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文学书系(套装共66册)
55252300000020

第20章 屐痕处处·感伤的行旅

半日的游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实在好不过,所以就搁下了当时正在赶着写的一篇短篇的笔,从湖上坐汽车驰上了江干。在儿时习熟的海月桥、花牌楼等处闲走了一阵,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觉得一个人有点寂寞起来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气便走到了二十几年前曾在那里度过半年学生生活的之江大学的山中。二十年的时间的印迹,居然处处都显示了面形:从前的一片荒山,几条泥路,与夫乱石幽溪,草房藩溷,现在都看不见了。尤其要使人感觉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两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树;当时只同豆苗似的几根小小的树秧,现在竟长成了可以遮蔽风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长林。不消说,山腰的平处,这里那里,一所所的轻巧而经济的住宅,也添造了许多;像在画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虽仍依阳,但校址的周围,变化却竟簇生了不少。第一,从前在大礼堂前的那一丝空地,本来是下临绝谷的半边山道,现在却已将面前的深谷填平,变成了一大球场。大礼堂西北的略高之处,本来是有几枝被朔风摧折得弯腰屈背的老树孤立在那里的,现在却建筑起了三层的图书文库了。二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日的两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这一短短的时节,来比起天地的悠长来,原不过是像白驹的过隙,但是时间的威力,究竟是绝对的暴君,曾日月之几何,我这一个本在这些荒山野径里驰骋过的毛头小子,现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着看着,又微微地叹着,自山的脚下,走上中腰,我竟费去了三十来分钟的时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员的住宅,我的此来,原因为在湖上在江干孤独得怕了,想来找一位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而自美国回来之后就在这母校里服务的胡君,和他来谈谈过去,赏赏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这里来探到一点故乡的消息的。

两个人本来是上下年纪的小学校的同学,虽然在这二十几年中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或当暑假,或在异乡,偶尔遇着的时候,却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会生起在各个的胸中。我的这一回的突然的袭击,原也不过是想使他惊骇一下,用以加增加增亲热的效力的企图;升堂一见,他果然是被我骇倒了。

“哦!真难得!你是几时上杭州来的?”他惊笑着问我。

“来了已经多日了,我因为想静静儿的写一点东西,所以朋友们都还没有去看过。今天实在天气太好了,在家里坐不住,因而一口气就跑到了这里。”

“好极!好极!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罢,沿钱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风景,实在是不错!”

沿溪入谷,在风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着,谈着,走到九溪十八涧的口上的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去山不过丈来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条上坐落,等茶庄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间,向青翠还像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两人在路上,说话原已经说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庄,都不想再说下去,只瞪目坐着,在看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忽而嘘朔朔朔的一声,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飞鹰,像霹雳似的叫过了,两山的回音,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我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回响过后,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集了拢来,更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说:

“真静啊!”

“真静啊!”

等老翁将一壶茶搬来,也在我们边上的石条上坐下,和我们攀谈了几句之后,我才开始问他说:

“久住在这样寂静的山中,山前山后,一个人也没有得看见,你们倒也不觉得怕的么?”

“怕啥东西?我们又没有龙连(钱),强盗绑匪,难道肯到孤老院里来讨饭吃的么?并且春三二月,外国清明,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几千。冷清的,就只不过这几个月。”

我们一面喝着清茶,一面只在贪味着这阴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不知不觉,竟把摆在桌上的四碟糕点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们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推荐着他们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说:

“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的结果吧,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等那壶龙井芽茶,冲得已无茶味,而我身边带着的一封绞盘牌也只剩下两枝的时节,觉得今天是行得特别快的那轮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虽掩下了一天阴影,而对面东首的山头,还映得金黄浅碧,似乎是山灵在预备去赴夜宴而铺陈着浓装的样子。我昂起了头,正在赏玩着这一幅以青天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见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

“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觉得这一串话是有诗意极了,就回头来叫了一声说:

“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他倒惊了起来,张圆了两眼呆视着问我:

“先生你说啥话语?”

“我说,你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说到了这里,他才摇动着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我们也一道笑了。付账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条石砌小路,我们俩在山嘴将转弯的时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还在那寂静的山腰,寂静的溪口,作不绝如缕的回响。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花 坞

“花坞”这一个名字,大约是到过杭州,或在杭州住上几年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的;尤其是游西溪的人,平常总要一到花坞。二三十年前,汽车不通,公路未筑,要去游一次,真不容易;所以明明知道这花坞的幽深清绝,但脚力不健,非好游如好色的诗人,不大会去。现在可不同了,从湖滨向北向西的坐汽车去,不消半个钟头,就能到花坞口外。而花坞的住民,每到了春秋佳日的放假日期,也会成群结队,在花坞口的那座凉亭里鹄候,预备来做一个临时导游的脚色,好轻轻快快地赚取游客的两毛小洋;现在的花坞,可真成了第二云栖,或第三九溪十八涧了。

花坞的好处,是在它的三面环山,一谷直下的地理位置,石人坞不及它的深,龙归坞没有它的秀。而竹木萧疏,清溪蜿绕,庵堂错落,尼媪翩翩,更是花坞独有的迷人风韵。将人来比花坞,就像浔阳商妇,老抱琵琶;将花来比花坞,更像碧桃开谢,未死春心;将菜来比花坞,只好说冬菇烧豆腐,汤清而味隽了。

我的第一次去花坞,是在松木场放马山背后养病的时候,记得是一天日和风定的清秋的下午,坐了黄包车,过古荡,过东岳,看了伴凤居,访过风木庵(是钱唐丁氏的别业),感到了口渴,就问车夫,这附近可有清静的乞茶之处?他就把我拉到了花坞的中间。

伴凤居虽则结构堂皇,可是里面却也坍败得可以;至于杨家牌楼附近的风木庵哩,丁氏的手迹尚新,茅庵的木架也在,但不晓怎么,一走进去,就感到了一种扑人的霉灰冷气。当时大厅上停在那里的两口丁氏的棺材,想是这一种冷气的发源之处,但泥墙倾圮,蛛网绕梁,与壁上挂在那里的字画屏条一对比,极自然地令人生出了“俯仰之间,已成陈迹”的感想。因为刚刚在看了这两处衰落的别墅之后,所以一到花坞,就觉得清新安逸,像世外桃源的样子了。

自北高峰后,向北直下的这一条坞里,没有洋楼,也没有伟大的建筑,而从竹叶杂树中间透露出来的屋檐半角,女墙一围,看将过去却又显得异常的整洁,异常的清丽。英文字典里有的这一个名字;而形容这些茅屋田庄的安闲小洁的字眼,又有着许多像,,的绝妙佳词,我虽则还没有到过英国的乡间,但到了花坞,看了这些小庵却不能自己地便想起了这种只在小说里读过的英文字母。我手指着那些在林间散点着的小小的茅庵,回头来就问车夫:“我们可能进去?”车夫说:“自然是可以的。”于是就在一曲溪旁,走上了山路高一段的地方,到了静掩在那里的,双黑板的墙门之外。

车夫使劲敲了几下,庵里的木鱼声停了,接着门里头就有一位女人的声音,问外面谁在敲门。车夫说明了来意,铁门闩一响,半边的门开了,出来迎接我们的,却是一位白发盈头,皱纹很少的老婆婆。

庵里面的洁净,一间一间小房间的布置的清华,以及庭前屋后树木的参差掩映,和厅上佛座下经卷的纵横,你若看了之后,仍不起皈依弃世之心的,我敢断定你就是没有感觉的木石。

那位带发修行的老比丘尼去为我们烧茶煮水的中间,我远远听见了几声从谷底传来的鹊噪的声音;大约天时向暮,乌鹊来归巢了,谷里的静,反因这几声的急噪,而加深了一层。

我们静坐着,喝干了两壶极清极酽的茶后,该回去了,迟疑了一会,我就拿出了一张纸币,当作茶钱,那一位老比丘尼却笑起来了,并且婉慢地说:

“先生!这可以不必;我们是清修的庵,茶水是不用钱买的。”

推让了半天,她不得已就将这一元纸币交给了车夫,说:“这给你做个外快罢!”

这老尼的风度,和这一次逛花坞的情趣,我在十余年后的现在,还在津津地感到回味。所以前一礼拜的星期日,和新来杭州住的几位朋友遇见之后,他们问我“上哪里去玩?”我就立时提出了花坞,他们是有一乘自备汽车的,经松木场,过古荡东岳而去花坞,只须二十分钟,就可以到。

十余年来的变革,在花坞里也留下了痕迹。竹木的清幽,山溪的静妙,虽则还同太古时一样,但房屋加多了,地价当然也增高了几百倍;而最令人感到不快的,却是这花坞的住民的变作了狡猾的商人。庵里的尼媪,和退院的老僧,也不像从前的恬淡了,建筑物和器具之类,并且处处还受着了欧洲的下劣趣味的恶化。

同去的几位,因为没有见到十余年前花坞的处女时期,所以仍旧感觉得非常满意,以为九溪十八涧、云栖决没有这样的清幽深邃;但在我的内心,却想起了一位素朴天真,沉静幽娴的少女,忽被有钱有势的人奸了以后又被弃的状态。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皋 亭 山

皋亭山俗称半山,以“半山娘娘庙”出名。地在杭城东北角,与城市相去大约有十五六里路之遥。上半山进香或试春游的人,可以从万安桥头下船,一直的遵水路向东北摇去。或从湖墅、拱宸桥以及城里其他各埠下船去都行。若从陆路去,最好是坐火车到笕桥下车,向北走去,到半山只有七里;倘由拱宸桥走去,怕要走十多里路了,而路又曲折容易走错。汽车路,不知通到了什么地方,因为航空学校在皋亭山下笕桥之南三五里,大约汽车路总一定是有的。

先说明了这一条路径,其次要说我去游皋亭的经验了,这中间,还可以插叙些历史上的传说进去。

自前年搬到了杭州来住后,去年今年总算已经过了两个春天。我所最爱的季节,在江南是秋是冬,以及春初的一二个月。以后天气一热,从春晚到夏末,我简直是一个病夫;晚上睡不着觉,日里头昏脑涨,不吃酒也像是个醉狂的人。去年春天,为防止这一种疰夏——其实也可以说是疰春——病的袭来,老早我就在防卫,想把身体炼得好些,可以敌得过浓春的压迫,盛夏的熏蒸。故而到了春初,我就日日的游山玩水,跑路爬高,书也不读,文章也不写。有一天正在打算找出一处不曾去过的地方来,去游它一天,消磨那一日长闲的春昼,恰巧有一位多年不见的诗人何君来了,他是住在临平附近的人,对于那一边的地理,是很熟悉的。我问说:“临平山,超山,唐栖镇,都已经去过了,东面还有更可以玩的地方没有?”他垂头想了一想,就说:“半山你到过没有?”我说:“没有!”于是就决定了一道去游半山。

半山本名皋亭山,在清朝各诗人的集子里,记游皋亭看桃花的诗词杂文很多很多;我们去的那一天,桃花虽还没有开,但那一年春天来得较迟,梅花也许是还有的。皋亭虽不是出梅子的地方,可是野人篱落,一树半枝的古梅,倒也许比梅林更为有趣;何君从故乡来,说迟梅还正在盛开,而这一天的天气,也正适合于探梅野步。

我们去时,本打算上笕桥去下车,以后就走到皋亭山上庙里去吃午餐的;但一到车站,听说四等车已经开了,于是不得已只能坐火车到了拱宸桥。

在拱宸桥下车,遥望着皋亭的山色,向北向东,穿桑林,过小桥,一路的走去,那一种萧疏的野景,实在也满含着牧歌式的情趣。到了离皋亭山不远,入沿堤一处村子里的时候,梅花已经看了不少,说话也说尽了两三个钟头,而肚里也有点像贪狼似的饿了。

我们在堤上的一家茶馆里,烘着太阳,脱下衣服,先喝了两大碗土烧酒,吃了十几个茶叶蛋,和一大包花生米豆腐干。村里的人,看见我们食量的宏大,行动的奇特,在这早春的农闲期里,居然也聚集拢了许多农工织女,来和我们攀谈。中间有一位抱小孩子的二十二三的少妇,衣服穿得异常的整齐,相貌也生得非常之完满,默默微笑着坐在我们一丛人的边上,在听我们谈海天,说笑话,而时时还要加以一句两句的羞缩的问语。何诗人得意之至,酒喝完后,诗兴发了,即席就吟成了一首七言长句,后来就题上了“半山娘娘庙”的墙壁;他要我和,我只做成了一半,后一半却是在回来的路上做的,当然是出韵了,原诗已经记不出来,我现在先把我的和诗抄在下面:

春愁如水刀难断,村酿偏醇醉易狂,

笑指朱颜称白也,乱抛青眼到红妆,

上方钟定夫人庙,东阁诗成水部郎,

看遍野梅三百树,皋亭山色暮苍苍。

因为我们在茶馆里所谈的,就是这一首诗里的故实。

他们说:“半山娘娘最有灵感,看蚕的人家,每年来这里烧香的,从二月到四月,总有几千几万。”

他们又说:“半山娘娘,是小康王封的。金人追小康王到了这山的半腰,小康王无处躲了,幸亏这娘娘一把沙泥,撒瞎了追来的金人的眼睛。”

又有一个老农夫订正这一个传说:“小康王逃入了半山的山洞,金人赶到了,幸亏娘娘把一篓细丝倒向了洞口,因而结成了蛛网。金人看见蛛网满洞,晓得小康王决不躲在洞里,所以又远追了开去。”

凡此种种,以及香灰疗病,娘娘托梦等最近的奇迹,他们都说得活灵活现,我们仿佛是身到了西方的佛国。故而何诗人做了诗,而不是诗人的我也放出了那么的一“臭”,其实呢,半山庙所祀的为倪夫人;据说,金人来侵,村民避难入山;向晚大家回村去宿,独倪夫人怕被奸污,留居山上,夜间为毒蛇咬死。人悯其贞,故立庙祀之。所谓撒沙,所谓倒丝筐,都是由这传说里滋生出来的枝节,而祠为宋敕,神为女神,却是实事。

我们饱吃了一顿,大笑了一场,就由这水边的村店里走出,沿堤又走了二三里路,就走上了皋亭脚下的一个有山门在的村子.这里人家更多,小店里的货色也比较得完备。但村民的新年习惯,到了阴历的二月还未除去,山门前的亭子里,茶店里,有许多人围着在赌牌九。何诗人与我,也挤了进去,押了几次,等四毛小洋输完后,只好转身入山门,上山去瞻仰半山娘娘的像了。

庙的确是在半山,庙里的匾额、签文,以及香烛之类,果然堆叠得很多。但正殿三间,已经倾颓灰黑了,若再不修理,怕将维持不下去。西面的厢房一排数间,是厨房,也是管庙管山的人的宿舍,后面更有一个观音堂,却是新近修理粉刷过的。

因为半山庙的前后左右,也没有什么好看,桃树也并没有看见,梅花更加少了,我们就由倪夫人庙西面的一条山路走上了山顶。登高而望远,风景是总不会坏的,我们在皋亭山顶,自然也看见了杭州城里的烟树人家与钱塘江南岸的青山。

从山顶下来,时间已经不早了,何诗人将诗题上了西厢的粉壁后,两人就跑也似的走到了笕桥。

一年的岁月,过去得很快;今年新春刚过,又是饲蚕的时节了,前几天在万安桥头闲步,并且还看见了桅杆上张着黄旗的万安集、半山、超山进香的香船,因而便想起了去年的游迹,因而又发出了一“臭”:

半堤桃柳半堤烟,急景清明谷雨前,

相约皋亭山下去,沿河好看进香船。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七日

城里的吴山

不管是到过或没有到过杭州的人,只须是受过几年中学教育的,你倘若问他:“杭州城里有什么大自然的好景?”他总会毫不思索地回覆你一声“西湖”!其实西湖却是在从前的杭州城外的,以其在杭城之西而得名。真正在杭州城里的大观,第一要推吴山(俗名城隍山),可是现在来杭州的游客,大半总不加以注意;就是住在杭州的本地人,也一年之中去不得几次,这才是奇事。我这一回来称颂吴山,若说得僭一点,也可以说是“我的杭州城的发见”,以效 之颦;不过吴山在辛亥革命以前,久已经是杭州唯一的游赏之地,现在的发见,原也只是重翻旧账而已。

吴山,春秋时为吴南界,以别于越,故曰吴山。或曰,以伍子胥故,讹伍为吴,故《郡志》亦称胥山,在镇海楼(即鼓楼)之右。盖天目为杭州诸山之宗,翔舞而东,结局于凤凰山;其支山左折,遂为吴山;派分西北,为宝月为蛾眉,为竹园;稍南为石佛,为七宝,为金地,为瑞石,为宝莲,为清平,总曰吴山。……

这是田叔禾《西湖游览志》卷十二记南山城内胜迹中之关于吴山的记载。二十余年前,杭州人说是出游,总以这吴山为目的;脚力不继的人,也要出吴山的脚下,上涌金门外三雅园等地方去喝茶;自辛亥革命以来,旗营全毁,城墙拆了,游人就集中在湖滨,不再有上城隍山去消磨半日光阴的事情了。

吴山的好处,第一在它的近,第二在它的并不高,元时平章答剌罕脱欢所甃的那数百级的石级,走走并不费力。可是一到顶上,掉头四顾,却可以看得见沧海的日出,钱塘江江上的帆行,西兴的烟树,城里的人家;西湖只像一面圆镜,到城隍山上去俯看下来,却不见得有趣,不见得娇美了。还有一件吴山特有的好处,是这山上的怪石的特多;你若从东面上山,一直的向南向西,沿岭脊走去,在路上有十几处可以看到这些神工鬼斧的奇岩怪石。假山叠不到这样的巧,真山也决没有这样的秀,而襟江带湖、碧天四匝、僧庐道院、画阁雕栏、茂林修竹、尘市炊烟等景物,还是不足道的余事。

还有一层,觉得现在的吴山,对于我,比从前更觉得有味的,是游人的稀少。大约上吴山去的,总以春秋二节的烧香客为限;一般的游人,尤其是老住在杭州的我所认识的许多朋友,平时决不会去的。乡下的烧香客,在香市里虽则拥挤不堪,可是因为我和他们并不相识,所以虽处在稠人广众之中,我还可以尽情地享受我的孤独。

自迁到杭州来后,这城隍山的一角,仿佛是变了我的野外的情人;凡遇到胸怀悒郁,工作倦颓,或风雨晦暝,气候不正的时候,只消上山去走它半天,喝一碗茶两杯酒,坐两三个钟头,就可以恢复元气,爽飒地回来,好像是洗了一个澡。去年元日,曾去登过,今年元日,也照例的去;此外凡遇节期,以及稍稍闲空的当儿,就是心里没有什么烦闷,也会独自一个踱上山去,癫坐它半天。

前次语堂来杭,我陪他走了半天城隍山后,他也看出了这山的好处来了,我们还谈到了集资买地,来造它一个俱乐部的事情。大约吴山卜筑,事亦非难,只教有五千元钱,以一千元买地,四千元造屋,就可以成功了;不过可惜的,是几处地点最好的地方,都已经被有钱有势、不懂山水的人侵占了去,我们若来,只能在南山之下,买几方地,筑数椽屋;处境不高,眺望也不能开畅,与山居的原意,小有不合而已。

不久之前,更有几位研究中国文学的外人来游,我也照例的陪他们游过吴山之后,他们问我说:“金人所说的立马吴山第一峰,是什么意思?”他们以为吴山总是杭州最高的山,所以金人会有这样的诗语。我一时解答不出,就只指示了他们以一排南宋故宫的遗址。大约自凤山门以西,沿凤凰山而北的一段,一定是南宋的大内,穿过万松岭,可以直达湖滨的。他们才豁然大悟地说:“原来是如此,立马吴山,就可以看得到宫城的全部,金人的用意也可算深了。”这一个对于第一峰三字的解释,不知究竟正确不正确。但南宋故宫的遗址,却的确可以由城隍山或紫阳山的极顶,看得一望无遗的。

一九三五年五月八日

国道飞车记

两浙的山水,差不多已经看到十之七八了,只有杭州北去,所谓京杭国道的一带,自从汽车路修成之后,却终于没有机会去游历。像莫干山,像湖州,像长兴等处,我去的时候,都系由拱宸桥坐小火轮而去,至今时隔十余年,现在汽车路新通,当然又是景象一变了,因而每在私私地打算,想几时腾出几日时间来,从杭州向北,一直的到南京为止,再去试一番混沌的游行。

七月二十一日,亦即阴历六月下旬的头一天,正当几日酷暑后的一个伏里的星期假日,赵公夫妇,先期约去宜兴看善卷、庚桑两洞的创制规模;有此一对好游侣,自然落得去领略领略祝英台的故宅,张道陵的仙岩了。所以早晨四点钟的时候,就性急慌忙地立向了苍茫的晨色之中,像一只鹤样,伸长了头,尽在等待着一九五号汽车的喇叭声来。

六点多钟到了旗下,和朱惠清夫妇,一共三对六人,挤入了一辆培克轿车的中间。出武林门,过小河寨,走上两旁有白杨树长着的国道的时候,大家只像是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嘻嘻哈哈,你说一声“这风景多么好!”我唱一句“青山绿水常在面前!”把所有的人生之累,都撒向汽车后面的灰尘里去了。

飞跑了二三十分钟,面前看见了一条澄碧的清溪,溪上有一围小山,山上山下更有无数的白壁的人家,倒映在溪水的中流,大家都说是瓶窑到了;是拱宸桥以北的第一个大镇,也就是杭州属下四大镇中间的一个。前两个月,由日本庚款中拨钱创设的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所长中尾博士来浙江调查地质,曾对我说过,瓶窑是五百年前窑业极盛的地方;虽则土质不十分细致,但若开掘下去,也还可以掘出许多有价值的古瓶古碗来。车从那条架在苕溪溪上的木桥上驶过,我心里正在打算,想回来的时候,时间若来得及,倒也可以下车去看看,这瓶窑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

