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文学书系(套装共6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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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约檀河之水

约檀河之水

他除了头上的一条毛巾,和腰间的一条短裤之外,要算是一丝不挂。不单是他,在沙汀上坐的,眠的,站的,走的一群学生个个都像他一样的装扮。所差异的,不过毛巾和短裤的颜色。

他侧身倒在沙汀上,因为太阳正在沿直线上,不准他睁开眼睛仰望天空。汀上的砂热得要烁人。但他才从海水里爬出来,倒不觉得砂热得厉害。从砂里面发出一种阳炎(Gassamer),像流动的玻璃,又像会振动的白云母,闪得他头昏目眩。他只得再坐起来。

他左侧右面的一群学生,都三三两两聚起来谈笑。只有他一个不开口,好像正在思索学校的微积分难问题似的,他只望着岸前几块被水蚀作用侵毁了的礁岩,和对面的天涯海角。天空没有一片云;若不是远远望见一条黛色山脉线,和天空海角之间几点满孕南风向北行的白帆,他真分不出水天界线来。

他一个人痴坐在沙汀上,并不是为别的事,不过他此时望见湾内碇泊着一只小汽轮——那烟囱还微微吐出黑烟来的小汽轮——他便联想到他的家里。思念到家里,良心即刻跑出来责备他,骂他不应当为一个女子——并且不是真心爱他的女子——不回家;不应当父亲死了两年,还没有回家去看一看。

他梦见他父亲坟前的草有丈多高,没有人剪除,站在坟前,望不见那块用很粗糙的石英粗面岩做的,上面凿有“故〇〇〇公之墓”七个隶体字的墓碑。他梦见他族人骂他不懂古礼孝道,父亲死了两年多,还不做道场超度,忍心看父亲的幽魂在阴司受罪。

良心责备得他很厉害,逼得他二年来没有一晚不发恶梦,没有一晚得安睡。但没有神的良心总靠不住!他精神涣散,神经中心点疲倦,良心没有表现的时候,他还是思念那女子时候多,思念他的死父时候少。

他受了良心的苛责,近来又新尝失恋的痛苦,所以他亡魂失魄似的跑到这海滨来。他到这有名的海水浴场,已经一个多礼拜了,他的精神还没找得集中的地点,他的灵魂也还没有落着。

他犯罪!他的确犯了罪!他不明白悔罪的方法,所以他只管把责任推给社会,他只说他犯的罪是社会叫他做的。他不知他是一个罪人。他只知他身体疲劳,灵魂软弱,境遇险恶。他只说他是一个可怜人。

他实在也可怜!他是苦海中激浪狂潮里的一根浮萍,东飘西泊。他觉得这茫茫苦海虽然宽广,只少了一块能使他安身立命的地点。因为他是淡水植物,漂流到这苦海里,冷浸浸的氯卤盐水,不能养活他。他的形骸没有寄托的地方还不要紧,只有他胸坎里的心——凄凉寂寞到十二分的心,好像找不出安慰他(心)抚爱他(心)的人,始终不能安静似的。

他没听过他母亲唱哄小孩子睡觉的歌儿。他梦中哭的时候,也没听过“孩儿呀!你不要哭了!你不要惊怕!妈妈坐在你旁边看护你,你安心睡罢!”这些话。但他也不希罕这些话。因为他没有受过慈母的抚爱,不明白这些话的真价。可怜他才生下来,他的母亲就离开了他!

前年他在日本南边海岛上一家客栈里,接了他爹的痛报,哭倦了,睡在一间小房子里,半夜醒来,思念到他以后再没资格写“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几个字的信札公式,他没眼泪再流,他只觉得像饮了许多硫酸硝酸等镪水,五脏六腑都焦烂了。他爹一死,他的心像在大海上惊涛骇浪里,失了指南针的轮船,飘来飘去,不知进退。

他未尝没有朋友,他也有几位泛泛然不关痛痒的朋友——要向他借书籍,借金钱,或有什么事要向他商量的时候,才去探望他的朋友。——索性说明白些,他们或许把他当做朋友,他却不把他们当做朋友。他不是不知道他们不是他的真朋友,不是真心探望他,但他还是很欢迎他们。因为他寂寞到极点了!

他寂寞到万分的时候,听见她的几句安慰话,真像行大沙漠中,发见了清泉。他时时对他亡父的遗像,和生前寄给他的书信咽泪,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安慰他,揩干他的眼泪。她实在是由苦境里救出他来的安琪儿。他也像爱安琪儿一样的爱她,他自信终身决不会忘记她,怎料她后日竟离开了他,辜负了他??

不论行到沙汀上,或回来客栈里,他昼也偏着头想她的事,夜也偏着头想她的事。没奈何的时候,还是取出她从前写给他的信——可怜他没有把这些烧毁,还当做一种情书,珍藏着来咀嚼。并且倒在席上,追索他和她没分手以前她对他的好处。他读到她信里的,“我愿做你的金表儿,你得时时刻刻瞅着她(金表儿)。我愿做你的金指环,你得天天戴在指头上。”他也曾跳起来恨恨的骂道:“果然是没有思想的女孩儿!什么东西不可拿来比喻!总离不了灿灿的黄金!”但他再读到“太平洋也有干涸的时候,地球也有破碎的日子,只有我对你的爱情,是天长地久的!”他又不禁泪眼婆娑的自言自语道:“她对我的爱情实在不坏!她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她不懂好坏,所以给人骗了!”他那早要滚下来的泪珠儿,此时也再止不住了!

他真痴到极点了!他再翻开旧时的日记,把他和她的恋爱史,从头再温习一番。

前年的今天他住在她家里差不多要半年了。他记得初到她家里的气候,是寒风凛烈,雨雪霏霏。早晨替他送火到房里来的是她,替他开纸屏和窗扉的也是她。替他收拾铺盖的是她,送茶送饭给他吃的也是她。替他打扫房间的是她,替他整理书籍的也是她。她的妈只管理厨房的事。她的妹妹只喜欢淘气,不会帮忙。

他们两个既然接触得这样亲密,他们中间的恋爱自由花,没半年功夫,也就由萌芽时代到成熟时代了。他们相爱的热度,达到了沸腾点,不过还没有行为的表现。但他们彼此都很望有表现行为的机会。彼此都满贮了电气量,一有机会,就要放电。他们中间寻常空气早都没有了,只有电子飞来飞去!

有一天晚饭后,他从市里买书回来,还没有到家里,突然下了一阵骤雨。他没带伞,只好呆呆的站在一家店檐下避雨。在他面前来来往往过了无数的人,有带雨伞的,有穿雨衣的,有乘人力车的,有乘马车的,有乘汽车的。汽车前头两道很亮的白电光,使他看见空中的雨丝更下得大了。

“韦先生!没带伞?我的伞是小点儿,总比没有好。我们同走吗!”她一手撑一把伞,一手抱一个包袱,好像也是从市里买什么东西回来似的,笑吟吟的跑到他面前。他也望她笑了一笑,“多谢了!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是吗!你从来都没好话说的,讨厌的??那么我一个人回去。你淋湿一身,与我什么相干!”

“芳妹儿!饶我这一回。”他从她手里夺过那柄雨伞,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有意叫她凑近些同走。

“谁是你的妹儿!羞也不羞!快放下你的手!这样勾搭着,谁走得动?”“伞不够大,我们应当凑近些。”“前面来的人注意我们呢!”她凑近他的耳朵,低声的说。

她一呼一吸吹到他的鼻孔里,好像弱醇性的酵母。他感受了她微微的呼吸,觉得全身发了酵似的,胀热起来。

他们转了几个弯,过了几条街道,到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路上。雨丝也渐渐疏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他不能前进了。

“做什么?发什么呆?”她推了他一下,叫他向前走。他此刻学她的样子凑近她的耳朵笑着说了几句话。她不禁失声笑了,摇头抿嘴的说道:

“不行不行!妈在家里望我呢!”“不要紧!要不到半点钟。芳妹!你依了我罢!??”“我就跟你去,可是要快些。”她像有什么信他不过的,踌躇了一会,

才表示决意的态度。

“是的,是的,但有一句要求你的话,到里面去切不要韦先生韦先生的叫,还是叫我哥哥好听些。”

“我就依了你罢!”她不禁伏在他的肩上笑了一笑。

??

从此后他喜欢听她唱“来!我爱!来!我爱!你不要管我的膀儿酸!我只望你安心睡!”她唱得很凄切。他常常听了就下泪。

他和她如胶似漆的,做了两个月有实无名的一对小夫妻!

凉秋九月,他和同级学生要跟学校教授到矿山里实习两个月。他此时真尝到了别离滋味。他在矿山工场寄宿所,每天晚上不写封信也要寄张明片给她。她天天也有信来——可怜只继续得一个星期——说些孩子话,叫他开心。

她信里说,他为什么把她的灵魂带了去,若不然,她为什么晚晚梦见她和他在矿山里相会。她信里又说,她情愿缠一块白头巾儿,到矿山工场里当选矿的女工去,得天天和他相见。她信里又说,他走了才两三天,她为他哭了好几次了。她信里又说,留级一年不要紧,他今年不实习也罢了,早些回来看她,安慰她才正经。她信里又说,她近来很想唱“来!我爱!”的歌引他哭。他哭了之后,她好替他揩眼泪。最后她还说她很望她能够快做他的儿子的母亲。并且问他同意不同意。

他每得她来的信,至少要重读十几遍。读了之后,不是哭就是笑。哭够了,笑够了,才得安睡。

可惜她对他的亲和力——在书信里表现的亲和力——像得了负的加速度,渐渐的弱下来了。

她离开了他一星期后寄给他的信:

韦先生!我不知道叫你什么,才能表示我的爱!所以我信里还是用平时对你的称呼。你答应我叫你亲爱的韦郎幺?我也几回想写这可宝贵的称呼。但我到底还没有这个勇气。我也不明白什么缘故,其实写也不要紧,是不是?

韦先生!你不觉得?你在那边昨晚上没梦见幺?昨晚我梦见睡在你胸怀里,你向我说了许多甜蜜蜜的话。我恨了,在你臂膀上捏了一下,你在那边不觉得臂痛幺?

我在梦中不知不觉的把那晚上——下雨的那晚上,我们的生涯中最要紧的那晚上——骂你的话:“讨厌的韦先生!不行不行!怎的?没有那样随便!”说出来了。妈妈睡在我旁边,听见了,叫醒了我,骂我不要脸,不识羞。韦先生!你当真不回来幺?那么我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得安睡??

她第二星期的信:

??我想告诉你,我又不能告诉你。不是我不愿告诉你,我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你。韦先生!我真不好意思。我写到这里,我还一面发热呢!我和你还有什么客气?对你说也不要紧——不单不要紧,实在应当告诉你的。这不

好意思的事,你也得分担一半责任。——对你说了罢!可是我还觉得很羞人似的。怎么说法呢?怎么开口说呢?韦先生!我想到这件不好意思的事——别人或者要说丑事。不要说别人,恐怕妈妈也是这般想——不知是伤心,还是欢喜过度,我的眼泪就像自来水泉,流个不住。有时还要痛哭!——我此刻正在流泪。韦先生!你可知道?——一直哭到半夜。哭倦了才睡下去。前时我也对你说过,我很盼望我们俩的恋爱花能够早日结果。

但我现在又觉得她(恋爱花)不结果也罢了!因为妈妈天天骂我不该吃怪酸的干梅子??

她这封信明明疑他没有能力负责任。并且微微的露出她有点后悔。

她写了前一封信之后,七八天没有信寄给他。他在矿山里每天做工回来,就问寄宿所的婢女,K市可有信来?一连几天都回说没有。他急了。他有点担心。因为他一半是真的思念她心切,一半是他对名誉的卑怯心发出来的。他怕她信里说的不好意思的事闹出来,他在留学生社会中的信用,马上要陷于破产的悲运。到第十天才接到她一封信:

你真恼了幺?你不能恕我幺?我许久没有信寄给你,也有个理由。我说给你听,你听了之后,一定恕我的。因为我是你最爱的人里面的一个。错了,不是这样说。要说我是你独一无二的爱人!

姨妈来了。她老远的由东京跑来看我妈和我和妹妹。她是我从前对你说过,在东京开一家很大的旅馆的姨妈。她没有儿女,我小的时候,她要妈妈把我给她做养女,妈妈不答应,她就好几年没来往了。这次还是妈妈叫她来的,她说下星期带我到东京看热闹去,半个月就送我回来。我起初不情愿,因为我舍不得你。但我没到过东京,我又很想去看看。我想你还要一个多月才得回来,所以我后来又答应了她。我去只要半个月,你不要心焦,恐怕我还比你先回来K市呢!

我因为姨妈来了,天天不得空,要陪她到各处去耍。我昨天陪她到你学校里看植物园的花,和运动场。我还把你的实验教室指给她看。但我看她不像我一样的喜欢望见你的实验室。

这是我好几天没有信寄给你的理由。你不能恕我幺?那么我要发恼的。我说错了,我拼命爱的韦先生!你若不原谅我,我是要哭的??

她这封信里表示的亲密话,比从前几封不自然得多了,也不及从前的天真烂漫了。

再过几天他又接到她一封信:

我今天搭急行车和姨妈上东京去。我今天带的压发花儿,是你买给我的。我穿的金碧色夹绸衣和紫红裙,也是你做给我的。我穿的靴儿,也是我去年生日你买给我做礼物的。我一身穿带你的东西上东京去,是因为纪念你的。

你的小像片,我贴身放在胸前,不给妈和姨妈晓得。你和我共照的大张像片我用我的衬衣包着,叠在小衣箱里,也不给妈和姨妈看见。韦先生!——我临去我要叫你一声亲爱的韦郎!你要知道一天不对你的影子,我心上过不去!

