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彭家麒果然一早就走了。
楚子材只洗漱了,不及待早饭吃,便跑到龙家来。大门刚开了,一个仆妇——他认不清楚是王嫂?还是鲁嫂?——正在打扫客厅,他问黄澜生夫妇起来了不曾?
“你是我们二姑老爷家那位客吗?早哩!总要中午才能起来的。他们昨夜打了大半夜的牌,快四更天了,才睡。二姑太太睡得更晚,我们都睡了,还听见她同大姑老爷在老太太房里大说小讲的。”他本不想问的,偏不能自主的笑着,——他自己觉得是一种苦笑,如其那仆妇聪明,一定看得出的。——问道:“孙大姑老爷也在这里打牌?昨天才来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上前天下午同着二姑老爷来,老太太留他,就没有回去过。他们打了两天两晚的牌了。前夜晚打到三更就睡了,只有昨晚……”他有点不耐了:“那几个人打呢?”
“两位姑老爷嘛,二姑太太,幺姑小姐,老太太偶尔打两牌。”
“那吗,我不等他们了!”他赶快回转身,朝外面就走。
刚到二门,罗升抄着衣服从门房里跨出来道:“啊!是表少爷,我是听见一个人走进去……”他也只“唔”了一声,便走出了大门。
他心里是那样的不好过,他恨她,他非常的恨她。“啊!她才是借口躲避,好把我撇开,同她的孙大哥亲亲热热的在一块呀!还亏她会撒诳,亏她说我是她顶相信的人!自然啰!我比她的孙大哥笨多了,我不会同她商商量量的把别个撇开,免得碍眼睛!我才真真不值哩!硬就听了她的话,老老实实的看守着房子,一步不敢走。她到快活,无忧无虑的打牌!自然还要喝酒啦,说笑啦,同孙大哥亲热啦!”
略一警觉,又走到黄家的门口。大门是闭着的,“看门老头子真尽责呀!”
他的手已放在那大铜环上了,忽然一着想:“难道我当真还进去跟她看守房子,静候着她快活够了回来,才离开吗?”
于是他又转了身:“那里去呢?……学堂?没意思,能够谈心的通走了!少城?好的,那倒可以消遣愁怀!”
他又想起了一次朝少城跑的事来:“倒不好意思去了,上次已跑过一回,有啥结果呢?还不是自己又回来了?不但不敢说一句硬话,还不敢吐露一句真话,别人仍旧那样潇潇洒洒的,只把自己气一个饱,真何苦来哩!”
只管这样想,却终于走到少城的大东门门下,抬头看见敌楼上横挂着的,那道“既丽且崇”的绿底金字匾。不由隐隐嗟叹道:“外国人骂我们中国是中了夸大狂的,真不错!这样一个荒凉满目的满城,怎够得上这四个字?如其是指这座楼而言,那更笑人了。那个说过的呢?说这一句是《蜀都赋》上的。啊!《蜀都赋》。”他又想到《三国》上去了。
一连几乘轿铺里的小轿,从半开的城门口出来。虽然是轿铺里的小轿,并且那样的旧而且敝,但是轿夫却明明白白并非轿铺里那般只会走八大步的轿夫,而是扎起腰劲,两腿好像在开小跑一样的大班。
他又联想到:“这一定是什么官员。难怪彭家麒说,躲到满城的人才多哩!将军是很得民心的。他见人就说,他们旗兵,无论如何,是不许出满城一步。即使义军进了成都,他也绝不变更宗旨。所以人民和义军对他都好。
甚至传说他七月十五制台衙门文武大会时,他是首先拒绝签名,还气而派焉的把赵尔丰骂了一顿。因此,赵尔丰才不敢任性了。或者这话倒是真的,不然,以赵屠户的那种蛮脾气,咋个会刀下留情呢?”他这一回与上一回不同的,就是这一回联想极富,任便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他的思路就循之而进,再不像上一回老是锲而不舍的想着那一件事。
其次,上回是无目的的乱窜,这回虽然仍是无目的,却不乱窜,对直的直向公园走来。快要走拢了,才警觉彭家麒昨天才尝了闭门羹的。于是废然而返,看见八角池中,一泓秋水,倒还有点意思,他遂斜着身子坐在那石板栏杆上,像诗人觅句似的沉思起来。
他首先想及而不解的,就是他何以会这样吃醋?他该不该吃醋?吃了醋有什么好处?从道理上说起来,他自然不该,他自然没有好处。那女人不是明明白白向他说过:她是情长的,她绝不是他一个人所能独霸的?她虽然爱得他多些,知道他的对她,比别一些人实在专一而热烈。
因为他犹是独身汉子,还没有第二个女人在身边分他的爱,而别一些人都是有了老婆儿女,甚至还有在外面不安分的。
但是她是情长的,只要别一些人不忘记她,依旧爱她,即使那些人的情只有他十分中的一分,即使那些人不能如他一小半的真挚,或者竟是假的,她纵然明明知道,但是她也感激人家,总要如量的加以报答。
不过她之爱他,确乎比爱别人要爱得多些。她曾经向他证明过:“我对那些人,你只看我留不留他们的意?同堆吃饭时,我跟他们检过菜没有?亲自跟他们递过烟,递过茶没有?你回头想想看,我是咋个的在留心你!他们那些人,我曾向他们吵过啥子没有?争过啥子没有?老是那样客客气气的。客气就是不亲热,我同你客气过没有?
我是分得出厚薄来的!我也晓得我是你上了手的头一个女子,世间的事,开头总要好些,味道也要长些甜些,不怕你将来再怎样变心,有时想到我,总还有使你心跳的时候,所以你就不必说,我也晓得你是咋样的在爱我。我也对得住你呀,你想想看,头一回,要不是我体贴你,将就你一下,你敢胡来吗?后来任凭你咋个要求,我阻过你的兴没有?
你不要把我看得太贱,以为我是好淫的,告诉你,这件事我还很讨厌。我要的只是人家的爱,人家说必定要有了这件事,爱才显得出来,我因此才听人家的话做了,其实并非我的本心。我同我的丈夫该是夜夜都是同床共枕的啦?该是应该尽我的妇道,同他缠绵尽致,畅所欲为的啦?可惜你不能问他,如其你能问他,你就晓得我一月里头,同他来过几次。并且从我嫁跟他起,我有时爱他爱极了,抱着他乱亲的时候都有,但说到这件事,那回不是他强勉我来的?
别一些人,就是我的头一个,我也敢向你赌咒说,除了亲嘴抚摸,我是肯的,说到这件事,差不多要求到十多回,我才能答应一回哩!你从这上面着想,看是我咋样的在待你。你能得我这样待你,我想你也很可以够了!”
她的话实在一点不诳。同几个男子共同争一个女人,各人都在用工夫,用气力,而他所得到的,处处都比别人厚些。自己再仔细推审:所用的工夫,未必比别人多,气力未必比别人大,而且还笨蠢愚拙得多,即以献小殷勤一事而言,别人每次见面,必有一点礼物表意,花露水啦,香粉啦,衣料啦,首饰啦,甚至她欢喜吃的东西啦。而自己终日在一块,仅仅送过一张手巾。
这样看来,自己实在值得得多,应该别人吃自己的醋才是对的,为何倒吃起别人的醋来?不吃醋,好处已经如此,已经算尽了量了,再吃醋,难道还有更多的好处吗?未必!未必!然则更不必吃醋了!李春霆不也说过,顽女人第一就不要吃醋,一吃醋就认真,一认真就不好了?
他连忙自己解释:“我并非吃醋啦!”那吗,上一回为啥见了徐独清打牌的样子,而竟自冲了?竟自呕了几天?
“那时尚不大明白,可以说有点吃醋。”那吗,今天又为啥听见同孙雅堂熬夜打牌,又冲了呢?又呕成了这样子?这就是解答不出的。再问:做丈夫的还同着在一处,他有呕气的资格,尚且那样随和宽容,自己算是什么东西,以何资格,而去呕气?这更答不出了。
他不禁长长叹了一声,举着似乎是空的眼睛,茫茫然四下一看。八角池边那座似亭非亭,似阁非阁的东西,有点倾斜了。”
这上面供的是啥子菩萨,在关帝庙旁边?为啥不把它拆了?如其有人从下面过时,轰的一下倒了下来……”
公园围墙之内,一派的树阴。
“这下面是荷花池,荷叶一定残了!”一个旗装女人打从那畔因为没有生意可做,而把铺子关了的阶石上走过。”那回不是在那条胡同中,遇着一个旗下姑娘吗?生得丰艳极了,真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唉!年轻姑娘是可爱些,你只多看她两眼,她已会脸红,不要说别的,先是那种娇羞的样子,就比中年妇人高明多了!”
想到这里,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显出了一个幻象:一个年轻的少女,一个中年的她,两个人并立在一处。少女的面目,慈祥得像一尊观音,神情,温柔得像一湾春水,举措是不大好意思的,态度是小鸟依人的;而她哩,处处都摆露出一种十分聪明,十分能干,十分自尊,十分任性,十分胆量,十分爽直,而且还加上一种毫不害羞的样子。再括一句,就是,一个是含苞欲放的花朵,花开出来,是什么颜色,是什么香气,是什么样式,以及颜色的深浅,香气的浓淡,样式的大小奇正,都不知道,也不大猜得透,必须等着,待它慢慢的放开,你一递一递的欣赏下去,直到它的秘密完全展露尽了,你们眼鼻身心,才得休息;而这个时间,至少也有十多年。
一个则是熟透了而又被虫蛀通的果子。只要你站在树下,不必动手,也会落到你的口里;咬一口,味道是有的,却是一味的甜而不鲜,并且果皮上还不免有些刺口的东西,虫蛀得又太多了,吃下肚去,不惟不饱,反而把馋欲勾引了起来;想再吃一点哩,没有了,连口里的回味都是很薄的。
他遂笑了笑,继续寻思:“无怪古人的诗:好花看到未开时!美而艳的少女,自然是花王了,人间能有几多?就像那天那条胡同里的,也可称得一朵蔷薇花了,能够得这样一个女子在身边,就吃下子醋,呕下子气,也才值得。至于她……”他不忍想到残花败柳四个字。”到底没有好多味道!一方面是甜的刺心,一方面还有点苦涩,还有点辛辣,这只合于中年人的口味。中年人是把酸甜苦辣的味道吃多了,舌头已近于麻木,所以要尝这种浓味。我们年轻人……”
他想到年纪,又想到她那天故意叫他走的一番话。“是的,她也看得明白,晓得相差至十二岁的男女,咋个能经久呢?她说至多五六年,唉!她是徐娘了,好光阴也只得五六年!所以她才尽量的发挥,尽量的顽耍!”于是他又悟到了,她为什么要那样博爱而情不专?为什么要那样把他笼络住,时常向他说,她对得住他,凡他的要求,她又是那么不吝惜的答应他?
并且口头只管说不是为的她,而那种贪不知足,以及那种颠倒风狂的样子,那里是害羞的少女们做得出来的?这就因为她是徐娘了,而自己正是青年!因此,他有了一点悔了:“以前我总以为我值得,我也太把我看低了!以她待我的样子来看,我一定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不行,我一定有令妇女见了就爱的地方。我这样的年轻,何犯着去爱一个半老的徐娘?她的青年时好吃的鲜味,和成年时刚熟的滋味,全被别的人吃去了,剩下的残汤剩水,自己还当成不易得的鲜鱼羹在看待,也未免太把我的青春糟蹋了!我又不是叫化子,何犯着端着金碗讨饭吃呢?唉!不犯着,不犯着!”
他似乎真有一点悔悟的样子,因为他的心已平静了好些,不像才走来时波涛似的汹涌了。也觉得有点饿了,虽没有太阳,看不出日影的倾斜,来估量时间,——一则他还没有表,二则他还保存着乡下人的习惯在。——大约黄家是一定吃过早饭了。他遂一直向将军衙门那头走去,他似乎记得有一家新开的饭店。不错,是有这么一家,却是关了门,只街口上还有一家素面铺。也好,花十五个小钱,吃两碗半,也够充饥了。
卖面的是两个汉人,一个是掌柜,一个小孩自然是徒弟了。吃面的除他外,还有一个男子,一听他开口说话,把二字念成尔字,把小南门念成萧南妹儿,立刻就辨出他是驻防的旗人了。旗人是最爱闹派的,纵然只花了六个小钱,吃一碗素面,但一吩咐下去,总是一连串的“带黄!红重!味甜!……免酸!加青!”成都面馆中的市语,刚熟曰带黄,熟油辣子多放曰红重。不必太咸曰味甜,不加醋曰免酸,重用葱花或豌豆尖曰加青。
——又嫌白竹筷子不干净,拉起他自己一片并不干净的底襟,揩了又揩。面刚下锅,又先要了一碗醋汤,端着,同掌柜大讲起新闻来:“我们将军……”意思是吹他们将军如何的仁慈。赵尔丰怎样来要求他们将军,拨几营旗兵出城去打同志军,他们将军如何的不答应。如其他们将军点了头,他们旗营一开出去,“哼,小小的新津县城,算得什么?你莫把我们旗营看走了眼,像关老爷那么狠的,无匹其多!不是说同志军今天就要进城吗?你们瞧着……”面来了,才把他的嘴塞住了,楚子材也才耳根清静了,来寻思自己的事。
他既把那情网的许多漏洞看了出来,心里又有了一个铁一样的比较表,把他幻想中的少女,和实际的她的优劣,朗朗的列了出来,他遂想到他自处之法,又想到李春霆所说的,还是如她那天故意劝他走——他也明白那是欲擒故纵的妙计——时,说的一刀两断吗;那就得立刻,不等她回来,把被盖卷子以及衣箱书籍等,搬到学堂去,从此不与她见面,免得惹起旧恨,多打麻烦。
“唔!这又未免太决裂了!她一定难堪得很,或者竟会气病了,气死了,那不是我作的孽吗?于我也没有多少好处!”是的,只是于他没有好处而已,他在感情上,到底不能一下就撒手的。那吗,还是藕断丝连好了,只是不要认真。
“如李春霆所说,权且把她当作一个消遣的,这不是我本心,她既视我为顽物,我又何不可以此待之呢?并不把她看作情人,一面慢慢物色我心里所想的,如其物色到了,再慢慢把她冷淡下来;又不现痕迹,又受了实惠,又免得时时的找气呕!哈哈!这是骑马找马的妙用啦!”
他在回到黄家的路上,看见许多人都惊异的在互问:“说是今天攻城,咋个又没有影响了呢?”
他则想着自己以前本不善用思的;何以现在竟能这样曲曲折折的想出多少道理?“唉!我感激她,这是她教我的。但我一个有良心的好人,又被她教坏了,这又是可恨的地方!”
第56节
一直到下午四点前后,黄澜生夫妇儿女主仆,一共六人,才从龙家回来了。
黄澜生先向楚子材道了劳,方说:昨前天本要回来看一次的,因为孙雅堂闹着打麻将,耽搁了。
他太太旋换衣服,旋叫菊花同何嫂收拾房间,旋向楚子材——他仍同平常一样,故意笑嘻嘻的陪着在书房里坐——笑道:“这三天当真把你偏劳了!我们整整打了三天两晚的牌,啥子叫躲难,只算畅快淋漓的痛耍了三天!一年以来,都没有这样耍过了,澜生,是不是?”
“是的,记得还是去年八月二十七,跟幺妹做生;这样耍过几天。那时没有雅堂,却有独清,有刚主弟兄,有大姐,有三妹,麻将是两桌,我还请了两天假。”
她仍向着楚子材说道:“今天陶表哥来说攻城是谣言,我就打发罗升来请你的,你却不在家。说是你早晨到妈那里来过,我们还没有起来,你就走了,连早饭都没回来吃。你是不是四处打听消息去了?”
她是这样的坦白,他不禁有点愕然。他回来时,听见看门老头子说罗升来请过他,他就一个人躺在床上揣测:她或者起来后知道他去过,说不定又知道他同那仆妇问答过什么话,所以才来敷衍他,请他也去。
“我如今不去,她定然明白我是呕了气了。她做贼人心虚,回来时,不知要说多少掩饰的假话!”却没有料到她毫不掩饰,反而当着丈夫说是耍得畅快淋漓,似乎请了自己之后,才知道是去过的。
还有令人更惊愕的,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处,可以谈私话时,她公然自动的提着他的手,悄悄告诉他,那天到了娘家,才知道孙雅堂怂恿他们躲避,乃是他用的计。
他回来一个多月,总没有机会同她亲热,所以才利用谣言,把她调了去,好同她亲热。她前天就想叫罗升回来请他去的,全着孙雅堂挡住了,“你看他说得可怜不可怜?他说:你们就热到这样一刻不离的!你也可怜我下子,赏我快活两天!一个多月来,慌也把我慌死了,不能同你谈一句知心话。我想,若不答应他,他一定又要触我:月里嫦娥爱少年了。前回在这里吃酒时,就抱怨过我的。”他张眼看着她道:“我们的事,他晓得了吗?”
她笑道:“咋个不晓得,像他那样粘花惹草的老贼?”她又告诉他,她实在不能十分的拒绝他,她果然同他亲热了几回。
“我真不愿意,讨嫌极了!就那样,我也想着你在。乖儿子,还是你好些,你从没有估迫过我。呵哈!真闹疲倦了!今夜要好好生生的睡一夜,明天才有精神。”他决定自处的方策,被她这样坦直的一谈,并看看她那娇慵的体态,懒懒的斜凭在一张洋式卧椅上,眼睛就像一汪水似的灌注在自己脸上,他不由大大认真起来,又把李春霆的话全忘记了。便抱怨她,为什么就那样听孙雅堂的话,不要他去?
“我就来了,也妨碍不着你们,顶多吃顿饭就走了。不然,你也该喊罗升回来看我一下。就把我一个人冷清清的丢在屋里,便不管了!只图亲热孙大哥,耍得畅快淋漓的!还亏你临走时说不放心我!”她大笑了一阵,站起来先把门外看了看,忙回过身来,两手把他的头捧住,结实的亲了他两下,方倚着窗台子说道:“乖儿子,你完全不晓得我的心,你太把我冤枉了。如其你和你孙姨爹掉一下,我一定喊他来了。为啥子呢?他不像你动辄吃醋:只要看见我和别的人亲亲热热多说两句话,两个牛卵子眼睛就撑起了,一脸的不高兴,真叫人难看。那天,我一回到娘家,就打算起了,顶好是不要你晓得我同你孙姨爹在一块。你一晓得,必然又冲了,——上回你冲走了两天,你不肯明说,难道就把我瞒住了?我还不是装疯?——又不晓得要呕几天。你虽然年轻身体好,且不说病后,经不得几场气,就是好好的人,扎实气几场,总要吃大亏的。吃醋生气,更是伤肝伤心,我是过来人,自然晓得。因此,我才提说打麻将,先把你表叔系住,不使他回来。罗升自然是我吩咐的,不许他回来。我完全是在顾你,生怕你因了我再害病,你却狗咬吕洞宾,有眼认不得好人!”
他感动极了,把上午所想的一切,全然抛到九霄云外。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便扑跪在她的跟前,紧紧抱住她,把一个头就在她两膝上擦来擦去,又咬她的大腿,口里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也默默的摸着他那战动的肩头,脸上却得意极了,笼着一种非常喜悦的笑。
半会,她方把他拉了起来,仍叫他坐好道:“表叔上毛厕去了,就要来的,娃娃们老是一溜的就来了,好生坐着说罢。”
“我还要问你,既然你都晓得我知道你同孙雅堂在一块,我要呕气,那你为啥又叫罗升来招呼我去,一回来,又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还说得那么高兴?”
“招呼你去,因为有陶表哥在座,你一定以为他们两个今天约了来的。后来听说你早晨已经到妈那里去过,我赶快喊鲁嫂来问,并晓得你啥都知道了。我猜准了,你一定又气了,又冲了,又不晓得要冲几天才回来。我一面很失悔,先该喊你去,简直跟你说明白了倒好;一面我就留住众人,再打一天牌,老实回来晏点,免得眼巴巴的望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多难过的。那晓得一回来,你却在家里,再看你脸色,好像横了啥子心似的,牙巴咬着,生怕漏出了啥子口风,笑得也怪。我心里便决定了,与其等你来挖挖苦苦的盘问,不如开门见山,先就跟你和盘托出,看你又咋个?”
他钦佩莫名的笑道:“好厉害!我真打不过你的手板心了!”