当这一个念头正还没有转完,汽车到了山后,却迟迟迟地突然发出了几声异样的响声。勃来克一攀,车刹住了;车夫跳下去检查了一下,上来再踏;车身竟摆下了架子,再也不肯动了;我们只能一齐下来,在野道旁一处车水的地方暂息了一下尘身。等车夫上瓶窑公路车站去叫了机器师来检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完了几个茶叶蛋,两杯黄酒,和三个梨儿;而四周的野景,南面的山坡,和一池浅水,数簇疏林,还不算是正式的下酒之物。

唱着自然的大道之歌,和一群聚拢来看热闹的乡下顽童,亨落呵落地将汽车倒推了车站的旁边,赵公夫妇就忙去打电话叫汽车;不负责任的我们四人,便幸灾乐祸,悠悠地踏上了桥头,踏上了后窑的街市,大嚼了一阵油条烧饼、炒豆黄金瓜。好容易把电话打通,等第二乘汽车自杭州出发来接替的中间,我们大家更不忙不怕,在四十几分钟之内,游尽了瓶窑镇上磨子心、横街等最热闹的街市,看遍了四面有绿水回环着的回龙寺的伽蓝。

当第二乘接替的汽车到来,喇叭吹着,催我们再上车去的一刻,我们立在回龙寺东面的小桥栏里,看看寺后的湖光,看看北面湖上的群山,更问问上这寺里来出家养老,要出几百元钱才可以买到一所寮房的内部组织,简直有点儿不想上车,不想再回到红尘人世去的样子。

因为在瓶窑耽误了将近两小时的工夫,怕前程路远,晚上赶不及回杭州,所以汽车一发,就拼命地加紧了速度;所以驶过湖州,驶过烟波浩荡的太湖边上,都不曾下来拥鼻微吟,学一学骚人雅士的流连风景。但当走过江浙交界的界碑的瞬间,与过国道正中途太湖湖上有许多妨碍交通的木牌坊立着的一刹那,大家的心里,也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感慨,这是人类当自以为把“无限”征服了的时候,必然地要起来的一种感慨。宇宙之中,最显而易见的“无限”的观念,是空间与时间;人生天地间,与无限的时间和空间来一较量,实在是太渺小太可怜了;于是乎就得想个法子出来,好让大家来自慰一下。所以国界省界县界等等,就是人类凭了浅薄的头脑,想把无限的空间来加以限制的一种小玩意儿;里程的记数,与夫山川界路的划分,用意虽在保持私有财产的制度,但实际却可以说是我们对于“无限”想加以征服的企图。把一串不断的时间来划成年,分成月,更细切成日与时与分,其用意也在乎此,就是数的设定,也何尝不是出于这一种人类的野心?因为径寸之木,以二分之,便一辈子也分不完,一加一地将数目连加上去,也同样一辈子都加不尽的。

车过太湖,于受到了这些说不出理由的感动之外,我们原也同做梦似地从车窗里看到了一点点风景。烈日下闪烁着的汪洋三万六千顷的湖波,以及老远老远浮在那里的马迹山、洞庭山等的岛影,从飞驰着的汽车窗里遥望过去,却像是电影里的外景,也像是走马灯上的湖山。而正当京杭国道的正中,从山坡高处,在土方堤下看得见的那些草舍田畴,农夫牛马,以及青青的草色,矮矮的树林,白练的湖波,蜿蜒的溪谷,更像是由一位有艺术趣味的模型制作家手捏出来的山谷的缩图。

从国道向西叉去,又在高低不平的新筑支路上疾驰了二三十分钟,正当正午,车子却到了善卷洞外了。

善卷洞外的最初的印象,是一排不大有树木的小山,和许多颜色不甚调和的水泥亭子及洋房。虽说是洋房,但洞口的那一座大建筑物,图样也实在真坏;或许是建筑未完,布置未竣,所以给来游的人的最初印象,不甚高明;但洞内的水门汀路,及岩壁的开凿等工程,也着实还有些可以商量的地方。在我们这些曾经见过广西的岩洞,与北山三十六洞天的游客看来,觉得善卷洞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山洞而已,可是储先生的苦心经营,化了十余万块钱,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工的那一种毅力,却真值得佩服得很。善卷洞的最大特点,是由洞底流向后山出口的那一条洞里的暗水,坐坐船也有十几分钟好走;穿出后山,豁然开朗,又是一番景象了,这一段洞里的行舟,倒真是不可埋没的奇趣。我们因为到了洞里,大家都同饿狼似地感到了饥饿,并且下午回来,还有二三百里的公路要跑,所以在善卷洞中只匆匆看了一个大概。附近的古迹,像祝英台的坟和故宅,上面有一块吴天玺元年封禅囤碑立着的国山等处,都没有去;而守洞导游的一群貌似匪类的人,只知敲竹杠、不知领导游客,说明历史的种种缺点,更令我们这六位塞饱了面包和罐头食物的假日旅行者,各催生了可嫌的呕吐。竹杠原也敲得并不很大,但使用一根手杖,坐一坐洞里的石磉,甚而至于舒一舒下气,都要算几毛几分的大洋,却真有点儿气人。

从善卷洞出来,大约东面离洞口约莫有十里地左右的路旁,我们又偶然发现了一个芙蓉古寺。这寺据说是唐代的名刹,像是近年来新行修理的样子;四围的树木,门外的小桥,寺东面的一座洁净的客厅,都令人能够发生一种好感;而临走的时候,对于两毫银币的力钱的谢绝,尤其使我们感到了僧俗的界别;因为看和尚的态度,倒并不是在于嫌憎钱少,却只是对于应接不周的这件事情在抱歉的样子。

再遵早晨进去的原路出来,走到了一处有牌坊立着的三叉路口,是朝南走向庚桑亦即张公洞去的支路了,路牌上写着,有三公里多点的路程。

张公洞似乎已经由储先生完全整理好了,我们车到了后洞的石级之前,走上了对洞口的那一扇门前坐下,扑面就感到了一阵冷气,凉隐隐,潮露露,立在那一扇造在马鞍小岭上的房屋下的圆洞门前发着抖,更向下往洞口一看,从洞里哼出来的,却是一层云不像云烟不似烟的凉水蒸气。没有进洞,大家就高兴极了,说这里真是一块不知三伏暑的极乐世界。喝了几口茶,换上了套鞋,点着油灯,跟着守洞的人,一层一层的下去,大家的肌肤上就起了鸡粒;等到了海王厅的大柱下去立定,举头向上面前洞口瞭望天光的时候,大家的话声,都嗡嗡然变成了怪响。第一是鼻头里凝住了鼻液,伤起风来了;第二是因为那一个圆形的大石盖,几百丈方的大石盖,对说话的人声,起了回音。脚力强健的赵公夫妇,还下洞底里去看了水中的石柱,上前洞口去看天光,我们四个却只在海王厅里,饱吸着蝙蝠的大小便气,高声乱唱了一阵京调,因而嗡嗡的怪响,也同潮也似地涨满了全洞。

从庚桑洞出来,已经是未末申初的时刻了,但从支路驶回国道,飞驰到湖州的时候,太阳还高得很。于是大家就同声一致,决定走下车去,上碧浪湖头去展拜一回英士先生的坟墓。道场山上的塔院,湖州城里的人家,原也同几十年前的样子一样,没有什么改易,可是碧浪湖的湖道,却淤塞得可观,大约再过几十年,就要变得像大明湖一般,涨成一片的水田旱道无疑了;沧海变桑田,又何必麻姑才看得见,我就可以算是一个目睹着这碧浪湖淤塞的老寿星。

回来的路上,大约是各感到了疲倦的结果,两个多钟头,坐在车子面里,竟没有一个人发放一点高声的宏论;直到七点钟前,车到旗下,在朱公馆洗了一洗手脸,徒步走上湖滨菜馆去吃饭的中间,朱公才用了文言的语气,做了一篇批评今天的游迹的奇文,终于引得大家哈哈地发了笑,多吃了一碗稀饭,总算也是这一次游行的一个伟大的结局。

“且夫天下事物,有意求之,往往不能得预定的效果;而偶然的发生,则枝节之可观每有胜于根千万倍者。所谓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之古语,殆此之谓欤?即以今日之游踪而论,瓶窑的一役,且远胜于宜兴之两洞;关蓉的一寺,亦较强于碧浪的湖波;而一路之遥山近水,太湖的倒映青天,回来过拱埠时之几点疏雨,尤其是文中的佳作,意外的收成。总而言之,清游一日,所得正多,我辈亦大可自慰。若欲论功行赏,则赵公之指挥得体,夫人的辎重备粮,尤堪嘉奖;其次则飞车赶路,舆人之功不可磨;至于吟诗记事,播之遐迩,传之将来,则更有待于达翁,鄙见如此,质之赵公,以为何如?”

这一段名议论,确是朱公用了缓慢的湖北官音,随口诵出来的全文,认为不忍割爱,所以一字不易,为之记录于此。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过 富 春 江

前两天增嘏和他的妹妹,以及英国军官晏子少校()来杭州,我们于醉谈游步之余,还定下了一个上富春江去的计划。

这一位少校,实在有趣;在东方驻扎得久了,他非但生活习惯,都染了中国风,连他的容貌态度,也十足带着了中国气,他的身材本不十分高大,但背脊伛偻,同我们中国的中年人比较起来,向背后望去,简直是辨不出谁黄谁白;一般军人所特有的那一种挺胸突肚、傲岸的气象,在他身上,是丝毫也不具的。他的两脚又像日本人似地向外弓曲,立起正来,中间会露出一条小缝,这当然因为他是骑兵,在马背上过日子过得多的缘故。

他虽则会开飞机,开汽车,划船,骑马,但不会走路;所以他说,他不喜欢山,却喜欢水!在西湖里荡了两日舟,他问起近边更还有什么好的地方没有,我们就决定了再陪他上富春江去的计划;好在汽车是他自己会开,有半日的工夫,就可以往返的。

驶过六和塔下,走上江边一带波形的道上的时候,他果然喜欢极了,他说这地方有点像日本的濑户内海。江潮落了,江水绿得迷人;而那一天午后,又是淡云微日的暮秋天,在太阳底下走起路来,还要出一点潮汗。过了梵村,驰上四面是小山,满望是稻田的杭富交界的平原里,景象又变了一变,他说只有美国东部的乡村里,有这一种干草黄时的和平村景,他倒又想起在美国时候的事情来了。

由富阳站里,沿了新开的那条环城马路,把车开到了鹳山脚下,一步登天,爬上春江第一楼头眺望的时候,他才吃了一惊,说这山水真像是摩西的魔术。因为车由凌家桥转弯,跑在杭富道上,所见的只是些青山平谷,茅舍枫林;到得富阳,沿了那座弓也似的舒姑屏山脚,驶入站里,也只能看到些错落的人家,与一排人家南岸的高山;就是到了东城脚下,在很狭的新筑马路上走下车来的一刻,没有到过富阳的人,也决不会想到登山几步,就可以看见这一幅山重水复的黄子久的画图的。

我们在山头那株樟树下的石栏上坐了好久,增嘏并且还指着山下的一块汉高士严子陵先生垂钓处的石碑,将范文正公的祠堂记,以及上面七里泷边东台西台的故事,译给了这一位少校听。他听到了谢皋羽的西台恸哭的一幕,却兴奋起来了,说:“为什么不拿这个故事来做一本戏剧?像雪勒的《威廉退儿》一样,这地方倒也很可以起一座谢氏的祠堂。”

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他一面开着车,眼睛呆呆看着远处,一边却幽幽的告诉我和增嘏说:“我若要选择第二个国籍的话,那我情愿来做个中国人。”

车过分境岭后,他跳下车来,去看了一番建筑在近边山上的碉堡;我留在车里,陪伴着一位小姐,一位太太,从车窗里看见了他的那个向前微俯的背影,以及两脚蹒跚在斜阳衰草的山道上的缓步,我却突然间想起了一篇哈代的短篇,题名叫作《忧郁的骑兵》的小说。联想一活动,并且又想起刚才在鹳山上所谈的那一段话来了,皱鼻一哼,就哼出了这样的二十八字:

三分天下二分亡,四海何人吊国殇,

偶向西台台畔过,苔痕犹似泪淋浪。

双十节近在目前,我想将这几句狗屁诗来应景,把它当作国庆日的哀词,倒也使得。

一九三五年十月九日

西溪的晴雨

西北风未起,蟹也不曾肥,我原晓得芦花总还没有白,前两星期,源宁来看了西湖,说他倒觉得有点失望,因为湖光山色,太整齐,太小巧,不够味儿,他开来的一张节目上,原有西溪的一项;恰巧第二天又下了微雨,秋原和我就主张微雨里下西溪,好教源宁去尝一尝这西湖近旁的野趣。

天色是阴阴漠漠的一层,湿风吹来,有点儿冷,也有点儿香,香的是野草花的气息。车过方井旁边,自然又下车来,去看了一下那座天主圣教修士们的古墓。从墓门望进去,只是黑沉沉、冷冰冰的一个大洞,什么也看不见,鼻子里却闻吸到了一种霉灰的阴气。

把鼻子掀了两掀,耸了一耸肩膀,大家都说,可惜忘记带了电筒,但在下意识里,自然也有一种恐怖、不安、和畏缩的心意,在那里作恶,直到了花坞的溪旁,走进窗明几净的静莲庵(?)堂去坐下,喝了两碗清茶,这一些鬼胎,方才洗涤了个空空脱脱。

游西溪,本来是以松木场下船,带了酒盒行厨,慢慢儿地向西摇去为正宗。像我们那么高坐了汽车,飞鸣而过古荡、东岳,一个钟头要走百来里路的旅客,终于是难度的俗物,但是俗物也有俗益,你若坐在汽车座里,引颈而向西向北一望,直到湖州,只见一派空明,遥盖在淡绿成阴的斜平海上;这中间不见水,不见山,当然也不见人,只是渺渺茫茫,青青绿绿,远无岸,近亦无田园村落的一个大斜坡,过秦亭山后,一直到留下为止的那一条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处就在这里,尤其是当微雨朦胧,江南草长的春或秋的半中间。

从留下下船,回环曲折,一路向西向北,只在芦花浅水里打圈圈:圆桥茅舍,桑树蓼花,是本地的风光,还不足道;最古怪的,是剩在背后的一带湖上的青山,不知不觉,忽而又会得移上你的面前来,和你点一点头,又匆匆的别了。

摇船的少女,也总好算是西溪的一景;一个站在船尾把摇橹,一个坐在船头上使桨,身体一伸一俯,一往一来,和橹声的咿呀,水波的起落,凑合成一大又圆又曲的进行软调;游人到此,自然会想起瘦西湖边,竹西歌吹的闲情,而源宁昨天在漪园月下老人祠里求得的那枝灵签,仿佛是完全的应了,签诗的语文,是《鄘风桑中》章末后的三句,叫做“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此后便到了交芦庵,上了弹指楼,因为是在雨里,带水拖泥,终于也感不到什么的大趣,但这一天向晚回来,在湖滨酒楼上放谈之下,源宁却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的西溪,却比昨日的西湖,要好三倍。”

前天星期假日,日暖风和,并且在报上也曾看到了芦花怒放的消息,午后日斜,老龙夫妇,又来约去西溪,去的时候,太晚了一点,所以只在秋雪庵的弹指楼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阳,反照在芦花浅渚的高头,花也并未怒放,树叶也不曾凋落,原不见秋,更不见雪,只是一味的晴明浩荡,飘飘然,浑浑然,洞贯了我们的肠腑,老僧无相,烧了面,泡了茶,更送来了酒,末后还拿出了纸和墨,我们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边的芦花荡,就问无相,花要几时才能全白?老僧操着缓慢的楚国口音,微笑着说:“总要到阴历十月的中间;若有月亮,更为出色。”说后,还提出了一个交换的条件,要我们到那时候,再去一玩,他当预备些精馔相待,聊当作润笔,可是今天的字,却非写不可,老龙写了“一剑横飞破六合,万家憔悴哭三吴”的十四个字,我也附和着抄了一副不知在那里见过的联语:“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

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楼来,小河里起了晚烟,船中间满载了黑暗,龙妇又逸兴遄飞,不知上那里去摸出了一枝洞箫来吹着。“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倒真有点像是七月既望,和东坡在赤壁的夜游。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闽游滴沥之一

今年是一个闰年——闰三月——我老早就晓得在阳历二月尽头,要大冷几天;年纪大了一点,怕寒怕暑,比年青时厉害得多了,所以当旧历的年底,就在打算上什么地方去过一个冬尾和春头。

从前在一篇关于住所的话里,也曾提起过住家的适地。我以为北平住家,是最好也没有的地方,其次便想到了国民政府没有定鼎以前的南京,与偏处海滨,同时得享受海洋、大陆两种和谐气候的福州。自从这一篇不关大体,猥杂无聊的浅短文字,在《文学》的散文栏里发表以来,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接连着就来两个反响,致使我直到现在也不能够逃出它们的圈子。

反响的第一个,是一位有志者的愿意借给我以造屋的金钱;结果,于杭州住房之旁,一间避风雨的茅庐,就在去年年底,修盖起来了;到了现在,还是油漆未干,画龙之后,终于未曾点睛。反响的第二个,是这一回应了朋友之招,于阴历正月的初头,匆匆出走,附船南下的这一次的七闽之行。

上车的头一天晚上,杭州还是北风雨雪,寒冷得像在河北的旧都里一样。并且因为要决定出行与否的缘故,和内人还起了一场无谓的争执;闹闹吵吵,一直坐到了天亮,等太阳出来了的时候为止。上小面馆去吃了一碗鳝鱼面后,头脑虽说清醒了点,但将头深缩着在大氅的领里,看看天色,终于还不想马上就去上飘泊的长途。因此捱迟了一刻,又捱迟了一点,终于捱到了八点三十几分,离杭宁特快通车开车前只有二十分钟的时候。霞拼命的催我,早就把一包被包,和一只手提箱送上等在门口的黄包车去了,我临时还忘记了一串锁钥。

在阳光眩目的城站月台上立定,侧目西看看凤凰山上的朝霞,一阵西风,忽而又吹上我的头发,于是就想起了那顶新买的黑呢软帽还没有带来。霞着了急,马上去打电话;我倒还是随随便便的,今天趁这晴和的天气,再上孤山灵峰去走它一天,也不很好么?只教有钱,路总不会得卖完,到得明天,车总也自然会再开的。但是不多一忽,车子也从南星桥开来了,同时帽子也由佣人赶送到了站上;这么一来,迟疑的口实,都已经没有,不得已只好慢沌沌走上了车座。到上海是下午一点半的样子,在靖安轮船的舱里把身体横放倒的时候,看见太阳已经有点西斜,大约总在未末申初的几刻钟里了吧?不多一忽,船就开行了。

吴淞的进口出口,以及南行的海上风光,在这二十多年里,是不知道已经经过了多少次数的,所以也懒得上甲板上去吃西北风。和同舱的那位张涤如先生,一通问了姓名籍贯,知道彼此还是杭州许多亲戚朋友的Mutual Friend,所以我们喝着酒,谈着闲天,计算着船进马尾港口,横靠南台的时日与钟点,倒也忘记了离乡背井的悲哀。只是静默下来,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儿隐痛难熬,先还浑浑然不晓得究竟是为了什么?随后方想起了昨天晚上和霞的一场争吵,与今天开车时她那张立在铁栅外的苍白的脸,就是这一点心痛的病源。

“有办法,有办法,让我来打一个无线电回去安慰她吧!”