这封信我昨晚半夜起来写好的,打算今早偷偷的投在停车场前邮筒里。我写到这里,钟敲了三下。天快亮了,我便停了笔。我只在信笺上接了几个吻寄给你!

她对他不是绝无留恋,不过好像受了一种压逼。她的错处,就是借受一种家族压逼做口实,离开了他,成了她和他的罪恶!

他陆陆续续还接到几张她在长途火车里写的,安慰他的明信片。但他的悲痛,却和她的安慰话成反比例。

他实习将要完的时候,接到她由东京来的一封信:

韦郎!你差不多要回K市了罢。姨妈不愿意我再回K市。我想到我以后不能再替你收拾房子,整理书籍,我就下泪。

韦郎!我望你不要多思念我。你的责任很重,你将来回国去做的事业,也很大。不要为我一个女子,——不值什么的外国女子,——牺牲了你的前程。我总望你还是照旧的用功。——像我还在你身旁的时候一样的用功,——这是我对你的一个最后要求。也是你对我的一个最后安慰!

我以后虽不能伺候你,但我的心的振动数和你的相同。你切莫悲伤。你若悲伤,我的心也跟着你的心振动波,响应起来,共同振动,一直振到破碎!你若欢喜,我的心也和你共鸣!

我好久不读你的信了。我想是妈不把你的信寄来给我。我望你也不必寄信到这里来。我在这里再没有自由读你的信了!我们只好等再会的日子!梦想罢!没有再会的希望了罢!没有再会的希望了罢!

韦郎!我寂寞得怕起来了!姨妈介绍一位住在她旅馆里的大学生和我来往。他常常请我同乘汽车到帝国剧场去。我前天看的演剧,是托尔斯泰的《复活》。我才想起我身上有一桩事,很放心不下!

我下个月也不能再住东京了。韦郎!你应当知道我要到乡下一个女医家里替你受罪!这是妈叫姨妈托她(女医)的。我总望有机会,把你那块托给

我的结晶体交回你,不过我恐怕到那时我完全没得勇气,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韦郎!韦郎!我们在这人间,虽没有再会的机会,将来无论上天下地,我和你一定有相会的日子!

他回到她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就搬了出来,并不是她的妈待他不像从前,他实在再住不下了。因为她每天替她开闭的纸屏,拂拭的台椅,收拾的书籍,和她编给他的书夹子。并绣的一个承肘小蒲团,没有一件不是催泪符。他还有一枝她平日喜欢吹的西洋玲珑笛。他常常取出来看。那枝玲珑笛好像对他说:“她怎的许久不来看我了!不来和我亲吻了!把我搁在这样冷静的地方!她应当早些回来,拭去我一身的尘垢!”

他描想到这点,他眼里一颗一颗的泪珠,滴在这枝曾经她无数接吻的玲珑笛上!

以上是她和他的过去恋爱史。他在海岸一天至少要温习几回。他并不是没有清醒的时候,他有时也会说:“我那破碎的心再没有恢复的希望幺?我醉眠状态中的灵魂什么时候才得醒呢?她真的把我的运命践踏了,我的前途毁坏了幺?为什么她的影儿,总不离开我的神经中心点呢?”

他还是昏迷的日子多。他实在禁不得思念她。不单思念她,还思念她信里说的他们中间的结晶体。这是他良心上的不安,他犯了罪!

快晴了十几天。太阳没有一天不把华氏寒暑表蒸热到九十余度。今天她(太阳)懒了,不见出来。但天气还是一样的酷热,还要蒸郁。傍晚的时候,海风比平日吹得厉害,天空渐黑渐罩下来。

他在房里,把窗门打开。烧了一炷线香,把呜呜的一群蚊蚋赶了出去。但飞蛾和水蜉却不怕香烟,一阵一阵奔进来,绕着电灯,飞来飞去,他闷闷的坐在案前电光下,取了一张才由东京寄来的新闻想要读,又搁下了。

“韦先生!有信,是挂号信。”馆主人的小女儿,跑上楼来,跪在房门口,打开纸屏,把信送进来。

封面的字虽然歪斜潦草,但他还认得是她的笔迹。那时候,他像感受了电气,全身麻木。又像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全身打抖。他想马上拆开来读,好知道她近来的消息,恐怕再迟一刻,那封信要飞了去似的。可怜他双手没有半点气力,去开拆信封,双目也闪眩得厉害,再认不清白封面的字。他只觉得封面上“K市工科大学校采矿科韦??”几个字在他眼前,动摇不定。

她这封信,是由学校转寄给他的。她信里告诉他,她在东京市外一个小村落里过了半年农村生活了。看护她的女医,是一位基督教徒,为人很慈和,很恳切,常常安慰她。每星期带她到村中一个小礼拜堂里去听说教。她又告诉他,她听了说教,读了圣经,才晓得自己是一个犯了罪的女子。她爱他,不算罪;她读到圣徒保罗寄罗马教会书,第七章第三节,她才知罪。她又告诉他,她近来认识了一个人。——能够代人类担负一切罪恶的人。只要我们相信他??——她负担不起的罪恶,她都交托那个人担负了。她又告诉他,她望他——不单望他,并且劝他——也跟那个人走的那条路走,好打算将来在清虚上界的会合。她最后告诉他,她前月轻了身。女医说婴孩在母体中,受悲痛的刺激过度,不能发育,生下来三天,就在礼拜堂后墓地下长眠了。

“礼拜堂!礼拜堂!”他读完了她的信痴坐了一会,只说出这“礼拜堂”三个字。外边风吹得更厉害,窗外松涛,像要奔进他房里来。忽然一阵又悲壮,又慈和的歌声,跟窗外松风,吹进他的耳鼓。他知道这海岸也有一个小礼拜堂,正在松林后面。过了一刻,他又听见“铿!铿!铿!”的钟声。他望着柱上挂的壁历,他才知道今天是礼拜日!

他心烦意乱,很不安似的。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赶下楼来,急急的往松林里奔。松林里一片黑暗,伸手看不见五指。只有一道灯光从礼拜堂射进来,照着他向光的那条路走。他并不回顾,他只向礼拜堂前奔。不知道他的,要说他是发狂!

他站在礼拜堂门口,不敢进去。他实在不好意思进去。因为他还疑心,他的罪,那个人未必肯代他负担。他只呆呆的站在门口听里面的歌声,更加嘹亮,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救??主??离加利利,到??约??檀河。

不??远??路长百里,其??志??为何?

他不知不觉地跑进礼拜堂里面去了。他才进去,外边就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他没听见雨声,他只留心听唱的歌最后那一节:

信??赖??救主慈爱,卸??却罪恶重荷!

他信了那个人!——能够代我们负担罪恶的那个人!——那人拭干了他的眼泪。那个告诉他,上帝赦免了他从前一切罪过。他从礼拜堂回来那晚上,他的亡父跑来对他说,他(父)赦了他(子)的罪。她也跑去对他说,她恕了他。并且要他也和她一样的恕她。因为上帝尚且赦免我们的罪恶,我们人类那有彼此不能宽恕的道理?只要我们能悔罪,能改过!

一九二〇年六月中旬

(初发表于 1920 年 11 月《学艺》2 卷 8 号)

木马

C今年六月里在K市高等学校毕业了。前星期他到了东京,在友人家里寄寓了两个星期,准备投考理科大学。现在他考进了大学,此后他就要在东京长住了,很想找一个幽静清洁的能够沉心用功的寓所。

欧洲大战没有发生之前,在日本的留学生大都比日本学生多钱,很能满足下宿旅馆主人的欲望,所以中国学生想找地方住也比较容易。现在的现象和从前相反了,住馆子的留学生十个有九个欠馆帐,都比日本学生还要吝啬了。日本人见钱眼开,对留学生既无所贪,自然不愿收容中国人了。并且留学生也有许多不能叫外国人喜欢的恶习惯,更把收容中国人的容积缩小了。中国人随地吐痰吐口水的恶习惯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了。

去年我在上野公园看樱花,见三四位同胞在一株樱花树下的石椅上坐着休息。有一个像患伤风症,用根手指在鼻梁上一按,咕噜的一声,两根半青不黄的鼻涕登时由鼻孔里垂下来,在空气中像振子一样的摆来摆去,摆了一会嗒的一声掉在地上。还有一位也像感染了伤风症,把鼻梁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呼的一响,顺手一捋,他的两根手指满涂了鼻涕,他不用纸也不用手巾拭干净,只在樱花树上一抹,樱树的运气倒好,得了些意外的肥料。

我还在一家专收容中国人的馆子里看了一件怪现象。我到那边是探访一位同学。那时候同学正在食堂里吃饭,我便跑到食堂里去。食堂中摆着几张大台,每张台上面正中放一个大饭桶,每个饭桶里面有两个饭挑子。有几位吝啬的先生们盛了饭之后,见饭挑子上还满涂着许多饭,便把饭挑子望口里送。

还有许多不情愿洗澡不情愿换衣服的学生,脏得敌不住的时候,便用洗脸盆向厨房要了约一千升的开水拿回自己房里,闭着门,由头到胸,由胸到腹,由腹到脚,把一身的泥垢都擦下来。他们的洗脸帕像饱和着脂肪质粘液,他们的洗脸盆边满贮了黑泥浆,随后他们便把这盆黑泥浆从楼上窗口一泼!坐在楼下窗前用功的日本学生吓了一跳,他的书上和脸上溅了几点黑水,气恼不过跑去叫馆主人上楼来干涉。

有了这许多怪现象,所以日本学生不情愿和留学生同馆子住。很爱清洁的留学生也受了这班没有自治能力的败类的累,到处受人排斥,不分好歹。有一位留学生搬进去,日本学生就全数搬出,所以馆子的主人总不敢招纳中国人。

C在学校附近问了几间清洁的馆子,都说不收容支那人。他伤心极了,他伤心的理由是馆主人不说他一个不好,只说支那人不好。他的头脑很冷静,他不因馆主人不好便说日本人全体不好,他只说东京人对待留学生刻薄,因为他在K市住了三年,K市的馆子和人家都招待他不坏。

C决意不在学校附近找屋子了,他也不想住馆子了。他想在东京市外的普通民家找一个房子寄居,他近来在市外奔走了几天,寻觅招租的房子。

C走了三四天,问了十几所房子,都没有成功。有的是不情愿租给中国人,有的是房租钱太贵,有的说不能代办伙食,有的是C自己嫌房子太宽或太窄。到了最后那一天他在东京北郊找到了一所房子。

馆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翁,他的家族共四个人,是他,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女孩儿。

“先生原籍是哪处地方呢?”C的日本话虽然说得不坏,但馆主人的大女儿像知道他是外国人。

“我是留学生。”“啊!先生是由中华民国来的吗?”

她翻转头来望着站在她后面的约三岁多的小女孩儿,很客气的说。“贵省是哪一省呢?”她再望着C说,她像很知道中国情形似的。

“我是K省人。我来日本住了六七年了,日本的起居饮食我都惯了,这点要望贵主人了解。”C是惊弓之鸟,不待她质问,自己先一气呵成的说出来,可怜他怕再听日本人说讨厌中国人的话了。

“说那里话!那一国人不是一样!这点倒可以不必客气。可是??等我去问问我的老父亲,想没什么不可以的。”她站起来跑进去了。那三岁多的小孩儿也带哭似的叫着“妈妈”跟了进去。

C在门口等了一会,那女人抱着小女孩儿再出来了。“那么请先生进来看房子幺?里面脏得很,先生莫见笑。”“多谢,多谢。”C一面除靴子,一面说。他心里暗自欢喜,他到东京以来算是第一次听见这样诚恳的话。

馆主人姓林,我们以后就叫他林翁罢。日本人的名字本来太赘,什么“猪之三郎”、“龟之四郎”,不容易记,还是省点精神好些。C常听见林翁叫他的大女儿做瑞儿,大概她的名是瑞儿了。C在他家里住了一星期,渐次和他们亲热起来。晚饭之后,瑞儿常抱着她的女孩儿过来闲谈,C才知道她的名叫瑞枝,她妹的名是珊枝,她的三岁的女孩儿名叫美兰。

“美兰像我们中国女人的名,谁取的名?”“是吗!像贵国女人的名,是不是?”她笑着说。她不告诉C谁替她的女儿取名。

林家的房子大小有四间,近门首一间是三铺席的房子,安置一架缝衣车和几件粗笨家具。靠三铺席的房子是一间六铺席的,她们姊妹就住这房子里。她们姊妹的房子后面有一间四铺半的房子,和厨房相联,是林翁的卧室。租给C的房子也是六铺的,在后面靠着屋后的庭园,本来是他们的会客室,清贫的人家没有许多客来,所以空出来租给外人,月中收回几块钱房租。

瑞枝每日在家里替人缝衣裳,大概裁缝就是她的职业了。林翁的职业是纸细工,隔一天就出去领些纸料回来做纸盒儿,听说每日也有四五角钱的收入。除了星期日和祭日,C差不多会不见珊枝。珊枝每日一早七点多钟就梳好了头,穿好了裙,装扮得像女学生似的,托着一个大包袱出去,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得回来,门铃响时,就听得见她的很娇小的声音说“Tada-ima”(Tada-ima是日本人出外回来对在家人的一种礼词)。随后听见她在房里换衣裙,随后听见她在厨房里弄饭吃——她的父亲、姊姊和侄女儿先吃了,她回来得迟,只一个人很寂寞的吃。珊枝不很睬中国人,对中国人像抱着一种反感,不很和C说话。C以后才听见瑞枝说珊枝是到一家银行里当司书生,每日上午八点钟至下午四点钟在银行里办事,每月有二十多块的薪俸。四点钟以后就到一间夜学校上学,要九点多钟才得回到家里,C心里暗想:“原来如此,她是个勤勉有毅力的女子,所以看不起时常昼寝的我。”

