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文学书系(套装共6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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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爱力圈外(一)

人的感情因环境的不同而会发生变化的。感情受了周围的刺激时,会如何的奔腾,如何的奋昂,有谁能预料得及的!我有感情,何能够长久抑制着它,何能久堪寂寞?

我想详细地告知你们,我是什么样人。现社会不是在苛酷地批判我,说我是无廉耻的女性,犯淫奔罪的妇人么?我现在是站在死线上的人了。我想在未死之前,把我的过去的悲惨历史告诉你们,使你们知道现社会之无公是非,有一般舆论也是完全不可靠的。他们这样严酷地批判我,所根据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所谓当世的道德!但是你们若听了我的悲惨的历史之后,就知道旧道德之应当打破,全无一顾之价值啊!

你们要知道,能够决心自杀的人决不是个恶人。世界上不少穷凶极恶犯尽滔天大罪的人,但到了生死关头大都不情愿舍弃他们的生命。如果他们有自杀的决心,那么我敢断言,他们所犯的罪一定是万恶的现社会使然,他们本身并无情愿去犯这种罪恶的。

现在我先从我的家世说起吧。你们已经知道我的父亲在社会上有相当地位的人,说滑稽一点,我算是个生长名门的小姐。我的父亲,祝万年,在前清是个举人,辛亥革命后也做过两任省长,入过一次阁做总长,他是温和长厚的人,做事也落落大方。他的缺点只是热心于升官发财,而对于家庭的管理,子女的教育全不过问,一切只委之于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出身微贱——不瞒大家说,我的母亲是勾阑中人,父亲在××道任内,替她落了籍,嫡母死后,就升作正室了,——脾气不好,容易动怒,并且爱说闲话。父亲娶了她后,曾为她专请一位家庭教师,她才得了相当的学识。二十年来主持这样的大家庭,也积有相当的经验,年纪愈多,阅历愈增,到后来也不愧为一个名门的主妇了。

我有一位姐姐名叫梅筠,她比我长得美丽,由中学时代就有美人之称,比我大四岁,性格豪爽,没有半点阴郁,她会唱,也会跳舞,这恐怕是一部分承继了母亲的性格吧。

当我十八岁,姐姐二十二岁的那年,有许多人来提说我们的婚事了。当然,是先从姐说起,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姐姐总是不愿意结婚,都一个个地谢绝了。

“姐姐,你为什么不想订婚呢?”我问她。

“我还想多做几年姑娘顽童,做姑娘才自由呢。一结婚,尽守着一个男子过活,多难过。”姐姐蹙着眉头这样回答我。

“你这话也不错。”我马上赞成了姐姐的议论。有美人之称的姐姐,望着许多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少爷们来求婚,以一种奇特的快感一一谢绝了。有一回姐姐这样地对我说。

“我想。一个女子如果能够一年掉换一个丈夫,那才有趣啊!十年,二十年尽守着一个男人,多么没意思,一定会讨厌的。”

“那样不行吧。”我回答她。

“我想,没有什么不可以。讨厌了,不离开怎么办呢?”

“但是世间从不曾见过有这样的女人吧。”

“世间的人都是戴着假面。我想,无论哪一家屋的太太,没有不在后悔的。”

“但是有了小孩子怎么办呢?小孩子不是每年要换一个爸爸么?”

“啊!啊!”姐姐像吃惊般地叫起来,“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会生小孩子。小孩子!”

“你真脱落哟!怎么没有想到结了婚会生小孩子呢?”

“那才讨厌!”姐姐好像受了一个大打击的样子。她的这样的态度实在很像母亲,一想着某件事就发痴般地尽想,不管其他一切了,譬如问题的结果及附带的种种事情,她是完全不加注意的。我笑起来了,姐姐也笑了。我十分晓得姐姐的心事,她过分地逞她是个美人了。不错,姐姐每出外面去,走过的人都定翻转头来看看她。身材娇小,体态柔美,皮肤嫩白微带点红色,尤其是她的那对眼睛,真是有种形容不出来的蛊惑性,自然由各方面有很多的情书寄来给她。所有亲戚朋友,一看见我的母亲,尽都先说这一句:“梅筠真是长得标致呀!”母亲也不客气地默认,只是微笑着听他们的赞词。

“还是小孩子脾气,真没有法子奈何她。也有许多来替她说亲的,但她总说还早还早,真叫人没法。”这是母亲常对他们说的敷衍话。母亲本人也像看见有许多名门的少爷们在为姐姐颠倒,心里满欢喜。

在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父亲有相当的财产,但膝下无儿,有些亲戚和族人来劝父亲立一个儿子,但父亲不愿意,他只想招一个相当的女婿入赘,生的孙儿比外来的继子血统亲密些,这才是一脉地把这一家传下去。物色的结果父亲的一位好友并且在×省和父亲同事过的梁驭欧博士的儿子卓民入了选。他在北京大学毕了业,又到美国游了两年,得了硕士学位回来,现在交通部里当参事,可以说是个才貌兼全,前程远大的青年。他只廿七八岁,和姐姐匹配起来,真是理想的配偶呢。

梁家也有意思,曾托人来说过亲,父亲当然属意于卓民。母亲看见卓民是个美男子,合了她的第一条件,也尽怂恿姐姐,不好把这门亲事拒绝了。但是姐姐无论如何不愿意,她的理由是,梁家的家庭过于旧式的,到他们家里去,生活是一定枯涩乏味,她想找一个更自由些的新家庭的人物。这时候姐姐恰好和一位新由德国毕业回来,在外交部服务,姓柯名名鸿的青年发生了恋爱。柯这个人原是苦学出身,在德国留学时代差不多把家里的一些产业都卖光了,幸得一回国来就在外交部找着了职务,听说当局很器重他,不久就会调升局长或者调做领事。他是很率直的一个男性,身材魁伟,总之是个男性美十分发达的人。姐姐就是给他的男性美迷着了。他俩间常常有情书往来,并且是用英文写的,你们想,这是何等的时髦啊。姐姐有时候表示她的得意,拿柯名鸿寄给她的情书到我房里来念给我听。

“他真是个老实人,我略略发点脾气,写了几句气话,他便担心到了不得的样子!”姐姐常这样笑着对我说。

姐姐从前就和好几个男性发生过恋爱,但都是交际不满一个月就厌倦了。最初或哭或笑都是很厉害的。有时候竟捉着人尽说恋爱的力如何的强,强得足以支配人类;有时候说尽她的情人的名字如何的好听,他是哪一年生的,如何的多情。总之,姐姐对我是没有秘密的,什么事情都向我公开。对母亲也是一样。

“妈妈,我这晌的情人是文学家哟!”

姐姐的这种豪放的,无拘束的性质,使我真喜欢。我想她和柯的恋爱过一个月或两个月就会消灭的。但这回是我观察错了,过了许久,他俩还是一样地继续恋爱。在姐姐最初也并非有诚意和柯订婚,不过当这种交际是一种消遣罢了。但到后来,给柯的真挚的态度感动了,终于拒绝了父母的忠告,和柯名鸿结了婚。

姐姐结了婚后来说亲事的忽然减少了。但有一天,父亲忽然这样对我说。

“菊筠,你看梁卓民这个人如何?”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所以这样问他。

“我想为你招梁卓民入赘,等你俩去支撑我这一家。”

“啊呀!”我真的吃了一惊,“向姐姐求过婚的人,……我讨厌!”

“你如果不喜欢他,那没有法想。不过由我和他的父亲的交情及政治上的关系说,我们两家能够结重亲是很好的。并且他的人格也还不错。一次两次来求婚都拒绝了他,太对不起他家了。”

“为什么要招婿呢?”我这样问。

“梅儿嫁到柯家去了,只剩你一个人了。”

“让我想想看吧。”

我回到房里,不知什么缘故,胸口尽是跳动不住,尽想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我只觉得像我这样的小小年纪也有了嫁人的资格么?这样一想,自己又像变成一个很老成的女性一般。

“结婚!”

从来说结婚是人生第一大事件,这话的确不错。但既然是人生的第一大事件,为什么又有许多人不慎重地订婚而潦草从事呢?父母为女儿热心择婿,本来做女儿的应当十分感激的。才十八九岁的女子,怎么有能力辨别男子的好坏呢?由富有思虑和知识的父母择婿,决不是不合理的事情。不过父母有什么把握去断定所择的婿郎一定是可靠呢?一般的父母也只是去问媒人,媒人说:“那家的少爷么?真是敲着铜锣,走尽天下都难得寻到的。有学问,性情好,又漂亮,又活泼,孝顺爷娘,用功读书。”

照媒人所说的那个女婿候补者真是个理想的人物。但是父母还不敢就相信,于是向认识男家的朋友亲戚或邻舍去打听,调查,如果大家都说好时,就决定订婚了。

东方人结婚的主要条件是财产,其次是地位,其次是学问。如果这些条件合格,婚约是定可以通过的。但是做父母的和那个被决定为女婿的人,从无一面之识,最多不过是看看相片,听听人家的称赞,至于那个女婿的性格如何,脾气如何,当然一点摸不到,何况所谓人生观、社会观,以及嗜好趣味等等,当然更无从知道。简单地说,由父母主婚,常常忽略了重要的条件,便匆匆地定了婚。他们老派人都是反对自由结婚的。他们说,年轻人受了青春之血的煽动而结婚,是十二分危险的。

在欧西男女在定婚之前,要经过相当的交际。定了婚后还要等一年或二年,等到双方的性情互相了解后,才结婚。但在东方订婚,完全操于父母的手中,父母果真为女儿本身设想,以女儿的心去择婿,或者还可以觅得和女儿性情相合的人物。但是今日做父母的人尽是以财产、门第、地位等为最要条件;至于女儿一生的精神的幸福父母是绝不计及的,就是说,父母是为他们择婿,并不是为女儿择婿。他们把自己所喜欢的人叫女儿也要喜欢他。至于所择的婿郎遂女儿的意与否,父母是不管的。假如女儿说出自己的意见来,不喜欢那个人,父母定要发恼骂女儿的。近代的父母都以为自己比女儿聪明,比女儿有见识,父母所择的婿郎一定可靠的,一定不错的,要强迫女儿信从。

女人生产时比死时还要痛苦。但是经过一两个月后就完全忘了那种痛苦。“忘却”实是可怕的一件事。有二十岁前后的女儿的父母大都是四十岁以上了,四五十岁的人早忘却了她们青年时代的恋爱的经过。他们的青春的情思早凋落了,而代之以极强的理智。所以这些人对于儿女们的青春的同情极为薄弱。他们的意见是所谓恋爱只是一时的麻醉。他们对女儿的婚事,只在利害上着眼。

总之,一句话,父母对女儿的心是全无理解的。也不深知女婿的性格,他们只是像使蚕蛾交尾般地强女儿为人工的结婚。你们想,天下哪有这样不自然的事情呢。现在想对你们说的就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不自然的事实。不自然确是一切悲剧的起源啊!

我想代表现代的年轻女儿们,向做父母的人们请愿!

“你们要相信我们年轻人!你们要给我们自由和自主,不要当我们是种木偶!你们不要忘记了你们的年轻时代!”

父亲喜欢牡丹花,在院子里栽着数十种牡丹。我坐在院子里看着花,尽在痴想。

“梁卓民!梁卓民!”

到底是什么道理?我的脑膜上马上就印上了梁卓民三个字了。我的血管也同时胀热起来,心脏也激烈地鼓动着。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兴奋。尤其是鲜红的牡丹花给了我不少的刺激。我最初只想结婚的事。后来由结婚更进一步,想到种种的事情,想到和男人一同走路,想到和男人同栖后的日常生活;我的心自然鼓动起来,我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我由十五六岁起就喜欢男性,和男性谈谈话时精神就会紧张,同时另有一种温和的血在我的周身流动。当我觉着那个男性全神注意自己时,便感着一种羞愧和愉快,也自然而然地在脸上会浮出一阵媚笑去回报他。

我从来没有注意结婚那件事。这次听见父母提起梁卓民,我的心理忽然完全变了;对异性的冲动也突然发生了。我看过阿姐结婚,我看见他俩的甜蜜蜜的小家庭生活。从前阿姐常常把接到的情书念给自己听,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感动,但到此时,才渐次晓得那些意味了。

我在痴看着牡丹花,母亲忽然走了来:“你在发痴做什么?”

“妈妈,我的性情到底和姐姐的不一样哟。”我这样向母亲说。

“什么事不一样?”

“我没有喜欢的人。”

“是说恋爱么?”母亲笑着说,因为我们姐妹常常说恋爱,所以母亲仿着我们的口吻说。

“是的,我不晓得恋爱。”

“那些东西不要知道好些。”

“妈妈你从前恋爱过么?”