“那倒不是夸口的话,猜一点心眼儿,你倒不行!再说嘛,如其你简直不抱怨我,一直是那样咬着牙巴的怪笑,我已明白,你一定打了啥子不好的主意了,我也就不再向你细讲,不再求你的体谅,硬起心肠,真就一刀两断了罢。”
“你又猜一猜,我到底打的啥主意呢?”
“这有啥难猜,不是安心跟我闹翻,就是存心要作难我。我再告诉你,要跟我闹翻,我并不怕,我乐得清静,我和人打相好时,早就想到不好的结局了。要作难我,那可不行!我自幼同人讲爱情起,就不受气的,只有男子受我的气,比你高明的人不少,我还要把他们按下去,规规矩矩听我的摆布,那能活到三十几岁,倒受起你的作难来?反而是你抱怨起来,那一股醋劲,我真高兴了,哈哈!你的醋劲也真大呀!”
“你又不愿意我吃醋,数说过我多少次。咋个今天又高兴我的醋劲了?”
“这一点,连我都说不清楚是咋个的。你吃醋吃很了,我也不喜欢,觉得你太把我霸住了。我这个人,极喜欢自由自在,洒洒脱脱的,只要有一点拘束,我都不安逸。你表叔虽是我的丈夫,如其像别一般丈夫,动辄就把家主派头拿出来,这也要管住我,那也要管住我,或者动辄吃醋,生怕我就爱了别人,那我也同他会闹翻的。别的女人怕大归,我却不怕。
可是你表叔并不如此,所以我一直喜欢他。就像前两天一样,叫他在幺孃房里去坐一会儿,他老老实实的就把娃娃们带走了,再不来管我们的事,所以我把他看成一个知心识意的好人。对你动辄吃醋,我就有点生气,觉得你比我的亲丈夫还厉害了。但是你简直不吃醋,就像孙大哥他们一样,还打着团场锣鼓,做出让德可风的样子,我也不喜欢,会疑心你并不真心爱我,或者把我当作一种高兴时拉过来耍耍,不高兴时连忙推开的婊子了。
不然,也会疑你有意冷淡我,说不定又有了别的佳遇了。这也独于对你才这样,像对孙大哥他们又不啦,历来就不准他们吃醋,一吃醋我就要生气。这或者因为他们都不是单身汉子,我又不是他们头一个爱上的,大家不必认真,快快活活的倒还好些,一认真,我就不平了。
我为啥该着他们霸住?他们家的女人就不准其像我?那不是把我和女人们都看得太贱了?这样看起来,我的确是又不愿你吃醋,又愿你吃醋,真个连我都不晓得要咋个才好!”
楚子材也笑了起来道:“你这叫做叫化子耍鹌鹑,捏紧了怕死,捏松了怕飞。你不晓得要咋个才好,我还不是一样?隔不几天……”她连忙把手指向他撮了两撮。
他住了口,站起来从玻璃窗心上往外一看,黄澜生两手拿着一张信似的东西,正从侧门转进来,一面走,一面低着头在看,笑嘻嘻的,好像很有滋味似的。
他不由冲口而出的叹道:“表叔是有福气的人,我羡慕他!”她向他笑了笑。
“就是孙姨爹他们我也羡慕!”他心里不但没有把那鲜味滋味,以及残汤剩水的感慨丢开,而且经她这一场密谈,他的感慨更深。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生二十年,又恨她为什么不晚生十五年,偏偏彼此都生在年龄的分水岭上。
她没有把他第二句话的意思猜出,犹以为他在吃醋,便伸过手去把他的手重重的捏了一下。
黄澜生站在堂屋内外檐阶上唤道:“子材,来看看这十几首竹枝词,倒还有味。你们四川人搞这些东西,倒还……”
他太太也走了出来道:“这才是老马不死旧性在啦!又是你们四川来了!”
“得亏夫人教训,下官以后再不敢了。”打着唱戏腔调,把大家都惹笑了。
楚子材将那用信纸抄的竹枝词接了过来道:“是那个做的?”
“说是无名氏。送来的是局上朋友的跟班,他自不晓得。”
黄太太道:“念来听听,看我懂得不?”
楚子材便打起念诗的调子念道:“川路始终归会办,须知恶果有原因:铜元旧帐翻新案,惨杀股东会里人。——下面还有注子哩。川督前借铁路股本铸铜元,许利归公司,后乃攫入边藏,股东争之。”
黄澜生问他太太道:“懂不懂得?意思是说赵季鹤因为与铁路公司互争铜元余利,先就结下生死冤家,这一次捉人,是报宿怨。”
楚子材道:“这件事,连我都不晓得。”
“你自然不晓得,这是光绪三十三年的事。借股本四百万铸铜元,是赵尔巽赵次珊做总督时办的,那时,赵季鹤正做边务大臣,两弟兄的确有点勾结。不过股东们闹得并不厉害,这首竹枝词说得过火一点,赵季鹤何尝专为这件事,和铁路公司的人为难呢?”
楚子材又念:“天外飞来一纸书,股东同志两模糊;潜谋何事须商榷,想是荆轲《督亢图》?——注子是:商榷书乃商榷自保之事,不知何人所作。尚有捏诬炸弹旗帜,并造匕首百余柄,刻同志会三字,欲得保案。奉上谕,令将商榷书烧毁,乃一切无用,全活多矣。哈!这却奇怪,商榷书明明是阎一士做的,他并且自首了,关在成都县教官衙门里的,咋个说是不知何人所作呢?”
“也只有少数的人晓得这件事。赵季鹤原本就要借题发挥的,他肯使人晓得这是与股东会同志会两无相干的一个学生做的?所以也才能和路子善那东西所捏造的种种,还有盟书啦,水牌啦,拉住一块称为确证。”黄太太道:“不说了,你念罢!”
“擒拿首要正中元,兵队分街昼闭门;城外城中消息断,一时噩耗遍乡村。百姓哀求拜跑忙,肆行焚杀见弹章;匪徒凶器君知否?先帝灵牌一炷香!”
黄太太笑道:“这两首我就全懂了,做得好,硬是那样的。”
楚子材道:“还有注子哩……奏称十五日有匪徒数千,持械凶扑督署,肆行焚杀云云。这奏摺,好像没有看见过?”
“这样的奏摺,自然不会抄发的。但七月二十的上谕,却说得有:据赵尔丰奏称,如何如何。我们局上有朋友在制台衙房收发处抄来,我亲眼看见过。”
“第四首是:炮声一响院门开,枉死游魂剧可哀!试问大清行外鬼,可曾凶扑督辕来?——注子是:有秦街正被官军枪毙大清银行门首。
第五首了:不送神牌万寿宫,当场刀劈等屠龙;防军只解尊川督,先帝何曾在眼中!
第六首:也坐愁城说解围,大兵四集是耶非?一般人是何心理,怕听官军得胜归!”
因为楚子材越念越大声,两个孩子便飞跑出来,一路叫道:“楚表哥在唱啥子?”
他们的妈妈连忙吆喝住道:“楚表哥在念诗,莫烦!好生听!”
“听说尸亲要领尸,强书匪字泪双垂;银元四十将何用,刑赏难分事太奇。——十五日枪毙之尸,领取认为匪者,给银四十元,不认者惩办。毕竟先生在做文,连篇告示幻风云:倒填日月真堪笑,解说徒劳议论纷。组织犹嫌罪未真,又将统领蔑乡绅;就中有个逋逃者,首是滇南王采臣。——大帅称乱者举十大统领,中有王护院。又护院濒行,怕民送,滋事,夜逃之。”
黄澜生道:“这就是路子善那东西搞的盟书上的把戏了,列头一名的,就是王护院。闹了个大笑话,所以没有奏出去。”
婉姑掉头问她哥哥:“他念些啥子,我咋不懂呢?”
“诗,我还不大懂哩!”
“那我们还是在后头拌姑姑筵儿去,不听他们。”于是两个孩子又跑了。
楚子材继续念着下面几首:“自从冤狱成三字,城上风云接地阴;怨气不消天地转,晴光落日盼西林。西林,是那个?”
“西林就是岑宫保。的确,自从七月十五日以来,二十几天了,老是这样阴黯黯的。只晴过半天。所以我常说天象与人事是有关的,如今看来,五月间的彗星,不是应了主刀兵吗?彗星那么凶法,恐怕这世道难得清平了。”
他太太也道:“倒是的,成天耳朵里听的都是这些乱糟糟的事,也焦人!像以前太平时候,过起来,觉得日子都要长些,太阳也要多些。”
楚子材念到第十二首了:“平地风潮路债生,合同失败万心惊;川民爱国无他意,为怕瓜分抵死争。关外遥闻帅节来,秃儿巧计早安排;远迎献策清溪县,要把川人尽活埋!——当时,周臬解道,直迎至雅州府清溪县。”
黄澜生笑道:“周大人同四川人民结下的仇怨真深啦!一直到现在,还说他迎到清溪县去献计,陷害股东会同志会;十五以后,更成了舆论,随便他咋个辩白,总没有人信他,并且连十五的事,都栽在他头上,说是他主的谋。所以那天城门洞的假告示,也说只拿赵周。我看周法司真危险,至少也要把官弄除脱的。”
他太太道:“还有几首呀,子材?”
“只有一首了。”
“快念!我听完了,还有事情要做哩。”
“愁看蜀地夜漫漫,剥削横施又毒残;都统将军学巡外,满城却是赵家官!念完了,表婶。”
黄澜生向着正待走进去的太太说道:“今天丈母那里的饭太早了点,幺小姐没下厨房,菜也差一些,太太跟我们吩咐几样啥子好菜,让我们好好的消个夜来补虚。一则,这几天确乎把子材劳了神,我们也该杯酒相劳呀!”
第57节
虽然好多天没有伤兵抬进城来,傅隆盛总是有恒的,在吃过午饭,下午四点后,风雨不改,必要一手执竹杖,一手拿叶子烟竿,步行到南门瓮城边的茶铺中来。原来的目的,只在看抬伤兵;只要看见有一个伤兵被轿子抬回来,他连脚指丫里都感到了一种快意,他觉得赵尔丰悖时的日子又近了一袋叶子烟的时候了。
他向着人述说起来,也总不由的要将他诚实无欺的美德破坏,硬说他亲眼看见抬进城的伤兵是十几个;他自己也知道这种诳话不对,是骗人的,但他必要这样不合事实的说了,方觉心里要舒服些。
其后,则成了习惯。因为和一般看抬伤兵的同志,聚到一桌,你制造些不可靠的话来骗我,我也如法制造些来骗你。大家在制造之初,自己自然是不相信的,但是说过几遍之后,自己的耳朵听顺了,再经别人听见,一转述过来,自己硬不肯信就是自己捏造的。也必如此,而后这碗茶才能喝得起劲,连连喊着拿开水来!而这苦闷阴沉,忧郁凄清的光阴,也才度得过去。
所以同志们到一定的时候,便不约而同的聚合了。都是直率的,同等的掌柜们,凡是在上等人中必不可少的,见面时虚伪的周旋,这里可以不有;所剩下的,只是堂倌泡茶来时,全般的手都要伸出,争着给茶钱,而口里也必争吵:“我这里拿!”必等堂倌出诸不意,收了任何一个人的钱,而高喊:“茶钱收了,多谢啦!”
于是所有的手,才徐徐收回去的这一个举动。而接着来的,便是:“某掌柜,——亲昵一点的喊某哥子。——今天有啥消息?”
因此,“你们没听见枪声吗?昨夜北门外,在打三更的时候,噼里啪啦一阵枪打了起来,比腊月三十晚上放火爆还密,一直打到洒粉粉亮曙色才分时谓之洒粉粉亮。——作者注,才停止了。
今早听守城的警察兵说,他从电话上听见凤凰山营盘的报告,说是昨夜哨兵出巡,忽然看见许多黑影子,向着营盘奔来;他们高声喊问,没有回答,哨兵们疑是土匪来劫营,便放了一排枪;黑影子仍然向前在奔,并不后退,他们又放枪,因此就惊了营了,全提枪出来,向着黑影子打。但是越打,黑影子越多,到洒粉粉亮时,才忽然没见了,依然是光光森森的一块大田坝,连一根树都没有的。你们说怪不怪呢?”
也必有人为之证实:“是啦,昨夜我隔壁一家公馆里的狗,就这样叫了一夜,我倒睡着了没听见枪声,狗叫必是有因的。”接着大家便推论这黑影子,到底是啥?于是有二说焉:一说是阴兵,“现在刀兵年间,就这二十来天,晓得死了多少人?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官兵伤的这们多,死的也这们多,同志军和义军总也死伤得差不多的,倘若仔细算起来,总上万数了!死了万数的人,没有阴魂吗?又都是战阵上凶死的,阴魂不散,自然就结成阴兵了。营盘是驻兵的,阴兵要去归队,所以才向营盘扑去了。”
一说必然是义军劫营,统兵官不好说实在话,怕上司责备,说他太不中用,连营盘外都有匪了,为顾全面子和考成起见,所以才诳报是黑影子惊了营。二说都被众人采纳了,并不认为这个对那个就不对。还有专门报岑宫保的消息的,总说是从制台衙门听来,似乎千真万确。
“岑宫保一到湖北,摄政王就封他为四川总督。说是四川的事,全付托给卿了,那狗蛋的赵尔丰,把朕的锦绣河山弄成这般模样,卿去,先砍他的狗头。所以才赐了岑宫保一把尚方宝剑,准他先斩后奏。他又把湖广省的新兵调了两镇,晓得赵尔丰是害怕新兵的,如其他要带起巡防兵造反,就拿新兵打他。现在岑宫保已到夔府了,只可恨上水船拉得太慢,不然,岑宫保早已到了,赵尔丰的狗头也早砍下来了!”就有人问中兴场岑宫保的祖坟,着赵尔丰挖了,他又怎么样呢?
这说的是乱事初起,巡防兵有驻扎在中兴场东汉名将岑彭的祠堂里,稍稍把门扇窗棂,拆来当了柴烧;这在带兵的人和巡防兵本身看来,真不值一件放到口里说的事,而外间就惊传是赵尔丰得了岑春煊钦派来川消息后,一时气忿以极,特命巡防兵去把岑春煊前在总督任上,认为是他岑氏祖宗的岑彭坟墓,以及岑春煊特建的祠堂,挖掘打毁来遏折他姓岑的风水。
答复则是赵尔丰自然着了慌,早派人拿钱去修好了。众人也甚欢喜,感得赵尔丰毕竟低了头了!
傅隆盛是长报新津消息的,他也略有依据,并非纯出捏造。这因为陈荞面吃粮投军之后,新兵三营便全拨交陆军,带在花桥子花园场一带,且练且战。他的老表赵金山,因为学堂事情清闲,一半也因好奇,曾随着送军粮的队伍,跑到花桥子去看过他一次。
回来时,特为代陈占魁——名册上填的是这个兵营里惯用的,雄武勇胜的象征名字。——来还五百钱的旧欠,同傅掌柜畅谈过两顿饭之久。于是傅隆盛便把赵金山转述他老表的参战经历,和赵金山本人在沿途的耳之所闻,目之所观,以及南路客人来买伞时,他零零碎碎所问来的,综合起来,再加入自己的想象,于是南路战争实况,他差不多是明如指掌,每一谈到新津消息,再没有人比他熟,大家只好提起耳朵,静听他一个人发挥。他因此就成了一个专家,和那专报岑宫保消息,专报制台衙门消息的几人,分据了这茶铺的广播新闻的重要位置。
他也和其他的专家一样,每天来到,总要报告一件,那怕就是很短,短到如“听说昨天又放了三开花大炮,全落在老君山的黄泥巴里,没有爆发,“也足安慰人心。总不能老老实实说,今天没有消息,敝厂机器出了毛病,实在赶造不及。那不但有损专家盛名,使自己不高兴,而听众也要感到一种深切的不快。因此,他的新闻,也如极会使钱的经济大家一样,绝不把收入的全额,一撒手就用干净,他会今天说一段,明天说一段,天天都有,而不感到匮竭。
不过打仗的事情,老是没有好多变化,不是胜,就是败。加以现在战争,据陈占魁所述的经历,又不过在营盘时,教一些站拢来,散开去,举枪,放;开出去时,跟着一班老兵,先是着枪走,走到差不多时,一声号令,就横起散了开来,各人找一个土堆堆,爬在地上。前头连人影都看不见,只要听见老兵说,放!就放,放了贯子,又放。
这一下,就只听见噼里啪啦,一片枪响,也不晓得先是这边的枪吗?还有“敌人”——这是军队里的名词,公然传到傅掌柜的口头来了。——的枪呢?打够了,手也软了,号声吹着“达!滴达!”老兵说上刺刀,这是冲锋号,“记着!冲到敌人跟前,就拿刺刀戳过去,要向着胸膛,向着肚子戳!”
大家捏着一把汗,生怕遇见敌人,可是也得冲过去;冲上半里路的光景,幸好没有看见敌人,老兵说敌人退了,大家也就喘吁吁的住了脚。号声又吹起来,说是集合号,这下,照营盘里操练时的样子,好容易寻着自己的位子,——把上下手的人认清了,就容易找得到。——报数;似乎没有丢一个人,也没有人“挂彩,”——也是军队里的名词,意谓受伤,也居然传到傅掌柜的口里。——然后又着枪,走回来。
据说打了三回,都如此。只一次,打到河边,一片很溜的河水,没一条船。新津县城隐隐约约的在河那面,太远,看不见人。这边放了一阵枪,那边也还了几下,子弹打在水里,老兵说是毛瑟,打不过河的。现在打仗的实情,就是这样,那吗;太简单了!那里有评书场上说《三国》上的战争,你摆一个啥子阵势,我又摆一个啥子阵势,你如何一刀砍来,我又如何一枪刺去的那么热闹。就因为太简单之故,傅隆盛的制造,有时真感觉困难,他就只好谈些与战事有关的逸闻来济穷了。
自然,在傅隆盛的口里,官兵是准败不准胜的。官兵之中,又分得民心的陆军,和不得民心的巡防兵。陆军打败了,或许死不到许多人,伤的也少,而巡防兵则总是无战不败,无败不死伤狼藉。
既然伤的如此其多,然何好多日子,又没有伤兵抬回来呢?这是一个绝大漏洞,甚惜傅隆盛当时还不知道有野战医院后方医院这些组织,所以才累得他千思万想,想出了一个圆诳之法:“田徵葵王棪他们多狡猾呀!生怕伤兵抬回来的多了,越使城里人晓得他们在打败仗,越是高兴,所以他们才吩咐下来,凡是伤兵,在白天只准抬到红牌楼武侯祠,要等夜深人静了,才悄悄抬进城来。”
令人最不解,而同时也使傅隆盛深感困难的,便是新津的同志军和义军,既然老是在打胜仗,比官军强得不可言喻,何以不赶快打过双流,来进攻省城,也好令城内人民箪食壶浆,一睹盛容呢?
这傅隆盛只好如此说:“他们果真要攻打省城,就不说有内应,便是百姓们也会打开城门迎他们进来,赵屠户如何经得他们的打?不过他们把赵屠户杀了,他到底是朝廷的命官,他犯了法,朝廷可以办他,我们百姓总不好动手。我们动了手,就算是戕害官吏,当真是造反了,这点道理,他们也是明白的。还有罗先生他们,尚被他押在衙门里,你一进攻,他有本事先把罗先生他们杀了,横顺都是死,说不定还要喊他的巡防兵当真开红山,把城里的百姓,不分老幼男女,杀一个干净,房子烧成平地。我们赤手空拳的,拿啥子去抵敌他?同志军和义军本是为的救罗先生他们,闹到城里百姓都着杀了,他们又为何而来呢?所以他们打的主意,只是不要赵尔丰打胜,就这样相持着,等岑宫保来了,自然会理出个是非来的。”也是一番道理,并且与报岑宫保消息的专家,取了联络,即是你们要目睹新津队伍的盛容吗?且听他说岑宫保究竟走到那里了。如其他的岑宫保早来一天,那吗,我的新津队伍也就早一天到省了。
他们只管这样“相濡以沫”的相慰以谣言,但他们何尝晓得实际上,岑春煊走到武昌,便走不动了,而带队入川的,乃是同盛宣怀一鼻孔出气的端方?