瑞枝虽算不得美人,她态度从容,举止娴雅,也算一个端庄的女子。看她的年纪约摸有二十五六岁,C几次想问她又觉得唐突,到此刻还不知她多少岁数。家事全由她一个人主持,她的父亲、她的妹妹的收入都全数交给她,由她经理。他们的生活虽然贫苦,但他们的家庭像很平和而且幸福。

瑞枝闲着没有衣裳裁缝的时候,抱着美兰坐在门前石砌上,呆呆的凝视天际的飞云。C只猜她是因为没有衣裳裁缝,减少收入,所以发呆。美兰是个白皙可爱的女孩儿,她母亲说她已满二周年又三个月了。她的可爱的美态,不因她身上的破旧衣服而损其价值。她学说话了,不过音节还不十分清楚。她还吃奶——她母亲说本来可以断奶,不过断了奶之后,自己反觉寂寞。她给她的女儿吃奶算是一种对她的悲寂生活的安慰,——吃够之后坐在她母亲膝上发一种娇脆而不清白的音调,唱“美丽花,沙库拉!??”(日语“樱”之发音为“沙库拉”)的歌。唱懒了伏在她母亲胸上沉沉的睡下去。

听说美兰不会说话时,只会叫“妈妈”和“哜——”。她叫母亲做“妈妈”,肚子饿的时候也叫“妈妈”。“哜——”是她要大小便时候警告她母亲的感叹词。她一叫“哜——”,她的母亲怕她的大小便弄脏了衣裙,忙跑过来替她解除裙子。近来她能够区别大小便了。她用“哜——”代表小便,要大便时另采用一个“——”字。

美兰不能一刻离开她的母亲,像瑞枝一样的不能离开她。瑞枝要做夜工,美兰晚间睡醒之后摸不着她的妈妈时,便哭着叫“妈妈”,叫过几次不见她的母亲过来,便连呼“哜——”了。“哜——”仍不能够威吓她的妈妈,她的最后手段便是哭着呼“——”,叫得她母亲发笑。

C在美兰家里住久了,有时也带美兰到外边玩。瑞枝要美兰叫C做C叔父,美兰便叫“C督布!C督布!”

瑞枝家里的经济程度像不能够把美兰养成一个天真烂漫、活泼欢乐的女孩子。美兰先天的不是神经质的、忧郁寡欢的小孩子;她的境遇和运命把她造成一个很暗惨的女儿。C后来听人说瑞枝年轻时是一个多血质而活泼的女儿;美兰的生身父也是一个不管将来死活,只图眼前快乐的享乐主义者;那末美兰的忧郁性质当然是她的运命和逆境造成的了。

美兰近来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间紫花条的绒布衫;衫脚已经烂穿了几个孔儿,听说这件衫还是去年中年节隔邻住的船长送给她的。还有一二件棉衣听说是美兰的生身父的友人的送礼。此外几件家常穿的衣服都是由瑞枝自己的旧衣改裁的。瑞枝背着美兰出去,在布衣店前走过的时候,美兰忙伸出她的小指头指着华彩的衣服说:“啊!好看的!啊!美丽的!美儿要穿!美儿要穿!”

美兰跟着她的妈妈称自己做美儿。她拼命的抱着瑞枝的颈不肯放,要瑞枝停着足看那华彩的衣服。

“美丽的!美儿想要!”美兰哭着说。“妈妈今天没带钱,美儿!明天再来买给你。”瑞枝脸红红的屈着腰硬

把美兰驮了去。美兰知道她妈妈又骗她了,在瑞枝背上双肩不住的乱摆,不愿离开那间布衣店,她哭了!美兰回到家后还在哭,瑞枝抱着她也滴了许多眼泪。

“妈妈哪里来钱?美儿!”

瑞枝只能够买三角钱一对的木屐给美兰穿,小屐的趾绊太窄,擦烂足趾皮,美兰不愿穿。她常拖着她妈妈穿的高木屐到外边去耍。她看见邻近小儿们穿的皮鞋,羡慕极了,也哭着叫“C督布!美儿要那喳喳穿!”邻近的小儿穿着橡皮鞋走路时喳喳的响,所以美兰叫橡皮鞋喳喳。C买了一对给她,带她到近郊的草场里玩。美兰高兴极了,穿着“喳喳”在草场上蹒蹒跚跚的乱跑。这是C最初的一次看美兰欢呼。

邻近的小孩子们都有父亲。每遇星期日他们的父亲都携着他们到浴堂去洗澡,洗澡之后又买饼果给他们吃。美兰站在门首歪着头,望着几个小孩子在她面前半跳半跑的口里咬着糖饼走过去,美兰只把一个小指头伸进口里去把涎水抉出来。她望着他们跟着他们的父亲高声的欢呼爸爸,禁不住一对眼睛发焰。晚间C由学校回来了,美兰牵着C的衣角呼爸爸,要C带她出去买糖饼,急得瑞枝跑过来骂美兰:

“C叔父哟!不是你的爸爸哟!”“无父的小女儿!不是的,不认得生身父的小女儿!”赋有伤感性的C几次要替美兰流泪了。

瑞枝日间很忙,不能陪着美兰玩。美兰寂寞得很,便一个人拖着她母亲穿的高木屐偷出去外边耍。她看见外边有小孩子聚着游戏,便笑着走前去,想加进他们的团体。美兰是不容易笑的,她这时候的笑是巴结他们,望他们允许她的加入。

附近的小孩子们都鄙薄她,侮辱她,骂她“没爹仔”,骂她“私生儿”,骂她“杂种”;骂了之后还要打她,她常带着满脸的伤痕,哭着回来。总之小孩子们欢喜的时候把她来取笑开心;小孩子们争斗的时候,都把她来出气,她是他们的出气袋。有时候瑞枝买些饼果给她,她便拿去分送给附近的小孩子们,像弱国到强国去进贡。

“相依为命”要算他们母女了!瑞枝常对C说,假使没有美兰,她的生存便无意味了。美兰有时候从外边回来,遇瑞枝不在家时,哀哭着寻觅。穿入厨房,跑入茅厕,还不见她妈妈时,便哭得天昏地暗。有时候哭进C的房里来,“C督布!抱抱!看妈妈去!”所以美兰不听她妈妈的说话时,瑞枝便穿着屐去,对美兰说“沙哟拉拿!”(日人别时用语)

有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时候,C从学校回来了。美兰拍着手在门前唱歌:

桃太郎,

桃太郎!

爸爸买面包,妈妈做衣裳!

C心里想美兰的妈妈果然不错,会做衣裳;但“爸爸买面包”却是个疑问。

“C督布!C督布!包包给我!包包给我!”美兰望见C不唱歌了,跑过来接C手中的书包。

C牵着美兰的手待要进屋,忽然听见后面有叮当叮当的音响,忙翻转头来看,原来是一位巡警。叮当叮当响的是他佩的剑。巡警后面还有一位穿西装的,C一眼就认得他是警察署里的外务课刑事。他们看见C都行举手礼,C也点点头回了礼。警察在门首叫了一声,瑞枝忙跑出来。

“对不起!那件事怎么样?还打算去幺?”刑事望着瑞枝,把帽脱下来点一点头。

“??”瑞枝脸红红的望一望C踌躇着。C很自重的走过一边,把靴子除掉,弯一弯腰,跑进去了。美兰紧紧的靠着母亲的膝,目灼灼的望了刑事又望巡警。巡警用手托托美兰的下颚。

“可爱的小姐!这就是督学官的小姐幺?这就是先生的小姐幺?小姐快要和爸爸会面了。”

“美儿没爸爸!”美兰翻着一对白眼答巡警。“谁说的?”刑事笑着用手摸着美兰的头发——金灰色的头发。“妈妈说的!”美兰便高声的说。

刑事和巡警都大笑起来,只有瑞枝满脸通红,低着头。“先有信来幺?”

“没有。”

“那么你动身的日期还没有定,是不是?”“去不去还没有定。”瑞枝低声的说。刑事像知道瑞枝的苦衷,很替她同情,不再缠问,说了一句“多扰了”,带着那位有机体的机器跑了。

星期六晚上,瑞枝叫C过去和她们一同吃饭。一张方二尺的吃饭台,脚只有五六寸高,放在她们姊妹住的六铺席的房子中间。C占据了一面,对面坐的是林翁。瑞枝珊枝分坐林翁的左右。美兰坐在她妈妈膝上。饭桶放在珊枝旁边,各人吃的饭向她要。各人面前都摆着一碟中国式的炒鸡蛋,半节日本式的火熏鱼和一红木碗油豆腐汤。美兰像不常遇着这样的盛餐,看见炒鸡蛋吵一回,指着火熏鱼又嚷一会。

珊枝恭恭敬敬的用托盘托着一碗饭送过来给C。碗里的是红豆饭。日本人遇有喜事用赤小豆煮白饭,表示庆祝的意思。

“今天有什么喜事?我还没有替贵家庆祝!”C猜是他们里头哪一个的生日。

“嘻,嘿嘿!我们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庆祝??”林翁把铁的近视眼镜取下来,拿张白纸在揉眼睛。他那对老眼不管悲喜忧乐都会流泪。

“不是美兰生日幺?”C望着瑞枝问,也希望她的回答。“美兰的生日不知要到哪一年才有庆祝呢!”瑞枝像对C说,又像对自己说。“美儿的生日是很宝贵的,不给人知道的。是不是,美儿?”她低着头在美兰颊上接了一个吻。

“去年美兰的生日美兰要爸爸买匹鲷鱼给美兰吃,都不可得。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也可做教育家!”珊枝气忿忿的没留心有客在座,不客气的说出来了。C不得要领的不敢多说一句了,瑞枝瞅了珊枝一眼。

“是哟!最多伪善的是教育界和宗教界。”“是的,我的兄弟,我有一位兄弟就住在那边——F病院的旁边。今天他的第二个儿子迎亲。他知道我们不高兴过去凑趣,所以送了些红豆饭过来。”林翁把头低下来,注视着碗中的红豆饭,两手按在膝盖上用很严谨的态度,把红豆饭的来历述给C知道。“她是不肯去的,”林翁指着瑞枝说。“并且有了这个饿鬼跟着,也怕人笑话,更不应该去。珊儿说她姐姐不去她也不去。像我这么老的人还有兴趣跟着他们年轻的闹洞房幺?嘿嘿,哈哈!”林翁的笑是一种应酬笑,他想把她们姊妹间批评教育家的话头打断。(饿鬼是日本乡下人称自己儿女的谦词,像中国的“小儿”,“小女”。)瑞枝没有正式的结婚,林家和他们的亲戚都当美兰的存在是一件羞耻的事。因为美兰没有父亲来承认她。

有一天美兰拿着一张像片跑到C房里来,交给C笑着说:

“C督布!看美儿的可爱的脸儿!看美儿的宝贝的脸儿!”像片里面一个年轻的男子约摸有三十多岁,穿着日本的和服,抱着一个婴儿。男子像向着人狞笑,婴儿的像貌一看就晓得她是美兰。

“美儿,这是谁?”C指着那抱美兰的男子问美兰。“爸爸!死掉了的爸爸!不爱美儿的爸爸!”美兰睁圆她的一对小眼儿,用小指头指着相片中的男子大声对C说。我后来听见林翁说——美兰离开了她母亲之后,林翁对我说,瑞枝怕美兰长大之后会根究没有父亲的原委,所以趁美兰小的时候就对她说她的父亲如何坏,如何不爱美兰,并骗美兰说她的爸爸死了,不使美兰知道这无情的世界中有美兰不认识的父亲存在!瑞枝是想把“父亲”两个字从美兰脑中根本的铲除得干干净净!C时常看见珊枝指着像片教美兰说:“这是美儿的坏爸爸!”也常听见瑞枝对美兰说:“美儿没有爸爸了哟!美儿的爸爸早死了哟!”

C和珊枝都带个饭盒子出去,日间不回来吃饭。瑞枝打发他们去后差不多是八九点钟了,才带着美兰陪她的父亲吃早饭。她们在家的一天只吃两顿。瑞枝对人说是胃弱多吃不消化,所以行二食主义。我想瑞枝一个人虽然胃弱,林翁和美兰为什么也吃两顿呢?我虽然怀疑,但我又不敢坦直的质问。果然不错,美兰每天到下午两三点钟便叫肚子饿,这时候瑞枝只买五分钱的烧甜薯,三个人分着吃。星期日和放假日C常在家里,瑞枝要特别整备午餐给他吃,C很觉过意不去。

瑞枝背着美兰时,最怕是在玩具店和饼果店前走过。瑞枝有钱时也拣价钱便宜的买点儿给美兰。没有钱时,美兰在瑞枝背上,紧紧的从后头看着她母亲的脸,要求她母亲买给她。瑞枝看见美兰哭了,便说:“美儿想睡了。美儿,睡吗!美儿睡吗!”她从背上把美兰抱过胸前来唱着哄小孩子睡的歌儿,把街路上人的注意敷衍过去。其实美兰何曾想睡?美兰想睡时,先有一个暗示,她张开那个像金鱼儿的口打几个呵欠。

美兰近来常偷出去,跑进邻近人家的厨房里讨东西吃。装出一个怪可怜的样子,看见男人便叫“爸爸”,女人便叫“妈妈”,她当“爸爸”和“妈妈”是乞怜的用语了。

C也曾抱着美兰到玩具店里去,买了一匹狗,一匹马,一辆电车,一个用手指头一按便会哭的树胶小人儿给美兰。只有一个大木马要三块多钱,C没有能力买给她。美儿用小指头指着要,她不敢哭着要求,因为她知道C不是她的妈妈,不是她的??