“你这个女儿真顽皮!”母亲笑了,“做女人当然有过回把恋爱的,不过在我们年轻时代,不用恋爱这样时髦的名词,叫做害相思,是的,叫做相思病。”

“怪俗,怪难听的。”

我不敢像姐姐那样大胆去追求恋爱,也没有勇气写情书。的确,我真是个绝对纯洁的处女,没有半点恋爱的经验。虽然没有恋爱的经验,我却很想结婚。最初,觉得向姐姐求过婚的人有些讨厌,但到后来竟会思念起梁卓民来了,并且也会想写信去请他到家里来玩。

老实说,不问是卓民或是哪一个男性,如果来向我求婚,我决不会马上拒绝他的。我真想学姐姐的样子,快点结婚。

想起来真是件可悲的事情,因为并非父亲强迫我和卓民结婚,父亲不过是劝劝我罢了。我自己如果不答应,父亲决不勉强我的,所以我不敢归咎到父亲身上去,责任还是在我自身。姐姐是由恋爱结了婚。我是为好奇心所驱使结了婚,到后来结果如何呢?

我终于和卓民结了婚。这样的丈夫并不错,因为卓民有美男子之称,在社会上又有相当的声名,我觉得有这样的丈夫算满足了。跟着时日的进行,我的心渐次炽热起来。从前潜伏在体内的热和血现在都奔流出来,全灌注到丈夫身上去了。我渐知道恋爱了。我说不出我是如何地爱我的丈夫,我只二十岁,丈夫也十分爱我。

我渐觉得东方人的结婚制度的滋味了。由恋爱而结婚是西洋式,由结婚而恋爱是东方式的。原来是不相认识,不相了解的男女,自成夫妇之日起才开始创造恋爱,这恋爱和时日相比例,一天天地巩固。生了小孩后更难离开了。

丈夫之爱我真是无微不至。我最喜欢的还是丈夫的体格。你们看,我是身体不高筋肉发达的女人,所以喜欢身材高瘦的男性。我原来不爱喝牛奶的,但是结了婚后,因为丈夫喜欢喝牛奶,我也就爱喝起来了。

阿姐也笑我,说我写的字也渐渐像我的丈夫所写的字了。我就是这样地全神注意到丈夫身上去了的。

卓民常常带我到大公司里去买东西。有一天,我们到永安公司来,公司里的人们不论是店员或是来客,尽注意我俩。

“我俩排着肩走,像不像一对夫妻?”卓民故意这样说笑。

“少奶奶的样子差些吧。”我也笑着回答他。

“不见得吧。不过他们定说我是个老婆奴。”

“何以呢?”

“你看我提的东西够重了,你的外套你的洋伞还要我替你拿,不像个老婆奴么?”

“啊呀!”

不管有没有人注视我们,我俩还是一边走一边笑。当我们买了东西搭电梯下来,走到卖食品的场所来时,看见有三个装束奇怪的年轻女性尽望着我们笑。看她们的样子一点不客气。我想一定是不正当的女人。我们在她们面前走过,她们更作响声笑起来,我真有点气恼了。

“有什么好笑?”卓民带几分笑意骂她们。那三个人马上回转身看了看我,再向卓民行了一个滑稽的鞠躬礼。

“你们想买什么东西?”卓民对她们说了后转过脸来向我微笑。我登时锁起我的笑容,表示出庄严的脸孔。

我们走向门首来了。

“那些是长三哟。“卓民低声对我说。

“一看见,不要打卦算命也知道。”

卓民像有点不好意思,忽然无意识地说。

“SunKist是什么东西,你晓得么?”

我真感着一种侮辱了。看她们的神气明明是认识卓民的,是她们很自重不敢向卓民招呼,只是望着他笑,可恶的还是卓民,竟敢当我的面前向她们说话,这是该责备卓民的。但是我迁怒到那些女人身上去,大概这就是嫉妒的表现吧。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嫉妒的表现,我只是说那些长三无礼,丈夫不该和她们招呼,或说受了侮辱。自己只当是对丈夫和她们的不正的关系的一种愤慨,其实就是嫉妒的表现。

走出公司门首,略回转头来看那三个女人像慢慢地跟了我们来。看卓民的神气也像不住地以神迷的视线偷望她们。

“真岂有此理!”我真想发火了。

同卓民坐在汽车里一句话都没有说。回到家里来了,我们同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时,卓民低声下气地向我说了许多话。

“真个岂有此理!”

“为什么生气?”

“那些长三真可恶!”

“哈哈哈!我可恶,还是她们可恶?”

“当然你最可恶!”

“哈哈哈!那我以后谨慎,不敢了。”

到后来我也给他引笑了。

那晚上特别有兴致,更觉得丈夫可爱。到后来,卓民低声地叫我:“菊筠,我俩已成了夫妻了,要百年偕老,我俩都该把过去的秘密说出来,不要隐藏着不说。”

“那是应该的。”我听见他会说这些话,心里真欢喜。

“那么我先问你,你在结婚前有什么秘密没有?”

“我一点都没有。”

“没有和谁发生过恋爱么?”

“没有,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恋爱,就连你我也不曾念思过。”

“曾接过外头寄来的情书么?”

“一封也没有接过,大概都给姐姐吸收去了吧。”卓民笑了。

“现在该你说出你的秘密来哟。”

“我么?秘密多得很。”

卓民告诉我,他在学生时代就失掉了童贞,到花街柳巷去,在外国也嫖过娼来。他还说,在美国的时候和一个法国女子缠得最久,等他到欧洲后,她还跟了来。卓民像奇趣般在说。但我听见后终于哭起来了。

“我竟不知道你的身子不是单属于我的!”

“我是单属于你的。”

“不,不是的。你的身体已经不是纯洁的了。我以贞洁的身体贡献给你,你却以不洁的血来和我接触!

“但是男人比不得女人哟。”他那种公然的态度真是出人意外。

“男女为什么不同呢?要双方纯洁才算是理想的夫妻。”

“那恐怕世间没有一个这样纯洁的男人。”

“不管世界怎么样,我的要求是,做我的丈夫的人从他的小孩时代起就该属于我的。”

“要这样,那就没有法想。”到后来卓民只说了这一句。

我无论如何终不能服从卓民的议论。男女为什么要不平等?所有男人的血在结婚前都是污浊了的么?所有女人都是该和污浊了的男人结婚么?这确是一个大问题。但是在今日,谁都不以它为一个问题而加以讨论。假如在结婚前女人失掉了她的处女之贞时,在男人方面如何严厉地诘责她啊!为什么对女性这样苛刻,而对男性就这样宽大呢?夫妻间的悲剧是由此点发源的。人类是希望完美的动物,要男女双方完美才能造成神圣的幸福的家庭。对污浊了的东西怎能够发生尊敬呢?甘为奴隶的女人们对于肉体的神圣完全不加以注意,像这样,怎么能够发生真正的恋爱呢?

恋爱是什么呢?这问题很难解答。我想恋爱是人类最自然的灵的发动。在幼年思慕父母,亲爱兄弟,到了壮年就爱慕异性了。这本是很平凡的。但平凡就是真理,违背了这个真理,悲剧就要发生了,这是很明显的道理。何以今日的父兄并没有注意到!我并非绝对否认道德,但是不自然的道德确是罪恶。我要以此为前提把我的话述说下去。

不尊重他人的恋爱是今日最坏的一种社会病。父母不尊重儿女的恋爱,时常侵害媳妇或女婿的生活。我的姐姐自嫁柯家后,过的生活总算是幸福的。男性的柯名鸿把家事一切委之姐姐,因为柯是位外交人员,交际应酬比较紧,于是影响到家计上,所以姐姐常常向母亲借一千元两千元带回家去,母亲也一点不吝惜地任她拿了去。

有一天柯名鸿的父母突然由乡里走出来。柯老头子原是个县议会议员,因为交结官场,花了不少的钱,加以名鸿的留学用费的筹措,不单把家产变卖光了,还负了不少的债。柯老太太是个爱强的很稳健的人。姐姐对这两位翁姑表示十二分的欢迎,亲自带他们去看戏,看大公司。我真莫名其妙,何以姐姐这样耐烦呢?

“姐姐莫非想做贤孝的媳妇么?”我对母亲说。

“能够这样长久下去就好。”母亲笑了。但母亲看见姐姐对她的翁姑太好了,也像起了一种嫉妒。

“对自己的母亲一点不孝顺,对别人就这样尽殷勤。那个女儿忘记了她的父母了!”母亲这样地叹气。

但我反对母亲的意见。

“她因为爱丈夫才对翁姑尽孝道。一家能和和气气不好吗?”

“那是不错。但那个女儿还是渐渐地离开我们了。”

我对母亲思念女儿之情虽然抱同情,但总觉得母亲太不明理了。看见女儿过幸福的生活,做母亲的不是也该满足么?不以女儿为本位,而以自己为本位去论世情,对于嫁了人的女儿仍想执行其母权,那是大错特错的。

“你为什么对翁姑这样孝顺,是不是专为叫老柯看见欢喜?我这样问姐姐。

“是的,能够使人欢喜,心里不是好过些么?”

我听了姐姐的话,知道她的思想比我新得多。能使别人欢喜即是自己欢喜,这样的思想真是伟大,这并不是勉强去向翁姑献殷勤者可比。

柯老夫妻也异常地欢喜,他们对人说,在乡下听见媳妇是大家小姐,很担心她是个娇养成性不通世故的女儿,竟没有预想到是个这样通达人情这样贤孝的媳妇。他们老夫妻原打算出来看看即回乡里去的,因为看见媳妇这样贤孝,就决意多住几个月才回乡里去了。过了几天,他们又改变了方针说,回乡里去太麻烦,决意在这里永久和儿子媳妇同住了。当时姐姐也表示赞成。

但是过了一个月姐姐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了。

“姐姐,你近来为什么总是这样不高兴?”我问她。

“和屋里的公公婆婆吵了嘴哟!”姐姐回答。吵嘴的理由是,这样的热情的享乐主义者的姐姐是要把丈夫绝对地占为己有,丈夫一早出去了,一天不见面,到了晚上回来,吃过晚饭正是年轻夫妇寻欢的时候,对着一天不见面的丈夫,或看,或笑,或哭,或说些淘气话,或更进而握手拥抱,真是有说不尽的情话,燃不尽的情炎。年轻夫妻在这样时候是再快乐没有的了。

当姐姐和名鸿间的热爱达到最高潮的时候,柯老夫妻便不客气地闯进来,这是如何的煞风景哟!

“阿鸿,回来了么,外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没有,讲点给我们听听啊!”这两位老家伙惊破了他俩的热烈的场面,并且尽坐着说无聊的话不肯走开。他们说的尽是姐姐不中意听的无聊话,尽是关于家庭的琐碎的话,常常听得姐姐打呵欠。一次两次尚可忍耐,禀性直情径行的姐姐到后来终于不能忍耐了。

“请你们规定一个时间!要和名鸿谈话,请规定一个时间!除规定的时间外,请不要随便到我们房里来!”老夫妻听见这话,真骇得什么似的。

“名鸿如不忙,什么时候都可以吧。”

“不忙的时候要和我玩!”

“年轻人整天黏黏洽洽的怪不好看!”

“我们就是要黏黏洽洽的才好!”

两个老人更吃惊了。他们完全不知道年轻人的心事,不知道爱的生活,他们以为夫妻不应该互相握手互相拥抱的。他们看见姐姐把夫妻间的恋爱公然宣之于口,真是从所未闻。这两老人在年轻时怎么样,他们一定以为年轻的夫妻除了在暗中摸摸索索的性欲关系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对于真的纯洁的爱的生活是全没理解的。

“算了,算了。”名鸿坐在旁边只好向双方劝解。

“但是名鸿是我的儿子哟!”柯老夫人对媳妇这样说。

“我知道他是你的儿子!不过你们不要忘记了他是我的丈夫!”姐姐也这样回答她。

“做媳妇的人该奉侍公公婆婆的,你不懂得么?”

“在我没有这样的义务!我只知道和丈夫相爱,和丈夫两个人组织家庭。我对翁姑可以尽我的好意,但不能让翁姑侵害了我的家庭!”

“丈夫的父母就是妻子的父母!”