岑春煊之不能来,赵尔丰自然晓得,他更要趁这时节,以全力把川西一带的民匪打平。一方面好早报肃清,使岑春煊简直不能够来,一方面也才把自己的威名恢复得转。因此,他竟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从电话上向前敌两员大将下了一道严厉命令,限三日把新津打下。这因新津的牵制委实太大了,不把它打下,不足以寒其他民匪之胆,也难于将兵力抽出来剿抚其余的地方。
他因为有了这个严令,统兵的人员倒不能不勒逼部下,实力奉行。因此,旧县与河边的枪声,确实厉害起来。然而一水之隔,又无舟楫,终不能飞渡的,这又给了军士们一个顶好的口实。报告回来,只把赵尔丰急得乱跳,到底四少爷还略为镇静些,便忙把一般谋士召集拢来,共同商量出了一个抬船之策。
先委得力人员在东门外大码头,选购了二十只小半头船,二十只大半头船,小的可容十人,大的可容三五十人,把篾篷等一概拆去,饬成、华两县克日雇定夫子,硬从东门外河里一直抬到新津河里。抬小船的,每只十名,大船每只五十名,限两天抬拢。
抬船消息,自然立刻就布满了全城,人民全惊惶了。楚子材听见,更其不安,他是新津的土生儿,那里会不晓得新津的山川形势的?虽然只管由南门瓮城边的茶铺里传出了种种的确可靠的消息:抬船的夫子,只管有一吊钱一天的工钱,但是都不愿意官兵渡河,大小四十只船,还没有抬到双流,就一齐丢下走了。
双流一带的百姓,更是痛恨赵尔丰的,那个肯为一吊钱去帮他?那船是永不会走到新津河里去的了。同时则报告岑宫保已经过了万县,说不定是由万县起旱,兼程而进,那吗,十一天就可以到了。同时又传说北门外与东门外的义军业已集合,总不等船只抬到新津,便要来攻城的。
赵尔丰的威势,与百姓们的谣言,成了一种正比例的水涨船高之势。然而终于解不了楚子材的忧虑。
第58节
辛亥年的中秋节,真令成都人过得太不起劲!第一,是距七月半中元那天的大事变,刚是一月之期,即使没有连月的刀兵纷扰着,在人的感情上,到底难于忘记;第二,就是谣言太重了,初八攻城之说刚过,十二攻城之说又起,十二没有验,便移到十五,说中秋节才是顶好的日子。
本来这也无怪,照一般从小说从评书场上的定律说来,两方交兵,有一方是每每利用佳节,如元旦,如元宵,趁着别一方大排筵宴,大肆欢乐之时,偷偷攻城劫寨,把别一方杀得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中秋也是佳节之一,说是十五攻城,岂非是大可靠的事?
一般百姓是巴不得攻城,没有心肠来过节。不过形式总还存在,香蜡纸帛,月饼麻饼,依然是要买在家里,预备着到断黑时,不管有月亮没月亮,也一定要当天陈设出来,当天磕上几个头的。
一般有官职而与此次事变多少又有一点关系的,不必说是无节可过。而尤其恐慌万状的,怕要以制台衙门为首屈一指了。
制台衙门本有巡防兵二千多人,再加以卫队一营,防范的兵力,也可谓足矣。况且大堂之上,又有当时最厉害的武器机关枪数尊,过山炮数尊,任何人想来,总是可以放心大胆过中秋节的了。不料谣言一传到二堂以内,首先就把胆大的四少爷骇慌了,他估量一下,若果民匪真有二三万人扑进城来,就这点兵力,怕未必有济,恰恰又出了两件事,更把衙门内的人心扰乱得不堪。
第一件,是九少爷因为准备万一亲身作战起见,手枪不能不练习的。往日练习打靶了几次,都平安无事,虽然子弹老不上靶。不晓得今早是什么道理,一颗自来得手枪的子弹,会离开枪膛,而把左膀打伤了,一时讹言大起,说是有了刺客,好容易经九少爷的跟班把真象说明,讹言才息了,军医官也奉召而来了,第二件事情恰又发生。
第二件,是候补知府四城总巡查路广锺格外讨好,亲自送了两名道人上院。据他禀称,是他绝早躬自在东校场侧捕获的,供认为逆党中的皇帝军师,改装道人,来省察看动静,以便当夜逆匪攻城,由内指挥。两名道人已经拷打得半死,赵尔丰派田徵葵严鞫,于是再一顿吊半边猪,鸭儿洑水,夹棍,杠子,皇帝军师来不及口供,便遗下两具烂皮囊,而两道幽魂——要是有的话。——仍然飞返玉皇观去了。根据路广锺的禀报,逆匪攻城,并且就在今夜,那是确定了的,有尸为证。
因此,赵尔丰连忙下了个手谕,说是军务倥偬,中秋免贺,不要文武官员前来,以免奸宄混入衙内。一面把九少爷安顿在一个顶平安的地方,纵有什么事变发生,也不至于伤害。家眷人等有四少爷带着百十名从卫队挑出来的湖南壮汉在上房保护,那壮汉们每人都有两支长枪,一支手枪,还有一把从西藏得来锋利无匹的蛮刀。看那雄赳赳的样子,再加以全身武器,真可以一人敌百,四少爷才稍为心安了一点。而大人则在签押房中,房门口是保镖的草上飞马保,自然也是全身披挂,而房子四周,只除了屋顶上,全是亲信的卫队和戈什哈。其余,凡是人走的地方,都安着重兵。
又怕蒲罗等人里应外合,变生肘腋,因也把来喜轩的看守军队,加了一倍,也和签押房与上房一样,受了同等的优待。
并且,还放出许多探子,四城打探。又饬路广锺率队到四城加紧巡查。一面还打电话问南路的消息,问北东两路的消息,虽然都报说毫无异状,但是照规矩,总得把这一夜熬过,才能算得无事。
所以就全城说起来,百姓们以及一些稍为大胆的,都算清清静静过了一个中秋佳节,虽然不及往年起劲,虽然仍是阴云黯淡,毫无应该露面的清朗的明月。只有威镇全川的总督衙门里,是那样心惊胆战,捏着武器,睁着眼睛,过了一个通宵,连应时的糕饼,也无暇进口。
黄澜生家本可以逍逍遥遥,过一个佳节的。他两夫妇已是经过谣言的震撼,胆子业经大了许多;大门口又撤去了做官的标识,孙雅堂又没有来耸动;并仗恃西御街只是走往满城去的要道,义军就进了城,其志只在攻打制台衙门,两兵交绥,那只有附近南院的各街会受波及,也断不会闹到西御街来。义军对于将军又无丝毫恶感,还传说过要请将军出来主持一切的。那吗,只须把大门一关,岂不就太平无事了?
大人心里一宽舒,小孩子更其高兴了。月亮对于小孩,似乎比太阳的感情好,所以在小孩的反映心理上,也特别欢喜月亮一些。在小孩讲演的故事中,太阳是没有好多故事,而月亮则特别多。年年太阳生日,在烈日之下,叫小孩来磕头,总不甚有趣。月亮被天狗吃到口里,打着锣鼓钟磬,甚至鼓着铜面盆来救它的,以小孩最有劲,看见天狗被闹不过,把月亮重新吐出来时,小孩们是何等的欢笑。
所以八月十五月亮生日,那比他们自己过起生日来,还兴高采烈,况乎给月亮拜了生,还有月饼麻饼,核桃石榴等好吃的东西,可以坐在灯烛辉煌的院坝里,一面讲月亮为啥要躲生,——要是月亮不出来的话。——一面尽量的吃。往年全如此,今年胡为不同?所以振邦婉姑在吃了午饭后,就在阶沿上跑来跑去的抱怨天为什么不就黑下来?一面催着大人摆月饼,抬方桌到院坝里去。
就因为楚子材成天的抑郁寡欢,便把众人的兴致阻了不少,敬月亮时,都是笑得很强勉的。
到夜宴时,——硬是夜宴,而非平常的消夜,有冷碟子,有热菜,酒后还有面。因为成都大多数的风俗,端午是早晨的节,中秋是晚间的节。但是也有把夜里这一顿酒菜移到午饭时吃的。——黄澜生看着楚子材,忽然背了一句《唐诗》道:“每逢佳节倍思亲!子材这样儿,倒真应了景了。
其实哩,也用不着这样焦虑,为啥呢?因为凡事都是安排定了的。许多书上不是都说过,大凡刀兵之年,那些在劫数中的该死,那些不在劫数中就不该死,事前都要造具册子,有时阴司中的官吏忙不过来,还有请阳世官吏去帮忙的。只要在劫,任凭你如何逃,如何躲,全是枉事;不在劫的,有把脑壳砍下半边,还会活起来。所以圣人也说死生有命!把这点看清楚了,真用不着焦虑。
如其你的令尊等不在劫中,你何必自苦?假若名在劫中,你就焦死了,也无济于事。据我想,你们楚府历世以耕读传家,并未种有恶因,也断不会发生恶果的。子材,处此刀兵乱世,只有信命信数好了!
即如今年的变乱,说也奇怪,不讲明,大家真没有想到。这是今天我去跟总办贺节时,逢着一位由广东请来的名阴阳,并且又深通数术的,他说:你们四川……太太,这是那阴阳先生的口吻,你不要又怪我呀!”
他太太笑道:“你的记性倒还好啦!说完罢,不要自己打岔了。”
“是是,他说:你们四川,该得今年要死人,你们赶着赵大人叫赵屠户,屠户是杀猪的,今年是辛亥,亥属猪,怎么不动刀兵呢?你们想想他的话,可见今年大变,真有一个数在,就是圣贤复出,也没奈之何的。”
楚子材道:“别的不说,我只想着大兵一攻进城,那种奸淫烧杀的样子,真有点不好过。”
“那也没法的事呀!”
他表婶道:“你就期必船一抬拢,官兵就能打胜吗?设或还像现在一样呢?”
楚子材摇着头道:“表婶,你只想想彭家麒说的那情形,同志军的力量多弱!官兵增到七千多人,又是快枪大炮,以前之攻打不下,只因一条河隔着,又没有船。如今有了船,咋个不一攻就下?外面人的那些话,一定都是谣言,也和说义军要来攻城一样。”
“那吗,你愁一阵,又咋个呢?”
楚子材举杯一尽道:“没法子,回又回不去,也只好等着听坏消息!”
黄澜生道:“你已经这样的焦愁,不晓得吴凤梧的女人,是咋样了。只丈夫一人,无儿无女的,又没钱,我替她设想起来,那才焦愁哩!”
“那又不了!吴凤梧是跑惯了滩的,多伶俐,又是单身一人在外,事情不对,他不会逃吗?倒是王文炳危险些!”
第59节
在八月十七八日,又使南门瓮城边茶铺里的一伙人大为高兴起来,尤其是傅隆盛。这因为接连两天,颇抬了二十几个伤兵回来,甚至还有一位军官。何以知其为军官呢?即因军帽上有一道金线绦。
当伤兵抬到城门洞前时,这伙善心人呐喊一声,全扑到茶铺门前,睁着大眼,射出锐利的目光,恨不得一直射到他们创伤的底里。差不多轿子才走进城门口,这里欢笑的声音便高高腾了起来,似乎在戏场里看了一出什么好戏似的。而微感美中不足的,受伤者乃是陆军兵士,并非可恶的巡防兵。
大家推论起来,为什么这两天会有这么多的伤兵?“这还是我们亲眼看见的,恐防还有多少我们没有看见的哩!”
不消说,仗火一定打得很厉害了。在那些地方打呢?有主张仍然在新津河边的,傅隆盛则力主绝不是还在那里,一定在黄水河一带,“如其在新津河边,打伤的人,咋能一天的路程,这早就抬拢了?我听见说过,现在打仗,并不像从前随时都可以打,现在总是在天见亮时打,打到吃早饭时,两下就鸣金收兵了。”
他的话自然是对的,因为是专家。不过为什么全是陆军呢?这只能说:“怕是巡防兵全打死完了!”
傅隆盛更有一说,是营务处曾招了三营新兵,拨交陆军且练且战,老兵打仗是懂得战法的,怎样放枪,怎样躲避。新兵就不懂得,打起仗来,自然只有吃亏的。”说不定抬回来的这些伤兵,都是些新毛猴儿罢?”
他一说到此,心里便打了个寒噤,陈荞面兵名叫做陈占魁的,正是新兵!该没有他罢?为私情起见,伤亡的不能全是新兵,然为公义起见,伤亡的又不能不全是新兵。
傅隆盛如其有点二十年后一般人常常挂在口里的科学精神的话,他很可以亲身跑到军医局去,查问一下,有否陈占魁这个人?有了,自然可以澈底知道此次的战争情形,即使没有,也可以别种方法,打听得出官军确实的胜败,何致枉用心思的推测呢?但是,时代的巨轮,尚未转到,也幸而傅隆盛没有像现在新闻记者似的,去到军医局向受伤官兵探询,尚得使他们借以自慰的假定,多保留了一两天;不然,他们失望的惨痛,断不会等到十九日,新津确实被官兵占领了,才会感到的。
原来在八月十三日,东门外河里的大小半头船四十只,已借着若干人的脚,徐徐走到了新津河边。同时,赵尔丰下令,即日进攻,只许进,不许退,退者定以军法从事,先从带兵大员办起。如其在三日内将新津克复,赏银二万元,七日内赏银一万元,官弁等从优升级。
这么一来,官兵才精神一振。并且由制台衙门传到的消息:岑宫保是断然不会来的,四川的事仍倚重着赵大帅在,大家荣衰的命运犹然在他的手上。赵大帅是誓死也要将新津攻下的,大家须得把他这个面子顾全,也才对得住上司呀!
并且田振邦就进驻黄水河,向朱庆澜表示:如其陆军真个怯战不进,他便要把巡防兵调为先锋,亲自统率进攻了。朱庆澜自然不肯把这面子全让给他,使自己二十几天的功劳,废于一旦。因即倡言:陆军绝非怯战,只因以前无渡河之具,今既有了,断无不能把新津克复之理。
于是自己就进驻到花桥子来督战。所以十四日这天,真实的战事就开始了,打到下午,便有八百多陆军把三道水中比较窄,比较小,比较流得缓一点的第一道水,平安的渡过,只误伤了三个人。
十五过节,停战了一天。十六的战事就猛烈了,因为第二道水正是主流,水势甚急,河面又较宽,距离县城更近,不但九子枪可以打到,就毛瑟枪也打得到的。陆军就分为两队,一队乘船横渡,一队就在沙洲上猛烈的向城上密放,不使守城的人敢伸出头来还枪。虽然如此,也死了两个,伤了十多个。
十七日,陆军进占了第二道水与第三道水之间的沙洲,朱庆澜便揣量形势,若然纯以步兵抢渡,仰攻上城,胜算倒是可以操的,不过死伤恐怕不小。
于是就把炮队调来,将两尊并不甚大的磅炮安在沙洲上,一面叫人到城里去交涉,叫他们快点自行退却,把城让出来;那吗,他的陆军进城,可以秋毫无犯,并且不准巡防兵有一兵一卒进城骚扰。如仍前抗拒不退,他就要开炮了,大炮轰炸,玉石俱焚,那于他们太无好处,并且也枉害了百姓们。
信使往返数次,因为周鸿勋的要求太过,投诚他也可以的,但是,第一要保升他做陆军标统,第二他的这一标人,要他自己招募。先是退让也可以,但是,第一要送他快枪一千支,五子九子不论,银洋二万元,第二要等他走后三日,官兵才能进城,告示上不能称他为逆匪。条件太苛,全不是陆军统制所能办得到的,于是,在十九日的早晨,朱庆澜便下令叫炮兵开炮。
据说是开花炮弹,一连轰隆的十几炮,到底炸坏了好多房屋?打死了好多人畜?官军这面是不知道的。但是只听见城里人声鼎沸,这里也就不再开炮了。
又过了两点钟的时节,步兵又在沙洲上放了一排枪去试探,并不见城里还枪。只见一些普通人在城墙上摇手大喊,喊的什么,不可得闻,但是意思是明白的,即是说城里没有敌人了,快不要放枪。于是,官兵便放心大胆的渡过第三道水,从从容容的整队入城,城门早已是大开着的。
辛亥年,依太阴历算来,是八月十九日,依通用的太阳历算来,是十月十日,正是武昌起义的那一天,据守二十七日的新津县城,正式被陆军十七镇放了十几炮,未伤一人一畜的克复了!
新津克复了!制台衙门在上午十点钟,业已轰动。官场中知道的人也很多,都按照规矩,纷纷坐轿上院来禀见叩贺。赵尔丰这一天之喜,喜可知也!并且在当天下午,总督部堂招抚各路乱民的告示,便已贴出。
告示上说得明明白白:抗拒官兵的叛弁周鸿勋,据城作乱的匪首侯保斋,业于本日上午九点钟,被官兵奋勇攻入新津,生擒活捉,立地正法。其余胁从兵民,概弃械投诚。本部堂体念好生之德,已电饬罔治一人。新津之事可鉴,尔等盲从附和,宜速痛改前非,各自归农安分,本部堂爱尔等如子,断不究尔等之前愆也。”谕尔愚民,其各凛遵!”
但是城里人民,全都不自在起来。互相找着问道:“赵屠户的告示,说新津已经攻下,是真的吗?”
互相回答的必是:“未必然罢?他龟儿子专会说假话骗人的,自从他接事以来就是这样的了。”
傅隆盛自然否认得更凶,他说:“这一定是赵屠户在说梦话,他做梦都想着要把新津攻下,要把侯保斋周鸿勋擒来杀了,那是容易的吗?新津城那们坚固,还有那条河,太平时候,空手行人尚那们样不好渡过,动辄船翻了,把人淹死。打仗时,你在渡,别人在朝着你放枪,恐防渡到河中间,船就打翻了。抬船是好久的事?咋个就说把新津攻下了?即使攻下了,官兵一定死伤得不少,咋个这两天并没有看见抬伤兵进城呢?这一定是赵屠户的谣言,故意说来捣乱民心的,半句话都不可靠。啊!或者因为岑宫保快要拢了,所以他才说些诳话来圆他的面子的。”
众人明明知道他的话才未必可靠,总督部堂皇皇告捷的公事,岂能乱说?但是比较之下,他的话毕竟入耳些,也就自诳自的大为点头赞成。
第60节
黄澜生向楚子材笑道:“这又不晓得是那个的手笔?依我看来,声调格局都比那天我们看的那十四首竹枝词要高些,不过我是不懂诗的,你看呢?……依我想来,一定是学界中人做的,并且这人也一定和周大人结下了啥子不解的冤家,所以才把啥子事都栽到他脑壳上去了!”
他刚从局上回来,——因为现在局上的事越是清闲,他也只是习惯的去画一个到字喝一碗香茶,抽几袋水烟,同局上朋友谈点时事;如其没有别的应酬,戏园又是从七月初一以来一直没有开,他到底是个官,寻常茶铺又不屑去,便对直的打道回家。——一面脱马褂,一面便递了一张铅印的东西给他,说是在局上接到,不知是什么人送出的。
这一天,他表婶因为她大姐接她去,说是来了两位乡下的女亲,请她去作陪,她是吃了早饭,就打扮起来,说是既然有生客,就得打扮好点。直打扮了一点多钟,方才换衣服,换鞋,一面和他商量着,若不是两个孩子催得急,一定要到下午才会走的。
他是许久没有看见她这样浓妆艳抹,以及匠心梳裹的了。当下觉得眼睛都格外亮些,她那种勾魂摄魄的魔力,那里像一个中年妇人?却也不是初解人事的少女所能有的。他迷离了,直把她看得不能转眼,而数日的愁思,也竟自没有了。
她嘲笑他,他也只是傻笑。很想亲她一下,她却不许,说是怕把脂粉亲花了,他把她送走后,一直惘惘然的躺在敞厅花皮椅上,望着已将摇落的柳树,寻思:“我同她天天相见着的,尚且有点情不自禁起来,孙雅堂不常见面的,一下看见她这艳妆,真不晓得要咋个了!”
他不由又有点抱怨:“女为悦己者容,为啥说到孙家去,就那样打扮,在家里,就那样随便,再也不着意打扮一下跟我看呢?”
