哈打笑着,昂昂然的向顺城街走了过去。

大家重新坐了下来道:“剪了帽辫子,真不好看!我们的帽辫子是不剪的。”

傅隆盛重新把叶子烟叭着道:“好看不好看,倒不在乎。只是独立就独立,为啥要学洋人?难道我们一独立,就该投降洋人吗?照这们办,倒不如还是等清朝来坐天下的好,再说他们不对,到底是中国人啦!”

他这一番感慨,把朱街正的话也勾引出来:“傅掌柜的话不错!我们中国的事,就坏在样啥都学洋人。比方我们四川,不要闹着学洋人修他妈的啥子铁路,何致先把我们当百姓的骗来出钱,把钱出够了,又着奸臣拿去卖跟洋人?闹他妈的这几个月,到底这条铁路又咋个了呢?如今清朝江山闹丢了,又来闹独立,并且更凶了,连穿着都学起洋人来!我看,将来吃的住的用的,无一不要学洋人,我们不如简直变成洋人好了,何必还自称是中国人呢?

昨天夜里,我就和王洪发生了一场气的了。他杂种,不知着了啥子人的吹吹,喝了几杯黄汤回来,闹着要把帽辫剪去。我问他为啥要剪呢?圣人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那能把大把的头发,一下剪去的道理?他杂种,跟我强辩说,剃头还不是毁伤头发吗?我说,这是朝廷制度。

他说,以前朝廷是满清,满清是胡人,我们现在独立,就是不要胡人当我们的管头,我们要光复汉人的江山,自己作自己的主人。我一下就生了气,甩毬他两耳光,我说,既是闹光复,那就应该把头发蓄起来,照戏台上打扮,梳起髻子,戴网巾,才算是我们汉人的制度,为啥子要学洋人呢?……”

四五个人全跟着傅隆盛拍起掌来叫道:“对呀!对呀!汉人光复就该照汉人的制度!我们反对剪发学洋人!我们要把头发蓄留起来,挽髻子,这才是正南正北的大道理呀!”

第87节

虽说是正午才行礼,其实从上午八点钟起,蒲殿俊朱庆澜等一进了皇城之后,各街各巷的百姓们全向着皇城挤拥而来。他们不完全来庆祝,他们只是简单的来看军政府,来看闻所未闻的都督的。

傅隆盛毕竟像赴神会当会首似的,穿了双新鞋;夹袍上又套了件方襟铜纽的青羽毛的单马褂;一手仍拿着他那根不能离开的叶子烟竿。此时正滚在人浪中间,挤过了为国求贤的石牌坊。

他感觉得太挤了,回头去向挤在他身后的朱街正说道:“朱大爷,这样子很有点像七月初一要罢市时的铁路公司了。唔!恐怕比那时的人还要多些哩!铁路公司没有这样的大呀!”

挤进了二门,只见明远楼的内外广场,全拉上天花红彩。其中的人,比任何戏场中的人还多。幸而明远楼下扎了好多持枪的警察和巡防,一面向挤去的人拦阻,一面大声喊道:“等行了礼后,各位同胞再请进去参观!现在还没有行礼哩!有标记的各代表,就请进去!”

傅隆盛和朱街正赶忙从袖子中摸出他们的标记,一手向前挥着,一直挤向阶沿道:“我们有!我们有!”

明远楼内的广场,人就比较的少了些。但是把帽辫子剪掉了的,却占了多数,十个人中,大概就有六个是鸭子屁股。衣服的穿着,也更出奇:有穿操衣裤,和蓝布长衫,青宁绸窄袖马褂的,自然是学界中的人。这般人的帽子真怪,有呢的铜盆帽,很像已不作兴的燕毡大帽,只是帽檐是平的;有金瓜式,好像戏台上的家员帽,只多了一只帽搭;也有像军帽一样的遮阳帽,各式各样的帽子都有,好像开了一个帽子赛会,然而独没有红缨帽,瓜皮帽,和戏台上的那些帽子。

此外,便以穿长袍的占多数了。可是长袍上面,也便不同,有套背心的,有套窄袖对襟马褂的,有套阔袖大襟鹰膀子的,如他之套着方襟铜纽大袖而无领的马褂的,却没有几个人。

他们到此,便也学着众人,将那三寸宽,用墨写着某某街代表的一条白洋布标记取出,斜系在左肩之上和右胁之下。

人们各自蜂屯蚁聚,在广场中移动着,或是手舞脚蹈,旁若无人的谈论着。要不是至公堂的露台上,站立了那么多持枪的兵警,大声奉劝“同胞们,这是礼堂,不要拥上来呀!”的吆喝着时,众人自然乐得再上一层去了。

由明远楼进来的代表,还那样纷纷不绝。

至公堂檐口外撑出两面新的大国旗,大到足有二丈见方上下,微风吹拂,旗就是那样飘飘摇摇。

堂的中间,设了一张绝大的大餐桌,上面蒙着白布。桌上摆了些什么,太远了,看不清楚。但见堂内堂外,以及中门左右,人来人往,好像很忙,不知是些什么人,也不知忙些什么事。

由明远楼进来的人更多了。不只是代表,还有整队而来的学生们,学生们仿佛他们就是主人翁一般,结着队,意气扬扬的一直走到露台下,横列在各代表的前头,把顶好的地方全占去了。他们的脑后,不消说,全是鸭屁股。

广场中的人差不多要站满了。太阳影子直逼下来,幸而天花遮蔽了一大半,不然,一定要流汗的。

人声正自哄哄,想必时候到了,只听见至公堂上,一派军乐声音,呜呜伊伊的奏了起来。广场中的人众,更自汹涌了,都要挤到露台下去,看这个空前未有的典礼,是如何的举行法。

军乐奏了一会,至公堂的中门忽然闪开,首先出来的,是一面五尺见方的小国旗;其次便是身穿蓝呢军服,头戴金边军帽,一手提着柄金色指挥刀的正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庆澜;再次是四十几个外国人;再次是百十个全剪了发辫,有穿洋服,有穿军装,也有穿长袍短褂的,不知是些什么样的人。

“万岁!万岁!大汉中国万岁。”先从至公堂上喊起,一直把广场全传遍了,并且有举手的,有拍掌的,有脱帽的,有戴着帽子鞠躬的,秩序乱得很。

傅隆盛同朱街正幸而紧紧站在距露台两丈远处,还看得清楚堂上行礼的情形:两个都督差不多一样高矮的站在正中,向着国旗,一齐把右手举起,举到帽檐边。副都督到底是道地的军官,这军礼行得很自然,而且两腿似乎也并得很紧。正都督好像是随便站着在,行军礼的手仿佛也有点抖。

朱街正更悄悄向傅掌柜的耳边说道:“你看见没有?正都督一脸不高兴的神气,这为的啥子呀!”

其余的人都一齐走到都督跟前,把右手举了举,就算行了礼。洋人便一个一个来跟都督拉手。

“万岁!万岁!大汉中国万岁!”堂上堂下以及广场四周又这么大吵起来。

傅隆盛诧异的道:“那不是路广锺吗?妈的!他咋个也穿了一身军装在那里?”

“我早看见他了,那边还有个穿军装的,不是盐道杨嘉绅吗?……看看,周秃子也在那里!啊!还有王壳子哩!喜欢得那么样合不拢口了!”

“唉!见他妈的鬼!路小脚这般人的脸皮也太厚!胆子也太大!我只怪军政府,为啥不把他们拿下,还让他们来行礼?”

罗纶已单独一人走到高轩檐口,展开一张白纸,双手执着,高声说道:“大汉四川独立军政府宣言!”

但是在“万岁”“赞成“以及咳嗽喧闹的声浪中,只看见他的大口,一张一阖,傅隆盛竭尽耳力,也只听了个大意,似乎是:“我们国家日弱一日,外患也就越发紧逼起来,尤其在这个时节,我们四川更其危险。现在喜得我们得到了独立自治,我们大家就该化除畛域,结为一体,来把这残破的局面收拾起来,整顿起来,不要辜负了七千万父老兄弟诸姑姊妹的希望。”

又是一阵“万岁,”所谓空前未有的独立大典礼,便这样举行过了。都督和其余的人全退了进去,至公堂上,仍只剩一张大餐桌,和一些兵警。

庆祝的学生们仍整队的冲了出去,代表们也只好跟着出去。这比进来时更难了,从明远楼外广场起,一直到三桥,全拥挤着要进来参观军政府的人,并且还不只是各界的男子。

今天独立了,在许多人的心中,凡是以前种种不便,种种拘束,似乎这汉字旗一扬,全都失去了它的性能,不足置齿的了;因此各界的女人们也敢于破天荒的走出她们的堡垒,——外言不能入的阃——公然毫不怯懦的麇在男子丛中,也奋勇的要拥进皇城来观光。而女人们,据说又是最长于骚扰的,只要有两个女人聚在一块,那你的耳根就难清净了,何况是大股拥来的诸姑,更何况是久蛰而动的姊妹?所以就如傅隆盛之古拙,也不能光如在戏场中那样横冲直撞的毫无顾忌,只好在来的人潮中,徐徐找路而行。

假如来去的人都能如二十几年后,受过行的训练,全靠左而行,或全靠右而行,也还不致如那时来者在去的人丛中觅路,去者又在来的人丛中觅路;把个傅隆盛掌柜累到满身是汗,一件方襟铜纽青羽毛的马褂,揉得稀皱,方挤到西御街的街口。

一条三桥街全是人,几乎没有一点空隙容得你横插过去。于是傅隆盛只好抚着他那马褂而站住了。

恰西御街口,以前张贴总督部堂告示的地方,正煌煌贴了张大汉四川独立军政府的宣告。他随着停立在旁边的人,重新看了遍,原来就是将才罗先生所念的,只是后面多了一行年月日,大刻着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十月初七日。

他的耳边,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以为从黄帝以来,总有七八千年了,咋个才四千多年?这是那一位算的,该没算错罢?……”

他回过头去,楚子材先向他打着招呼道:“果然是你,傅掌柜?……你这身衣服,咋个的?”

“啊!楚先生,道喜道喜,我们今天是汉人了!你的帽辫也剪了?”

“你的帽辫不剪吗?”

“我是要把头发蓄留起来,安排照我们汉人的古装,挽髻子,戴网巾的。”

黄澜生看着楚子材笑道:“如何,老侄台?可见我所说的是公意呀!”

傅隆盛忙问:“这位老爷是……”

“不敢当,现在都是汉人,都是同胞,那里还有老爷小人这些腐败的分别。我兄弟姓黄,老兄的贵姓……”

楚子材给他们介绍之后,傅隆盛便谈起在至公堂下庆祝独立行礼的一段,他觉得那礼节太草率了,“至少至少,蒲都督也该向我们庆祝的人演说一番才对啦!我还有不懂的,就是周秃子、王壳子、路广锺这伙坏东西,为啥也挤了去?难道蒲都督他们便不晓得四川的事,就是他们几个搞烂的?蒲都督他们的性命,也几乎就送葬在他们几个的手上?俗语说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是我姓傅的掌了权,今天还能好好容他们嘻皮笑脸的站在旁边吗?”

旁边早围上一大堆人,一定以为傅隆盛在传播什么新闻了。

有两三个大姑娘,把一张脸涂抹得白处太白,红处太红,戴着窄窄的帽条子,插着粉红纸花,一大把帽辫子,扎了三寸多长一段朱红头绳的根子,互相牵挽着,也挤了上来。

黄澜生眉毛一皱,赶快走开。楚子材也忙跟在他后面走了。

第88节

独立那一天,吴凤梧也在皇城里。他虽不是什么代表,也没有什么职事,但是得亏他那一身旧军装。皮鞋本没有了,是赶着在陆军制革厂的售货所买了一双崭新而黑黝黝的,并且打早就跑到旧同事伍平伍管带的家里,借了一柄指挥刀,佩在腰间。在蒲都督还未进皇城以前,他就意气扬扬,对直走了进去;还一路向守卫的军警还着军礼,并一路问到至公堂内较深处的秘书局来。

皇城里的人,全是那么忙忙慌慌的,好像每个房间,都有许多的人走进走出,每个房间,都是人声嘈杂得像一个小小的戏场。剪去了发辫的不少,随处都是,然而也有没有剪的,大概是一般不重要的人,和一些听候差使的杂役。

秘书局是一所小院落,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吴凤梧碰见好几个人,打算问他一声孙雅堂在那一间房里,到底来了没有?但是不等他开口,人家已是着急万分的走开了,或者竟自同别的人谈着话,一直没有瞅睬他。

一间房子里,像是有孙雅堂的笑声。他走到窗口上一望,有三四个人围着在说笑,孙雅堂坐在中间一张凳上,正凭着一个剃头匠人把头发解开,拿着一把大剪刀在给他剪。

吴凤梧笑着跨了进去道:“把我好找呀!原来在这里。雅堂兄,忙吗?”

“啊!凤梧兄,早啦!请坐请坐。你戎装起来了,倒还威武啦!哈哈!”几个正自说笑的人,拿眼角把他一挂,仿佛他的那双崭新而黑黝黝的皮鞋,也不足以邀青睐似的,态度是那么冷淡;他笑着脸,弓着腰,正想一个一个的领教尊姓大名,和恭喜在那一部,或那一局办事,藉以应酬应酬,看将来还可代为吹嘘一个位置?不但是,他的那身军装,虽足以受守卫军警们的敬礼,而在这般文人跟前,却依然保持着它那“不足与言“的固有性在,虽然今天是独立了,口里说着文武平等,都督尚且要穿着军装行礼。

也好,大家走干净了,他倒可以同孙雅堂细谈了。孙雅堂也算是一位老朋友,自然不会那样势利的。

果然,孙雅堂亲切的向他说道:“你既然穿着戎装跑进来,你脑后那条猪尾巴,为啥还不剪了?”

“你倒会骂人呀!自己刚刚剪了,就骂人家的是猪尾巴。”

孙雅堂一手执着剃头匠人递给他的那面小圆镜,一手伸去摸那剪短了的头发,微笑道:“这就叫作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了!凤梧,你我不是外人,再奉劝一言,凡是穿军装的,帽辫早已剪了,从初二以来就剪了。独你一个有条辫子拖在军装上,看起来确实刺眼,倒是穿长衣裳的不觉得。”

他连忙立正,行了个举手礼道:“多谢金言!我们找饭吃的,咋能使人看了刺眼?我便将就这位剃头师傅,把我这条猪尾巴剪了罢!”

他把帽子揭了,坐在凳上,微微笑了笑道:“本来,在昨天从黄澜生家分手回去,就打算剪了的,偏偏老婆不答应,说好好的人为啥要做和尚?……你莫先取笑我!彼此一样,谁不要受老婆的啰唣?其实,不管她,老婆们又有好多的见识?即如黄太太,著名的能干,以前难得会见,近来连会了几次,还不是那们!得罪,得罪、我忘记了是你的小姨妹。我这个人,就是这们太直了,所以到处得罪人。平心而论,像黄大嫂那们精灵能干,又大方,又庄重,又能同男子们谈说得上,不惊不诧的,实在少有,我也跑了些地方,实在还没有看见一个像黄大嫂这样的太太哩!无怪我们的澜生兄,竟变成一个七擒以后的孟获了,哈哈!”

他觉得头发剪得太短了,没有孙雅堂那样像只鸭屁股的好看。剃头匠人说,他是剪过好几位军界中人的帽辫,全是这样,他们还指定要这样,“你不信,请你把军帽戴上,再照镜子。”

孙雅堂也帮着说这样就好,比拖起一条帽辫的好看得多。

剃头匠人走后,他才细问孙雅堂军政府到底是怎样组织的,是不是像官绅所订独立条件上所附的那种组织?

“本来是法制局的事,并且还没有决定,说是要等都督行了礼,才画行。大概军政府比如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小朝廷,也仿照北京的办法,成立参谋、军政、司法、财政、民政、学务、实业、交通、外务、盐政十部,这是独立条件上已经规定过的。此外又设三局,我们这里就是秘书局,事情顶烦了,照法制拟的,有局长一人,参事四人,下面又分民政、财政、学务、司法、交涉、实业、交通、盐政八科,只除了参谋军政,又算是具体而微的一个小军政府了。”

“雅堂兄,你担任啥子呢?局长如其有分,费心把兄弟拉扯拉扯,找碗饭吃。”

孙雅堂抱着水烟袋,摇头摆脑的笑道:“论本事,像我兄弟,担任个把局长,那倒无愧。不过跟都督的交情还不够,听说局长和四个参事,已经拟定了人,都是跟都督有绝大交情的。要是八科长中有我一个位置,那吗,老兄和澜生自不愁无事可做,不过有点难的地方,澜生还懂得一些公事,老兄……”

“说老实话,耍笔头我却不行。你们秘书局全是耍笔头的事,这倒委实有点困难,还有别的地方呢?”

“别的就是法制局,分编纂、审核、文牍三科,这更不行,这全是他们法政学堂的人包办了,连我们光懂公事的人,还不行,你自然更无分了。此外,就只一个庶务局,也分八科,我不大记得清楚,大概是总务、收发、会计、印刷、稽核,这几科,除总务要办公事外,其余倒是尽人而能;还有购置、设备、杂务三科,若是照别的衙门情形来说,这三科不但事情轻巧,并且还很肥哩。正当这诸事草创之际,正好赚钱的时候,只要胆大心细,上千的弄法也不会露马脚的。”

吴凤梧笑道:“我倒不想赚钱,只是这些事,我自量还做得下。雅堂兄,鼎力方圆方圆,科长我不敢当……”

“你倒说得好,告诉你,昨天夜里为争一个小科员,几乎连头都打破了。就因为事情又容易,又肥,所以争执也越大。听说局长科长科员,人已是拥挤不堪,你有好大的腿肚子,敢去挤?我也不能为力呀!我的位置,还在靠人家的嘴劲哩!”

吴凤梧很是丧气的,把军帽顶在右手食指上,用左手打着盘旋道:“偌大一个军政府,找一个小事,也这们难呀!”

孙雅堂不经意的说道:“你是军界,咋不在你本行中去想法子?听说军政部还没有定人,照情形看来,尹硕权很够资格,并且他初六那天,答应维持独立之时,就明明的提说过,军政部长舍了他,那里去找第二个人,蒲都督说不定也只有找他。你难道不晓得陆军里面,他有很大的势力吗?你这们精灵的人,为啥不去找他?”

“我也想到了。只是我现在手上无兵,只有百十人一个小队伍,又没有通过天的。他已经有那们多脚爪了,那里还看得起我。论起来,我们是老同学,提起我,他或者还记得,就他陆军里面的脚爪中,也都是我的同学哩!”

“既有这样的渊源,你还迟疑做啥?你也在外面跑过滩的,难道烧冷灶的办法,还不懂吗?你管他要不要你,总之撩住不放手,况你还有队伍!如今的事,正在开头,脚爪越多,越是好事,只要你先不做得穷极饿极的样子,别人那里有不要你的道理?如其你再放下身子,卖点力气,恐怕人家还离不得你哩!”

这话把吴凤梧点醒了,他跳了起来道:“对呀!孙哥,你哥子真是读书人,见事见得明!我就照你的金言做去,将来如其有点好处,定要加倍报答你的!”

孙雅堂只冷冷的一笑,大约他有两种想头,一是:“你有啥子大出息?顶多当个小科员,当个管带,能报答我些啥子?难道我还要求你帮忙吗?”一种是:“你么,算了罢!有求于人时,话是这样的甜,人家来求你时,就东支西唔了,前次已经领教过,但愿以后只有你求我的!”

机会也太好了,秘书局院子里,忽然走来了一伙穿军装的人。窗子外面好几个人在说:“副都督参观秘书局来了。”

吴凤梧向外就跑道:“说着萧何,萧何就到,那不是尹长子吗?”

孙雅堂跟着走了出来,他已向大家行了礼,并且极亲切的和尹昌衡谈得很好。

尹昌衡身材有那么高,虽不壮实,架子毕竟是好的。穿起军服,委实像一位英雄。他自己也知道眼神不大够,所以每当遇着生人,他总要把两眼起,眉头微蹙,做出一种武概。并且很托大的,仗恃他的资格和他的地位。然而吴凤梧竟自把他当成了老上司,一路同他谈着他所喜欢听的话,而旧日同学之谊,却半字不提,只在谈话中间,稍微卖弄了他一点舍得出力的本事。

他们跟着朱庆澜走出秘书局,说是要回到都督公事室去时,尹昌衡才因了他的一番话“部下城外还有些队伍,如其大人将来要调遣时,部下是可以效力的,”而大大注意了他,笑了笑道:“凤梧,你我老同学,现在又各不相属的,你怎么这样称呼起来!如其你真心要帮我的忙,我们还是弟兄称呼亲热些。”

“这却不敢,大人转瞬就是部长,部下还要靠大人的提拔哩!”

“你真腐败透了!就是服从长官,也不能这样称呼得使人肉麻呀!你再这样,就显得你把我看成外人,我们还可共事吗?”他并且故意落后了几步,轻声问道:“你有好多队伍?可是巡防兵?”

吴凤梧或是猜着了他的用意,或是有意要卖弄他的本事,他一直没有说明白;只是告诉人,他那时是这样回答的:“是袍哥队伍,没有定数的,光拿枪支计算,两三营人可以编够。此外还有两三营巡防,也可以拉得过手。”

这好像更投合上了尹昌衡的心理了,他很高兴的把他肩头一拍道:“好的,今天下午到我家去细谈罢,此刻不必再提了。”

他们走到都督公事室来,那也是一个院子,里面很多的人。蒲殿俊已来了,正在穿着朱庆澜带来的那一身军服,房间里全是人,听去很是嘈杂。只隐隐约约听见几句:“伯英,我的照会……伯英,那件事我来担任。伯英,你得听我说……伯英,这个人是顶可靠的!”