“不对的,我不能当你们是我的父母,为要使我的丈夫欢喜,我才对你们尽我的好意。”

“天下哪有这样的媳妇?太把人当傻子了!”老人们发怒了。他们无论如何不懂得家庭的主妇就是个当权者,他们只想以父母的名义,不论到什么时候都压服儿子。

于是老夫妻和阿姐完全似油和水一样不相溶了。的确,在现代的妇人中像姐姐那样勇敢地表明自己的主张,向翁姑宣战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柯老夫妻以为姐姐是一个狂人。他们以为自己的儿子是该绝对服从自己的。在姐姐方面则以为丈夫是自己所有的,不受任何人的干涉。

在这时候,柯老夫妻向名鸿说要清理故乡的债务。他们现在的生活费由我祝家补助不少了,真的连他们的旧债都要祝家为之负责么。对于这个要求,阿姐坚决地拒绝了。

“如果是丈夫的负债,还可以代想想法。翁姑的负债,当然不能负责的了。”

关于这一点他们两老人对姐姐又起了误解。原来我们东方人的习惯,父母老了是该由儿子奉养的。父母之教养子女完全像演猴戏的人教猴子演戏,目的是在使他赚钱,因此有不少的青年做了父母的奴隶。

现代的社会上服务的青年能够照自己的自由意思做去的恐怕很少,大概都是受着父母兄弟或亲戚之累的,做他的妻子的人自然也要和他共担这个责任。这真是十分不合道理。但是谁拒绝了这种责任不负,他就会得不孝不义的罪名。

其次的问题就是姐姐的生活太过奢侈。姐姐的都会生活由乡下的老人看来是过分的奢侈了。他们以为人类是该穿破烂的衣服,该吃黑米饭。他们当然看不惯姐姐的生活。

到后来,柯老夫妻觉得姐姐的一言一动都很刺目。看见姐姐弹着钢琴高声唱歌,便以为这个媳妇完全是个异教徒。

“厨房的事一点不管,完全交给女仆,一天到晚只在外面玩,跑来跑去。女人要有女人的样子,念什么新闻,看什么杂志!”两老人对姐姐说了不少的闲话,姐姐只是一笑付之。但到后来,两老人方面进攻得太厉害了,双方就决裂了。在这时候,处境最困难的是柯名鸿,于是姐姐走去问丈夫的意见。

“你愿意和你的父母同住,还是愿意和你的妻子同住?”

“当然和你同住。不过我想对父母劝说一番,等到他们老人家明白我们年轻人的意思为止,你暂时回你母亲那里去住几天吧。”

“是不是等到你把父母劝转意时为止,和我暂时离婚么?”

那时候恰好我到姐姐家里来,看见姐姐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这样发怒过。

“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不必说暂时,说永久吧!”姐姐的话完全是种最后的宣告。柯名鸿骇了一大跳,尽望着姐姐的脸。

“永久?”

“是的!我认错了人了!你是个卑劣的人!”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梅筠?”名鸿也激动起来了。

“你自己没有觉着吧,你是想博得孝子之名,把妻子来做牺牲的!

不错,你算能够答报父母的养育之恩了。你固然做了孝子!但给人做了玩具的我怎么样呢?你只认有父母的存在而忘记了妻的存在啊!”

“所以我说不是长期间,只是暂时,等我把两位老人家劝转身。因为他们是顽固的老人家,还是暂时躲过他们的锋芒,让他们慢慢地回心转意过来好些。所以我们暂时离开一下。”

“那不行!”姐姐斩钉截铁地说,“你所说的理由并不能成为正当的理由。如果真的有爱,不管有暴风雨打来,有枪刀加来,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让步的!你说,让你敷衍敷衍父母后再讲,那你不当我是你的正式之妻而当我是私奔来的!那真对不起你了!”姐姐的话真是理直气壮,名鸿的脸像染了朱般的。

“我也知道你十分爱我,所以我才敢向你请求稍稍让步。和你离开后,我还不是和你一样的痛苦。你是聪明人,岂不知道能忍难忍之事为将来之幸福的话么?”

“不行,那我不能忍耐!”姐姐再叫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忍耐!为什么要容许无理的要求!这是因为你太无信念了!自问题发生以来,我都是这样想,我们的爱的试验期到来了,我的心像雨后的士敏土(Cement,水泥——编注),很坚决的了,只看你爱我的程度如何了,我时时这样想。”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地想,不过……”

“表现出来了!真的表现出来了!我这样的真心爱你,我想你对我定有能使我身体中的血腾沸的表示!我真的在焦望着我俩受压迫愈甚,这种表现也应当愈激烈。我想,看见了你的热烈的表示,我应当如何地感谢你,如何地喜欢啊!果然表现出来了,但是结果完全和我所预期的相反!你心里只有你的父母而没有我,我现在才明白了。”

“那你错了。因为爱你,才对父母表示让步的。”

“那不行!”姐姐以冷漠的苍白的眼睛看她的丈夫。“你的这些话太迂腐了!这是在尊重功利主义时代所常用的格言:为将来的幸福,暂时忍耐,以退为进,向支配者暂时低头。这些卑劣的格言在过去数千年间的确支配了人们的头脑。但是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想,我们由朝至夜常常要紧张着我们的心就好了,将来怎么样可以不必计及,只有现在是我们的全生命!对那样顽固的两老人,我为什么非尊敬不可呢?在你是父母,但在我是完全无关系的旁人!我是信赖你才和你结婚的!你对我说要为你的父母让步,那你当我是个全无关系的旁人了!”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说法!”名鸿像跳起来般地离开了他的席位。

“是的!我明白了!”姐姐举起手来按着名鸿,叫他坐回椅子上去,“我告诉你我的意思吧。自这个问题发生后,我就这样想,你一定会请那两位老人家回乡下去,你定会向他们说:我们的生活是两夫妻的生活,我们是有相当的知识,有相当的身份,并且思想相同的男女,你们不要扰乱了我们的家庭,不要妨害了我们的幸福,你们如不能和我们年轻人兼容,那就请你们老人家回乡下去住,你们的债务我负责偿还就是了,你们的生活费我也按月寄去;你们如果要同住也可以,不过不要扰乱我们夫妻的心灵,不要束缚我们年轻人的自由,不要干涉我们的日常生活。我想你一定会这样对你的父母说的。他们老人家或许对于你的这样有道理的话仍然冥顽地抵抗。但你只要能这样对你的父母说,我就深深地感激你了。不管他们回去不回去,我也满意了。因为知道了你深爱我的心,同时我也会涌起一种宽大之心去恕他们老人家的冥顽。到那时候,或者我自己会提出暂时别居的方法来也说不定。”

“那不是一样?不过有前后之差而已。”

“不一样!你当我是和你无关系的别人,我已经明白了!”

我听着姐姐和名鸿的争论,觉得姐姐的议论是理直气壮,完全对的。男性有一种共通的脾气,即是无论哪一个男人都不以平等待他的妻子,不单不能视夫妻为一体,并且没有男人以待自己的半价去待他的妻子的。纵令是父母之命,但如何能够暂时把身体截分为两半呢?平日说恋说爱,但到了万一的关头,就变为漠不相关的人了。世间变化难测的事无过于男女间的关系了!

自由结婚!恋爱结婚!

你们尽在发恋爱之梦,如果父母,兄弟,或翁姑的关系一旦侵了入来,夫妻的关系就要受大大的影响了。

姐姐终于大归了。恋爱结婚的末路如此,是谁之罪呢!互相恋爱的夫妻间也竟会发生这样悲惨的结果。

不过,不是由恋爱结婚而由父母主婚的我的末路如何?今后为你们详细地说出来吧。

姐姐回来后,家里忽然热闹起来,就中最喜欢的是母亲。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只对姐姐深加爱惜。我的丈夫也想尽方法去安慰姐姐的不幸。在一家人的同情中,姐姐依然在美丽地微笑。但是她的微笑仍然掩不住她心中的悲苦。由这时候起,姐姐的脸上常浮着一种忧郁。

又有许多有钱有地位的少爷们来向姐姐求婚。但是姐姐一一拒绝了。

“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这是姐姐近来所守的信条。她本来喜欢外出的,现在只伏处在一间房子里,或编织绒线,或习绘油画。我看见她那样的悲寂,觉得阿姐真是可怜。姐姐看见我俩这样和睦,也像很羡慕。她看见我怀孕了,便买了几部关于助产及育儿方法的书来拼命读,准备分娩时来看护我。

“生了小孩子,我替你养育吧。”姐姐常这样地对我说。

她有时候一连两三天不出房门,不和家中人见面,不分昼夜,尽睡在床上。房里不加洒扫,窗户也只半开着,房里十分幽暗她也不管,枕畔散乱着许多杂志和小说。

“我没有什么,你们不要来管我。”姐姐对我们这样说。但是过了二三日后,姐姐又完全像另变了一个人,清晨就起来,像女仆般地在洒扫,在洗衣裳,做得非常勤劳。

“真可怜!患歇斯底里症了!”卓民这样地对我说。

有一天我到姐姐房里来,姐姐出去了,寝被还没折叠好,我走到她床边,想替她叠好,忽然发见有一本日记簿在她的枕畔。这日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忙偷来看。

“一月十五日……我真想再和一个人恋爱了……”

我不禁微笑起来,这完全是从前的姐姐的表现。接着写下去的是:“陈巡阅使的蠢儿子,傲慢不自量,他说他的父亲是一等文虎章……”

这也是向姐姐求婚的一个人。约隔五六行,又写有一段文字:

“周教授,理学博士,但我不喜欢自然科学者……”

像这样的,把凡来求婚的人一个个加以批评。最后有:“第五日……

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一类的文字。我一点不明白这些是什么意思,正在猜想,姐姐忽然走了进来,样子像很欢快的。

“啊呀!你偷看我的日记么!”

“嗯。”我有点不好意思。

“那是秘密的。不过,是你,不要紧。”

“这些日数是什么意思?”

“啊啊!”姐姐笑起来了,“这是,向我求婚的人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又向别的女人求婚了,其间相隔的日期。有一个名人向我求婚后,还不到一星期,就和一个女明星姘起来了。你想滑稽不滑稽?”

但我才知道姐姐近来是在这样地自己消遣,——专留意这一类的事把它记起来,就这样地过日子。我觉得姐姐太可怜了,不禁为之同情。想到姐姐是给顽固的山猴子害了的,害得她要终身守活寡,更觉得那两个老人可恨。

但是姐姐关于柯家的事从来不提说半句。她的内心如何想法,虽不明白,姐姐表面上虽然决绝地和柯名鸿脱离了关系,但我猜度她对名鸿还是有几分留恋的。姐姐像还在希望:名鸿看见她的决绝的态度,一定会走过来谢罪,并且马上送那两个老山猴回乡下去,那么她也可以消气了。但是姐姐终于失望了。到了二月中旬,柯名鸿也不通知我们家里一声,赴德国汉堡当领事去了。我觉得柯名鸿真太岂有此理了。姐姐也意外地吃了一个大惊。

自柯名鸿走后,姐姐的态度和性情愈变愈厉害了。有时候极端的急躁,有时候极端的沉默,有时靓装外出,东走西跑,有时尽躲在房里两三天不见人。总之,比以前更变为神经质的了。譬如当她外出的时候,会向人这样说:“这件衣服不太华丽了么?离了婚的女人不该穿这样华彩的衣服吧?”

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神经过敏的,怕人看轻她是被离了的女性。譬如她又说:“恐怕有人会疑心我是想找男人跑出去的吧。离了婚的女人是没有人看得起的。”

她始终说这一类的话。有一次有个岁数超过了四十的人向她求婚,她更悲观了,整天睡在床上不起来。

“我的青春已经完了的哟!”

单是这样的悲欢还不要紧,但她的性情也渐渐地乖僻起来了。本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总是作恶意的解释。譬如吃饭的时候,如果女仆先来请我时,她就要生气不到食堂里去的。

“我是寄人篱下的哟!”

对于她的乖僻,我和卓民都着实地担心。

“被离了回娘家来总不免有些隔膜的。譬如我入赘到这里来后,有时回到梁家去,他们对我总是生生疏疏的。”卓民这样说。于是我们商量决定尽我们的力量去安慰姐姐。我的腹部渐渐地膨胀起来了。每进洗澡间里,就看得见自己身体一天天地在变化。我真觉得奇怪,我这腹中竟容纳得下总有一天会走到世间里来的小生命。

年轻的我对于人生的大秘密还不十分了解。老实说,我在分娩后才觉悟到自己是做了人的母亲了。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小孩子来,至今还是一点不明白。

这的确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不能不在此稍说一说,就是夫妻为什么会生小孩子的问题。一想到由人类的享乐,偶然地也作成了胎儿,我们就不能不怀疑自己的生存的意义了。我们真的是全为制造相续者而相接触的么?

享乐!享乐!有以青春的享乐为自然的性之发动而加以赞美的人吗?果真可以把男女的享乐当作一种美而轻轻看过么?

所谓新婚之欢乐,所谓蜜月之乐欢,其实都给放纵的无节制的性生活糜烂了。在这时候过的是近于兽的生活,人类的最淫乱的生活,夫妻间一生的恶习惯就在这蜜月期中规定了。彼此都明明知道这样无节制的性生活在肉体上精神上是有害的,但仍然无节制地继续下去。妻子看见丈夫不愉快的时候或是丈夫看见妻子精神疲倦的时候,就会有一方要求到这种享乐上去,一切空虚的时间尽费于这种享乐上了。不过有时候看见自己的样子太丑劣了就不免自嘲或诅咒对方。都觉到两人的前途实在可危,但仍然丢不开那种享乐。

由这种颓废的享乐就变成了自己的儿女,这岂不是奇怪的现象么?