可是叫了船舱侍役来一问,却又说,船上原也有无线电机的设备,但是船客是不可以借此打电报的;因此我这一点心痛,终于苦受了两天两夜,直等船到了福州,在南台青年会住下,一个电报送出之后,方才稍稍淡薄了下去。

船进马尾港之先的一段渔村小岛的清景,以及大小五虎山、金刚腿、南北龟、瞿心庙、缺嘴将军等名胜故垒的眺望,想是到过福州的人,都看见过,听到过的事迹,我一时辨也辨不清,此地只能暂且不表,——记得在八九年前初到福州的时候,也曾经稍稍写过一点了——;只有一点,见了青山绿水的南国的海港,以及海港外山上孤立着的灯塔与洋楼,我心里倒想起了波兰显克微支的那一篇写守灯塔者的小说,与那威伊孛生的那出有名戏本《海洋夫人》里的人物与剧情。同时并且也想起了少年时候,一样的在这一种海港里进出时的心境,血潮一涨,老态也因而渐除,居然自己也跑上前跑落后地上甲板去和那些年少的同轮船者夹混了好半天。

三北公司闽行线的轮船靖安的唯一迷人处,是在直驶南台靠岸的六个大字;因为她的船身宽,船底平,乘着潮头,可以开进马尾,倒溯闽江而直上南台的新筑码头边上去靠岸;但是这一次,不晓得是我的运气呢还是晦气,终于受了她的一次骗。上海出口的时候,大家都说后天早晨船可以到马尾,第三天的中午,就可以到南台市上去买醉听歌了,所以船上的人,都非常之快活,仿佛是踏上了靖安的舱板,就等于已经踏上了南台的沙岸似的。并且天气也晴和,晚上还有了元宵节前的大半规上弦的月亮;风平浪静,在过最险恶的温州洋时,也同在长江里行船一样,船身一摇晃也不曾摇晃。可是到了该进马尾港的第三天的早晨,船只如同蚂蚁爬地球似的在口外的丛岛中徘徊,似乎对口外的白水青山,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船后面水波不兴,清风徐来,——用这两句古人的妙句来形容那一日船后面的情景,或者有人会感到诗意,但实际则推动机失去了作用,连船后面所必拖的一条水纹也激不起来,不消说当高速度前进时所振动起的那一股对面风,也终于没有——,比到苏东坡在赤壁放舟时的那种舒徐态度,我想只会得超过几分。因而等潮落之后,过了中午,我们才入了马尾,在江中间抛下了锚。幸亏赖张涤如君及几位在建设厅车务处任职的同船者的尽力,我才能于下午三点多点,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惊涛骇浪里爬上了小火轮,驶到了马尾的江边;否则,我想就是做了水鬼,也将问不到到阎王那里去的路程,因为苦竹钩辀,那些苦力船家搬运男女在那里讲的,不是中国话,也不是外国话,却是实实在在的马尾土话的缘故。

福州的情形大不同了;从前是只能从马尾坐小火轮去南台的一段路程,现在竟沿闽江东岸筑起了一条坦坦的汽车大道,大道上还有前面装置着一辆脚踏车,五六年前在上海的法界以及郊外也还看得见的三轮人力车在飞跑;汽车驶过鼓山的西麓,正当协和学院直下的里把路上,更有好几群穿着得极摩登的少年男女,在那里唱歌、散步,手挽着手的享乐浓春;汽车过后,那几位少女并且还擎摇着白雪似的手帕,微露着细磁似的牙齿,在向我招呼,欢笑,像在哀怜我的孤独,慰抚我的衰老似地。

到了南台,样子更不同了;从前的那些坍败的木头房屋,都变成了钢骨水泥的高楼;马路纵横,白牌子黑牌子的汽车也穿梭似的在鸣警笛。那一条架在闽江江上的长桥,——万寿桥——拆去了环洞,改成了平面,仓前山上住着的中外豪绅,都可以从门口直登汽车,直上城里去了;十年的岁月,在这里总算也留下了成绩,和我自身的十年之前初到这里时的那一种勇气勃勃的壮年期来一比,只觉得福州是打了一针返老还童的强壮针,而我却生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大病,两个面目,完全相背而驰了十年,各不能认识各的固有形容了;到了这里,我才深深地,深深地加倍感到了树犹如此,我老何堪的古人的叹息。

南台本来是从前的福州的商业中枢,因而乐户连云,烟花遍地,晚上是闹得离人不能够安枕的,但现在似乎也受了世界经济衰落的影响,那一批游荡的商人,数目却减少了。大桥的南面是中洲,中洲的南面是仓前山,这两处地方,原系福州附廓的佳丽住宅区,若接亦离,若离也接,等于鼓浪屿之于厦门一样,虽则典丽华贵,依旧是不减当年,但远看过去,似乎红墙上的夕照,也少了一层光辉,这大约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吧?否则,想总是十年来的尘土,飞上了那些山上的洋楼,把它们的鲜艳味暗淡化了的缘故。

在南台的高楼上住下的第一晚,推窗一看,就看见了那一轮将次圆满的元宵前的皓月,流照在碎银子似的闽江细浪的高头。天气暧极,在夜空气里着实感到了一种春意,在这一个南国里的春宵,想该是虫声新透绿窗纱的时候了。看不多时,果然铜铜盘铜铜盘地来了几班踏高跷、跳龙灯的庆祝元宵者的行列,从大桥上经过,在走向仓前山去;于是每逢佳节思亲的感触,自然也就从这几列灯火的光芒上,传染到了我的心里,又想起闺中的小儿女来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撇下了窗前的美景,灭去了灯,关上了门,睡下去寻还乡的美梦,虽然有没有梦做,原也是说不定的。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写

原载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六日《宇宙风》半月刊等十三期

闽游滴沥之二

曾经到过福州的一位朋友写信来,说福建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依次序来排列,当为:第一山水,第二少女,第三饮食,第四气候。福建的山水,实在也真美丽;北峙仙霞,西耸武夷,蜿蜒东南直下,便分成无数的山区。地气温暖,微雨时行,以致山间草木,一年中无枯萎的时候。最奇怪的,是梅花开日,桃李也同时怒放;相思树、荔枝树、榕树、杜松之属,到处青葱欲滴,即在寒冬,亦像是首夏的样子。

闽江发源浦城县北渔梁山下,亦称建溪,又叫剑江,更有一个西江的别号;大抵随地易名,到处收纳清溪小水,曲折而达福州,更从南台折而向东向南,以入于海。水色的清,水流的急,以及湾处江面的宽,总之江上的景色,一切都可以做一种江水的秀逸的代表;扬子江没有她的绿,富春江不及她的曲,珠江比不上她的静。人家在把她譬作中国的莱茵,我想这譬喻总只有过之,决不会得不及。

你试想想,福建既有了那么些个山,又有了这么大的一条水,盘旋环绕,终岁绿成一片,自然的风景,哪里还会得比别处更差一点儿?然而“逢人都问武夷山”,仿佛是福建的景致,只限在闽西崇安的一角,除了九曲的清溪,三十六峰的崇山峻岭而外,别的就不足道似的,这又是什么缘故?想来想去,我想最大的原因,总还是在古代交通的不便。因为交通不便之故,所以外省的人士,很少有得到福建来的;一二个驰骋中原的闽中骚客,懒得把乌龟山、蛇山、老虎山、狮子山等小山浅水,一一的列举出来,就只言其大者著者的武夷山来包括一切;于是外面的人,只晓得福建仅有武夷的三三六六,而返射过来,福建人也只知道唯有武夷山是值得向人夸说的了。其实呢,在闽江的两岸,以及从闽东直下,一直至诏安和广东接壤的海滨一带,都是无山不秀,无水不奇的地方;要取景致,非但是十景八景,可以随手而得,就是千景万景,也不难给取出很风雅很好听的名字来,如我们故乡西湖上的平湖秋月、苏堤春晓之类。

说虽则如此的说,但因尘事的劳人,闽南闽北,直到今日,我终还没有去过,所以详细的记叙,只好等诸异日;现在只能先从实地见过到过的地方说起,还是来记一点福州以及附廓的山川大略吧。

周亮工的《闽小纪》,我到此刻为止,也还不曾读过,但正在托人搜访,不知他所记的究竟是些什么。以我所见到的闽中册籍,以及近人的诗文集子看来,则福州附廓的最大名山,似乎是去东门外一二十里地远的鼓山。闽都地势,三面环山,中流一水,形状绝像是一把后有靠背左右有扶手的太师椅子。若把前面的照山,也取在内,则这一把椅子,又像是面前有一横档,给一二岁的小孩坐着玩的高椅了。两条扶手的脊岭,西面一条,是从延平东下,直到闽侯结脉的旗山;这山隔着江水,当夕阳照得通明,你站上省城高处,障手向西望去,原也看得浓紫缊 ;可是究竟路隔得远了一点,可望而不可即,去游的人,自然不多。东面的一条扶手,本由闽侯北面的莲花山分脉而来,一支直驱省城,落北而为屏山,就成了上面有一座镇海楼镇着的省城座峰;一支分而东下,高至二千七八百尺,直达海滨,离城最远处,也不过五六十里,就是到过福州的人,无不去登,没有到过福州的人,也无不闻名的鼓山了。鼓山自北而东而南,绵亘数十里,襟闽江而带东海,且又去城尺五,城里的人,朝夕偶一抬头,在无论什么地方,都看得见这座头上老有云封,腰间白墙点点的磈奇屏障。所以到福州不久,就有友人,陪我上山去玩;玩之不足,第二次并且还去宿了一宵。

鼓山的成分,当然也和别的海边高山一样,不外乎是些岩石泥沙树木泉水之属;可是它的特异处,却又奇怪得很,似乎有一位同神话里走出来的艺术巨人,把这些大石块、大泥沙,以及树木泉流,都按照了多样合致的原理,细心堆叠起来的样子。

坐汽车而出东城,三十分钟就可以到鼓山脚下的白云廨门口;过闽山第一亭,涉利见桥,拾级盘旋而上,穿过几个亭子,就到半山亭了;说是半山,实在只是到山腰涌泉寺的道路的一半,到最高峰的屴———俗称卓顶———大约总还有四分之三的路程。走过半山亭后,路也渐平,地也渐高,回眸四望,已经看得见闽江的一线横流,城里的人家春树,与夫马尾口外,海面上的浩荡的烟岚。路旁山下,有一座伟大的新坟,深藏在小山的怀里,是前主席杨树庄的永眠之地;过更衣亭、放生池后,涌泉寺的头山门牌坊,就远远在望了,这就是五代时闽王所创建的闽中第一名刹,有时候也叫作鼓山白云峰涌泉院的选佛大道场。

涌泉寺的建筑布置,原也同其他的佛丛林一样,有头山门、二山门、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后大殿、藏经楼、方丈室、僧寮客舍、戒堂、香积厨等等,但与别的大寺院不同的,却有三个地方。第一,是大殿右手厢房上的那一株龙爪松;据说未有寺之先,就有了这一株树,那么这棵老树精,应该是五代以前的遗物了,这当然是只好姑妄听之的一种神话;可是松枝盘曲,苍翠盖十余丈周围,月白风清之夜,有没有白鹤飞来,我可不能保,总之以躯干来论它的年纪,大约总许有二三百岁的样子。第二,里面的一尊韦驮菩萨,系跷起了一只脚,坐在那里的。关于这镇坐韦驮的传说,也是一个很有趣味的故事,现在只能含混的重述一下,作未曾到过鼓山的人的笑谈,因为和尚讲给我听的话,实际上我也听不到十分之二三,究竟对与不对,还须去问老住鼓山的人才行。

——从前,一直在从前,记不清是哪一朝的哪一年了,福建省闹了水荒呢也不知旱荒;有一位素有根器的小法师,在这涌泉寺里出了家,年龄当然还只有十一二岁的光景。在这一个食指众多的大寺院里,小和尚当然是要给人家虐待、奚落、受欺侮的。荒年之后,寺院里的斋米完了,本来就待这小和尚不好的各年长师兄们,因为心里着了急,自然更要虐待虐待这小师弟,以出出他们的气。有一天风雨雷鸣的晚上,小和尚于吞声饮泣之余,双目合上,已经蒙眬睡着了,忽而一道红光,照射斗室,在他的面前,却出现了那位金身执杵的韦驮神。他微笑着对小和尚说,“被虐待者是有福的,你明天起来,告诉那些虐待你的众僧侣吧,叫他们下山去接收谷米去;明天几时几刻,是有一个人会送上几千几百担的米来的。”第二天天明,小和尚醒了,将这一个梦告诉了大家;大家只加添了些对他的揶揄,哪里能够相信?但到了时候,小和尚真的绝叫着下山去了,年纪大一点的众僧侣也当作玩耍似的嘲弄着他而跟下了山。但是,看呀!前面起的灰尘,不是运米来的车子么?到得山下,果然是那位城里的最大米商人送米来施舍了。一见小和尚合掌在候,他就下车来拜,嘴里还喃喃的说:“活菩萨,活菩萨,南无阿弥陀佛,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的财。”原来这一位大米商,因鉴于饥馑的袭来,特去海外贩了数万斛的米,由海船运回到福建来的。但昨天晚上,将要进口的时候,忽而狂风大雨,几几乎把海船要全部的掀翻。他在舱里跪下去热心祈祷,只希望老天爷救救他的老命,过了一会,霹雳一声,榄杆上出现了两盏红灯,红灯下更出现了那一位金身执杵的韦驮大天君。怒目而视,高声而叱,他对米商人说:“你这一个剥削穷民、私贩外米的奸商,今天本应该绝命的;但念你祈祷的诚心,姑且饶你。明朝某时某刻,你要把这几船米的全部,送到鼓山寺去。山下有一位小法师合掌在等的,是某某菩萨的化身,你把米全交给他吧!”说完不见了韦驮,也不见了风云雷雨,青天一抹,西边还出现一规残夜明时的月亮。

众僧侣欢天喜地,各把米搬上了山,放入了仓;而小和尚走回殿来,正想向韦驮神顶礼的时候,却看见菩萨的额上,流满了辛苦的汗,袍甲上也洒满了雨滴与浪花。于是小和尚就跪下去说:“菩萨,你太辛苦了,你且坐下去歇息吧!”本来是立着的韦驮神,就突然地跷起了脚,坐下去休息了……。

涌泉寺的第三个特异之处,真的值得一说的,却是寺里宝藏着的一部经典。这一部经文,前两年日本曾有一位专门研究佛经的学者,来住寺影印,据说在寺里寄住工作了两整年,方才完工,现在正在东京整理。若这影印本整理完后,发表出来,佛学史上,将要因此而起一个惊天动地的波浪,因为这一部经,是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宝藏,就是在梵文国的印度,也早已绝迹了的缘故。此外还有一部血写的金刚经,和几叶菩提叶画成的藏佛,以及一瓶舍利子,也算是这涌泉寺的寺宝,但比起那一部绝无仅有的佛典来,却谈不上了。我本是一个无缘的众生,对佛学全没有研究,所以到了寺里,只喜欢看那些由和尚尼姑合拜的万佛胜会,寺门内新在建筑的回龙阁,以及大雄宝殿外面广庭里的那两枝由海军制造厂奉献的铁铸灯台之类,经典终于不曾去拜观。可是庙貌的庄严伟大,山中空气的幽静神奇,真是别一个境界,别一所天地;凡在深山大寺,如广东的鼎湖山,浙江的天目山、天台山等处所感得到的一种绝尘超世、缥缈凌云之感,在这里都感得到,名刹的成名,当然也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一九三六年三月在福州

原载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四期

闽游滴沥之三

《福建通志》的山经里,说鼓山延袤有数十里长,所以鼓山的山景,决不至只有几处;而游览的人,也决不是一个人在山上住几天就逛得了。不过涌泉寺是全山的一个中心,若以涌泉寺为出发点而谈鼓山,则东面离寺只有里把路远的灵源洞、喝水岩,以及更上一层的朱子读书台,却像是女子脸上的脂粉花饰,当能说是一山的精华荟萃的地方。

到灵源洞的山路,是要从回龙阁的后面经过,延山腰的一条石砌小道,曲折而向东去的。路的一面,就是靠小顶峰的一面,是铁壁似的石岩;在这一排石岩里,当然还有些花草树木,丛生在那里,倒覆下来,成了一条甬道。另一面,是一落千丈的山下绝壑了;但因为在这绝壑里,也有千年老的树木生长在那里,这些树顶有时候高得和路一样平,有时候还要高出路面一二丈长,所以人在这一条路上走路,倒还不觉得会发什么寒栗,仿佛即使掉了下去,也有树顶树枝,会把你接受了去,支住你的身体似的。不过一种清幽、静的感觉,却自然而然的在这些大树、绝壁、深壑里蒸发出来,在威胁着你,使你不敢高声地说一句话。

山径尽处,是一扇小小的门;穿门东望出去,只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天与海,几点树梢,或一角山岩,随你看的人所立的角度方位的变移,或有会显现一下,随即隐去,到了这狭狭的门外,山路就没有了。没有路,便怎么办呢?你且莫急,小门外的百丈谷中,就是灵源洞底了;平路虽则没有,绝高绝狭的下坡石级,自然是有的。下了这一条深深的石级,回头来一看高处,又是何等耐人寻味的一幅风景!石级的狭路,看过去像是一条蛇的肚皮,回环曲屈,夹盘在绿的树,赭黑色的岩石的中间。在这层层阴暗的石树高头,把眼睛再抬高几分,就是光明浩荡的一线长天了,你说这景致,还不够人寻味么?

下了石级,我们已经到了灵源洞底了,虽说是洞,但实际却不过是一间天然的石屋。平坦的底,周围有五六丈方广,当然是一块整块的岩石。而在这底的周围、中部,以及莫名其妙的角落里,都有很深的绝涧,包围在那里。下石级处,就是一条数丈深的石涧,不过在这石涧上面,却又架着有一块自然的石桥。站在这石桥上,朝西面的桥下石壁一看,就看得见朱夫子写而刻石的那一个绝大的寿字,起码总要比我们人高两倍、宽一倍的那一个寿字。

洞的最宽广处,上面并没有盖,所以只是一区三面有绝壁、前面是深坑的深窝。岩石,岩石,再是岩石;方的,圆的,大的,小的,像一个人的,像一块屏风的,像不知什么的,重重叠叠,整整斜斜;最新式的立体建筑师,叠不到这样的适如其所,《挑滑车》的舞台布景画,也画不到这样的伟大;总而言之,这一区的天地,只好说是神工鬼斧来造成的,此外就没有什么话讲了。可是刻在这许许多多石头上的古代人的字和诗,那当然是人的斧凿;自宋以后,直到现代,千把年的工夫,也还没有把所有的石壁刻遍;不过挤却也挤得很,挤到了我不愿意一块一块地去细看它们的地步。

洞的北面靠山处,有一间三开的小楼造在那里;扶梯楼板,有点坏了,所以没有走上去。小楼外的右边,有一块高大的岩石立着,上面刻的是“喝水岩”的三个大字。故事又来了,我得再来重述一遍古人脑里所想出来的小说。

《三山志》里说:“建中四年,龙见于山之灵源洞;从事裴胄曰:神物所蟠,宜建寺以镇之。后有僧灵峤,诛茅为台,诵华严经,龙不为害,因号曰华严台,亦以名其寺。”照这记事看来,寺原还是洞古,而洞却以龙灵,所谓华严台、华严寺,也就在这洞的东边。不过“喝水岩”的三字,究竟是不是因这里出了龙,把水喝干了,于是就有此名的?抑或同一般人之所说,喝水的喝字,是棒喝之喝,盖因五代时圣僧国师晏,诵经于此,恶水声喧轰,叱之,西涧乃涸,迸流于东涧,后人尊敬国师,因有此名?我想这名目的由来,很有可以商量的余地。现在大家都只晓得坚持后一说,说是经国师晏一喝,这儿的涧里的水就没有了,并流到了东涧,但我想既要造一个故事出来,何不造得更离奇一点,使像安徒生的童话?一喝而水涸,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经过这灵源洞后,再爬将上去,果然是一个台,和一个寺;而这寺的大殿里,果然有一条水,日夜在流,寺僧并且还利用了这水,造了一个小小的水车,以绳的一端,钓上水车,一端钓上钟杵,制成了一个终年不息的自然撞钟的机械。而这一条水的水质,又带灰白色而极浓厚,像虎跑、惠山诸泉,一碗水里,有百来个铜子好摆,水只会得涨高,决不会溢出。

在这寺门前的华严台——也不知是不是——上,向西南瞭望开去,已经可以看得见群峰的俯伏,与江流的缭绕了;但走过石门,再升上一段,到了山头突出的朱子读书台去一看,眼界更要宽大,视野更要辽阔。我以为在鼓山上的眺望之处,当以此为第一;原因是在它的并不像屴峰的那么高峻,去去很容易,而所欲望见的田野河流山峰城市,却都可以在这里看得明明白白。

我的第二次上鼓山,是于黄昏前去,翌日早晨下来的;下山之先,也攀上了这一处朱夫子读书的地方。同游的人,催我下山,催了好几次,我还有点儿依依难舍,不忍马上离去此二丈见方的一块高台。坐上了山轿,也还回头转望了好几次,望得望不见了,才嗡嗡念着,念出了这么的几句山歌:

夜宿涌泉云雾窟,朝登朱子读书台,

怪他活泼源头水,一喝千年竟不回。

实在也真奇怪,灵源洞喝水岩前后左右的那些高深的绝涧里,竟一点儿流水也没有,我去的两次,并且还都是在大雨之后,经过不久的时候哩。

鼓山的最高峰名屴峰或名大顶峰、卓顶峰,状如覆釜,时有云遮;是看日出、看琉球海岛的胜地,我不曾去。大顶峰北下,是浴凤池;据说樵者常见五色雀群,饮浴于此。池之南,有石门砑立;应真台、祖师岩、涌泉窦、甘露松、白猿峡、香炉峰,都在石门之右。浴凤池右下,走过数峰,达海音洞,洞口宽大,有好几张席子好铺;其中深不可测,时闻海音,所以有此名称。白云洞,在海音洞下,由黄坑而登,只有一里多的山路,险巇峻崤,巨石如棋散置路上。听老游的人说来,鼓山洞窟,当以白云洞为第一;但这些地方,我都还不曾亲到,所以夸大的话,也不敢说;迟早,总再想去一趟的,现在暂且搁起在一旁吧。此外的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狮子峰、钵盂峰,……峰……岩之类,名目虽则众多,但由老于游山者看来,大约总是大同小异的东西,写也写不得许多;记鼓山的文字,想在此终结了,此外只抄一点古人游鼓山的诗在下面,以润泽润泽我这一篇干燥的记事。

灵 源 洞

五代 释神晏 国师

何事最堪依,岩中独坐时,

路险人难到,峦高鸟不飞。

白云常满洞,论劫未层亏,

不话曹溪旨,焉干道者机。

鼓 山

宋 蔡 襄 仙游人知福州

郡楼瞻东方,岚光莹人目,

乘舟逐早潮,十里登南麓。

云深翳前路,树暗迷幽谷,

朝鸡乱木鱼,晏日明金屋。

灵泉注石宝,清吹如篁竹,

飞毫划峭壁,势力忽惊触。

扪萝挤上峰,太空延眺瞩,

孤青浮海山,长白挂天瀑。

况逢肥遁人,素尚自幽独,

西景复向城,淹留未云足。

重游鼓山 山有元公亭

宋 元 绛 钱塘人知福州

谁书吾姓揭亭颜,栋宇飞腾气势完,

谷口秋风吹鬓发,海东朝日上栏杆。

地高顿觉群山小,天近须知六合宽,

三到岩扉殊不厌,异时长向画图看。

游鼓山 淳祐辛酉立秋后一日

释痴绝

野径斜连石涧旁,草根呢呢语寒螀,

郊原经雨多秋意,庭院无人自夕阳。

风卷暮云归碧嶂,叶随野水入寒塘,

数家篱落枫林外,枳壳垂青菊绽黄。

——刻大顶峰

登屴峰

元 黄镇成 邵武人

屴峰高万丈梯,上方高与白云齐,

青山尽处海门阔,红日上来天宇低。

喝水无人空晏坐,磨崖有客漫留题,

飘然欲御长风去,一笑何烦过虎溪。

寒食与傅子登鼓山

明 郑善夫

绝顶天风云乱飞,海门高浪拍春衣,

霸图王气东南尽,尧韭秦花天汉稀。

此地赏心惟汝共,万方愁目欲何依,

要知寒食山中意,萍梗江湖几是非。

大顶峰

陈学麟

绝发高歌,天空见海多,

不知登泰岱,俯视更如何。

宿鼓山 庆历丙戌秋

宋 邵去华

玉磐声流夜阒寥,天风吹送海门涛,

鹤来松顶云归后,人倚栏杆月正高。

——刻灵源洞

(以上自黄任辑《鼓山志》中抄出)