此外,走进走出的,便是周善培、王棪、杨嘉绅、尹良和赵尔丰、玉昆等人的代表。路广锺则更挽起衣袖,在罗梓青、邓慕鲁旁边,奉命维谨的,提起笔,不知写些什么。

吴凤梧很是欣羡的把他们瞅着:

尹昌衡则挺然叉手坐在一张新购置的大餐椅上,两眼如空的瞪着,似乎正在计画如何才能把军政部长的照会拿到手上。

第89节

独立那天下午,街上悬挂汉字白旗的,和剪掉帽辫的,成了正比例,警察兵几乎无一个人不剪,而陆军军人更其剃成了个和尚头。

天气也真好,上午的太阳还只在云幕里躲躲闪闪,偶尔露一露面,一过正午,云幕全收,晶明的太阳,全身涌现。黄澜生是顶喜欢以天象来占卜人事的,遂为之大喜道:“子材,你看今天的天气,很有点意思。据说,蒲伯英他们十二点钟行礼,偏偏上午还倒阴不晴,此刻却大晴了。以此观之,这独立的事,真有点上合天心了。”他们遂商量着要到街上去看看。

西御街的行人并不多,大概少城公园还没有打开,说不定连满城的大东门尚没有开哩。

他们初意打算到皇城去看看的。及至走到东头,已望见三桥大街的人,潮水一样,一阵涌过去,一阵又涌过来,走到街口,他们全站住了。

光是楚子材,他还有本事挤到人丛中,随潮而进,只是拼着鞋袜不要,拼着一身衣裳揉个稀皱。然而黄澜生却无此一鼓劲,他说:“只是去看一看皇城,也未必有从前科场时候好看啦,如此的去拼,实在不犯着。”就这时节,他们碰见了傅隆盛,虽没有亲身去庆祝,从他的口中听来,也知道便是那么一个情形而已。

约有半点多钟,人潮稍稀,傅隆盛先横身向东御街而去。此时,头一批参观了皇城的已出来了。妇女们毫无顾忌的,一路推推攘攘,并大声又笑又吵的道:“龟儿子!挨千刀的!你揎你的老祖宗!张婶儿,才冤枉哩,挤你妈的这一场,有啥看头?一点看的也没有,倒不如在屋头打我们的斗十四,还安逸些。哎哟!老娘的脚呀!瞎了你妈的狗眼,乱窜些啥子!你龟儿,要找你妈的生门来投生吗?……王嫂嫂,你看见蒲都督没有?他龟儿那些死兵啰,硬不准我挤上去。他们说蒲都督就在里头,他龟儿,偏不要人家进去!”

黄澜生向楚子材笑道:“你听,好阵仗!像这样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们,还敢提倡男女平权吗?要提倡男女平权,起码也得像你表婶那等人。她虽是处处都要争强,都要同男子一样,但她却也不把丈夫就糟蹋得像鞋底泥一样,像这样能分彼此,有己有人的,也才配讲平等啦!子材,你说对不对?”

跟着,他们也横身穿过人丛,走到三桥南街,人更稀疏了。黄澜生提议到韦陀堂龙家去坐一坐。

这是第一次,楚子材竟软软的拒绝了,说他要去看两个同学的。

他从他的表婶口中,知道黄澜生一到龙家,必是吃了午饭,甚至要耽搁到打二更才回去的。他有两天没得到机会同表婶密谈了,这不是个好机会吗?他本想去找王文炳的,不去了,一直就走回黄公馆来。

黄太太也是第一次带着两个小孩子站在门口来看街,彼此说起,都很诧异。

她道:“说是皇城里很热闹,妇女们进去看的也多,我还没有去看过皇城,今天有这机缘,你陪我们去看看,好吗?”两个小孩子喜欢得跳了起来。

他大不得劲的说道:“那咋个去得!”他遂加倍把那拥挤情形描绘了一番,说到那些下等妇女们怎么样的疯张捣怪,便笑着悄声说道:“表叔很凑合你哩,说是只有你才配讲男女平权。”

于是黄澜生的话,便扩大了好几倍,从他口中滚了出来。他以为她定会像往常一样,要撇开一切的人,单独同他一个人寻根究底的了,不想今天第一次的举动真多,表婶竟毫无要向他密谈的意思,反而大为高兴的一定要到街上走走。

她说:“以前把我们女人硬是当成囚犯一样,不顾死活的把你关在屋里,大厅还不准出哩,敢到大门口来?敢上街走吗?可是也怪啰,从前越是躲避男子得紧,偶尔一两个正经女人走到街上,总要被一般流氓痞子调戏糟蹋到不得开交。后来哩,女学堂一开,风气就不同了,像幺孃们二十几岁的大姑娘,在街上走来走去,又何尝出过啥子事?我多久就想在街上走走的了,只是打不起精神,今天又是好日子,大家都是喜喜欢欢的,天气又这们好,硬是小阳春天气,我们就不进皇城,走到商业场去看看,倒还有趣啦!”就不说黄太太的主意一打定了,你休想转移得了,便是两个孩子的兴会,你也休想抑制得下,他是早已知道的,于是只好附和了。

黄太太因为要在街上步行,便不十分打扮。只用泡花水把头发抿光后,淡淡画了画眉毛,脂粉也不再施了,只换了件浅蓝色的夹衫,也不穿裙子,向底下人吩咐了一会,便挽着振邦,叫楚子材带着婉姑,出门走了。计抿头算起,只耽搁了三刻钟,也是为平常所未有的。

打从三桥正街经过时,进出皇城的人虽没有中午那么多,可是已经把黄太太骇着了,紧紧挨着楚子材的肩头,徐徐穿过人丛,走到东御街,才舒了一口气道:“到这阵还有这们多的人,今天皇城里,不是上万数的人吗?”

他们走到了顺城街,景象就不同了,铺子全是打开的,汉字白旗差不多相隔五六家便有一面,从檐口上伸出;而各铺子中,还有正铺着白布在书画的。

晶明的太阳照在雪白的布旗上,反映出一种生涩的光明,把人的眼都射花了。

走到提督街,不但汉字白旗越多,而且游人也更众,几乎有点拥挤了,而且剪头发的也加了数倍。

和尚头的陆军,一队一队的走过,肩章帽章全取下了,仍照常的只左胁下佩了柄短短的刺刀,态度还是那么萧闲而和平。

快要到总府街口上了,忽然从北暑袜街走来了四五个巡防兵,头上依然盘着一大把油光水滑的发辫,身上仍是那件不整齐的号衣,下面仍是裹脚草鞋。九子枪沉甸甸的挂在肩头上,口里哼着小调,从人丛中一直撞了过来。

婉姑害怕了,要抱。楚子材将她抱起来时,一个巡防兵已经撞到黄太太的跟前,口里满是烧酒气味。她毫不惧怯,撑起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将他瞪着。楚子材正待伸手去拉她朝旁边走时,那兵打了个哈哈,掉头走开了。

到了总府街,她才骂了一句:“滚你妈的!我还害怕你吗?你默到我才十七八岁,没有见过阵仗的小姑娘么?”

街上来往的人有看见了这一出的,遂都站住了,把黄太太看着。

楚子材打从一个人身边走过时,正听见那人向他一个同行的说道:“这女人好胆量!一定是一位啥子有势力的人的老婆!巡防兵也太横了,大家跟他武辣起来,或者还要好些,吃亏就是大家太懦弱了,尤其是女人们,把他们怕得同老虎一样。”

振邦在他母亲身边,也是气象凶猛的,把一双小眼睛撑得多大,两只小手捏成包子大一对拳头,如其有人来侵犯他母亲,他似乎可以拼命的保护她。

黄太太更其高兴了,旋走旋向楚子材笑道:“人些都是不宜好的,下等人更是这样:服恶不服善。你越是让他,越是怕事,他就越得意了,总默到你害怕他。我这个人偏生古怪,你说你歪吗?我比你越歪!你下流吗?我也不睬!比如刚才那个兵,你若是做得害怕他的样子,你看他更要得尺进步了。我当时心里就想:老实没有人烟了,是深山菁林吗?不怕你,看你敢咋个!”

振邦道:“他若不走开,我先打他的下三路。”

楚子材笑道:“旁边人也是这样在议论。不想今天这个日子,巡防兵咋个会比往天还横豪?往天我还没有在大街大市上,看见过这种举动,也没有看见三五成群,把枪挂在肩头上胡闯的。难道有啥子人在暗中主使,故意叫他们出来生事?”

“还有那们多陆军哩,又有警察,他们敢生事!顶多,也不过调戏下子女人,如其个个都像我,他们也只好缩着龟脑壳溜开大吉!”

到了商业场了。这是全城精华所在,值此好日子,来游顽的人真不少呀,好在是舆马不许入场,场内虽是人多,尚不像街上那样难走。

到底是小阳春天气,又步行了这么远,个个人都是一额脑的微汗。楚子材因为抱着婉姑,更累得满脸通红。

黄太太道:“找个地方坐坐,我的小腿都有点软了,又这们热法!”

虽然说是开放了,男女可以在一齐行坐,但是茶铺中毕竟还没有女人的地位。只有商业场里,几个大小馆子,是无形中可以容许女宾进去,并且特设有女宾坐位的。

楚子材遂说,若是不买东西,只好到锦江春去吃点点心,“他那里有干净洗脸帕,还可揩揩汗水。”

他们刚商量好了,忽然,人丛中挤了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过来。光光生生一个和尚头,没有戴帽子,一张又瘦又窄的黄脸,鼻梁上架了副度数极深的镍边近视眼镜,身材已经瘦小了,又穿了身弸在身上的紧小衣服。他的眼睛,是一直盘绕在黄太太的身上的。

黄太太因为单独走在后面,登时就感觉了。她却不像刚才之于巡防兵那样忿眉怒目的,使人不敢看她,而是微笑着回看了他一眼。

这人于是就走近了,差不多是和她并肩而行了,但是行人是那么多法,走不上两步,终有些人又将他挤开了。

一直走到锦江春门外,黄太太偶尔一回顾,他仍然在三步之外,眼睛直像火箭似的,纷纷向她这面射来。她笑了笑,牵着振邦,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里面七八张方桌全坐满了。堂倌穿来穿去,大声的报着这样,报着那样。

楚子材已走到楼梯上,她也只好扶着梯栏走了上去,刚走了一半,那个近视眼男子已追踪而进,眯着眼睛,挨桌挨桌的在看。似乎望见她上了楼,于是也向楼梯边走来。

楼上还剩了一张桌子,客人们才走,堂倌正在收拾碗筷。楚子材道:“只好将就了!”

大家拖开凳子,各据一方坐下。

两个小孩子先就吵着:“打洗脸水来!”

那近视眼果然跟了来。看见黄太太已坐下了,他遂四面的找座位,没有了,全坐了人。如其他真有胆子,他是可以向他们要求分一张凳子,同桌坐下的,因为一张桌子,照规矩可坐八个人。然而他似乎又不敢。

他挨着黄太太的身边穿了出去,眼睛没有离开过一瞬。楚子材同孩子们正在洗脸,全不觉得,黄太太仍微笑着,佯瞅不睬的用手巾轻轻的扑着汗。

楚子材把面点向堂倌吩咐了,才要同黄太太说话时,她是坐在他的上手,面正对着走道的窗子,她便凑过头来,悄悄向他笑说道:“你看,窗纱外面一个近视眼瘦子,定睛在那里偷看我。”

“啊!是他!”他遂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吆喝了一声道:“李狗儿,你要做啥?看老子挖掉你的狗眼!”

振邦也捏着拳头,跳了过去,但是所谓李狗儿,业已不见,走道上全是不相干的游人。

楚子材回身坐下笑道:“今天你的运气真不好,碰着了勾绞星似的,巡防兵以后,又是李狗儿,我看你以后还是不要出行的好。”

“你认得这个人吗?”

“咋个不认得?他是出了名的商业场的巡抚,每天出了学堂,一定要到这里走半天,专门看女人。幸而是你,没有瞅睬他,如其你瞟了他一眼,他一准上下不离,跟着轿子,一直把你送回去,绝不倒拐的。但是以他那副尊容,和他那穷酸样子,女人们谁肯瞅睬他?”

“你倒不要这样说,一个人只要他心专意诚,鬼神还可感动,何况女人?反而那些自恃得不了的男子,倒讨厌!”

楚子材默然了,知道自己的话有点不大投合口味。

她是极高兴男子们追随着她而不舍的。她曾说过,必要这么样,才看得出女人的身份来,如其走到街上,大家毫不看你,或是在回避你,那吗,这女人就尽可不要出来,不要见人,“爱好的,只好一索子吊死了罢!”叫的面点还没有来,催了两遍,堂倌连连陪着笑脸道:“就要来了。今天比新年八节还热闹,买主特别的多,上下二十几桌,没有空过。灶头上太忙了,求买主担待些。”又送上四杯清汤来应酬着。

旁边桌上一伙好像做手艺的匠人们,跷脚横肘的吃得酒气薰人。有两个已把汗衣襟全敞开了,犹然叫堂倌再来半斤大曲,再来一盘椒麻鸡片。

并且大声武气的正谈着今天的政局。一个忽然问道:“陈三哥,你是百门皆通的,我问你,都督是几品官?”

“还不是正一品,跟以前的制台一样。”

“哈哈!你聪明一世,也有不全晓得的。哈哈!制台一样,你把都督看得太小了!告诉你,制台是一方的诸侯,诸侯自然大了,可是要服皇帝管。比如赵屠户,可是歪了?如其清朝不倒灶,宣统皇帝一道圣旨,叫把他捆押来京,还不是同平常犯人一样,拿囚笼抬了就走?都督就不然了,他首先就没有皇帝管他。”

另一个声音抢着说道:“我晓得了!都督就比如是一国之王,蒲先生当了都督,就比如是刘先主,所以今天叫作独立,就是独立为王的意思!”这一解释,更博得了大家的赞许。

楚子材正要向着他表婶批评什么,要的煠酱面恰端了来。

但是耳朵是空的,隔座的大议论依然陆续在朝耳里钻:“……所以他才择定了皇城来做军政府。你们想,皇城不就是刘先主住的地方吗?制台是一方的诸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他还不敢把皇城拿来做衙门哩。他敢住皇城,这是啥子身份啰!难怪他才那们福大命壮呀!赵屠户把他去,杀了几回,也杀不下去,到底有这们一天,你们还记得不?七月十五那天,一个上午的晴天,把他们去后,天就忽然变了,一连几天的风雨。可见是天上的星宿,你要害他,天都不答应!”

黄太太忍不住了,拿手巾把嘴掩着,笑得把面碗一推道:“我不吃了!”

她站了起来,一直走出锦江春的楼门,站在行人仍是那么多的走道上,两头睄着,一直没有看见那个所谓李狗儿的近视眼瘦个子。

从楼栏边看下去,真是好看。每家都是两面新旗,相对挑出,密密层层的,被斜阳照着,俨然是一条白光的旗巷。楼上的生意小些,旗子比较不多。

楚子材带着两个孩子出来笑道:“他们还听得不想走哩,你却笑得忍不住了!”

他们又走了半个钟头,方分乘了两乘小轿回去。

天还是那么晴明,旗子好像越多了,行经三桥正街时,看见在皇城内进出的人,犹然像赶会的一样。

第90节

皇城外,果然像个古老的大会场。

虽然不见明文宣布,但由大家口里说来,都说皇城因为是大汉光复原故,准许百姓们自由游览三天,好动的成都人,自然不会不来的。而各街各巷中的各住户各杂院的姑姑奶奶们,因为平日震于皇城这个名字,而又难得有机会进去:意想中的那个金銮宝殿,真不知是何等的壮丽,既然准许妇女也能进去,所以她们老早就打扮起来,仿佛到青羊宫烧香似的,成群结队往皇城里走。

只管说军政府时代的皇城,已丝毫没有皇家气象,至公堂绝非金銮殿之比,而比较壮观的明远楼,也尘封积垢到好像穿了一件腐臭的脏外套;青砖和石头的地面,也因风雨的剥蚀,步履的磋磨,又早已失去了它的那种坦平如砥的美观,克实说来,真无丝毫可以观览的地方。但是姑姑奶奶们终于要来,甚至有一天进出几遍的,一则自然由于她们穷檐矮户住久了,一旦走到这种宏壮的地方,光是那三道碧琉璃砖所砌,一丈四五尺高的宫门,已经使她们要忘形的喝采了;其次,以前在一年之中,只正月二月,公许她们上庙烧香,和顺带一游青羊宫的会场外;其余只以前尚有神会戏时,偶尔得去坐坐高板凳,然而总提心吊胆的怕出事,自信稍有二分姿色的,还是不敢冒险今日何幸得了这正明光大的机会,男子们纵然不大以为然,却也不能不暂时的放任而相信在这堂堂皇皇的地方,也断乎不会出事,乐得出来活动活动。末后,或许还存有一种不好的念头:让自己给陌生的男子们多看几眼,而自己也好把陌生的男子们多看几眼,在可能的条件下稍许得到一种心情的安慰。

妇女们成群结队的地方,男子们自然也要成群结队,只管大家口里否认绝不是为的去看妇女。

加以从皇城门口起,一直到至公堂止,并没有一个守卫的兵,又没有一个维持治安的警察,或者是军政府中的人特意如此,以示与民同乐的意思罢?有些人则说因为独立了,大家都能自治,以前专制时代,动辄干涉人民,压制人民的办法,已是用不着了。

以此之故,那一般惯于赶会场做小生意的,便利用起这种自由,在为国求贤的石牌坊之周遭,摆出了无数的摊子。除了正当的荞面、凉粉、抄手、素面、豆花、鸡酒、花生、油糕、各式各样的零吃摊子外,还有打着小锣小鼓招致顾客的西洋景,说着江湖话出卖狗皮膏药的武士,这已经够使军政府门外热闹了,并且还有名为卖糖人,其实就是各色赌博的摊子,更是星罗棋布。只要你一走到为国求贤的石牌坊侧,你就听得见除了零吃摊子上,各色叫卖喊坐的声音外,顶吵你耳朵的,就是赌博摊上掷骰子,以及呼幺喝六的声音了。

在前,赌博摊子本是犯禁的,只在新年里头,无形的准许摆设几天,可也只能躲在偏僻地方,还生怕着警察兵看见了。现在因为大汉光复,巡警道旧的交了事,新的尚没有拟定,在这脱笋时候,就是向来执法如山的警察兵,此时也恢复了他的本性,并不必脱去制服,公然就站在一个较大的摊头伸出了手去。并且因为和一个守军装库的巡防兵争执一个六和幺的乔色,争到脸红筋涨,破口相骂,几乎打了起来。

这是黄澜生于独立第二天,到皇城里去找孙雅堂时,亲眼看见的。他正看见许多人围了过去相劝,他便进了皇城,混着一般姑姑奶奶,和一些乡下老,小孩子,以及军政府的执事人,一直走到至公堂。他虽没有什么标记,但他那整齐的长袍短褂,和他那挺胸凸肚的气派,并又是剪短了头发的,——他的头发是昨天下午着韵侠估着亲手给他剪了的,虽然他心里还不大以为然。——也尽可以代替标记了,所以驻在至公堂上的兵,连问也不问他一句。

他一走进至公堂,只见里面人来人往,许多小院子中,全有人在出入。他一连问了好几个人:“请问一声,秘书局在那里。”

泛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因而就走开的,便是三四个人。

只有一个,像是学界中的朋友,才答应了他一句:“我还是才进来的,也正摸不着头脑哩!”

他站在一条过道上,正在彷徨,心想:“这真比啥子衙门都烦了,为啥不多做几个招牌来悬挂呢?不然,就多派几个人,站在过道上指引,也对呀!”

他忽然碰见了一个人,真似旷野中的指路碑了,连忙招手唤道:“文炳兄!”

王文炳便忙撇下他同行的两个人,走了过来道:“黄老先生么?你打算会那个?都督公事房里是人山人海,挤不下了。”

黄澜生谦恭的笑道:“我是先朝小臣,今日算是草茅下士,和都督向无渊源,倒用不着去叩见。只打算到秘书局去会会孙雅堂。现在老兄总恭喜了,不知恭喜在那一处办事?”

王文炳蹙着眉头,叹了一声道:“到孙雅堂那里去说罢!他还不是不大得意的!”

孙雅堂忙站起来让着坐道:“只好空坐了,茶炉子倒是有的,茶碗却忙不过来。庶务局的老爷们,大概只顾及得到都督的公事房,我们这些局所……唉!文炳兄,你又太弸高雅了,如其你不把照会退了,我们也可以得点好处,沾点儿光啦!”

王文炳案头上一巴掌,啪的一声,把铜笔架都震倒了。着两眼生气道:“孙先生,你还这们说哩!他妈的,太看不起人了!这些人,再不行,也不是当小买办,当跑腿的,经罗先生那们撩着说了几点钟,亏得他会请我去干这种事!”

黄澜生拱了拱手道:“文炳兄到底恭喜了。只为啥又不屈就呢?自古以来,大材小用的事多哩!”

孙雅堂把水烟袋递给黄澜生,一面笑道:“文炳兄的事,在别的人求还求不到哩。庶务局购置科的科长,在这时节,真是第一种肥差使,他偏偏认为是俗事,不肯干。文炳兄,到底还未脱弃学生气习!”

“这算是学生气习吗!我辈出来做事,虽不说一定要担任啥子重大要务,但是多少也得做点与同胞有关的事,那能低眉折腰,来当跑腿的,买这样,买那样的服伺众人?说到借此赚钱自肥,那更可杀了!我王文炳也说不上高雅,却总不应该这样贱视呀!”

孙雅堂笑道:“文炳毕竟是少年气盛,像我哩,忙了这们几昼夜,那一样公事不是我主办的?连一个第一级科员还没有落到手,如其是你,岂不又要拂袖而去了?我们到底是有了点阅历的人,知道自己没有好大的奥援,还不是只好将就下来再等了!”

王文炳的嘴角连连往下挂着,很有点瞧不起的神气。

“那也倒是,该值得你生气,该值得你不平!我们虽说近几天来,忙得不得开交,毕竟是新进,没有一点劳绩。你就不同了,从闹同志会起,里里外外,不知出了多少气力,反而得不到一件称心乐意的事。我就不知道蒲都督用人,是以啥子来做准则?”