爱不是享乐,享乐只是爱的表现的一部。但是一般人都误信这种享乐就是爱,和误信砒霜是白砂糖的人们一样的错误。

新婚当时的恶习惯在我怀孕后仍然继续着。但在我的心情上起了一个大变化。我希望早日能脱离这种享乐的恶习,这种欲望一天天的强烈。当然在这期间中,因为腹中有了一个生命,所有营养料都给它夺取去了,我的肉体就一天天地瘦削起来。

一方带有送一个新生命到这地面上来的伟大的使命,但一方仍然要忍受丈夫的恶习惯,想到这点就深感着一种侮辱。我常把这痛苦告诉丈夫,但丈夫反疑我对他的爱衰弱了。他说因为一个胎儿,夫妻的爱情就渐次衰落,这是极可悲的一件事。

我本不愿多说关于性欲的话。但是这个大问题若不能解决,我的奇怪的生涯之谜也就不能解决。因为我的生涯是给这种可诅咒的性欲支配住了的。

卓民在和我结婚之前,已经和多数的女人发生了关系。他也和现代一般的人们一样,不当享乐的恶癖是种罪恶;也和中国人之吃鸦片同一样道理,一染了这种恶习惯,便终身不能改了。

现代社会又有这种丑恶的设备,有娼楼,有娼妓,有钱的闲人也可以行多妻主义,娶三妻四妾,而社会竟容许这些恶习惯而不加以制裁。他们自称为上流阶级的人也不以此种秘密为可耻,一天天的耽溺下去。

现代社会差不多是专为这些有钱的,所谓上流人物的享乐而组织的;他们在这种龌龊的社会里受够了训练,染了许多恶习,娶了妻之后,就把这些恶习惯加到妻的身上来。

有许多人提倡禁烟禁酒。我真怀疑基督和孔夫子为什么不更具体地提倡节制性欲呢?总之,在妊娠期中我不能使丈夫的性欲满足是事实。我和他之间渐渐不圆满了。为要使丈夫欢乐,我不知忍从了多少痛苦。我不愿因无聊的琐事使我俩过不愉快的日子,并且我对丈夫的纯洁的爱实在一点没有变化,就连我自己也惊异何以爱丈夫如是之深。同时我又觉着一种矛盾,即和丈夫做一块儿的时候便感着痛苦,然而一天不见丈夫的面在夜里又睡不着。丈夫也深知道我的心,所以无论迟至过了十二点钟,也一定回来,决不在外面歇宿的。

有一次,卓民要到海口去向外国公司交涉关于无线电的事项,不能不在那边住三四天。这三四天,在我,真是有十年之久。我每天定要打两次电话去问他的情形。

“今夜里能回来?”

“今天不行,事情还没有了。”

“今夜里还不能回来么?”

“还要等两天才办得好。”

“那样无聊的小官,不要做了!赶快辞职吧!”

母亲和姐姐看见我这样情急,都笑了起来。有时姐姐代我打电话去揶揄卓民。

果然过了三天,卓民很欢快地回来了。他以从未曾有的热烈的表情走过来拥抱我,向我的脸上狂吻。我三四天来的寂寞也就因他的接吻而完全消散了。

“我近来变成一个参禅的老和尚了。”卓民抚摸着我,笑对我说。给他这么一说,又觉得他太可怜,对不住他了。但是我的身子快要临月了,如何能再敷衍他呢。

我终于产出一个小女儿来了。看见睡在我身旁频频地在打喷嚏的,像小猴儿般的动物,我觉得真是一种奇迹,并非现实。

“这是由我的腹里产出来的女儿么?”

我就这样地做了人的母亲了。我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往后我要怎么样去做母亲呢?

在产褥期中,一切都很顺利地过去了。在父母、阿姐、丈夫等人的欢慰中,我渐渐恢复了我原来的身体。我的婴儿——取名彩英——也渐次由猴样子变成人样子了。她睁开可爱的眼睛,微笑着吸奶。

养育小孩子真是麻烦不过的事情,喂奶的时候要解开胸脯,要改换坐位,要翻转身,在我是十分厌烦的,还要换尿片子,要洗澡,怕她伤风,又怕她的汤婆子过于热了;有眼粪的时候要用硼酸水替她洗,泻青粪的时候又要给小儿片她吃。养育一个小孩子的母亲的劬劳,真是非一般无经验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但同时又感着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快乐,这就是喂乳时候的心情,柔软的嘴唇紧触着我的肌肉,软滑的奶头给婴儿的舌尖舔吸着时的心情,觉得她所吸的并不是乳汁而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之力。过后,她急睁开一对小眼睛尽注视着我,潜伏在她的眼中的美丽的母子之情一天天地增长起来。因此我有一天突然地去问母亲。

“母亲从前也觉得我可爱过么?”

“那当然啊。”母亲以一半不明白,一半欢喜的表情回答我。

“母亲从前虽然爱我,怕赶不上我现在爱彩英的程度吧。”

“傻孩子!”母亲按着胸口笑起来了,“谁都有那样的感想吧。不养育小孩子,不会知道父母之恩的。”

“的确!所以我这样想,……”

“想什么?”

“我想起柯家的两位老人来了。从前以为他们过于顽固了,但是做了母亲,才知道做父母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想看见自己的儿女,都想抱抱自己的儿女的。”

“这也是道理的话。”母亲也像很认真地说。

熟读了助产妇和育儿法的书的姐姐,由那时候起,不常到我房里来了。有时候我感着寂寞,去请姐姐到我房里来谈谈,她很高兴地走了来,但坐不到一会,又别有心事般地走出去了。但有时候又很高兴般地走到我的枕边来,不论是吃的是穿的以及一般人所不留心的琐事,她都替我想得十分周到,或为我开留声机,或说些关于音乐文艺的话给我听。

“我自己心地不佳,并不是对你冷淡哟。你要原谅我才好。你该知道我是个可怜人!”

姐姐无缘无故又酸楚起来,在流眼泪了。我想,她的歇斯底里症又发作了。

有一天我最喜欢最信用的小婢阿喜,轻轻地揭开我的蚊帐,走前我枕边来。

“少奶奶,你该到少爷房里去睡了。”

“什么道理?”我笑问她。阿喜今年才十七岁,完全还是个小孩子。但卓民常向她调笑,我想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是不是少爷向你说了什么话?”

“不。对我没有说什么。……”阿喜话题没有说完,又出去了。这个婢女是我亲手招来的。我在学生时代有一次去看电影,看见她在街路的黑暗的一隅啜泣。那时候她才十三岁,看她的样子太可怜了,走前去问她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据说,她的父亲在一家公司里当杂差,给公司解雇了就把这个小女儿送到家小茶馆里当灶下婢。她受不过主人的虐待才逃出来的。我听见她的话,不禁起了同情,回来就和母亲商量,领了回来,父亲派她专管院子里的花木。她从小有了许多劳苦的经验,对于社会的黑暗方面十分知道。因为她的性情率直,品格也很好,所以我常常不叫她离开我。她的心目中只有我一个人,她以为在这世界中,再没有比我更伟大的女性,再没有比我更美丽的女性,再没有比我更贤明的女性了。她这种偏信,常常使我发笑。她有时候因为我的事,连和我的母亲或姐姐冲突她也有所不惜的。

有一次卓民向她调笑,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愤恨的眼神睨视了卓民好一会。

过两三天,阿喜又走来向我说:

“少奶奶,我请求你,务必快些去和少爷同一间房子住。”

“什么道理?”我再问她。“不要紧的,你说吧。”

“不不不!”阿喜眼眶中满贮着泪珠,她极力忍耐着,不使它流下来。

“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那是因为关于大小姐的话。”

“啊呀!你说我的姐姐么?到底什么事?”

我不期而然地说了这一句,同时丈夫和姐姐近来的态度浮到我脑上来了。

“无论如何,我不能对你说。”阿喜说着伏在我的床沿上哭了。

“你不该瞎说。这些事不比别的,你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我像责叱她般地说了。但我的声音已经战栗得厉害了。但也只好这样地自己打消,不然我的心如何能够安静呢。

到后来,我终于不能不怀疑我的姐姐了。这是何等难堪而惨痛的事情哟!我何以要对姐姐怀疑呢?因为有阿喜的一言,就信以为真,那不是太轻率了么?

当阿喜向我说那些话时,我口头上虽然叱责了她不该瞎说,但我心中还是带五分的怀疑,就是:“或者他们真的干起来了。”

这样的猜疑的确是十分无道理,因为我是蛮相信姐姐的。阿喜给我责备了后,恨恨地看了看我的脸就低下头去了。她是我的不二的忠臣,性情很犟倔,她不多说话,但说了后决不退让取消的。我由她的神气知道她是对这件事十分愤慨,十分焦急。她给我骂了后,也不认错,尽坐在一旁在沉想,这和她平时的态度不同,平时我骂了她她定认错的。

我到上房里来看母亲,看见由一个亲戚荐来的乳母来了。为小孩子找个合格的乳母是再困难没有的事。凡出来做乳母的人大抵性格上都是有缺点的。至今天为止,已经来了好几个乳母了,但多半是懒惰的、无教养的人。今天来的乳母约二十多岁,眼睛大,皮色黑,鼻广口尖,头发绉缩,论人材真是一无可取;但是她一面喂乳一面向人傻笑,她的这样无邪的自然的态度使我发生了一种快感。彩英也像喜欢她的奶,一声不响地在吸。阿姐和母亲坐在旁边像试验官般的微笑着看她喂奶。

“奶量很多哟。”姐姐对我说。

“这回的可以了。”姐姐这样说了后,就详细地调查这个乳母的身世,问她的家庭关系,问她的丈夫的身份,及为什么和丈夫离了婚,问她有没有暗病,问她有没有嗜好,对于一切事情都不甚过问的姐姐,唯独对于彩英的事这样关心。刚才我尚在半信半疑中的阿姐和丈夫的关系,到这时候,自然烟消云散了。并且觉得这样的猜疑姐姐未免太对不起人了。

“阿喜因为先有成见在心,看见卓民和阿姐说话的态度过于亲密了,就起了疑心吧。”我当时这样想。

这个乳母入选后,我舒服得多了。所以一定要请乳母是因为我有脚气病的症候。有了乳母算是彩英的幸福。最初只由乳母喂乳,夜里还是回到我床上来睡。后来因为伤了一次风,以后就叫乳母伴她睡了。于是彩英渐次和我疏远了。

但是在丈夫夜里回来迟或有公事在外歇宿的时候,我也常把彩英抱回来在我床上睡。彩英在乳母房里睡时,我在就寝前定要去查看一回。盖着暖和的被窝,埋头于乳母胸怀里的彩英睡态是十分甜蜜的。我觉得自己的重宝像给别人夺去了般的。

我的家庭算十分圆满。阿喜以后也不再说那些话了。在这时候,在我们屋旁增筑的洋楼子也造成功了。姐姐就搬过去住。

她占了两间房子,一间书房,一间寝室。她的房里装饰虽不算华丽,但很潇洒雅致,买镜屏,买画轴,买家具,姐姐近两三天来真是忙得没有头绪。

到姐姐的房里去要在我的房子面前的长廊走过,在洗澡间左侧上一道扶梯,就通到新洋房的后楼上来了。楼下有一间大厅——宁可说是一个凉亭——东西南三面是玻璃门扉,厅后就是父亲的书室,有扉中门通进去。我们就把这个大厅做食堂了。三方面都用玻璃门扉是父亲的设计。他说清廷的什么宫什么殿就是这样的格式。坐在厅里望三面的庭园,自然心旷神怡。我觉得住这样的房子未免过分奢侈了。我们围着一张大圆台一面吃饭一面谈笑,真是说不尽的天伦乐事。

四月初旬,桃花开过了,三方面的玻璃门扉四通八达地打开着,室内也很和暖。黄昏时分,微明的阳光散落在庭园的树木花草之上,另显出一种情趣。在天上天空由灰色渐渐变成黑色,几颗疏星露出来了。

我们食桌的席次是父母在上头南面而坐,我俩在下首各占一边,我坐西南隅,卓民坐东南隅,姐姐回来后,她就坐在父母的中间,位置正面南了,父亲坐东北隅,母亲坐西北隅。我俩虽然没有正面北坐,但比以前坐位稍稍接近了。

今天报纸登载某著名的大学教授抛弃了他的结发妻,和一个法国女子结了婚,我们晚餐时的话题就全集中于这件事了,各人有各人的批评。

“那太岂有此理了!现代的教育家真是要不得,没有半点品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父亲一个人十分愤慨。

“在这时候,被弃离了的女人要怎么样才好?”姐姐在问大家的意思。

“除等到做丈夫的觉悟后,没有办法吧。”父亲这样说。

“像这样残忍的丈夫晓得到什么时候才觉悟。尽等也没有意思,还是再找丈夫的好。”这是姐姐的意见。

“那不行哟。如果这样做,世间再无所谓宽容和忍耐的美德了,要知道君子恶恶而不恶人!”

“但是尽追求着对自己完全没有爱的丈夫是最痛苦的。”

“那我不明白要怎样才好了。卓民,你的意思如何?”父亲以微醉的脸转向着卓民说。

“在理论上我赞成梅筠姐的话。但由实际上说,我赞成你老人家的主张。”卓民笑着这样地回答父亲。

“你这个人太滑头了,太滑头了!”阿姐也笑着说,“你是个灰色的骑墙派!”