他的醋兴正将勃发之际,黄澜生回来了,递了这张东西给他,他才收拾心思,忙把这张铅印的纸展了开来:
秃厮儿二十二首仿唐人本事诗比红儿
三年劝业括民脂,何事谋迁提法司?只为股东开大会,有心规避秃厮儿。不归商办偏归国,路事风潮正急时;却向奴才齐讨好,者回忙煞秃厮儿。郊迎何苦远奔驰!帅节重临喜可知。为献密谋甘卖友,川人何负秃厮儿?肩舆连日赴公司,嘱咐诸君务久持:川路若还争不转,丢官有我秃厮儿!合同失败尽人知,官却欺民巧措词;甘为盛奴作鹰犬,季翁不让秃厮儿。川人热度五分时,罢市如何能久持?此次居然过半月,激成全靠秃厮儿。中元首要就擒时,焚杀肆行终是谁?电奏有心欺幼主,谋同定有秃厮儿。皇牌高顶炷香持,炮击川民毕命时;屠户开张谁主使?条陈就是秃厮儿!抗捐抗税本虚词,藉此要求信有之;叛逆诬人防反坐,良言先告秃厮儿。欲加之罪岂无词?指盗指奸任尔为。犹恐空言无实据,油牌造自秃厮儿。(油牌虽是路子善所造,而主谋者实周孝怀也。)乡团飞调羽书驰,为践围城十六期,不意近头遭痛击,凶残岂一秃厮儿?盗兵何敢问潢池,弄假成真事太奇!二百年来无此劫,恶因种自秃厮儿。奸淫掳掠巡防队,不似新军节制师,玉石俱焚官不讳,穷凶都似秃厮儿!倒填日月惹人疑,宪谕煌煌遍贴时;底事臬台无告示?暗中使法秃厮儿。《成都日报》太离奇,首府何人亦诡随;党恶无非想官做,大家齐学秃厮儿。东山竟毁壮侯祠,(《后汉书》,岑彭谥壮侯。)正是秋分致祭时;若是西林知此事,弥缝全仗秃厮儿。盗伤失主(指股东)案情奇,圈套装成那得知!从此无人言路事,功臣第一秃厮儿。罪魁不独田徵葵,王路还将巧计施;保案不优谁作恶,升官肯让秃厮儿?是民是匪各分枝,剿匪安民释众疑。寄语东来双使节,者番莫用秃厮儿!生于斯复长于斯,仇视川人总不宜!乃父维东(秃儿父名)今倘在,也应痛骂秃厮儿。秋风秋雨不胜悲,又向蓉城唱竹枝,我是股东一分子,安能饶恕秃厮儿!
楚子材忘情的哈哈大笑道:“表叔,这二十二首诗,做得是要好些。只是把周秃子骂得太寡毒了。有些恐怕都是‘承蒙栽诬’的罢?”
“承蒙栽诬的,怕不只一些,不过大家一定要这样说,真就没法办了,只好说件件是实!”黄澜生穿了衣服,靸着一双旧鞋,抱着水烟袋,正由上房房间里出来,坐在他对面一张矮脚椅子上。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时时拿眼睛去看他。
他懒洋洋的,又把那秃厮儿诗拿起来吟咏。才两首,他表叔唤了他一声,他把诗放下,眼睛看过去。
“你表婶啥时候走的?”
“才走了一会儿。”
“你上过街没有?”
“还没有哩!表叔今天听见了些啥消息?新津方面……”
黄澜生好像若无其事的说道:“不错,新津已经被陆军克复了,朱统制定于十二点钟进城安民。”
虽然是意料中的事,到底不能不使他从躺椅中站起,大睁着眼睛道:“这消息可的确?表叔是从那里听得来的?”
“子材,你放心,进城的是陆军,并非巡防兵,奸淫掳掠,自然不会有;并且听说只杀了两个头子,百姓一个无伤。关了门的铺子全打开了,还送猪送酒的欢迎陆军们,足见军民协洽,你府上一定平安的,你大可放心了。”
“那天的事?”
“自然是今天!今天早晨八点半钟的时节,陆军渡河攻进去的,九点钟,督署就接到朱统制从花桥子打来的报捷电话。赵季鹤欢喜极了,立刻就手谕饶凤藻拟电奏稿,又叫文案房拟告示稿,又打电话跟尹大人,叫由库里提银二万两,即刻解运新津,犒赏全体官弁士兵。是全衙门先晓得,后来司道府县到院禀贺,自然人人都知道了。那时我正要下问,便赶快上院去找徐大令,他恰恰请了病假,会着学科参事孙大令。
他从文案房看见告示稿子,才把详情告诉了我,说是只获斩了两个头子,大概一个是周鸿勋,一个便是你令外公罢?孙大令说的,赵季鹤的确打有电话去,叫胁从罔治,并饬朱统制亲去安民。他还说这是赵季帅历所未有的仁慈举措,大概现在略有悔意,所以才不嗜杀了!孙大令是他的幕属,朝夕都在衙门中,耳目甚近,他的话一定不假,你真可以放心啦!”
楚子材想了一会道:“赵尔丰的举动也难说,有时觉得他很疲软,忽然又变硬了,也说不定的。这回应付争路的举措不就这样吗?况且侯外公既被杀了,我们是亲戚,已经不是寻常关系?我还不晓得父亲这一次,被他们拉出来没有?我上省时,他已经肯在同志协会走动,王文炳去了,难免不拉他,他又是个热肠人,比我还喜欢做事。他若是出来,自然也免不了是个头子,虽说不像侯外公那么出名,新津县城有好大呢?那个不晓得有他?父亲又是很老实的,设或有点牵绊,他就没有主意了。母亲更是胆小如鼠的人,那里像表婶这样有胆有识,一旦发生点事故,骇也会着骇死了!”
黄澜生道:“你虑得倒是,你打算咋个办呢?”
“我想明天就起身回去,看看到底是个啥情形,我心里也才了然。并且顺便探听一下王文炳吴凤梧的下落。”
“依我一个人的主见,自然赞成你回去,虽说路上兵马交错,或者不大清静。但是走一段算一段,况你学生模样的人,又不像兵,又不像匪,想来也不会有啥大危险。
不过你表婶的话太难说,她既是这样喜欢你,把你看成是她的亲生儿子一样,她肯答应你走吗?她任性极了!我实在有点怕她。唉!高明人总难将就的!”楚子材不敢理着这话绪再说下去了。
黄澜生也提说到一般民心都不愿意赵尔丰打胜,总希望岑春煊早来,“听说赵季鹤已有电奏,说是川乱渐次肃清,朝廷方面也有旨意,叫岑宫保暂缓来川。倒是端午帅快要到重庆了,以后的局面,只看端午帅来后,有没有转机?”
楚子材的行止,不能由他自主,黄澜生既已说明,他只好耐着性儿老等。等到傍晚,还没有影响,他只好一个人踱到街上。
是时告示已经贴出,满街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他走到这一群人丛中去听听,是绝端否认新津是被攻下了;别一群人,则正传说新津并不是官兵攻下的,确确实实是侯保斋周鸿勋他们商量定了,因为南路的兵太多,不容易打过来,不如把新津丢了,把队伍开到彭山县,把孙泽培、吴二代王、罗八千岁、张尊、王大脚板娘,各路的同志军联合起来,再由江口、黄龙溪、傅家坝、中兴场,顺着府河,由东路杀上省来;这一面并没有多少兵,只中兴场有一哨人,新机器工厂有一些人,那如何抵得住?
这几路一联合起来。少也有五万人马呀!所以新津并非官兵攻下的,“只算检了个魌头魌头,便宜也。魌读若欺字音。——作者注!”
这虽是一种不可靠的揣拟之词,却给了楚子材一点启示,他寻思:“现在既是遍地的同志军义军,他们守不住了,为啥不可逃呢?父亲如其是真个加入了同志军,他再老实,到底也会逃的啊!”
因为他回去看看的决心,自己先已动摇了,所以到二更时节,罗升打着五福纱灯笼——在以前,定然是官衔灯笼了。——照着轿夫,把黄太太接了回来,又等她把衣鞋换了,把吃的什么菜,会见的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大体得了个结束后,他才说起新津的事情,以及他所焦虑的,以及他打算回去看个究竟的意思。
她毫不思索的,立刻就说道,“路上走不得!”原来孙家来的两位女亲,“就是孙大哥七姑妈的媳妇娘家嫂嫂,冯二表嫂,冯三表嫂。”原是温江文家场的绅粮,收的租谷也多,住的院子也大。住了六七代人,历来太平无事的,就是从前李短褡褡闹事,红灯教闹事,她们家也像世外桃源一样。这一回却不对了,巡防兵走那里过时,遭了一回难,损失不小。
八月十三那天,棒客棒客,以抢掠为生之强盗土匪也。——作者注又打上门去,不但抢了一个光,还把一个长年砍死了。找团防,团防当同志军去了,进城告官,官忙着防备同志军,无暇来理这种官司。又听见还有好些棒客都起来了,四处抢人,还动辄烧房子,杀人。
她们怕极了,才打了几个大包袱逃上省来。”说是一路上棒客多得很,随便啥子沟边林边,只要四下无人的地方,就有。你若是叫唤,立刻就把你砍成件件,就有过路人看见,也不敢来问一句。并且兵也盘查得凶,稍不合式,就诬你是逆匪的探子,拉去毒刑拷打,弄得你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她们说,都是亲耳听见的,所以虽只走了四十里,真受尽了惊恐,一路都是提心吊胆的。像这样的路途,还能走吗?况且新津才攻下来,一定还是乱糟糟的,别的人难免想不朝外面逃,你还去自投罗网,何苦哩!”
黄澜生大为附和道:“我先还不晓得路上是这样的难走,果然如此,却太险了!”
他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其实回去的决心,业已连根推翻。
黄澜生又道:“你实在不放心,我倒有个办法。邮政局不是从十三那天就重新开了班了吗?你不如写一封简简单单的信寄回去,问问情形,等回信来了,再打主意!”
黄太太大喜道:“这样顶好了,你今夜就写!”
他也觉得这样顶好了,今夜就写。
第61节
不但路上果然难行,一如黄太太所言,而且城内一般人所期望的:“新津就作兴着你攻下了,你也未必然就把同志军打得干净啊!”——因为在二十日二十一日,事实钻进城来,证明了新津之被攻下,实非赵尔丰故意捏造来扰乱民心的。——在八月二十二日,南门外武侯祠不远,果就发生了一件使赵尔丰闻之大惊,使傅隆盛等闻之大快的事情。这对正自喜悦的赵尔丰,无异劈头打一闷棒,这对正自懊丧的人民,无异重新燃起他们希望之火的一柄新的火把。
新津是大炮的威力轰下的,如其没有大炮,说不定至今还在拒战。于是陆军十七镇,便天天向机器工厂催索炮弹,而巡防兵也就不单单看重他们的九子快枪了。驻扎在温江县的陆军,因又在军械局请领了磅炮两尊,炮弹若干枚,由二十个兵士抬运出城。
自从七月十六日,武侯祠红牌楼簇桥三度战争,把同志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之后,一直从南门到双流四十里间,是顶清静的;军需来往,昼夜不绝,也从未有什么异状。况乎最近新津又下,逆想同志军和所谓义军之流,必已胆落,更是不足留心了。
因此之故,那两尊磅炮抬出城时,已在午后四点过钟,到武侯祠,或许有五点钟了。
武侯祠常有几十个乡下人成群结队的来往,本是无足怪的,今天此刻,忽然多有二三十人,当然也不致引起炮兵们的注意的。
于是两尊磅炮和八根炮弹挑子,依然是逶迤而进,一直走过武侯祠的大门,走入了乡下人的人群中,炮兵们还是没有留心。
猛的一声哨子,这一大群乡下人忽然就变了像,一个个的手里,都亮出了家伙;明亮亮的杀刀,还有几支手枪,还有几支马枪;是那么野兽似的大喊道:“把家伙放下来,要命的就走!”并且簸箕般向这二十个炮兵围过来。
二十个炮兵除了他们那两尊利于远而拙于近的大武器外,身上便没有武器了。所以值此之时,他们的办法,只有赤手空拳和这般不知从何而来的义军,或是同志军,或是民匪,拼一个我死你活;这是值不得的,大家心里都是这样在想。
不然就束手就缚,让这般人抓了去做俘虏;也值不得,都是有家室的人,不要着大帅说我们反叛了,害得家小受累,大家心里也都有这个念头。但是已经其间不能容发了,还不是一齐丢了,本能的实行了三十六计中的上计。好在那般人也并不一定要他们的命,等他们全数飞奔回城,到营务处把经过禀报了,再打电话到城门,叫守城兵士前往追击时,人已没见了,炮和炮弹也没见了。
在武侯祠,便发现了这种掠夺军火的事情,可见同志军和义军不惟不因新津之攻下而衰,反而更猖獗到了城墙边!就在这天夜里,西门外十五里的土桥场,也出了一件惊人的事:
一个缉私营的兵,在场上喝烧酒醉了,和一个土著的流痞因一句不要紧的话,争闹起来。那流痞便一拳挥去道:“老子就是同志军!你敢把老子做啥?”
那醉兵回头便跑,一路吵闹道:“不好了,场上有了同志军了!”
一般流痞便笑着大吵道:“快些!同志军大队伍开来了!”
意思本在同那醉兵开个小顽笑,可是通场都惊了,人也跑了起来,小孩子也哭了起来。四十个缉私营的兵,只有两三个在驻扎的地方打纸牌,其余的全在茶坊酒馆,和有妇人的私烟馆里,优闲的消遣时光。
他们的职务只在缉私,本不会打仗的,虽然各有一支九子快枪,到底如何打法,懂得的还少。惊了场之后,他们一想着平日各人之所为,以及同志军专杀官兵的那种威风,都来不及再到驻扎地方去收拾行囊枪支,就这样顶着朦胧的夜色,一直跑了进城。他们报上去的,当然是实有其事,而且同志军的军容还很盛哩!
缉私营的全队跑了,一个队长也跑了,——他算比较镇静,还敢于先回到驻扎的地方,把一个装银钱,装公事,装零星东西的皮枕箱挟了同跑。——分驻所里的一班警察,自然更其把他们的职务看得很明白:他们是维持治安的,不是打仗的,于是也全把枪支丢了就跑。报上去的,自然比缉私营所报的还要加上几倍。
制台衙门里,就为这两件事情,在二十二夜里,又大大戒起严来。虽不像中秋节那样严重,却也是枕戈待旦的。田徵葵力请发巡防兵一营前去洗剿,而四少爷总说:“先是保护衙门,还嫌不够哩!好在土桥在西城门外,就让玉将军去抵敌罢!他是那样和百姓要好的。咱们现在要紧的事,还是在南路,像武侯祠这件事情,却太不好了!咱们城防,这下更要当心!你可吩咐下去,从明天起,早晨老实晏点儿开,晚半天老实早点儿关。再叫路守留心些要紧!”
这消息一传布到民间,大家虽然兴高采烈,但是四乡业已大乱,做生意的只管大开着铺子,却没有好多生意,光靠城里一点销路,实在有限得很;而一般生活之所赖的,如像米油柴炭,鸡鸭鱼肉,以及成都人一天不可或离的蔬菜糖盐,也因道路梗阻,——一小半是同志军的阻挡,具的是什么意思,不得而知;一多半则是义军的抢劫了。——全不能来,货既缺了,价自然就高昂起来,比七月初一以前,总不只加上三倍。因此,商人也叹息,一般中等以下的人民也叹息,大家到了此时,才真正感受到了点乱世之苦。就是有钱的人,也不敢快活,他们害怕穷人太多了,到实在不能生活时,便会不怕触犯刑章的来抢劫他们。
真的,城里大多数的人民,也和乡间大多数的良善乡农一样,——因为他们又怕死,又怕犯法,又怕主人来催租,又怕棒客来抢,而一面还要派钱派米供给同志军,供给义军,看见巡防兵之横,又是憎恨,以此,从他们的祖若宗以来所过惯的平静生活,是全然破坏了。——都是痛苦的希望这乱事早一点完结。如何才能完结呢?自然只有岑宫保快点来,赵屠户他们快点滚,至于蒲先生罗先生他们之死与未死,以及得救与不得救,反而像是无干得失的了。
一般人都如此,黄澜生自然不能例外的逍遥自在,如像他那两个天真的孩子一样,所以在二十四日,于全城都在讲说昨天两次大变,以及今天城门开得那样晏时,他也是极不安宁的在向他太太和楚子材议论搬家的事。
他是从他太太述说冯二表嫂冯三表嫂的逃难上,而感到同志军和义军一旦攻进城来之必然大乱。他说:“大家只想着岑宫保来,他们那里晓得岑宫保已是来不成了!岑宫保不来,这乱事只有拖延下去,赵季鹤已没有力量把这乱事平定,顶多把成都守住,但是拿昨夜的事情看来,恐防还未必守得住。那时,同志军义军一定会把成都围得水泄不通,城里的穷人们太多,都是极恨官的,他们难免不里应外合,把同志军等接了进城。
同志军或者还好点,因为大都是民团改变的,统率的人或者也是些公正的首人,懂得道理的。义军就难说了,大家只管恭维他们咋个了不得,其实哩,就是一伙无法无天的袍哥土匪。这种人懂得啥子,他们只知道奸淫掳杀,冯二表嫂她们不是已尝过他们的味道了吗?如其攻进城来,官也跑了,兵也跑了,九里三分里,全是他们的世界,那时奸淫掳杀,真不知要伊于胡底了!打长毛时,江南人就说过贼如梳,兵如篦,土匪来了连根剃。义军进了城,不也要连根剃吗?唉!太太,我们打个啥主意呢?”他愁眉苦脸的说了一大篇。
理由很对,所以向来不大留心世事的黄太太,也忧着了道:“我能打啥主意呢?你不是说过将军是和百姓很好的,同志军和义军都说,进了城断不侵犯满城的。你又说,多少人都朝满城在搬,我们不如也搬了去住些时?”
楚子材大为赞成道:“不错,我亲自碰见过好几个做大官模样的人,从满城出来。那地方也很有趣,幽雅极了!表婶搬去,一定喜欢的。”
黄澜生道:“现在也只有这一法,既然乡下也危险。不过找房子却不容易啦,满人我全不熟。”
楚子材道:“这个,我可以帮忙。体育学堂里有几个旗人学生,因为常常同我们踢足球,认识的。一个姓奎的,和我更说得来,我去找着他,同他商量。”
“这姓奎的在那条胡同里住?”
“我还不晓得哩!”
黄太太大笑道:“那你不是到满城去一家一家的问吗?那才劳神呀!”
他也笑道:“倒不至于这样傻,我会先到体育学堂稽查处一问,就晓得的了。”
黄澜生向他拱一拱手道:“那就费你的心,请你即刻去跑一趟罢!”
第62节
傍晚时候,楚子材高高兴兴的走了回来,一进侧门,便高声唤着道:“表婶,表叔,不虚此行,我已把房子跟你们看好了!”
大家走进书房坐下,他正要细细讲述他找房子的经过。他很难得给人家帮过什么忙,偶尔帮一次忙,他是很高兴的,倒也并非自伐其功,不过总感觉有细说一番的需要。
他表婶忽然止住他道:“不忙说,你家里有信来了,这是你顶挂心的事,我想一定是平安竹报,你看了再说。”
信是他刚走后邮差送来的。如其不是他表婶阻拦着说:“人家的家信,何必去拆呢?”
她自幼就养成了这个在中国很稀有的美德。这由于她父亲告诉过她一件亲身经历的事情:他也是同别人一样,曾随随便便拆过一个朋友的家信,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他朋友的阴私,他朋友就因此同他吵一架,绝了交。这是他平生恨事,常常引来告诫子女,说别人的信不可乱拆,别人的抽屉不可乱翻,甚至别人写的东西,不给你看,你也不可估抢去看。他的子女也竟自与众不同的把他的话奉行了。
黄澜生没有这种美德,他早想开这信拆了看的。倒不是为的看别人的隐私,他以为由新津寄来,总有一些确实新闻的。
信封是土白纸做的,凭中那根红纸信条,犹然是另外粘上去的。
楚子材一看见信封就诧异道:“咋个会是王文炳的笔迹呢?”连忙拆开封口,把信纸——就是寻常用来写字的白纸。——抽出,才看了两行,就跳起来叫道:“爸爸带了重伤了!爸爸带了重伤了!”便呜呜的哭了起来道:“我看不下去了!”