王文炳才有点悦意了,说道:“你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比如说,藩库里现还存有二百五十几万两银子,藩台这个缺,可多要紧。有人向他推荐张表方去接藩台的事,他没有答应。盐道衙门的盐库里,也存有一百七十几万两银子,有人告诉他,杨嘉绅那狗蛋,坏透了,虽是赞成独立最早最力的一个人,但是未必可靠,不如派邓慕鲁去,把老杨调为军政府的盐政部长,他不听。还有人主张,巡警道的事,托罗先生去接收,因为巡警有五百支快枪,巡警教练所有二千支快枪,罗先生是有气魄的,如其把巡警抓到手上,军政府就较为有力量了,他还是不听。他妈的!独立两天了,一天到黑,一晚到亮,都在同一伙不相干的人说闲话,闹闲气,以前一般同过患难的老朋友,一个也不用。并且多少重要位置,也没把人拟定。啥子猫儿狗儿都钻了进来,反而以前出过气力的全挤不拢去!雅堂,你说得不错,叫人咋个不生气呢?亏他还知道我这个人,居然照会我去当一名跑街的科长,真真太蔑视人了!”

黄澜生问孙雅堂道:“你的照会到了手不曾?不是第一级科员,是第几级呢?”

孙雅堂打开抽屉取了一件公事给他,是一张楷书的照会:

为照会事,今有秘书局民政科第二级科员一缺,孙君高瞻堪以充任。希即立赴该局任事,以重要公,须至照会者!正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庆澜印章。

王文炳道:“就以雅堂的事而论,也令人不平啦!通通都是新进,说资格哩,都说不上,那吗,就该论本事了。你们那个贵科长,试问有啥本事?……”

孙雅堂看见窗子外面有人走过,便哈哈一笑道:“你的牢骚也太大了!现在你作啥子打算呢?不如仍找罗先生去跟你另自吹嘘一件大点的事情罢了。”

他摇着头道:“罗先生本身的事还没有着落,那能找他再吹嘘?论理,一个中学生,一下就当了个科长,比许多监学先生,教习先生,还高,在蒲先生眼中看来,也真对得住罗先生了。他却不晓得我这个人,并不在乎做官,并不在乎一步登天,只是想做点有意思的事。却也不论事大事小,总之要是于同胞有益的,就派我当个保正,我也觉得比当科长好得多。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了罗先生,他很以我的话为然,并赞成我把照会退了。我看罗先生他们正在密议,说不定别有啥子打算,我只安排着还是帮他的忙好了。”

孙雅堂正色说道:“你是一定行的。我想来,罗先生的声望并不在蒲都督之下,他要做事,何必定要蒲都督找他,难道他自己就打不出天下吗?你这主意顶对了,比如樁盐井,既看清楚了,就该不换手的把它樁穿,那才是对的。若是东跳一下,西跳一下,不说别的,东家先就把你看白了。”

一个杂役进来道:“孙先生,科长请你去有公事商量。”

孙雅堂站了起来道:“已是第十一回了,今天才小半天哩。就是一个说帖,也要商量。”

黄澜生也站起来道:“你的事正烦,我走了,得空到舍间来坐坐。”

他复凑着耳朵,同孙雅堂嘁喳了一回。

孙雅堂低声说道:“能为力的地方太少!依我看,还是得等几天再说。现在浑水里头,顶行运的是学界,其次是商界,你们老官场,正不是时候。”

王文炳走到房门口,回头说道:“黄老先生一道走吗?”

在快要走出至公堂时,黄澜生忽向王文炳道:“罗先生现刻在这里吗?可不可以引我去会一会?我对他先生是久仰的了。”

“你看好多的人!此刻一定会不着的。”

两个人走到至公堂,只见露台下面无数的官轿,进来游览的男女老少到处都有。

“你的轿子呢,在那里?”

“我们现在还说得坐轿子?没有那身份了!是走路来的。”

“其实,大家都该走路,轿子到底腐气。我以后就做到部长,宁可骑马,还有点尚武精神,一坐轿子,便腐败了。黄老先生,我还要奉劝你一句,如其你打算以后到军政府做事,这衣冠却不能不改革一下。长袍马褂,是清朝的制服,瓜皮帽更不应该要。顶好是做一身洋服来穿起,人就觉得时兴了。”

黄澜生大笑道:“你先生的话,未尝不是,不过像我们这把年纪,穿起洋服,那才是四不相哩。你们年轻人,倒可以做一身来穿穿。”

“做是不容易,成都还没有这种裁缝哩。我已向朋友分了一套,他是放在金堂家里的,已派人回去,不两天就可取到了。”他们已来到皇城门外,似乎赌博摊上越发热闹了些。

黄澜生道:“文炳兄,我又要说一句老腐败话了。堂堂皇皇的军政府大门,像这样赶香会似的,似乎在观瞻上有点不大好罢?”

他点了点头道:“论理,人民也有人民的自由。独立军政府,本不比以前的衙门,为政的深居高拱,同人民简直隔了一道高墙似的。独立以后的官,第一不应该有官气,第二要和人民同起同坐,同甘同苦。不错,外表的尊严,不该弸得那们厉害,像这样乱糟糟的,实也太不好看。里面的人,自然也晓得,不过既说了与民同乐三日,才第二天,似乎不好就干涉。糟糕的就是巡警道尽没有定人,就要干涉,也无从着手呀!”

“这是我们私下议论的,蒲先生这个人,以前那们风利有名。这回一登了台,好像就有点茫然了,许多事都现出一种忙乱的样子,你觉不觉得?”

“不错,我看他以前的确像一把风快的刀,现在这刀口竟是钝的,连一块豆腐都不大斩得断了!”

第91节

三天的同乐,一瞬的就过去了,市面上的现象,也和军政府里面一样。表示着人民有绝对自由的,除了遍街遍巷,掷骰子,押纸宝的大小赌博摊子外,便是以前严厉禁绝了的鸦片烟馆,又公然开张鸿发起来;还是照旧的在烟馆门口,垂下一幅温江火麻布做的门帘;以为标识。而附带的煮烟铺,自然也立刻发达了。

关于这两种自由,所谓上等人,是全然不以为然的。只管上等人中,也有在禁烟时间,仍那么一榻横陈,吞着云,吐着雾,怡然自得,以为南面王之乐,莫过是也;而公馆之中,只管男女不分的,终日终夜在推牌九,打纸牌,搓麻将。即是所谓普通人,也大大看不顺眼,傅隆盛掌柜那天在街公所里,便曾向朱街正大肆批评,说本街戴老三的烟馆,实在不应该打开,“贼龟鳖蛮,不论啥子人,都聚集在烟馆中。把好人拖累了,害得倒死不活的,且不必说,只那烟灯旁边,就是打滥条,开方子的好地方。若其让他搞下去,以后街面又不会清静了。”然而朱街正只摸着胡子道:“我们有啥子办法?警察局都不管哩!”

“赌博摊子,也摆得不成话了!果然都聚在皇城坝,还算归了总,子弟们不见得都跑了去。如今街头巷尾,无地不有,大哩,几两银子的输赢,小到几十个钱,也可下注。这般靠赌摊为生的,是啥子好人?子弟们输极了,不说偷盗等事,做得出来,就弄到下浑水,做些没廉耻的事,也平常呀。本街中那家没有几个没定性的子弟,就是我那小四,向来老实的,昨前天来都有点不对了。”

所得于朱街正的回答,依然是那两句“我们有啥子办法?警察局都不管哩!”在前,警察局本是全般人民最瞋恨的所在,于今才几天,就令一部份的人思想它的功绩了。

大家很是盼望来一个能干的新官,起码也得像徐樾徐道台那样,——如其像周秃子,似乎又太讨厌了。——听说军政府所照会的巡警委员是舒迭生,有一小部份的人便失望了。

其次,顶自由的是帽子。军政府并没有规定清朝衣冠,到底还该不该穿戴,也没有规定何种衣冠,方是独立以后宜穿宜戴的。只于都督行礼时,穿了一次军服。似乎军服是礼服了,却也不然,其余的人,除了本身在军界中的,穿的是军服外,穿洋服的也有,穿日本和服的也有,穿清制的长袍短褂,脚下一双皮鞋,头上一顶博士帽,或是一顶遮阳便帽的也有。

军政府中如此,市面上自然更加热闹了。大概在学界中,和新的军界中的,头发都已剪去,一多半都戴的是下江来的便帽和博士帽,以及本城立地仿制的三分不大像的遮阳帽。到底没有剪掉头发的仍占绝大多数,一多半仍旧不急急于改装,依然是他那一身,而长拖着一条发辫,其余,便有好些如傅隆盛所主张的,既然大汉光复,便应该汉装起来。首先将头发梳到头顶,学道士样,挽一个髻子,戴一个发网。大概衣服改起来不大容易,又费钱,又不大方便,于是便只在帽子上设法,因而街上便有了戴青缎四方巾,当额绽一块玉牌,脑后拖两条飘带的,有戴家员帽的,有戴无翅的公子巾的。不过都没有戏台上那么花梢,那么好看。

在头一天,这种帽子出现时,街上的孩子们又有了追逐欢笑的资料了。他们把喊“短尾巴狗“的呼声,变而为“员外来了!家员来了!花鼻梁公子来了!啊!还有戴鸭屁股帽的邻居伯伯哩!”然而被喊的,却不惭不怍,昂着头仍自大摇大摆走他的路。

傅隆盛虽然是主张光复汉制的人,但他看见这种装束时,到底违反不了他那知美丑的本能,而甚感觉得穿着窄小的清代衣服,时兴薄皮底缎鞋,而独独戴一顶到底是不是汉制,还待商讨的帽子,实在不好看,不好看到使人翻胃!

他那时正在春和茶铺里,同着剃成光头的陈占魁一桌坐着在,便笑道:“这两天也不知是看惯了吗?或是硬该这样?光是把帽辫子剪了的,已经不大刺眼,那些就是穿着这等衣服,只戴一顶洋帽子的,也很四称;穿洋装的更其没有谈论了,觉得皮鞋踏得的槖的槖,把片胸脯挺了出来,到底威武得多。你看刚才那几个戴方巾的,为啥子那们不好看?是没有看惯吗?还有那些不称的地方?”

陈占魁这时快要算是老兵了,自然有了他的见解,并且也敢于发表出来,尚往往得到傅掌柜的赞同。他遂如其所欲言的说道:“光换了帽子,自然不行,除非像戏台上一样,身上还该穿着那种又宽又大的衣服,脚下又厚又阔的靴鞋,走起路来,还该那们一步三摆的,自然就受看了。”

“这们看来,光复汉制真太难了。如其都穿戴起来,不是满街戏娃子了,哈哈!只要踏着方步,高拱手,低作揖。真不用再进戏园了,哈哈!”

“岂但难看,其实也不方便。像我们以前,那一条帽辫,真是累赘,不梳哩,又痒,梳哩,又费事,倒是这一晌剃光了,又方便,又舒服。我说,独立后啥好处都没有,两个月的饷,还是没有关着,只有把头发剃了,我们硬得了好处了。”

“我也晓得把帽辫子剪了,自然好些,又省钱,又免得把衣服的背心弄脏。不过,想着剪了头发学洋人,又有点不服气。前几天还打算把我们汉人制度光复起来,今天看了那打扮,心里又不大愿意了。”

其实,光是戴方巾,戴公子巾,还算是好的了。在几天以后,竟有把头发梳到前额,挽一个英雄髻子,拿青纱帕缠一个宽檐包头,并且在英雄髻前,有插一朵假珠花的,有插一朵菱形彩胜的;因为纱帽一勒紧了,眉梢眼角自然高高吊起,这确乎有点像戏台上不开脸子,不挂红须的马俊,于是自然而然就有在鬓角边戴一朵红绒球的了,自然而然就有在眉心抹一笔红痕了,自然而然就有把两绺头发剪得尺多长,从两边鬓角拖到腮边的了,还有自然而然拿墨把眼角延长的了,这是巡防兵特有的打扮,没有人敢模仿。

这一般古英雄一出世,加之近代的武器又不离身,于是街面上也就自然而然发生了一种恐怖的阴影。不但傅掌柜再不愿提倡复古,就是顶胆大,并能把乱世妇女所遭受的最后关头也看破了的黄太太,也不敢再在街上步行了。而茶酒馆中,和赌博摊子上,便几乎无一天不有英雄在用武,不有英雄在施展威风的了。

警察不敢管事,怯懦得和安分良民一样,使人大为感觉军政府的无能。而以前足以使军人不敢生事,见了就得立正行礼的配粉红袖章的宪兵,也看不见影儿了。

同时,四城门外的同志军也远自数百里,整队整队的开进城来,庆祝军政府的成立,也算自由行为之一种。从初十日起,几乎无时无刻,不有呜都都的过山号声,从大街上吹过,而一直吹到皇城。

同志军本是城里人因为瞋恨赵尔丰,悬盼了两个多月的豪杰们。所以当其初初开进城时,许多人一听见消息,都欣欣然挟着一颗好心,特为拥到大街上来瞻仰他们的盛容,以为至低限度,总比眼前那般挽英雄髻的队伍强多了。

然而他们所瞻仰的盛容乃如此:前头四柄过山号,其次一面大旗,大写着某某路同志军统领某。其次全是单行的队伍,梭标的过了,接着是羊角叉的,接着是长柄单刀的,接着是明火枪的,接着是四瓣火前镗枪的,——顶少的数目——接着便是曾为城里人所震惊过的饭碗粗的大抬炮和牛儿炮。豪杰们的衣服:长短俱备,五色齐全,下面倒整齐,一律光腿草鞋。豪杰们的容貌:枯草般的发辫盘在脑顶,有白布缠头,也有戴着变黑的破草帽的,脸与身材都很瘠瘦,并且从人巷中经过时,个个都有点怯生生,深恐遗笑大方的模样。

其次又一面白布大旗,大概写一些庆祝什么的字样。其次就是押队的统领了。统领坐在一顶三人抬的打枪鸭篷轿内,大抵四十多岁的年纪,有些胡须根子洒在脸上,又大抵不很胖,也不很瘦,红褐色的脸色,摆出一副和善的笑容,一点不似传说的杀人不眨眼的那种凶横样子,大抵口里总叨有一根又长又粗的烟油浸透的叶子烟竿,而烟竿从脚帘上伸出,又大抵是架在轿杠上。

发辫自然是盘在头上,而在发辫上必又左五右六的缠上一条青纱帕。身上只管是长袍短褂,而短褂的胸襟,大抵是敞开了,而在挺长的短褂上,必要系一条颜色鲜丽的湖皱腰带。领口也大抵是从短褂直到汗衣全不扣的,四五层衣领分披在项脖两边,把里面系肚兜的银项链也露出了。脚上大抵是打有牛皮补钉的方头鞋子,从脚帘下直伸出来,表示他们态度随便。

以如此的盛容,怎么不使一般期望过切的人们感到一种滑稽的失望?他们在最初看见时,真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把巡防兵和陆军打得弱弱大败,不敢正眼而视,使赵尔丰等人用尽方法,也不能敉平的,果然是这样的人物吗?怕不是的罢?”

他们尚以为这一定是些不关紧要的队伍,而真正和官兵相抗的,必另外有一般很可观的豪杰们,或许还没有进城。

巡防兵自由发威,和同志军自由庆祝之时,还有一种也令人心大为不安的自由,这便是自初八以后,随时随地的开会了。

秘密会自然知道的人很少,可是终于有人知道,而最使人发生恐怖的,也便是这种会。

恐怖的阴影越展越大,而首先深切感到的是黄澜生。

黄澜生在快要独立时,虽然也如一般人一样,生怕在新旧移交之际,发生什么不祥的事变。但他那时尚比一般人多晓得一点内情,尚有一种坚实的信念把他支持着在,他信蒲伯英罗梓青这般议绅,都是当代的豪俊,他们既能赤手空拳,借一个争路的题目,把一个安静的四川搅成一团糟,已经看见他们本领之大;而值此残破之后,又敢于出头来把这一盆火顶在头上,那他们一定是有人所意料不到的绝妙办法,只要把权柄操在手上,或许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四川措于泰山之安了。

所以,在那几天之中,任凭许多人述说种种绅界里不好的消息,他是毫不放在心上,而所省省然的,就只是他的前程问题。他本是有钱的人,也不一定要做官挣钱,不过既做了十多年的官,一旦放下来当寻常百姓,终于有点不惯。寻思当此新旧代谢之际,又不一定要论资格,只要和绅界,和革命党,和维新派挨近,趁着浑水,捞他一个官,——自然总要比他现身所是的候补知县大些的——也才不辜负他这个人。

就是在独立后的两三天,他还在作如是想,而依然相信蒲先生的好办法不久就要施展出来。因此,他就目睹了皇城门外那种不良的现象,虽觉观瞻上太不雅了,而于他的信念,尚没有动摇,心中所思想的,仍只是“争的人既这们多,又这们凶法,自己又始终没有和绅界,和其他有力量的人挨近,看来,科长已经没分。以孙雅堂的那种靠山,尚且只是一个第二级科员,那吗,自己只要好好的捞得一个第二级科员,也就可以了。大概第二级科员,顶小顶小,也一定小不下候补县去的,只要加以搞干,终有升迁之一日,那又何必一开口就嫌馍馍小呢?”但是他这不嫌小就的念头,先就给他一个同寅的,一瓢冷水浇了个冰冷。

他这同寅,是江西崇仁县的人,分省到四川三年,得过一些差事,都不大好,手边上并没有多少钱,独立之后,是不能不找一只饭碗来捧的。那天在街上碰见了黄澜生,便殷殷勤勤同他谈了起来,并一定要到他府上来坐一会。一坐下了,就告诉他一个恶消息,说是千真万确的,军政府的人已一致议决,凡军政府里十部三局,以及军政府外各司道府县,各厅处局所,无论是实缺,是差使,一概不用外省人。

就是在四川落了籍的,只要曾经出来做过官,当过差使,把原籍填写过的,便不认为是四川人,而是外省人。他还举证说:“听说胡雪生为人甚是公道,并且是蒲都督帷幕中顶说得起话,顶见信任的一个人。他前天曾向蒲都督建过议,说我辈旧官场中,亦复有才能出众,素负声誉的人。当此诸事草创,人材缺乏之际,何不把府内府外的位置,一概分为正副两名,即照都督的例,正的由四川绅士担任,副的即遴选旧日官僚担任。他说绅士们阅历都太不够,办起事来,一定不行,倒是旧官僚,一切都熟悉,只要不把事权完全交在他们手上,他们到底是可用的。

澜翁,如其胡雪生之言可行,岂不是四川的福气吗?我辈几千人,也不致大起恐慌了。”黄澜生当然同他是一样见解,当然要问他的下文。

他说:“蒲都督也颇以胡君之言为然,当下就想先从军政府里办起。不想别一般绅士全不依了,并把我辈痛骂了一顿,说得一文不值。并攻击到胡君,说他是汉奸,听说会议时,吵得很厉害,大餐桌子都推翻了。这么一来,不但我辈永无出头之日,听说诸人中有激烈份子,还变本加厉,要把我辈驱逐回籍。澜翁,你看四川人可是有良心的吗?”

“这太厉害了!独立以前,我倒听见说过,说四川绅士要排外。那时是同排满之说,一时并起的,后来排满没有实现,我以为排外也一定是谣言了。”

“绝非谣言,绝非谣言,这话传出来时,有凭有据。我辈已打了传单,在江南会馆组织了一个十七省救亡会,明天开一个大会,先给四川绅士一下反哄,叫他们知道我们客籍,还是不弱哩。然后再举代表去见蒲都督,质问他为什么要排外?

话说清楚,客籍中不得了的实在不少,硬要叫他多多录用一些才对。澜翁,你虽然落了籍,我看还是在被排之列的,明天大会,何不来参加一下哩。如其不出头来闹一下,四川人眼中便太无人了!”黄澜生经他同寅这么一刺激,心里已是大为不高兴,而孙雅堂的信来,也露了一点消息,即是旧日做过官的人,休想再出头找事了。

同一天,又从楚子材口中,听说王文炳告诉他的,军政府里有几位明白人,已看出了前途的大危机。

第一,是赵尔丰不肯就走,仍然虎视眈眈的盘踞在制台衙门,手下巡防兵十一营,又是全无军纪的那样在市面上招摇;虽然不知赵尔丰葫芦里是什么药,并且他交事之后,只管没有动静,然而其坐待时机,却是显然的。第二,兵权操在外省人手上,蒲都督不惟不想法子把兵权取得,并且还把一个军政部长死死扼着,偏不拿与尹昌衡,以致四川军人,很是不满,陆军中间大有组织,秘密会议,天天都在开,连吴凤梧也滚到那边去了;文人不平,还不要紧,只是吵骂一场而已,如其军人不平起来,那就得另想制法了。第三,革命党人因为没有挤进军政府,而众绅士又甚为害怕革命党的激烈,不敢相近,别的事也不分一些给他们,以致革命党很是气愤;听说尤铁民又来了,还带了许多钱来供给革命党的使用,他们正自在计画,如何弄起风潮来,好把军政府抓到手上,同重庆的蜀军政府联合起来,把四川的假独立改为同湖北一样的真独立,实行排满,排绅士,排官僚。

危机是这么四伏,而蒲都督简直打不出什么主意,去同他商量,他总闹着小脾气的说:“我也是一个人啦!啥子事都要叫我办,我如何办得下!并且办出来了,你们又动辄批评我这不对,那不对。稍为慎重一点,你们又怪我太迟延。我现在一做了都督,简直就成了众矢之的!用人哩,也要由你们的主张,不依就不对。朋友们也太多,一天到晚,都在问我要事情,都在向我上条陈,而你们也只是用嘴,又不代我去做。像这样,这个都督我真不愿意当了,那个愿意,就让那个来罢!”