一九三六年三月末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四月十六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五期

闽游滴沥之四

在上一回的杂记里,曾说记鼓山的话已经说完了,这一次本应该记些别的闽中山水的;可是当前七八天的那一天清明节日,又和朋友们去攀登了鼓山后卫的一支鼓岭;翻山涉谷,更从鼓岭经浴凤池西而下了白云洞的奇岩,觉得这一段路景,也不可以不记,所以想再来写一次鼓山的煞尾余波。文字若有灵,则二三十年后,自鼓岭至鼓山的一簇乱峰叠嶂,或者将因这一篇小记而被开发作华南的避暑中心区域,也说不定。

鼓岭在鼓山之北,省城的正东;出东门,向东直去,经过康山、马鞍山等小岭,再在平原里走十来里地,就可以到鼓岭的脚下。走走需一个半钟头,汽车则有二十分钟就能到了;鼓岭的避暑之佳,是我一到福州之后,就听说的,这一回却亲自去踏查了一下,原因也就想租它一间小屋来住住,可以过去一个很舒适的炎夏。

岭高大约有二千余尺,因东南面海,西北凌空之故,一天到晚,风吹不会停歇;所以到了伏天,城里自中午十二时起,到下午四点中间,也许会热到百度,但在岭上,却长夏没有上九十度的时候。二三十年前,有一位住省城内的美国医生,在盛夏的正中,被请去连江县诊视急病;自闽侯去连江的便道,以翻这一条岭去为最近。那一个病人,被诊治之后,究竟痊愈了没有,倒已无从稽考;但这一条鼓岭,却就被那一位医生诊断得可以避暑,先来造屋,现在竟发达到了有三四百号洋楼小筑的特殊区域了。

鼓岭的外观,同一般的山中避暑地的情形,也并无多大的不同。你若是曾经到过莫干山、鸡公山一带去过过夏的人,那见了鼓岭,也不会惊异,不会赞美,只会得到一种避暑地中间的小家碧玉的感想;可是这小家碧玉的无暴发户气,却正是鼓岭唯一迷人之处。

山上的房子,因为风多地峻的关系,绝少那些高楼大厦的笨重式样;壁以石砌,廊用沙铺,一区住宅,顶多也不过有五六间房间;小小的厨房,小小的院落,小小的花木篱笆,却是没有一间房子不备的。此外的公众球场、游泳池、公会堂、礼拜堂之类,本就是避暑地的必具之物,当然是可以不必说了。而像这一种房子的租金的便宜——每年租金顶多不过三百元,最廉者自百元起——日用的省约,却是别的避暑地方所找不出的特点。

我们同去者六人,刘爱其氏父子、刘运使、王医生以及新自北方南下的何熙曾前辈,在东西南的三处住宅区里,看了半天,觉得任何一间房子都好得很,任何一个地方都想租了它来。对于山水的贪爱,似乎并不妨碍廉洁,但一到了小家碧玉的丛中,看到了眼花缭乱的关头,这一点贪心,却也阻滞了决定的选择;佛家的三戒,以贪字冠诸瞋痒,实在是最有经验的哲理,我这一次去鼓岭,就受了这贪字之累,终于还没有决下想租定那里的一间。

还有这一次的鼓岭的一个附带的节目,是我们这一群外来的异乡异客,居然杂入到了岭上居民的老百姓中间,去过了一个很愉快很满足的清明佳节的那一幕。

在光天化日之下,岭上的大道广地里,摆上了十几桌的鱼肉海味的菜;将近中午,忽而从寂静的高山空气里,又传来了几声锣响;我们正在惊疑,问“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的中间,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却前来拱手相迎,说要我们去参加吃他们的清明酒去。酒是放在洋铁的大煤油箱里,搁在四块乱石高头,底下就用了松枝树叶,大规模地在煮的。跑上前去一看,酒的颜色,红得来像桃花水汁;浮在面上的糟滓,一勃一块,更像是美人面上,着在那里的胭脂美点。刘运使出口成章,一看就说这是牛饮的春醪;我起初看了,也觉得这酒的颜色不佳,不要是一醉千日的山中秘药。但经几位长者的殷勤劝酌,尝了几口之后,却觉得这种以红糟酿成的甜酒,真是世上无双的鲜甘美酒,有香槟之味而无绍酒之烈;乡下人的创造能力,毕竟要比城市的居民,高强数倍,到了这里,我倒真感得我们这些讲卫生、读洋书的人的无用了。

酒宴完后,是敬神的社戏的开场;男女老幼,都穿得齐齐整整,排列着坐在一个临时盖搭起来的戏台的前头;有几位吃得醉饱的老者,却于笑乐之余,感到了疲倦,歪倒了头,在阳光里竟一时呼呼瞌睡了过去,这又是一幅如何可爱的太平村景哩!“出门杨柳碧依依,木笔花开客未归,市远无饧供熟食,村深有纻试新衣,寒沙犬逐游鞍吠,落日鸦衔祭肉飞,闻说旧时春赛罢,家家鼓笛醉成围”,这虽是戴表元咏浙江内地的寒食的诗,但在此时此地,岂不也一样地可以引用的么?

我们这一批搅乱和平的外客,自然没有福气和他们长在一道享受尽这一天完美的永日;两点钟敲后,就绕过东头,在苍翠里拾级下山,走上了去白云洞的大道。鼓岭南下,是一条弯曲的清溪,深埋在岩石与乱峰的怀里;峡长的一谷,也散点着几枝桃花,花瓣浮漾在水面,静静地向西流去,去报告山外的居民以春尽的消息了;到了谷底,回头来再向鼓岭一看,各人的脑里,才涌起了一种惜别的浓情。千秋万岁,魂若有灵,我总必再择一个清明的节日,化鹤重来一次,来祝福祝福这些鼓岭山里的居民;因为今天在鼓岭过去的半天,实在太有意思,太值得人留恋了。当我这一个念头,正还没有转完,而重从谷底向南攀援上岭还没有到几十级之先,不知是我这私念感动了天心呢?还是鼓岭的老百姓在托天留我,忽而一阵风来,从东面吹起了几朵乌云,雷声隐隐,从云层厚处,竟下起同眼泪似的雨滴来了,于是脚上只穿着毛布底鞋的我和刘运使两个,就着了急,仍想跑回鼓岭去躲雨去。究竟还是前进呢还是后退?大家将这问题在商量着还没有决定的一刹那,前面树荫底下却突然闪出了一位六七十岁的乡下老寿星,在对了我们微笑着走上前来了。刘运使说:“这是来救我们的急难的山神老土地!”而刘家的小弟弟广京,跑上了前头,向这老者去请了一下示;他果然高声的笑着,对我们作满足的报告说;“这雨是下不大的。大约过五分钟就会晴了。”对于天候的经验,我不如老农,对于爬山的勇气,我又不如这位小弟弟,等雨滴住了以后,路也正绕到了浴凤池的西边,他们大家往前面去了,我却自怨自艾,对了山头的怪石,又作了半天的忏悔。

向西一转,走到了山头尽处,将到白云洞的里把来路中间,忽而地辟天开,风景大变,我们已走入了一条万丈绝壁的鸟道的高头;头上面只有一块天,眼底下只是黑黝黝的大石壁,石壁中间盘旋着一条只容一个人走得的勉强开凿出来的小曲径;上这里来一看周围,我才晓得从前所走过的山路,直等于平坦的大道,一般人所说的白云洞的奇岩险路,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绝景了。

原来鼓山西面的这一处山坳,是由两大块三千尺高的石壁,照人字形对立着排列起来的。所谓白云洞者,就是在人字的左面那块大石壁中间的一个洞,上面有一块百丈内外的方壁横盖在那里。这一块方壁就叫一片岩,而那个佛寺,就系以这一片岩为屋顶,以全洞做它的地基的。西北角里,接近人字上半部的一角一片岩下,还留起了一弓空地,造出了几条石椅石桌,可以供游人的栖息,可以看雨后的烟岚,更可以大叫一声,听对面那块大石壁里返传过来的不绝的回音。

白云洞的寺并不大,地方也并不觉得幽深曲折与灵奇,可是从寺门走出,往下向绝壁里下来,经过陡削直立的头天门、二三天门、云屏、挹翠岩,与夫最危险的那条龙脊路,而到凡圣寺的一段山路,包管你只叫去过一次,就会得毕生也忘记不了,妙处就在它的险峻。同去的何熙曾氏,是曾经登过西岳华山的绝顶的,到了龙脊路上,他也说,这一块地方倒确有点儿华山的风味。

凡圣寺,是曾居士在住修的一所新庵,庵左面有瀑布流泉,在大石缝里飞奔狂跳。瀑布下面,一块大方岩的顶上,有一处空亭,也安置了些石桌石椅,在款待游人。我们走过寺门,从寺门前一小块花园里走上这观瀑亭去的中间,在关闭着的寺门上,看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说:“庵主往山后扫落叶,拾枯枝去了;来客们请上观瀑亭去歇息!”这又是何等悠闲自在的一张启事书!

从凡圣寺下来,再走上三五里路,就是积翠庵了;陡绝的石壁,到此才平,千岩万壑的溪流,到此汇聚;庵前有一排大树,大树下尽是些白石清泉,前临大江,后靠峻岭,看起来四平八稳,与白云洞一路的奇岩奇石一比,又觉得这里是一篇堂而皇之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而白云洞那面却是鬼气阴森的李长吉的歌曲。积翠庵下,是名叫作布头的一个村子,千年的榕树,斜覆在断桥流水的高头,牛眠犬吠,晚烟缭绕着云霞,等我们走过村上面的一泓清水的旁边,向烈妇亭一齐行过最敬礼后,田里的秧针,已经看不出来,耕倦了的农民,都在油灯下吃晚饭了;回到了南台,我和熙曾,更在江边的高楼上喝酒谈天,直到了半夜过后,方才上床去伸直了两只倦脚。一九三六年的清明节日,就这样的过去了。人虽则感到了极端的疲倦,但是回味津津,明年此日,还想再去同样地疲倦它一次,不晓得天时人事,可能容许?

四月十三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五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六期

闽游滴沥之五

福州城的雅号,叫做榕城,原因是为了在城内外的数千年老榕树之多得无以复加;福州的别号,又叫作三山,就因为在福州城里有许多许多大大小小的山。

凡到过福州,或翻开福州游记及指南之类的书来看过一道的人,都背诵得出山歌似的一句形容福州城内诸山的熟语,叫作“三山藏,三山现,三山看不见”。所谓三山藏者,有的说系指法海寺所在地的罗山,屏山东南麓的冶山,与在闽山巷光禄坊附近的闽山而言;有的更变换名称,说是罗山、泉山(即冶山)、玉尺山(即闽山)的三山。总之,这不大惹人注意的三山,是在三山现的三山之外的高地,或共脉而异名,或沿山而起屋,使一般身履其顶的人,不觉得是登在山上。此外则福州城内,尤其是在北城,还有许多以岭取名的地方,若说起藏而不露的山来,我想这些岭地,当然也可以包括在内。所谓三山看不见者,听说是指在钟山涧里的钟山,芝涧里的芝山,以及龙山巷一家私人园内的龙山(或谓系指东城的灵山)而言;这些大约本不是山,不过那些好奇爱僻的先生们,手捧着水烟袋,眼看着梅雨天,闲空不过,才想出来难难人的说法。至于三山现的三山哩,却位置天然,风景互异,真是值得一说的福州佳丽。凡曾经身到过福建省会的人,钩辀的鸟语,海陆的奇珍,都会年久而或忘,唯有这三山的形势,却到死也不会忘记。福州的别号三山,实在也真是最简括不过的命名。

福州城全体的形状,像一只龙虾的赴壑;两只大箝,是东面的于山,西面的乌山,上跷的尾巴,恰正是上面有一座镇海楼在的屏山(即越王山);一道虾须,直拖出去,是到南台为止的那一条大道;虾须尽处,就是闽江的江面,众水汇聚而入海的地方了。

福州城的创建,当然要远溯到越王勾践的七世孙无疆,及秦二世时,无诸开国,都冶为城,就在现在的布政里,屏山东南麓名冶山的一块小地方。晋太康三年,始置郡;后太守严高,听了郭璞之言,方经始于越王山之南,又向南开辟了一下。于是就有了左鼓右旗,玉带横腰的赞语。唐宋而后,渐次扩充;到了明朝,因元之旧,更建橹楼敌台,复以重屋,门列七城,于是便“隐然金汤之固,三峰峙于域中,二绝标于户外;甘果方几,莲花现瑞,襟江带湖,东南并海,二湖吞吐,百河灌溉”,居然成了现在那么的一大都会。宋谢泌的“湖田播种重收谷,山路逢人半是僧,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间七塔万枝灯”及陈轩的“城里三山古越都,楼台相望跨蓬壶,有时细雨微烟罩,便是天然水墨图”两诗,就是到了现代,也还用得着。诗里头每有人题起,而会城别号之所从出的三山,就是屏山、乌山,与于山了。

屏山在现在省城的正北,下面拖落来就是冶山,实际上,却从何处起是屏山,到何处止是冶山的界限也分不明白。旧日的城墙,一半就绕在这山的北部;而山的绝顶,雄镇着一座巍巍乎大不可当的镇海楼。楼的原建筑,虽则已经摧毁,但旧址上的那座碉堡,也足以令人想起当年的豪举。每于夕阳欲下时,车过山脚,举头一望碉堡上金黄的残照,总莫名其妙的要起一种感慨,真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缘故。

屏山东南下的一区山地,南为冶山,再南为将军山,是古代闽中衙署府第的中枢。无诸建国,都即在此;晋守严高的刺史衙署,也就在这里。唐为都督府衙,又为观察使衙,又为威武军衙。闽王审知建牙开府,造文德殿、长春宫、紫薇宫、东华宫、跃龙宫、明威殿的地方,原全在这些低山浅阜的中间。其后王氏父子兄弟的荒淫流血,钱氏纳土归宋后之创置清和堂、垂拱殿,元之行中书省,明的布政使司,也都在这些地方,所以屏山古时又有越王山之称。再南下去,是山坡的尾闾了,现在的那座鼓楼所在的地方,就是唐观察使元锡建置之威武军门;宋元以后,屡毁屡建;明宣德年间,御史方端命僧了心募修之后,更名全闽第一楼。所谓造三狮以制五虎,或只开左门出入等传说,当自这时候起的无疑。

总之,屏山雄镇北城,大有南面垂拱的气象,所以历代衙署,咸集于此。现在则王都旧府,却只剩了衰草斜阳,陆军被服厂、科学馆、惠儿院、乾元寺,以及许多摧毁的空房,分占据了这一圈地面。上去在西北的半山中,建有许多新式的平楼房屋,系省府县政人员训练之处。再上去,革命纪念碑先烈墓等,纵横的立着,桃花千树,更散点在断碑残碣的中间;当碉堡下半里的地方,且有石砌的七星缸一簇,埋在青草碎石里,想系北斗七星之遗意,或者是用以来镇压火患的也说不定。

屏山亦即越王山的妙处,是在它的能西眺闽江上游,如洪塘桥以上的风景;登碉楼而北望,莲花峰以下的乱山起伏,又像是万马千军,南驰赴海的样子。若在阴雨初霁,残阳欲落的时候,去登高一望,包管你立不上十五分钟,就会得怆然而泪下,因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之念,唯在这北门管钥的越王台上,感觉得最切。登其他二山之巅,则所见者,唯民房塔影,与日夜的江流船只而已,和煦繁华,仿佛是坐在春风怀里,一种温柔软感,与在屏山上所感得的哀思愁绪,截然的不同。

省城东南角的于山,别名九仙山,因传说中有何氏兄弟九人修炼于此(兄弟各养一鲤,后各成龙飞去,解化于九鲤湖中)之故。据说,高有一百五十步,周回三百一十步。《闽中记》上又说,越王无诸,九日宴集兹山,有大石樽尚存。所以又名九日山。山的最高峰,名鳌顶峰,在火神庙荧星祠南,是宋状元陈诚之读书处;后来在山的南麓开了一所书院,取名鳌峰,想来总就在影射着这件事情。山前山后,寺院道观,不计其数,而规模最大,香火也最旺盛的,当首推东面斜坡上的那一座九仙观。旧志上所说的磊老岩、跃马岩、喜雨台、仙人床、金锁园、杏坛、棋盘石、醉乡石、九日台、石门、龙舌泉,以及揽鳌亭、倚鳌轩等等古迹,都在九仙观之西南北的三面,因为山本不高不大,所以许多奇名怪石的名胜,大抵总在五十步百步之间。而正德间太监尚春,于宋丞相陈自强宅假山取来的三石,现在还直立在平远台的门外,旁边两石上所刻“景元春”三字,仍旧是鲜明得同前日刻出的一样。

于山山上,最值得登临怀念的,是山西面的一座戚公祠,祠里头的一所平远台。明参将戚继光,大败倭寇回来,曾宴士卒于此。至今戚公祠内,供奉着的一张彬彬儒雅的戚将军像,还是为福州全郡人士所崇拜景仰的唯一岘山碑。祠中的醉石一方,因为戚公醉后,曾经在此坐卧休息过的,游人过境,个个都脱帽致敬,浩叹着现代良将的不多。关于戚参将的轶闻故事,以及民间遗爱的证明,如思儿亭、惨恻桥、光饼、征东饼之类,流传在福州界隈的很多很多,将来想做一篇详细一点的《戚将军传》来纪念这位民族大英雄,所以在这里只能简单的一提了事。

于山的好处,是在它的接近城市,遥揖闽江,而鼓山岚翠,又近逼在目前。你若于饭后省下三十分钟工夫,从东面九曲亭边慢慢地走上山去,在大榕树下立它片时半刻,看看城市的繁华,看看山川的苍翠,一定会感到积食俱消,双眸清醒;而正因为俯拾即是市场之故,所以又不至于有厌离人世,想一个人去羽化而登仙。我故而常对人说,快活的时候,可以去上上于山,拜拜戚将军的遗像,因为在于山上所感到的气氛,是积极的,入世的,并没有那一种遗世独立的佛徒们的悲观色彩。

城内和于山东西对峙的,是西南角上的一簇乌石。因为乌石山来得高大一点,所以照堪舆家说来,右强左弱,往往有关气运。唐咸通中侯官令薛逢,与神光僧灵观游此,创亭山侧,刻“薛老峰”三字于石上;五代开运元年,雷雨大作,“薛老峰”三字倒立,是年闽亡,就是一个应验。但是将这些风水地理之说丢开,照我们常人的意思来说,觉得乌石山的所以得胜过于山的地方,就在它的高大灵奇,可以扩充视野。这山在唐天宝时,曾奉敕改称过闽山;宋熙宁初,光禄卿程师孟知福州,谓此山登览之胜,敌得过道家的蓬莱方丈,所以又称作了道山。山顶最高处,是凌霄台的遗址,东下是香炉峰、金刚迹、浴鸦池、初阳顶、华严岩、般若台等名胜了;而旧时祀唐处士周朴的刚显庙,祀明督学宗子相的宗公祠等,现在却没有了踪影。

乌石山之秀,是在山头的那些怪石。如香炉峰的奇岩千丈,对辟两开,千年不动,永镇山巅,从远处瞭望过去,因日光云影的迁移,往往会幻变作种种的形象。到了身涉其巅,爬上这些大石块去向四边一望,又像是脚不着土,飘飘然如腾云驾雾,身子在飞翔的样子。像这样秀丽的一支大石山,从前自然有不少的寺院,现在也自然要都被人家侵占去建别墅了。山的南面,有省立的师范学校一所,盘据的地位最大最好;稍东是沈文肃公祠堂,再东是私人的别业之类;南面上山的大道顶边,却直到现在也还有几个坍败得不堪的庙宇存着,在那里点缀名山,标示没落。关于乌石山周围的古迹名区,寺观金石,以及名宦僧道的寄迹题诗,本有一部《乌石山志》在那里,我可以不必再来抄录。我只想说一说我每次登乌石山的时候,所感到的,总是一种清空之气。这一种感觉的由来,大约是因眺望西门南门外的平野,与洪塘乡的水势而得。记得元蓝智游乌石道山亭时曾写过一首诗,特为抄在这里,以表示我的同感:

江国凉风白燕初,道山秋色野亭虚,

天连野水蓬莱近,霜落汀洲橘柚疏。

北望每怀王粲赋,南游空上贾生书,

四郊但愿休戎马,独客何妨老钓鱼。

福州名胜,于三山之外,还有双塔二桥诸大寺等等,这一回是记不完了,所以只能暂时搁下了再说。

五月十五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六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八期

闽游滴沥之六

福州的名胜,三山之外,还有二塔。其实,从前中国的都市府县城池之类,大抵总有几个伽蓝塔院,以为妆饰,这在东洋建筑史上,一定有一段很久的历史——所受的当然是印度与佛教的影响——不过福建省城的两塔,在对称上独觉得特别一点而已。

两塔的位置,一在于山即九仙山的西麓,城的东南隅;一在乌石山的东首,城的西南角;其间相去,不过两百步的样子,与南门——古称宁越门——两两斜对,却成一个正三角形。两塔的对称,于位置之外,还有一白一黑,一木一石的不同;因而关于两塔,民间也着实流传得有些荒唐的传说。

东面于山山麓的一塔,因为是木造而外面的砖壁上涂以白粉的,所以俗称白塔,与西面的那座颜色苍黑的石塔相对,其实呢,白塔本名定光多宝塔,为天祐元年琅琊王王审知所造,使与西面唐观察使柳冕所造之石塔无垢净光塔相齐。后来梁开平中,表为万岁塔,所以那一个藏塔的寺,亦称万岁塔或万寿塔寺。塔七级八角,里面以木作阶,像螺旋的样子,共有一百四十二级。这塔看看虽不坚牢,仿佛是马上就得塌倒下来了,可是直到现在,也还每日有人在那里攀登。塔下的寺,有千秋堂,有佛经流通处,更有前后山门,倒也还像个大寺;比到西面的黑塔,与塔下的荒基,要堂皇得多了。

到西边石塔去的一条路,叫作下殿口;弯弯曲曲,狭小不堪,不是发有宏愿,非登一次这黑阴阴的石塔不可的人,决不会寻到。据说唐贞元十五年,德宗诞辰,观察使柳冕为祝圣寿而建此塔,有庾承宣贞元《无垢净光塔碑记》为证。五代晋天福六年,王延曦重建,名崇妙保圣坚牢塔,林同颖曾有碑记。塔共七层,十六门,七十二角。每一层的每一面中间,都有一个石龛,嵌一石刻佛像,角上刻有一篇愿赞。例如有一块大字塔名碑的那一层上,西南面嵌有石刻南无多宝佛一尊,款书“福清公主王氏二十六娘,驸马守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陈文质,伏愿天宫降福,仙掖迎祥,舜华永茂于容仪,柳絮恒资于赋咏”的几行字刻在那里之类。凡为此塔出钱造像的善男信女、皇帝、王后、公主、驸马以及其他的皇亲国戚,本在一最高层上,有一块很详细的题名碑刻在那里的;不过不知于哪一朝的哪一年,被一位拓碑者的恶心肠所忌嫉,将塔上的碑刻,凡有年份与姓名处,都用锥凿来凿去了。这一个人,我想他总一定还在地狱里受罪,否则,那些塔上的菩萨,以及地下的王氏子孙,又哪里肯干休?