黄澜生夫妇也大吃一惊,齐走了过来,从他那打抖的手上,把信纸接过去。
黄澜生念道:“用儿知悉,顷得汝手禀,知汝安居黄表叔家,甚慰!县城虽经战事,幸陆军进城,治安尚好。惟汝父因周鸿勋退走,乱兵抢劫行李,受有枪伤在头。伤势极重,当时流血过多,抬运回家,业已人事不省。请南街胡外科医治,包扎敷药,近幸稍好,日吃稀饭三碗。但年老,血气就衰,何日方能痊愈,胡外科不肯说。汝父久未得汝信息,已甚悬盼,今在伤病中,望汝归来之情更甚。闻路上兵马虽多,行旅无阻,汝得信后,可速告假归来,至要至要!我与汝妹均好,汝姊家亦无恙,亲友都好,只外公不幸被乱兵所杀,令人悲伤!汝同学王君,系我留在家中,俟汝归后再去。汝父闻写信召汝归家,面有喜色,自云:见汝一面而死,方能瞑目。知汝素笃孝思,望即刻治装,勿再稽迟!此谕。汝母白。炳代笔致意。八月二十二日夜。”
他便哭闹道:“我真该死!为啥不早走呢?爸爸那么……那么重的伤,赶回去,还看得见吗?”
黄澜生劝道:“子材,子材,镇定点!你令尊的伤,我想必不要紧,已经能够吃稀饭了,定有起色。不过想你回去是真的,王文炳写信时,不免故意写凶点,好使你立刻就走。”
他太太也说:“一定是这样的!你就这样哭闹,有啥用处呢?”两个孩子同菊花都跑了出来,呆呆的把他瞅着。
他依然哭着闹道:“我想不过!我该早点回去的!”
黄澜生还在劝,他太太却马起脸的说道:“你尽劝他做啥?你还不明白吗?他正怪我们十九那天把他留拐了哩!罗升!立刻就去跟表少爷雇一乘下乡轿子,过新津,要两班人,明天一早起身,轿钱多少,在我这里来拿!”
楚子材虽然不哭闹了,他表婶却气冲冲的走过那边房间去了。走出房门还说:“这回我再不留你了!下次你上省时,也不要再到我这里来,算了罢!”
黄澜生躺在炕床上,不发一言。
两个孩子和菊花仍呆呆的把他瞅着。
夜色已是侵入了房间,把它的黑幕张了起来。
第63节
“二四八月乱穿衣,”这是一句对于气候测验含有一点地方历史性的成都话。
在成都,一年里头,依照太阴历计算的二月四月八月,这三个月的天时,的确是阴晴不定。一连出上几天“红火大太阳,”包你要热到穿软夹衫,穿硬面子单衫,穿软单衫,甚至穿麻布的,实地纱的,亮衫的各种衫子,有时还不免要摇摇团扇摺扇之类。一旦天变了,只须一夜的北风,只须半天的阴雨,你就得赶快换穿夹的棉的,甚至小毛的衣服。早晨天变,早晨换,下午天变,下午换,半刻也不能耽延偷懒,不然,你就有找医生吃苦汁的资格了。
辛亥年——民国纪元的这一年——虽然依照太阴历是多了一个六月,名曰闰六月,然而在八月里头,革命先烈们在武昌创造双十佳节时,成都的气候还不是那样乱穿衣的。
黄澜生对于这样天气,依然本着他那一贯的《御批通鉴》观,认为是“人事变于下,天时应于上,天心人事,是息息相通的。”他的太太只管有特殊的见识,特殊的气魄,特殊的能力,特殊的胆量,到底不失其为“坤道人家,”认为二四八月,自祖奶奶说起来,就是乱穿衣的时候,与目前剧变的人事是不相干的。
他们的见解只管这样不相侔,然而于他们那个上十岁的次子——就事实而论,应该算做长子,因为那个长子,在十四年前,尚未弥月就患急惊风症夭殇了。然而在黄澜生的认识上,这谱牒的雁序,终不可以紊乱,将来他百年之后,在讣告上,仍须将黄振国的名字列上的,只不过在国字之外,加一个囗,表示是亡故的儿子,而事实上的次子终是次子。——振邦的病,到底无济,到底得请医生来看,得吃苦汁。
振邦是八月二十五日,楚子材回新津去的那天早晨,就病了的。推究原因,一定是昨天天气暴热了一下,他把衣服多脱了一件,得了点感冒。
后来据何嫂说:“少爷一夜都在哼,我只谙他消夜时多吃了一口东西,不打紧的。”
黄澜生平日只是喜欢他女儿婉姑,对于振邦,诚然并不怎样严厉到如书上所说:当儿子的一到老子跟前,就会现出一种战栗的样子;但他心里总是淡淡的,不能像一见女儿自然而然就会发生一种浓郁的爱。以此,儿子病了,他的议论则是“这么大了,穿衣裳,吃东西,都没有一点加减吗?动辄把自己弄病!”
然而他的太太心里明白,这不能完全责备儿子。儿子只有十一岁,虽然是分在耳房的后间睡,叫何嫂在另一张床上陪伴着,其实他的饮食起居,以及试寒试热,那样不是自己的事?何尝完全丢给过底下人?
小孩子平日之没病没痛者,以此,而今日的病,便因昨晚和楚子材生气,气到心口都隐隐作痛,自己只是睡在床上,思索楚子材之如何对不住自己,如何只有他的父母,平日说的做的如何全是虚伪,恨到巴不得把他拖过来,血淋淋的咬他几口。暗暗咒他在半路上遇着不幸的事,至少也着砍个倒死不活,她才甘心。她气恨到如此,自然没有心肠再去管理小孩子的寒暖和饮食了。
小孩子也因为平日的一切全有妈妈在代他们当心,代他们办理,他们也就无须乎再待本身能力发展出来,照顾自己。而且有时还甚以为大人的周到过于拘束不便,他们每每要本能的生出一种反抗,和一种亲身实验的需要。所以一碰到大人略为疏忽的机会,他们就要利用起来,热一点,尽量的脱衣服,饿一点,尽量的吃东西,要自己作自己的主张。
振邦的病便是这样得的。
黄太太在天明时,还不晓得,仍然睡在床上,听见楚子材打早就起来了,在阶沿上走来走去。接着丈夫也起来了,轻轻问她:“太太,子材要走了,你不起来送送他?”
她闭着眼睛不做声。轿子来了,收拾行李,楚子材与丈夫谈着天气,谈着路上情形,丈夫再三说:“到了,定写封信跟我。”
子材似乎用着种异样声调,说要当面给表婶告个辞。她心里也动了一下:“横顺扯开了的,见一面,有始有终,也使得。”
可是自尊心终于把她挽住了:“不要这样软弱!”所以丈夫重新进来招呼自己时,还是闭着眼睛不做声。
直到行人走了,婉姑在身边睡醒,吵着要起来,菊花来给她穿衣裤鞋袜时,她问:“哥哥呢?咋个今天他没来吵我?”
妈妈才忽然想起来了,接着问:“当真的少爷还没有起来吗?这懒东西!你们也不留点儿心,一大早晨,不说去喊他起来,凡事总要等我开腔!”
一面就大声叫唤:“邦娃子!为啥还不起来?是时候了!”
好一会,一片微弱的孩子声音才传了过来:“妈,我不好。”
她已经把衣服披起,坐在床边上穿鞋子,——虽然是放了的文明脚,袜子里终还有几层裹脚布把内容充实着在,所以早晨起来穿鞋时,仍不失为一件要紧工作。——便大声吆喝道:“是不是今天要背通本书,又装病逃学?再不起来,看我捶你!”
婉姑已穿好了,便奔了去道:“我去拉他!”
菊花也跟了去。
她刚刚把鞋穿好了,菊花已大声叫了起来:“太太!少爷通身滚热的!”
事实证明振邦并非装病。澜生进来看过,随便说了一番,叫罗升去请医生。自己吃了饭照常出门去了。
黄太太则一直守在振邦身边,随时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烧得烫手,嘴唇也红得同血泡一样。自己心里很焦,因而更恨起楚子材来:“若不是跟他生气,咋个会把娃娃疏忽了,使他害病起来呢?”
她坐在床侧一张黑漆的楠木高脚椅子上,静静的沉思:“我也不该!我为啥会把这样一个大娃娃喜欢上了?他有啥子值得我喜欢的?仔细算算看:样子首先就不逗人爱,一双岩眼睛,呆钝得就跟死鱼眼睛一样,比徐独清取了眼镜的近视眼还难看。一只高鼻子,又不像孙大哥悬胆般的鼻子,幸而鼻尖子还不钩,不然就完全是一只老鹰鼻子了。嘴哩,两个嘴角比陶大表哥的还要朝下挂,简直是一张鲤鱼嘴;尤其在凝精聚神看住你时,下巴吊得好像口涎都要掉下来了。那样子比起陶二表哥徐独清来都难看,还有一脸的骚疙瘩!派头举止更说不上,见了人捏手捏脚,一点不大方,红着一张脸,话都说不清。本来,也莫怪,一个啥都不懂的乡坝老,读了几年中学堂,有啥说的呢?……有啥令人欢喜的地方?顶多只能说他还老实。”她不能尽去思索了,振邦既已病了,婉姑更不能不当心,又是澜生爱的,若再有点意外,澜生又要见怪了。
又要随时留心婉姑,又要随时照管睡在小床上,微微有点沉迷的振邦。心有所分,昨夜没有睡好的疲倦已自忘记,并且连饭都没有吃好。
但是一坐下来,婉姑不在身边,眼睛只管注视着病孩子,而撩乱的心情总不免要回绕到楚子材的问题上:“真不懂啦!他到底有啥地方可以使人喜欢?……说他会巴结我吗?巴结我的也不只他一个,并且都比他内行些。光说一件事,孙大哥他们至今还在送我的东西,有时吃到啥子好吃的,总要想到我,总要特意的买来送我,虽不值钱,也看得出情义来呀,俗话说的,千里送毫毛,礼轻人意重,他哩,一住几年,除了一年两次一些土礼外,他体己送过我啥子?
以前不说了,都没有相干,可是从六月以来,还不是一点没送吗?我倒赏了些体己东西跟他,孙大哥他们全没得过我一样哩!说他会将就我吗?那也不只他呀!但凡同我好的,那个不将就我?陶大表哥的脾气那么古怪,遇啥子人,一句话不对,便要着他骂一个狗血喷头,但在我的跟前,总是低声下气的。
比如我偏要说那个圆茶杯是扁的,他一定跟着说:‘是啦!二表妹的话还有错的吗?’孙大哥更不必说了,就澜生又何尝不将就我?只要我高兴,凭我怎样做,他自己吃了亏,再不说话,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良人哩!说他会献殷勤?会跟我做小事吗?那更不足取了!男儿汉大丈夫,不硬硬铮铮做点像样的事,只在丫头们的丛中逞能,这是啥子有出息的东西!他妈的,种子就不高贵了!那吗,我为啥会把他喜欢上了?还先去将就他,我平生没有做过。”
说是医生来了,是常来看病的那个王先生,又高又瘦,两手第四指第五指的指甲蓄得很长的一个老先生。请到堂屋里坐了,送了盖碗茶和点心,先谈点时下新闻:“不得了呀!新都灌县又着同志代王们占去了!巡防兵又在邛州变了一营人,把知州文大老爷一枪打死,真可怜呀!府河一断,柴炭全来不到,弄得啥东西都贵了,还有些买不出来。”
再谈点天气:“今年天时也太不正。暴冷暴热,实在不好将息,”茶已冲过,点心也吃了些,这才谈到病人。
黄太太先把病情详详细细的说了,然后叫菊花把振邦抱出来,诊了两腕的脉,看了舌苔,王先生说:“果是寒热不清,热要重些。也有些积食。不要紧,跟他清理清理,大便一通便好了。只是风要忌得好,油也要忌得好。”
凡医生应该说的都说了,而后开药方,而后拿了红纸封的四百文的脉礼坐轿而去。
孩子吃了药,静静的在床上忌风。菊花把婉姑诓在后面围房里扮姑姑筵儿。
黄太太又静了,乱丝般的思绪,于是又一一的在脑际抽起:“到底为的啥子会把他喜欢上了?为他那傻头傻脑的样子吗?……唔!傻头傻脑!还有呢?为他年轻?……唔!年轻!”孙大哥讥刺她的那句“月里嫦娥爱少年,”又从记忆中浮了出来。
“唉!为啥要爱他年轻?这就是我不应该的地方!年轻人顶容易变了,老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再也不会知足。我十七八岁,不是这样吗?男女本一样的,我已是过来人,为啥还会取他的年轻?就说我是他的开山祖师,可以得到他一时的真情真义,但我到底比他长到十二岁,他将来回想起来,也未见得想到我的好处?光看目前,一个父亲,他的翅膀已展开了,如再遇见个好贱的年轻女人,那还不把他的狗命要了?月里嫦娥爱少年,不错,少年还不是爱的年轻嫦娥?如其嫦娥掉成黎山老母,少年也未必爱她,倒是年轻女子。对少年也爱,对中年也爱,只看那个的情浓些。”于是想到她正当十三岁时,一个邻居附学的十六岁的大孩子,如何的在勾引她,只因他太笨了,表示得胧胧朦朦,使她会不出他的用意所在;而事隔四年,终于爱上了三十一岁的孙大哥。她回味起来,对于那时做少女的她,三十岁以上的中年,的确于她有多少好处,而少年倒不然。
“唉!我才不值呀!楚子材这个东西,如其不是我,像他那样的笨法,那能得到女人的好处?我把他教乖了,把道法传跟了他,他从此就精灵了,胆大了,有了道法,他就可以偷女人,好贱的年轻女人多哩,他那有碰不着的?……唉!我们当女人的,得了男子的好处,尤其是头一个的,是多么感激人家!不怕就吃了亏,受了骗,总是把人家放在心坎上,永远记得。年轻男子岂能这样?……唉!我才不值!该让他那样怯手怯脚,永远挨不拢女人的身……”振邦有点在发谵语,她急忙俯身下去,拿脸去揾了一下他的额头,好像更烧了些。她有点着慌,记起了一个单方,连忙叫何嫂把泡菜坛里泡的陈茄子捞了一枚,煮热,给他滚额头,滚心口,又催着把第二道药吃了下去。
黄澜生回来了,样子不像平日那么安定。看了看振邦,也用手试了试温度,蹙起眉头道:“偏偏娃儿又病了,咋个搬家呢?”
“搬家?搬往那儿去?”黄太太把昨天托楚子材到满城里看房子的事全忘记了。
黄澜生才说起他今天按照楚子材昨夜所说的地址,去把那体育学堂的学生,姓奎的旗人,找着了。看了两处房子,都只有又矮又小又破滥的三间,虽然脏一点,打扫出来,稍为安点家具,强勉住些时,是可以的。他已把定金付了。
“既没有合式的好房子,不搬就是了,”她淡然这样说。
“不搬?你晓得外面的风声不?”
第64节
外面的风声的确很大,随便你到何处,都可听见北路的新都县、新繁县、什邡县、金堂县、汉州、绵竹县,南路的崇庆州、蒲江县、大邑县、邛州、雅州府、彭山县、青神县、眉州、嘉定府,西路的郫县、灌县,东路的资阳县、资州等处,不是被同志军占据了,就是被义军盘踞着在。有的竟自把官吏杀了,或拘囚起来,把城池据守着,有些虽未如此,而官吏也只算是一个傀儡。
这倒不完全是谣言,第一,油米柴炭的来源更其缺乏起来。光说炭罢,嘉定的煤炭早因府河被阻不能来,即是灌县的岚炭,崇庆州的炭,也被如鳞的土匪,和成群的义军,把百十里的道路弄到连打赤膊的炭夫子都不敢走了。米哩,不消说只能在十五里以内的农村取给,而城里人三分之二不能或少的猪肉与鸡鸭鱼,也越来越少。因此,百物大涨,就连中等以上的人家全都感到了恐慌。
第二,是四乡避难的人太多了。有钱的粮户,如“孙大哥的七姑妈的媳妇娘家的嫂嫂冯二表嫂冯三表嫂”等人,城里既有有钱的亲戚,本身又具有受人欢迎的资格,当然可以检点细软,打上几个大包袱,再揣些金银首饰,以及老白锭,奔进城来,受官吏军警的保护,过点比较安定,比较舒适的日子。
而大多数的苦人等,——其实本可以不走的,只管土匪如毛,尚未必照顾到他们,而他们意念中先就装了个兵荒马乱,按例是该逃的,他们也就按例做了。——因为城里既无高房大屋的亲戚朋友,而自己所挟的也只一些不值钱的破家生,滥衣服,不但没有受人的欢迎资格,而且军警还奉了四城总巡查路广锺先生的手谕,轻易不准他们进城,说是“以防奸宄。”
这般人便成群结队的聚集在四城门外各街各巷的庙宇中,从早到晚,无所事事,领了公家赈济的钱米外,便在街上向人告哀,加倍诉说他们为什么要逃难:“乡坝头简直住不得了,到处都是棒客。白天都还好,还可以做点活路,一到太阳偏西,你们听啦,这儿也在打呼哨,那儿也在打呼哨。发财的粮户们,不说了,抢你妈个精打光。
就像我们这种人家,撞着了,也要打进门来,见鸡捉鸡,见牛牵牛。床上有床好棉铺盖,就说你有钱,把你吊起来,拿鞭子打,拿香烧背,追问你的钱财,有哩,还可买得半条活命,没有,那只有死路一条。我们认得的张大爷不就这样着棒客鸩死的?所以我们一到夜里,造孽呀!咋敢在自己草房子里住,大家都躲在草堆里,林盘里,风吹雨打的,一直躲到天亮。我那娃儿便是这样着了寒,病了。没计奈何,只好逃上省来。省里善人多,菩萨会保佑,我们只等乡坝头稍为清平点,再回去做活路。”
人情原本如此,谁不是必要被逼迫到万分不得已时,谁愿离去他的乡里?他的职业?难民亲口所说的他们的遭遇,难道有一字之假?因此,成都人情更紧急了,生恐再乱下去,城厢中都不免有棒客出现。在一般人的意念中,棒客之可怕,似乎还远过于万恶的巡防兵,何也?