“哈哈哈!”卓民大笑起来,笑了后,注视了一会姐姐的脸。姐姐也作一种奇妙的表情回答他,好像在说,“你记着,我总要对你报复的!”

吃饭的时候,卓民常替我夹许多我喜欢吃的菜丢进我的饭碗里来——他自己少吃些——今晚上还是一样。卓民夹了许多炸虾球给我。虽然是件小事,但我是极欢喜,也感激他。

“近来恋爱问题闹得很厉害的样子。但我一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父亲放下了筷子,紧靠着靠椅说,“恋爱即是专心爱上一个人的意思吧。这是从古来就有的,有什么稀奇,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么?大丈夫本有三爱,这是古代的格言,爱国、爱家、爱老婆,就是这三件。各人能够守这项信条,那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父亲以为他的这种迂腐之论一定可以博得儿女们的喝彩。

后来看见在年轻人间没有什么反响,有点不好意思,便翻转来征求母亲的同意。

“你这老太婆想,对不对?”

“专爱第三件还要讨论一下呢。”母亲笑着说。

“我是专爱过你来的哟!”

这时候大家才哄笑起来。父亲得了这个喝彩的机会,便立起身退回书房里去了。

我俩的习惯是每晚饭后定到晒台上来,同坐在一张长椅子上互相微笑,互相细语。今晚上照例我先走出晒台上来。庭园里的桃树上还有几枝桃花未谢,在薄暗中隐约可认。才略下去的晚空微带红色。疏林上面已经有几颗星光了。我想,卓民快要上来的,在我身旁特为他留开一个坐位。但是尽等还不见他上来,也听不见食堂里有人声。我想,卓民到哪里去了呢?于是,我轻轻地由露台下来,偷望食堂里。果然看见卓民和姐姐夹着一张小圆桌子相对喝咖啡。我在这时候,自然胸口跳动起来。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感觉着不快。因为先听见阿喜说了那些话对姐姐有了猜疑了么?因为等他等久了心里没有好气么?抑或是因为女性所共有的嫉妒的本能么?

“试看看他们怎么样!”我忽然起了这个念头。但又觉得自己太卑鄙了,不该对自己的丈夫和姐姐这样怀疑。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小,听不清楚。有时有忍笑的声响传来。卓民的一切表情我是十分熟悉的。当他为了什么事情兴奋或对我有迫切的要求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便发出一种富有热力的美丽之光来,同时颜面皮肤也紧张起来,发射一种光泽。我此刻看见的卓民的表情就是那样的。姐姐的双颊也在微微地发红,这是我望她的侧脸看出来的。我的胸口更鼓动得厉害了。

“看他们的样子的确有点不寻常。”

我也不明白何以会这样想。曾听见人说过,哲学家或诗人在一秒间可以直觉百年的人生。然则我在这瞬间锐敏地洞察出他俩间的变态的关系,也不算什么稀奇了。其实这是很平常的觉察,不单是我,你们里面恐怕也有很多人有这种经验的吧。

我的脸口鼓动着,我的身体也战栗着。忽然听见卓民在高叫起来:“烫人!”

“哈,哈,哈!”姐姐的笑声。

卓民立起来了,只手摸着他的嘴唇。

“真烫伤了么?”

“舌头都烫痛了。”

“为什么烧了这么热的咖啡来?”

“也是因为讲话讲入神了,没有留心。”

“我替你舔一舔就会好的。”

卓民真的把头伸向姐姐面前去。这时候的姐姐十分留神向周围审查了一会。她像觉着了我在偷看他们,他们的亲昵态度便中止了。

我回到晒台上来后,卓民立即来了,故意装出给热咖啡烫伤了的样子,蹙着眉,用手巾掩着嘴。

“咖啡太热了,真的烫痛了。”

我不睬他。他像很不好意思,走到我身旁坐下来“请你看看我的嘴唇烫肿了么?他们送了这样热的咖啡过来。”

“真有这样奇怪的事么?”我冷冷地说,连我自己也听得出我的口调是讽刺的。

“请你替我舔舔,用你的舌头。”卓民嬉笑着对我说。

“你去请姐姐舔好了!”我说了后,就站起来。我回到自己房里来时,心里感着十分的痛快。

“他们慌张起来了吧,当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吃惊不小吧。”我这样想。

我和乳母引着彩英玩,我抱抱彩英,摸摸她的柔发,亲亲她的嫩颊,引她笑或引她哭,我的心绪渐次恢复了和平的状态,同时觉得自己对丈夫的态度也有些太过分了。因为并没有获得什么证据,不过是由举动下的观察罢了。由推测去下判决,这是难免轻率的。

但是人们一经有了这种猜疑以后,是很难打消的。在这时候,我心里起了两种不同的作用,一个是想绝对地否认我的猜疑,一个是想再进一步去审定他俩的关系的虚实。

如果他俩的关系是事实时,怎么样呢?看见那种事实时,就是我灭亡的一天!到那时节,我的心脏会碎裂,也再无生存的希望了吧。我真怕有那样的一天到来!于是我想只装聋作哑,当做没有那件事,糊里糊涂过日子算了。但是,同时觉得不能就这样放任过去。如果是事实,那就和丈夫干净地离婚的好。如果没有那件事,那我刚才的发作就是嫉妒,太对不起丈夫,只有向丈夫谢罪,和丈夫讲和,亲睦如初。在这样半信半疑的状态中是最痛苦不过的!

对于一件可怕的事实,想看和不想看的两种心理正在我胸中交战。因此我自然而然地想去探查姐姐和丈夫的举动。我抱了彩英到姐姐房里来,姐姐马上把彩英接过去抱;她故意发出一种娇音,装出多样的鬼脸来引彩英笑。看见姐姐的这样无邪的态度,我又后悔不该对姐姐怀疑。异性间的交涉若带上了有色眼镜来观察时,无一不是可疑的事情。我想还是我自己多疑了。

到了十点多钟,卓民走到我的房里来,我正在想刚才对丈夫的态度太过分了,此刻该取什么态度。但看卓民好像没有刚才那回事般的,还是和平日一样满面笑容来向我说话。我更觉得过意不去。但我对他还是一样地警戒,一点也不敢懈怠。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道理。我对他俩的怀疑明明已经溶解了,何以又还不放弃我的秘密的侦察呢?这是何等的矛盾啊!这是因为有别一个理由潜伏在我的胸中,无他,即最初向姐姐求婚的就是卓民这一件事。因为姐姐拒绝了他的求婚,自己才和他结婚,由此看来,谁又敢否定卓民不在怀恋着姐姐呢。在结婚当时只当它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件,谁也没有预料到到今日会变为一个讨厌的问题。

所以我自然会这样想:“他原是恋爱过姐姐的人!”

一方面觉得自己是受了一种侮辱,一方面又默认他俩的关系是有很深的因缘。我现在不能不向大家表白一下了。我原来是个奇妒的女性,我自己也常为自己的嫉妒之深而惊骇,同时我也惊异自己何以这样地热爱丈夫。一般的女人说,女性生了小孩子后一切的爱都倾注到小孩子身上来,对丈夫的爱会一天天的冷淡。但这不能适用于我的身上,我还是爱丈夫比爱小孩子切,把小孩子托给了乳母或许就是一种证明。实际上我有时感觉到有小孩子的厌烦,但从没有感觉到丈夫的厌烦。把小孩子托交乳母之后的我俩,还是一样地耽溺于亲狎的调笑,狂热的拥抱等的低级的欢乐中。

一天一天地过去,又是夏始春余了。不知为什么缘故,姐姐近来十分忧郁。从来就哭笑无常的姐姐,到了近来更多自暴自弃的动作了。

“要快为她找妥一个人家才好。”

父亲这样的主张,为她选定了好几个候补夫婿,但是姐姐都拒绝了。姐姐的脾气真大,谁都害怕,不敢近她,譬如阿喜,连看见姐姐的脸都害怕起来,所以姐姐的事情只由母亲和一个家丁去招呼。这个家丁姓颜名筱桥,是由穷苦家庭出来的。一生下来就离开了他的父母,只和他的哥哥像丧家之犬般彷徨无依,常在街头巷角向往来的行人讨铜板,向人家讨残饭。后来我父亲当总长的时候,不知由谁的介绍,他的哥哥竟得到总长室里来当茶房。有了这个因缘,他的弟弟便收容在我们家里了。筱桥的面貌漂亮,体格也很魁伟,确像一个书生,但天资很钝,虽然十分用功,在学校的成绩却非常之坏,好容易才把初中弄毕业,考了三次大学预科,都没有入选,于是他对于学问一途绝望了,今年廿五岁了,委他去办的事情,没有一件做得好的。我们家中都当他是一种滑稽人物看待。他没有何等的野心及欲望,他心地痛快的时候便高唱起京戏来。他的性格虽然迟钝,但很爽快,这点是他能博人欢喜的长处。他对于现代所有的文艺和社会科学的书籍也很努力读,当我初进女子中学的时候,有许多疑难的科目都请教讨他来。

我的姐姐很讨厌颜筱桥,但她还是承认他是个忠直亲切的人。他常常一天之中给姐姐骂两三次,他给姐姐一骂,便惊恐得像什么似的。

“我也是个男子,何以这样不中用!”

他常常这样叹气。

我的父亲对于园艺有兴趣,喜栽花木。筱桥常去和园丁一块工作,弄得满身泥巴。又叫他去买东西时,若那件东西买不到手,他决不回来,到夜深后他还在市中乱转寻这个物件。他对事务是这样忠诚的,所以我十分佩服他。姐姐却讨厌他的这种诚恳,她说,和那个人在一块,精神上就不好过。

姐姐患的是什么病还不十分明白,有医生说是歇斯底里症,又说是胃病,也有说是月经不调的。

天气渐热了,我们一家人讨论起避暑的计划来了。有一天我们正在争论得很热闹的时候,邮差送了一封信来。父亲接到手,才看见封面的字,就惊叫起来:“这真是意想不到的!”

我们这时候才吃完饭,还没有离开席位,都尽注视着父亲的脸。每吃过饭,就检看各方寄来的信件,这是他的习惯。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

父亲再这样说。他从衣袋里取出眼镜来戴上,然后开拆信。父亲读了信后,脸上浮出一种笑容来。父亲每遇着心地快活的时候,鼻孔自然地会膨胀,双颊上的胡须也自然会张动起来。现在他又表示出那种样子了,我就晓得那封信是一件吉报。父亲取下了眼镜,把那封信交给母亲看。

“这是老柯寄来的谢罪信。他在德国像蛮得意。他说,到底还是离不开梅筠。那恐怕是他的真心话。他希望能够恢复从前的亲戚关系。他信里说,本来他该亲自回来接梅筠去的,不过到八月间有朋友由上海来德国的,打算托那个朋友带梅筠去。要我们预先劝劝梅筠,务必要到德国他那边去。我早就料到他定会有后悔的一天的。真的,不过是为点小感情离开的,有什么商量不妥的事呢?他是个男子汉,虽然有些拗执的地方,但是也该原谅原谅他。他是个少壮的外交人员,前程未可限量。”

父亲虽然是对着母亲说,但他像在希望姐姐也能够听见。当然我们也一字不漏地听明白了。

“能够那样子,再好没有了。”我当下这样想。我们的视线一齐集到阿姐的身上。阿姐沉默着,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梅筠怎么样?”

父亲转向着姐姐说,姐姐还是没回答。

“我想,这是很好的事。卓民,你看如何?”

“如果梅筠能够宽大地恕宥老柯,恢复从前的关系,那是再好没有的事。”

卓民这时候,以作古正经的态度回答父亲。

但是,看看姐姐的样子有无穷的幽恨睨视了卓民一下,她的眼眶里已经充蓄着泪水了。她立即站了起来,回她的房里去了。

我真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这样生气。刚才父亲也曾劝过姐姐。他的意思是,无论从任何方面说,姐姐要回到柯家去才是正理。

“我回柯家去就是了!”姐姐怨怼着说,“不过要稍等一些时候,让我深想一想,然后回信给他。要如何地回答他,还要让我想想。”姐姐走了后,我们间的空气便阴郁起来。

“姐姐为什么这样的不喜欢?”我问卓民,“真莫名其妙。”但是卓民没有话回答。

那晚上,姐姐在母亲房里谈话,谈到更深。我有时走过,还听见有欷歔的泣音。我想进母亲房里去,但是母亲向我使眼色,叫我不要进来。我想母亲和姐姐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问题。

又过了两三天,颜筱桥护送姐姐和母亲到M山避暑去了。

我们在K山和M山都建筑有小洋房子。我们原约定到K山去的,因为K山许久没有去了。今忽然变更计划,到M山去避暑,我觉得奇怪,心里也有点气不过,他们变更计划,何以不通知我一声呢。

他们到M山去后,连明信片也不寄一张回来,再过了十多天,才接到母亲来一封信,信里说,姐姐的病一时不得好,还要在M山多住些时日,叫我们先赴K山去避暑。最后还说了些颜筱桥的歹话,说他不听差遣,说他一早起来就到游泳池去洗澡,有时满山走,整天在外边,到深夜才回来,他完全没有时间观念,夜深二点多钟后还走出海滨去高声放歌,和山里的农民们交结得非常之好,一处玩一处走,在近来又学会了骑马,到处跑,有事情的时候,总是找不着他,像这样过于脱落的人,实在不好用,叫我们另派一个家丁去给她们差遣。母亲又说,温阿民伶俐些,派他来吧。温阿民是刚刚二十岁的书僮,做事敏捷,也有点技能,真是一踢三通,母亲和姐姐都喜欢他。不过父亲舍他不得,不能派出去。后来我极力向父亲请求,才要准了派温阿民到M山去。

第二天颜筱桥元气颓丧地回来了。我把母亲信里所说的一一责问他,他连连点头,一切承认了。

“是的,完全是的。”

“你为什么整天骑马和泅水,不做事?”