因此,他们才商量了一个补救的法子,叫罗梓青先生出头来招抚四路的同志军,凡来省庆祝的,就极意同他们联合,没有来的,就派人出去联合,王文炳就是被派之一人。但是据他说,招抚同志军倒不是难事,难的就是没有钱,没有枪械。而蒲都督哩,去请他在藩库里提拨一点经费出来,也不肯,说是那不能动,须留待别用;请他把军械库和机器局的枪炮提拨一些,他也不肯,说何必还要造乱哩,这些造乱之具,理应一火而焚之的。

所以王文炳的断论,很是愤慨而悲观,他说:“像这样搞下去,一定要弄出大事而后已的。这一下,乱将下去,那就不像七月十五以后了,前途的希望实在太少。要利用同志军来作万一的补救,他是没有把握的。”这绝不是王文炳随便乱说的话,就事理上想起来,也一定如此。这一来,竟把黄澜生信赖蒲都督大有办法的心,完全毁坏了。

他惶惶然的说道:“我不想蒲伯英才是这样一个名实不符的人啦!四川的事,一定要搞糟!赵季帅的信用早失,在前席着全胜之势,已那样不行,如今在啥子都已解纽之后,还有啥用处?我看,成都这地方,要遭劫了!孔夫子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太太,我们又得想方法了!”

这次的黄太太,已经不是以前“稳坐钓鱼台”的黄太太,她看见过挽英雄髻子的巡防兵,又看见过贼头贼脑的同志军;她以前那种不怕事的胆子,已经缩小了。加以听见楚子材刚才又说过,那姓奎的体育学堂学生找着他,请他代为在大城的中城或东门一带,找寻一所偏僻的房子。说是满城里头气象太不好,明白事理的满人,生怕大城的汉人要排满,要报仇,弄到像陕西那样屠杀事件,因而想尽方法,要和汉人亲近。然而这种人并不多,其余都是一种浑虫,他们首先感到汉人独立了,旗饷或者会无着,这就是最可恨处。他们说的,汉人既这样恶毒,要把我们饿死,那吗,我们不如先动手打出城去,杀他一个尽兴。

“把咱们将军拥出来当大元帅,赵尔丰当副元帅,先把大城汉人杀尽,守着城池,等候外面的援兵。咱们主子才是真命人主,汉人本是咱们的奴才,现在反了,自然要说咱们主子逃跑了,其实咱们主子还统着百万大兵在北京城哩。他自会来救咱们的。”

这不只是说,并且在独立的第三天,有两个剪了发的学生到满城去找朋友,竟着一伙浑虫揪住,打得寸骨寸伤。幸而拼命逃出小东门,才被街坊救了。那时,要不是将军亲自出来弹压,向羊市街的街众,低声下气的陪礼道歉,并出钱派人,把受伤学生送到平安桥教堂医治,那一天,已会惹起绝大风潮来的。

但是,浑虫太多了,全是那样不知死活的在胡说胡闹,就是将军也不大招呼得住,他们还甚怪将军以前太懦弱了。看情形,早晚是要出事的,并且最初一定是汉人先吃亏,满城乱人先杀出来,流一些血,而后把汉人激怒起来;巡防兵再说不好,到底是汉人,到底有顾盼,还不要说陆军是有新思想的,他们能束手看你满人行凶吗?那一下反哄过来,玉石倶焚了。所以那姓奎的学生很是焦急,宁可房屋财产全不要了,只想把家里人口悄悄搬出来,逃一条性命。

这是满人亲自述说的,自然不比谣言。他虽没有说西御街到底危险不?但是以他不提说到黄家来躲避,而指定要在中城东城,这已明白指示出,凡接近满城的街道,全不是平安地带。她正自在着想,将如何的躲避哩。

她偏着头道:“你说想啥方法呢?还不是只有搬家了!这次我不阻挡你,凭你想往那里搬,就往那里搬罢!”

第92节

社会比如是个大的木桶,礼法秩序便是维系这木桶的箍,倘然这箍被虫蛀朽断折,则木桶的分解,断乎不止是一片两片,而是整个分解的。所以独立以后的成都无秩序的零乱现象,并不只是市面,并不只是军政府里,即是原有的各机关局所也是同然的。

这时最急须的,是要得一个好的箍桶匠人,赶快运用他那巧妙而灵敏的手段,趁这木桶将解未解之际,急速打一道牢固的新箍,把那旧的替代了。但是蒲先生似乎尚未解此,或者想到了,而所用的材料又不大对,不惟没有把这大桶维系好,反而把它分解的力量加强了。因此,乃有警察不听命令,学界的人开会登报攻讦接管提学司事务委员徐炯。至于接管布政司事务委员蔡镇藩,更是彷徨无措,被人攻打得体无完肤。

军政府此时更热闹了,各路同志军的统领或代表,有单独坐轿来的,有带了少许队伍来的,打从至公堂的中门,昂然而进,昂然而出。中间最令人感生兴趣,一哄传出来,而皇城坝竟自拥了许多人在那里等着看的,便是自流井同志军的女统领王大脚板,也率队到军政府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新街上竟出了一件占夺小旦的事,是一个风流的绅士罢?带了两个久未登台唱戏,而专赖平日爱他们的一般老斗,出钱为生的小旦,在一家小酒馆中,调笑喝酒。风流绅士快乐得忘了形,把两个倒男不女的小旦,左拥右抱,这面贴个脸,那面亲个嘴,口里说的,自然是些富于诱惑的肉麻话,而两个小旦也是毫无顾忌的,忸怩出许多难看的举动。这时,一伙巡防兵恰从酒馆门外走过,似乎从窗隙间瞥见了,本都走过了的,忽然七八个英雄突的回身,走进酒馆,理直气壮的掀开门帘,抢到房子中间,齐吼一声:“好狗日的东西,快活呀!两个两个的抱着耍!”

风流绅士脸都骇变了,还未等他开口,左右开弓的耳光已打得他鼻血长淌。而金丝眼镜、金表、金戒指、以及装有银元的小皮包,也着这么一打,打来不见了。两个小旦则没有着打,但被几个英雄押着,说:“陪老子们到营盘里睡觉去!”

总府街也出了一件巡防兵打报馆的事。独立之后,一切自由,言论不消说更自由了。那时新出版的报纸,真有如雨后春笋。因为太容易了,并不经过什么手续,只须写一面招牌挂起,坐一个人在外面,就算是发行部。编辑的事,不消说,除了剪刀面糊,本城新闻有的是投稿的访事,不够哩,捏造一些外来的专电和通信,只要你会捏造,任凭说什么都可以的。而社论时评,更可由你任意骂人,越是骂得厉害,就文章不通也没人笑你。并且费用也不多,印刷可以欠帐,洋纸可以赊入,份数也少,有二三百份,满够张贴和送人了。然而也就因为言论自由,有一家报馆,连登了两条关于巡防兵横暴胡行的新闻。主笔先生大概正无题目做社论,便抓住这新闻,做了一篇“忠告巡防兵”的文章。本来料定巡防兵并不会看报的,就看了,也不会懂。

然而事乃有出人意料之外者,却不知什么人竟告诉了巡防兵,说报馆在挖苦你们,说你们都是生番,强盗,要请军政府来惩治你们,砍你们的脑袋。说话的人或者无心,或是出于开顽笑,然而英雄们当此军纪全废之际,即是他们的官长,尚且不敢向他们说一句重话,这如何能受报馆的骂?

于是一声喝打,二三十人便拖起家伙,直向总府街奔来。沿途闻风加入的又是六七十人。可是一众英雄一直没有弄明白到底是那一家报馆在骂他们,及至跑到总府街,报馆如林,挨手数去,便不下三十来家。如何处呢?英雄们大略会商了一下,管他那一家,要清问是清问不出的,顺手打他一两家,他们自然知道是惹着了歪人了。然而事又有出人意料之外者,着打的两家报馆,——也不过把白粉黑字的招牌,和发行所的柜台桌椅,和茶碗等事,打个稀滥而已,人是早躲了。——恰没有登新闻做社论的那两家。

占夺小旦的波痕,漾而为各个小旦的家里,全有了英雄的足迹。有几个较为有名,较为体面,较为娇嫩的,不胜英雄的眷宠,偷偷的躲到老斗家去了,于是就犯了英雄的大怒,把个院子搅到天翻地覆,日月无光。直到左邻右舍的人出来陪礼厮劝之后,方忿然把小旦的东西抢走个精光,以示薄惩。

打毁报馆的波痕,漾而为军政府代他们多出一口气,把着了冤枉打的报馆,重又加了一个十字封条,朱语是“造谣毁军、扰乱治安“八个字。而一般主张言论自由的先生也只好在暗地里瞋恨,而不敢责备军政府一句,更不敢再提论巡防兵的不是了。

军政府也深知军纪败坏,是顶不好办的一回事。但尚以为也只有巡防兵如此,陆军到底要好些,他们是有新知识的,他们知道爱护人民社会,断不会像巡防兵之暴乱,现在只好等一切制度都改定好了,把巡防兵慢慢调出城去,再慢慢将警察整顿起来,市面自然而然就可恢复了,然而新化街的一战,又把大家的幻念打了个粉碎。

这一战,正由于陆军同巡防兵那一天在新化街,为争夺一个妓女,巡防兵自是不让人的,拔刀就砍,开枪就打。如其所遇是绅士和平民,自然该他们得胜,不幸陆军也是有武器可凭,并且也是集团的活动,有恃而无恐的,于是盛怒之下,便也照样还报过来。

两方动手不到半点钟,巡防兵死了八个,伤了十七个,比较的势孤,才自行认输退让了。陆军方面死伤的人数虽也相当,但仗恃人要多些,毫无所畏;并且这一来,陆军军人遂都感染到军纪原来是可以不顾的,以前各种禁忌,一自独立,原来就没有了;不特如此,再把巡防兵的行为一看,再把军政府对待他们的办法一看,再把这次争风的冲突结果一看,“啊!我辈军人,原来比任何人都可自由些啦!”

于是乎自兹以后的陆军,便也和巡防兵差不远了,于是乎外籍军官,顾到军纪既废,本身将来的危险太大,遂纷纷向着副都督辞职,并且怀疑的说:“这怕是四川人使的手段?故意纵容军士,把纪纲破坏得干干净净,首先就不讲究服从。他们四川军官常常都在秘密会议,也不知如何在同军士们勾结。像这样,一旦变故发生,我们客籍军官只好牺牲了,不如先行辞职走开的好!”

果然,同时一般四川高级军官对于副都督,也甚不礼貌。副都督的命令,几乎等于一张白纸。听说,那位新任军政部部长的尹昌衡先生,更当面责备过他道:“朱副都督,你要知道,责任是不好负的呀!现在四川闹成这个样儿,兵骄将横的,如其将来出了别的事故,我们四川人是要拿手枪对付你的!”

因此,朱庆澜便在日常的会议席上,正式的告退说:“诸位同胞先生,鄙人现在身体很不好,夜里常常睡不得,副都督职务太重,加以鄙人能力有限,自己感觉实在担任不下,务望诸位同胞先生准许鄙人辞退,另举贤能,以充任此职,鄙人明天就要买舟东下了。”

自然是辞不准的。并且众人也知道他的辞意所在,不外乎两点,一是四川军官对他不满,他们答应代他疏解;一是军纪废弛,军人不受约束,无形的于他面子上太不好看了,他们商量了许久,却找不出一个较善而又较为有力的办法。

末了,才由一位讲善知识的朋友提议:“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好高之心,亦人皆有之,与其严刑峻法,以杀止杀,不若用些好话以激发他们的天良,俟他们自行悔悟,自行改善之为计!”

因此,才有“军人资格最高,诸君幸各自重!”的格言式的军政府告示张贴出来,而一方面才有陆军、巡防、警察、旗营,四部借商会地方,定期开会,互相解释嫌怨,从今和衷共济,维持军政府的联欢运动。

第93节

黄家只管议决要搬家,到底也只议决罢了。

其初,由黄澜生主张,把东西收拾封锁起来,只是人,随带点金银细软,避到簇桥彭家院子去。但是经楚子材亲身去一探听,从双流一直到南门,四十里间,全被南路开来的同志军驻扎满了。不但各乡镇的客店、庙宇、祠堂,以及住家人户,没有一丝隙地,就是周遭四五里内的农庄院子,也到处是人。彭家麒的家里,依然被吴凤梧的队伍挤得只剩了五间房子给主人住,连厨房里,连堂屋里,全开着稻草地铺。这如何还容得下黄家的人去呢?

其次,由黄太太主张,搬到东北门去。然而容易吗?佃房子哩,早已是无房可佃了;孙雅堂陶刚主等家,业已被乡下新避进城的亲友们挤满了。算来,要避,仍只有韦陀堂街龙老太太家是空的。

韦陀堂街本来是比较偏僻的街道,但是军政府一成立,它便成了由南门到军政府的通衢。一天到晚,陆军巡防同志军,以及流氓痞子,人夫轿马,是不断的从那里在经过。而左近几家客店,全住的是较为有力量的同志军。这般人,也沾染了巡防兵的恶习气:头上挽着英雄髻子,身上散披着各种颜色的短衣服,有枪的肩头下挂着枪,不就后臀上带着雪亮的杀刀,腰带上插着雪亮的匕首,脸上摆出一种不讲理的横像,似乎巡防兵见了,也得退让十步的光景。韵侠幺小姐那么不怕事的女豪杰,也已奉着妈妈,搬到东升街胡二舅家去了。

无处可逃可躲,黄太太焦得不了,只好叫黄澜生楚子材常常到外面去打听风声。只要风声不紧,有什么事,但把大门结结实实的顶上,也便可以不怕了。

因为商会内的四部联欢会似乎有点关系,黄澜生便约着楚子材,在十二点钟的时节,赶了去旁听。可惜去迟了一点,陆军和巡防的代表已经演说过了,坐中七八百人,正在听旗营代表戴恩伯的演说。

他一上演说台,便冲着三面,深深行了三个鞠躬礼,而后笔端的站着,恭恭敬敬,打着他们驻防旗人特殊的京川混合的调子说道:“兄弟姓戴,神行太保戴宗的戴,名叫恩伯,皇恩浩荡的恩,伯仲叔季的伯,任务是驻防旗营执事教练官。今天代表旗营,特为来共诸君联络的。诸君,兄弟虽说是旗人,但是,自从我们祖宗入川,二百多年,也和诸君家世一样,从外省迁来,六七世,八九世,完全变成四川人了。我今天不但算是四川人,并且还是四川独立之民,所以是有资格来和诸君说话的。诸君也是知道的,自从今年五月争路事起,一直到七月初一,保路同志会成立,我们旗营是全体赞成此事的。七月十五事变,我们将军首先反对,并用六百里的滚单,单衔入奏,大家想也知道。

可见我们旗人,和我们将军,历来就和四川人结为一体,苦乐与共的了。何幸四川独立,军政府中各位大人先生订立条件,对于我们旗民生计,允为设法,如此优待,我们旗人更是感激不了!诸君,你们要晓得,我们驻防旗人,所受于爱新觉罗一族的压制,还不是和诸君汉人们所受的一样?别的不说。只就兄弟军人中说罢,譬如一份马粮,其名虽曰月领七两,但是每月当中,除旗米若干,除折扣若干,实得只军米八升,饷银三元。一家大小的穿吃,和亲友间少不了的人情应酬,都要靠这三元钱八升米来支应,诸君试想,能吗不能?这还是马粮,至于步粮,自然更少了。

我们旗人,尤其遭受爱新觉罗一族毒计的,就是只准我们当兵,不准我们经营商业,和做别的事情谋生,这就把我坑死了!所以弄到现在,我们旗人吃不饱,穿不暖的,一百人中就有九十几人。若其四川再不独立,我们旗人,是啥子事都不能做的,只有死路一条,何幸独立了,这无异把我们救出了火坑!所以我们旗营和全体旗人,是非常热忱要维持军政府到底的!并且还不甘自外,我们从今以后,要去掉旗人这个称呼,我们全是四川人!是中心悦服蒲都督朱副都督的四川人!”

一个穿短衣裳的大汉子,霍的站起来叫道:“戴代表,你的话说得倒好,我问你,为啥还有多少滥满巴儿在满城里惹是生非?无原无故的打汉人,骂汉人是奴才,说要搬你们的主子来制服我们,说要排汉!前几天羊市小东门,还几乎打死了两个学生,这又是咋个的呢?”这正是黄澜生等人要想质问他的话。

“诸君,有所不知,满城里男女老少好几万人,贤愚不等,有明白的,自然也有愚蠢得可怜的。即如挨近满城好些街上的小孩子,一看见我们走来,便赶着喊我们亡国奴!亡国奴!我们仔细一想,都是中国人民,只是爱新觉罗一族不做皇帝,我们原来就没有啥子国的,所以也只当作无忌的童言,谁去计较?满城里那些愚人的言动,还不是同大城小孩子们一样。

即如那天打人的事情,我们已经公共议决,把那惹事的人,打了一顿,关在旗营里,不准出来。并且,现在旗兵三营,拨归朱副都督节制,我们当军人的只晓得服从,绝无异心。至于其他的人,兄弟敢担保,从此再没有那天那种事情了。诸君不信,只管调查。现在汉人移住在满城里的,不下二三百家,如其真有啥子意外,这些汉人还敢在满城居住吗?

外面传说我们旗人要如何如何,都是靠不住的谣言,还望诸君维持!我们满城里谣言也重,可是我们都不去听它!”戴恩伯在一阵巴掌声中跳了下去。

接着就有人提议,请陆军巡防各代表回去,要求各营军官,劝告弟兄伙,维持军人名誉,听受军政府的告示。自尊自重,不要再在街面上生事;并且帮同警察,维持治安,免得外国人看见,说我们野蛮,只该受专制政体的压制,不配当独立自治的文明人。

讲演快要完毕,大厅子上的席面已摆好了。黄澜生便同楚子材先离坐出来。

楚子材道:“这下,城内该不致于出事了罢?”

黄澜生也颇为宽心的笑着点了点头道:“我想,一定没有事了!唉!几天以来,到处都在开会,这里闹着组织政党,那里闹着监督政府,正经调和军政,维持市面,像这里这种会,就再没人出来组织了!你看,子材,大家这样融融洽洽的谈笑一堂,任凭啥子干戈,不是都可化为玉帛?我想,像罗梓青他们,何以见不及此,却偏偏要去绕弯子,抄小路,联络同志军,要以同志军来维持军政府?这也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了!”

“我也是这种想法。王文炳约着明天会面,我想把这意思告诉他,叫他去转告罗先生,如其罗先生能够采用,也是全城人的幸福啦。”

“好极了!好极了!就这们办罢!你表婶今天就因听见市面情形太差,又害怕兵变,又害怕满人按出来,又害怕同志军作乱,这下好了,你可以先回去告诉她一声,免得她瞎着急。只要兵队不生变化,同志军是不会作乱的。我要到北门去会两个人,再听点消息。”

楚子材很是高兴的答应着同他分了手。他想到表婶喜欢吃淡香斋的渣食,前几回忘记带回去,幸而被这混乱的局面搅得她心绪大为不宁,没有受她的抱怨。

“今天带了好消息回去,她一定不再着急的了,心里一宽舒,难免不又要抱怨我走到总府街,也不把渣食跟她买点回去,显见得我口里只管说得好听,其实心里并赶不上她的孙大哥,他们是随时都想着她在,随时都在体会她。”

他已走过了商业场的前门,心里正挂想着回去之后,她是如何的高兴,定然像以前心里只知欢乐时一样,一面吃着点心,喝着好茶,一面和他谈说些极好听,极动情的言辞,谈到彼此忍不住时。

“悖他妈的时!闹啥子独立!这回上省,才快活了几回。要不是闹得人心惶惶,她何致于愁眉不展的,动辄就生气,动辄就骂人太讨厌了!把人家火一样的热情,反而当成了冷水。”肩头上忽着人拍了一下道:“往那里去?连人也不招呼了,有啥子心事吗?”

“啊!是你!却没有看见你。你从那里来?听说你忙得很,天天都在开秘密会议,你的队伍又开来了,这是我昨天出城到彭家院子亲眼看见的。”吴凤梧一身呢军服,就只没有悬挂指挥刀。样子比以前尊严多了。顺手把第一楼茶楼一指道:“吃点洋点心去!联欢会人又杂,席又坏,我简直坐不下!”

“咦!你在联欢会?我咋个没看见你,黄表叔也没看见你?”

“我却是看见你们,人太多了,不好招呼。”

两个人上了楼,在大餐桌上坐下。吴凤梧抢着把茶钱付了,便叫拿两份西式蛋糕来,他拿着刀叉,吃得那么熟练,一面便向楚子材说道:“我看见你同澜生进来,正是戴恩伯要演说的时候,我很替他捏了一把汗,算来今天的会上,只有他的话顶不好说了,不想他公然说得那们好法,我们真不可以把满巴儿看轻了。”

“你又不明白了,特别选出来当代表的,自然不同寻常。凤梧,我想这个会开后,成都该可不出事了?”吴凤梧笑了笑道:“何以见得呢?”

“何以见得?我想,大家既把误会解释开了,自然就不会再起冲突,再闹事情的了。”

“哈哈!你这些话,全是表面话。你却不知道,现在顶不安静的,并不在陆军巡防,或者旗营警察的误会冲突,而在军政府的人,没有把节制军队的实权抓在手上,军队里各各都有打算,不服它的命令,不受它的调动,这才是真正危险的地方。这种危险,那里是这种专说门面话的联欢会所能解释得了的。王文炳他们不明白,只顾去联络同志军,默到把同志军搏到了手,便拿来制服陆军巡防。这打算真是笨极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越那们办,一般当军官的越是生了异心。但是,我又不好说得,前天碰见王文炳,就是我到簇桥料理队伍的时候,曾经向他探了探口风,他还是那们没有好多打算的样子,我自然不好说了。”

楚子材抽着纸烟道:“那又不然啦,老王向我说起来,还不是感叹的说,那是没把握的事。大概权不在他,他也就不爱研究了。”

“或者是的。所以你说成都不会再出事,那咋能呢?单拿他们联络同志军的事来说,也太显然了,明明可以不出事的,故意弄得军心不安,就不有人从中播弄,已经不容易办了,何况……”

“那些人在播弄?你既同他们在一堆,总晓得的。”吴凤梧把两盘蛋糕直吃了一盘半,方放下叉子,要了张洗脸巾,把脸嘴拭净了,才笑道:“这个却不能告诉你,于你没有好处的。你只须知道,成都这个局面,是个极不安定的局面,不要太高兴了,就得啦!”