巡防兵因守在总督大人的眼皮脚下,从未像在外州县那样乱来过,只要你规规矩矩关门家中坐,他不会寻上门来惹你,而棒客则不然,他是专门上门惹人的。原先以为乱将起来,只有发财人才吃亏,如今照难民们说起来,就是穷苦人也未必能免。省城的穷苦人至少也有一床棉铺盖的。
那吗,只好希望乱事早点平定的了。如何能够呢?以前还眼巴巴的望着岑宫保来,现在已传遍了,任何人都晓得岑宫保是着赵屠户用方法挡了驾,而来的又是一个与四川没甚关系,而声名也不见好的旗人端方。听说他八月二十日已带了几营湖北新军到了重庆。这人既是旗人,又是盛宣怀一党的,那他如何不帮助赵屠户呢?所以赵屠户接二连三的派人去迎接。这样看来,似乎这乱事只有靠官兵把它打平的了。事实上未见得可能,而人民的心理也终有点不愿意。
如今顶大的希望只有祷告同志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几下杀将进城,把赵屠户等一伙该死的民贼砍为肉泥,出示安民,夫然后怨毒既消,天下也就太平了。但是正途出身的同志会,谁不知道即是以前的团防?它的力量真太有限。
凡现在东南西北近省各府州县之能造成这样一种形势,使数万官兵束手观望而不敢并力攻取者,谁又不晓得全靠的是大批袍哥土匪所组织的义军的声光?袍哥土匪不是和所谓棒客差不多吗?或者即是棒客之大者,棒客之官称。这般人得了势,攻进城来,那还了得!但是大家又相信他们既是成了义军,同团防们在一起,必然是改邪归正,成了正果的了。如像《水浒传》上宋江那般朋友一样。因此,大家也就不称他们为义军,相信他们的宗旨即是同志会的宗旨,而竟称之为同志军。
同志军既俨然成了成都城厢二十多万人民惟一希望的东西,于是它的著名首领们如孙泽培,如吴二代王吴庆熙,如罗八千岁罗子舟,如卓笨张尊等,便都小说化而成为了民众英雄。在民众的口头上,他们又显出了许多奇迹:灌县的某一个山头忽然崩了开来,露出一尊大铜炮,恐怕是诸葛孔明造的神炮罢?威力大得很,比官兵的过山炮开花炮还凶,一炮打出来,可以打死好几百人。”
孙泽培的五百杀刀队多厉害呀!好像岳武穆的八百校刀手。上了战阵,他只就地一滚,你的枪放了,正在贯子时,他已滚到你的跟前。光靠枪上的刺刀,那咋抵得住?砍瓜切菜的杀起来,官兵只有死的。”这不只是人民如此夸张,就如上过战阵的陈占魁——陈荞面的兵篆——不知为什么事,请了个短假回省,特为到盐市口伞铺来看傅隆盛之时,也跷起一只脚登在板凳上头,——大概因为他已把欠帐还清,而又拿着几两银子的月饷之故罢,他的举动已不像以前那样卑下恭顺,自然而然就意气昂藏起来。——大声武气的说:“硬是的,他妈那杀刀队真凶!我倒没遇见过,是我们新兵第二营的一排弟兄,他们奉命开往崇庆州元通场去按孙泽培的老窝子。不想走到离场五里,就着了他杀刀队的埋伏。说是哗啦啦一声,路两旁的乱草一倒,登时就跳出一伙眼如铜铃,脸如锅底的大汉,一家一把雪亮的杀刀抱在怀中,着地一滚,就到了身边。
排官的指挥刀还没有拔出,脑壳已经落了地。弟兄们自然更不行,枪是挂在肩膀上的,那里来得及取。煞阁,一个都没有跑脱。我们营里说起来都害怕,生恐打仗时遇着他们。只有那些老兵不信,说是靠不住,他们的五子快是天下无敌的。”傅隆盛张着大口笑道:“他们总要着一回,背了时,才肯相信的。”
陈占魁王师和其他两个旁听的也都同意的说道:“他们总要着一回,背了时,才肯相信的。”上过战阵的兵且如此说法,人民那还有不相信的?所以城里的风声便格外紧急起来。
黄澜生因此也才不安的跑回来,向他太太说到看房子的事:“不搬不行。满城里到底清静得多,孙泽培他们确实说过,玉将军是好官,攻进成都,绝不去扰满城的。只是我们这么多的东西,好像样样都得用,样样都要紧,全搬去了,安不下,择一些搬去,又择那些呢?其余的丢在那里?又找那个来看守呢?唉!楚子材不走倒好了,像他那样又胆大,又忠实的人,真不好找,偏偏今早又走了。”
“就不今早走,你难道还留得住他?”她说时还是那样悻悻然的。
黄澜生点头道:“倒也是的,父子天性。他父亲既带了重伤,他怎不急着要回去?比如你当母亲的,邦娃子不过感冒了一下,你就成天的守在床边,如其你在远处,恐怕立刻就动身奔了回来,还等不得明天哩。”
“你这比方才说得不对哩。儿子对父亲,咋能拿母亲对儿子来比?就拿我来说,若是我病了,邦娃子对我尚未必能像我对他这样,你病了,他还不是像你对他一样,不过轻描淡写的问一问,吩咐两句请医生啦,好好吃药啦。你自己说,你今天心里着过急没有?所以我常说,母亲爱子女才是真爱,父亲只算是搭着的。子女要报答,要孝顺,也只该报答母亲,孝顺母亲,父亲有啥相干?说是听见父亲病了,伤了,就非奔回去不可,这算父子天性的话,我却听不进去。”
他不禁笑着伸手过去,把她那未经打扮的淡白色的脸颊轻轻一拧道:“好厉害的嘴,有理都被你说成无理了!”
她也展然一笑道:“亏你还有心肠来狂!我说的是老实话,所以我深恶楚子材这个人,到底是野雀子养不家的,一到有事情的时候,总是借口要走,生怕跟别人帮了点儿忙。古人说过,公而忘私,光看这点,就太不公了。说起来咋不令人生气呢?”还不住的摇头。
“又说到别人身上去了,算了罢,还是商量我们的事情要紧。”
“有啥商量头?你一定要搬。等邦娃子的病好了。我先同你去把房子看了,应该安些啥东西,就叫人搬去,稍为值钱的,拿箱子装了,或是寄存到妈那里去。”
“你说到丈母,我正在打算哩。一个人家,主仆上下通通五个女的,没半个男丁,再说公馆的大门不挂眼,到底也该提防一下。并且丈母是六十开外的老太太,幺妹又是一个大成人的姑娘家,设或有点风吹草动,二弟在重庆,他将来岂不要怪我们这些当女婿的都是自私自利之徒,切己亲戚全没一点顾盼了?说起来,这本是孙雅堂应该管的,他是大女婿,比如就是长兄。不过我们既然要搬进满城,那姓奎的介绍的房子,恰有三间在同一条胡同中,一同搬去,也有一些照应。我想去同丈母商量一下,劝她老人家搬一搬,你说对不对?”
“有啥不对,妈又那样胆小的。只怕幺妹不大肯,她那遇事弸胆大的怪脾气,看你去把她说得转不?”接着她又奇怪的一笑道:“你一定把她说得心回意转的。也怪啦,她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三个姐夫,偏对你要不同些,你说怪不怪?”
“让你一个人去说怪话,我就往丈母家去了。”
第65节
振邦是时睡得很熟。不晓得是水药的效力,抑是泡的陈茄子的效力?他的烧热竟退得多了,虽然还没有大便。
婉姑于吃午饭后仍由菊花伴着在后面顽耍。
黄太太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台子下面,将手肘支在桌子上,手背紧撑着脸颊,她原来正沉思到缘法上:“澜生每次到妈那里,幺妹总要留他吃饭,总要检他爱吃的菜亲手去做。如其澜生一定要走,她也一定要生气,吵着说:‘走,走,走!快些走!从此以后,不准再来了!’
韵侠是那样自尊自重的,似乎连我都有点看不起的光景,平常议论到别家妇女不贞节,她怨气忿忿的说:‘那些女人也就太好贱了!为啥这样离不得男人家?男人家是啥好东西?有几个真正把女人当成人了?我也不嫁人,也不偷人,我要替女人家争口气!男人家有敢轻薄我,调戏我的,劈脸就是两个耳巴子!’
是这样一个人,连孙大哥那们大的本事也不敢向她说一句笑话,偏偏会对澜生那样要好,她那举动,那能错得过我的眼睛。
要说她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心里有点着慌,但她是常在外面走的人,又不像我们以前,那里碰不着一些比澜生年轻标致的男子?有一次,同她在悦来茶园看戏,不是明明有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子,长得也不十分丑,衣服也穿得好,金丝眼镜,金表链,气派很像一个大家少爷,在正座上定睛把她看着,她一直不瞅睬人家,我向她暗暗说了,她不惟不高兴,反而生了气,立眉竖眼的把那男子恨得再不敢拿眼睛射过来。
却偏偏把一个并不怎样出众的四十一岁的澜生看中了意,并且还那样痴法。有一天夜里,我故意逗她说:澜生很有意思要效娥皇女英的办法,把她讨过来。
她只是笑嬉嬉的说:‘那咋好呢?不怕人家说怪话吗?’连我肯不肯,她好像都不管了。若说她喜欢澜生,好像我从前喜欢孙大哥一样,那又不然呀,孙大哥是先来逗我的,一则我年轻好奇,想懂得是一件啥子事,二则我从没有说过贞节不贞节的话,三则孙大哥确实也有惹人动心的地方。她完全不同啦,连自己夸口说的话都不顾了,这是啥道理呢?……
澜生也怪啦,他看女人的眼力不能不算高超,你听他议论起来,这个也有毛病,那个也有毛病,偏偏又都说得对,上过手的好看的女人也不少,又有我这样一个人在身边……”
她不由掉头向着壁上悬着的一面新式白铜边的大千秋镜,顾盼着自己的影子,得意的一笑道:“真不像三十三岁的妈妈,今天还没有打扮哩!看啰,幺妹的眼睛有我的活动吗?眉毛有我的清秀吗?嘴有我的小吗?虽然她头发密些,鼻子轮些,耳朵大些,但是皮色多黄,皮肤多粗,又壮又大的一个笨身子,没一点风韵。孙大哥恭维我连毫毛孔里都有韵味,虽是过一点,我却相信我的笑是极有趣,极媚人的。韵侠有啥味道?笑起来还罢了,两颊上一边一个酒窝儿,一下不高兴,把一张脸黑着,就同丧门神一样。我生了气,便不同,眉毛一撑,眼睛澄澄的,澜生说过:‘你发起气来,实在比笑起来还好看。’
陶二表哥也这样说过。像我这样,叫人家爱下子也才说得出个道理呀。天下男子都是好色的。像韵侠那样,叫我是男子,除非是十辈子没有挨过女人,正在着急的年轻小伙子,可以想得到她。澜生既是把啥子好味道都尝过了,为啥会把她看上,还居然生起爱来?难道果真把燕窝鱼翅,肥脓大肉吃惯了,想要吃点青菜萝卜来换换口味吗?
也不对呀,他是四十一岁的男子,不说老夫老妻,对我已是那样平淡,就连在外面胡闹的兴致都没有了的。他对韵侠,虽然口里不说啥子,但你只要一提到她,他总会忸忸怩泥的,心里没冷病的人,能这样作态吗?
即如上次在妈那里住了三天,我要同孙大哥密谈时,就把他朝幺妹房间里一支,不但高高兴兴的走去,并且我们一两点钟谈不完,他们也一两点钟谈不完,如其不爱,能这样吗?爱哩,这又是啥道理?……”
她忽然若有所悟的“是了,这一定是人家说的缘法了!缘法没到,就觌面也不相亲,缘法到了,千山万水也阻隔不了。所以我也看开了,让他们去,只是不准光明正大的讨进门来。啥子娥皇女英,全是骗人的话!”
她又掉头去向着镜子笑道:“我们龙家的家风罢?上辈姑奶奶就爱做这些风流事的。”
她忽然想到楚子材,不由冲口叫了一声道:“啊!这下我懂得了!原来是缘法!啥子年轻,啥子傻气,啥子情,啥子爱,全不是,全不是,只是缘法!”
她很欣喜她自己想到了这一层,便站起来把水烟袋捧在手上。正待习惯的要大声唤菊花点火来,忽然觉察孩子睡熟了,不要把他唤醒。但又习惯的不自己去擦洋火,因又把水烟袋放下,尖起耳朵一听,全院子没一点人声,婉姑耍得那样好法。
院子里有一些小麻雀在吵闹,还有一个残蝉在高柳上懒懒的鸣着。天空中许多燕子,成群结队的飞来飞去,似乎要南迁了,还有点留连住过一春一夏的锦官城;要从天空中再仔细的把城里一些美的丑的建筑物,——诗词上与燕子有关的什么画栋雕梁,珠帘玉幌等,自是没有,只新有些大概为燕子看不惯的假洋房。——和一些莫名其妙,在夹巷中的街上蠕动着过来过去的人,多看一番,以便回到南洋,向异乡同伴呢喃着细说。
已经有秋意了,最显见的是梧桐叶子有黄的,有落的。而回苗的草本花卉更萎黄得可怜。要不是闹得人心惶惶的,已经叫花儿匠来收拾了。
但是这种景色,全没有钻进黄太太的眼睛,因为她虽站在玻璃窗心跟前,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的心思依然萦回在她自己所发明的缘法上:“缘法有到与不到的时候,自然也有尽与不尽的时候。如其缘法未尽,随便中途发生多少波折,多少阻碍,它总要继续下去的。比如孙大哥以前就常说:‘我们还不趁这时节多多快活下子,你一旦出嫁了,恐怕连见的时候都没有了。’
但谁知道中间就隔别了三年两载,分明彼此都忘记了的,但一见了面,大家的旧情又会引起,十几年来全是这样。有时把他恨极了,硬想就如对陶大表哥一样,大家说明白,既然大家都不快活,倒不如一刀两断,从此不要再见面。可是对孙大哥总办不到。直到上次在妈那里,还是亲热得同十五年前大家才动手相爱时一样,这不是缘法未尽吗?……
唉!缘法真是令人寻思不出道理的东西!我与楚子材既然由缘法而结合,那他的来去久暂,绝不是他能自主,一定有缘法在暗中支分着在。若是缘法只许我们有两个多月的恩爱,那就把他强勉留在这里,恐怕也要出些怪事来,把我们分开。
如其缘法未尽,他就走了,也一定会回来,凭我再推也推不开的。既这样,我又何必生气?何必焦虑他去另找年轻女子?何必时时想到我们两个人的年纪差得太远?……说是差了十二岁,不是我夸口的话,只要叫个生人来看,谁不看我才二十一二岁?倒是他那乡坝老出老像,起码也得看他满二十三,上二十四岁了。同他站在一起,咋个不像一对年轻夫妇?澜生倒像老人公,韵侠恰也像个老人婆,哈哈!”
她直到此刻,才算把从昨晚就发生起的无明火散尽了,心里也才清凉了许多。刚要回到耳房去看振邦,忽然侧门口传进了一声:“我的……小雀儿呢?”
这是几天来都未听见过的黄澜生一进侧门欢然呼唤婉姑的声音。
他果然是那样笑嬉嬉的进来,和上午焦眉愁眼的模样完全不同。
她直觉的就感到起初所想及的缘法,她只管有待人如己的大量,到底不失为“坤道人家,”总不免有点儿不快活的滋味从心头涌起。
她赶出堂屋门叫道:“你这样高兴,碰见了啥子好事?悄声点,你忘记了邦娃子的病了吗?他才睡熟哩!”
“哦!是啦!邦娃子的烧可退了些?幺妹……不是的,是丈母说的,开水淋米跟他滚下子,烧就退了。”
“妈可答应了一同搬进满城?”
“自然答应了。她老人家还很喜欢,说是能够同皇帝的一家人住在一起,定然不会出啥子事情,他们的福分大,点子高。房子矮小点,破滥点,都不妨。只是我们的东西却不能寄存在丈母家了,须得另自设法才好。”
“幺妹也答应了吗?她喜欢不喜欢?”她的眼睛亮得同黑夜里的百步灯一样,瞪着他,好像要把他的心曲照透。
他只笑着点了点头,便想走了进去。
她把两手平伸出来拦住道:“就想溜!我还有话要问你,今天幺妹做了些啥子好菜?你们吃了酒不曾!咋个回来得这们早,不等到断黑,不等到打二更。”
“话太啰苏了!”微笑着把她一双手握在手上:“又不是啥子生人户,难道对啥子人说了些啥子话,都要一一告诉你?”
“是咧!我正要问你,到底同幺妹说了些啥子话?啥子对我讲不得的体己话?”她虽是在笑,却笑得很不好看,明明是一通挑战的战书。
他仍旧用出他那百试百验的避战老方法,把她脸颊一拧,顺便伸嘴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道:“太坏了!总是拿你自己的所行所为来度人!你对孙雅堂那样,以为我对幺妹也那样,是不是?”
“我对孙大哥那样是该的,你对幺妹那样就不该。”
“哈哈!这道理我就不明白了。我们就不说专制黑暗时代,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不为怪事,女子只准幽闲贞静,从一而终的大道理,大纲常。就说现在文明了,开通了,男女平权,那吗,男女也该一样啦,为啥子你便该,我便不该?这道理却得请你讲个明白。”
她顿了一顿,才笑道:“都应该,都应该!但不要太放纵了,闹到大家都晓得,那才不好看哩!”振邦醒了,唤着妈妈,说他要吃茶。
两个人都走了进去。已近黄昏,耳房里业已黑了,何嫂点上灯来。
黄澜生很当心的向振邦问这样,问那样,和上午的态度迥然不同。
他的太太谈到寄放东西的办法,也不像午饭前那样有心无肠的样子,而是很用思的。结果公然被她想出了一个办法,便是把些值钱的衣服、字画、古董、陈设,装上十几口大箱,放到当铺里去。
“当铺多稳当,又不怕火,又不怕水,又不怕贼娃子。棒客进城,即使要抢人,自有那们多的衙门,那们多的大公馆抵住,一定抢不到当铺的。那个不晓得当铺里尽是穷人的衣物,值得几个钱?这不比寄放在别人家还为稳当?只是少当几个钱,将来取时,免得多贴利。”
黄澜生大喜道:“我佩服你就是有这等聪明,真想得到家!等我明天去告诉幺妹,她也正愁许多东西没处寄哩。”
第66节
虽然成都的邮政局自七月十五停班,直到八月十三方始复班,每天还由制台指派四个委员坐局检查,省内外的平常信只管通了,然而稍有关系的消息仍然是传不进来,传不出去。
虽然成都的电报局自争路事件起后,便奉了邮传部的电令,凡是言路事的电报,一概不准拍发;七月初一罢市以后,又奉四川总督的手谕,除明码商电外,凡其他各界的明密电报,一概不准收发;自十五以后,连明码商电都不准收发了。
这样一来,好像成都真乃陷入了黑漆似的大桶中,举凡省外的重大事件,似乎非到百年以后,不能口口相传的传进来了。
然而不然,成都有句成语:“坛子口易封,人口难封。”
所以依据太阴历算来是八月十九日,依据太阳历算来是十月十日,武昌革命军起义的消息,虽在太阴历的八月二十二日,川西方面,仅有一位四川总督赵尔丰,和他的令侄四少爷,搭一位极其忠实的译电员,一共只有这三个人知道,以理而论,这三个人如何能泄漏?然而人口到底难封,不到八月底,不但制台衙门的人晓得的多了,并且连四川藩台尹良也晓得了,并且连四川将军玉昆也晓得了,并且连许多官场都晓得了。
革命虽是一件颇可震惊的事,但是自光绪二十八年以来,各省各地闹的回数也太多了。广东几次,云南几次,此外如唐才常的事件,徐锡麟的事件,也曾使人听了毛发森立过,然而都只昙花一现,不旋踵就被官兵打平。所以王棪与饶凤藻两人促膝谈到武昌革命时,饶凤藻也和其他做官的人一样的见解,淡然说道:“革命党断乎不能成事的。”
不说是大清朝洪福齐天,国命修长,就是他们那无父无君的宗旨,也就与孔孟之道,大相违悖,这本是西洋的一种邪说,被孙文梁启超等叛逆传了过来,鼓惑一般愚民,和一些误解自由平等的学生。其实邪不胜正,终究不会成事的。你只看今年三月广州的变乱,手枪炸弹,攻扑督署,是何等阵仗,到底被张制军李军门的亲兵巡兵就敉平了。听说所诛的七十二人中,革命党的精英就不少。
广州事变尚如此收场,武昌是十八行省的腹地,四通八达。又有轮船火车运兵运饷,寅伯,你只管看,各省大兵一集,革命党定然就烟消火灭了。”
王棪抽着水烟,半晌才又说道:“武昌的革命,不仅是几个讲宗旨,讲自由的革命党,实实是兵变。据我所闻,武昌的新军都是不安本分,读过书的年轻人,平日就与革命党人在来往,一下变乱起来,这却是可虑。我在兵备处,是知道这种情形。所以四川这一镇一标新军,我始终不放心,田观察和我所见一样,宁可令百姓们遭点殃,巡防兵到底可靠些。因此,我总觉得武昌的事情不大好,若是早点敉平了,自然是国家和你我的万幸,如其旷日持久,那就难了。”
然而饶凤藻是总文案,他自以为是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的,他认为武昌的兵变,顶多也不过像四川目下新津兵变罢了。
“寅伯,你只看新津的兵变,虽说只周鸿勋一营,然而袍哥土匪这些亡命之徒,响应集合的岂只千人?到底只被朱统制十几大炮就把城池克复,变兵四溃。武昌变兵再多,也不过两镇,这是极而言之的话,况未必尽变,一如四川巡防数十营,而所变者,也只一二营。
且不说北洋大军,可以由京汉铁路朝发夕至,并且湖北还有水师,还有许多外国兵轮,洋人又那么多,洋人也不都是相信那些邪说的,岂能让这般杀人放火的乱臣贼子肆行盘踞之理?光绪三十二年,熊成基在安徽倡乱,不是变了一镇多人?大军一集,不崇朝就灭了,比以前平长毛,平捻匪,还容易。
所以我的愚见,革命党据城作乱,是无足虑的,可怕的倒是他们行刺暗杀的鬼蜮行为,倒要好生提防。老师同四公子跟前,我已建了言。寅伯,像你们有兵柄的,更要留心,公馆和官廨的警卫,不可懈怠。
听说好些朋友都已移文军械局,借枪支借弹药,我也借了十三响手枪八支,只是还没有练习过。”饶凤藻仅仅推论到要提防革命党的行刺暗杀,不知如何,他这话一被西风从深深的制台衙门吹将出来,吹遍全城,于是竟事实化了,且说制台衙门的签押房果然于八月的某夜,闹了一件滑稽的行刺案。这给傅隆盛他们在春和茶铺讲起来,真是活灵活现,有声有色的一桩新闻。
傅隆盛傅掌柜一般专门在南门瓮城边的茶铺里代同志会作肉广告的人,既因新津攻下,受了一个绝大打击,他们也就恍然于自己诳自己,终有露出马脚,使自己垂头丧气的时候。不过他们有一个坚固不拔的信念:“赵屠户总有一天要身首异处的!”因此,凡稍稍有点不利于赵尔丰的消息一到他们耳里,他们有时真喜欢到废寝忘餐的向人就传说。
他们不知从那里听见了武昌革命消息,已经高兴得不了,成日聚在春和茶铺,只要看见巡街的军警一走过了,就大声武气的说道:“这下却好了,湖广省已着革命党占了。革命党几凶呀!比同志会还加几倍的凶!他们有枪,有炮,有炸弹,会自己造。他们就像梁山泊的好汉一样,专一打富济贫,杀官杀府的。
革命党是遍地都是,就像我们这里的袍哥,不过好多都是留洋学生,剪了帽辫,穿着洋服,手里一条打狗棍。你们留心看,现在街上不是已经有了?……
我们四川的革命党一定也会立起反旗,招兵买马起事的。我只愿皇天保佑,革命党就在省城动手,首先把赵屠户、周秃子、田蛮子、王壳子、饶凤藻、路小脚,这一伙杂种东西,杀来祭旗,然后奏明朝廷……咋个会没有朝廷?一定有的!即使金銮殿上,身登九五的不是宣统皇帝,也必然另外有个皇帝,如像朱洪武把元鞑子搌走了,他就做皇帝一样。革命党里自然会钻出一个皇帝来的。
奏明朝廷,硬要像岑宫保这样的人来做我们四川制台,或是把玉将军升出来,我们百姓就得了生路,天下也就太平了。唉!这几个月也真闹得不成世道了!米卖到一千二百文一斗,又没有生意,这日子真不好过!”他们对于革命党的希望和热情,也与上月对于新津的周鸿勋侯保斋一样,却也是天天在望革命党起事,而一到打更,总是垂头丧气的爬上床去。幸而不久,一阵西风恰恰把赵尔丰遇刺的消息,给他们送来了,这又使他们精神一振。
据他们说,赵尔丰自从听见湖广省起了革命,就骇慌了。他派出的密探又时时在向他禀报,到处都有革命党图谋起事,并说已有大批的革命党潜行来省,要行刺他。”
来当刺客的革命党,都会飞檐走壁,一蹿一两丈高,在瓦片上跑得如履平地,没一点声息,好像北侠欧阳春,南侠展昭等的本领。手枪又打得准,这比从前光使飞镖,只打几十步远的就厉害了。“所以赵尔丰更害怕得没有主意。路广锺才献上一计,叫他老大人不要再住在上房,上房太宽,不好保护,简直就移住在签押房里,四面都用亲兵围住,昼夜梭巡,再使保镖的张降格外当心些。其余围墙内,过道上,一层层全用巡防兵把守着,谅他天大本事的革命党,也难飞进来。这下,赵尔丰便无异于自己把自己监禁起来。”
“讲到那夜发生的事件,他们更像讲评书似的说道:“那夜,全衙门灯光照得雪亮之际,四少爷因要安慰他的老爹,便向签押房走来,到了门外,梭巡的亲兵立了正,忽见满天飞张降张麻子,身穿一件密扣青靠衣,青色马裤,脚踏一双抓地虎快靴,头上青纱包巾,把帽辫盘在里头,只差一个英雄结子,简直就是黄天霸重生了。那张麻子,肩挂马枪,腰佩长剑,带插手枪,手执流星,全身兵器,威风凛凛的站在门帘跟前。见四少爷走来,连忙侧身一旁,刷的请了个安。
四少爷也哈了一哈腰,便走进去同他老爹东说南山西说海,尽检他老爹喜欢听的说来跟他老爹开心。在他们爷儿两个口里,革命党自然狗屁不值。说到打更以后,小跟班从上房送出消夜点心来,不消说自然是燕窝稀饭之类。
爷儿两个吃了,四少爷请了晚安,叫了安置,这才退出房来。满天飞张降犹然精神百倍的站在那里。赵尔丰待他四少爷走后,又看了几件公事。这时的公事,除了告急文书,还有啥子?赵屠户越看越心焦,越心焦越胆怯,此刻约摸夜半了,赵屠户心里一动,革命党若来行刺,必然就在这个时候了。
提起耳朵一听,院子里梭巡的亲兵好像都睡着了,没一点动静。他不由便把桌上的手枪拿在手上,把枪口指着房门,食指扳着机关,一面低头看公事。上了岁数的人,你们想,心里又不高兴,熬到半夜三更,精神咋个不恍惚呢?就这时节,只见刷的一声,门帘一动,猛可闯进一个人来,赵尔丰大叫一声:刺客……啪的一手枪,刺客就应声而倒了。
彼时满天飞张降,正靠着窗台在打瞌睡,听见老大人一喊,枪声一响,也便大叫起来:弟兄们快来!有刺客!好张降,他一面挺着手枪,舞动流星,冲进门去。只见老大人圆彪彪睁着两眼,一部白须子倒竖起来,神威凛凛站在签押桌之侧,把手枪向地下一指:‘瞧!已着我打倒了!’……
张麻子低头一看,不由大骇一跳:‘怎吗?是常二爷!’此时亲兵跟班都执着兵器,大喊着抢将进来。听张降这们一说,都围过来一看,不是跟了赵尔丰六十多年,最称忠心的常兴,还是谁呢?业已眉闭眼合,直挺挺死在地上。
赵尔丰也走来一看:‘哦!才是他!我把他误认了,扛出去罢!’