美兰睡着的时候梦见那个木马,闭着眼睛说:“马儿!马儿!美儿想骑!”醒来的时候也思念那个木马,要C或她的妈妈带她去看那匹木马。有时候笑着向瑞枝,“妈妈给钱给美儿哟!美儿要买木马去,妈妈!”

美兰想买那匹木马有两个多月了,还没有买成功。她晓得绝望了,她不再要求妈妈买给她了,她也不要求C带她去看了,她只一个人常跑到那家玩具店去看她心爱的木马。她蹲在木马旁边用小指头指着木马和木马谈笑,木马不理她,她便一个人哈哈的大笑。残酷无情的玩具店主妇——孤独的老妇人,满面秋霜的老妇人,生意不好的时候便跑过来骂美兰,并赶美兰离开她的店门首。急得美兰歪着头笑向老妇人讨饶,连说“妈妈!妈妈!”

过了好些日子,听说美兰的生日到了。C买了一顶绒帽送给她做纪念。C听见珊枝在隔壁房里发牢骚。她说美儿的爸爸像野鸭,这边生一个蛋,那边生一个蛋,自己却不负责任。她又说美儿的爸爸有钱只买涂头发的香油,搽面孔的香水,去年美儿生后满一周年,没有一件东西买给美儿做纪念。她又说不单没有买半点纪念品,连一匹鲷鱼(日本人有喜庆事时用的食品)都不买给美儿吃。今年瑞枝买了三匹鲷鱼替美儿庆祝二周年的诞辰。

美兰的生日后两天,下午四点多钟,C还是和寻常一样回到林家门首来了。从前见的那个外务课刑事又在门首站着像和门内的那一位说话。C不见美兰的影儿,也听不见她的娇小的歌声。美兰每天总在门首玩的,怎的今天不见出来,莫非病了幺?C行至门首略向刑事招呼了一下,刑事也就向坐在门内垂泪的林翁告辞。刑事临去时,高声的像对在屋里没出来的瑞枝说:

“不要哭!哭不中用的!各警署都有电报去了,叫他们留心。一时迷了路,决不会失掉的。我回去再替你出张搜索呈请书罢。”

林翁说美兰一早起来,睡衣还穿在身,拖着她妈妈的屐跑出去,到此刻还不见回来。早饭不回来吃,中饭也不回来吃,他们才着忙起来。因为平日美兰出去最久亦不过一二个钟头就会回来向她母亲要奶吃的。今天不知为什么缘故,迷了道路幺?给人拐带了去幺?天快黑了,还不见美兰的影儿!就近的警署和站岗所都去了电报或电话去问,现在既过了半天了,还不见有报告到来,大概是给恶人拐了去了。林翁说了之后痛哭起来。她是个不知生身父为谁的女孩儿,现在又和她的母亲生离了,C想到这点,也不知不觉的滴了几点热泪。她不是渴望着那匹木马跑出去,就不回来了幺?C想到没有买木马给美兰,心痛得很,他总以为美兰的迷失是他害了她。

电火还没有来,瑞枝姊妹住的六铺席房内呈一种灰暗色,房里的东西什么也看不清,只认得见界线不清的淡黑色的轮廓。C在她们房门首走过时,房门的纸屏没有关,在房中间伏着哭的瑞枝的黑影倒认得清楚,她那没有气力的悲咽之音也隐约听得见。C很伤感,想过来劝慰下瑞枝,又无从劝。他回来的时候肚子饿了,现在给这件意外的事一吓,肚倒不觉饿了。

电火上了,差一刻就快到七点半钟了,还不见警察的消息到来。林翁的家里像满积着冰块,有一种冷气袭人。瑞枝听见邻家小孩子的哭声,重新恸哭。

八点多钟珊枝回来了。平日这时候林翁家里最为热闹,今晚上却异常沉寂。C心里想,像这样的状态若继续下去,不单说林翁父女住不下去,就连C也觉得悲哀!

九点半钟了,来了一位巡警,说T署留着一个迷失道路的女孩儿,约三四岁,要林翁家人去认是不是美兰。瑞枝在房里听见,忙跳出来,跑向T署那边去。过了半点多钟,瑞枝意气消沉的一个人回来,哪里见美兰的影子!

过了十二点钟了,还不见警署有消息来,瑞枝知道绝望了。她再没眼泪流,只觉得脑壳像破碎了,昏昏的睡在房里的一角。

昨晚上爱儿睡在自己怀里,今晚上只一个人!瑞枝像看见美兰站在她枕畔对她说:

“妈妈!你为什么不把我抱着!你为什么不紧紧的把我抱着!妈妈!我每晚上睡醒时的哀哭是要你紧紧的把我抱着!妈妈!为什么骂我?为什么你禁止我哭?妈妈!我以后不再在你面前哭了!妈妈!快抱着我!紧紧的抱着我!妈妈!”

瑞枝伸出两手紧紧的把美兰抱着,忙睁开眼看时,哪里见美兰的影儿?抱在胸怀里的是一件秋罗薄被——美兰专用的秋罗薄被!旁边的一个小花枕儿也像等她的小主人不回来,等困倦了,歪倒在一边。

“美儿!你今晚上睡在什么地方?你在哭着叫妈妈幺?你睡着幺?你醒了幺?你睁开眼睛在寻觅妈妈幺?你在哭着呼‘哜——’和‘——’幺?”瑞枝脑中循环不息的都是这几条疑问——不再见美兰,不能得正确解答的疑问。

望见衣架上挂着几套美兰的小衣裳,瑞枝便想到美兰身上穿的是一件破烂的睡衣。“你要去,也得穿件整齐的衣服出去,美儿!你穿着那样旧烂的睡衣出去,人家更要欺侮你!美儿!美儿!没良心的爸爸虐待了你!命鄙的妈妈累了你!”

瑞枝房里几个玩具小马儿,小犬儿,橡胶小人儿,不见美兰来和她们玩,也在席上东倒西歪的向着瑞枝说:

“小姐病了幺?怎的不见来和我们玩呢?我们等得要哭了!我们等得心焦了!小姐!小姐!你快来安慰我们呀!”

瑞枝看美兰站在一个渺无涯际,萧条的旷野像离群的羔羊,一个人哀哀的哭,不见有一个同情的人来看她,瑞枝又看见一个像夜叉的恶狠狠的人拖着美兰的手,强逼着美兰跟他去,美兰在后面狂哭着拼命的抵抗。瑞枝又看见那恶狠狠的人用手按着美兰的口,禁止她哭。瑞枝又看见那恶狠狠的人把美兰钉进一个木箱里面去。瑞枝又看见那恶狠狠的人和一个狡猾的老妇人在那边争论身价;美兰很瘦弱的,脸色也不像从前红润,站在那恶人身边用她的枯瘦的小手揩眼泪。瑞枝又看见美兰一刻间就长了七八岁了,满脸黑灰的在一间很黑暗的厨房里炊火。瑞枝又看见许多儿童一齐跑过来打美兰,把美兰搔得满脸的伤痕,捶得周身的黑肿。

邻近有许多小女儿,有比美兰大的,有比美兰小的,穿的衣服也有像美兰的,这种种比较都能叫瑞枝恸哭!瑞枝现在只望美兰的死耗,不愿美兰离开她活着!

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三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还不见美兰回来,也不听见美兰的死耗!瑞枝哭着说,只要人能够去的地方,不论地下天上,她如果知道美兰的死所,她一定把尸骨抱回来!

瑞枝的心房经两次的痛击早破碎了,C听见瑞枝哭美兰时,便后悔不该没有把那个大木马买给美兰!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五日于东京巢鸭

(初发表于 1922 年《创造》季刊 1 卷 2 号)

梅岭之春

她的住宅——建在小岗上的屋,有一种佳丽的眺望。小岗的下面是一地丛生着青草的牧场。牧场的东隅有一座很高的塔,太阳初升时,投射在草场上的塔影很长而呈深蓝色。塔的年代很古了,塔壁的色彩很苍老,大部分的外皮受了长期的风化作用,剥落得凹凸不平,塔壁的下部满贴着苍苔。塔的周围植着几株梅树,其间夹种着无数的桃树。梅花固然早谢落了,桃树也满装了浅青色的嫩叶。

朝暾暮雨和正午的炊烟替这寒村加添了不少的景色。村人的住宅都建在岗下,建在岗上的只有三两家。她站在门前石砌上,几乎可以俯暾此村的全景。

村民都把他们的稻秧种下去了。岗下的几层段丘都是水田,满栽着绿荫荫的青秧。两岸段丘间是一条小河流,流水和两岸的青色相映衬,像一条银带蜿蜒的向南移动。对岸上层段丘上面也靠山的建立着一列农家。

村民的生活除耕种外就是采樵和牧畜了。农忙期内,男的和女的共同耕种和收获。过了农忙期后,男的出去看牛或牧羊,女的跑到山里去采樵。

她的母亲一早就出去了,带一把砍刀,一把手镰,一条两端削尖的竹杠和两条麻索出去了。她的丈夫也牵着一头黄牛过邻村去了。她没有生小孩子以前是要和她的母亲——其实是她的婆婆——一同到山里采樵去的。可怜她,还像小女儿般的她,前年冬——十六岁的那年冬,竟做了一个婴孩的母亲了。

“哑哑啊!我的宝贝睡哟!哑哑啊!我的乖乖睡哟!”她赤着足,露出一个乳房坐在门首的石砌上喂乳给她的孩子。

邻村的景伯姆,肩上担着一把锄头走过她的门首。“段妹儿,你的乖乖还没断奶幺?”她的生父姓段,村人都叫她做段妹子。

“早就想替他断奶。但夜间睡醒时哭得怪可怜的,所以终没断成功。”含着母亲的乳房,快要睡的小孩儿听见他妈妈和人说话,忙睁开圆眼睛,翻转头来望。景伯姆。可爱的小孩儿伸出他的白嫩的小手指着景伯姆,“唉,呀呀!唉,呀呀!”的呼着。景伯姆也跑了过来,用她的黑而粗的食指头轻轻的向小孩儿的红嫩的小颊上拍。

“乖乖!你这小乖乖!你看多会笑。乖乖几岁了?”景伯姆半向她,半向她的小孩儿问。

“对了岁又过三个月了,景伯姆。”村里称婴儿满了一周年为“对了岁”。她笑着说了后,若有所怅触,叹了一口气。“岁月真快过呀,景伯姆。我们不看小的这样快的长大,那里知道自己的老大。”

“这不是你们说的话,这是我们快入墓穴的人说的话!你们要享后福的,你要享这小乖乖的福的。”景伯姆一面说,一面担着锄头向古塔那方面去。

“景伯姆,看田水去幺?我送你一程。”她抱着小孩子跟来了。小孩子更手舞足蹈的异常高兴。

“是的,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雨,我的稻秧不浸坏了幺。我想把堤口锄开些,放水出来。”

“你太多钱了,买田买过隔村去。你们有钱人都是买苦吃的。”她且说且行,不觉的送景伯姆到塔后来了。她不敢再远送,望景伯姆向岗下去了。小孩子还伸着手指着景伯姆,“唉的,唉的”的叫着要跟去。

她翻转头来呆望着塔背的一株古梅出神,并不理小孩子在叫些什么了。她呆呆的望着那株梅树出了一回神,才半似自语,半似向小孩子的叹了一口气。

“怙儿——这还是你的爸爸取的名——怙儿,你去年春在这梅树下和你的爸爸诀别,你还记得幺?你爸爸向你的小颊上吻了一吻就去了,你也记得幺?”她说了后,觉着双目发热。她还是痴痴的望那株梅树。

对岸农家的鸡在高声的啼,惊破了大自然的沉静。远远的还听见在山顶采樵的年轻女人在唱山歌:

蓬辣滩头水满堤,迷娘山下草萋萋,暂时分手何珍重,岂谓离鸾竟不归。

共住梅江一水间,下滩容易上滩难,东风若肯如郎意,一日来时一日还。

她们的歌声异常的悲切,引起了她无限的追忆——刻骨的悲切的追忆。她望见岗下和隔河农家的炊烟,才懒懒的抱着小孩儿回去。

怙儿的来历的秘密,不单她一个人知道,她的丈夫当然知道的,她的婆婆也有些知道,为了种种的原因,终不敢把这个秘密说穿。

她的乳名是保瑛。保瑛的父母都是多产系,她的母亲生了她后仅满一周年,又替她生了一个弟弟。她的父亲是个老而且穷的秀才,从前也曾设过蒙塾为活,现在受着县署教育局的先生的压迫,这碗饭再吃不成功了。像她的

父亲的家计是无雇佣乳母的可能。她的母亲只好依着地方的惯例,把她送到这农村来作农家的童养媳了。

魏妈——保瑛的婆婆,是保瑛的母亲的嫡堂姊妹,她的丈夫魏国璇算是村中数一数二的豪农。魏翁太吝啬了,他的精力的耗费量终超过了补充量,他的儿子——保瑛的丈夫——生下来不足半年,他就抛弃他的妻子辞世了。丈夫死后的魏妈,很费力的把儿子泰安抚育至三周岁了。泰安断了奶后,魏妈是很寂寞的,和保瑛的母亲有姊妹的关系,听见要把保瑛给人家做童养媳;所以不远五六十里的山路崎岖,跑到城里去把保瑛抱了回来。在那时候才周岁的保瑛,嫁到了一个三岁多的丈夫了。

保瑛吃魏妈的乳至两周岁也断了奶。魏妈在田里工作时,他们一对小夫妻的鼻孔门首都垂着两条青的鼻涕坐在田堤上耍。这种生活像刻板文章的继续至保瑛七岁那年,段翁夫妇才接她回城去进小学校。魏妈对保瑛的进学是始终不赞成的,无奈段翁是住城的一个绅士,拿义务教育的艰深不易懂的名词来恐吓她,她只得听她的童养媳回娘家去了。但魏妈也曾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保瑛到十六岁时要回来和她的儿子泰安成亲。保瑛住娘家后,每遇年节假期也常向平和的农村里来。