“因为我……看见心里头苦闷。”

“什么事?”

“那,……那不能向姐姐说。”

他好像非常烦闷般地叹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个多月了,我们决意日间动身到K山去了。我想,在赴K山之前,须得去看看阿姐的病,于是我打算先到M山去一趟。

“不要去吧,去看她恐怕她反为不喜欢呢。”卓民这样地劝我劝了几次,并且说明天就起程赴K山。

“明天?”我反问他。

“明天可以来得及吧。明天下半天动身,上半天把一切准备妥当。”

我听从了丈夫说的话。他到第二天很早就起了床。我在上半天留乳母看着彩英在家里,自己到街上去采购一切必要的物品。现在买起东西来,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有了小孩子,买的东西就不知多了多少。其中有来不及的东西,就是我所常服的药丸的配制和为彩英特制的汗衫,店里头的人说,要到傍晚时分才做得好。但是到晚上不能赶火车了,只好延期到明天去了。因为延了期,下半天就有空,我想,在赴K山之前,总该去看看阿姐,不然她会怪我没人情的。我决意到M山去一趟,于是急急地打了电话去告诉家里,自己便跑到车站来。

到M山来时,已经是两点多钟了。我在途中想,母亲和姐姐定是十分寂寞的,看见我走来了,不知要如何的欢喜。我这样想着,自己也不禁微笑起来。

叫了一辆小轿,坐到自己的洋房子前来时,温阿民早从里面走出来。

“小姐来得正好。是搭第二班的快车来的么?”他表示出很亲切的样子,把我手中的洋伞接过去,“大家都在等你,等得心焦了。”

“怎么?他们知道我会来么?”我惊问他。

“是的,刚才晓得的。”

我一进门,就看见卓民的帽子和外衣都挂在一边架子上,我骇了一跳,忙停了足。

“他也来了?”

我在这瞬间,觉得万事都解决了般的。我立即想退脚出来。

我想,我在长年月间所怀疑的终成为事实了。他为什么要瞒着我来看姐姐呢。

不过女性的性格是很奇妙的,在这瞬间嫉妒之念虽然很激烈,但还是不愿意给他人看出了自己的心事。我故作镇静地说:

“是的,因为买些东西,赶不上第一班的快车了。”

象是听见了我的声音,母亲从大厅的侧门走出来。

“你来了么?”母亲说话比平日格外柔和。

“来错了么?”

我很唐突地这样回答母亲。今天觉得母亲特别可恨,恨得我真快要发眼晕了。

母亲不说话了,她只吩咐阿民出来照顾门户。我笔直向里面走,走进里面堂屋里来了。看见姐姐正在开留声机,她看见我来,嫣然地笑起来。

“啊,你真来得好。”

“嗯。”

我强作笑颜去回答姐姐,因为在这时候可憎的不是姐姐而是卓民。我真恨卓民恨入骨髓了。

我正在和姐姐说话,卓民连外裤都不穿,内裤长仅及膝部,从里面——大概是姐姐的寝室——走出来。他的那样的装束给了我一种难堪的侮辱。

“现在开的是《天女散花》。”阿姐这样说,“满好听,卓民君你喜欢听么?”

卓民看见我了,故意高声地笑起来。

“真是偶然!真没有想到我们会偶然在这里碰到。我因为有点急事要来H州看一个友人,留了条子在家里给你,你看见了么?到了H州就顺脚到这里来了。殊不料你也来了。天下真有偶然的事啊!”

“的确是偶然!”我这样地回答他,“你也偶然吃了一惊吧。”

“我真的吃了一惊。到K山去的改到明天起身么?改后天?”

“我喜欢哪一天就在哪一天起身。你要住在这里,你就在这里也可以。”

“什么意思?”

卓民完全丧失了气力般地说。

“不要多说话了!你愈多说话,我便愈受你的欺骗!”

卓民脸色苍白地依着门框,像石像般的了。

“为什么这样说?”

姐姐声音低小地这样说。

“姐姐的病我看没有什么大要紧,我就回去吧。再会,姐姐!”

我这样说着站了起来。姐姐不敢望我,尽握着留声机的把手,低垂着头。

“你为什么这样发恼?”

这时候卓民才走前来。

“要回去一路回去吧。”

“你穿着那样的短裤子好看得很呢!”

我这样说了后,真想放声大哭了。我立即跑出门口来,母亲站在门口等看我。

“请你等一会,我有话要和你说。”

看见母亲的脸色,我忽然又想哭起来了。

“我再没有话要听的了!因为你老人家已经不是我的母亲了!”母亲死拉着我,拉我到一间小房子里来了。这时候的母亲的脸色看去十分悲痛,这使我终生不会忘记的。

“菊筠,你知道父母如何地爱你吧?”

“那些话有什么讲头呢!你要和我说的,还有什么话没有?”

我在这时候也自暴自弃起来,这样地顶撞母亲。

“你如果思念到父亲,不忍叫他伤心,那你就受点痛苦也该忍耐一下。”

“这是什么道理?一点不懂!”

给我这么一抢白,母亲沉默了,叹息了一会后,又静静地继续着说:

“你的姐姐有身孕了!”

“姐姐有了孕?!”

我听见这话,呼吸真要停息了。我真不知要怎样回答才好。因为有这个过度的吃惊,我不会发怒,也不觉悲哀了;因为一切感觉都麻痹了。

“这真是没有方法可以挽回的事!你想要怎么样才好?我能够亲口去告诉你的父亲么?父亲年老了,满了六十花甲,还能够叫他听见这样可怕的事么?你曾发怒也难怪,但你也该替我设想一下。你试想想我多辛苦啊!不敢向你的父亲说,又不敢对你说。和梅筠本人商量,她只是说要死。能够死时,让她死了也未尝不可,不过她死了,我们的家声还是不能保!你和卓民离婚么?结果还是一样!左去不可,右去也不可,只苦了我一个人,天天为这件事烦恼。你向我发脾气,我也不怪你,但是给你发恼的我,你想想该怎样做呢?菊筠,恐怕你会因这件事痛哭吧!我也一样地曾痛哭啊!”

母亲蹲到我的面前,把脸伏在我的膝上,哭起来了。瘦小的颈项,梳着小小的髻儿的白发,给青筋络着的瘦削的手,不尽地湿染了我的膝部的眼泪,我凝视着这些惨状,但不会流一滴眼泪了。

“这又不是母亲自己做出来的事。”我这样安慰着母亲,“姐姐做出来的事,姐姐自己担当。”

“那你是叫姐姐去死么?”

“那随便她。”

“那么家声怎么样呢?父亲怎么样呢?”

“大家受苦就是了,有甚方法!”

“那你看着那个惨状,也忍心么?”

“我还不是一样受苦,我才是第一个牺牲者!我问母亲,怎么不为我设想呢?要叫我怎么样呢?”

“我哪里敢叫你怎么样?你说的话不错,你一个人最辛苦,所以我把我想说的话尽对你说了后,一切照你的意思办去,只看你的意思怎么样了。我们祝家是大世家,会弄至家败人亡。也是命运上注定了的!”

母亲把对这件事的裁判全权交付给被害者的我,我真不明白她的真意之所在!

丈夫给阿姐占领去了的我,对于这件事当如何地裁判呢?我脱离家庭或姐姐脱离家庭,都会把这种可耻的家丑暴露到社会上去。纵令可以欺瞒社会,也不能欺瞒父亲。

像这样的丑事件真不可以直情地公开地解决么?凡是丑恶的事件莫不是欲盖弥彰。等到它完全发酵成功,爆发出来时,就会发生更厉害更可怕的结果。我想,还是早些解决遗祸犹小,解决迟了遗祸将更烈。像这种家庭的罪恶想永久瞒着最关切的父亲,想永久欺瞒社会,我想,到底是不可能的。

“你要怎样办就怎样办。总之是梅筠做错了事,她有了相当的觉悟了,卓民也有觉悟了的,我也有了觉悟。要生要杀,听凭你一个人处置。由你怎样处置,我们决不敢怨恨你的。”

母亲一面揩眼泪一面这样说。我沉默着尽听母亲的话,听到后来,我真气极了。她说的话完全是在迫我要和他们妥协,他们三个人好像串通一气来谋我一个人。到这时候,我真不能不嘲笑母亲的卑劣了。母亲说一切唯我之命是听,骤然听来是何等的尊重我啊。但究其实,完全是在威迫我,恫吓我,母亲是把她的一身的生死及一家之兴亡的责任全推到我的肩膀上来了。

“要生要杀,听凭你一个人处置!”

这样一来,我能够说“好的,杀了算了”么?她是预料到我没有勇气说那句话,只想利用人的同情心去掩饰自己的罪恶,这是她完全没有觉悟——没有犯了罪甘愿受罚的觉悟——的铁证。

母亲、姐姐及卓民对于他们自身所犯的罪自己预先就很宽大地赦免了。他们何尝是真心地要请我来裁判呢。

在现社会,所谓有知识的人,所谓先辈,所谓要人,所谓绅士,所谓父母他们做事尽都像这样的苟苟且且,敷敷衍衍,对于友人们的纷争,说得好听,要来排解,其实是更紧地挑拨,明知是那个人犯了罪,但是受着感情的支配一味敷衍,想为他们把罪恶掩饰下去。

“我不管!”我决绝地这样说。

“照你们的意思做去不好么?只要你们喜欢遂意!我不能处罚姐姐和卓民,也不能恕宥他们!”

“但也要问明白了你的意见,才能够决定主意。”

母亲总是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

“那么,姐姐和卓民是不是问明白了我的意见后才那样做的?”我的语气太凶了点,母亲又沉默了,再呜咽着流起泪来。我冷冷地望着她。

“她说理说不过我,想以眼泪之力来压服我了。”

这或许是我的偏见,但是在当时的确觉得母亲的流泪完全是一种狡猾手段。

“你们是想单叫我一个人牺牲。要这样才可以掩护你们的罪恶,是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像还想说什么话,但我再不能忍耐了,突然地高声地叫了起来。

“你们也该知道一点廉耻!要死的人让她死了算了!”

我立即抽身走出屋外来,母亲伏在地板上尽哭,她那个样子真有说不出的可怜。但我再不愿回他们那边去了。一走出来,阿民把洋伞送过来给了我后,站在一边,叉着双腕贴在胸上,茫然地像在思索什么事情。

“就要回去么?”他忽然问我。

“是的,我回去了。”

不知道是何缘故,这时候我的态度很稳静。原来人类无论是哪一个,一面极端的发怒了后,一面又想表示出轻快的样子。

“你不想回京里去么?”

我温和地问他。

“想是想回去……Besie生了仔没有?”

“还没有。”

“还没有么?该生下来的时候了。我很想回去把小房子扫干净,给她生仔。”

“再会。”

我向他微点了点头,拔脚走了。

“再会。如果Besie生了仔,写一张明信片来通知一下,叫筱桥……”

“我会打电报来给你。”

我轻快地对他这样说了后笑了。

“要叫车子么?”

“走路到车站去。”

我离开了那家屋后,阿民和Besie的事通忘了。我只觉得我的胸口给一块千钧之重的铁块压住了,异常苦闷。

“姐姐和丈夫,还有母亲,他们串通来谋我的!”我行了半里多路,走不动了。太阳热烈地向我头上晒,路上像燃烧着般的,由路旁屋顶反射过来的热气不住地向我周围袭来,我的鞋袜满堆着黄尘,衣背上也给汗湿透了,这些苦状更使我增添了不小的愤慨。

“好了,好了!你们尽管做,我也有我的想法!”