他们把这新闻讲得来如同目睹,而且又近情近理,他们自己自然相信是无一字之差,因就讨论起来常兴为什么会在这时节闯进签押房去?
好些人都以为他一定有什么紧急事,要去禀告赵尔丰。独傅隆盛主张不同,他相信常兴必是受了革命党的支使,硬是叫他去行刺赵尔丰的,“如其不是,赵尔丰咋个不替他昭雪!咋个不请和尚道士做道场超度他呢!”
这也是理由,甚至传到官场中,好多人都疑心革命党一定有在成都潜伏,乘机起事的。而同志军的声势也格外增加起来,“革命党一定会联合同志军攻打省城的了。革命党有的是枪炮炸弹,同志军有的是弟兄伙,两来又都是不怕死的,岂有不声应气求,联合一起的?”因此,有一天,省城里才起了一场空虚的惊扰。
这事,由于一个马兵从花桥子赍送公文回省,一路大跑进了南门。四城门既然还是开得迟,关得早,在下午三点钟的左右,愈近城门的大街,自然越是人多得和蚂蚁一般。军马是没有项铃的,一冲进人群,马兵只好大声喊道:“让开!来了!”
马跑得那么急,人喊得那么高,于是本来要出城,以及适才进城的人,全都骇然飞跑起来。第一起人吵着:“来了!”
第二起人吵着:“进来了!”
第三起人吵着:“杀进来了!”
不到半条街,竟成功为“同志军杀进城来了!”
于是两面铺板便像放火爆般关了起来。这一个地皮风,一直闹到四城门全闭,制台衙门的巡防兵也全挺枪实弹的把附近衙门各街道的交通扎断了。
第67节
全城虚惊的那一天,正是黄澜生夫妇进满城去看房子的那天。
城里风声越紧,官场里暗地佃房子,偷偷安置家眷,藏匿细软的越多,要不是连黄澜生当差的那个局子上的总办,以及他的帐房,和几个委员,全躲了,不再上局,——尤其是他的那位肯看报,好议论,号称深通时务的同事,更为胆小,在知道武昌消息的第二天,就不见他的影子了。——他也不那样着急搬家。要不是振邦的病尽那样缠缠绵绵,他也不待到这一天,才偕同他的太太坐着轿子向满城支矶石胡同的奎家来。
凉秋九月的时候,满城越觉得凄清。大街的石板面,只并排铺了三块,其余全是湿润的泥地,光这一件,就显出它的穷来。
奎家之在满城,算是第二等大人家了。据说老爷子是个旗籍举人,曾在云南做过一任知县,死了,积有一些钱。所以住的地方地面也宽大,—— 一定是违了祖制,暗地使钱向左邻右舍偷买了些。——房子也是彻头彻尾新修的,长五间,表面上虽是一明两暗,配了两间耳房,其实都是推窗亮格的前后间,算来足足有十大间,而厨房和下人住的房子尚在外。院子也大,花木也多,并且收拾得很齐整。尤其是明一柱的阶沿下一排六大盆秋素,花虽是开过了,而尺把两尺长,窄而有劲,纷披在盆沿四面的叶子,却颇为疏茂有致。
黄太太还觉得有点不大满意的:大门太小,不堂皇;没有二门,一进大门的柺门子,就把所有的房屋看通了;院子的地基矮一点;两面是土墙,隔壁邻居似乎太穷了点,难免不有越墙偷窃之虑。然而还干净,还幽雅,住哩,尚可住得。
奎家老太太有五十多岁,脸上已布满了细细的皱纹,还是按照旗下人的规矩,光光的梳了个把子头,插了满头鲜花,白粉胭脂,还打扮得很浓;穿着硬面料子,略有镶滚的阔袖长袍;脚上是米色宁绸,青绒云头的厚底鞋,是拔上鞋跟的。和蔼活泼得很不像意念中的旗婆子,这又给了黄太太一个好印象,“像这样的房主人,都还不讨厌。”
奎老太太又那样的谦逊道:“黄太太,你们是住惯高房大屋的人,不要见笑啦!到处又太脏了,莫把你黄太太贵重的衣履糟蹋了,才不值哩!”
她的儿子,——体育学堂的学生——有二十四五岁,精精灵灵的,身体不很魁梧,态度却很恭顺,同黄太太说话时,两眼钉在她的脸上,一眨也不一眨,意思很是专注。这也是令黄太太高兴的。
烟茶酬应之后,姓奎的学生邀约去看房子。老太太送到大门外。姓奎的学生提议:此去西胜胡同并无多路,要是黄太太高兴,一同步行去倒好。
黄太太是文明脚,本可以走的,满城又如此清静,也正想走走,何况姓奎的学生是生人,生人的话更不好不听。
他们遂一路说着话,慢慢走出支矶石胡同口,绕从副都统衙门的短墙外,走到西胜胡同。街道虽然全是泥地,因为是阴天,没有尘土。各家土墙内外的树木又那么茂密,西胜胡同口又有一个大野塘,水面上全是绿阴阴的浮萍。黄太太更其高兴,连连称赞了几句:“我先前还不晓得满城这们清雅,地方好,人也好,在这里住家,真不错!就只没有做生意的,买东买西总要朝大城跑,这点不方便。”
姓奎的学生连忙说道:“从这里出大东门只一条街,也不算远。黄太太有钱人家,多使一个跑街的,也不算什么啦。”
黄太太很以为是,看着姓奎的学生点了点头。
不十丈远,黄澜生指着一所极其破败的院子道:“就是这里了。”
“酣?就是这里?”黄太太大为吃惊的看着一道只有门框,而无门扇的大门。
门基矮得比街面还低,那门也只得三尺来宽,五尺来高。上面的瓦已没有几片。门柱门枋全向东倒着,要不是有一堵泥土已经剥落得现出好些缺口的短墙支住,那大门一定要摆脱它的任务而躺下了。
姓奎的学生举手向黄太太一让道:“里面还可以。”
其实,里面也并不见得可以。四面的围墙全是那样巫山十二峰的坍塌了,原来也只高及眉头,现在是连狗都可跨过了。院子比大门门基还低,想到落大雨时,四处的雨水灌来,自然又是一个野塘了。现在还好,没有绿萍,只是寸许厚几乎使人不能下足的青苔。附墙倒有几株桂花树,和两三丛茨竹,只是野草二尺高,落叶黄腐到发出一种刺鼻的腐臭。
确有三间房子,一明两暗,摆在地基的正中。光看外表,已可估出它的年龄至少有二百岁。初建时,或者穿了件油漆衣服,现在衣服已被风雨剥尽,不但肌肉全露,有些地方连肺腑都露了出来。屋瓦稀薄到不能把阳光完全遮蔽,这绝不是原有的数目,说不定是被近代的主人,抽了些塞在胃上去了。屋檐那么低,这无怪,从前的制度如此。前面阶沿倒是明一柱的,但地面的泥土全变成凹洼不平的样子,也薄薄生了一层青苔。
中间明的一间,真可谓明了。分明是六扇长窗门,只左右各剩下一扇了;后面壁子,上半截的泥壁早已羽化,下半截的裙板也随之而逝:幸而还剩有一条孤独的腰枋,尚可供考古家的考证,证明这间房子之初建时,绝不是间敞棚。暗的两间的窗棂,也只稀稀的剩了些残骨。黄太太走到西首一间的窗外,往里一看,顶篷等类自然没有,地板也不够数目。好的是也空空洞洞,没有一件碍眼的东西,和明间一样。
黄太太一进大门,就把眉毛蹙紧了,一个头也像博浪鼓似的。她的心境全变了:“像这样地方,那里是人住的!”然而这还是房主人尚未出来时的感想哩。
姓奎的学生在东首窗下唤道:“肃大嫂嫂,黄家太太来了,你支撑着出来一下。”
所谓肃大嫂嫂,懒懒应了一声,公然出来了。她是那样的瘦,那样的病,那样的黄;枯草般的头发蓬在头上,几乎把她的人形都给改变了;衣服破褴到恰如其分,也恰如其分发出一种臭气。
她还那么怪笑着给大家请了安,冲着黄太太满不自在的面,夸说她这院子之好,“那几天天晴,桂花正开时,连胡同口上都闻得着香。就只没有培修,没有打扫,如其你太太搬来,叫几个匠人来收拾一下,就干净,就幽雅了。比那些大员们佃住的还好哩。太太,你几时搬来?我好腾房子。”黄太太蹙着眉头连往后退。
姓奎的学生却力证他的话没说错。说是但凡好一点的房子,都是自己住得起,断不会腾出来租人取钱的。能够拿房子租人,自然都是穷苦人家,房子自然都是这样不十分好。
黄太太问:“说是那头不远还有一院呢?比这个咋样?”
“都差不多。此外我还代黄太太看了几处,更不好,连围墙都没有。房子只剩下一个空架子,院子里只有草,树子全变了柴,烧了。但是还租出去了。一处租与机器工厂的总办,住他的老太太和姨太太,一处租与首府于大人,住他的姨太太。全是搬去了,才叫人来培修打扫,实在还不及这里的。”黄澜生回头问他的太太,到底几时搬,好当面告诉房主人。
她生气的答道:“你急啥?回去再商量。”
立刻就要回去,姓奎的学生还那么恭顺专一殷勤的要挽留他两个到他家去吃点心。说是老太太已预备好了,既承赐以厚礼,原该留吃一顿便饭的,因为来不及,只好吃点点心,以见主人的情谊。她也丝毫不感到姓奎的学生是不应该力拒,使其难堪的生人,而坚决的说孩子还没有全好,不放心。
她一回到家,就向她丈夫叫道:“瞎了你的眼了!那样的地方,都能住吗?比乡坝里的猪圈还糟啦!我宁可安安逸逸守在家里,等棒客来把我杀了,我也绝不搬的!亏得那该死的旗婆子,还夸说她的房子好,比多少大员们租的还好!也亏那姓奎的学生,还帮着她说!倒是奎家还勉强住得,你问他肯不肯租人嘛?”
黄澜生摇着头道:“奎家不行,他是有钱的。太太,我想,或者叫人先去打扫出来,培修是来不及的,只叫笆子匠去用竹片把后壁夹好,窗子钉成牛肋巴的,三间房子吊上顶篷,再裱糊一下,钉几扇简简单单的木板门,把家具摆起来,似乎也可以将就住得。”
“你这想头又不对呀!比如人一样,你本底子先就没有三分人材,你就再用胭脂水粉,金珠首饰,打扮起来,人家能不能便说你长得还好,可以将就爱一下呢?你眼睛瞎了,难道鼻子也瞎了?进大门时,你不觉得那臭气吗?真个比猪圈还臭!”他到底还迟迟疑疑的,以为是离乱年间,找个避乱之所,又不打算久住的,何必认真讲究。
“我已经说过了,我宁可等死,也不搬往那些脏地方去受活罪。你的意思我也明白,避乱嘛,还那们讲究?我并不是讲究,太脏了,太臭了,半刻都不能住,你叫我咋能闭着眼睛,捏着鼻子过呢?不要说我将就不下,你就约幺妹去看一看,试试她的脾气,如其她能将就,我没有话说,跟你们一道去,免得说我一个人的过场大。”本可以不再说搬家了,恰恰那天下午全城虚惊的波纹漾进了黄家大门,黄澜生遂决计再约韵侠去复看一次。
他原打算借韵侠的力量把他太太转移的,他没有料到韵侠一转到他家,竟和她二姐的口吻一样了:“无怪清朝要悖时,要倒灶,你只看那些旗婆子,那里像人!我以前听舅舅他们说,旗婆子好吃懒做。有本事把卖汤圆的担子叫到床跟前,脸不洗,口不漱,挺在床上,叫卖汤圆的大哥挟来喂到她嘴里。我先前还以为这是故意说来挖苦满巴儿的话,今天亲眼看见了,一个这样,两个也这样,亏她们还有心肠活下去!”
她二姐笑着问她: 如其打扫下子,钉上牛肋巴窗子,再吊上顶篷,裱糊一下,用竹片夹一夹,她愿不愿意搬去?
她几乎是在吵闹的说道:“咋个打扫得干净哩!除非连屋顶都用水洗过!首先把那个脏院坝收拾到不臭,看得顺眼,就是不容易的,就不是两三天的事!并且太不好了,随便咋个收拾,住着总不舒服,我绝对不愿意搬!”
黄太太便向坐在一旁抽着水烟的她的丈夫笑道:“幺妹都这样说,该不是我一个人的过场大?……幺妹,我昨夜就仔细想来,离乱年间,顶可怕的就只是杀人。像从前打仗时候,城一破了,动辄屠城,不分男女老少,杀一个尽绝;或者乱杀三天才封刀,这倒应该找个地方躲一躲。如今只是同志会攻城,他们是反官的,并不见得会乱杀人。你黄大哥虽说是一员官,却没有拿过印把子,没有管过百姓,谁知道有他。怕的就只是棒客们乘势抢人。抢人的棒客也未必杀人,那我们真用不着躲了。何况未必抢到我们的名下,我们何犯着躲到那些地方去受罪呢?……”
黄澜生道:“你还没有想到革命党也要进城哩!”
韵侠道:“革命党更不会抢人了。”
“总而言之,躲一下,少受些惊恐。再则乱世道,意外的事是很多的。”
韵侠看着他道:“你好胆小,这样怕死!”
“倒不一定怕死。我也晓得现在不比从前,乱杀人是不会有的。我只是替你们耽心,进城的不管是同志军,是棒客,是革命党,趁着混乱之际,干些奸淫事情,是很寻常的。”
他太太大笑道:“哦!你才在替我们耽心!说真话,我倒还没有想到这上头。其实,奸淫又算一回啥子事呢?同志军棒客革命党还不都是人当的,又不是禽兽。”
韵侠也只抿着嘴笑,脸上微微罩了一层红晕,她到底不及她二姐老辣。
振邦靠着他幺孃的膝头,看着他妈问道:“妈,啥子叫做奸淫?”
三个大人全笑了。
他爹爹笑着吆喝道:“两个娃娃都滚出去!有些话,不是你们听得的!太太,你也太脱略了,照你这样说,烈女烈妇的嘉名都不要了。”
韵侠忿然道:“黄大哥,你还是这样腐败呀!我问你,男女不都是一样的人?为啥女人着男人估着糟蹋了,就该吊头跳水抹喉寻死,博一个烈女烈妇的嘉名?你们男人家如其照样着女人估着糟蹋了,又算不算失了贞节?……”
黄澜生也大笑道:“幺姑小姐的学问还差一点。男人家咋会着女人估着糟蹋?”
韵侠或许想到了什么,脸更红涨了,伏在她二姐肩头上笑道:“我说不来。不过我总觉得旌表节烈是不对的,男女太不平等了!二姐姐有些见解和我一样,等她同你说,她比我懂得多,看你说得赢她不?”