保瑛和她的弟弟保珍同进了县立的初等小学校,初等小学校毕业后再进了高等小学校。保瑛十四岁那年冬,她和弟弟保珍也同在高等小学校毕业了。这八年间的小学校生活是平淡无奇的,保瑛身上也不起何等变化。高等小学毕业后的保瑛姊弟再升进中学否,算是他们家庭里的一个重要问题了。

“姊姊,你就这样的回家去,不再读书了幺?”保珍当着他的父母面前故意的问保瑛。

“够了,够了。女人读了许多书有什么用!还是早些回魏家去罢。你看魏家的姨母何等的心急。每次到来总唠唠叨叨的叹息说着她家里没人帮手。”裤脚高卷至膝部,赤着双足,头顶戴着一块围巾,肩上不是担一把锄头就担一担粪水桶:这就是农村女人的日常生活——保瑛每次向农村去,看见了会吐舌生畏心的生活。保瑛思念到不久就要脱离女学生生活,回山中去度农妇生活,不知不觉的流下泪来了。

“教会的女子中学要不到多少费用,就叫姊姊进去罢。”“再读也不能毕业了。姊姊十六岁就要回魏家的。高等小学的程度尽够人受用了,不必再读了。”段妈还是固执着自己的主张。“不毕业有什么要紧!多读一天有一天的智识!”保瑛恼着反驳她的母亲。

“她既然执意要读,就由她进教会的女中学罢。基督教本来信不得的,但有时不能不利用。听说能信奉他们教会的教条的学生们,不单可以免学费,还可望教会的津贴。你看多少学生借信奉耶稣教为名博教会的资助求学。最近的例就是吉叔父,你看他今年暑假回来居然的自称学士,在教会的男女中学兼课,月薪六十五块大洋!大洋哟!他在H市的教会大学——滥收中学毕业生,四年之后都给他们学位的大学——四年间的费用完全由教会供给。他们心目中只知道白灿灿的银,教会资助他们的银,所以不惜昧着自己的良心做伪善者。其实那一个真知有基督的。他们号称学士又何曾有什么学问!普通科学的程度还够不上,说什么高深学问!但他们回来也居然的说要办大学了。真是聋子不怕雷!这些人的行为是不足为法的,不过你们进了教会的学校后,就不可有反对耶稣教的言论,心里不信就够了,外面还是佯说信奉的好,或者也可以得教会的津贴。这就是孟夫子所说‘权’也者是也。”

“是的,你提及吉叔我才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吉叔母差人过来——差他家的章妈过来问瑛儿可以到她家里去住一年半年代她看小孩子幺?她说瑛儿若慢回婿家去,就到她家里去住,她家离教会和学校不远,日间可以上课,早晚就替她看顾小孩子。”

“有这样好的机会,更好没有的了。瑛儿,你愿意去幺?” “??”含笑着点点头的是保瑛。

段翁和吉叔的血统关系不是“嫡堂”,“从堂”这些简单的名词可以表明的了。他们的血统关系是“他们的祖父们是共祖父的兄弟——嫡堂兄弟。”“听说吉叔是个一毫不苟的基督教徒,你看他的满脸枯涩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的脾气了。他对你有说得过火的话,你总得忍耐着,吉叔母倒是个很随和的人,她是个女子师范出身的,你可以跟她学习学习。”保瑛初赴吉叔家时,她的母亲送至城门首再三的叮嘱。

“吉叔父——叔父两个字听着像很老了的,听说他只三十三岁,那里会像有须老人般的难说话。我不信,我不信。”保瑛在途中担心的是吉叔父。“真的是可怕的人,也就少见他罢,我只和章妈和叔母说话。”

吉叔的住家离城约五里多路,是在教会附近租的一栋民房,由吉叔住家到教会和学校还有半里多路。礼拜堂屋顶竖立着的十字架远远的望见了。学校的钟楼也远远的望见了。人种上有优越权的白人住的几列洋楼远远的望见了。在中国领土内只许白人游耍,不准中国人进去的牧师们私设的果园中的塔也远远的望见了。最后最低矮的白人办的几栋病室也远远的望见了。经白人十余年来的经营,原来是一块单调的河畔冲积地,至今日变为一所气象最新的文化村了。

“科学之力呢?宗教之力呢?小学校的理科教员都在讴歌科学之力的伟大。但吉叔一般人说是基督教之力。”保瑛怀着这个疑问正在思索中,吉叔的住家早站在她的眼前了。

最先出来迎她的是吉叔的儿子保琇,今年四岁了。其次出来的是章妈。章妈说,吉叔在学校还没有回来。章妈又说,叔母吃过了中饭说头晕,回房里去午睡去了。章妈最后问她吃过了中饭没有。

“谢谢你,我吃过了来的。”保瑛携着保琇的手跟着章妈达到会客厅里来了。厅壁的挂钟告诉她午后一点半了。

“姊姊今后住在我们家里不回去幺?”保琇跟他的父母回到老祖屋时,常到保瑛那边去耍,今见保瑛来了,靠在保瑛怀里像靠在他母亲怀里一样的亲热。

“是的,琇弟!以后我们常在一块儿。你喜欢幺?”

“啊!喜欢,太喜欢。比妈妈还要多的喜欢你。妈妈是不和我玩的。”

“啊啦!你听,瑛姑娘!他那张嘴真会骗人爱他。”章妈和保瑛同时的笑了。“瑛姑娘,你今年多少岁了?十六?十七?” “你看我那样多岁数,章妈?”保瑛脸红红的。“无论谁看来都要猜你是十七岁。至少十七岁!”

“十五岁哟,章妈,我是年头——正月生的;才满十四岁哟。”保瑛同时感着近来自己身体上有了生理的变化,禁不住双颊绯红的。

“我不信,只十五岁?”

“真的瑛儿今年才十五岁。”里面出来的是吉叔母——岁数还在二十五六间的年轻叔母。叔母的脸色始终是苍白的。行近来时,额下几条青色的血脉隐约的认得出,一见就知道她是个神经质的人。

“章妈说你头晕,好了些吗,叔母?”“中饭后睡了一会儿,好了些了。”吉叔母一面伸出两根苍白的手指插

入髻里去搔痒,一面在打呵欠。打了呵欠后,她说:

“学校的用书你叔父都代你买了。你的房子章妈也代你打整好了,你和琇儿同一个房子。房子在我们寝室的后面,和你叔父的书房相联,是很精致的,方便读书。琇儿,你不带瑛姊到你们房里去看看?”

中厅两侧是两大厢房,近门首的是章妈的寝室,那一边才是叔母的寝室。大厢后面有两个小房子。其实一间大房子,中间用木墙分截作两间小房子。章妈寝室后面的:一间是厨房,一间是浴室。叔母寝室后面的:一间是叔父的书房,一间是保瑛和保琇的房子。厢房的门和厅口同方向。保瑛的房子和吉叔父书房同一个出入的。经过书房,再进一重木墙的门就是她的房子了。书房的门正在中厅的屏风后的左隅。木墙门上挂一张白布帘,就是书房和保瑛保琇的房间的界线了。

保琇转过屏风后,早跑进书房里去了。叔母和保瑛也跟了过来,只有章妈向对面的厨房里去了。书房里的陈设很简单,靠窗一个大方桌;桌前一张藤椅子。近门首的壁下摆着一张茶几,两侧两把小靠椅。靠厢房的方面靠壁站着两个玻璃书橱。木墙的门和书橱的垂直距离不满五寸。接近大方桌靠着木墙摆着一张帆布椅。大方桌上面,文具之外乱堆着许多书籍。

“叔父不是在书房里歇息?”保瑛看了书房里的陈设,略放心些。“不。他早晨在这里预备点功课。晚上是很罕到书房里来的。就有时读

书也在厅前,或在我的房里。”

保瑛的房里的陈设比较的精致,靠厢方面的壁,面着窗摆着一张比较宽阔的木榻,是预备她和保琇同睡的。榻里的被褥虽不算华丽,也很雅洁的。靠窗是一张正式的长方形的书台。叔母告诉她,这张台原是叔父用着的,因为她来了就换给她用。靠内壁也有一个小玻璃书橱。书橱和寝榻中间有一台风琴。这风琴给了保瑛无限的喜欢。书台的这边靠着木墙有一张矮藤桌和矮藤椅,藤桌上面放着许多玩具。近木墙门口有一小桌,桌上摆的是茶具。

保瑛和叔母在房里坐了一会,同喝了几杯茶,章妈跑进来说保瑛的行李送到了。她的行李是很简单的——一个大包袱,一个藤箱子。

“瑛姑娘来了幺?”保瑛和叔母坐在厅里听见吉叔父问章妈的声音。“回到家里来,第一句就是问我来了没有,吉叔父怕不是像母亲所说的

那样可怕的人。”保瑛寻思着要出来,叔母止住她。叔父也走进厅前来了。

晚餐的时候,一家很欢乐的围着会客厅的长台的一端在吃稀饭。地方的习惯,早午两餐吃饭,晚上一餐不论如何有钱的人家都是吃稀饭的。几色菜也很清淡可口。保瑛想比自己父亲家里就讲究得多了。

“岁月真的跑得快。我还在中学时代,瑛儿不是常垂着两条青鼻涕和一班顽皮的小学生吵嘴幺?你看现在竟长成起来了。”

“啊啦!叔父真会说谎。叔父在中学时代,我也有九岁十岁了,那里会有青鼻涕不拭干净给人看见。”像半透明的白玉般的保瑛的双颊饱和着鲜美的血,不易给人看的两列珍珠也给他们看见了。鲜红的有曲线美的唇映在吉叔父的视网膜上比什么还要美的。

到了晚上,小保琇很新奇的紧跟着瑛姊要和她一块睡。他在保瑛的榻上滚了几滚,很疲倦的睡着了。叔父和叔母也回去歇息了。只有章妈还在保瑛的房里自言自语的说个不了。她最先问保瑛来这里惯不惯,其次问她要到什么时候才回婆家去。保瑛最讨厌听的就是有人问她的婆家;因为一提起婆家,像黑奴般的泰安,赤着足,戴着竹笠,赤着身的姿态,就很厌恶的在她眼前幻现出来。章妈告诉她,吉叔父对我们是正正经经的,脸色很可怕,但对叔母是很甜甜蜜蜜的多说多笑。章妈又告诉她,他们是很风流的,夜间常发出一种我们女人不该听的笑声,最后章妈告诉她说吉叔父是一个怕老婆的人。

章妈去后,保瑛暗想吉叔父并不见得是个很可怕的人。他对自己的态度很恳切的,无论如何叔父今天是给了我一个生快感的印象。叔父的脸色说是白皙,宁可说是苍白,高长的体格。鼻孔门首蓄着纯黑的短髭。此种自然的男性的姿态在保瑛看来是最可敬爱的。

“妈!妈妈!”保瑛给保琇的狂哭惊醒了。保琇睡醒时不见他的母亲,便狂哭起来。

“琇弟,姊姊在这里,不要怕,睡罢,睡罢。”保瑛醒来忙拍着保琇的肩膀。保琇只是不理,还是狂哭不止。

“啊,琇儿要妈妈,要到妈妈床上睡。去,去,到妈妈那边去。”叔父听见保琇的哭声跑了过来。

辫髻微微的松乱着,才睡醒来的双目也微微的红肿,纯白的寝衣,这是睡醒后的美人的特征。这种娇媚的姿态由灯光的反射投进吉叔父的眼来,他禁不住痴望了保瑛片刻。给叔父这片刻间的注意,保瑛满脸更红热着,低了头,感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羞愧。

“叔父,我不上学去了。我只在家里,叔父早晚教我读英文和国文就够了。”保瑛由学校回来,在途上忽然的对吉叔父说。

“为什么?”吉叔父翻首笑问着她。她脸红红的低下头去避他的视线。“她们——同学们太可恶了。一切刻毒的笑话都敢向我说。” “什么笑话呢?”吉叔父还是笑着问。他一面想身体发育比一般的女性

快的保瑛,在一年级的小儿女们的群中是特别会引人注意的。她的美貌更足以引起一班同学们的羡妒。

“你不想学他种的学科,就不上学也使得。”

“数学最讨厌哟。什么博物,什么生理,什么地理,历史,我都自己会

读。就不读也算了。我只学英文国文两科就够了。”

“不错,女人用不到高深的数学。高等小学的数学尽够应用的了。”

“??”保瑛想及她们对她的取笑,心里真气不过。

“她们怎样的笑你?”吉叔父还是笑着问。“叔父听不得的。”保瑛双颊发热的只回答了一句。过了一刻,“真可恶哟!说了罢!她们说我读什么书,早些回去担锄头,担大粪桶的好。”保瑛只把她们所说的笑谑中最平常的告诉了叔父。

她们笑她,她和叔父来也一路的来,回去也一路的回去,就像两夫妇般的。她们又笑她,学校的副校长和异母妹生了关系的丑声全县人都知道了;段教员是个性的本能最锐敏的人,有这样花般的侄女同住,他肯轻轻的放过幺?副校长和段教员难保不为本教会的双璧。

保瑛是很洁白的,但她们的取笑句句像对着她近来精神状态的变化下针砭。她近来每见着叔父就像有一种话非说不可,但终不能不默杀下去;默杀下去后,她的精神愈觉得疲倦无聊,她有时负着琇弟在门首或菜园中踯躅时,叔父定跑过来看看保琇。叔父的头接近她的肩部时,就像有一种很重很重的压力把她的全身紧压着,呼吸也很困难,胸骨也像会碎解的。

二月杪的南方气候,渐趋暖和了。一天早上保瑛很早的起来,跑到厨房窗下的菜圃中踯躅着吸新鲜空气。近墙的一根晚桃开了几枝红艳的花像对着人作媚笑。保瑛走近前去,伸手想采折几枝下来。

“采花吗?”