我真不敢翻过头去望这村街两旁的店铺。我的头部像给什么东西紧紧地钉住了,不能自由回转。在头脑里有无限的愤怒、悲恨和牢骚,非常混乱;这些感情化成一种涡流,在脑中旋转。过了一刻,我稍为清醒了,才叫了一辆黄包车。的确,要和车夫讲一二句话,都觉得十二分的吃力。

赶到了停车场,待要买车票,忽然看见阿民流着一头一脸的汗,背衣也像给雨打湿了般地跑了来。

“老太太说,请你回去一趟。”

“我讨厌了!你去对他们说,有话回老家里来讲吧。”我冷然地回答他。

“但是老太太说,无论如何要请你回去。……不然,她又要骂我不会做事了。

“那没有办法。……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商量,过几天我请老爷到你们这里来吧。你回去这样对他们说好了。”

“这样说了,……那更不得了。”

他像要哭出来般地说。

“一切事情你都晓得了么?”

我无意中这样问他。

“早晓得了!”他低了头。

“试看,这些底下人尽都知道了,只骗我一个人不晓得了。”

我这样想着,更觉得他们可恨,何以竟这样地来欺侮我!我叫阿民买了车票,他一直望着我搭的火车开动了后才转回去。

我回到家里来时,傍晚时分了。看见父亲还坐在檐廊下,眺望庭园里的盆栽。

“你们一个个偷跑了,只留我一个老家伙在屋里……”父亲看见我就这样说,“你到哪儿去了来?”

“到M山去来。”

“一天来回,真有本事。母亲怎么样了?不快点回来,家里不得了。

“快要回来了,再过几天。”

“梅筠的病怎样了!”

“好了点的样子。”

“那我放心了。望她的病快点好,好到德国老柯那边去。她的事情解决了后,我也安心了。”

我不再说什么话。父亲对于那件事是一点不晓得的。

过后父亲再说些什么话,我一点没有听见。恐怕因为是看见了父亲,精神忽然松懈下来,我昏倒下去了。等到我稍为醒过来时,我已经睡在床上了。头上戴着冰囊。脚部也安置有汤婆子,我的嘴里有葡萄酒的香气。

“啊!醒过来了么?不要紧了,不要紧了!”

老父的声音。父亲低俯着头来看我的脸,银白色的须,在日光中不住地闪灼,眼眶里饱蓄着泪珠,快要掉下来般的。我只觉得十二分对不住父亲了。乳母把彩英抱前来,就抱她坐在我的怀里。我把颊偎紧彩英的颊,流泪了。

“你安静地休息一会吧。要抱小孩子,什么时候都可以抱的。”

父亲看见我的兴奋的神气,像很担心。

“像这样酷热的天气,一天来回,哪有不中暑的道理?中了暑,额部涂点烧酒就会好。等下医生要来了。”

“我已经好了,没有什么了。”

我强作笑颜,对父亲说了。但等到父亲出去了后,我一个人又欷歔地哭起来了。

骚扰了好一会,我感着疲劳,睡着了。等到我给一种意外的音响惊醒来时,看见母亲和丈夫坐在我的床边,因为父亲打了电报到M山去,他们都赶回来了。姐姐也到我房里来了一趟,但即刻退出去了,她好像不好意思看见我。

“你现在怎么样了?”母亲很担心般地说,“接到你父亲的电报,真把我吓死了。”

“没有什么!”我想故意装出镇静,但喉头已经咽住了。

“一切望你看我面子吧。”母亲这样地对我说。

“你们真的是为看我的病来的么?不要担心我会向父亲说什么话,回来监视我的么?”我这样反问母亲。

“啊呀!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母亲像给我说得着急起来了。

“你们放心吧,我绝不对父亲说什么话的。就对父亲说,也没有办法了。”

“我错了,完全是我不好,望你原宥我一下。我真的苦闷极了,不知要如何地向你谢罪才好。”

到后来,卓民才这样地向我陈谢。他说了后,伸手进被窝里来想握我的手。我严厉地拒绝了他。

“我不要你向我谢什么罪!”

母亲和丈夫看见我脾气这样大,态度这样决绝,到后来都走开了。

但我还没有消气,还想更酷辣地耻笑他们一下。

我正在想要如何地对付他们,阿喜走进来了。

“少奶奶,好了些么?”

她的声音颤动着,快要流泪般的了。

“好了哟!”

“我……我,”阿喜带着哭音说,“我一切早都知道了。他们太对不起少奶奶了。”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我不准阿喜说下去,因为我再不愿意再听别人讲这件事了。

那晚上,卓民一夜不曾合眼,坐在我的枕畔。姐姐也来了两三次,但没有说一句话。

“总之,是我错了。过失完全在我。望你恕宥我一次,再不敢了。的确,我真是着了魔,才干出这样的事来。”

卓民尽是在说这一类的话。我也尽情地耻笑了他,毒骂了他一顿。

“看见你的面孔,我心地就不快活,请你到那边去吧。”

给我这样说了后,卓民一声不响,悄悄地走出去了。最后姐姐到我房里来时,窗口已经现出鱼肚白了。我在这时候,才知道丈夫和姐姐通宵没有睡。

“菊妹!”

姐姐伏在被窝上,紧抱着我,把泪湿的颊尽偎着我的颊。

“菊妹,求你恕我的罪吧!”

我不能使她脸上太下不去,姐姐的颊像火一般的热,只有一行冷泪在两人的颊间流落去。

“我一点不怪姐姐的。”

我这样地回答姐姐。

“求你恕宥我,求你恕宥我。我会这样地受罪,也是因为欺骗了妹妹,该受罚的!”

“姐姐,不要说那些话了哟!”

我只说了这一句话,姐姐才站了起来,但还是不住地抽咽。

“请休息一会吧,你恐怕没有睡着。”姐姐这样说。

“你也没有睡吧。”

姐姐抽咽着出去了后,我又起了一种奇妙的心情。能够使人们的心融洽的无过于人类的眼泪。只有眼泪能够洗去种种的罪恶。一般的医生说,只有内分泌器官才有力支配人们的精神和气质。他们却把外分泌器官的泪腺闲却了。对于人生有绝大的刺激的作用的还是这个外分泌器官。眼泪对一般不相识的人们尚可发生效力,何况在姐妹之间。刚才虽觉得她的行为太可恶了,但是一经泪和泪的接合后。憎恶转变为同情,愤恨也化为怜悯了。姐姐的那样流着泪出去的姿态,真是太可怜了。但是这不能证明我就不恨姐姐了,实际我还是恨她。憎恶和怜悯同时占据着我的心。这岂不是一种矛盾的生活现象(VitalPhenomena)么?

我不能不诅咒这种同情和怜悯,因为有了这种不彻底的宋襄公之仁,反害了我的终身。我对他们早该取斗争态度的,对她彻头彻尾地憎恶就好了的!

我的精神给这样的矛盾心理扰乱了许久,我希望能够睡下去。但是我的头脑反像火炉般地炽热起来,快要燃烧了。

“他俩在那边干什么呢?”

我又起了一阵晕眩。

“看见我病了,不能动,他俩又在,我真想起身去窥见姐姐的寝室,这本来是很可耻的事情,不过丈夫不在我的身旁,又看不见姐姐的影子,这何能怪我!?

——姐姐尽在那里哭,卓民走到她的身边去搂抱着她,安慰她,过后和她亲吻,过后,我愈想愈气不过,愈想象,愈加苦闷。我终于挨不住这样的苦闷,走下床来,轻手轻脚地摸索着走到姐姐的寝室前来了。

因为是夏天,姐姐的房门没有门,只隔一重铁的绿纱扉,站在外面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陈设。我想万一看见了丈夫和姐姐间的不堪的样子时,怎么样呢?一阵嫉妒之火忽然又在我胸里燃烧起来。我的胸部像快要炸裂般的。我忙忍耐着细心听里面的声息。果然有互相细语的声音从房里面传到我的耳鼓里来。

“你们真大胆啊!”

我真气得快要昏倒下去了。在自己眼前只是天旋地转,看不见什么。

“我一定要捉住真赃确据给你们看!你们太欺侮人了!刚才还流着眼泪来向我谢罪!”

我的手摸到绿铁纱扉上,想推开进去。看看房里面的样子,更加明了了。蚊帐低垂着,我尽注意蚊帐里面,但看不出什么,因为电灯在蚊帐外,里面的样子不十分明了。

但是明明听得见里面有人在低声细语。原来姐姐的床是背着房门,床正面却向那头的骑楼,站在门侧边只能看见床的左侧面和背面的一部。

“你这样决绝地做去,也不思念下你的父亲么?”

这是母亲的声音。我听见这句话,背上像给人浇了一盆冷水,有点丧胆了。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最想说,“那就好极了”这一句。

“但是我就活着,也只是向社会向世间出丑罢了,有甚意思,还是死了的好。我要死,让我死吧!”姐姐的哭音。

“那么,我也不得活。恐怕父亲晓得了也是……”这次是卓民的声音。

我听见忽然战栗起来了。我像在梦中般的回到自己房里来。

“他们说的话也有些道理。”我靠着枕头这样地对自己说。

“若和他们争道理,当然是我得到最后的胜利。但是得了胜利,有甚用处呢?结果,姐姐自杀。的确,假如我是姐姐时,一定自杀的。卓民当然不能站在旁边看着姐姐死,他一定跟着自杀。有了这些事变,平日爱重名誉的老父亲,也一定不能活下去。那么,姐姐、丈夫、父亲和姐姐腹里面的胎儿,一共四个人的生命,要为我一个人的胜利而牺牲了!四个人的生命?我一个人的胜利和四个人生命的牺牲。

我这样想了一会后,像有一线光明射到我的心坎里来。

“牺牲吧,还是我一个人牺牲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牺牲!这是如何好听的名词哟!这是如何美丽的名词哟!属于牺牲两个字,在这里我要向你们演讲一场了。简单地说一下吧。

“牺牲”的原意是什么?在古代是有自己提供身体的意思。据说,从前在某村中,有妖怪邪神走来向村人说:“你们把村中的第一个美丽的姑娘带出来献给我,如果不听命令,全村人民就要一同受祸!”村人不得已,于是把第一美丽的姑娘牵出来献给那个妖怪邪神了。那个美丽的姑娘就是做了全村人的牺牲!

又按“牺牲”的字面解释,祭神的时候要杀牛,这就叫做牺牲。因为要得神的欢心,保护自己的家人,所以不惜以牛为牺牲!

上面所述的姑娘和牛都算是牺牲!

社会的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尊重牺牲呢?我想这是十二分不合理的事情。基督在十字架上受了酷刑,据说是为救赎世界人类的罪恶而牺牲的。

我如果为他们四个人牺牲,算得是可以博社会的称赞的美举么?我希望你们为我想一想。牺牲美丽的姑娘或牲畜是在想博横暴的邪神的喜欢。我之牺牲是为想救横暴的丈夫和姐姐的生命!

照这样说来,受害者要为害人者牺牲,受更重的损害。是不是要这样牺牲才配称为善人,才算是有美德?现代的宗教家和道德家都奖励人们要能够牺牲,都主张人们该有此种美德;不过由我看来,那些横暴的神明是该打倒的,对那些恶人也无牺牲的必要。若我的思想是至当的,那我又何必为丈夫为姐姐而牺牲了我的一生呢?如果为他们牺牲,那真是愚不可及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对母亲这样说:“过去的一切都付诸流水吧。

我们今后还是和和气气过日子吧。但是叫姐姐和卓民要……”

“啊!呵!呵!……”

母亲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菊儿,你这样的恩情我永久都不会忘记哟!梅筠和卓民往后决不……”

姐姐和丈夫接到了母亲的报告后,一齐走到我的房里来。

他们像想说什么话,但我制止了他们。

“你们莫再说什么话,一切都当它过去了就好了。”

“真的,你是个上帝差遣来的安琪儿!”

母亲这样地称赞我。

家中又恢复了春光融融的状态了。我也离开了病床和他们一同玩一同说笑了。只有阿喜没有半点笑容,她还是和平日的态度一样,紧咬着下唇,恨恨地尽注视着我的脸。

“少奶奶,你给他们骗了哟!”

“你的性情真固执!”我这样地教训她。

“望少奶奶要宽恕我。”她像很受了冤屈般地在揩眼泪。

“你真是个安琪儿!”这句褒奖永久留在我的耳朵里了。我自己也觉得我的态度真是人所难做到的。一个女子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免恕了敌人的罪恶,像基督般呼犹大为友,和他一同晚餐,像我这样的洪量和慈祥哪个女子能够做得到呢?像我这样的牺牲又有哪个女子能够忍受呢?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美德是堪赞美的。

“姐姐定是很喜欢的,卓民也定喜欢,母亲当然喜欢。”

这是我赐给他们的喜欢,我想到这一点,便感着一种道德的矜持(Pride),这是由我从前在学校里所受的良妻贤母的教育所生的产物——令人不能不深致感谢的产物。

但是这种喜欢这种矜持能够继续至何时呢?我是活着的女性,有情感也有性欲,有个性也有竞争。假如人是木石,那倒可以随意配置,这是柱,这是梁,这是阶檐,这是石段,适用一种法则去处置它们。但是活的女性怎么可以全用道德或良妻贤母主义去支配她们呢?我在这里,我要再三申明,即我是个活的女性,单以什么道德什么主义是不能使我满足的?跟着时日的进行,愈觉得自己的牺牲完全无意义,知道牺牲是再蠢不过的一件事。在这时期中,别一种思想从我脑里涌出来了。

丈夫和姐姐在我面前表示出知罪的样子,态度极谨慎时,我的心里倒很平和。但是我哪里能够时时刻刻监视着他俩呢?又有时他们的态度有些轻薄,或相嘲笑,或相吵嘴,给我看见了时,我的心里又失掉了和平,自然会发生嫉妒。老实说,我是想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够监视着他们,把他俩当作囚徒看待。

卓民又渐渐地和我狎昵起来,他以比从前更深刻的更猛烈的欲爱施到我的身上来,热烈的拥抱也比以前频繁了。我明知他的这样举动完全是故意的而不自然,所以我常常嘲笑他,揶揄他。但是嘲笑尽管嘲笑,揶揄尽管揶揄,自己还是不能不接受他的欲爱;不能不任他拥抱,这是因为我寂寞得太难堪了。像这样的,我和卓民间渐渐恢复了从前的亲密——不,比以前更加亲密了,不过,虽然亲密,我的脑里已经深深地种了一个永久揩不掉的成见,就是“这个人是有缺陷的不能做我的完全的丈夫了”。想到这点,我是如何的苦闷啊!