结果,黄太太姊妹一致,是不搬的。顶坏的一层已被看破,她们简直就心安理得起来。倒是黄澜生还是提心吊胆的,但又不敢抱怨,不敢坚决的主张。
第68节
在武昌革命举义的十七天,即是太阴历九月初五日,因为北京忽然来了两道上谕,使得四川的局面为之一变,毫无办法的赵尔丰更加没有了办法。
第一道上谕是单对赵尔丰的。大意说他在署理四川总督任内,人地不宜,着他仍回川边边务大臣原任,四川总督即着督办铁路大臣端方署理。
这一个消息,于赵尔丰当然大为不利,他既已不是四川总督,不但目前的一切事他不能放手再做,并且还应该催促新任前来,赶快把他经手的事结束移交。在赵尔丰本人的初意,未尝不想按照这种成例办法。而第一个老不愿意,不准他这样做的,便是他那位四少爷。
赵四少爷是实际的四川总督,尤其在七月十五事变之后,无论什么事,光是赵尔丰画了诺,还不行,还要待四少爷最后决定可否。如其他以为不能这样办,赵制台也只好收回成命,等四少爷另打主意。
四少爷要日理万机,并且助手很少,多少大事小事,都要待他拿主张。而且还要时常向老头子打气,怕他振作不起来。自然是起早睡晚,吃不成吃,穿不成穿了。因此,他于看了上谕之后,才敢于大怒道:“反了!反了!堂堂朝廷简直没有是非了:咱们爷儿父子,吃辛茹苦,任劳任怨,把它的四川,保得金瓯无缺,将叛逆土匪全制服了,弄到现在,不惟无功!不惟不升官授爵!反而把咱们降回川边!这真气死人了!”
据说,他在一两点钟内,简直疯了似的,在签押房内外横跳一丈,竖跳八尺。
四少爷如此,而随之老不愿意,也主张赵尔丰不能照成例办的,第一个是田徵葵,第二个是饶凤藻,以下是王棪,是路广锺。
据说当四少爷把他们叫在自己签押房商量此事时,田徵葵最爽快了,他挥舞着两手叫道:“朝廷既这样没是非,不公道,对不起我们,那我们不如就反了!什吗上谕,管它的,置之不理!我们有的是兵,有的是钱,偏不交代,怕谁?”
虽是极合四少爷的口味,但据饶凤藻的意思,却说这不可以,朝廷到底是朝廷,任凭如何不公道,为臣子的怎能倡言说不遵奉?造反的话,更不该出口,“我们本身不正,四川的事怎好办呢?对于官绅军民,我们连话都不好说了。
为今之计,只有暂时把这消息压住,切不可以泄漏半字。一面设法阻止端午帅不忙上省接事,一面照对付岑三爷的办法,赶快电京,仍然向北京找路子;至少总得办到留任,把四川乱事敉平了再交代,不然面子太不好看。好在目前鄂变正急,朝廷用兵平乱的事大,一时留心不到四川。观望个一两月,是可以的。”但是第二道上谕传来,就连他们都着慌了。
第二道上谕的大意,说是四川铁路事件,前已钦派端方查办;后又据都察院代奏四川京官某某等,为川民争路,致釀重案,恳饬秉公查办的呈子一件;也已谕令端方按照所陈各节,秉公查明具奏。
现在端方电奏,说是一到四川,根据各属士绅代表的呈子,先后派出去的委员等的报告,以及官绅等当面的议论,详加考核,已查清楚了,川中罢市罢课以来,实在不曾戕害官吏,抢劫仓库,绝对不是逆党勾结为乱。
七月十五督辕所见火光,仅系南打金街居民自行失慎;人民赴辕请求释放蒲罗诸人,田徵葵竟敢擅行枪毙街正商民数十人;次日附省人民闻知,冒雨奔到城下求情,又着官兵枪毙数十人;因此,人民才大为愤慨,赵尔丰以前电奏的种种,全属不实。而此次川事之所以弄到如此,实由王人文赵尔丰既曲循蒲罗等之言,提倡保路于前,赵尔丰又误用田徵葵周善培之言,激愤人民于后。
尤其是周善培,曾经在同志会演说铁路国有,系夺路夺款,委是阻挠国政,危词耸听;赵尔丰则在未到任以前,对于同志会极表同情,即如七月十一日,同志会禀请休会听候查办,赵尔丰且有:“该会长等既经任事于前,仍当确切研究,以善其后,”的颂词,后来又忽然听信王棪饶凤藻等因为挟有谘议局纠举的嫌隙,欲借此报复的谗言,竟将蒲罗等逮捕,“始则放纵,继则操切,措置乖方,实不能为之曲讳,”等语。
此次川事糜烂至此,既据端方查明,那吗,所有办理不善之地方官,自应分别惩治:“前署四川总督王人文,现署四川总督赵尔丰,身任封圻,既不能裁制于前,复不能弭患于后,实属咎无可辞。王人文赵尔丰均著交内阁议处,署松潘镇总兵营务处总办候补道田徵葵,贪功妄举,擅毙平民,著即行革职,发往巴藏,责令戴罪图功。署提法使劝业道周善培,轻躁喜事,变诈无常;兵备处总办候补道王棪,结怨绅商,声名素劣,均著即行革职。候补道饶凤藻,资轻望浅,舆论不孚,著以同知降补,以昭炯戒。
四川谘议局议长法部主事蒲殿俊,副议长举人罗纶,度支部主事邓孝可,翰林院编修颜楷,贡生张澜,民政部主事胡嵘,举人江三乘、叶秉诚、王铭新、彭兰棻,教谕蒙裁成,对于匪事绝无干涉,均著即行释放。”这一番生气暴跳的,反而是赵尔丰。据说他是早已清楚楚的知道端方一进四川,就已蓄意要夺他这个总督位子。
所以到重庆之后,便与幕友等商量定了,利用四川人民痛恨他的心理,把由盛宣怀同他自己所引起的这一盆烈火,整个的恭送给他,放在他热昏了的头顶上。格外又采纳了成都绅士派到重庆去的代表,法政学堂监督邵从恩,教育总会会长徐炯二人的控诉,乐得把种怨的几个人揭参。
这一来,总督位子坐稳了,又可收买民心,便是善后也容易办理。据说,赵尔丰认定如此,所以当下只是咬着牙巴骂道:“端午桥直不是个好东西!他把我逼到这步田地,却来当好人!他没有到川时,一次电两次电,叫我严厉对付,不可放纵,民意只算狗屁,朝廷政策是必须贯彻。等我放手做了,他也一次电两次电,叫我不要放松,他自会极力在内中代我帮忙,非把嚣张的民气压下,好事的议绅严惩不可。
到他进了四川,我这里正在棘手时,他忽然变了,一次电两次电,叫我不要操切,不要任性,不要过听佥壬之言;并说不要再用兵,朝意颇愿和平了结。明知道我已坐在炉火上面,他却来收买民心,把一切祸害向我身上一推,他当了好人,就太平无事的做了四川总督!如此存心,怎不是小人之尤呢?唉!我上了他的大当了!”他也就横了心,采纳了饶凤藻的献议。
把两道上谕全压了下来,一面设法阻止端方的西进,一面叫被参的人照常供职,给他个不理会,再次,便特特把四川藩台尹良和四川提法司周善培叫去,同他们商量先事收买人心的办法,末了,依然同王棪等商量,如何想个办法来回护他以前的过失,好向端方反轰过去。
因此,四川总督衙门里来喜轩中,于七月十五日所请去闲住的首要们,才稍稍有了生机,防范不那么严了,家属也可以通问了,饮食衣物也可以送进去,拿出来了。
因此,城外的兵事也不那么催紧了;奉劝人民归田,力保绝不妄戮一人的告示,也才贴出来了;四川总巡查路广锺也才不那么猖狂了。
却也因此,端方的六言有韵的安民告示:“蒲罗九人释放,王周四人参办,尔等哀命请求,天恩各如尔愿。良民各自回家,匪徒从速解散,非持枪刀抗拒,官军决不剿办!”东路也只能张贴到资阳县,北路也只能张贴到绵阳县,西路南路以及资阳之西,绵阳之南,是有赵制台的口谕,不许张贴出来。
赵尔丰的态度便这样转了个大弯,忽然和平起来。尹良周善培等除了天天上院,还时常便衣小帽,轻身减从,来拜会高等学堂监督周凤翔,法政学堂监督邵从恩,教育会会长徐炯,商会会长廖治等一般绅士。谈言之下,力说赵季帅对于川事颇愿改弦更张,和平解决的曙光,已露一线。四川土匪遍地,民困已深,大家诚宜捐弃旧嫌,帮同季帅把川局收拾起来,上以抒朝廷西顾之忧,下以尽恭敬桑梓之责。话又谈得这么甜。
绅士们尝试的要求先把被拘在来喜轩,以及各处的人释放了,再议和平解决办法,他们也毫不迟疑的答应转向赵季帅请求,并且拍着胸膛说:“兄弟们敢担硬保,季帅必定俯如诸先生之请的。”
尹良还特别凑着诸先生的耳朵说:“现在田徵葵诸人已说不起话了。日前饬差到被拘各先生家去分致慰安一事,也是季帅和兄弟商量后,独行独断的。”
绅士们因而推测赵尔丰之忽然出此,定是有了什么朝命了,这还离题不大远。人们则诚心诚意相信必是湖广省的革命党杀进了四川,必是四川的革命党已在什么地方起了事,得了手。
所以春和茶铺的热心人们,才衷心大喜说:“他妈哟!赵屠户这死乌龟,也有了害怕的了,怕革命党!革命党连皇帝老官都要杀的,怕还不把他的狗头砍下来吗?……他龟儿,现在要和平了,不杀人了,我们偏不肯和平,宁可吃点贵米,烧点贵柴,偏要等着革命党起来砍他的头!吸他的血!”
傅隆盛叭着叶子烟道:“还有周秃子路广锺这般东西呢?”
“都要杀的!都要杀的!革命党来了,但凡赃官,没一个活得了!哈哈!革命党比岑宫保还来得毒辣,你们看嘛!”
第69节
赵尔丰愿意和平,偏偏同志军倔强起来,并不听他告示上的话:“立即弃械归农,卖刀买犊。”由四乡避难来城的人民越多了,房子的租金涨了价,柴米等项也更贵了,说是府河更不通,四乡的来源也更窄。
尹良周善培等人只管说和平解决已有一线曙光,然而拿实际情形来看,依然还是墨黑的半夜。官场中的人得不着各方的真消息,只好听信谣言,大起恐慌,又害怕同志军,又害怕革命党;没有在成都置备产业的,都纷纷请假,率领眷属,出东门向重庆跑。不能跑的,便东门搬西门,南门搬北门,总以为把过于熟悉的街道和邻居离开了,便少多少危险。
黄澜生也是大起恐慌之一人,每打听到一个同寅走了,他就不胜羡慕一次,觉得这人好像跳出了鬼门关;一个同寅搬了家,也觉得别人得了一重保障。虽不敢再向太太提议搬家,恐怕受她的讥笑,但一从外面回去,总要向太太述说风声怎样不好,请假走的有多少,搬家的又有多少。
那天,他正在上劲向太太说时,太太似乎也有点动了,说是只要在满城找得着好一点的房子……振邦忽然奔了进来道:“爹爹!吴老叔来了!”
同时吴凤梧的声音在敞厅上叫道:“澜生在府吗?”
黄澜生高兴极了,从卧室里一路问着出去道:“凤梧么,几时回来的?从那里回来?上次楚子材的信上,只提说了你一句,说你从八月十九离开新津,就不知道你的下落了。到你府上去问了两次,你夫人也不知道,说你没有寄过信回家。”
彼此作了揖,互问了安好。
“该是平安回来的?路上还好走吗?……”
婉姑也同她哥哥跑了出来,喊吴老叔,给他请安。
吴凤梧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笑道:“婉姑儿更长高了,更长乖了,越发的逗人爱了。这回对,这回老吴有灯影儿跟你们了。”
振邦拉着他新梳过的发辫,连连顿着道:“不要诳我们,就拿来嘛!”
他果然从衣袋里摸了两枚银元出来,一个小手上放了一元道:“本要跟你们买来的,不晓得你们要的是那样,这下,你们自己去买好了。”
黄澜生连连的吆喝孩子,连连的阻止他。他笑道:“澜生你莫!老吴有钱跟小娃儿,自是好事,难道我还打肿冲胖吗?你看我的样子改变了没有?”
并没有,只是头发新剃了,觉得气色光昌些,而其瘦,其油黑,依然如故。也有大不同的地方,就是衣服穿好了。一件八分新的雪青湖绉薄棉袍,还合身,只稍稍短一点;上面罩的一件蝦青花缎马褂,也有八分新,又稍稍长一点;脚上倒是一双崭新的漂白竹布琢袜,一双崭新的苏缎薄皮底鞋,衣衩间露出的玉色夹套裤是旧的。
黄澜生点头笑道:“你这回果然对了,衣履如此端正,像是找了钱回来的?”天气更凉了,主人便把客让到楚子材原住的那间房里,又叫罗升泡茶检点心。
吴凤梧才说起他是由眉州转路回来的; “沿途都是队伍,股头也多,名堂也多。光说由彭山县到中兴场,沿途就差不多有三营人的光景。若其不通皮,不在同志会滚过的,除非拿有出名某大爷的片子,或是路票,那才可以通过。我是有资格的,并且又办有特别的路票,所以算好,才走通了,还带了一挑行李。到了彭山,一打听,从新津到省全是官兵,我怕被人认得,受方,因才改由黄龙溪沿河回来。点子也高,到中兴场遇着了巡防兵,幸而有一个哨官是旧日同事,送了我一张平安护照,还打搅了他一顿饭。如其是别的人,没有在粮子上跑过的,就不说你是奸细,把你捆扎起来请功,总之你一挑行李是不会剩下了。”
“路上这么不好走,我那伙同寅还纷纷向重庆跑,咋个走得通呢?”罗升又将叶子烟递来,吴凤梧也只把屁股略抬一抬,将就他吹燃的纸捻,把烟咂着道:“东大路和小川北路的情形我不晓得,若说打从水路由嘉定叙府走,那就只好碰各人的运气了。”
“乡坝里头不是鸡犬不安的了?”
“就我所走过的说,倒只是县城和几个大镇市乱得不成名堂,衙门抢了,经征局抢了,知县委员师爷们有带着印逃走了的,有被扣留着光准坐堂问案的。绅粮人家,懂事的赶快挺身出来加入同志会哥老会,不懂事的便着派款子派米。乡坝里头,只是一些偷鸡摸狗的东西,借着啥子会的名字,到各村庄里估着拿点小款子,面子上倒还看不出咋个乱法,农人们做活路的仍旧做活路,赶场的仍旧赶场。这也是没有打过仗的地方,既没有军队,同志会哥老会的弟兄伙又弸了一个仁义的面子,所以不像别的地方。”
他忽然把那张只有蚊帐褥子,而无枕头被盖的单铺床瞅着道:“怎吗?楚子材没有在这里住了吗?”
“他走了,回新津去了。是八月二十四日打早走的。因为二十三的下午,接到王文炳代他母亲写了封信来,说他父亲受了重伤,就是八月十九日你们退出新津那天,兵变了,受的伤。”
吴凤梧很是恻然的皱着眉头道:“哦!楚四爷果然在数!那天,我早走了一步。”
“这个不忙讲说。你到底是那天进的城?”
“昨天正午。先在家里洗了个澡,下午就到会府买了这身衣服。刚才去问了王文炳的信息,就到你府上来了。”
“我问你一句要紧话。像城外那些同志会哥老会棒客土匪,依你看,到底能攻打进省城不能?”他喝了一口热茶,才摇着头道:“不行,不行,我敢一口气说上一百个不行。我跟你说一个例子,比如新津县城,好大一个城池,城墙又那么矮法,就只仗恃城外一道河,其实又好凶险呢?也不过水面宽一点,流得紧些;镇多陆军有快枪,又有大炮,只由于人不齐心,又舍不得拼命。若不是上头逼迫得紧,怕到今天,还不曾攻进去哩。
同志会们,人数倒多,股头倒多,这儿一队二三百人,那儿一股六七百人,但是硬铮军火已没有好多,人心更不齐,你要朝东,我偏要朝西;就是堂勇民壮稍为硬铮一点的州县城池,还不敢去,还说这们高大,这们坚固的省城。何况官兵又这们多,陆军再说不行,守城是绰绰有余,巡防兵又都是打过硬仗火来的,只要上头的饷够,管严点,军队不变,省城是安若泰山的。”
黄澜生犹然有点迟吃道:“难道都是谣言吗?城里都传遍了,说同志会的牛儿炮多凶,又说孙泽培的杀刀队咋个咋个的行,官兵一听见就害怕。”
“孙泽培的杀刀队没看见过。至于牛儿炮,那真笑话,抵敌明火枪倒还可以,要说抵得住快抢,那简直是梦话。光说一件,快枪的射程可以打到三里开外,不等你的家伙拿拢,你们身上已着穿了窟窿了。这些废物,没说攻城,就想打到城脚下,也等于做梦。依我看,全四川的县城破完了,省城还是平安无事的。”
“哼!你不要这样说,还有革命党哩!”
“当真,我正要请教你。我在路上简直没有听见说革命党的话,到了彭山,遇见一个留洋学生模样的人,在向同志会演说,才晓得革命党已于八月十九日在湖北省城武昌举义,大统领举了黄兴,副统领举了湖北新军标统黎元洪,湖北的新军全投降了。
不到三天,湖南省的新军,安徽省的新军,也全变了。大批的革命党人已把南京、上海、广东、福建取到手上。山东、河南两省的革命党,也占了些州县。现在革命军已分成两队,一队有十万人马,正从京汉铁路开去,要攻打北京城,推翻清朝,听说是一路无敌,已到了河南。
一队也有十万人马,从水路向四川杀来,坐的是火轮船,已过了宜昌。四川各地的革命党正安排响应。他一说完,便奉劝大家全加入革命党造反。说是不久革命军打入成都,成立军政府,凡是革命党人都有官做。
不过他只管说得天花乱坠,听的人都不大相信,说他在冲壳子,他们全不信清朝的天下是留洋学生革命党夺得去的。有几个冒失鬼便跳起来骂他妖言惑众,要把他捆送到县官那里去。幸而被大家劝住,我也就离开了,不晓得下文如何。
一直到省,又没有听见一点影子。在中兴场问那哨官,他也说不晓得有这回事,只是奉了一个札子,叫他谨防革命党。
他还笑说:如其革命党额头上刻有记号,他倒好见了就捉拿,不然他咋个谨防?难道见了过路人就抓住,问他是不是革命党?我把在彭山所见所闻的向他说了一遍,他也不信。只说好像听说湖北有过这们一回事,又好像听说已着官兵打平了。不料一进省城,反而闹动了,连我那蠢老婆也向我说了一长篇。
昨天买衣服时,老陕们说得更凶,说他们接到家信,陕西省也起了革命。你住在省城,又是官场,自然知道得更清楚。到底是咋个一回事?”
黄澜生已经抽到第九袋水烟,把烟袋放下了,才说道:“我听的消息还没有你晓得的多哩!虽说在官场中,要是不在三大宪衙门的文案房走动,简直不晓得一点儿。近来连文案房也没有信息了。倒是各票号各大商号还晓得一点。在彭山演说的那个人,不消说是革命党特为来鼓惑众人的。他的话虽说不很实在,革命党的势子一定闹得越大了。
不然,川东道朱有基朱观察,重庆府钮传善钮太尊,为啥好好的要禀请解任?官报书局总办余大鸿余观察,为啥会奉急札,赶赴川东办理水师?还有哩,前天,黄中时太尊也奉了札子,叫他赶速筹办北路电线。面子上的话,只管说忠州垫江县一带电杆被风雨所毁,其实哩,一定是宜昌的线路不通了。
为啥不通?说不定硬是革命党的大军,真个坐着火轮船杀来了。因此,一般消息灵的同寅们才趁着时机先跑了。只有我们这些有产有业,有家室子女的悖时官,要跑也不能。并且内人胆子又太大,奉劝她搬到满城去躲一躲,她也不肯,凤梧,你说焦不焦人?”
吴凤梧定睛看着他道:“你还想朝满城搬吗?你当真坐在黑漆桶子里,硬不晓得陕西革命党大杀满巴儿一件事?”
黄澜生好像触动了机关的洋囡囡,便跳了起来,大声问道:“也是老陕说的吗?”
两个孩子又跑了来,一面告诉吴老叔:他们已经买了好些大的油纸灯影。振邦一面问他爹爹:“妈妈叫我问你,吴老叔在这里吃午饭吗?”
吴凤梧站起来,坚决的说道:“跟妈妈道谢!说吴老叔要拉你爹爹吃馆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