“我倒要问你一句实在话,若是这局面生了变化,你看,成都城里危险不危险?”吴凤梧沉吟的说道:“该不会有啥子危险罢?只不过军政府的人有些升沉,你们当学生的,更不怕了,与人无争的,你耽心啥?”

“不光是为我,我一个人自然不怕,即使有啥子烧杀事情发生,出城一趟,走他妈的,不就完了?……”

“哦!我晓得了,你是为澜生家在着想。其实,只管放心,你可以去向他说,局面再不好,城里治安总不会大乱的。可怕的就只那些毫无纪律的同志军,我是过来人,难道不晓得吗?那般野兽似的东西,说不定要趁着浑水,生点小事,可是不怕,陆军巡防有二万多人,全在城里,他们也不敢咋个,烧杀绝不会有,老实的,堂堂一个省会,咋能乱来得!我想,就掳掠也说不上,你去向澜生说,叫他只管放心好了!”

他既是个中人,如此断言,自然是可相信的了。所以楚子材更其放了心,急于要去买渣食,要趁着黄澜生未回去之前,去和表婶密谈了。

第94节

虽然吴凤梧那么断言成都不会有什么危险发生,而只是军政府的人有点升沉,但是端方在资州被杀的消息传来,大家到底为之骇了一跳。

在这两个月中,做知州知县的,诚然着同志军和变乱的官军戕杀了好几个人,然而官是那么小,势是那么孤,仅仅官场中人听见,有点为之寒心外,在一般人说起来,并不感到什么。并且自独立以来,许多独立地方的官吏,还身任了都督,或是其他事情;而重庆是革命党独立的,川东道和重庆府两个较大的地方官,还好好的被保护着走了。所以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说杀了一员更大的官,先是一般退任的官僚就不能不惶恐起来,奔走骇汗的,你跑来告诉我,我跑去告诉他了。

端方之被杀,是成都独立后几天的事。他之那条联络绅士,运动独立,想把赵尔丰弄倒,自己在独立自治的狂澜中来求得一条生路的妙计失败之后,他便坐困资州,真就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刘师培朱山一般人,全是讲经数典,吟诗作赋的文人,其余也只是一些讲究伺候上司的官,更说不上什么经纶。他于无法之中,只好终日摩挲着随身所带的古董,以遣愁怀,希望独立的绅士们感激他曾经奏参赵周田王等,而保全诸人性命的大功,容许他长在资州吃着燕菜席,等世界清平了,再平安的回家去享福。

其实,独立的绅士们未尝不这么在想,而人民和同志军也并不怎么恨恶他,赵尔丰周善培等虽恨之次骨,但现在自己已是无权无势的人,又能够把他如何?假设不是他自身所带的鄂军三十一标几营人,因为听见湖北独立成功,急于要回去,并想顺便建立一点功勋时,他断乎不会着杀的。

据说,鄂军情形不稳,他在头一天也就知道了。一到次日天明,就连忙把几个管带请去,放下钦差大臣的架子,极力欢笑着向他们说:“兄弟并非满人,我的祖宗原是汉人。因打败了,着满人抢去,估逼投降的。我原姓姓陶,所以兄弟自出来做官,别号就叫陶斋,以志不忘本来。如今话说明了,我们都是同胞,若是容许兄弟革命,这是兄弟求之不得的,如其不容许,兄弟也知道诸位跋涉数千里,委实太辛苦了,现在四川乱成这样儿,各处衙门都如水洗一样,没有钱,兄弟身边尚有私蓄四万元,敬以奉赠诸位,作为出川盘费,料想诸位一定可以答应的罢?”

据说,几个管带果然被他哀告动了,都默默的退了出去。他正自大为欣喜他的手段,同着他的兄弟正自商量,等军队走了,他们就上省来找徐炯,找邵从恩,这两个曾经求过他恩典的绅士时,忽然厅堂之上,人声喧哗,约有四五十人,携着枪刃拥了进来,大声吆喝:“把他捉来砍了罢!满洲官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们不受他的骗!他做两湖总督时,杀过我们多少人啦!”

这等声势,自然不是口舌金钱所能退得了的,凭他再怎么哀告,终于一身衣服被撕了,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他的兄弟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说道:“求你们把我哥放了,光杀我罢!”结果,连他一并捆起来。

据说,仅仅把他两弟兄砍了,其余随员共二十一人全逃跑了,没有波及一人。而端方的头,尚被几斤食盐腌着,随着这几营人一直走向湖北去了。

这件事影响所及,因才有杨嘉绅的卷款潜逃。

杨嘉绅自从独立那天,改穿着军服,并挂着指挥刀,偕同周善培、王棪、路广锺、几个极力要和绅士们亲近,以释前嫌的退任官,在军政府观礼帮忙之后,一连几天,他都打早就进了皇城。一肚皮的四川财政纲要,滔滔不绝的,把个蒲都督听得来目昏脑胀,只是点着头说:“彦如兄高明之极!不过目前四川,尚言不及此。今之所急,只在制度如何改订,人民的自由如何保障,彦如兄如其能在这上面帮点大忙,那更好了!”

大概他就因此把蒲都督看明白了,也因此把军政府的人看明白了,便本着他向来的智慧,思索了一条道路。然而不是端方被杀,或许他也不会那样快的就实行。

他的计画,在那时节真是巧妙极了。黄澜生吴凤梧等人,初听见时,真是说不尽的佩服。黄太太也说:“这简直像《天雨花》那些大传书上说的了。”

传到傅隆盛诸人口里,更其小说化起来,并说他把盐库全搬空了。大家都气势汹汹的,要告着奋勇去追他。一会儿又传说已经被军政府派去的追兵,在江口追上了,杨嘉绅全家都着杀在江口。而别一般人则否认是官兵追杀的,说是在黄龙溪就遇着了大帮土匪,他带去的盐务营也变了,伙同把他卷去的款子抢光后,才把他杀了的。

其实,并不如此,他是安安稳稳的出川了,比之田徵葵、周善培、王棪等之走,还威风,还安稳。

他是这么样走的:那时府河虽然还不顶通,江口等处虽然还有一些变像的同志军把守在那里,阻扰行商,但是也只能阻扰行商而已,如其是多有几支枪的队伍,他们仍只好不出头。这情形,杨嘉绅一定知道,所以他才放心大胆的先在东门外使人悄悄的包了三四十只,可以一直驰行到嘉定叙府去的大半头船,然后把盐务营三百人分调上船,下的手谕,是说奉军政府札子,派到叙府去办公事。因而把家眷和从盐库中提取的白银三十万两,一并送到船上。船头立着崭新的汉字旗,舱门上贴着军政府的新封条。

一切布置好了,他才从从容容先坐着大轿,到军政府来议事。脸上是那样的和气,谈风是那样的健,规画是那样的周详。议事完后,又到几家当事的公馆中去闲谈。因此就把轿夫遣了回去,出门是另自叫了一乘小轿,一直坐到东门外大码头。一上船,就叫船夫子连夜开行,说是公事很急迫,如其赶于次日晌午得到江口,每人重赏牙祭肉半斤。所以到次日晌午,军政府的人发觉他卷款潜逃,立刻点兵一营,分成水陆两路赶去时,已相差一百二十余里,并且一过彭山地界,便不是成都军政府的力量所能达到,而是罗八千岁周鸿勋等同志军的势力范围,纵然把电报打去,也未必有效。并且他有三百支快枪,顺流而下,谁也挡不住他。

杨嘉绅一走,而各衙门各局所更其不安宁了。加以都是同胞,都是共同办事的同胞,谁管得着谁?新官们又都是读书明理的维新派,很知道平等自由,当然是独立自治的真谛,否则便成为黑暗的专制了。何况今日的官并不是官,以前那种派头更是该扩而清之的。所以在上的越是实行平等,而小至于一个司书,也便获得了拍着上司的桌子,大声谩骂,勒逼着要预支三个月薪水的自由了。

他们也有理由。他们说:“即如盐务公所,放着许多余利,而把我们的薪水拖到一月不发。我们只管枵腹从公,但杨嘉绅却席卷而逃,军政府把他无计奈何,所苦的只是一般小员司。劝业公所却好,所有存款,先就拿来平均分了,每个人足足预领到四个月薪,那怕你们新任旧任再逃了,也没相干的了。”不但一般小官和员司们骂着吵着,要欠薪,要预支,并且军界中也着传染了。

军政府的执事人员,大概也想到了巡防兵陆军等,那么军纪废弛的在城里游荡招摇,实在不是妙事,顶好还是按照陈法,无论陆军巡防,一律开出城去,分驻在扼要的地方,一则不在都市上,使他们不至为繁华所诱,好专心一致的去操练,免得生事,再则军政府的势力范围太窄了,把兵分驻出去,也可把这范围扩大一些,安排的是军队开出了,再把有力的同志军招编两镇人,派两个心腹军官来当统制,专驻在城里,一以拱卫军政府,一以安慰出过力的一些同志,料想都是同志,自然比什么还可靠了。再把警察切实整顿起来,而后成都的治安便可恢复,军政府的基础也更稳固了。

可惜他们直迟到第九天,一切都已纷解,而别有用心的人,机构业已成熟之后,方来着手。所以军政部的议案方一提出,军界的代表便应声而至,他们所陈诉的,简直像预定了似的,他们说;“自从变乱以来,弟兄们大小百余战,出生入死,辛苦是辛苦够了,牺牲是牺牲够了,虽然报不出劳绩,得不到都督的奖赏,但是弟兄们有欠饷二月的,有欠饷三月的,在开拔之前,总得请求都督发清,弟兄们把家室安了,也才能够安心出去为都督效劳。”

都督为之一惊道:“怎么说,你们军饷竟会欠到两三个月?赵制台办移交时,却没有提说过,难道他忘了吗?断不会的!”

代表们又诚诚恳恳的说了一番,欠饷是实,营务处是有案可稽的,而后都督才说:“既这样,本都督接事也才九天,你们归入军政府也才是九天的事,所欠两三个月,全然算是赵制台任内欠你们的。凡事须问经手,你们的欠饷,得去问前任赵制台要,与我军政府无干。而叫你们开拔,这才是我军政府的命令,你们须得奉行的。”

事问经手,这的确是一种理由。代表们自然只好跑到旧院去要求赵尔丰补发,而得到的答复,则是移交时,藩库存银二百五十万,盐库存银一百余万,即是各县解来上兑的银款,未及入库,暂时缴存在各银号内的,也都一并移交军政府去了。”

你们的欠饷,自然有案可稽,但制台绝不能以自己的私囊,来代补发。所有银款,既都移交出去,你们便不能再问旧任,就是以前的事,也得去问军政府,因为军政府既接受了旧政府的移交,那吗?旧任的事,军政府不能推诿的。”新旧蝉联,这也是一种正当的理由,代表们便又转到皇城来。

那一天,代表们就这么在此推彼让之间,东西奔走了五六趟。大家都生了气,便坐在皇城里面,不再走了,口里吵闹着:“既然藩库里尚有那么多钱,为啥要扼在手上,不把我们的欠饷补发跟我们?难道也要学杨嘉绅吗?各自把款子卷逃了吗?那却不行,我们拼命来的钱,不能这们白白的就丢了!如其存款几百万赵制台没有移交跟你们,我们自然该问他要,钱又在你们手上,你们却把我们朝外面推,又要我们开拔出去,现在三曹对案,你们尚这们东推西推的,如其开拔了,你们还承认吗?我们拼命的钱,不是就肥了你们一般人了?天地间那有这样不公道的事!大家要这样蛮横不讲理,那吗,我们也会蛮横的。到那时,却不要怪我们弟兄伙目无王法了!人不要命,何事做不出哩!”

这些言动,似乎都有点像预定的。朱副都督到底是外省人,到底是统过兵的,知道这些不好听的话,大有来头。便来商量于蒲都督和军政部长,欠饷似可答应补发,即使目前百废俱举,需用孔殷,不能全数发给,到底得发一半,方可把军心安得了,也才能够指挥调遣。然而军政部长则疑心他别有用意,“此人该不是以此来要结军心罢?他正感着在受排挤,而又是个心怀叵测的下江人!”

蒲都督虽不如此着想,仍旧很信赖他的,但觉得他这办法太把军政府的面子损失了。军人既是以服从为天职,那就不比别的人,把命令置诸脑后,而来要挟补发欠饷,并且出词不逊,如其因为他们胡说八道,而就害怕了,答应他们,这不但失了军政府的威信,还开了个恶例,使他们相信,凡他们有所求的,都可以要挟出之,从兹以后,太阿倒持,军政府岂能再指挥他们?”

所以,依我说,此事是万万不能允可的。就是要发饷,也只能这样说,本都督们念尔等辛苦效顺,姑准各赏恩饷一个月。以往欠饷作罢,不准再事要挟,否则按照军律惩办,决不姑宽。似乎必如此,而后我们才有权威。前几天就是听老兄的话,对他们太宽纵了。所以他们才得尺进步,啥子都逾越轨范起来。”

军政部长也力赞此说,并主张:“作战以来,每队都有缺额未补,若只根据旧日名册,按营头拨发,一定有不实不尽之处。并且两都督就任以来,尚未观过兵,也是一件缺憾。不如借此机会,叫他们从新实造名册,全体集合东校场,两位都督亲自点名发饷,一则得使他们亲睹威仪,心怀敬畏,二则也不致使国家有用之钱,归于中饱,倒是一举两得的事。”

朱副都督只管不以为然,而蒲都督却颇颇听得入耳。于是再同腹心的谋士一商量,都认为这办法较善,政府与都督的威信,这一下便撑起了。

但是代表们得到了这样的结果:都督准发恩饷一个月,三日内集合东校场,静候点名,点名三日内支发,支发三日内照指定地方开去驻扎操练。大家很为怨忿,因而别有用心的人便更得到了机会来布置了。

第95节

就这么样已经使人感到“要出事,“而这几天恰找不着吴凤梧和王文炳的影子。孙雅堂只是忙得一天到晚的起公事稿,夜里要忙到半夜才能睡,他向去问消息的黄澜生得意的说道:“一个秘书局,三四十个人,而能动手起稿的,只我们两三个人。

其余的位份只管高高乎在上,然而全是画黑板的朋友,凭你说啥,都不晓得。顶可笑,有天我们几个有吃饭的,有会人的,有上毛厕的,没有一个人在房里,一位参事来找人拟个打给蜀军政府,请他截阻杨嘉绅的电文稿子;把几位科长忙杀了,也急杀了,几个人攒在一张桌上,你凑一句,我凑一句,足足搞了点把钟,交去看时,那参事恨得跳起脚来,大骂了一顿,说是没有一行通的。

几位科长面红筋涨,回不出话。后来才把我请去。澜生,这也是公道自在人心,虽然才几天工夫,到底贤愚高低,也分别出来了!参事说,还是雅堂行得多!我看,以你这样的才能,屈在下僚,未免可惜。如今独立了,用人那能还讲交情资格,你只管委屈点,不出半月,包你升到科长,那般饭桶,我真要叫他们滚了!他还拍着胸膛,跟我丢了个海誓。哈哈!澜生,公道自在人心,可见一个人,不愁没际遇,只愁没有真实本领!”

再谈下去,就是他那件公事办得如何的得意,那件公事是他所开陈的。其次,就是他的忙了,“我自从当毛盖子以来,也就过多少县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忙过,几乎除了吃饭,睡觉,上毛厕之外,连喝茶抽水烟的时候都没有,像今天能同你这们坐着细谈,真是稀有的机会!所以,我们来去只管很近,自从进了军政府以来,也没时候来看你。你府上的人都好吗?”

及至说到消息,他却半点也不知道。只说了一件于黄澜生稍有关系的,便是十七省客籍联合救亡会上了个呈子,来质问军政府用人,何故要排斥外籍不用?俨然是一封李斯《谏逐客书》。据说,批答的稿子,便是他的大手笔,力言政府并无此意,“方今用人之际,本府一禀大公,惟问其材能是否胜任,不问其籍贯是否川人。况夫,三百年来,土著全非。执途人而问之,孰非客籍?若然,则排外之说,显系无稽!诸君细思,亦将莞尔!”如其不是科长来就商一件什么稿子,他还要背下去的。

黄澜生也只好走了。他今日所看见的军政府,仍然各处都有人急急忙忙的在走动,大概也因看了几次,似乎顺眼了一点,大不似第一回所看见的那种茫无头绪的乱法。

就只同志军来府庆祝的,仍那么多;他走大客厅经过时,从红呢夹板吊帘角上看去,五光十色的统领和代表们,犹然坐了一客厅。并听说都督等接连几天,都在开筵招待他们,他们同都督和罗先生的感情都很好。不错,这从他们在客厅内那么欢笑的声音中,是可以推测得到的。

他正由热闹的赌博摊间穿出,走到为国求贤的石牌坊下,忽然看见牌坊上大大的贴了一张白纸,印着胡桃大的黑字:

中国同盟会定期开会布告:本会定于十月十五日午,在石牛寺高等学堂门外,召开大会,讲演本会宗旨政见。凡我军民同胞,务希届时前往参与!此告。正会长孙文(缺席)副会长董修武告。

他大为惊异,心想:“革命党公然出了头了!孙文是革命党的头子,报上已经说过,怎么又叫同盟会呢?……唔!同盟会,一定是革命党的官称!副会长董修武,好像没有听见过这个人?……不管他,总之,他们敢于公然出头,这阵仗一定不小!只不晓得有没有尤铁民?”

他一想到尤铁民,便想及了他的几十两,一百元。“要是他有熬劲,早三天革起命来,军政府的都督,怕不是他做定了?我的事,就不如吴凤梧所说的那们天花乱坠,大概内而一个参事,外而一个提调,总可以的,那像现在,连一个科员都望不到手。并且弄得人心惶惶。我想,革命党的本事一定要大得多!只看重庆独立了十多天了,何曾有过像成都这个样子。龙老二昨天来信,还不是说市面很安定,蜀军政府人才甚茂,他也打算出而仕矣!龙老二那们一个老实胆小的人,尚愿出来做官,可见革命党是行!龙老二的运气也真好!”

他因了这关系,他便深深感到同盟会之亲切。本来别有两三处公开的大会,他也决定不去了,遂一直回家来邀约楚子材。

他的太太说,刚才彭家麒走来,约着他到学堂去了。“你今天到底听见了些啥消息?成都该不会出事罢?子材是信死了吴凤梧的话。就看见巡防兵在街上行凶打警察,就看见同志军在饭铺里估吃霸赊的,还是说不要紧,不会出事。本来,事不关己不劳心,他再说对我们好,终是外人,如其真正出了事情,他有啥子?挟起屁股一趟,新津才是他真正的家!难道他真能跟我们同生共死吗?所以我近两天一看见他那萧萧闲闲的样子,我就是气!我不肯信像这样的市面,会说不出事的!”黄澜生蹙起眉头道:“我也是这们在想。只是得不到一点实在消息。我看,若果是劫数,那就难逃了!”

本来是一个快乐的人家,似乎也着愁云笼罩住了。只有不知不识的小孩子,和知识短浅的何嫂菊花,没有一点心焦的样子,依然太平无事的吃饭、睡觉、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黄澜生则只是欣羡,他的太太则只是生气。

十二点钟既过,天上微微漏了些日影。黄澜生便打从半边桥、汪家拐、向高等学堂的操场走来。

这操场原本是一片菜园,属于以前尊经书院。后来书院改办为高等学堂,才将菜园之半,踏为一片大大的操场。自从宣统元年,全省运动会在此举行之后,人们就多半呼之为南校场,和原有阅兵的东校场,及武备学堂门外的大操场,为人们呼为北校场的,鼎足而三了。

黄澜生刚刚走出文庙西街的街栅,就见日影云光之下,平坦操场中间,临时搭起一座高台;台上台下,正拥了许多的人,一阵阵拍掌之声,传了过来,台口上正站着一个穿洋装的人,在那里指手画脚的。

大概在独立之后,开会演说已成了惯常的事。每个大庙宇,和每个大会馆,以及有固定会址之处,差不多无一天不有几处在开会。开会的广告,不但在报纸上占了很大的篇幅,即在街巷的墙壁上,也贴得花花绿绿的。因为如此,所以开会的就是革命党,就是用了孙文的名义,而围绕在演说台下的,也不过三四百人的光景。

如其在有坐凳的会堂中,这个数目本是可观的了,但是在这足容万把人的大操场上,却太见寒伧了。黄澜生因而大为诧异:“怎么?革命党开大会,才来了这们一些人!”