石塔的底下一层,南面已经坍了,没有了攀登的入口。胆子放大一点,从坍下来的石块上勉强学着飞檐走壁的妙技,也还可以从第二层起,直登到塔顶。现在塔下面并没有佛寺围住,只剩了一条狭小的弄,向北直引到塔的根头;周围的荒地,也不过数弓而已。但是塔的西南方,却还有一个住着比丘尼的庵,塔的东南面,也还有一个驻扎保安队的寺存在那里;这些寺与庵,想来总还是这塔下的寺观的前身。

从双塔下来,一出南门,纵横十余里,直到著名的大桥止,是南台的境界了;南台以钓龙台得名,台在南台西北的大庙山上,也是福州的一个胜境。相传闽越王曾钓龙于此,所以山上的一个大庙的匾额,是“闽中第一正神之祠”的几个大字。庙后西北面,当福商小学的操场墙外,现在还有一块“全闽第一江山”的石碑立着;大约南台盛日,这地方一定是一般富商名姬的游宴之区,现在可不行了,只剩了些学校和诗社的建筑物,在那里迎送江潮,斜睁落日。

往日南台最著名的地方,叫作洲边与湾里,是游冶郎的流连忘返,城开不夜的淫乐的中枢。邵武诗人张亨甫,在他那部假名华胥大夫所著的《南浦秋波录》里,曾有过“春秋月夜,灯火千家;远望桥外,旗鼓山光,马龙江色,尽在帘栊几席间。丝竹之声,与风潮相上下,壮士为之激昂,美人为之惆怅,游冶郎之杂沓无论已……”(说洲边)。“湾里地稍宽于洲边,诸姬纵横为楼阁,而街衢之曲折随之。巷宛转以生风,帘玲珑而共月,春人对倚,秋士忘悲;东笛西箫,千珠万玉,是为香海?抑作情天?……”等美辞丽句,记述辛巳年火灾以前的这几处的繁华;现在虽则市面萧条,官娼失势,但是一二三等的妓馆,以及最下流的烟花野雉,还是集中在这一片地方。这地方的好处,是在门临江水,窗对远山,有秦淮之胜,而无吏役之烦;且为历来商业的中心,所以大腹贾与守财奴,都群集在脚下。陆上玩得不够,就可以游水里;西上洪山桥,是去竹崎关水口的要道,东下尚书庙,又是登鼓山的捷径,故而张亨甫有两首诗说:

狎客宵宵拥翠鬟,水楼烟榭不曾闲,

尚书庙外红船子,只自呼人去鼓山。

新道年来歌舞繁,洪山桥畔几家存,

金陵珠市今重见,若个人如寇白门。

总之,自南台的大桥至洪山桥,二桥之间,不问是水中还是陆上,从前都是冶叶倡条,张根作势的区域;福州二桥的著名,一半当然是为了它们桥身的长,与往来交通的重要与频繁,可是一半,也在这种行旅之人所缺少不得的白面女姣娘。

因为说到了二塔,所以更及于双桥;既说及了双桥,自然也不得不说一说福州的女子。可是关于福州少女的一般废话,已经在一篇名《饮食男女在福州》的杂文里说过了,这儿自然可以不必再来饶舌,现在只想补订一下前文所未及,或说错的地方,借作这一篇短文的煞尾。

居住在水上,以操舟卖淫为业的女人,本来是闽粤一带都有的疍妇;福州的疍妇,名叫曲蹄婆,一说是元朝蒙古人的遗族。但据《南浦秋波录》之所载,则这些又似乎是真正的福州土人。

初,闽永和——闽王王年号——间,王与伪后陈金凤,侍人李春燕,三月上巳,修禊于桑溪,五月端午,斗彩于西湖,皆以大姓良家女为宫婢,进迭奏之音,歌乐游之曲;及闽亡,宫婢年少者,沦落为妓,世遂名之曰曲喜婆。

张亨甫是闽人,而且又是乾嘉间杰出的才子,考据当然不会错;我在那一篇文字里所说的曲蹄婆,就是这些曲喜婆的意思。

福州的女子,不但一般皮肤细白,瞳神黑大,鼻梁高整,面部轮廓明晰,个个都够得上美人的资格,就从身体的健康,精神的活泼两点来讲,也当然可以超过苏杭一带的林黛玉式的肺病美女。我所以说,福州的健康少女,是雕塑式的,希腊式的;你即使不以整个人的相貌丰度来讲,切去了她的头部,只将胴体与手足等捏成一个模型,也足够与罗丹的Torso媲美了。这原因,是在福州的女子,早就素足挺胸,并没有受过裹脚布的遗毒的缘故。

周栎园的《闽小记》里,有闽素足女多簪全兰,颇具唐宫妆美人遗意的一条。张亨甫的《南浦秋波录》里,讲得更加详细:

诸姬皆不缠足——按缠足或以为始于六朝,始于中唐,始于齐东昏,始于李后主,其说不一;然前明被选入宫之女,尚解去足纨,别作宫样。可知不缠足,原雅装也——所穿履,墙纵不过四寸,横不满二寸;底高不过二寸,长不过三寸,前斜后削,行袅娜以自媚,视燕齐吴越,缠而不纤,饰为假脚者,觉美观矣。

从此可知福州少女身体的健康,都从不缠足不束胸上来的;祖母是如此,母亲是如此,女儿孙女都是如此,几代相传,身体自然要比吴越的小姐们强了。

福建美人之在历史上著名的,当然要首推和杨贵妃争宠的梅妃;清朝初年,有一位风流的莆田县长至刻“梅妃里正”四字的印章,来作他的光荣的经历,与后来袁子才的刻“钱塘苏小是乡亲”的雅章,同是拜尸狂的色情的倒错。

闽王宫里,自陈金凤以后,代有父子兄弟因争宫婢而相残杀的事情;这些宫婢的相貌如何,暂可不问;但就事其父后,更事其子的一点来看,也能够推测到她们的虽老不衰的驻颜的妙术。这一种奇迹的复兴,现在也还没有过去,颇闻某巷某宅有一位太太,年纪早就出了三十以外了,但看起来却还只像二十几岁的人。美妇人的耐久耐老,真是人生难得的最大幸福,而福建女子独得其秘,想来总也是身体健康,饮食丰盛,气候和暖,温泉时浴的结果。

听说长乐县的梅花村,是产美人之乡;而两广的俗语里,又有一句“福州妹”的美人称号,足见福建的美人,到处都有,也不必一定局限于梅妃的故里或长乐的海滨。就我及身所见的来说,当民国十一二年,在北京的交际场里最出名的四大金刚,便都是福州府下的人。至今事隔十余年,偶尔与这四位之中的一二人相见于倥偬的驿路,虽则儿女都已成行,但丰度却还不减当年。回头来一看我们自家,牙齿掉了,眼睛花了,笑起来时,皱纹越加得多了,想起从前,真觉得是隔了一世。俗语说,人到中年万事休,所谓万事者,是指那一种浪漫的倾向而言;我的所以要再三记述福州的美女,也不过是隔雨望红楼,聊以留取一点少年的梦迹而已。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五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八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二十二期

记闽中的风雅

到了福州,一眨眼间,已经快两个月了。环境换了一换,耳之所闻,目之所见,果然都是新奇的事物,因而想写点什么的心思,也日日在头脑里转。可是上自十几年不见的旧友起,下至不曾见过面的此间的大学生中学生止,来和我谈谈,问我以印象感想的朋友,一天到晚,总有一二十起。应接尚且不暇,自然更没有坐下来执笔的工夫。可是在半夜里,在侵晨早起的一点两点钟中间,忙里偷闲,也曾为《宇宙风》,《论语》等杂志写过好几次短稿。我常以为写印象记宜于速,要趁它的新鲜味还不曾失去光辉中间;但写介绍,批评,分析的文字,宜于迟,愈观察得透愈有把握。而现在的我的经验哩,却正介在两者之间,所以落笔觉得更加困难了一点。在这里只能在皮相的观察上,加以一味本身的行动,写些似记事又似介绍之类的文字,倒还不觉得费力,所以先从福建的文化谈起。

福建的文化,萌芽于唐,极盛于宋,以后五六百年,就一直的传下来,没有断过。宋史浩帅闽中,铺了仙霞岭的石级,以便行人;于是闽浙的交通便利了,文化也随之而输入。朱熹的父亲朱松,自安徽婺源来闽北作政和县尉,所以朱子就生在松溪。朱松殁,朱子就父执白水刘致中勉之。籍溪胡原仲宪,屏山刘彦冲翚,及延平李文靖愿中等学,后来又在崇安,建阳,以及闽中闽南处讲学多年,因而理学中的闽派,历元明清三代而不衰。前清一代,闽中科甲之盛,敌得过江苏,远超出浙江。所以到了民国廿五年的现代,一般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的风气,也比任何地方还更盛行。风雅文献的远者,上自唐朝林邵州遗集,欧阳詹四门集起,中更西昆,沧浪,后村,至谢皋羽而号极盛;元明作者继起,致诗中有闽派之帜,郑少谷、曹石仓辈,更是一代的作手;清朝像林茂之,黄莘田,朱梅崖,伊墨卿,张亨甫,林颖叔辈,都是驰骋中原,闻名全国的诗人,直到现在,除汉奸郑孝胥不算中国人外,还有一位巍然独存的遗老陈石遗先生。所以到了福建之后,觉得最触目的,是这一派福州风雅的流风余韵。晚上无事,上长街去走走,会看见一批穿短衣衫裤的人,围住了一张四方的灯,仰起了头在那里打灯谜。在报上,在纸店的柜上,更老看见有某某社征诗的规约及命题的广告。而征诗的种类,最普遍的却是嵌字格的十四字诗钟。譬如“微夹”“凤顶”,就是一个题目,应征者若呈“夹辅可怜工伴食,微臣何敢怨投闲”(系古人成句)的一联,大约就可以入上选了。开卷之日,许大众来听,以福州音唱,榜上仍有状元、榜眼、探花等名目。摇头摆尾,风雅绝伦,实在是一种太平的盛事。福州也有一家小报名《华报》,《华报》同人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盖系行有余力,因以弄文的意思,和上海的有些黄色小报,专以敲竹杠为目的的,有点两样。曾有一次和《华报》同人痛饮了一场之后,命我题诗,我也假冒风雅,呈上了二十八字:

闽中风雅赖扶持,气节应为弱者师,

万一国亡家破后,对花洒泪岂成诗!

这打油诗,虽只等于轻轻的一屁,但在我的心里,却诚诚恳恳地在希望他们能以风雅来维持气节,使郑所南,黄漳浦的一脉正气,得重放一次最后的光芒。

一九三六年三月末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立报·言林》,据《闲书》

游白岳齐云之记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应东南五省周览会之约,出发西游;去临安,去于潜,宿东西两天目,出昱岭关,止宿安徽休宁县属屯溪船上,为屯浦桥下浮家之客;行尽六七百里路程,阅尽浙西皖东山水,偶一回忆,似已离家得很久了,但屈指计程,至四月三日去白岳为止,也只匆匆五六日耳。“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诗人的感觉,的确要比我们庸人灵敏一点!

同来者八人,全增嘏、林语堂、潘光旦、叶秋原四位,早已游倦,急想回去,就于四月三日的清晨,在休宁县北门外分手;他们坐了我们一同自屯溪至休宁之原车回杭州,我们则上轿,去城西三十里外的白岳齐云游。

休宁,秦汉时附于歙县,晋改海阳海宁,隋时始称休宁,共间也曾作过州治,所以城的规模颇不小。我们自北门的梦宁门进,当街市的正中心拐弯,向西门的齐宁门出,在县城内正走了西瓜的四平开之一分的直角路,已经化去了将近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统计起来,穿城约总有七八里的直径无疑。

一出西门,就是一条大桥,系架在自榔木岭、松萝山、齐云山流下来的溪上的;滚滚清溪,东流下去,便成了浙水之源之一;在桥上俯视了一下,倒很想托它带个信去,告诉告诉浙中的亲友,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曾在休宁城外,与去齐云山的某某上下外叉相会。

过五里亭,过蓝渡,路旁小山溪流极多,地势也在逐渐逐渐的西高上去,十一点半,到了白岳齐云的脚下。齐云山的香市,以九月为最旺,自秋至冬,迄正月而歇尽。所以山上庙宇房头及店铺之类,虽也有百家内外,但非当香市,则都空着无人居住。我们的中饭,本来是打算上山去吃的,忽而心血来潮,觉得山脚下那个小村子里的饭店,也可以一饱,于是就决定吃了上山,后来到山上去一见许多空屋,才晓得这预感却是王灵官在那里显灵。

我们平常,总只说黄山,白岳,是皖南的名山。而休宁人,除读书识掌故者外,一般百姓,都不知白岳,只晓得齐云。实白岳齐云,是连在一起的许多山的两个名字。白岳山中的一处,名齐云岩,以后山上敕建道观,又适在这齐云岩下,明清五六百年下来,香火一直到现在未绝,一般老百姓只知道有齐云,不知道有白岳,原因就在这里。康熙年间的《休宁县志》说:

“白岳山在县西三十里,高三百仞,周二十五里,游齐云者,必先登此。”又说:

“齐云岩,在白岳西北,高三百五十仞,周围数十里。”

“明嘉靖丙辰(西历一五五六年,亦即赵文华视师江南之岁),世宗以祈祷有灵,改曰齐云山,敕建太素宫……。”

看了这两段记载,大约白岳齐云的所以要打混,与未曾到过的人,每要把一处当作两处看的疑团,总也可以冰释了罢?

饭后从北麓上山,石级蜿蜒曲绕。登山将五十步,过一亭为步云亭,亭后,矗立着一块五六丈高的大石碑,上刻“齐云仙境”的四大字,工整匀巧,不知是何人的手笔。山路两旁,桃花杂树很多,中途的一簇古松尤奇而可爱;在寂静的正午太阳光下,一步一步的上去,过古松、望仙等亭,人为花所醉,浑浑然似在做梦;只有微风所惹起的松涛,和采花的蜂蝶的鸣声,时要把午梦惊醒,此外则山静似太古,不识今是何世,也不晓得自己的身子,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到一支小岭脊的中和亭(或为真气亭)后梦就非醒不可,因从这亭子前向北回望,来路曲折就在目下,稍远是菜花满地的平楚千顷,更远就是那条数溪汇聚的夹源夹溪了,水色蔚蓝,和四面的农村花树,成了一个最美也没有的杂色对称。走出这亭子的南檐,向前面望去,先是一个半圆的幽谷,在这大大的半圆圈里,南尽头沿山有一条石栏小路,和几座不连接的道观禅房;与这一条小路相对,当半圆的这面,就在亭子的南脚下,更有一条雁齿似的堤路,两面是栏杆,中间是桥洞,湾环复与山路相接,是西去上齐云的便道。壁立在这半圆圈上的高峰,东西南三面,是石门岩、密多岩、忠烈岩、真栖岩、拱日峰等。山势飞动,石岩伟巨,初从山下慢慢走上来的人,一到此地,总不得不大吃一惊,因为平常的山里,决没有这一种巨大的石岩,尤其是从白岳山脚下上来的时候,决不会预想到将看见这一种伟大的石山的。这一区,就是白岳山的境界,所谓“游齐云者必先登此”的地方。中和亭(真气亭)内还有一块万历的碑立在那里,亭东首也有一个庙在,我们因为要去看的地方正还多着,所以碑文也没有功夫念,庙里也不曾进去。

沿山走上南去,先到了洞天福地的那一个庙里。据志书所载,则为无心道人黄上舍国瑞之所筑;然在同一项下,又有一段记载:“明嘉隆间,有一位百岁人居此,坐卧石床,无姓名,不立文字,人第称为邋遢仙,后化去,然有自峨嵋归者,谓又在山中见之。”观此,则洞天福地境内真身洞中的那座坟,或者是邋遢仙人的遗蜕也说不定,因为墓的两旁,还各有一座石床置在那里,石床上并且还各摆着了三四个大约是施舍的铜元。

自真身洞西去,接连着有雷祖、圣帝、通明等殿,都已坍毁不堪,殿外谷中,溪水不断在流,志书上所说的桃花涧,大约总就在这些地方。

我们到了白岳,看见了许多奇岩怪石,已经是不想走了;同来的吴、徐两位,更在这里照一像,那里摄一影地费去了许多底片。殊不知西上一山,进了天门,再下去入齐云境后,样子更是灵奇伟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致吴、徐二君大生后悔,说,“片子带得太少了。”

拱日峰下的天门,奇峰突起,底下就是一个像一扇天然的门似的石洞。穿此洞而南下,沿山壁走去,尽是一个个的大洞和一座座的峭壁,真仙洞,圆通岩,雨君洞,珍珠帘,文昌宫,玄芝洞,等等,名目也真多,景致也真怪,地方也实在真好不过。

圆通岩前,有顺治三年石碑二,立在洞的两旁。碑身薄而石刻很深,字迹秀丽非凡。拾小石击碑铛铛作钟磬之音,所以两碑的当中,各已经穿成了一个大洞,碑上的诗句,早就拓不完全了;这和未倒之先的雷峰塔脚,被烧香客挖掘,谓泥石可以治病事一样的为迷信之害;象以齿毙,膏用明煎,人之有一特点而致亡身者,睹此应生感慨。圆通洞,本不甚深,中供何神,亦不曾进去细看,实在因为这一带的神像、碑版、石刻、古器等太多了,身入此间,像到了一处古物陈列所,五花八门,目眩神昏,看也看不得许多,记也记不到底的。

真仙洞(徐霞客所记的罗汉洞即在此处),最深最广,洞中的佛像也最多,四壁石龛内,并且还有许多就壁刻成的石佛,层层排列在那里。在从前,这一带地方,似乎统呼作真仙洞的,以后好事者多,来游者众,道士们也想方设法多骗取一点游客的香金,所以就在这一区像罗马的斗兽场似的大半圆石壁的四周,刻上了许多的名字,供起了不少的神像。

珍珠帘,是一座百丈来高的斜覆出去的巨岩,岩下也安置着佛座神堂,空广深幽,是天然的一间高大的石屋。百丈高的石檐上,一排数丈,点点滴滴,不论晴雨,不分四时,时有珍珠似的水滴在往下落。因为岩之高,幅的广,第一滴下来,尚未及半空,第二滴就又继续滴下来了,看起来真像是一层自然的珍珠帘幕,罩在面前。这些珍珠水滴,积少成多,在岩下的大石层中,汇成一大水池,即所谓碧莲池者是。

自珍珠帘沿着半圆的巨壁向西绕去就是文昌宫、玄芝洞、雨君洞等处所。凡沿碧莲池的这半圆圈上,约里把多路的中间,一处一处的名目,还不止这几个,而嵌在壁上的石碣,立在壁前的古碑,以及壁头高处,摩崖刻着的擘窠大字,若一一收录起来,我想总有一部伟大的《齐云金石志》好编(鲁丁两氏的《齐云山志》,因不曾见到,所以关于金石一类,无从记起),这些只好让专门家去搜集,现在这里只提一件,就是文昌宫前,有明嘉靖年间的大石碑四块,还比较得完整,上面刻着的,是大学士元峰袁翁的律诗四首。

真仙洞附近碧莲池上的这大半圆圈绕过之后,又隔一高岭,再进一重门,拾级抄拱日峰侧面上去,是齐云岩下的正殿太素宫的区域了,到了这里,四面的景色,又突然的一变;愈出愈奇,更变更妙的文章作法,在这齐云仙境的景色里,正可以领悟得出来;可惜我们都是俗骨,没有福分在这里多住几天,来鉴赏这篇奇文,走马看花,只好算是匆匆地做了一个游仙之梦。

去正殿太素宫的路,更加曲折,是一个狭长的英文字母C的样子。太素宫向北建在C字的正中背上,前面缺处,深谷中突起一峰,也是一座百丈来高的锥形石山,为香炉峰。太素宫后的一排石嶂,正中就是齐云岩,峰名玉屏峰,左峰为石鼓,右峰为石钟。石钟峰之右,向西直去,为隐云、浮云、仙鹊、展旗等峰。石鼓之左,向东这一边,为碧宵、石林、拱日等峰;我们上正殿,系从拱日峰下,顺着C字底下的狭长半圆弯过去的,走了二三里路,方到了太素宫的正门,清初建的一座牌坊之下。路的两旁,尽是些第几第几房,什么什么殿的背依危岩,门临绝涧的二三层楼的建筑物,也有开店的,也有供香客住宿的,闾阎扑地,屋栋连云,数目总约有百家内外。现在这些住屋却都空着,寂寂不见一人,但据陪我们上山的轿夫们说,则这百数家人家,当香市盛日还不够供一半香客们的住宿。秋收完后,四方赶来参拜的善男信女的热心,真可惊叹,真可佩服,也无怪从前的专制皇帝,要假神道来设教了。