保瑛忙翻过头来,看叔父含着雪茄也微笑着走进菜圃来了。

“叔父!桃花开了哟!”她再翻转头去仰望着桃花。“一,二,三,四,五,六,六枝哟!明后天怕要满开吧。”

雪茄的香味由她的肩后吹进鼻孔里来。她给一种重力压着了,不敢再翻转头来看。处女特有的香气——才起床时尤更浓厚的处女的香气,给了他一个奇妙的刺激。

她把低垂着的一枝摘下来了。“那朵高些儿。叔父,过来替我摘下来。”吉叔父把吸剩的雪茄掷向地下,蹬着足尖,伸长左手探采那一枝桃花。

不提防探了一个空,身体向前一闪,忙把右臂围揽了保瑛的肩膀。他敌不住她的香气的诱惑,终把她紧紧的抱了一会。

厨房的后门响了。章妈的头从里面伸出来。保瑛急急的离开吉叔父的胸怀,但来不及了。章妈看见他和她亲昵的状态,把舌头一伸,退入厨房里去了。

“对不住了,保瑛。”吉叔父望着她低着头急急的进屋里去。保瑛经叔父这一抱,久郁积在胸部的闷气像轻散了许多。

那晚上十二点钟了。保瑛还没有睡,痴坐在案前望洋灯火。叔父在叔母房里的笑声是对她的一种最可厌的诱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笑声竟引起了她的一种无理由的妒意。

“我还是回母亲那边去吧,我在叔父家里再住不下去了。我再住在这家里不犯罪就要郁闷而死了——真的能死还可以,天天给沉重的气压包围着,胸骨像要片片的碎裂,头脑一天一天的固结;比死还要痛苦。今早上他是有意的,我承认他是有意的。那么对他示同意,共犯罪幺?使不得,使不得,这种罪恶是犯不得的。我不要紧,叔父在社会上的名誉是要破产的。走吗?我此刻舍不得他了。”

自后不再怕叔父的保瑛的瞳子,对着叔父像会说话般的——半恼半喜的说话般的。

“有一种怪力——叔父有一种怪力吸着我不肯放松。”保瑛身体内部所起的激烈的摇动的全部,在这一个简短的语句中完全的表示出来了。她几次想这样的对他说,但终没有勇气。她近来对叔父只有两种态度:不是红着脸微笑,就沉默着表示她的内部的不满和恨意。但这两种态度在吉叔父眼中只是一种诱惑。

“明年就要回山村去了。回去和那目不识丁的牧童作伴侣了。我算是和那牧童结了婚的——生下来一周年后和他结了婚的,我是负着有和他组织家庭的义务了。社会都承认我是他的妻了。礼教也不许我有不满的嗟叹。我敢对现代社会为叛逆者幺?不,不,不敢??除非我和他离开这野蛮的,黑暗的社会到异域去。”保瑛每念到既联姻而未成亲的丈夫,便感着一种痛苦。

造物像有意的作弄他们。那年秋吉叔父竟赋悼亡。有人说叔母是因流产而死的。又有人说是叔母身体本弱,又因性欲的无节制终至殒命了。众说纷纭,连住在他们家里的保瑛也无从知道叔母的死因。

那年冬保瑛回山村的期限到了,段翁因族弟再三的请求,要保瑛再在他家中多住三两个月替他早晚看顾无母之儿阿琇。保瑛自叔母死后,几把叔父的家务全部一手承办,不想再回山村去了。但在叔父家里住愈久,愈觉得章妈可怕,时常要讨章妈的欢喜。

冬天的一晚,寒月的光由窗口斜投进保瑛的房里来。她唱着歌儿把保琇哄睡了后,痴坐在窗前望窗外的冷月。章妈早睡了,叔父还没有回来。寂静而冷的空气把她包围得怕起来了,她渴望着叔父早一点回来。

“呃!深夜还有人在唱山歌。”梅岭的风俗淫荡,下流社会的青年男女常唱着山歌,踏月寻觅情人。“她们唱些什么?”保瑛在侧耳细听。

“不怕天寒路远长,因有情妹挂心肠。妹心不解郎心苦,只在家中不睬郎。”男音。

“行过松林路渐平,送郎时节近三更,花丛应有鸳鸯睡,郎去莫携红烛行。”女音。

保瑛痴听了一会,追忆及两个月前坐在叔父膝上听他们唱山歌和叔父评释给她听的时候的欢乐,望叔父回来之心愈切。

狗吠了。叔父回来了。保瑛忙跑出来开门。“阿呀!我自来没见过叔父醉到这个样子!”保瑛提着手电灯把酒气冲人,满脸通红的叔父接了进来。“可爱的,可怜的小鸟儿!”吉叔父把娇小的保瑛搂抱近自己胸膛上来。他和她携着手回到书房里对面坐着默默的不说话。“完全是夫妇生活了,我和他!”她也在这样的想。“完全是夫妇生活了,我和她!”他也在这样的想。

默坐了半点多钟,保瑛先破了沉默。“叔父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醉了?”“我们在H市的大学同学开了一个恳亲会。虽说是恳亲会,实是商议对副校长的态度。因为近来有一班学生要求副校长自动的辞职。我们当教员的当然不能赞许学生的要求。最公平无私,也只能取个中立态度。学生们说副校长不经教会会众的推选,也不经谁的委任自称为副校长。学生又说副校长近来私刻名片,借华校长的头衔混充校长了。学生们又说副校长是蓄妾的淫棍,没有做教徒的资格。学生们又说副校长和异母妹通情,久留在他家里不放回妹夫家去,害得妹夫向他的老婆宣布离婚。学生们又说副校长借捐款筹办大学的名,替正校长的美国人聚敛,美国人是一见黄金就满脸笑容的,所以死也庇护着副校长,默许他在教会中作恶。学生们又说学校能容纳这样道德堕落的校长,学校是全无价值的了;为母校恢复名誉起见,不能不把副校长放逐。可怜的就是,有一般穷学生希望着副校长的栽培——希望着副校长给他的儿子们吃剩的残羹余饭给他们吃,死拥护这个不名誉的副校长,说副校长就是他们的精神上的父亲,攻击副校长即是破坏他们的母校,骂副校长就和骂他们父亲一样,他们是认副校长做父亲的了!”

“你们当教员的决取了什么态度?”保瑛笑着问。“还不是望副校长栽培的人多,叫副校长做父亲的多!取中立态度的只有我和K君两个人。其他都怕副校长会把他们的饭碗弄掉。要顾饭碗就不能把良心除掉。现在社会只管顾着良心是会饿死的!你看副校长的洋楼,吃面包牛乳,他的生活几乎赶得上人种上有优越权的白色人的生活了,这全是他不要良心的效果!”吉叔父说后连连的叹息。

“??”保瑛只默默的不说话。“他们很可恶的还取笑我。他们像知道我们??”“他们取笑你什么!”保瑛脸红红的望着叔父。“他们说,我是个不耐寂寞的人,这两三个月来真的守着独身不是还是个疑问。”吉叔父说了后笑了。

“讨厌的他们的什么话都乱说!”保瑛微笑着斜视吉叔父表示一种媚态。“是的,叔父,章妈真可怕哟!”她像有件重要事要对叔父说,“章妈说,‘瑛姑娘你近来变怪了。为什么专拣酸的东西吃?’她说了后还作一种谑笑,害得我真难为情。真的,我近来觉得再没有比酸的东西好吃的。”

“真了幺?我们所疑虑的真了幺?”叔父觉得自己的双颊及额都发着热。

“知道真不真!不过那东西过了期还不见来。”保瑛蹙着额像在恨叔父太无责任了。

“??”叔父只叹了一口气。“万一是真的话,我这身体如何的处置,

叔父!”“你就回去,快回去和你的丈夫成亲吧!”无责任的,卑怯的叔父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怕伤了侄女儿的心,又吞下去了。他只能默默的。两人又沉默了一刻。

“除了这梅城地方外,他处没有吃饭的地方幺?”保瑛像寻思什么方法的样子,很决意的问。

“你为什么这样的问?” “我们三个就离开这个地方不好幺?”

由教会的栽培,造成的师资只能在教会学校当教师,别的学校是不欢迎的了,就像个刑余之人一样到外地找饭吃的问题,在卑怯的吉叔父是完全没有把握。他还是默默的。

保瑛回山村去时,正是春花盛开的时候。保瑛回去四五日后就寄了一封信来。她的信里说,他和她的相爱,照理是很自然而神圣的,不过叔父太卑怯了。她的信里又说最初她是很恨叔父之太无责任,但回来后很思念叔父,又转恨而为爱了。她和他的分离完全是因为受了社会习惯的束缚和礼教的制限。她的信里又说,总之一句话,是她自己不能战胜性的诱惑了。她的信里又说从梦里醒来,想及自己的身体会生这种结果,至今还自觉惊异。她的信里又说此世之中,本有人情以外的人情。她和他的关系,由自己想来实在是很正当的恋爱。她的信里又说,她对他的肉体的贞操虽不能保全,但对他的精神的贞操是永久存在的。她的信里又说,她回来山村中的第二天的早上,发见那牧童睡在她身旁时,她的五脏六腑差不多要碎裂了。她的信里又说,她此后时常记着叔父教给她的“LoveinEternity”这一句。她的信里最后说,寄她的爱给琇弟。

叔父读了她的信后,觉着和她同居时的恐怖和苦恼还没有离开自己。保瑛虽然恕我,但我误了她一生之罪是万不能辞的。他同时又悔恨不该在自己的一生涯上遗留一个拭不干净的污点。

他重新追想犯罪的一晚。

妻死后两周月了。他很寂寞的。有一次他看见她身上的衣单,把亡妻的一件皮袄儿改裁给她。那晚上他把那改裁好了的皮袄带回来。他自妻死后,每天总在外边吃晚饭。要章妈睡后才回来。

“你试把它穿上,看合式不合式。”他坐在书房里的案前吸着雪茄。“走不开,琇弟还没熟睡下去。”保琇自母死后每晚上只亲着她,偎倚着才睡。

“你看,他听见我们说话又睁开眼睛来了。不行,琇弟!哪里每晚上要摸着人的胸怀才睡的!你再来摸,我不和你一块儿睡了。”

叔父听见保琇醒了,走进保瑛房里来。“不行哟!不行哟!人家脱了外衣要睡了,还跑到人家房里来。”保瑛笑恼着说。帐没有垂下,保瑛拥着被半坐半眠的偎倚着保琇,她只穿一件白色的寝衣,胸口微微的露出。吉叔父痴看了一会,给保瑛赶出书房外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的沉默。“睡了幺!”

“睡了,低声些。”叔父听见她下床的音响。不一刻她把胸口的钮儿钮上,穿着寝衣跑出来了。

“ 皮袄儿在哪里!快给我穿。冷,真冷。”她把皮袄穿上后,低着头自己看了一会然后再解下来。

“叔父,肩胁下的衣扣紧得很,你替我解一解吧。”吉叔父行近她的身旁,耐人寻味的处女的香气闷进他的鼻孔里来。关于皮袄的做工和价值,她不住的寻问。她的一呼一吸的气息把叔父毒得如痴如醉了。他们终于免不得热烈的拥抱着接吻。

“像这样甜蜜的追忆,就便基督复生也免不了犯罪的。”他叹息着对自己说。

自后半年之间,她并无信来。一直到十月初旬才接到她来一封信。

“??叔父,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你忘记了幺?我前去一封信后很盼望叔父有信复我,但终归失望了。叔父不理我或是怕写给我的信万一落在他人手里,则叔父犯罪的证据给人把持着了。如果我所猜的不会错时,那我就不能不哭——真的不能不哭叔父的卑怯。我不怕替叔父生婴儿,叔父还怕他人嘲笑幺?想叔父既然这样无情的不再理我那我就算了,我也不再写信来惹叔父的讨厌了。不过叔父,你要知道我身体,因为你变化为不寻常的身体了。我因这件事,我的眼泪未曾干过。叔父若不是个良心死绝的人,不来看看我,也该寄一封信来安慰我。我的丈夫和婆婆都有点知道我们的秘密,每天的冷讥热刺实在令人难受。叔父,你须记着我这个月内就要临盆了。我念及此,我寂寞得难耐。我想,我能够因难产而死——和可怜的婴儿一同死去,也倒干净省却许多罪孽。叔父,你试想,我这腹中的婴儿作算能生下来,长成后在社会中不受人鄙贱,不受人虐待幺?叔父你要知道我们间的恋爱不算罪恶,对我们间的婴儿不能尽父母之责才算是罪恶哟!最后我望你有一回来看我,一回就够了!我不敢对你有奢望了??”