但是会场中,毕竟也相当热闹,在演说台不远之处,卖零吃的摊子,到底来了十多副,算是还留住了许多人,不致使一般专门凑热闹的,略站一下就走。

黄澜生并非势利,算是对于革命党过于注意了,所以才起了点丧气的心情;跨下石阶去时,脚下已没有初来时那么起劲,幸而不断的拍掌声,才把他吸引了过去。

台口上犹然是那个穿洋装的,此时相距十来丈,已看清楚了,大概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年,模样很是斯文尔雅,并不像想象中立眉竖眼,满脸摆着一种武辣样子,而又顾盼非常的革命党。声音也不洪大,在他所站的地方,只断断续续听得见几句:“我们孙中山先生!我们孙中山先生!”一句一顿,而台上台下的巴掌声,则和文章的圈点一样,一直依着句读打了下去。

黄澜生因为太注意了,在一会儿之后,他更发现台上台下拍巴掌的,始终是那么几个人。再看听演说的,十分之九是学生。这么一来,会场的景象越觉寂寞了。

但是,在这个穿洋装的演说之时,到底还有那么多人,到底还不断的在拍掌,而这个人指手画脚完了,深深向台下鞠了一个躬,退到大餐桌之后,接着另自走出一个人来,而台下的人便四散了一小半。

就这时候,他看见楚子材彭家麒二人,一路笑着说着,走了过来。

“啊!子材,你也在这里?我还特为回家去约你哩!彭君是今天才进城的吗?”彭家麒说是专门来找吴凤梧的。因为他的一个队官,同黑骡子的一个外堂管事,发生了一点小冲突,他虽是从中调解开了,毕竟须得吴凤梧去打个招呼,不然,日子长久了,将来难免不要出事的。

黄澜生道:“找他,怕不容易罢,他这一晌,连人影都没见。”

彭家麒笑道:“我们运气却好,在他家里没找着,跑到这里,倒无意的碰见了。”

“他还有时候来听演说?又奇了!他在那里?找他来问问消息。”

楚子材道:“已经走了。我看他那神气,并不是来听演说,他还同着别一个穿军装的,走到台上,同上面的人很周旋了一会。那样子,像是一个代表似的。”

“你们认得刚才演说的那个人不?就是那穿洋装的。”

“哈哈!笑话极了!那就是自称同盟会副会长的董修武啦!刚才碰见高等学堂两位同乡的在说,成都的革命党早就想开个会的了,因为找不出一个较有声望的党人出来当会长。杨维和他们不同派,黄芳又到泸州去了,尤铁民倒行,却不在省城。”

“前几天多少人不是说他又来了,还说他带了好多钱来?”

“自然是谣言了。后来,说是才想到董修武,他才从日本回来不久,就扯个幌子,说他是孙文派回来的,到底诳得着人。于是才把他找去,商量了两天,叫他把演说稿子拟好,躲在帐子里,足足演说了一天一夜,所以今天上台才那们流利。”

“我来迟了一步,又害怕挤上去,不晓得他说的啥子?”

彭家麒道:“也没有啥子精彩,我看,还赶不上我们那位假弸革命党人的王文炳。老王确实来得,他能无中生有的说出一大篇道理。董修武的演说不过把孙文提倡革命的经过,说了一个大概,依我听来,顶要紧的,就是那几句:革命之后,人民便是国家的主体,主权在民,人民就应该出来参政,一个国家和一个地方的事情,那能只让一般取巧的人去从中把持?……”

黄澜生大为欣喜道:“着呀!这几句话,就有精彩了!一定是指着军政府而言的。”

是时,演说台口上又换了一个人。

楚子材呸了一声道:“走罢!走罢!半日学堂监督兼商业场巡抚事李狗儿都登台了,还有啥子听的!”

第96节

十月十八这天,全城的居民仍照常的清晨就起来了,全城的商店仍照常的清晨就将铺板下了,吊的招牌挂了出去,各官署办事的人员也照常的吃了早点就各自办公去了;茶铺里依然是高朋满座,酒菜馆里依然是鸡鸭鱼肉的准备着;一切都与平常无异,而稍稍有点不同的,就是从早以来,打着英雄髻,穿戴得奇奇怪怪的巡防兵,和剃光了脑壳,穿着整齐军装的陆军,却不像往常一样的大街小巷触目皆是,连带而及,赌博摊子和鸦片烟馆中也清静了。

但是,大家也不诧异,知道今天全城的军队都集合在东校场,听候两位都督去点名。大家尚正期待有这么一天,因为太苦于军队之无纪律,终日成群结队,招摇过市,并且恶得同魔鬼一样;虽未普遍的,直接的,受过他们什么损害,但是心理上总不愉快,总希望点了名就发饷,发了饷就一齐开拔出去,而后成都城内便平安无事了。

然而也有些人很知道今天这个日子是一个关头。从早起来,就省省然的,生怕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倒不一定是些什么高明人,才这么样,即如傅隆盛,稍为有点儿世故的,在头天下午,听见陈占魁说:“明天都督要点兵,弟兄伙今夜都须回营。只是大家都在抱怨,欠饷不发清楚,就要我们开拔,这份粮,老子们不吃了!听说,老营里的弟兄们,更闹得凶。他们说,早晓得独立以后,是这样,倒不如早点听王大人他们的话,大家把枪械缴了,领点钱,各自回去的好。

他们好像有个商量,要等都督点名时,再向他当面要求,硬要他答应把我们的欠饷补发清楚了,我们才走。”答应了自然圆满,不答应呢?因此,傅隆盛就害怕起来。到底结局如何?他是思索不出的,只渺渺茫茫,感觉到“恐怕要出事!”

所以,他未及吃早饭,在春和茶铺同一般街坊说到眼前的景象,大家愁着眉头说:“像这样无条理,无头绪,乱糟糟的弄了下去,真不是一个了局“时,他遂摇着头道:“今天恐怕要见分晓了!”

倒是中上等人,如黄澜生的,反而不在意下。因为他相信吴凤梧的话:“乱是要乱一下的,但不要紧,也只是军权有点转移,和你们普通人全没有啥子关系。”

吴凤梧还笑着说:“如其不乱一下,我这一个管带前程,真就会弄到永远丢了。这也是蒲都督太不公道,像我们这些带兵的,他简直睬也不睬。要是大小安置几个人,大家又何必要这样七拱八跷呢?我看他将来还是不能不要放开一些,再要像目前这样一抹不梗手的,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你看,我先说在这里,还有些坡坎跟他爬哩!”

吴凤梧是一个个中人,他虽没有明白说出在干些什么,但是所说的话,总不是随随便便的。所以,黄澜生不但大放其心,毫不觉得会要出事,并且还甚为吴凤梧高兴,“倒好,这样来一下,也可得一个位置,免得大大小小的事,都着他们那一伙人把持完了。等他们武的先把门路打开,我们文的又打主意嘛。”楚子材因此也逍逍遥遥,照旧到学堂找同学的去了。

但是,事情终于暴发了,满街的人像山崩一样,铺板也和火爆似的,砰砰訇訇,各家抢着关了起来。这声势比起七月初一初二罢市,七月十五逮捕首要时,还来得厉害。凡在街上飞跑的人,全是惊惶以极的吵着:“东校场兵变了!开了红山了!”

这时,黄澜生正打从新泰厚银号回家,恰恰走到盐市口,轿夫不抬了,放下轿子,立逼着他出来。

他不肯出来道:“只有一条半街了,讲好了的,为啥不抬拢?浑帐东西!”

轿夫似乎也反了,不怕他的骂。仍然说:“下来!下来!我们要回铺子,各人都有性命的!”

“多添几碗茶钱,在我公馆里也一样可以躲。”

轿夫似乎也廉了,不要他的钱,仍然说:“下来!下来!”

他只好捧着二百两整封银子,走出轿来。轿夫连轿木都不及要了,倒抬着轿子就走。

街上的人,已是稀稀的几个。铺子全关完了。他很是胆怯的,捧着银封,站在一家铺子门前,不知道该走吗?该站?

一个半肥的老头子,短紧身上披了件已经翻黄的青哔叽马褂,提着一根粗叶子烟竿,从顺城街急急的走来。一面大声的喊说:“没事啦!是地皮风!大家把铺子关了做啥?……”

恰恰也走到这间铺门前,拍着门叫打开。

“咦!你老爷姓黄吗?”

“是的,我叫黄澜生。眼熟得很,在那里会见过你大爷?”

“贵人多忘事!独立那天,在西御街口上,楚先生不是介绍过吗?贱姓傅……”

“啊!傅大爷!”

铺门开了。傅隆盛一面骂小四和王师乱听谣言,一面就让黄澜生进去歇一歇脚。

“到底是一回啥子事,把全城都惊了?轿夫从新街抬到这里,硬不抬了。我不是这两封银子,沉甸甸捧着走不动,一条半街,倒用不着踌躇。你大爷从那里来?”

“我特为跑到东校场去看点兵,晓得今天要出事。果然出了事。可是兵并没有变,只打死了几个人,不想地皮风就扯开了,闹着开了红山!”

左右几家铺子,果然因了隆盛号之下铺板而亦打开了。并且许多人都挤到隆盛号来听新闻。

“……我亲眼看见的,难道会是假事情?我去时,全部陆军都排在校场里,好整齐啦!没有巡防兵,巡防兵全扎在附近各街的街口上,不晓得是啥子意思?……两个都督来了,都穿的军装,骑的大马,有好几十名亲兵跟着,一直跑到将台上。

校场里军号一吹,不晓得咋个一回事,有几十个军官模样的人,便飞跑到将台下。自然听不见说些啥子,只看见队伍忽然就乱了,不像刚才那样一堆一堆的,有一些还站在原地方,有一些便向将台这面奔去。人声自然嘈嘈杂杂的。就这时节,便听见一阵枪响,队伍跟着就大乱起来,可是都朝营房里在跑。拼命的喊着,也不晓得喊些啥子。

将台跟前躺了几个兵在地下,动也不动,大约就是那阵枪打死的。多少看点兵的闲人,也就是那个时候跑开了,地皮风就是这们扯了起来。我却不走,只见满校场的兵都在跑,都在喊,两个都督仍旧骑着马,带着亲兵跑了。还没出校场,又是一阵枪声,像是从队伍上打出来的。都督的亲兵着打死了两个。

我怕着飞子误伤,才回身走了。但是走过落虹桥,就没有再听见枪声。兵像是变了,却没有乱杀人。变哩,让他变。他们只是在东校场里变,这倒好些。我从昨夜就捏了一把汗,心想出了事,不晓得是一个啥子样儿,却不晓得只是乱跑乱闹一会儿。

那几阵枪,大约先是都督亲兵放的,后来才是陆军还过来的。只那几个人才死得太冤枉,好在都是兵,跟我们没啥子相干。怪的是,陆军变了,巡防倒是好好的。北门过来好些街口上,都扎满了,很像七月十五那天。”兵变的真象,既然如此,那还害怕什么?

闹了好几天的““要出事,”原来只这样儿,那倒出人意外了。好多铺子仍放心大胆的重新打开,大家还欢欢喜喜的叹息了一声:“这下该出了气了!”

黄澜生也是挟着这种心情回的家。——是请隆盛号的徒弟给他叫了一乘轿子抬回去的。——问起太太,她在家里还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本来,轿子打从三桥街口经过时,铺子没一家关闭,行人仍若无其事的行走着,大概那一阵地皮风,扯到东御街东头就熄灭了。

黄太太才笑着说道:“得亏我们住得远一点,没有受着虚惊。我想大姐那里,一定骇到注了。以前,大家都说北门好,北门不是要道,离制台衙门又远,城里再出事,也不怕。不想今天受虚惊的,反而就是北门。一晌来,你都闹着要搬家,现在如何?倒是我们这里还好些!”

“你把这银子暂时放在立柜里,内中有一百两,是吴凤梧借的。”

“吴凤梧在干些啥子,又要借钱了?到底有没有还的时候?”口头虽如此说,她的心里到底不像在独立之前了。因为近来吴凤梧每到黄家,对于黄太太总是异常的周旋着,口头备极恭维的夸她精明能干,大方,又常常说,要把他的蠢老婆喊来请教。渐渐的,已把她的心情转了过来,觉得这个人虽是卑鄙点,却还不大讨厌。

但是,到吃午饭时,——因为等楚子材,比平日延迟了半点钟,他一直没有回来;黄太太生气了,说不等了,一定又找同学或同乡的吃馆子去了。——看门老头子忽然惊惊张张的跑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满街的铺子公馆全关了!”

“哈哈!这一定是那地皮风的余波!”

他依然扒着他的饭:“还是去看你的门,没有啥子事的,地皮风,一会儿就平息了。”

振邦要出去看看什么是地皮风。他的妈不肯,正自向他讲解这句话的含意时,看门老头子又那样神魂不定的跑了进来道:“老爷,硬不是地皮风!几个人从门外飞跑过去,一面说,这下糟了!收拾不住了!”

黄太太道:“或者出了别的事了,现在又是半天,怕不是你说的东校场那件事罢?叫罗升出去打听一下看!”

孙雅堂猛的跨了进来道:“全街只你们一家没有关大门,你们的胆量真不小啦!”

大小四只饭碗,才一齐放了下来。

“当真有啥子事情吗,孙大哥?”

“你们还不晓得么?兵变了!”

黄澜生哈哈一笑道:“我老早就晓得了!东校场陆军变了,还打死……”

“那是已过的事。现在是,巡防兵全变了!大清银行,天顺祥,濬川源银行全着了抢了!”

第97节

孙雅堂一面吃着饭,一面说道:“东校场的陆军,只算是哗噪,所以军政府的人还镇静,没有走。实则今天军政府的人也就不多,因为诸公又定在江南馆大各同志的首领孙泽培,吴庆熙,侯国治等,有几十桌,连我们的科长都去了。要不是庶务局一个同事匆匆忙忙走来说:‘巡防兵变了!我们局里已听见了枪声!你们还不走吗?’大家还是不晓得,说不定这时节还静静悄悄的老呆在里头。及至庶务局的同事一说,大家才慌了,以为巡防兵一定会来按皇城的,啥都顾不得,一齐朝外面跑。”

黄太太问道:“不是全都跑光了?”

“也还有不跑的,却也不晓得他们是啥子心思。我顶后走,三道洞子门,关了两道,只留下中间一道,驻守的陆军已把机关枪架起了。看那形势,若果巡防兵按去,说不定要血战一场了。到底守兵太少,才一连人,都督等人又没有在府,连调兵的人都没有一个。并且陆军因要饷哗噪过,到底听不听调,也难说哩。我看皇城这地方,如其我所料不差,那就不说,不然,却是个险地!”

黄澜生道:“你看,我们这里该不致波及罢?”

“我想,不会的……我出来时,本想奔回家去,街上铺子关完了,轿子没有一乘。”

“就有,也不抬了,我今天上午已领教过。”

“不错,我连到几家轿铺去雇,他们都不肯开门,我只好走。刚刚走到东华门,就听见枪声打得很密。人都向西头在跑,说巡防兵正在抢银行抢银号,见人就开枪,大十字一带,不晓得打死了好多。然后,我才转身朝你们这里来。越朝西跑,真个越清静,我起初就该一直到你们这里来的,连枪声都不会听着了。澜生,洋枪声音确实有点骇人,我算是听头一次。”

振邦早已吃完,正站在他的旁边听,便道:“我不害怕。我还看过打仗。若是有枪,我也会打的。”

他们果然相信孙雅堂的推测,尚不十分惊惶,把饭吃完,都洗了脸,漱了口,一齐到书房来时,黄太太尚说:“楚子材回来,更有些消息可听的。孙大哥,你今夜不要走了,就跟子材同床罢,我去跟你取一床干净铺盖出来。”

孙雅堂抽着水烟道:“不必,不必,我已说过,巡防兵之变,志在抢钱,既把银行银号抢了,就会散的。陆军和警察,到底跟巡防兵是水火,那里尽让他们横行;不久,秩序一定就恢复了。我还是得回家去,你大姐的胆子,你是知道的,恐怕这时候已经骇了个半死了!”

已是黄昏时候,他起身要走,黄太太终于不放心。他说:“这怕啥子?你听,外面那们清静的。照我的计算,一定没有事了,也和澜生说的一样,气已出了。”

到底先喊罗升开门出去打听了一下,也说街上很是清静,没有什么。于是他又抽了一袋水烟,正要起身,忽然听见震耳的砰呀訇几声,似乎就在门外。

““枪声!”他一下就伏在地上。

黄澜生也本能的跟着他伏在地上。他的太太则睡在美人榻上,婉姑骇得哭了。振邦却是笑嘻嘻的道:“这是九子枪的声音!”接着又响了十几下。

有好几分钟,黄太太先站了起来道:“难道满巴儿打出来了?……罗升!菊花!”

何嫂跑了进来道:“太太,起火了!你看,南门那边的天,通红了!”

这下,就连振邦都骇得说不出话来,跟着大人们奔到后面院子当中。果见断黑的天边,红光直冒,并且四面八方都起了枪声。

黄澜生又搓手,又踢脚的道:“打起来了!说不定陆军警察同巡防兵打起来了!这火,一定是巡防兵放的。放了火,必要杀人,这咋个办呢?”

“罗升跑到那里去了,叫他出去看看。”

“枉然,枉然,起先才回来说清静,就打了起来,还要叫他去看啥子?”

但是罗升确是从外面看了回来道:“老爷,街上乱得很,街口上的当铺正在着抢,起先的枪声,就是巡防兵才去时放的。”

“把我们的大门赶快顶好!该不会抢到我们这里来嘛?”

孙雅堂道:“这火呢?”

罗升默然了,大家也在恐怖中默然了。

夜色越深,火光显得越红,东边天上也红成了一片。枪声时远时近,倒没有起初那样密。

“这样烧法,成都不是要烧光了?”黄太太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却是没有人答应她。

街上的人声也是那么嘈杂。

孙雅堂道:“这一定是逃难的。”

“咋个没有哭声呢?”

厨子老张奋然而作道:“等我出去看看。”

大家挡不住他,只好跟他走到大门边。这更把街上的人声听清楚了:“弟兄,不照,不照!”

“你妈的,好东西不拿,把些布衣裳了这一捆!”

“哦!原来是抢东西的!”大家都这么舒叹了一声。老张更其要出去,大家更其不准他出去。生怕大门一开,抢人的便进来了。

街上的脚步声更烦了,“快点,快点,副爷们说是放了火了!”果然一阵黑烟,遮蔽了天空,骇人的赤焰,跟着就伸了出来。

大人们全打着抖道:“这下,只好开门逃命了!”

老张道:“等我上房子去看看,到底是那里放了火。他龟儿的,抢人就抢人,还要放火!”

罗升也跟着他从梯子上爬上房顶。

“啊哟!才好看啰!是当铺里起了火!延烧不出来的,四面风火墙!他妈的,都在抢财喜,全是滥人们,那里有巡防兵!”

当铺仅仅隔半条街,自然那火势太惊人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映得明明白白,与厢房正对的那堵白粉墙,竟自成了红粉墙了。

婉姑紧紧握住她爹爹的手,颤声的说:“我害怕!”

她爹爹则正在吩咐房顶上的人道:“你们好生看着,若是延烧出来,我们就好逃啦!街上还有没有巡防兵?……没有了?枪声还在响哩!”

菊花出来说道:“太太,原先我们看见的火光,萎下去了。”

孙雅堂道:“二妹,这一定也是烧的当铺,那倒可以放点心了,可见并没有打起来。”

当铺一烧,大门外反而清静了许多。房子上的人说是抢东西的滥人全走了,只一般街邻们站在外面看火。

老张的确胆大,终于从大门房顶爬到墙头,伸手抱住墙外一根电线木杆,溜了下去。他说,他也近乎是滥人,他不怕,要出去看看。

火焰渐渐在弱了。罗升从梯子上爬了下来道:“当铺烧光了。风火墙真经事,还是那们笔立着在。”

大人们似乎稍为放宽了一点心,都进了侧门,到敞厅上坐下。他们直觉的判定这一夜必然全在烧抢中度过的了,或许到明天早晨,陆军警察才能出来维持秩序。他们这时顶害怕的,就是那砰呀訇的枪声,他们没有听习惯,就是远远的响一枪,他们也要心跳一下。他们以为那枪或许不完全是朝着天在虚放,若把七月十五制台衙门的先例来说,至少砰訇两声,总有一个活鲜鲜的人躺了下去。

因此,神经较为更脆弱的黄太太,才叹了一声道:“只要没有枪声,光是抢,倒还不要紧呀!”

她的丈夫就从而说道:“太太,如其巡防兵真个抢上门来,我们便一齐躲到柴屋子里去,让他们抢就是了,再不要顾东西了,性命要紧。”

“那还待你说?……倒也是的,是祸躲不脱。孙大哥,你看,上月澜生要搬家,我还打算把东西放到当铺里去,幸而没有呀!这一关既躲过了,或者不致于再着抢。就着抢光,我也不呕气,为啥呢?是祸躲不脱的,我只求不要再放枪就好了。”

孙雅堂叹道:“我看你们运气还高,要着抢,在起初抢当铺时,就着了的。现在你听,街上已清静多了,枪声也只远远的几声。你们这里并不当道,如其不是那个当铺,连这场虚惊也不会有的。就只我那个家才难说哩,我又没有回去。你大姐急也会急死了。我现在只望早点天亮。澜生,看看你的表,可到半夜没有!”

黄澜生把表摸出,就着灯光一看:“啊!还早得很,才十点半哩!”何嫂来问少爷睡不睡?振邦只管打呵欠,却不肯走。

他妈妈说:“小孩子熬不得夜的,都去睡。叫菊花来把小姐也招呼去睡了。只是都不要脱紧身袜子,如其有啥子事情,喊你们起来时,只穿大衣裳就是了。”

三个大人很寂寞的守在敞厅上。淡淡的月影,蒙在院子当中,大家都不大说话。只是水烟抽过了,又喝茶。枪声还是那么时远时近的间或放几声,渐渐也听惯了,不像起初那么震惊。

倒是看门老头子、何嫂、菊花几个人,似乎很放心,都睡得那么浓。只罗升一个,还时时来经管一下烟茶。

要不是枪声,真是一个很好的夜。到处都是寂静的,连最爱吠夜的狗,也怪,一声都听不见,它们一定也骇着了。

这样的静坐,是容易疲倦的。孙雅堂一个欠伸道:“还是到书房里去罢!这里一则有点冷,二则……”

大门上猛的打得蓬蓬的响。三个人登时跳了起来,不约而同全朝上房跑,并且一齐喊着:“完了!”

罗升奔了出去。

黄澜生道:“再加一根杠子!若是打不进来,我有重赏!”

黄太太把婉姑从睡梦中抱了起来,正待朝后面跑时,罗升已飞奔进来道:“老爷,是老张回来了!”

“杂种!没心肝的东西!这时候,这样的打门!叫他进来,我问他!”

“他还在门外,要问清楚老爷,开不开门?”