齐云山正殿境内的山峰,总括一句,是奇特伟大。我们自山脚,走至太素宫,已有七八里路的高了,然而突出在太素宫上的诸峰,绝壁千丈,仰起头来看看,似乎还有五六里路的高度,到此地来一看才知道《安徽通志》上所说的“层峦刺天,云烟万状”等语句,决不是文人夸大之辞。去年我曾到过浙东的方岩,那时候见了寿山五峰的天然金字塔的石岩,以为总是天下无双了,现在又到了这齐云的境内,才觉得方岩附近的石山,还没有这儿的一半高,而此处山势的错综复杂,更非五峰之罗列在一排者可比。

太素宫,是明嘉靖年间敕建的道观,已在前面说起过了,中供玄天上帝,庙貌雄丽,诚如《徐霞客游记》上之所说;但尤其使我们诧异的,是这道观内的钟鼎香炉,铜器石器之类,都还是明朝万历崇祯的旧物,丝毫也没有损坏。不过那一尊所谓百鸟衔泥所成之宋代玄帝像,现在却颜色鲜艳,不像旧时的黧黑了。推想起来,大约清朝入关,这一块地方,总还没有糜烂,洪杨兵乱,此地总也保全了无疑。凡此种种,都是使老百姓不得不确信齐云圣帝的灵异的证据,因而民间的传说,也连枝带叶地簇生了出来。传说中的最普遍的一段,是关于明刚峰先生海忠介公的。

海瑞因闻齐云山圣帝之灵,来此进香,然而走了半日却走不上山;后经道士点破,以为圣帝菩萨在嫌海公脚上的皮靴是荤的,所以如此,忠介公不得已,只能将革履脱去。及上至正殿,海公看见了殿右的皮制大鼓,就题诗反问,鼓忽自破。从此后,圣帝菩萨命王灵官密随海公,伺有过失,即击杀之。王灵官暗伺三年,及见海公在荒郊无人处,私食一地上之瓜,而系钱数十文于瓜藤之上,便回去复命,以为对这一位慎独不欺的刚峰先生,终是无隙可乘的。

这一段传说,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在徽州一带流行的另外一个关于唐越国公汪华的灵验传说,却是可以当作这附近当清兵入关时并未受糜烂的证据的,顺便在此地重述一道,或者也可以供研究史实者的参考。

顺治丙戌,清兵破徽州,总督张天禄梦见一红面长髯者前来告诫;曰“毋伤我百姓!”梦觉,以为关公在显灵。及至汪王庙见了汪王神像,与梦中所见者酷似,张天禄始大惊异,于是乎徽州一带的人民,就得保全了。

吴王汪华,当隋季的乱世,能保境安民,宜、杭、睦、婺、饶的五州,卒赖以平安者十余年,至唐武德四年甲子月降唐,仍为歙州刺史,他的关怀民命,造福桑梓的功德,与钱武肃王原可以后先媲美于东南,或者神灵不泯,突然会向嗜杀的军阀显一显圣,也说不定。这传说的第二幕,并且还说顺治己亥,当唐士奇之乱时,汪王亦曾同样的有过灵异。不过玄天上帝,曾对海瑞显那些不必要的灵,且又度量狭小,会因破了一鼓而谋报复,却是说不过去了。这些传说,原只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而已,何况海瑞的有没有到过齐云,还是一个问题哩!此外则白岳齐云的对于求子,特别有灵的故事,也值得一提。所以明李日华有很风雅的自浙江来礼白岳之记,而袁中郎有只求几个年青美貌而不育之妾一祷。

站在太素宫正门外的牌坊底下,向北展望过去,在有一个亭,一个香炉,并有一条铁链系着使人可作攀援之助的香炉峰后,远远看得出一排高低起伏,状如海浪似的青山。山峰中间的一个,头有点儿略向东歪的,据说是黄山的最高峰。我们此来目的是为了想去黄山,但因天寒雪尚未消,同来者也都已游倦之故,黄山的能不能去,早成了问题,因而不知不觉,我就在齐云岩下,遥对着这百余里外的歪头山,竟发了大半天的呆。等到顺辇路峰向西走去的三位同游者,大声狂叫着说“这儿西面的风景还要好哩!快来,快来!”的时候,我的游黄山的梦也被惊醒了,急忙赶上去一看,果然觉得西面的层岩绝壁,还要高,还要复杂。并且太阳也已经斜到了离西面各山峰不过几尺的地步,我们今天还非得赶回休宁,赶回屯溪去宿不可,黄山当然是不必提起,就是这齐云之西的三姑、五老、独耸、天柱诸峰,以及西天门外的九井桥岩,傅岩诸胜景,也只得割爱了,一边跑,一边我只在恨今天的太阳落去得太快。

沿壁向西,又曲折回旋地走了二里多路,重看了些冲天的石壁,同珍珠帘上的样子一样的危岩,摩崖的大字,以及正德、嘉靖、万历、崇祯的石碣和碑文。到了一处路径有点儿略往下降的地方,大家就立定了脚,因为再走过去,风景一定还要好,结果就要弄得大家非在这荒山里过夜不可。走了半天,我们对于这齐云的仙境,大约总只走尽了五分之二三的地方。虽则两只脚已经是走得很酸痛,肚子里也已经是咕咕地叫饿,但到了下山的路上,坐入轿子去的时候,大家却不约而同的喊了出来说:“今天的一天总算是值得得很!看了齐云,游了白岳,就是黄山不去,也可以向人说说的了。”

轿子回到休宁,总约莫是将近二更,汽车把我们在屯溪站卸下来的时候,连市上的灯火都将熄尽快了,这一次西游的这一个末日,我们总算有益地利用到了百分之百。

一九三四年四月廿九日

两浙漫游后记

两三年来,因为病废的结果,既不能出去做一点事情,又不敢隐遁发一点议论,所以只好闲居为不善,读些最无聊的小说诗文,以娱旦夕。然而蛰居久了,当然也想动一动;不过失业到如今将近十年,连几个酒钱也难办了,不得已只好利用双脚,去爬山涉水,聊以寄啸傲于虚空。而机会凑巧,去年今年,却连接来了几次公家的招待,舟车是不要钱的,膳宿也不要钱的,只教有一个身体,几日健康,就可以安然的去游山而玩水。两年之中,浙东浙西的山水,虽然还不能遍历,但在浙江,也差不多是走到了十分之六七了。

随时随地,记下来的杂感漫录,已于今年夏天,收集起来,出了一册《屐痕处处》的游记总集;现在逼近岁暮,大约足迹总不会再印上近处的山巅水畔去了吧,我想在这里作一个两浙山水的总括感想。

统观两浙的山,当以自黄山西来的昱岭山脉莫干山脉天目山脉为主峰;这一带浙西之山,名目虽异,实际却是一样的系统。山都是沙石岩,间或有石灰岩花岗岩等,可是成分不多,不能据以为断。浙东山脉,当以括苍天台为中心,会稽山脉,卑卑不足道;南则雁荡山脉,西接枫岭仙霞武夷,自成一区。若金华山脉,突起浙江中部,自东阳大盆山而来,本可成为主峰,然细察地势,南接天台,西连马金岭之余支,仍可视为天台山与黄山余支野合而生之子。至于四明象山的一带呢,地处海滨,出海年月较迟,谓为天台的余波,固无不可;究竟山低似阜,不足称山,所以从浙江全体看来,这一脉似仍应视作会稽与天台的侧室,不能独树一帜的。

当今年夏天,带了小儿在东海上劳山下闲步的时候,我们大人中间,往往爱谈起风景的两字。今年刚长到了七岁的小孩,后来问我,什么叫作风景;我一时几乎被他难到了,因抽象的名词,要具体地来说明,实在可不容易。结果,我只说明了山和水都有的地方,而又很好玩的时候,就叫作风景好。这说明虽然只是骗骗小孩的一时的造作,但实际要讲到风景,除了山水之外,恐怕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天然成分必须要参合进去。浙江山虽则不多,但也不少;而滨海之区,如雁荡的一带,秀丽处也尽可以抵得过桂林。况且两山之间必有水,既有了山,又与海近,水自然是不会得没有。因而我就想起了古人所说的智者与仁者,以及乐山与乐水之分。山和水本来是一样可爱的大自然,但稍稍有一点奢望的人,总想把山水的总绩,平均地同时来享受,鱼与熊掌,若得兼有,岂不是智仁之极致?照此标准来说,我在浙江,还想取富春江的山水为压卷。天台只有高山,没有大水;雁荡虽在海滨,然其奇在岩在石,那些黑白云母片麻岩的形状,实在奇不过,至于水,却也不见得丰富;大龙湫、西石梁、梅雨潭等瀑布,未始不是伟观,可是比起横流曲折的富春江来,趣味总觉得要差些,就是失在单调。

天目山以山来论,原系浙江的主脉,但讲风景的变化,却又赶不上富春山的明媚了。四明龙盘虎踞,大约是王气所钟之地;但因为风水太好,我的这一双贱脚,每每怕向金鳌背上去践踏,所以直到如今,对雪窦的幽深,天童育王的秀逸,还不敢轻易去亵渎。

金华的北山,永康的方岩,雄奇是雄奇的,伟大也相当的伟大,我想比起黄山白岳来,一定要差得多。黄山我未曾领略,但黄山的前卫白岳齐云,却匆匆看过了,只太素宫前的一角就觉得比方岩要复杂得多。总之这些山,说伟大,还觉得有点儿不足,说秀丽却根本说不上。

秋天去旅行天台雁荡,预定的计划,是由山阴,出剡溪上天台,下永嘉;然后遵瓯江而西进,过青田、丽水、缙云,从永康到兰溪,再坐船顺流而东下的。但一则因公路的桥梁未成,再则因战后的地方未靖,我们只望了一望永嘉东北的山水,就从原路跑回来了。最觉得可惜的,是谢灵运所咏的真正永嘉山水(在青田),就是“双峰对峙,壁立大溪之上,状似石门”的那条石门瀑布,还没有看到。同游雁荡的一位德国朋友,告诉我说,在青田县属黄坛之北,南田之南,东西夹于泗溪浯溪之间,当蒲斜岭的近边,有一个大瀑布在,他打算去探一趟险,我想这位德国朋友所说的瀑布,一定是把地址弄错了的石门洞的瀑布无疑。光绪的《青田县志》里记这石门洞说:“石门山,县西七十里,道书为石门洞天。临大溪,两峰壁立,高数百丈,对峙如门。深入为洞,可容数千人,六月生寒。飞瀑千仞,中断,(《方舆胜览》作:飞瀑直泻至天壁,凡三百尺,自天壁飞泻至下潭,凡四百尺。)滃蒙作雨状,随风飘洒里许;近视如烟云散聚,有气无质,冬夏不竭;积瀑回激,为潭深数十丈。”

其次,所可惜的,是没有到缙云的仙都山;据说这山高有六百丈,周三百里,在县东二十三里,道书称祈仙第二十九洞天。上有独峰,亦名玉柱峰,峰顶有湖,生白莲,就是鼎湖,这仙都峰,可以用了船,倒溯九曲溪而上去游;从前人的游记看来,似乎仙都峰下处处是石壁,曲曲是清溪,形状应似绍兴之东湖吼山,而规模绝大,形势绝伟,非有六七日工夫,是游不遍的。

浙东西的山水,约略看了下来,回到了家里,仔细加以分析与回思,觉得龚定庵的“踏破中原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的两句诗,仿佛是为我而做的。因为我的“家山”,是在富春江上,和杭州的盆景似的湖山,相差还远得很。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

原载一九三五年一月五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八期

里西湖的一角落

记得是在六七年——也许是十几年了——的前头,当时映霞的外祖父王二南先生还没有去世,我于那一年的秋天,又从上海到了杭州,寄住在里湖一区僧寺的临水的西楼;目的是想去整理一些旧稿,出几部书。

秋后的西湖,自中秋节起,到十月朝的前后,有时候也竟可以一直延长到阴历十一月的初头,我以为世界上更没有一处比西湖再美丽,再沉静,再可爱的地方。

天气渐渐凉了,可是还不至于感到寒冷,蚊蝇自然也减少了数目。环抱在湖西一带的青山,木叶稍稍染一点黄色,看过去仿佛是嫩草的初生。夏季的雨期过后,秋天百日,大抵是晴天多,雨天少。万里的长空,一碧到底,早晨也许在东方有几缕朝霞,晚上在四周或许上一圈红晕,但是皎洁的日中,与深沉的半夜,总是青天浑同碧海,教人举头越看越感到幽深。这中间若再添上几声络纬的微吟和蟋蟀的低唱,以及山间报时刻的鸡鸣与湖中代步行的棹响,那湖上的清秋静境,就可以使你感味到点滴都无余滓的地步。“秋天好,最好在西湖……”我若要唱一阕小令的话,开口就得念这么的两句。西湖的秋日真是一段多么发人深省,迷人骨的时季呀!(写到了此地,我同时也在流滴着口涎。)

是在这一种淡荡的湖月林风里,那一年的秋后,我就在里湖僧寺的那一间临水西楼上睡觉,抽烟,喝酒,读书,拿笔写文章。有时候自然也到山前山后去走走路,里湖外湖去摇摇船,可是白天晚上,总是在楼头坐着的时候多,在路上水上的时候少,为的是想赶着这个秋天,把全集的末一二册稿子,全部整理出来。

但是预定的工作,刚做了一半的时候,有一天午后二南先生却坐了洋车,从城里出来访我了。上楼坐定之后,他开口微笑着说:“好诗!好诗!”原来前几天我寄给城里住着的一位朋友的短札,被他老先生看见了;短札上写的,是东倒西歪的这么的几行小字:“逋鼠禅房日闭关,夜窗灯火照孤山,此间事不为人道,君但能来与往还。”被他老先生一称赞,我就也忘记了本来的面目,马上就叫厨子们热酒,煮鱼,摘菜做点心。两人喝着酒,高谈着诗,先从西泠十子谈起,波及了《杭郡诗辑》,《两浙轩》的正录续录,又转到扬州八怪,明末诸贤的时候,他老先生才忽然想起,从袋里拿出了一张信来说:

“这是北翔昨天从哈尔滨寄来的信,要我为他去拓三十张杨云友的墓碣来,你既住近在这里,就请你去代办一办。我今天的来此,目的就为了这件事情。”

从这一天起,我的编书的工作就被打断了。重新缠绕着我,使我时时刻刻,老发生着幻想的,就是杨云友的那一个小小的坟亭。亭是在葛岭的山脚,正当上山路口东面的一堆荒草中间的。四面的空地,已经被豪家侵占得尺寸无余了,而这一个小小的破烂亭子,还幸而未被拆毁。我当老先生走后的第二天带了拓碑的工匠,上这一条路去寻觅的时候,身上先钩惹了一身的草子与带刺的荆棘。到得亭下,将荒草割了一割,为探寻那一方墓碣又费了许多工夫。直到最后,扫去了坟周围的几堆垃圾牛溲,捏紧鼻头,绕到了坟的后面,跪下去一摸一看,才发见了那一方以青石刻成的张北翔所写的明女士杨云友的碑铭。这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从山顶上又吹下了一天西北风来。我跪伏在污臭的烂泥地上,从头将这墓碣读了一遍,觉得立不起身来了;一种无名的伤感,直从丹田涌起,冲到了心,冲上了头。等那位工匠走近身边,叫了我几声不应,使了全身的气力,将我扶起的时候,他看了我一面,也突然间骇了一大跳。因为我的青黄的面上,流满了一脸的眼泪,眼色也似乎是满带了邪气。他以为我白日里着了鬼迷了,不问皂白,就将我背贴背的背到了石牌坊的道上,叫集了许多住在近边的乡人,抬送我到了寺里。

过了几天,他把三十张碑碣拓好送来了;进寺门之后,在楼下我就听见他在轻轻的问小和尚说;

“楼上的那位先生,以后该没有发疯吧!”

小和尚骂了他几声“胡说!”就跑上楼来问我要不要会他一面,我摇了摇头只给了他些过分的工钱。

这一个秋天,虽则为了这一件事情而打断了我的预定的工作,但在第二年春天出版的我的一册薄薄的集子里,竟添上了一篇叫作《十三夜》的小说。小说虽则不长,由别人看起来,或许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自己,却总因为它是一个难产的孩子,所以格外的觉得爱惜。

过了几年,是杭州大旱的那一年,夏天挈妻带子,我在青岛、北戴河各处避了两个月暑,回来路过北平,偶尔又在东安市场的剧园里看了一次荀慧生扮演的《杨云友三嫁董其昌》的戏。荀慧生的扮相并不坏,唱做更是恰到好处,当众挥毫的几笔淡墨山水,也很可观,不过不晓得为什么,我却觉得杨云友总不是那一副相貌。

又是几年过去了,一九三六年的春天,忽而发了醉兴,跑上了福州。福州的西城角上,也有一个西湖。每当夏天的午后,或冬日的侵晨,有时候因为没地方走,老跑到这小西湖的边上去散步。一边走着,一边也爱念着“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的两句成语,以慰乡思。翻翻福州的《西湖志》,才晓得宛在堂的东面,斜坡草地的西北方,旧有一座强小姐的古墓,是很著灵异的。强小姐的出身世系,我也莫名其妙,但是宋朝有一位姓强的余杭人,曾经著过许多很好的诗词,我仿佛还有点儿记得。这一个强小姐墓,当然是清朝的墓,而福州土著的人,或者也许有姓强的,但当我走过西湖,走过这强小姐的墓时,却总要想起“钱塘苏小是乡亲”的一句诗,想起里湖一角落里那一座杨云友的坟亭;这仅仅是联想作用的反射么,或者是骸骨迷恋者的一种疯狂的症候?我可说不出来。

一九三七年三月四日在福州

西 游 日 录

一九三四年(甲戌),三月二十八日(旧二月十四)星期三,大雨,寒冷如残冬。

晨四时,乱梦为雨声催醒,不复成寐;起来读歙县黄秋宜少尉《黄山纪游》一卷,系前申报馆仿宋聚珍版之铅印本,为《屑玉丛谈》二集中之一种。这游记,共二十五页,记自咸丰九年己未八月二十八日从潭渡出发去黄山,至同年九月十一日重返潭渡间事。文笔虽不甚美,但黄山的伟大,与夫攀涉之不易,及日出,云升,松虬,石壁,山洞,绝涧,飞瀑,温泉诸奇景,大抵记载详尽。若去黄山,亦可作导游录看,故而收在行箧中。

昨日得上海信,知此次同去黄山游者,还有四五位朋友,膳宿旅费,由建设厅负担,沿路陪伴者,由公路局派往,奉宪游山,虽难免不贻——山灵忽地开言道:“小的青山见老爷!”——之讥,然而路远山深,像我等不要之人无产之众,要想作一度壮游,也颇非易事。更何况脚力不健,体力不佳,无徐霞客之胆量,无阮步兵之猖狂,若语堂、光旦等辈,则尤非借一点官力不行了。

午后四时,大雨中,忽来了一张建设厅的请帖,和秋原、增嘏、语堂等到杭,现住西湖饭店的短简。冒雨前去,在西湖饭店楼下先见了一群文绉绉的同时出发之游览者及许多熟人;全、叶、潘、林,却雅兴勃发,已上西泠印社,去赏玩山色空濛的淡妆西子了。伫候片时,和这个那个谈谈天气与旧游之地,约莫到了五点,四位金刚,方才返寓。乱说了一阵,并无原因地哄笑了几次,我们就决定先去喫私菜,然后再去陪官宴,吃私菜处,是寰宇驰名的王饭儿,官宴在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

私菜喫完,赶至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灯烛辉煌,摆满了五六桌热气蒸腾的菜。在全堂哄笑大嚼的乱噪声中,又决定四十余人,分五路出发;一路去南京芜湖,一路去天台雁荡,一路去绍兴宁波,一路去杭江沿线,一路去徽州,直至黄山。语堂、增嘏、光旦、秋原,《申报》馆的徐天章与《时事新报》馆的吴宝基两先生,以及小子,是去黄山者,同去的为公路局的总稽查金篯甫先生。

游临安县玲珑山及钱王墓

三月二十九日,星期四,晴。

昨晚雨中夹雪,喝得醉醺醺回来的路上,心里颇有点儿犹豫;私下在打算,若明天雨雪不止者,则一定临发脱逃,做一次旅行队里的renegade,好在不是被招募去的新兵,罪名总没有的。今天五六点钟,探头向窗帷缺处一望,天色竟青苍苍的晴了,不得已只好打着呵欠,连忙起来梳洗更衣,料理行箧,赶到湖滨,正及八点,一群奉宪游山者,早已手忙脚乱,立在马路边上候车子来被搬去了。我们的车子,出武林门,过保俶塔,向秦亭山脚朝西驶去的时候,太阳还刚才射到了老和山的那一座黄色的墙头。

宿雨初晴,公路明洁,两旁人行道上,头戴着银花,手提着香篮的许多乡下的善男信女,一个个都笑嘻嘻的在尘灰里对我们呆看,于是乎就有了我们这一批游山老爷的议论。

“中国的老百姓真可爱呀!”是语堂的感叹。

“春秋二季是香市,是她们的唯一的娱乐。也可以借此去游山玩水,也可以借此去散发性欲,pilgrimage之为用,真大矣哉!”是精神分析学者光旦的解释。

“她们一次烧香,实在也真不容易。恐怕现在在实行的这计划,说不定是去年年底下就定下了,私私地在积些钱下来。直到如今,几个月中间果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事故发生,她们一面感谢着菩萨的灵佑,一面就这么的不远千里而步行着来烧香了。”这又是语堂的dichtung。

增嘏、秋原大约是坐在前面的头等座位里,故而没有参加入车中的议论。一路上的谈话,若要这样的笔录下来,起码有两三部的分量,然而时非中世,我亦非英文文学之祖,姑从割爱,等到另有机会时再写也还不迟。

车到临安之先,在一处山腰水畔,看见了几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山前山后,茶叶一段段的在太阳光里吐气。门前桃树一株,开得热闹如云,比之所罗门的荣华,当然只有过之。骚——这字音虽不雅,但义却含两面——兴一动,我就在日记簿上写下了两行曲蟺似的字:

泥壁茅篷四五家,山茶初茁两三芽,

天晴男女忙农去,闲杀门前一树花。

这一种乡村春日的自在风光,一路上不知见了多少。可惜没有史梧冈那么的散记笔法,能替他们传神写照,点画出来,以飨终年不出都市的许多大布尔先生。

临安县在余杭之西,去杭州约百余里,是钱武肃王的故里;至今武肃王墓对面的那支大功山上,还有一座纪念钱氏的功臣塔建立在那里。依路局规定的路线,则西来第一处登山,当在临安县西十里地的玲珑山。午前十点左右,车到了临安站,先教站中预备午饭,我们就又开车,到玲珑站下来步行。在田塍路上,溪水边头,约莫走了两三里地的软泥松路,才到了玲珑山口。

玲珑山的得名,依县志所载,则因它“两峰屹峙,盘空而上,故曰玲珑”。实在则这山的妙处,是在有石有泉,而又有苏、黄、佛印的游踪,与夫禅妓琴操的一墓。你试想想,既有山,复有水,又有美人,又有名士,在这里中国的胜景的条件,岂不是样样齐备了么?玲珑山的所以比径山、九仙山更出名,更有人来玩的原因,我想总也不外乎此。还有一件,此山离县治不远,登山亦无不便,而历代的临安仕宦乡绅,又乐为此经营点缀,所以临安虽只一瘦瘠的小县,而此山的规模气概,也可以与通都大邑的名山相并。地之传与不传,原也有幸不幸的气数存在其间。

入山行一二里,地势渐高。山径曲折,系沿着两峰之间的一条溪泉而上。一边是清溪,一边是绝壁。壁岩峻处,半山间有“玲珑胜境”的四大字刻在那里。再上是东坡的“醉眠石”、“九折岩”。三休亭的遗址,大约也在这半山之中。壁上的摩崖石刻,不计其数。可惜这山都是沙石岩,风化得厉害,石刻的大半,都已经辨认不清了。最妙的是苏东坡的那块“醉眠石”,在山溪的西旁,石壁下的路东,长长的一块方石,横躺下去,也尽可以容得一人的身长,真像是一张石做的沙发。东坡的究竟有没有在此石上醉眠过,且不去管它,但石上的三字,与离此石不远的岩壁上的“九折岩”三字,以及“何年僵立两苍龙”的那一首律诗,相传都是东坡的手笔;我非考古金石家,私自想想这些古迹还是貌虎认它作真的好,假冒风雅比之烧琴煮鹤,究竟要有趣一点。还有“醉眠石”的东首,也有一块山石,横立溪旁,上镌“琴声”两篆字,想系因流水淙淙有琴韵,与“琴操墓”就在上面的双关佳作,因为不忍埋没这作者的苦心,故而在此提起一句。

沿溪摸壁,再上五六十步,过合涧泉,至山顶下平坦处,有一路南绕出西面一枝峰下。顺道南去,到一处突出平坦之区,大约是收春亭的旧址。坐此处而南望,远近的山峰田野,尽在指顾之间,平地一方,可容三四百人。平地北面,当山峰削落处,还留剩一石龛,下覆古石刻像三尊,相传为东坡、佛印、山谷三人遗像,明褚栋所说的因梦得像,因像建碑的处所,大约也就在这里,而明黄鼎象所记的剩借亭的遗址,总也是在这一块地方了,俗以此地为三休亭,更讹为三贤祠,皆系误会者无疑。

在石龛下眺望了半天,仍遵原路向北向东,过一处菜地里的碑亭,就到了玲珑山寺里去休息。小坐一会,喝了一碗茶,更随老僧出至东面峰头,过钟楼后,便到了琴操的墓下。一抔荒土,一块粗碑,上面只刻着“琴操墓”的三个大字,翻阅新旧《临安县志》,都不见琴操的事迹,但云墓在寺东而已,只有冯梦祯的《琴操墓》诗一首:

弦索无声湿露华,白云深处冷袈裟,

三泉金骨知何地,一夜西风扫落花。

抄在这里,聊以遮遮《临安县志》编者之羞。

同游者潘光旦氏,是冯小青的研求者,林语堂氏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的热爱狂者,大家到了琴操墓下,就齐动公愤,说《临安县志》编者的毫无见识。语堂且更捏了一本《野叟曝言》,慷慨陈词地说:

“光旦,你去修冯小青的墓吧,我立意要去修李香君的坟,这琴操的墓,只好让你们来修了。”

说到后来,眼睛就盯住了我们,所谓你们者,是在指我们的意思。因这一段废话,我倒又写下了四句狗屁。

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

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东坡到临安来访琴操事,曾见于菜地里的那一块碑文之上,而毛子晋编的《东坡笔记》里(梁廷柟编之《东坡事类》中所记亦同),也有一段记琴操的事情说:

苏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喜之。一日游西湖,戏语琴操曰:“我作长老,汝试参禅!”琴操敬诺。子瞻问曰:“何谓湖中景?”对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对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对曰:“随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琴操不答,子瞻拍案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言下大悟,遂削发为尼。

这一段有名的东坡轶事,若不是当时好奇者之伪造,则关于琴操,合之前录的冯诗,当有两个假设好定,即一,琴操或系临安人,二,琴操为尼,或在临安的这玲珑山附近的庵中。

我们这一群色情狂者还在琴操墓前争论得好久,才下山来。再在玲珑站上车,东驶回去,上临安去吃完午饭,已经将近二点钟了;饭后并且还上县城东首的安国山(俗称太庙山)下,去瞻仰了一回钱武肃王的陵墓。

武肃王的丰功伟烈,载在史册;除吴越备史之外,就是新旧《临安县志》、《杭州府志》等,记钱氏功业因缘的文字,也要占去大半;我在此地本可以不必再写,但有二三琐事,系出自我之猜度者,顺便记它一记,或者也可以供一般研究史实者的考订。

钱武肃王出身市井,性格严刻,自不待言,故唐僧贯休呈诗,有“一剑霜寒十四州”之句。及其衣锦还乡,大宴父老时,却又高歌着“斗牛无孛兮民无欺”等语;酒酣耳热,王又自唱吴歌娱父老曰:“汝辈见侬的欢喜,吴人与我别是一般滋味,子长在我心子里。”则他的横征暴敛,专制刻毒,大旨也还为的是百姓,并无将公帑存入私囊去的倾向。到了他的末代忠懿王钱宏俶,还能薄取于民,使民垦荒田,勿收其税,或请科赋者,杖之国门,也难怪得浙江民众要怀念及他,造保俶塔以资纪念了。还有一件事实,武肃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遗妃书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至用其语为歌。我意此书,必系王之书记新城罗隐秀才的手笔,因为语气温文,的是诗人出口语也。

自钱王墓下回来,又坐车至藻溪。换坐轿子,向北行四十里而至西天目。因天已晚了,就在西天目山下的禅源寺内宿。

游 西 天 目

三月三十日,星期五,阴晴。

西天目山,属于潜县。昨天在地名藻溪的那个小站下车,坐轿向北行三四十里,中途曾过一教口岭,高峻可一二十丈。过教口岭后,四面的样子就不同了。岭外是小山荒田的世界,落寞不堪;岭内向北,天目高高,就在面前,路旁流水清沧,自然是天目山南麓流下来的双清溪涧,或合或离,时与路会,村落很多,田也肥润,桥梁路亭之多,更不必说了。经过白鹤溪上的白鹤桥,月亮桥后,路只在一段一段的斜高上去。入大有村后,已上山路,天色阴阴,树林暗密,一到山门,在这夜阴与树影互竞的黑暗网里,远远听到了几声钟鼓梵唱的催眠暗示,一种畏怖,寂灭,皈依,出世的感觉,忽如雷电似的向脑门里袭来。宗教的神秘作用,奇迹的可能性,我们在这里便领略了一个饱满,一半原系时间已垂暮的关系,一半我想也因一天游旅倦了,筋骨气分,都已有点酥懈了的缘故。

西天目的开山始祖,是元嘉熙年生下来的吴江人高峰禅师。修行坐道处,为西峰之狮子岩头,到现在西天目还有一处名死关的修道处,就系高峰禅师当时榜门之号。禅师的骨塔,现在狮子峰下的狮子口里。自元历明,西天目的道场庙宇,全系建筑在半山的,这狮子峰附近一带的所谓狮子正宗禅寺者是。元以前,西天目山名不确见于经传,东坡行县,也不曾到此,谢太傅游山,屐痕也不曾印及。元明两代,寺屡废屡兴,直至清康熙年间,玉林国师始在现在的禅源寺基建高峰道场,实即元洪乔祖施田而建之双清庄遗址。

在阴森森的夜色里,轿子到了山门,下轿来一看,只看见一座规模浩大的八字黄墙,墙内墙外,木架横斜,这天目灵山的山门似正在动工修理。入门走一二里,地高一段,进天王殿;再高一段,入韦驮宝殿;又高一段,是有一块“行道”的匾额挂在那里的法堂。从此一段一段,高而再高,过大雄宝殿,穿方丈居室,曲折旋绕,凡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了东面那间五开间的楼厅上名来青室的客堂里。窗明几净,灯亮房深,陈设器具,却像是上海滩上的头号旅馆,只少了几盏电灯,和卖唱卖身的几个优婆夷耳。

正是旧历的二月半晚上,一餐很舒适的素菜夜饭吃后,云破月来,回廊上看得出寺前寺后的许多青峰黑影,及一条怪石很多的曲折的山溪。溪声铿锵,月色模糊,刚读完了第二十八回《野叟曝言》的语堂大师,含着雪茄,上回廊去背手一望,回到炉边,就大叫了起来说:

“这真是绝好的Dichtung!”

可惜山腰雪满,外面的空气尖冷,我们对了这一个清虚夜境,只能割爱;吃了些从天王殿的摊贩处买来的花生米和具有异味的土老酒后,几个Dichter也只好抱着委屈各自上床去做梦了。

侵晨七点,诗人们的梦就为山鸟的清唱所打破,大家起来梳洗早餐后,便预备着坐轿上山去游山。语堂受了一点寒,不愿行动,只想在禅源寺的僧榻上卧读《野叟曝言》,所以不去。

山路崎岖陡削,本是意计中事;但这西天目山的路,实在也太逼侧了;因为一面是千回百折的清溪,一面是奇岩矗立的石壁,两边都开凿不出路来,故而这条由细石巨岩叠成的羊肠曲径,只能从树梢头绕,山嘴里穿。我们觉得坐在轿子里,有三条性命的危险,所以硬叫轿夫放下轿来,还是学着诗人的行径,缓步微吟,慢慢儿的踏上山去。不过这微吟,到后来终于变了急喘,说出来倒有点儿不好意思。

扶壁沿溪提脚弯腰的上去,过五里亭、七里亭。山爬得愈高,树来得更密更大,岩也显得愈高愈奇,而气候尤变得十分的冷。西天目山产得最多的柳杉树的干上针叶上,还留有着点点的积雪,岩石上尽是些水晶样的冰条。尤其是狮子峰下,将到狮子口高峰禅师塔院快的路上,有一块倒覆的大岩石,横广约有二三十丈,在这岩上倒挂在那里的一排冰柱,真是天下的奇观。

到了狮子口去休息了数刻钟,从那茅篷的小窗里向南望了一下,我们方才有了爬山的自信。这狮子口虽则还在半山,到西天目的绝顶“天下奇观”的天柱峰头,虽则还有十几里路,但从狮子口向南一望,已经是缥缈凌空,巨岩小阜,烟树,云溪,都在脚下;翠微岩华石峰旭日峰下的那一座禅源大禅寺,只像是画里的几点小小的山斋,不知不觉,我们早已经置身在千丈来高的地域了。山茶清酽,山气冱寒,山僧的谈吐,更加是幽闲别致,到了这狮子口里,展拜展拜高峰禅师的坟墓,翻阅翻阅西天目祖山志上的形胜与艺文,这里那里的指点指点,与志上的全图对证对证,我们都已经有点儿乐而忘返,想学学这天目山传说中最古的那位昭明太子的父亲,预备着把身体舍给了空门。

说起了昭明太子,我却把这天目山中最古的传说忘了,现在正好在这里补叙一下。原来天目山的得名,照万历《临安县旧志》之所说,是在“县西北五十里。即浮玉山,大藏经谓为宇内三十四洞天,名太微元盖之天”。《太平寰宇记》曰:“水缘山曲折,东西巨源若两目,故曰天目。西目属于潜,东目属临安。梁昭明太子,以葬母丁贵嫔,被宫监鲍邈之谮,不能自明,遂惭愤不见帝(武帝),来临安东天目山禅修,取汉及六朝文字遴之,为《文选》二十卷,取《金刚经》,分为三十二节,心血以枯,双目俱瞽。禅师志公,导取石池水洗之,一目明;复于西天目山,取池水以洗之,双目皆明。不数年,帝遣人来迎;兵马候于天目山之麓,因建寺为等慈院。”

这一段传说,实在是很有诗意的一篇宫闱小说;大约因为它太有诗意了罢,所以《临安志》、《于潜志》,都详载此事,借做装饰。结果弄得东天目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经台,西天目也同样的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经台。文人活在世上,文章往往不值半分钱,大抵饥饿以死。到了肉化成炭,骨变成灰的时候,却大家都要来攀龙附凤,争夺起来了,这岂真是文学的永久性的效力么?分析起来,我想唯物的原因,总也是不少的。因为文人活着,是一样的要吃饭穿衣生儿子的,到得死了几百年之后,则物的供给,当然是可以不要。提一提起某曾住此,某曾到此,活人倒可以吸引游客,占几文光;和尚道士,更可以借此去募化骗钱,造起庄严灿烂的寺观宝刹来,这若不是唯物的原因又是什么?

从狮子口出来,看了千丈岩、狮子岩,缘山径向东,过树底下有一泓水在的洗钵池,更绕过所谓“树王”的那一棵有十五六抱大的大杉树,行一二里路,就到了更上一层的开山老殿。这自狮子口至开山殿的山腰上的一段路都平坦,老树奇石多极,宽平广大的空基也一块一块的不知有多少,前面说过的西天目古代的寺院,一定是在这一带地方的无疑,开山老殿或者就是狮子正宗禅寺,也说不定。开山殿后轩,挂在那里的一块徐世昌写的“大树堂”大字匾额,想系指“树王”而说的了。实际上,这儿的大树很多,也并不能算得唯一的希奇景致,西天目的绝景,却在离开山老殿不远,向南突出去的两支岩鼻上头。从这两支岩鼻上看下去的山谷全景,才是西天目的唯一大观;语堂大师到了西天目,而不到此地来一赏附近的山谷全景,与陡削直立的峭壁奇岩,才叫是天下的大错,才叫是Dichtung反灭了Wahrheit!

岩鼻的一支,是从开山殿前稍下向南,凭空拖出约有一里地长的独立奇峰,即和尚们所说的“倒挂莲花”的那一块地方。所谓“倒挂莲花”者,系一簇百丈来高的岩石,凌空直立在那里,看起来像一朵莲花。这莲花的背后,更有一条绝壁,约有二百丈高,和莲花的一瓣相对峙,立在壁下向上看出去,只有一线二三尺宽的天,白茫茫的照在上面。莲花石旁,离开几尺的地方,又有一座石台,上面平坦,建有一个八角的亭子。在这亭子的路东,奇岩一簇,也像是向天的佛手,兀立在深谷的高头。上这佛手指头,去向南一展望,则几百里路内的溪谷、人家、小山、田地,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条一条的谷,一缕一缕的溪,一垄一坞的田,拿一个譬喻来说,极像是一把倒垂的扇子;扇骨就是由西天目分下去的余脉,扇骨中间的白纸,就是介在两脉之间的溪谷与乡村,还有画在这扇子上面的名画,便是一幅菜花黄桃花红李花白山色树木一抹青青的极细巧的工笔画!

其他的一支岩鼻,就是有一个四面佛亭造在那里的一条绝壁,比“倒挂莲花”位置稍东一点,与“倒挂莲花”隔着一个万丈的深谷,遥遥相对。从四面佛亭向东向南看下去的风景,和在“倒挂莲花”所见到的略同。不过在这一个岩鼻上,可以向西向下看一看西天目山境内的全山和寺院,这也是一点可取的地方。

从四面佛的岩鼻,走回来再向东略上,到半月池。再东去一里,是龙潭(或称龙池),是东关望夫石等地方了,我们因为肚子饿,脚力也有点不继,所以只到了半月池为止。

在开山殿里吃过午饭,慢慢走下山来,走了三五里路,从山腰里向东一折,居然到了四面佛绝壁下的一块平地的上面。这地方名东坞坪,禅源寺的始建者玉林(亦作琳)国师的塔院,就在这里,墓碣题为“三十一世玉琳琇法师之塔院”。

由东坞坪再向西向南的下山,到了五里亭,仍上来时的原路;回到昨晚的宿处禅源寺,已经是午后四点多钟了。重遇见了语堂,大家就都夸大几百倍地说上面风景的怎么好怎么好,不消说在Wahrheit上面又加了许许多多的Dichtung,目的不外乎想使语堂发生点后悔,这又是人性恶的一个证明。但语堂也是一位大Dichter,那里肯甘心示弱,于是乎他也有了他的迭希通。

晚上当然仍留禅源寺的客房里宿。

在西天目这禅源寺里化去了两夜和一天,总算也约略的把西天目的面貌看过了。但探胜穷幽,则完全还谈不上。不过袁中郎所说的飞泉、奇石、庵宇、云峰、大树、茶笋的天目六绝,我们也都已经尝到。只因雷雨不作,没有听到如婴啼似的雷声,却是一恨。光旦、增嘏辈亦是好胜者流,说:“袁中郎总没有看到冰柱!”这话倒真也不错。

西天目禅源寺有田产极多,故而每年收入也不少;檀家的施舍,做水陆的收入,少算算一年中也有十余万元。全山的茅篷,全寺的二三百僧侣,吃饭穿衣是当然不成问题的。至于寺内的组织,和和尚的性欲问题等,大约是光旦的得意题目,我在此地,只好略去。

游 东 天 目

三月三十一日,星期六,晴而不朗。

晨八时起床,早餐后,坐轿出禅源寺而东去;渡蟠龙桥,涉朱头陀岭,过旭日峰而下至一谷,沿溪行,是发源于泥岭北坑的东关溪的支流。昨天自“倒挂莲花”看下来的扇中的一谷,就是这里的嘉德、前乡等地方,到了此地,我们的一批人马,已成了扇子画上的人物了。天目两山相距约三十余里,自西徂东,经六角岭(俗称),门岭等险峻石山,然后到东天目西麓的新溪。东山下有一个昭明庵在,下轿小息,看了一块古文选楼的匾额,和一座小小的太子塔,再上山,行十里,就可以看得见东天目昭明禅院的钟楼与分经台。

我们这一次来,系由藻溪下车,先至西天目而倒行上东天目的,若欲先上东天目去,则应在化龙站下车,北行三十里即达。总之,无论先东后西,或先西后东,若欲巡拜这两座名山,而作浙西之畅游者,那一个两山之间的大谷,与三条岭,数条溪,四五个村庄,必须经过。桃李松杉,间杂竹树;田地方方,流水绕之;三面高山,向南低落,南山隐隐,若臣仆之拱北宸,说到这一个东西两天目之间的乡村妙景,倒也着实有点儿可爱。

从昭明庵东上的那一条天目山脚,俗称老虎尾巴。到五里亭而至一小山之脊。从此一里一亭,盘旋上去,经过拼虎石,碎玉坡而至螺蛳旋的路侧,就看得见东面白龙池下的那个东崖瀑布了。这瀑布悬两峰之间,老远看过去,还有数丈来高,瀑声隐隐若雷鸣,但可望而不可即,我们因限于日期,不能慢慢的去寻幽探险,所以对于这东崖瀑布,只在路上遥致了一个敬礼。

螺蛳旋走完,向一支山角拐过,就到了东天目山门外的西岭垂虹,实在是一幅画样的美景。行人到此,一见了这银河落九天似的飞瀑,瀑身左右的石壁,以及瀑流平处架在那里的桥亭——名垂虹桥亭——总要大吃一惊,以为在如此高高的高山中,那里会有这样秀丽、清逸、缥缈的瀑布和建筑的呢?我们这一批难民似的游山者,到了瀑布潭边,就把饥饿也忘了,疲倦也丢了,文绉绉的诗人模样做作也脱了;蹲下去,跳过来,竟大家都成了顽皮的小孩,天生的蛮种,完全恢复了本来的面目。等到先到寺里的几位招呼我们的人出来,叫我们赶快去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一条就在山门西面的悬崖瀑布。

离瀑布,过垂虹,拾级而登,在大树夹道的山门内径上走里把来路,再上一层,转一个弯,就到了昭明禅院的内殿。我们住的客堂,亦即方丈打坐偃息之房,是在寺的后面东首,系沿崖而筑的一间山楼。山房清洁高敞,红尘飞不到,云雾有时来,比之西天目,规模虽略小,然而因处地高,故而清静紧密,要胜一筹。东天目并且自己还有发电机,装有寺内专用的电灯,这一点却和普陀的那个大旅馆似的文昌阁有点相像。方丈德明,年轻貌慧,能经营而善交际,我们到后,陪吃饭,陪游山,谈吐之间,就显露出了他的尽可以做得这一区名山的方丈的才能。

查这昭明禅院的历史——见《东山志》——当然是因昭明太子而来。梁大同间,僧宝志——即志公——飞锡居之。元末毁,明洪武二十年重建,万历初又毁,清康熙年间,临安黄令倡缘新之。洪杨时,当然又毁灭了。后此的修者不明,若去一看现存的碑记,自然可以明白。寺的规模,虽然没有西天目禅源寺那么的宏大,然天王殿、韦驮阁、大雄宝殿、藏经阁等,无不应有尽有。可惜藏经阁上,并不藏经,是一座四壁金黄的千佛阁,乡下人称百子堂,在寺的西面。此外则僧寮不多,全山的茅篷,仰食于总院者,也只有寥寥的几个,因以知此寺寺产定不如西天目的富而且广,不过檀越的施舍,善男信女的捐助,一年中也定有可观,否则装电灯,营修造的经费,将从何处得来呢?