自她生了婴儿后,气量狭小的社会对吉叔父发生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宗教上和教育上的重大问题。社会说,如果他真的有这种不伦的犯罪,不单要把他从教育上赶出去,也要把他从社会赶出去。族人们——从来嫉妒他的族人们说,若她和他真的有这种不伦的关系,是要从此地方的习惯,把女的裸体缚在柱上一任族人的鞭挞,最后就用锥钻刺死她;把男的赶出外地去,终身不许他回原籍。虽经教会的医生证明说,妊娠八个月余就产下来的倒很多,不能硬把这妊娠的期短,就断定女人是犯罪;但是族人还是声势汹汹的。

吉叔父看见自己在这地方再站不住了。教会学校有暗示的听他自动的辞职。他把保琇托给亲戚后;决意应友人的招请,到毛里寺岛去当家庭教师。他临动身,曾到山村的塔后向她和她的婴儿告别。他和她垂泪接吻时,听见采樵的少女在山上唱山歌。

“帆底西风尘鬓酸,阿郎外出妹摇船,不怕西风寒透骨,怕郎此去不平安。”

一九二四年八月八日于蕉岭山中

(初发表于 1923 年 10 月《东方杂志》21 卷 20 号)

爱之焦点

“N姊!闻你与M家之约已成,甚慰。从此姊履佳途矣。不知姊亦容不幸人从姊友众之后祝姊之幸福否也!吾因姊故,远道来此,今目的既达欲置姊于幸福之域之目的既达,可以归矣。日前计划以为归时必有为我伴者,孰知吾仍须独行此五十里山道耶!K村坦道本可行,唯L牧场是吾侪伤心地,何忍再睹???尚有相片一枚存姊处,今M家之约既成,则相片徒为姊日后之累耳。望掷交来人带回??”

她由楼上望着他和一个年轻的美丽的女孩儿在楼下过去之后,呆呆的出了一回神,然后慢慢的跑到她平日很珍重的文箧前,打开盖,寻出他五年前给她的那封信来读。读了之后,懒懒的倒在一张藤椅上,双掌伸向脑后叠着,把头枕在上面。那张半新不旧的信笺由她膝上被吹下来,她也不管不是不管,她像没有觉着她只痴望着对面壁上挂着的她的丈夫的相片。“精神的爱和物质的欲是很难两立的。”这个问题她研究了许多年,她终不敢把这个问题否定,因为事实上她是给物质欲支配着。她思念他的心敌不住她原谅她自己原谅她对他失信的心!现在他把她五年前对他的态度演回给她看了!两两比较,她才领略到他五年前写了这封信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悲痛!

论起社会上的名誉和位置,他果然赶不上她的丈夫,所以她就硬着心肠离开他了,但应当流的泪还是一样的要流,就这一点,她想他该宽恕她的了!

五年前她接到那封信的时候,她在客厅里的风琴面前站着。送信的那女孩儿交了那封信给她后,望着她拆开那个信封,也望着她展开那张信笺,望着她朱唇微动的读,也望着她读完之后伏倚着墙壁咽泪。

“你回去告诉??”她竭力忍着,不愿给那送信的女孩子看的热泪,像有意和她为难,倒益发流得多了。

她忙摇了几次头,想把这种追忆打断,但她不知什么缘故,今天像没有这种力量。

“我不该把相片寄回给他。把相片寄回给他是把他对我的一缕之希望截断了!所以他恨我到极点了!”她略一转身,叹口气对自己说。

“但是我怎能够带着他的相片到这家里来?我不能不把那张相片还他!这是我对我的丈夫,也是对他应做的一件事!”她接着又自己辩护。

她从她的女友那边听见他接到那张相片他最得意的作拿破仑姿势的相片的时候,竟气哭了。她又从她的女友那边听见他把相片后面“To my future wife.To my Lovin sister.”几个字涂抹掉了。她最后又从她的女友那边听见他恨得什么似的,终于把那张相片烧掉了。

她和她的丈夫同栖了一个多月,她愈觉得对她的丈夫不住。但她的丈夫终没觉着。她从那时起决意再不思念他了。可是他的魔力很大,他的幻影不时的在她脑中出没。她的丈夫把她抱着接吻的时候,她禁不住想到和他小学时代在教室内所行的间接交换亲吻的方法她和他在教室里只隔着一个座位,常把口里含过的铅笔借给他,他接到后也把它往口里送,然后交还她,教室里教师监督着,他们也能够偷着接吻。她的丈夫称赞她像埃及女王Cleopetra的时候,她又禁不住思念到他曾说她体重,不容易抱起她。她的丈夫愈爱她,她愈觉得对不住她的丈夫;她愈觉对不住她的丈夫,他的影儿在她的眼前更幻现得厉害。

人人都说是他失败了,其实他何尝失败?

记得有一次他要别她的前晚上,他在整理行李,她也在他旁边帮忙,家里用的老妈子只站在门首呆呆的望,因为她不会整理,怕弄乱了他的行李。老妈子望倦了,打了几个呵欠。

“Q先生,我先去睡了,莫要见怪。”老妈子去后,他举头望望她,不期然的她也在偷望他,她脸红了,她笑了,他也笑了。“妈妈睡着了幺?”“妈妈早睡着了!”“此刻多早了?”

“十一点又三个刮(粤人音译Quarter为刮打,又略称曰刮)”

她看着她腕上的表说。

“那么,N姊,你也该睡了!”他催她歇息。“你呢?”她歪着头笑向他。

“今晚上怕要通宵才整理得清楚。”

“那么我也陪你。”

“这个如何 怕 M 和我决斗幺?”他这句话半像对她的复仇,半又像对她的试探。

“你又来了!你看前天他回家去,我曾替他清理行李幺?我曾送他行幺?”她半笑半恼的说。

“未婚的,羞人??”他不是笑着说,是很正经的说。“你还说幺?”她真动怒了。

“??”他很担心说过分了,她会跑了去。

“我恨不能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她把右腕枕着伏在案前,两个眼睛角上悬着一对黄豆大的水晶珠,把案上的洋灯光反映过来照着他。

他把行李丢开,跑了过来,只手加在她肩上,低着头俯瞰着她的圆脸儿的全景 长浓的眉,巨深的眼,隆直的鼻,两条红色小弧线围着的口,丰腴的桃花的颊,漆黑的前发半把前额掩着。最后他们的脸遇着了,她允许了给他一个长时间的热烈的接吻。

“我怕一时难回来,我对你总是不放心的。如果你能够把最后的表证给我,我就可以安心离开你??”他的声音颤了。

“望你深信我的心,这最后的表证望你留着罢。今晚上把它给了你,日后再把什么给你看呢?我只坚守着待你回来??”她反泰然的说。

她和他两人中间暂时沉默了一刻,到后来她含着两泡热泪离开了他的书房。壁上的挂钟当的敲了一响送她出去。

若在二十年前,在这村里一班稍为受了点新教育的女孩儿一回到她们家里,就要给她们家里的老妇女们顽固得像我们屋后的几株结大节瘤的古董松的老妇女们一同化去。她们在教会办的女学校里念书时,学校的先生们明明教她们除敬事独一无二的真神外,不要迷信无谓的鬼神,崇拜无谓的木偶石像;可是她们回到家里来,偏又跟着她们的母亲或祖母到寺庙里去求签祈福了。不单迷信,无谓的俗习,腐败的礼节,她们也能一律代她们的前辈保存。

现在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近几年来的女学生们的思想竟跟着她们的服装一天一天的变迁起来了;她们不单不会给顽老的前辈同化去,居然有了抵抗力,能够渐把腐败的,非科学的,不经济的旧习惯改了去。

她和他的关系或许算思想变迁的一种现象!

她和他中间的爱,不单他们两个都有自信,就连小学教师,西洋宣教师夫人也从旁守着他们俩的年龄和爱一天一天的增加,也很望他们俩的爱能全始全终的。

由她们的家里到宣教师的住宅只有三五分钟的路程,月亮的时候宣教师夫妻一定着人请她和他到他们家里的骑楼上合唱赞美诗。唱完赞美诗后他们就在楼上斗棋,宣教师夫人和她做一班,他和宣教师也做一班,常很热心的在斗棋分胜负。

有一天月亮的晚上,他们循例的到宣教师家里去,在这晚上宣教师夫人竟把他们可以成夫妻的充分理由告诉他们了,宣教师夫人举的好例就是她自己和宣教师的关系。

宣教师的祖父和宣教师夫人的祖父是同胞的兄弟,论血统关系,他们和宣教师夫妻是一样的,不过有宣教师是女性生的,他是男性生的之差罢了。恐怕他和她的血统关系比宣教师夫妇的血统关系还要远些,因为他的祖父是庶出,她的祖父是嫡出的。那晚上的余兴是夫妻对话剧,宣教师夫妇要他和她学着他们演。

“Oh!my husband!”

??”宣教师夫人望着宣教师说。

“Oh,my……”她望着他脸红红的不敢说下去。

月亮在他们后面送他们俩回去,他跟在她后面,他们的影儿在地面竟连在一块。

“他们的家庭真幸福!”“只恨我们??”

“??生在中国,”他叹了一口气。他们在朦胧的月色里默默的行了一刻,他忽然想及什么似的。

姊,难道我们没有革命的勇气幺?”她只点了一点头,待要说话时,他们家里畜的几匹狗都走出门首狂吠着迎他们了。

他早没有父母了,她的母亲把他当作自己生的看待。她们的家庭是很寂寞的,男性只有他一个,女性却有三个,她的母亲和从外边雇进来帮忙的老妈子。此外有一匹猫,两匹狗,一群家禽。

梅花落后,田圃间的麦苗在和畅的空气中不时招展,牧场的枯草丛中随处散见有些青芽了。M在这时候来访他们,就在他们家里做了长留之客不是的,是他们家庭里加增一员了。

M和她是嫡亲的姨表兄妹,家在邻县,距他们的家有九十多里,黎明动身,轿行到晚六七点时分才得到。M未来之前先有信来,说他想习点英文,要来和表妹同学,因为他县里找不出较良的英文学校。他听见M要来和他们一块儿生活,心里就有点儿闷闷不乐,但不便形之于色,只好装着表示欢迎的样子;因为他是认得M的,他知道M来是对他和她两人间之爱情的一个致命伤!

他不是怕M的姓族比他的大,也不是怕M的门第比他的高,也不是怕M的家财比他的富,也不是怕M的聪明比他的强,也不是怕M的年龄比他的大,也不是怕M的衣服比他的美丽,也不是怕M对她的血统关系比他对她的亲密,他所怕的是M和她不同姓!

她在M和他的中间,很像弱国介居二大国之间,真难处了!幸得村人都传说M是她未来的丈夫,所以M对她常避嫌疑,不大说话,她因此也少受他的埋怨。

他若看见M和她亲亲密密的说了半刻话,他定要十天不理她,不知要她来解说几次,陪礼几回才回转意来。他的低气压,不是她的灵敏的风雨计能够预测出来的。她明知他的脾气坏,妒性深,可是她对他的恋爱跟着他的低气压日益深刻。

有一天是宣教师感冒,英文休课一点钟,不同级,庭园的一隅该是他和她两个站在花前谈笑了,他先跑到他们三人平日聚会的地点,料定她一定会跟出来就他。他的低气压的脸色像有催眠力,她果然出来了,她没出来的时候,他盼她来就他,今见她出来了,他又当作没看见,远远的走开。她看见他避她,马上收了她的笑容,站在一株梧桐树下,俯首沉思,不时也抬起头来偷望他,察他的颜色,他们的视线碰着的时候,他又把脸翻了过去。

别的学生都散了,她不忍再开她的低气压了,她就近他,把只腕加在他肩上,把脸凑前去问他,“你到底为什么生气?你生气也生得太无理由了!”“问你自己罢!”他轻推着她的肩膀,像叫她离开他。

“他们要说,我禁得他们幺?她接着说。

他经她的剖辩,这次的低气压期间短缩了许多。

他和两人间的战斗继续了两年,她十九岁,他也十八岁了。最后的胜利他别她的前一晚上终归给他了。

他的日记里有一节:

月 日,这是我再别 姊的一天!

人类像Sandwich——人类是给面包夹逼着的一块肉!我是为面包的缘故要和N姊作别!

两个月前学校长把出校证书给了我之后我就想离开村的,姊,我最爱的N姊,也最爱我的姊 她不许我这么快离开她,她哭着对我说“,你待M回家后去罢!”我的行程竟为N姊迟了两个月!

今早八点多钟,吃了早饭,他们只让N姊一个人伴我行数里山道,往火车站。到车站时,大钟告诉我再待九分钟,她的两针就要成直角,距开车的时刻还差一点又三十九分。

姊在休息室里的一隅暗哭,她太哭得不成样子了!休息室中的人都望着她,望了她之后又望我,望得我很难为情。

今天早上起床得快,仅够时间梳洗和装饰。怎么今天她没把平日爱戴的,镶有几颗淡碧色珠儿的黑褐色压发梳儿戴上呢?她只胡乱的把头发松松的编了根辫子。额前有好些短发在晨风中拂动。她的口唇也没有点血在流通,脸色也异常苍白。

她明知我看见她哭了,但她总不把眼泪给我看。她想说什么似的,没说出口,便把脸翻了过去,过了一刻又翻过脸来笑向我!

我写给她的信别她后的几封信,可以当作我的笔记,都抄在下面:

这封信是在火车中写的。N姊!你去之后,等到十点半钟才开车!

我再违你的命令了,我在车中睡不着,取出你给我的那本书来读,读了半页,再读不下去,我无聊万分,所以写了这封信。

火车震动得很利害,你看我写的字多潦草,我怕你看不明白。我后来想,我所写的,我所说的,你都不会明白,不会了解,再有人会明白我,了解我幺?N姊!现在我们离开了,不知何时才得会面,我们不要再把我们所热望的收藏着,只把反对的来相探试!我已经把胸腹剖开给你看了!还在踌躇幺?

不时有几个小山冈在我两边走过去,我才晓得火车早过了L平原。L平原是我们俩的纪念地,我竟把她忽略过去了,可惜,真可惜,姊!你以后还去采雁来红花幺?采得的时候,望寄我几枝,采的时候,也望你思念及我!

火车现在蜿蜒的在深山道中进行。两面高冈如飞的向后面退去。

隧道在前,我暂停笔。黑暗继续了十一分钟。

到了F车站了,我忙翻看旅程表,我知道我已离开村两百多里了不是离开K村,是离开你两百多里了!