黄太太已把婉姑重新放在床上,出来道:“等我去问清楚了再开。”

大家一齐来到大门边,正听见看门老头子隔着门板同老张在说话,确是他的声音,再三问清楚,只他一个人,并且说是街上很清静。然后才叫看门老头子先开了牛尾锁,再取下杠子,把门打开了半扇。大家从黑处看出去,果然街上只有一片朦胧的月色。不过大家的心里终是害怕的,等老张一进来,赶快又关锁了。

老张提了个大包袱,笑嘻嘻的跟着大家来到敞厅中道:“托老爷的福,我也检了一点小财喜。”

黄太太骇然道:“老张,你也去抢了人呀!快把东西跟我丢出去,不要拿进来害我们。”

“太太,我那里是抢人,只算是检来的。商业场总府街的铺子,全开着,凭你啥子人都可进去检东西。好的早着人检完了。我是在顺城街,跟着人在一家大公馆检了这几件衣裳。大捧的银元,我没有拿着一个,都着警察兵拿走了。”

孙雅堂道:“警察也变了吗?”

“都变了,陆军也变了,还有同志军,还有穷人,还有妇人家,不过都不及他们有家伙的;他们抢的是银子,是皮货,是好东西,正明光大的排着队伍,叫轿夫跟他们抬起走。街上热闹得很,只要你说个不照,又没有人挡你,有的是东西,凭你气力拿。我是知足的,只拿了这一点,算了罢,命里有时终须有,若果再去拿,还是来得及的。”

“到底打死了好多人?放了这半夜的枪。”

“半个人都没打死,通通是朝着天在打。他们叫作威武炮,动手时放几响,仗仗胆子。太太,你没看见啰,不说是在着抢的地方,稍为次点的东西,遍地都是,就是街上也这样。多少小娃儿提着箩筐的检,还检不完哩。连城外检狗屎的都进来了。”

“不是没有关城?”

“像是没有。”

孙雅堂道:“我再问你一句,街上的栅子可是全打开的?像我这样的人,可不可以走?”

黄澜生道:“你打算回去吗?”

黄太太道:“太险了!我不准你走!”

“孙大老爷这样的人倒走不得。就是像罗二爷,鞋袜俱全,穿着长衫,斯斯文文的人,我也没有看见过。”

“老张,你看我们的公馆该不会着他们来抢嘛?”

老张眨着眼睛,好像故意要如此的说道:“我咋个敢打包本?只看军队来了,警察兵指不指示跟他们,如其他说一句:这家肥,你就是铜墙铁壁,他们也打得进来。”

大家本是倦极了的,也只好强熬着坐以待旦了。

第98节

白昼的阳光好像有种力量,可以使人的胆量壮起来。诚然枪声还历历落落的在响,似乎抢劫的行动,尚没有停止,但是大家都舒了一口气,相信难关已过。果然,只能在黑夜里做的事,也随夜色之逝而停止了。

老张照常提着篮子出去买菜。走了半点钟回来说:“连一根葱也没有,满街都是慌慌张张搬运东西的人。”

孙雅堂再问可以走得了不?回说街上已有穿长衫的人,和学生模样的人了。黄太太也不再坚留他,她是疲倦到非睡不可,把事情吩咐之后,将两个孩子交给菊花,她便坦然的睡上床去道:“白天一定没事,好好睡一觉,到夜里好熬夜。”

因此,黄澜生也一直睡到中午起来,他的太太还没有醒。他吃了两个白糖荷包蛋。问罗升,街上的情形如何?罗升仍然说是满街是人,有搬东西的,有背着包裹出城的,有逍逍遥遥出来看的。警察没有看见一个,巡防兵三个五个,背着枪在街上走,样子都很惊惶,不像前两天凶神恶煞的骇人,反而有点害怕别人的神情。

于是,黄澜生便特别穿了一件旧呢夹衫,叫大家把门户看好,便悄然走上街来。

果然,一过街口,满街是人,铺家人户,虽然没有正正经经的将大门打开,但男女老少都站在阶沿边,互相谈着夜来的事变。他先到韦陀堂街,已看见好几个巡防兵,都穿着普通短衣裳,打着大包头,掮着枪,押着十来个轿夫,抬了八口大箱,很是沉重的,蜂拥向红照壁走去。巡防兵的脸上,都露出一种憔悴的颜色,眼光果是又惊惶,又疲乏的,一望而知夜来太劳苦,此刻意已遂了,却又害怕别的人来防害他。

他们走后,站在阶沿两边看的人,果有如此议论的:“只要胆大,拿把刀在城外去拦截,立刻就发了财,利也有了,名也有了。你怕没有人干吗?周老四不是抱了一口袋的银元回来?他说,这伙东西背了打启发的恶名,倒是把城外的同志军吃肥了!”

龙家的大门,仍那么关得紧紧的。向隔壁铺家一探问,幸好没有着抢。他遂转身走入东御街。这里,就看见打启发的痕迹了:一家并不很大的钱铺,铺板全打烂了,横了一地,里面只剩一张破柜台,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看。还有一家公馆,大门也打倒了,门榜上贴了一张纸条,大写着:“本公馆已被抢搂一空,无可看者,勿劳诸君入内参观。”

然而,还是有些人很想进去看看。

隆盛号的掌柜,也正站在门外,彼此打了招呼,都亲切的互相问着:“没着打启发的光顾吗?”

“我真没有想到,兵变了,会打启发。才动手那阵,真骇人呀!一个个凶得要吃人的样子,枪就那们乱放,火也起来了!顶可恨的,就是一般杂种警察,还带领着他们挨家捉拿的抢!先动手抢银行银号,抢天顺祥时,我还去看来,银子银元遍地滚。我一直看到抢新泰厚,一个老西还挨了两刀背。”

“酣?新泰厚也着了?”黄澜生到此,才想起他还有七百两银子存放在那里生息哩。

“早知道,我昨天上午全提取了不好?”他丧气的把他的损失说了。

傅掌柜道:“你老爷公馆没着打启发,就算万幸了,几百两的损失,算啥子!我告诉你,全城的当铺、银号、钱店、大商家,你去看,商业场总府街,有一家躲脱了的没有?公家着的更不必说,藩库盐库,不但搬光,还烧成了平地。此外大公馆,没有一家不着,你算算看,大家吃了好大的亏呀!”

他们太被不意的事变把一切的思想都遮着了,他们一直谈着夜来的惊惶,和眼前的乱象,却没有想到因何而致此的根源,以及将来是怎么样的收束。

黄澜生告别了,他要到东升街胡家去看丈母和幺妹。

东大街反而没有多少人走,走的全是负着东西的兵,大概都是出东门去的,气景很不好,站在街边看热闹的人也少。

他刚顺着街边,谨谨慎慎的溜到走马街口,忽然听见东南东北角上,砰砰訇訇一阵枪响,几个押运着东西的兵,也忙把背上的枪掉过来,拿在手上,气势汹汹的四面乱看。仿佛凡是多看了他们几眼的,就是他们的枪靶子。站在门外的人,遂纷纷的挤了进去,把门关了;向前溜走的人,也都掉转了身。他自然不能例外,还加速度的走得比别的人快。回到青石桥街口,忽然看见十几个普通人,挤在那真武宫的砖墙下,他也站住了。

原来是一张才贴出的告示。

看的人似乎都有点惊诧,正在议论:“这是咋个的,赵尔丰又出来了?……”

果然,那告示的衔名,是四川总督部堂调任边务大臣赵。后面也竟署着宣统三年十月十九日。

告示很简单,只四句韵语:昨日之事,已过不论,谕尔兵士,各自归营。该用印的地方,只用朱笔写了一个印字。

“……独立不是取消了?背他妈的时!闹了多久的独立,才独立了十一天,又没事了!还着了这一个大启发,着了这一场惊恐!这是那个舅子请他出来的?他妈的,他就出来了,难道就把这事情弄好了?……巡防兵该不是他龟儿支使出来变的?他才好借故把独立取消,出头来收买人民!唔!说不定哩!”

“呜都都……呜都都……”一阵清冽的过山号声,一直从青石桥吹了过去。大家都惶惑的互问道:“这又是啥子事了?”

铺门里的人又全钻了出来,拥在两边来看。号声很快的走了来,一望而知是一大队拿着刀叉的同志军。

恰恰五个巡防兵,各负着一个大包袱,很疲劳的从西东大街走来,两下正碰了头,巡防兵遂站住说道:“弟兄,不照啦!这是各人的财喜!”

十来个同志军便拔出刀来,横着眼睛道:“少说这些!把东西枪支跟老子们放下来罢!老子们是进来维持治安的!”

有三个便驯善的听了话。有两个要剽悍些,把包袱一丢,回头便跑。于是发一声喊,有四个身材短小的,跟着就挺刀追了去。

这一出戏演得很合了看客们的心理。大家一齐喝起采来道:“报应呀!好同志军,才是我们的救主哟!”一群人都欢笑着围了拢去,嚣嚣然的主张把这三个巡防兵就砍在这里示众。

巡防兵也公然把数日以来的英雄架子收拾起来,而仿效着前些时别人之对于他们的办法,苦苦的哀告道:“弟兄,让一手罢……”

而同志军则也公然雄武起来,学着他们以前的样子,咆哮道:“犯了法,得公事公办,没有啥子让手的!”

黄澜生本来也是甚为感到痛快的一个看客,但他毕竟心慈些。看见三个已着麻绳捆起来时,他便赶紧抽身出来,向西头走了。有百多步罢。便见追去的四个人说说笑笑迎面回来,一个手上提了支枪,一个拿着子弹带子。三把刀上都有鲜红的血。

许多人都如疯如狂的从盐市口这面向锦江桥奔去,口里吵着:“快去看!桥那头着同志军砍死了一个!啊!打启发的巡防兵悖时了!同志军进城搜赃来了!南门进来的就有几万,这下好了,我们还害怕啥子巡防兵!”民众的活气竟复苏起来,而公然押运东西走的,果然渐渐的稀少了。许多人也公然在腰带中插了一把杀刀,跑上街来,大声讲说着要维持秩序,要搜赃。

黄澜生很是得意,急于要回去,把消息告诉太太。本打算还要走去看候几家亲友,却也自己推在第二天去了。

东御街上锣声镗镗,他赶快站在街边,以为又是什么同志军来了罢?才不是的。打锣的是一个陆军兵士,后面是一个马兵,骑在马上,背着枪,手中执着一面汉字国旗,——是黄澜生在今天所看见的惟一的国旗——沿途高声叫道:“同镇同标弟兄!巡防各营弟兄!军政府的命令!不得再行暴动!齐到军政府归队!”

锣声人声一直响了过去,马后果然跟随了几十个背着包袱枪支,而神气很为沮丧的巡防兵,和三四个同样的陆军兵士。

黄澜生不能自已的微微一笑道:“到底军政府也还在呀!”

他走到三桥北街,只见成群结队的同志军,纷纷向着皇城走去。中间押着好几十个,两手被背剪着的巡防兵,还抬了好多的赃物。两旁看的人,不住的拍着手。

他正兴匆匆的走到自己公馆门外,猛的吃了一惊。大门是大大的开着,门内门外站着坐着有二十多个背着枪的乡下人。衣裳穿得那么褴褛,而且一律的赤脚草鞋,枪环上系的不是皮带,而是草绳。这模样,自然是道地同志军了。

同志军何以会跑到自己的公馆里,难道是来搜赃吗?

“唔!一定是老张昨夜回来,着人看见去告发了!”

看门老头子恰走了出来,手里提了只大茶壶,一手拿了四只土碗,交给那些人道:“请吃着茶,饭才上气哩!”他赶快向看门老头子招了招手。

“啊!老爷么!彭先生正在等你哩!这是彭先生带来的同志军。”

黄澜生方放了心,很高兴的走了进去。他相信,他家从此可以高枕而卧了。

他的太太正陪着彭家麒在敞厅上,大说大讲昨夜的情形。

彭家麒跳起来道:“黄老先生昨夜受了大惊了!我们一听见城里打了启发,就打算赶来的,因为不明白情形,各队官生怕进城来就会开火,一定要等到吴凤梧的命令再行动。及至楚子材……”

黄太太便插嘴道:“你看楚子材才笑人哩!他会跑去向人家说,城里房子烧了一半,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有这们荒唐胆小的东西!”

彭家麒道:“也怪不得他,他在枕江楼听了那们多的谣言,已骇昏了,又亲眼看见枕江楼着抢,当铺着烧,大桥上打死那几个滥猴儿;城里又是枪声,又是火光,他自然更相信红山是开定了。所以才等不得听一个实在信息,便慌慌张张的跑了!”

“我就怪他这样的有酒胆没饭胆。纵然城里就烧光杀绝,也该在城外等着,今天进城来看看我们,到底是死是活。不消说,昨夜一趟,是脚不停步奔回新津去了。他的家,才是他顶关心的,我们这些……”

黄澜生道:“这些气话以后再说好了。彭君,你们是啥时候进的城?只带了这二十几个人吗?打算驻扎在那里?”

“吴凤梧的信,今天上午才来,叫我代他把队伍全部统率进城,暂驻三桥一带。可惜来迟了一步,只打了半个客店,角头角脑全挤满了的人,这二十二名,实在挤不下。左近可驻的地方,全被别的同志军占去了。所以才带到府上,只求在大厅上将就驻一夜,明天一定设法迁走。我已叫华统领进皇城找吴凤梧去了。”

“我正打算欢迎你们来驻扎哩!”

吴凤梧的声音同着他的皮鞋一直传了进来。

第99节

吴凤梧一直是打着哈哈在说道:“我实在没有料到运气会来得这们陡!我倒有点不大相信这是真的,若果是真的,这不免太怪了。昨天还是一个没脚蟹,事隔一夜,就当了标统。当其尹硕权向我说:凤梧,这第二镇第三标的标统,你来担任了罢!我自己把腿骭结实搯一搯,实在不是做梦。路上我已想了来,编一标人的队伍,没有多大难事。伍平伍管带,我委他当一个协统,他在粮子上跑了多年,又通皮,叫他独自去招编一协人,那是不愁不成。彭家麒,要是你把簇桥双流的团防和同志军,招得够一营,我就委你当管带。”

彭家麒也甚为得意的笑道:“我找黑骡子帮忙,一营人或者可以有,只是枪支……”

“枪是有的,尹硕权已说过,现在急于要人,人够了,就发枪,军械局和机器局的东西,没有受损失。他现在虽当了都督,但是把没有变的陆军,和今天招回去的变兵,合计起来,还不到一协人,所以他很着急。澜生,军需官这一席,确非请你担任不可。话说明白,现在编队伍容易,而难的只在钱。目前只要有五百两银子,就可招到一千人,若得早点成立,点名发饷,本钱立刻拿回,以后军需就掌管全标官兵的薪饷,只要稍稍打个扣头,澜生,你算算看,是多大的利息!”

他犹自迟疑道:“不是新泰厚吃亏了七百两,我倒……”

他的太太站了起来道:“吴老叔,这样好了,我替他答应下,你只管把札子拿来就是了。到是孙雅堂的事情,你咋个说?”

吴凤梧大为欣喜道:“好的,老嫂子到底是一架豪杰,当兄弟的真佩服你!以后该跟澜生商量的话,我对直来找老嫂子,或者还靠得住些!雅堂的事,何待说呢?只要他肯,就请他当我的书记官。楚子材呢?我也得请他做一个啥子才对啦!悖时时候的朋友,总得拉扯拉扯。”

“那们胆小没出息的人,你找他做啥?让他守在家里吃老米饭,不好吗?”

“老嫂子的法眼高明,既这么说,我就不找他了。只是要求老嫂子一件要紧事,兄弟足足饿了一个整天,有现成饭,赏一碗吃。”

“哈哈!连我们的午饭也忘了!今天睡了半天,啥子事都颠倒了。”她一路笑着走了进去。

黄澜生到底很是喜欢,虽然不晓得太太有什么把握,替他把这个立刻就要出钱的事答应了,所以他才笑问道:“尹硕权罗梓青这样草草率率,只经了你们二三十人的商量,就把正都督副都督的招牌拿了出来,不怕大家说闲话?不怕蒲伯英朱子桥出来争吗?”

“蒲伯英朱子桥,现还不晓得逃往那里去了,还敢出来争?取消他们都督资格的通告,明天就要张贴出来,从此没有他们的事。至于大家,那更用不着提说,一伙没出息的老酸,经得啥子事变!昨天的事情一发生,全找不到半个人影儿,只有一个罗梓青。还敢于到军政府来找人商量,所以才把副都督拿跟他。到此,也才看出了我们武的到底行得多,就昨夜那们紧急法,我们毫没有惧怯过,还不是在商量办法。只吃亏陆军太容易受影响,本打算拿他们来制服巡防的,不想一出营房,就溃散了,简直招呼不住。

打启发的倒少,跑散的多,比如周骏一协人,从凤凰山调进城来弹压,一过驷马桥,只剩了四五百人,到文殊院,便只剩了二百多人。只这一点,出乎我们的意料,所以一发而不能收,出了这们大一个拐!”他又微微一笑道:“却也一样没有料到蒲伯英他们这们不经骇,要是他们死守在皇城里,顶多也只有叫朱子桥负责滚蛋完事!而且一般绅士,也丧德够了,收拾局面的事,不先来找我们商量,却跑到老赵那里去号哭求救,还想把老赵抬出来做菩萨。老赵也太胡涂,公然就出了告示,说他再出头来担任一下。”

“这告示我看见过,并没有说担任的话,只叫兵士们回营罢了。不过他不该拿出四川总督的官衔,和填写宣统年号。”

“可见得总是不该的。他们也不想想,老赵有啥本领,要请他出来。他以前因为有十几营巡防做他的爪牙,大家才害怕他,如今巡防全变了,能归队的,恐怕不到三营,我们已经要设法去招抚过来。从此老赵只有卫队一营了,他还有啥子本领,要叫人听他的话。无怪革命党人说,这般绅士全是无见识的,以后只拿些虚名跟他们,不要他们再掌实权,免得出事。”

“革命党人也进了军政府了!是那些人?担任的是些啥子事?”

“我只认识董修武和杨维两个。杨维是他自己要的军事巡警总监,也同我一样,才在着手招人哩!”罗升来请吃饭,说饭摆在倒座内。太太吩咐,天气凉了,都不是外客,免得端出来不热乐。

黄太太招呼着众人坐时,含笑说道:“今天实在没有菜,对不住!吴老叔,喝不喝一杯酒?”

吴凤梧笑道:“老嫂子,为啥尽跟着侄儿侄女这样喊我?如今我同澜生一块儿做事,就算是的的亲亲的两弟兄。我记得我比你小四岁,恰恰我行二,客气哩,喊我二弟,不客气,喊我老二,不更亲热些?”他的态度越发的洒脱而自然了。

“那吗,你也不要喊我老嫂子,本来不老,也着你喊老了。”

“嫂嫂说得对,遵命就是。酒不喝了,我的事情还多!”

都坐下了,刚刚一方一个人。

黄澜生问道:“两个娃儿呢?咋个没看见?”

“你回来前一刻钟,妈打发鲁嫂来看我们,说妈和幺妹刚从二舅家回去。两个娃娃听见,一定要去看外婆,我叫何嫂一路送了去。”

吴凤梧正向彭家麒说:“我看,你不如吃了饭就出城,事情总宜早点着手,我们吃粮子饭的,第一个口诀就是‘快!’……嫂嫂吃了饭,就请先拨一百两银子交跟他带去。拖队伍,我是内行,一动手,就离不得钱的,其余的费用,你那里若能筹得出,就更好了,将来在正饷内扣还罢。这二十二名弟兄,你就带去,做你的粮底子。”

黄澜生道:“不如就扎在我这里,也好保护我们。”

“你还怕吗?照老二……莫呕气呀!我是依你的话在称呼你!照老二说来,变兵都逃了,没逃的,他们正在招抚,今夜保可没事了,还怕啥子?”

“嫂嫂倒莫这样说,现在的事变大得很。同志军来了这们多,都在喊着要搜赃。我是同志军出身的,这般人我最知道,还不是见钱眼红,比起巡防兵来,还更为小见,一根针都看得上眼,防备还是该防备。不过这二十二名,让老彭带去,我叫老华另自挑四个像样点的来跟你守夜。只要草席四张,破棉絮四床,叫他们睡在大门里,再赏他们烧酒两碗,花生半斤,黄军需官,包你打开门的睡,也不会出事的。”虽是一顿极寻常的饭菜,而下饭的菜又那么苟简,但是大家吃得极其香甜。就是黄太太平日只能吃两个平碗的,也居然添了半碗。

彭家麒洗了脸,就带着那二十二名战士走了。

吴凤梧算是喝了一杯茶,吃了半袋叶子烟,才走的。走时,曾特意向黄太太说:“雅堂那里,请嫂嫂派人去通知他,叫他明天上午一定到皇城来会我,许多事都是要等书记官来办。他也老火,为啥今天就不到皇城?不然,局长都当了。要捞鱼,就该趁浑水,像他那样胆小,是不行的。嫂嫂得便,可向他说说。”

只他们两夫妇时,黄澜生才问到她究有什么把握,敢于把事情代他答应了。

她笑了笑道:“告诉你,我现有私房五百元。妈和幺妹那里,通融个千把两,也容易呀。还有胡二舅家,陶二表哥家,我已问过,他们幸而没有着抢,都是可以通融的。充其量,四五千块钱罢咧!也就把老二扶持起来。老二感恩知己,以后这个标统,不就是你当了!”