家中虽说是恢复了和平,但绝不是从前的家庭了。姐姐每日都在说要再避暑去,但是不见她有动身的意思。她像极力地去规避卓民,卓民也不敢多向她说话了。表面的样子是很平和,但是内部却低迷着阴郁的空气。

有一晚上,吃过了夜饭,父亲异常高兴地叫了过街的三弦拉戏的进来,要大家都来听他们拉唱种种的歌曲。父亲说,要这样才能消暑,才能解闷。

父亲本来喜欢这一行的,但也许久没有叫了。不知为什么缘故他今夜里特别的高兴。在我看来,父亲定是看见我们间的空气太沉寂了,并且我总是整天郁郁寡欢的,所以想借此机会叫我集在一块儿开开怀。简单地说,就是父亲看出了我们间有了感情的隔阂,特叫了拉戏的来开个家庭恳亲会。

父亲对于古戏曲是特别有研究的。有一出什么戏曲,现在忘记了它的名字了。据说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名人作的,那篇文章已经值得我们叹赏了。我对于这些是门外汉,不感到什么趣味。从前父亲高兴时,他自己唱,或叫拉戏的人来陪着唱,我只觉得嘈杂得讨人厌。现在给父亲恳切地说明了它的来源及曲中的情节,我不知不觉地也就感着些趣味了。尤其是那篇美词佳句,打动了我的心弦不少。原来我的性格和姐姐的不同,姐姐喜欢近代流行的新文艺,而我则觉得近代的新小说是没有一本堪读的,我爱读的还是《长恨歌》、《琵琶行》一类的诗,《西厢》也是我爱读的一部书,《红楼梦》我就觉其粗俗得不堪了,还赶不上今古奇观里面的《王娇鸾百年长恨》一篇有趣。

现在父亲叫拉弦师拉的一出的情节是这样的:

一个男性的主人公,大概是所谓文武兼全的英雄豪杰。他原娶了妻的,妻也是个德容兼备的贤内助。但是那主人公还是不能满足,到后来又在花街柳巷中结识了一个女子,据我推度,大概是一位病态的美人吧。他俩的恋爱一天深似一天,到后来那个妓女要求男主人公为她脱籍。男主人公虽然答应了,但是鸨母的要求过奢,他们受了经济的压迫,不能达到同居的目的。

到后来那个妓女却骂那个男子不中用。男子气极了,才回到许久没有回来的妻的家中来。妻还是十分柔顺去安慰男人,问明了原委,她不但不嫉妒,反而说要为他们尽力,并且说,她很同情于那个妓女,希望丈夫务必替她脱籍。纵令经济有些不足,她和小孩子的衣食也可以尽量的节缩,以成此美举。

“你愿意这样的牺牲么?”她的丈夫问她。

“妻是丈夫的内助,为要使丈夫在社会上立身成名,妻是有这样的义务去安慰丈夫而牺牲的!”

拉唱到这个地方,音调分外的激越。本来情节是十分浅薄的,不过听觉器官上受了这样的Sentimental(伤感的——编注)的刺激,自然也就起了悲壮的感情。我明白了曲里面的情节,也就自然而然地入神听下去了。

曲中的主人翁的妻竟有这样悲壮的心情,竟有这样的牺牲的决心。

受过旧式的贤妻良母的教育的女性,当然尽会受她的感动。母亲的眼眶里已经饱和着泪珠,准备一有机会就掉下来的。

那个男主人公于是十分感激他的妻,便和妻商量今后的计划。

“那和她同住后,你和小孩子怎么样生活呢?为了她一方,就不能不牺牲你这一方了。”

“那不要紧,你去吧。你不必顾到我们母子。你只努力你的前程好了。你走了后,我做人家的乳母也好,做人家的女仆也好,小孩子我负责养活他就是了,请你不要担心。”

当然这完全是不近人情的说话,但那个女人的神经像很强,能够说出这些话来。我想她不是对她的丈夫完全没有了爱情,便是故意说出这些话来去激她的丈夫反省的。假如她还爱丈夫,她又不是疯狂了,怎么会说出这样不近人情的话来呢?但是一般的读者对于女人的心理一点不加研究,只是按字面解释,赞美那个女人的伟大,说她能够牺牲去成全丈夫的事业。我想世间不少聪明的男人绝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这样的男女间的不平等,不过他们还是故意去极力赞美那个女人的牺牲之德以便保持他们男性的特权——多妻主义的特权,可怜的就是我们女性,一点不加研究,也就跟那班自私自利的男性赞美那种不近人情的女性的牺牲,以为是一种美德!

父亲听到这段,感叹着大称赞特称赞起来。他说这真是篇名作,穿凿人情之机微,真是无以复加。你们想想,这岂不是笑话?旧的礼教,虚伪的礼教,有这班人去替它维持,难怪它像铜墙铁壁般不容易打破。在这虚伪的礼教下,不知活活地牺牲了多少女性哟!

像我的父母那样顽固的一帮老人都是邪神妖怪啊!像我们不能独立的女儿都做了被牺牲的牲畜啊!

母亲听到那个女人要和她的丈夫分手时,居然抽咽起来,流了不少的眼泪。大概她是在直感着和丈夫生离的悲痛。我想,像那样无情的丢妻恋妾的禽兽,不好的丈夫,还有什么可留恋呢;早分手不是痛快些么?想我为他哭么?我决不会这样蠢笨的。丈夫的心已经趋向别的女性了,我不会也去找个我所喜欢的男性么?

父亲在反复地称赞这篇戏曲的作者,但是我想这个作者真是女性的罪人。

这时候,我看了看卓民和姐姐的态度,姐姐和卓民相对视了一会,就都低下头去,彼此都在微笑。

“他们这样地眉来眼去,是表示些什么意思哟!”

我当下这样想。他们也在嗤笑曲中的女主人的愚蠢吧,并且以她来比拟我吧,那就太岂有此理了。

看见我在注意他们,他们便急急地各转过脸向别的方面去了。那种样子真叫人看见怀疑,也叫人生气。

我也不明白是何道理,我已经表示完全恕宥他们的罪了,也表示过往后一同和睦地过活下去。但是今晚上看见他们又在眉来眼去,心里又起了一种不安,也感着嫉妒。

我不是表示过我要做良妻贤母么?何以内心又会起这种激动呢?隐秘着这种激动这种嫉妒,单是表面上装出宽大,这岂不是一种虚伪?这真是不自量!没有良妻贤母的资格而偏想学做良妻贤母,不要再戴那个假面具了吧!

以后我便不住地对他们取监视的态度。自己觉得不取那样的态度,便不能安心。本来想做良妻贤母,就不该这样浅肚狭肠的。到后来,姐姐像挨不过我的监视,终于起身走出厅外去了。我也再无心听他们的拉唱了。曲终的时候,曲调真是高唱入云;在戏院里唱时,定可以博得听众的喝彩的。但是此刻的我们大都无心细听了,只有父母揩着额汗在说:“佩服!佩服!好!好!好!”

算唱完了,大家开始批评了。

“怎么样,菊儿?”父亲笑着问我。

“嗯,很有趣。”我这样说。

“做妾的可怜呢,还是妻可怜?”父亲又问。

“双方都可怜。”

“那个男人怎么样?”

“完全是个禽兽!”

我这样说了,我自己也觉得我的口气也有点咄咄迫人,父亲像吃了一惊。

“啊,啊!料不到你这样的度量小。”父亲笑着说,“卓民,如何?

她的话对不对?”

“哈哈哈!……”

卓民只装出狂笑的样子。

“少奶奶的话是对的。”

拉弦师一面收拾乐器,一面插口说。

“这个人也是和曲中的男主人公一样,一个男人玩弄两个女人!……”

我当下这样想,虽然是一瞬间的感想,但自信是没有半点错误的。

我在这时候佩服那个拉弦师了。最初很看不起他们的,料不到他们竟会和自己抱同样的见解。

“父亲,那个做正妻的,也是个再蠢不过的女人。”

“哈哈!你又做翻案文章了。为什么?”父亲摸着胡须反问我。

“她为什么要赞成替那个妓女脱籍,又把丈夫让给她呢?”

“因为是丈夫喜欢那个妓女。”

“那么,她自己不爱丈夫了?”

“又讲到‘爱’了么?照现代的新名词应该怎样说法,我不晓得。总之,她的意思是:要成全丈夫和那个妓女的恋爱,才是真的爱她的丈夫。”

“那么,她是放弃了人妻的权利了?”

“那是叫做牺牲。”

“我不喜欢!所谓爱,根本是自己所专有的。如果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和别的女性发生关系,一句话不说,那一定是对丈夫没有爱了,否则她是怀着一种卑劣的功利的欲求。”

“她如果有功利的欲求,为什么又愿意当人家的乳母,当人家的雇工去呢?”

“那是道德的功利欲。她是虚伪地想博一个贤妻良母的美名,硬着心肠去忍受那种精神上的痛苦,她绝不是真心愿意忍受。”

“如果有那样的欲求,那样好虚名的人,决不会勉强去忍受那样的痛苦了。”

“我真不明白那个女人的心理。”

“牺牲就是最大的爱。耶稣基督就是个代表。人们是应该有牺牲精神的。”

“放荡的丈夫,还是快点和他离开的好!”我愈议论,愈没有好气。

“卓民你听着,要留心些,不然闹出乱子来时不得了。哈哈哈!”

父亲笑了。姐姐和卓民的事,他还完全不知道。

我回到自己房里来后,还是尽想那些事。父亲所说的一切的话,有点象是他自己说的,又有些不像他说的。我也有点陷于无所适从的状态了。

“离开他吧!还是早点分手的好。”

于是我又想象到和丈夫分手后的情形,到那时候自己怎样过活呢?

深想了一会后又觉得不容易和他分手,因为我实在舍不得他,这是证明我还在十分爱他。这并不是由于夫妻关系的惰力,更不是为想保持一家的平和,根本是我还在恋爱着丈夫。

我从前还不知道我爱丈夫如此之深,到今日想和丈夫分离时才知道不容易分手。你们看,我是如何地伤心哟!但我对丈夫的猜疑决不因深爱他而消失,这又是使我更加伤心的哟。丈夫的行为,在这社会中,本来是很寻常的。从前我有朋友也是因为嫁了这样的丈夫,受尽苦痛。那时候我真看轻我的朋友,她太不中用了,娶妾嫖娼的丈夫还和他同楼做什么!丈夫因为不爱自己才出去放荡,对无爱的丈夫,只有分离的一法。死守着这样的丈夫,每天吵嘴,每天嫉妒,有时还要惊动朋友亲戚来调解,像这样的女性,真是太没廉耻了,完全是奴隶了。但是今天轮到自己身上来了。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女人的苦衷。我想社会中再没有比夫妇关系复杂微妙的了。夫妻的关系决不是第三者所能窥测的。因为有相处多年的习惯,有精神上的联结,有性欲上的联想和固执,及别后的寂寞和想象;此外还有已经不是处女了的缺陷;又父母兄弟朋友等的关系,以及爱子的前途的思虑,再加上繁累及烦苦,年龄和颜色的老衰等等原因;有其中的一个已经足以妨害夫妻的分离。日后我终于跟另一个男子私奔,你们就不难想象我是出于万不得已的啊!

“我不爱我的丈夫了,我诅咒结婚,我不住地在求爱,我求着了爱,爱上了丈夫以外的一个男人,所以我为爱而抛弃了形式上的丈夫,我是爱的使徒!”

这是近代Modern Girls最合意听的恋爱的说教吧。我如果这样地对大家说,大家定拍掌称赞我吧。

但是我绝不这样说的。我的确还深爱我的丈夫。因为爱过他,所以才有日后的结果。我想我的冷息了的身体横卧在铁路上,等到我的丈夫来看我时,他定这样说:“菊筠还是爱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