火车的轮不住的辗转前进,我的心也跟住他们不住的思念你。火车在F车站休息十分钟,我在这十分钟思念你更切!

可恨的汽笛!可恨的汽笛!她只管催着我远离你!

N姊!我的哀愁,我的苦楚,都跟着离开你的路程成正比例!

我头痛得很,我的脑壳像快要破了,我的心房像快要裂了,我想睡!除了睡再没有方法。

我每枕在你腕上,我就安心睡下去。你以前每天晚上看见我想睡,你不许我睡,你要我睁开眼睛,你说我们快要离开了,有限的光阴不要睡过去了。我没有听你的话,我睡了,你就哭了。此刻你若在这车里,和前晚上一样的对我说,我一定不会叫你哭,你也一定不会哭!

K村两月前早没有雪了,北地比村地方高,也比K村的气候寒,夹线路的两面高山上的积雪还没有融解,由车外吹来的小风也很冷。

你近这几晚上说的话像活动影戏,现在又在我脑膜上重演出来了。

我早就想哭了,我此刻很想哭了,无奈同车的搭客都守着我,禁止我哭!N姊!你不是说,我们太深进了幺?我们太冒险了幺?我想我们再没有第二条路走,我们既然深进就要深进到底!我们既然冒险,就要把这冒险事业干到底!

车外下雨了,车窗都给看车的关闭了,我更要闷死了!车里黑得很,我暂把信笺和铅笔收藏起。

到了S市,天也黑了,我这封信由S车站寄的。

除写信寄你之外,我像不会干别种事了!S姊!我现在旅馆的一间很狭窄很寂寞的房子里,一个人坐着没事干,我又想写信了,你不会说太多写信讨厌的吧?

我想不到我会有这样寂寞的一晚!

我还有很要紧的话早就想说,还没有说,我现在对你说罢!你允许说幺?你不答应,我也可以不说,不过,不过,万一,万一,万一,??是真的!??我的胸里,像给什么填满了,我不能再写了!你等我下一次的信罢!

这封信和前一封信,你或者会同时收到。

隔一天的日记里,还有下面的一篇笔记,说明了是那一天寄给她的信:

我今天早上要搭小汽船向H城进发,以后我要在那边和人争面包吃了,也要在那边思慕K村了有你住在那边的K村,我思慕得更要亲切。

我昨晚在旅馆里梦见你睡在我腕上,我梦见你伏在我胸上,我梦见??!到后来我又梦见他,我在梦中失望极了,我在梦中哭了。

我初想不该写,也不敢写,现又觉得想写的不妨写。他们有他们的真理,我们有我们的真理。他们要把你属他,不属我。这不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幺?不是的,竟以百步笑五十步了!H姊!你说我们犯罪幺?我说他们都是犹太的祭司和长老们,他们是胡乱把圣者定罪!姊!你不要卑怯,你不要灰心!你要忍耐着等我!你不要忘记我!待我把愚昧的义理铲除去,把迂腐社会的束缚解了去!

他在以后的日记里,还抄上了以下的几封信:

我常在H城公园的树荫下,追忆我们俩的恋爱史中的最得意的几段。

自他来之后,我恨你对我的态度太寻常。到后来你把不理我的苦衷告诉了我,我又自恨太愚卤了,我又自恨爱你的心赶不上你爱我的了!

我上学去,你也上学去,他也上学去,我们三个一同上学去。最初我们三个的学生生活算很平和也算幸福。

他很爱你,他应当爱你,他自然的爱你。他或也知道我爱你,也知道不是像他一样的爱你。但他不知道我们俩的爱比他对你的爱还要正当,还要自然!

不知什么缘故,从那时起,我很恨他了!

我恨他之后,我只让他伴你同走,每天我一个人先到学校去,我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你说话。你看见我不理你,你偏向他多说话来气我,我恨你不过,我再和他讲和,只不理你!

我在这时解剖了你一半了,你一个人跑来和我讲和,我知道我战胜了他了!他是死守旧道的先生,他是旧樊笼里面的囚徒,他那里知道我们俩的神圣的恋爱!

我不放心离开你,我要求你给我个凭据爱我的凭证,你给了我,你并不迟疑的给了我,以后我很安心让你们并着肩走。

接姊来信,令人失望!N姊!这是我们俩中间的创作!N姊!你莫卑怯!你莫踌躇!你只管把你的心交付我!

我在准备战斗了!准备向M宣战!准备向你的母亲宣战!准备向戚族宣战!准备向社会宣战!

N姊!到了此刻,你不能信赖我,也要盲从我!你不要把无罪弄成有罪!我们可以去家,可以去国!我们只不愿做驽弱的妥协者!我们为坚持我们的主义,为图尽我们的责任,我们什么都情愿牺牲!

教会中人的颠倒是非不足以证我们的创作为有罪!一班全无根据,瞎评我们,嫉妒我们的人说的话,不足以证我们的创作为浅薄无聊!他们都是徒洁杯盘外面的伪善者!他们是专为自己隐恶扬善的假道学先生!

我信教会我信真的良好的教会,因为良好的教会一定认我们俩的创作!你本无罪,何用忏悔!应尽之责任不尽,借忏悔为名,遁入教会;像这种伪善的教会简直是养成罪恶的逋逃薮罢了!

这种创作,是我们俩的最神圣的、最纯洁的事业!慈爱的、良善的教会也忍心破坏我们俩的神圣的纯洁的事业么?

他们要恨恶我们,由他们恨恶,他们要反对我们的结合,由他们反对!我并不因为他们的恨恶和反对而生恐惧!我们要替未来的青年男女不是的,不独未来,是现在和未来倡个先例!我们的结合能成功,不单是我们的再生,也是一班青年男女的幸福!姊!我们俩的责任很重大,我们要

彻底的主张我们所抱的主义!我们若中途放弃我们的责任,使我们俩的创作有功亏一篑之叹;那么一班热烈的青年男女们会误解恋爱是可以不负责任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稍遇困难就可以消灭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受一种无意味的习惯支配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必适合于规矩方圆形式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必先预测其对外界所生的影响如何而后可以成立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必得一班愚众的同意始能成立的东西!

N姊!我寂寞的时候,你是我的安慰。我颓唐的时候,你是我的希望。我黑暗的时候,你是我的光明。我愚昧的时候,你是我的智慧。K村传来的消息果真,我这些宝贵的东西都要失掉了。他们也会在嘲笑我了!

??我梦见他,我梦见他拥抱着你。我梦见他和你接吻!我又梦见他们来对我说,你已有了未婚夫,未婚夫不是别人,是他!我所恨恶的他!如果这梦兆是真,我可怜我自己,我更可怜你,尤其可怜他!

他的怀疑终成了事实。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的人不消说个个都赞成欣羡,就连知道他和她的关系的人也因陋就简,以为这才是善后方法,不然K村中就要发生一种与礼教相抵触的大罪案!

这时候M和她是村人所羡妒的标的,是村中的King和,只有他一个逃罪的囚徒在H城咽泪。

她竟和M在K村的小礼拜堂成了礼,她算忏悔了!她算得救了!可是他呢?

M和她结婚后还接到一封信,像他写的又不像他写的M 夫人!听说你做了M家的女王了,早已即位了,我听见之下,欢慰得很。

他不知道可以问幺?怕夫人要骂我失礼。不过我很想知道夫人是什么时候行了加冕式的!我想夫人在未即位之前,和他别后没有多久,就给性的冲动屈服了,是么?

夫人一个人在沉醉物质的享乐,肉的享乐,把一切应纪念的事情忘掉了。他一个人在无情的人海中为夫人痛哭,夫人有一秒钟的工夫念及他幺?

他因为想始终爱护夫人,才离开夫人到和夫人坚约了一定回来看夫人,夫人也对他发了誓说一定不会对不住他。他信爱夫人像信爱他的祖国,他像为国出征的军人一般的很喜欢踊跃的去了。

夫人不爱他了,尽可当他是夫人穿破了不堪再穿的靴子,置之不理。何必又像夸示给人看似的带了他所恨恶的到车站来呢?这不是一种难堪的讽刺幺?

夫人对他的态度,虽然冷酷,但他还始终一贯的不忘夫人,因为夫人从前的热血在他血管中还循环着不容易冷息。

他在H市像被水围着的蚂蚁,到这边去不妥,到那边去也不妥,总找不着一所安身的地点,每天只觉得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似的。

滞在H市者两星期!每天不管天气热,流着汗上二三百段的石级到有名的H市公园去的是谁?在园内的棕榈树下坐着,从衣袋里取出张相片流着泪看的是谁!看了之后把片送到嘴边去的又是谁?世间像这种痴人很多,不算什么奇事,不过这也得报告夫人知道??

她的丈夫死后三个月,她听见他和一位女文艺家订了婚约。这个消息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失望。

“我不信她会把我的王位占了去!”他是H市Q病院的院长了。他虽然业医,但他在文艺家的发表,不在医学家的发表之下。她去年M来H市,才发见了他的作品。她把前事忘了似的不时和M来Q病院看他,他反有些不愿意会她了。

“爱情是怎么一种东西?我今知道了!”他常一人叹息着说。“院长!M夫人又来了。”一个年轻的穿看护妇服装的带了一位穿黑衣服的女人进来。

“快九点多钟了,这么晚还来做什么?”看护妇出去后,他把室门关上,走近她,替她除去外衣。两个人低首站在室隅的大炉前。有一种许久不闻,耐人寻味的香气不时扑进他鼻孔里来。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

“怎的许久不到我家里来?”“不得空。”他还是低着头。“婚约真的幺?”“真的!”

“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为爱你的缘故!”“不能再革命幺?”“时期不同从前了!”“血还循环着幺?”

“早冷息了!”他走近案前,从书堆里取出原稿本一册交给她。她翻看首页来读这篇序文,序文的后五节有一段:

“?本书原稿之抄写悉出吾之爱友未婚妻——L之手。

且得伊资助者,亦复不少,特志之以表谢忱??”她气得几乎要把这本原搞撕个粉碎。

再翻内容的一段:“他对他所爱的说??”

“你还在追忆我们的过去幺?”她读了一句,微笑着翻过头来问他。

“请再读下去。”

“我到H市以后写了多少信,给X夫人,求X夫人要恢复从前对我的爱,因为我的灵魂早给夫人收藏在胸坎里,离开夫人怕不容易活着??但X夫人只给了我一封比嚼棉花还要无味的信??”“他对他所爱的总不说X 夫人对他不好。他只说夫人从前如何的爱他,如何的看护他,如何的安慰他??”

“‘你不当犯这种罪!’他所爱的凛然的对他说??他和夫人的关系,他完全告诉他的所爱了他所爱的也就恕了他从前的一切罪恶!”

她像死人一般的苍白,也像死人一般的冰冷。他在医院门首望着她所乘的手车在黑暗中消灭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羊子山矿山。

张资平作品介绍

创作书目

冲积期化石(长篇小说) 1922年,上海,泰东书局

爱之焦点(小说集) 1923年12月,上海,泰东书局

飞絮(长篇小说) 1926年6月,上海,创造社出版部

苦莉(长篇小说) 1927年3月,上海,创造社出版部

不平衡的偶力(长篇小说) 1927年4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最后的幸福(长篇小说) 1927年,上海,现代书局

欧洲文艺史纲(理论) 1929年11月,上海,联合书店

爱力圈外(长篇小说) 1929年11月,上海,乐华图书公司

长途(长篇小说) 1929年11月,上海,南强书店

爱之涡流(长篇小说) 1930年5月,上海,光明书店

天孙之女(长篇小说) 1930年7月,上海,文艺书局

张资平的恋爱小说(小说集) 1930年,上海,泰东书局

跳跃着的人们(长篇小说) 1930年,上海,复兴书局。

红雾(长篇小说) 1930年11月,上海,乐华图书公司

明珠与黑炭(长篇小说) 1931年1月,上海,光明书局

紫云(长篇小说) 1931年2月,上海,文艺书局

上帝的儿女们(长篇小说) 1931年7月,上海,光明书局

北极圈里的王国(长篇小说) 1931年12月,上海,现代书局

黑恋(长篇小说) 1932年,上海,现代书局

资平自传(传记) 1933年,上海,第一出版社

无灵魂的人们(长篇小说) 1933年2月,上海,晨报社出版部

资平小说集(共三卷) 1933年3月,上海,现代书局

资平自选集 1933年8月,上海,乐华图书公司

新红A 字(长篇小说) 1945年7月,上海,知行出版社

冲积期化石.飞絮.苔莉(小说集) 1988年4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爱之焦点(小说集) 1989年5月,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红雾(长篇小说) 1993年6月,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本书为该出版社以“张资平情爱小说作品系列”为总题再版的张资平长篇小说中的一部。同时再版的还有《黑恋》、《长途》、《苔莉》、《青年的爱》’《天孙之女》、》《最后的幸福》、《青春的悲哀》等八部。

性的等分线(小说集) 1993年10月,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上帝的儿女们(小说集) 1994年,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资平自传达室 1994年9月,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再版

张资平小说选(上、下册) 1994年10月,广州,花城出版社

译著书目

别宴(日本短篇小说集) 1926年3月,武昌,时中全合作书社

压迫(日本短篇小说集) 1928年6月,上海,新宇书店

平地风波(长篇小说) 与人合译。1928年9月,上海,乐群书店

草丛中(日本短篇小说集) 1928年10月,上海,乐群书店

文艺新论(理论) 日本藤森成吉原作。1930年3月,上海联合书店

资平译品选(翻译小说集) 1933年,上海,现代书局

衬衣(日本小说集) 1933年,上海,光华书局

人兽之间(长篇小说) 日本佐藤红绿原作。1936年,上海,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