“哈哈!你真厉害!我看这标统还是你当了罢。就今天这一下,你已把他放在手掌心内了。”

第100节

自从十九以后,成都市面变得越是稀奇。杨维虽是就任了军事巡警总监,但军事巡警却还没有上街。社会的治安,完全依赖着各行袍哥出来维持。

袍哥本来每街都有,在前原是犯禁的,一自同志军进城,因为当统领的全是袍哥,于是一般真假袍哥,全放下了他们本等职业,而出了头来,自充着本街的首领。——竟自有一条街两个首领,三个首领,而又不肯联合,则由街坊调停,各分若干户口,置诸其下。——他们的办事处,名字叫公口。设备倒简单,只在街公所中,或是指定任何一家铺子,当街摆一张方桌,四把交椅,大红哔叽的桌围椅帔,陈设得好像办土地盛会一样。桌上除了本公口的大红片子外,便是签筒笔架朱盒,则又似各衙门中的公案。有些还在两边摆列几只兵器架子,举凡南阳刀羊角叉梭标等古武器,森然插在架上,则又似已废的卡子房,和四乡的团防局。

每一公口,必有一位首领大爷,其下有内外管事,有同党弟兄,凡要受保护的,到公口上领取片子一张,贴在门口,表示这一家人已是这位大爷的臣民,就可得到平安。

公口的确也有势力,凡是进城的同志军统领,经过各街,都须先把片子送来拜会。公口一声吩咐:挨家都得备梭标一条,杀刀一把,可以说不到半天,你就看得见满街都是拿梭标带杀刀的武装汉子。再一吩咐:各家夜里都须把门灯点上,每家出壮丁一名,巡街守夜,而夜里,的确全城雪亮,刁斗不绝,再一吩嘱:入夜二更以后,各街把栅门关上,除了火灾,除了执有邻街公口片子的,一律不准开栅通过,那你真就休想跨得过一步去。

凡进城的同志军,无一不讲义气,不尊重公口,所以公口也才会商了一下,向各统领讲妥,各自把弟兄伙约束住,三天的酒饭,算公口上供应了。公口上那来的钱?挨家摊派。人民出了相当的钱,居然得了平安的保证,自然也乐于出。

公口对于同志军也有好处,便是各街中有巡防兵藏匿赃物银钱的地方,——倘那夜打启发的是公口上的人,或与之有关系的,自然除外。——就由公口报与就近驻扎的同志军,开一伙弟兄去搜出来充公,有抵抗的,立刻处死。

就因公口与同志军打成一片,而全城民众又甘愿受公口的支配,大家武装起来,甚至小孩子如隆盛号的徒弟小四,出街时,也在屁股上带一把风快雪亮的杀猪刀,使得以前似乎比老虎还为狞恶的巡防兵,只管拿着九子快枪,竟自变得比老鼠还胆怯了。

尹都督也就得亏这种无形的力量,从二十日起,就亲身出马,一个人东奔西驰,凭他那一句:“我就是尹都督!”竟自把成群结队,恐慌万状,驻扎在各营房,各庙宇的变兵,全招抚了;点验了枪支子弹之后,小数银钱不问,而成整的银子和衣裳货物,则一律叫输入军政府,说是将来清还各商人各住户。据说,才两天,军政府竟变成了一个绝大的成衣兼匹头铺了。

政府中人看出了袍哥力量之大,相信将来治理四川,这是可以利用的。便首由副都督出头,联合各统领,和全城有势力的大爷,成立了一个大汉公,罗副都督兼任了大爷。于是,军队政商各界的人,便从风而靡,全都变成了袍哥。一般士绅平民也大批大批的拿着钱到各公口上去找恩拜兄。

直到几天之后,城内渐渐安定,——并非安定,是大家的耳目,已经渐渐的在习惯了。许许多多在太平时节极可惊诧的事,因为每天都要看,都要听,便也成为故常。即如同志军也挽英雄髻,也戴花,也到处赌博,也到处钻烟馆,傅隆盛却不议论了。城内也有藉故搜赃,因而抢人,也有假充同志军,到处派款,也有在新化街争风杀人,也有估奸良家妇女,种种事情的,各家报纸却不批评了。

谣言也是很凶,也闹了几夜满人要杀出大城来报仇,西御街就是要道,黄澜生一家却不闹着搬家了。——军政府才赫然震怒说:“赵尔丰本是交卸了的人员,总督印信已缴,怎么敢于出头招安变兵?该赵尔丰意欲何为呀!”

于是才派人出来,把赵尔丰的韵文告示撕了,把制台衙门辕门内竖立的招安红旗下了。并利用各路同志军憎恨赵尔丰的意思,把孙泽沛的“沛“字营,吴庆熙的“熙“字营,以及向称有名的几路同志军,全指定驻扎在制台衙门的四周。

又过了几天,傅嵩炢统领边军八营,由打箭炉向内地开拔的消息,知道的人便多了。同时大家又传说田徵葵并没有走。他同周秃子王壳子等,都躲藏在赵尔丰那里,他们正等着傅嵩炢出来,就要举事了。这番话在同志军中间传说得很厉害,大家很是忿忿然的。

那时湖北革命军战事不利的消息,又已传到成都。北京部文有寄到军政府的,又从而知道清廷还没有倒,宣统犹然做着他的皇帝在。

因此,到十月三十那天,吴凤梧在黄澜生家,——他的一标,犹然在组织中。他是忙极了,成天的到处奔走。因为用钱关系,不能不隔一两天,便要到黄家来同黄太太接洽一次。又因为黄家方便些,那个敞厅和厢房,也变成了他的临时办公地方,孙雅堂便移铺在楚子材的床上,而不再回去。

什么伍协统、华管带、以及其他若干人,几乎每天都要来画一个到。黄家如此热闹,黄太太很是高兴。——同大家谈到时局时,他慨然的说道:“赵尔丰不除,军政府到底危险得很。若是傅师爷的边军一到,你们看,老赵一定要出来把独立取消,依然当他的四川总督。我们这些人,不免要遭他的殃哩!”

大家自然又害怕,又愤气的,捶着手掌道:“他有好凶吗?也只有卫队一营!我们不如邀约一下,趁边军没有拢,把他衙门按了。不就除了祸根?尹都督他们为啥还这们容留着他?”

吴凤梧点头微笑道:“你们都想到了,难道尹都督他们连这点儿聪明都没有吗?我只怕太迟延了,要出事,老赵还是一个鬼哩,何况还有周秃子他们在内。”

所以,到冬月初二夜里,孙雅堂向黄澜生夫妇,才谈到刚才在军政府得的消息:“赵尔丰硬是心怀叵测!傅嵩炢出兵硬是他的指使!并且还去信催促傅嵩炢迅速前来,好保他复任!这事已经闹穿。说起来,也是天意。因为他遣去送信的一个戈什哈,那天的下午,走到簇桥,在茶铺里找着黑骡子的外管事,要他拿张片子,通知前途各码头,说是他要到打箭炉去。

这管事很是疑心他必有啥子秘密事情,便留他在簇桥过夜。趁他吃鸦片烟去了,叫人把他包裹打开一看,天理昭彰,老赵的信,着搜出了。当夜就通知黑骡子,把这人绑了,解到成都,缒城而上,送到军政府来告发。所以两天来,军政府都开着军事会议。恐防不是今夜,就是明天,便要捉拿赵尔丰了。”

黄太太道:“赵屠户也是呀!既是交了事,为啥还这样不安分,三心二意的,真不想活了!这一去,还有不把脑壳砍了?”

倒是她的丈夫,偏生有了平日不曾有过的特见,迟疑的说道:“未见得有这事罢?彭家麒这几天都在来,他同黑骡子在一块,却未听见他说哩!”

“你总是这样,别人说的,总不对。我问你,他若其不做这事,他为啥不走,老等在成都?”

她的丈夫仍然不下气的说:“他咋个走呢。只一营卫兵,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敌人,一出城,马上就要着同志军围住!”

“那吗,十月十八以前,他不是有十一营巡防兵在手上,他又为啥不带着走呢?”

孙雅堂像是有意的这样打岔道:“这几天还有多少人说,十月十八巡防兵之变,就是他主使的。他是立意要把成都烧杀一番,而后去,不想巡防兵才不肯听话,打了启发,就心满意足了。自然,这话说得太过,巡防兵那样横行,军政府全然不管,咋个不要出事?

恰恰碰着陆军闹饷,自然是个好机会,那倒不须老赵来指使,迟早总要出事的。倒是路广锺该死,巡警之变,确乎是他在主持。前天被人在江口住了,已经押在军政府,只怕老赵的事情一过,就要算他的帐了。”

他们一直谈到半夜才睡。因为都留着心在,诚然知道军政府如其要捉拿赵尔丰,必然早有安排,但他到底还有一营湖南卫兵,果是拼死抵抗,他又有机关枪,又有开花炮,怕也会打一些时,大家说不定还要遭点无妄之灾哩!所以一直没有睡好。

果然,在天色刚明时,远远的一阵枪声,接连又轰隆轰隆大响了几下。大家赶快起身,以为一定轰轰烈烈打了起来,其势总不下于十月十八那夜了。然而直到把脸洗了,口漱了,却无下文。华管带走来,才知道赵尔丰已在军政府大门外,如了一般人的意:身首异处了!

事情的经过,后来据吴凤梧详细说起来,大家方才恍然,在十月底,尹都督即命人把赵尔丰的护卫营营长陶泽琨,许了三千两银子,一个统领的头衔,买通了,叫他在初二夜,先设法把全营的枪柄缴了,他们的队伍扑进衙门,就由他率领去捉拿赵尔丰。到初二傍晚,他们犹然不放心,怕陶泽琨不可靠,还把炮队调到东门城墙上面,把两尊炮口调准,对着制台衙门。

同志军是半夜就把衙门外的东西两辕门围了。陆军是五更天,由第一镇统制周骏率领前去,扑进衙门,刚刚天亮。卫队还多半未起,自然说不上抗拒。周骏当时就说:“赵尔丰王棪等谋反叛逆,现在只是捉拿首要,诸人无罪。你们赶快随我开到北校场,点名缴枪,每名赏洋五十元,还有筵席哩!愿留下当兵的,即刻报名,即日起饷。愿回家的,别赏路费十元,外给假条护照。如敢违抗,即行枪毙!”结果卫队全散了。而后才由队伍开了一阵枪,扑进二堂。陶泽琨果不失信,挥着战刀,当先领队,直向赵尔丰的卧室杀来。

四少爷九少爷跑得很快,赵夫人也在枪响时,就跳墙走了。赵尔丰仅仅穿了身棉短衣裤,不及跑,便躲到床下。陶泽琨刚刚进房,赵尔丰一个极爱宠的大丫头,名字叫作来龙的,便迎面一手枪。陶泽琨毕竟非凡,侧身一避,顺手一战刀,就把这位十六岁的美丽姑娘砍死在地上。

赵尔丰才自己从床下出来,瞪眼看着陶泽琨道:“反了的,才是你!”据说,若不得亏周骏带人赶到,说不定陶泽琨竟会把他放了。

赵尔丰被十几个兵士把他拥出来时,众人一齐欢呼起来:“赵屠户到了!”是时,东门城墙上的大炮才放了,幸而两炮都没有打准,一齐打在相距了两条街之远的火神庙里,确乎把正殿中梁,打了个粉碎。

赵尔丰便在沿途欢呼称快的声中,一直被拥到学道街。他喘着气道:“给我喊一乘轿子来!不然,就把我杀在这里罢!”

“老狗日的!还要坐轿哩!走!自然有你死的地方!”全街都这么在喊。结果被七八个兵,将他软抬着走了。

到军政府时,自然看的人更其多了。尹都督巍然立在至公堂的檐前阶沿上,虎虎作气的冲着赵尔丰喊道:“你就是赵屠户?赶快给我拉出去砍了!”

赵尔丰到底厉害,也是挺然立着,大声问道:“我与你有何冤仇,却要杀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说!”

尹都督答应不出了,堂上堂下的人哄然喊了起来:“杀了就是!还问他做啥?”

自然这是群众的公意,赵尔丰便被拉到大门外。

““跪下!”

“为什么?”

“好砍脑壳!”

他盘膝坐在地上道:“就这样砍罢!跪是不行的!”

普通犯人的血,据说把包子蘸了吃,尚足以壮胆,何况是一个曾有威望大臣的血?因此,若干的人,早预备了好些陈包子,陈锅魁,就连傅隆盛也抢蘸了两个。

赵尔丰一死,一个制台衙门也光了。贵重东西和金银等,则不知走往谁家。乃至一草一木,都被百姓们搬了个干净。

尹都督因为建了这个奇功,只管告示早已贴出,说赵王诸逆,业已斩首。他犹恐人民不甚周知,复叫人擎起一面“四川正都督尹“的大旗在前面走,后面便是一根长竿挑着赵尔丰的须发皓然的头,再后面便是他本人八面威风的跨在一头大黑马上,缓缓的择着热闹街道走来,一路听着人民的欢呼和赞美。不想走到中东大街,忽然着一个刺客伏在一家铺子的楼房上,啪的几手枪打来,打死了一个过路人。而大黑马也着打死了。尹都督毕竟神灵保佑,飞跑进军政府时,竟一点伤没有,只是把脸骇白了。

就这一天,周善培王棪的公馆也着同志军搜了一个空。不说两个首要完全无踪无影,便是贵重东西也没有捞到好多。然而周秃子王壳子被捉住了,被杀了的谣言,一天总有几起,把一般欢喜看热闹的人,也被骗了好多回的朝城外跑。

孙雅堂则批评军政府秘书局的人太不行:“一篇宣示罪状的告示,都没有弄好。为啥不把赵尔丰勾结边军的证据录列出来?”

黄澜生到底做过官,因赵尔丰之被杀,心里确实不好过了几天。

他的太太却很高兴,认为赵尔丰一杀,诚如吴凤梧所言,军政府便稳固了;他的标统也没有问题。她热烈的靠着他在筹画一切,并催他早点报成立。

第101节

吴凤梧标部报告成立的一天,也是王文炳被委任为新津县知县的一天。

吴凤梧的标部设在陕西街药王庙内。成立那天,按照时兴办法,全部军官军佐都须行一种特殊仪式。所以到正午十二点钟之时,大家便集合正大殿之上。殿上药王孙真人的神桌上,设着刘关张三义的牌位,点着大蜡,大家一排一排就了位,由标统穿着军服,戴着军帽,下面自然是长靿马靴,先恭恭敬敬拈了香,便一齐跪下,整整齐齐磕了九个头。而后跪着,由司礼的宰一只雄鸡,把鸡血全滴在酒里,大家手上各执一杯,一齐发着顶伤心的誓言:“如其如何如何,雷打火烧,永世不得超生!”

而后把血酒喝了,一齐起来,再团团互相磕了一个头,便算一齐都变成了袍哥了。而后分配等级:标统吴凤梧,自然是龙头大爷,两个协统,当了圣贤二爷,桓侯三爷,书记官孙雅堂,军需官黄澜生,则是内堂管事大五爷,华管带,彭家麒,和其他几个管带,是外堂管事小五爷,依次而下,是六爷八爷九爷,兵士们则一律充任了大老幺,小老幺。一个新集合的一标人,居然团为了一体,而公口的名字,已由孙雅堂拟定为凤鸣公。

并且还按照老规矩,由孙大爷穿了常服,坐了一乘四人大轿,带了一个外堂管事。到全城各大公口去拜客。各大公口也准备了些花红火爆,等他一到,就给他燃炮挂红,表示致喜之意。

全城有那么多公口,所以到直下午五点钟,天已黑尽,他还一直不能到黄澜生家来。

黄澜生今天是特为在聚丰园包了一桌鱼翅席,一以庆祝他们就任之喜,一以给标统补寿,一以给王文炳祖饯。因为黄太太也要入席作陪,不便多约外人和同事的,依然是常在家里来往着的几位,和几个亲戚。

陶刚主徐独清来得最早,孙雅堂是喝了血酒,便同男主人一道拢的。三点五十分,王文炳才来,算是已经迟了一点五十分了。

他穿的是一身哔叽洋装,因为是借来的,过大一点,不过大家都不觉得。他一进书房,不及取帽子,放手杖,就向大家笔直的把手伸出,而第一个应该同他握手的是孙雅堂,却莫名其妙的定睛把他看着。

“把你的手伸出来握呀!这是文明礼节,我们穿了西装的就应该行这礼节!”

“啊!原来如此!”然而伸出的却是左手,因为他的右手捧着水烟袋在。

以次也有左手,也有右手,大家把握时,都新奇的笑着。最后到了黄太太,起初她不肯伸出手去,觉得男女握手,就和亲嘴一样,势非达到某种程度,是不可以的。然而王文炳一只大手,老是那样伸着。她的丈夫和孙雅堂等,又那样笑着在说:“怕啥子呢?这是西洋礼节,男女是该握手的。现在反正了,更不比从前。”而后她才毅然把右手伸出,笑到抬不起头,把王文炳的手紧紧捏住。

振邦婉姑都拍着手的笑道:“妈妈不好意思呀!”

大家重新坐下时,黄澜生先把徐独清陶刚主给他介绍了。大家便说着恭贺他做了民之父母的应酬话。

王文炳蹙起眉头说道:“现在的官叫做公仆,意思就是众人的奴隶。你们想,当一个人的奴隶,已经不是好事,何况要当一县人的奴隶?我一听见他们要找我出来当奴隶,我早就愁着了。暗中辞了不晓得好多次,然而他们总不答应。罗先生说得更好:如今初初反正,一般人犹然腐败脑经,总还以为做知县的,一如各位说的民之父母,自己把父母官的架子拿起,只晓得作威作福,隔桌子打人;就是叫他们改,也是改不了的。

你是新人物,你若不出来做个榜样跟他们看,岂不使我们在政府中的人,更为难了?我仔细想了想,这倒是的。如其大家都不肯出来做点事,那吗,愿意出来的,只好是那一般老腐败;人还是这样的人,官还是这样的官,做法还是这样的做法,那吗,又何能谓为反正?而且罗先生不比别人,既如此的求我,我又为啥不帮他一点忙?因此,我才决定牺牲,答应下来。硬打算如罗先生所说,做一个榜样跟众人看。我明天就去上任,连轿子都不坐,就这样打个包裹!一个人走了去!”

孙雅堂大为骇异道:“难道你连老夫子都不请了?你可晓得州县易做,朋友难求,一个刑名老夫子的好歹,和州县官的考成,是大有干系的?”

“哈哈!雅堂先生,你说的还是清朝时候的古话,如今可不是那样,刑名并没有好多关系。因为现在并不必要讨上司的好,克实说来,都是公仆,也不能说上司卑职的话。以前的多少公事,现在满可以废除,十分不得已,一封信足以了之。我既安排做个榜样,自然就该从这些地方,先做起来。我已想停当了,接印之后,绝对不用仰尔军民人等一体知悉这种腐败的告示,我是要用岑春暄告蜀父老书的那种文章来告新津县的父老兄弟的,所以我这个朋友,很是难找。”

黄太太在初时还不甚觉得什么,一听见新津县这个名字,再举眼把座中人一看,不由大大感触起来,更不由的冲口而出道:“你何不找楚子材呢?”

王文炳好像有点作难的样子道:“子材么,我知道他的笔下有限。我倒是要找他,看看啥子合式的事情。其实,为他设想,还是该把中学读毕业的好!”

大家谈锋一转,便转到杀赵尔丰的事上。他们都很感叹赵尔丰一世的威风,结果仍闹到砍头。”如其他交了事就走,何致酿出十月十八之变,何致把自己弄死!死倒罪有应得,只是那陶泽琨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听说不以他为然的人,很多很多,将来难免不遭报应。倒是路广锺作恶多端,为何还不明正典刑?尹都督还要引据独立条件,说是应该保护。赵尔丰尚来杀了,何独要保护一个路子善呢?”

在平时,黄太太岂有不加入议论,而大大发抒她的伟见的?然而此刻,不但没有参加的意思,反而感到一种嘈杂。

她遂趁众人谈得正有劲时,单独一个人走到倒座中坐下。叫菊花斟了一杯茶来,一面细细的抿着,一面就回想到和楚子材相处的那几天。

楚子材这个人,诚然百无一取,尤其使人生恨的,就是毫无一点男儿汉的胆量,动辄便朝家中跑。但是他那驯柔的性情,不把自己看成一个了不起的男子的性情,业已足令一个中年而又刚强的女人,惬心称意的了,更加他那在无人时,比火还要热的情爱,真够以使人通身为之熔化,尝味着一种永不能够餍足的滋味。这滋味之可珍重,是无价的,是要以光阴去易取的。

光阴一过,便永远得不着它。她计算来,只十八岁的半年中,孙雅堂给过她这种滋味,其次就是二十岁初嫁给黄澜生的前三个月,重尝了一次,此后这滋味便淡了,淡到与清水一样了。陶刚主徐独清们更说不上。他们先就是那样平平坦坦的,没有一点起伏。而且再算来,光阴过得已多,眼前诚然还有不少足以安慰遣怀之人,可是都不是火,足以烘得通身都将熔化的滋味,是失却了。

假使从那时不再重尝这滋味,倒也罢了,以往的陈迹,早已销磨,认定此生便是如此下去,还心安理得一些。不幸又还有这种运气,把那已失的滋味碰见。然而稍尝辄止,如其没有已往的经验,或者还不觉得得之则乐,失之则为可悲,偏偏又有了这经验,偏偏又深深知道再活下去,碰着的机会,便没有了的,她安可把这难得的东西,让它轻飘飘的就飞逝了?

她放下茶杯,决然把脚尖向地板上一顿道:“我要他!我正要他!他那比火还热的心,我是不能离的!”已经黑尽,四处都点上灯火。吴凤梧和彭家麒还没有来。

快七点了,主客饿到不堪,黄太太主张先把中点开来吃了。而黄澜生孙雅堂又觉得这样做,对标统未免不敬了。

恰恰彭家麒乘轿而来,罗升跑进来禀报时,大家都一齐肃然站起,以为标统一定同来了。

彭家麒微微有点酒意的笑着进来道:“你们还在等么?标统不会来的了!”

“咋个的?”主客都一齐在问。

“白痰白大爷留他吃酒。因为把王念玉跟他喊来,他就乐得忘了形,把王念玉抱在怀里,啥都不管了。我催了他几次走,他不肯,末了,才说跟你们道谢!”大家都感到一种懊丧。

黄太太问道:“王念玉是个啥子人,能使他这样的着迷?”

王文炳笑道:“一个子娃娃!老吴几个月来就垂着涎的了,安得有了今日!”

黄太太很有点生气的样子,呸了一口道:“吴凤梧这东西,到底是个下作材料,吃屎狗终是改不了的!我们还要等吗?”

大家让着出去入席之时,她不经意的向王文炳说道:“你明天到新津,叫楚子材跟着就上省来罢!我这两个娃娃天天都在念他,你一定说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