吃过午饭,我们由方丈陪伴,就大家上了西面高处的分经台。台荒寺坏,现在只变了一个小小的茅篷。分经台西侧,行五十余步,更有一个葛稚川的炼丹池,池上也有茅篷一,修道僧一。到了分经台,大家的游兴似乎尽了,但我与金篯甫、吴宝基、徐成章三位先生,更发了痴性,一定想穷源探底,上一上这东天目的极顶。因为志书上说,西天目高三千五百丈,东天目高三千九百丈,一置身在东天目顶,就可以把浙江半省的山川形势,看得澈底零清,既然到了这十分之八的分经台上,那又谁肯舍此一篑之功呢!和方丈及同来的诸先生别去后,我们只带了一位寺里的工人作向导,斩荆披棘,渡石悬崖,在荒凉的草树丛中,泥沙道上,走了两个钟头,方才走到了那一座东天目绝顶的大仙峰上。

据陪我们去的那一位工人说,仙峰绝顶,常有云雾罩着,一年中无几日清。数年前,山中树各大数围,直至山顶,故虎豹猴儿之属,都栖息其间。后为野火所焚,全山成焦土,从此后,虎豹绝迹,而林木亦绝。我们听了他的话,心里倒也有点儿害怕。因为火烧之后,大树虽只剩了许多枯干,直立在山头,但烧不尽的茅草,野竹之类,已长得有一人身高,虎豹之类,还尽可以藏身。爬过二仙峰后,地下尽是暗水,草丛中湿得像在溪边一样,工人说,这是上面龙潭里流出来的水,虽大旱亦不涸。爬得愈高,空气也愈稀薄,因之大家都急喘得厉害;到了仙缘石上,四面的景色一变,我们四人的兴致,于是更勃发了起来。

这仙缘石,是大仙峰龙潭下的一块数百丈宽广的大石。奇形怪状的岩壁洞窟,不计其数。仙缘石顶,正当那一座峭壁之下,就是龙潭。虽系石壁中小小的一方清水,但溢流出去,却能助成东西两瀑布的飞沫银涛,乡下人的要视此为神,原也不足怪了。并且《东山志》上,还记有昔人曾在此石上遇仙的故事,故而后人题诗,有将此石比作刘阮的天石的。但我们却既不见龙,又不遇仙,只在仙缘石东首的一块像狮子似的岩石上那株老松——这松树也真奇怪,大火时并未焚去——之下,坐了许多时候。山风清辣,山气沉寂,在这孤松下坐着息着,举目看看苍空斜日,和周围的万壑千岩,虽则不能仙去,各人的肚里,却也回肠荡气,有点儿飘飘然像喝醉了酒。

从仙缘石再上百余步,是大仙峰的绝顶了。东望钱唐,群山之下,有一线黄流,隐约返映在夕照之中。背后北面,是孝丰的境界,山色浓紫,山头时有人家似的白墙一串一串的在迷人眼目,却是未消尽的积雪。大仙峰顶,因为面南受阳光独多,所以雪早已融化了,且这一日风大,将蒸气吹散,故而也没有云雾。西望西天目山,只是黑沉沉的一片,远望过去,比大仙峰也并不低,因以知志书上所说的东天目比西天目高四百丈的话的不确。但上大仙峰来一看,群山的脉络,却看得很清,郭景纯所记的“天目山前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唐,海门更点巽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的这首诗谜,也约略有点儿解得通了。

大仙峰南面,有一个石刻的龙王像摆在乱石堆成的一小龛里,我们此来,原非为了求雨。但大约是因为难得再来的关系罢,各人于眺望之余,竟都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行了一个九拜之礼;临去时,并且还向龙王道了声珍重,约下了后会。

在下山来的中间,慢慢儿的走着谈着,又向南看看自东天目分下去的群峰,我却私私地想了好几句打油脑,预备一回到杭州,就可以去缴卷消差:

二月春寒雪满山,高峰遥望皖东关,

西来两宿禅源寺,为恋林间水一湾。

这是宿西天目禅源寺的诗。

武帝情深太子贤,分经台上望诸天,

自从兵马迎归后,寂寞人间几百年。

这是今天上分经台的诗。

仙峰绝顶望钱唐,凤舞龙飞两乳长,

好是夕阳金粉里,众山浓紫大江黄。

这是登大仙峰顶望钱塘江的诗。

晚上在昭明禅院的客堂里,翻阅了半夜《东山志》,增嘏把徐文长的一首“天目高高八百寻,夜来一榻抱千岑,长萝片月何妨挂,削石寒潭几度深。芋子故烧残叶火,莲花卑视大江心,明朝欲借横空锡,飞度西山再一临”律诗抄了下来,我只抄了几个东天目八景的名目:一,仙峰远眺,二,云海奇观,三,经台秋风,四,平溪夜月,五,莲花石座,六,玉剑飞桥,七,悬崖瀑布,八,古殿栖云。

原载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三日、十四日、十六至二十一日、二十三至二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龙 门 山 路

杭州近处一二十里路内外的风景,从前在路未筑好,交通不便的时候,跑跑原也很费力,很可以满足满足一般生长在城市中的骚人雅士的好奇冒险之心;但现在可不同了,汽车一坐,一个钟头至少至少可以跑上六七十里(三十余至四十公里)的路;像云栖,像花坞,像九溪十八涧,像超山等处,从前非得前一日预备糇粮,诘朝而往,信宿始返的地方,现在只消有三个钟头,就可以去逛得,往游的人一多,游者当然也不甚珍视了;所以最近,住在杭州的人,只想发现些一天可以来回,一半开化,一半还保存着原始面目,山水清幽,游人较少,去去不甚容易,但也不十分艰难的地点,来满足他们的好奇好胜的野心。故而富阳、桐庐、隔江的萧山、绍兴等处,在近两年来,就成了杭州人上流阶级的暇日游赏之地。可是这只以有自备汽车,或在放假日中,可以每人化五十块钱的最上阶级为限,一般中下或中上级的游人,能力还有点不及;因而小和山、龙门山、白龙潭、午潮山的一带,就成了今年游春期里最时髦的一个目标。

小和山在留下镇西南十余里地的地方,山上有一座庙叫金莲寺。这一带,直至余杭的闲林埠为止,本是属于西溪区域以内的。但因稍南有千丈岩,再西再南,又有一座临江的定山,以及许多高低连迭的午潮山、白龙山之类,所以钱塘张道所编的一部《定乡小识》(是《武林掌故丛编》里的一种,共十六卷)里,把这些山水都划归入了定乡的范围。所谓定乡者,当然是以定山而命名,有定南、定北、安吉、长寿的四乡,又因它们据于县治的上游,所以又名上四乡,以示与县下的孝女、南北钦贤、调露的四乡境界的不同。大抵古时定乡的界线,东自江边六和塔算起,西至富阳为止,南望萧山,北接余杭,区域是很模糊辽阔的。现在我们要记小和山、龙门山、午潮山的一带,也只能马马虎虎,遵从古意,暂且以它们为定乡以内的水水山山;而《定乡小识》的第四卷内之所记,就是这一路的山容水貌,古迹诗词,我在下面,也有不少词句是抄这一卷的记述的。

先说小和山罢;小和山脚,就是杭徽支路达小和山的汽车路的终点。自杭州坐汽车去,不消一个钟头,就可以到了。从山脚走上山去,曲折盘旋,大约要走三十分钟的石级,才可以到得顶上的金莲寺里。这一段上山路的风景,可以借《定乡小识》的记载来描写,虽然是古人的文言文,但也没有“白发三千丈”那么的夸过其实,是可以信用的:“小和山在龙门山东,多竹树;游人登山,行翠雾中,山径盘曲,十步一折;南出龙门坑,抵转塘,以达于江;北下西溪。”

我们去的那天,同去者是一群中外杂凑的难民似的旅行团,时候又当春意阑珊香火最旺的清明谷雨之前,满途的翠雾,当然是可以不必说,而把这翠雾衬托得更加可爱更加生色的,却是万紫千红的映山红与紫藤花。你即使还不曾到过这一处地方,你且先闭上眼睛,想一想这一个混合的色彩!上面当然是青天,游人的衣服是白的,太阳光有时也红,有时也黑(在树荫下),有时也七色调和,而你的眼睛,却在这杂色丛中做乱舞乱跳的飞花蝴蝶,这大约也可以说是够风流了罢!但是更风流的事情,还在后面。

金莲寺里奉祀的菩萨,是玄天上帝的圣帝菩萨,据说,极有灵验。自二月至四月,香火之盛,可以抵得过老东岳的一半,而尤以“饭回(还)勿盛(曾)且(吃)哩!”的松江乡民为最多。因而在寺的门前,当这一个春香期里,有茶棚,有菜馆,还有专卖竹器的手工人。油条,烧酒,毛笋,油豆腐,却是这山上的异味。

关于圣帝菩萨,我早想做一点考证,但遍阅道书,却仍是茫无头绪。只从一部不能当作正传看的草本书里,知道他是一位太子,在武当出家修行;手执宝剑,头带金圈,是一位伏魔大帝。所谓魔者,就是他蜕化时嫌有烟火气味,从自己肚里挖出的一个胃和一盘肠。这圣帝的肠和胃,也受了圣化,被挖出之后,就变了一个龟与一条蛇,在世上作恶害人。经圣帝菩萨收服之后,便变了他的龟蛇二将。还有一个经他收服的王灵官,是他最信任最得意的侍从武都头;一手捏钢鞭,一手作灵结,红脸赤发,正直聪明,是这一位圣帝手下最有灵感,最不顾私情的周仓、李逵、牛皋一类的人物。而圣帝的名姓,和在世时的籍贯时代,却言人人殊,终于没有一个定论。

以我的私意推测起来,大约这一位圣帝菩萨,受的一定是佛家的影响,系产生于唐以后的无疑。因为释迦是太子,是入山修道者,历尽了种种苦难魔折,才成正果,而他的经历出身,简直和圣帝菩萨是一样。大约道家见到了佛法的流行,这我们中国固有的正教行见得要被外来的宗教征服了,所以才倡始了这一种传说。延至宋代,道教大盛,赵氏南迁,余杭大涤山下的洞霄宫,天台桐柏山上的桐柏宫,威势赫奕,压倒了禅宗。因而西溪一带,直至余杭,有的是灵宫殿,圣武庙,而释家的寺院,都是清代重修的殿宇。明朝永乐,因燕贼篡位,难得民心,故而托言圣帝转世,大修武当的道院;而他的末子崇祯,也做了朱天大帝,在杭州附近,出尽了威风。由此类推起来,从可知道这一带的高山道观,在明朝也是香火很盛的,一路上去,可以直溯到安徽的白岳、齐云。

野马一放,放得太远了,我们只好再回到一九三五年春季的小和山来。就再说金莲寺吧!金莲寺是有田产的寺观,每年收入的租谷,尽可以养得活十二三位寺内的僧侣,寺的组织继承,是和浙东的寺院一样,大有俗家的气味;他们奉祀的虽是圣帝菩萨,而穿的却是和尚的衣服;因为富有寺产,所以打官司、夺产业这类的事情,也是免不了的。我们当天在金莲寺外吃了一阵油条烧酒之后,因为去的目的地是白龙潭,所以只在寺外门前闹了一阵,便向南面的一条石级路走下,上龙门坑去了。这龙门坑的一个村子,真是外人不识,村人不知,武陵渔父,也不曾到过的一座世外的桃源;它的形势,和在郎当岭上,看下去的山村梅家坞,有点相仿佛。

龙门坑居民二百余家,十分之六是葛姓,村中一溪,断桥错落,居民小舍,就在溪水桥头,山坡岩下,排列分配得极匀极美。村的三面,尽是高山,山的四面就是万紫千红的映山红与紫藤花。自白龙潭下流出来的溪水,可以灌田,可以助势,所以水碓磨坊,随处都是。居民于种茶种稻之外,并且也利用水势,兼营纸业。这一种和平的景象,这一种村民乐业的神情,你若见了,必定想辞去你所有的委员教员×员的职务,来此地闲居课子,或卖剑买牛,不问世事。而这村中的蛟龙庙(或作娇龙庙)里的一区小学儿童的歌声,更加要使你想到没有外国势力侵入,生活竞争不像现在那么激烈的羲皇以上的时代去。我忍不住了,就乘大家不注意的中间,偷偷在笔记簿上写下了这么的二十八字:

小和山下蛟龙庙,聚族安居二百家,

好是阳春三月暮,沿途开遍紫藤花。

从龙门坑西去的五六里路中间,两边尽是午潮山、龙门山、千丈岩、牛滑岭、倒吊岭、九曲岭、狮子岩等崇山峻岭拖下来的高峰;中有一溪,因成一谷。山上的花和石,溪里的水和天,三步一转,五步一折,到了谷底的时候,要上山了,这时候你就感得到一年不断的天风,和名叫龙门,从两峰夹峙的石壁之间流下来的瀑布声音的淙淙霍霍。

你要脱去了文明人的鞋袜,光赤着从母胎里带来的双足,有时候水大,也须还要撩上你本来不长的短裤,露着白腿,不惜臀部(因为要滑跌而坐在水中),才能到得那所谓的龙门山夹,从这山夹里流下来的白龙潭瀑布的身边。

上面说过的所谓更风流的事情,就在这一段了。小姐们太太们,到了此地,总算是已经历尽了千辛和万苦;从此回去么?瀑布声音,是听得见了;爱惜丝袜与高跟皮鞋么?那你就一步也移动不得。坐轿子么?你一个人走,尚且危险,哪里有一乘轿子与两个轿夫的容身之地?所以你不来则已,你若一来,就得大家平等,一律的赤着足,撩着衣,坐臀桩,爬石隙,大家只好做一个原始时代的赤裸裸的亚当与夏娃;不必客气,毫无折扣,要爬过山的半腰,再顺溪流而上,直到两山壁峙的幽黯的山隩,才看得见那一条白龙飞舞似的珠帘的彩瀑。瀑身并不宽,瀑流也并不高(大约总只有五丈余高),可是在杭州附近,在这一个千岩万壑不知去路的山间,偶尔路一转折,就见到了这一条只在书的插画里见过似的飞瀑,岂不是已经可以算一件奇迹了么?风流不风流,且不必去管它,总之你费半日的心思和劳力,最后就可以得到这一点怡悦心身,满足好奇的酬报,岂不是比盼望了两三个月之久,而终于也许还不能得到一个末尾的航空奖券稳健有趣得多?

白龙潭的出名,及它的所以成为今年游春的时髦地点的原因,大约从上面的一段记述里,大家可以明白了;现在我还想参考《定乡小识》,以及这次去游的经验,再补叙几句进去。

原来这一带的地域,古时候似乎都叫作龙门山路的;而所谓龙门山者,究竟是哪一支山,却很不容易辨清。白龙潭瀑布所在的地方,两峰夹峙,绝似龙门,按理当以此处为龙门山的中心,但厉鹗的《宿龙门山巢云上人房》的那一首五言律诗的小注里,又说山在钱唐之西,俗名小和山。厉鹗当然是不对,可是现在的村人,也只把白龙潭所在的一带,叫作白龙山而已,并无龙门山的这一个名称。在上白龙潭去的路旁,就在龙门坑村里一支山上,有一条新辟的山路,是上白龙庵去的。这白龙庵系在山的东南面,地势极南,下面可以俯瞰定乡北谷以及钱唐江的之字形的江流,游人大抵不到,可是地方却是最妙也没有的一处高地;而自白龙庵西下白龙潭,也须走两三里路,才可以看得到白龙潭瀑布的来源;若以这山为龙门山,那山的一面,龙门的西面半扇,又没有了名字了,所以也不大妥当。我想非地理学家的我们这些游人,最好是只能将错就错,以这一带的地域,为龙门山的辖地;将白龙潭与白龙山,统视作了龙门山的支脉,那才可以与古书不背了。在这里,我只希望去看白龙潭瀑布的人多一些,可以将那条山路踏平;更希望去游的人,能从龙门坑转向南去,出转塘去坐汽车,可以免去回来时小和山岭的一条山路的跋涉;最后还希望将回到龙门坑村里,再去午潮山的那一点气力省下,转向南面的山上叫作白龙庵的地方去看一看白龙潭瀑布的来源,与钱塘江江上的风帆,因为上午潮山去的一路景色,以及山上的眺望,是远不及现在有一所农场在那里的白龙庵上面的宽敞伟大的。

一九三五年四月五日

原载一九三五年四月十日杭州《学校生活》第一〇一期,据《达夫游记》

二十二年的旅行

编者出的这一个题目,范围实在大得很。先自室内旅行起,以至世界旅行,星球、月球旅行等,在实际上,在空想上,二十二年中,大约总有许多人试过的无疑。编者把这题目来分给我,想来是因为我在二十二年秋天,上浙东去旅行过一次的缘故;但这一次旅行的结果,已经为杭江铁路局写了两篇旅行记——一名《杭江小历纪程》,一名《浙东景物纪略》——随时在各报上杂志上发表过一次,现在已被收入到该局发行的旅行指南里去了。迫不得已,我只好写点关于旅行一般的空话,以及还有许多在浙东得来的零星印象,来缴卷塞责。

旅行,实在是有闲有钱有健康的人的最好的娱乐。从前中国人视出门为畏途,离家百里,就先要祷告祖宗,辞别亲友,像煞是不容易回来的样子,现在则空有飞机,水有轮船,陆有火车汽车,千里万里,都可以转瞬而至了;所以从前的人所最怕的这旅行,现在的人却可以把它当作娱乐来看。有几个有钱好事的闲人,并且还把它当作了一种学问。

我想旅行的快乐,第一当然是在精神的解放;一个人生在世上,少不得总有种种纠纷和关系缠绕在身边的,富人有富人的忧虑,穷人有穷人的苦恼;一上征途,则同进了病院和监狱一样,什么事情都可以暂时搁起,不管她妈了;——以入病院和进监狱为譬喻,或者是有点语病,但我所注重的,是在对于人世的杂务一方面的话,入了病院,工总可以不做了,进了监狱,债总可以不还了,是这一个意思。

第二,旅行的快乐,大约是在好奇心的满足;有非常美丽的太太随侍在侧的男子,会同臃肿粗大的寝室女仆去亲嘴抱腰的心理,想起来大约也同这旅行者之心一样的在好奇思异。本来有高大的洋房作住宅的先生们,到了乡下,看见一所茅草盖顶,柳树当门的厕所,会得喜欢叫绝的,也就是这一个Caprice在那里作怪。

还有些人,觉得平时的生活太舒适了,只想去不会丧命的冒些小险,不会损身的吃些小苦,以打破打破那一条生命之流的单条平滑,旅行却也是最适当的一针吗啡。

唯其是如此,所以中国也有了同Thos. Cook and son 一样的一个旅行社,萧伯纳也坐飞机飞过了长城,独身者的夺柯勃辣想在北平市里破一破独身之戒。但我的这一次的旅行浙东,原因可有点不同,虽在旅行,实际上却是在替路局办公,是一个行旅的灵魂叫卖者的身分。

浙东一带,所给予我的混合印象,是在山的秀里带雄,水的清能见底,与沿途处处,桕树红叶的美似春花。百姓都很勤俭,所以乡下人家,家家都整洁堂皇,比起杭嘉湖的乡村的坍败衰落来,实在相差得很远。地势极高,山峰绵亘,斜坡上谷底里,竹树最多,间有几棵纤纤的枫树,经霜之后,叶尽红了,微风一动,更能显出万绿丛中红一点的迷人的诗意。中国铁路的两大干线,平汉与津浦,我跑得次数最多,其他的支线若广九,若北宁,若京绥等,也曾去过几次,但以景色的变化多奇,山水的淡浓相称来说,我觉得没有一处,能比得上这杭江铁路三百余里的一段风光;虽则正太铁路如何,我是没有去过,还不敢说。

说到人物,则金华附近的女人,皮色都是很白,相貌也都秀丽,有平湖苏州的女人的美处,而健康高大,则又像是条顿民族的乡间的农妇。

至于物产呢,浙东居民当然是以造纸种田为正业的,间有煤矿铁矿,汤溪也有温泉,但无人开发,富源还睡在地里。因为多山,所以木材也多,居民之从事于烧炭烧窑者,为数也着实不少。其余若畜牧的养猪养鸭养牛,种植的细蔗荞麦黍稷,以及桕子玉蜀黍之类,若能改良照科学的方法做去,则金衢一带的百姓,更可以增加富庶;可惜世乱纷纭,为政者现在还顾不到此。

我的这一次的旅行浙东,主要原因固然是因受了杭江路局之嘱托,但暗地里却也有一点去散散郁闷的下意识在的。上杭州来蛰居了半年,文章也不做,见客也少见,小心翼翼,默学金人,唯恐祸从口出,要惹是生非。但这半年的谨慎的结果,想不到竟引起了几位杭州的文学青年的怨恨,说我架子太大,说我思想落伍,在九月秋高的那一个月里,连接到了几篇痛骂的文章,一封匿名的私信。我虽则还没有自大狂到想比拟卢骚,但途穷日暮,到得前无去所,后无退路的时候,自家想想,却真有点儿和不得不发疯自杀的这位可怜的蒋·捷克相去无几了。当时我正在打算再上上海或北平去过放浪的生活,确好是杭江路局的这一回事情来了,心想不是落水遇救,天无绝人之路么?这一段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我侬的私语,附写在此,好做一个Egotistic,megalomaniac的Epilogue,以代牢骚。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原载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十日谈》旬刊“新年特辑”

槟城三宿记

快哉此游!槟榔屿实在是名不虚传的东方花县。(人家或称作花园我却以为花县两字来得适当。盖四季的花木茏葱,而且依山带水,气候温和,住在槟城,“绝似河阳县里居”也。)

回想起半年来,退出武汉,漫游湘西赣北,复转长沙,再至福州而住下。其后忽得胡氏兆祥招来南洋之电,匆促买舟,偷渡厦门海角,由香港而星洲,由星洲而槟屿,间关几万里,阅时五十日,风尘仆仆,魂梦摇摇,忽而到这沉静、安闲、整齐、舒适的小岛来一住,真像是在做梦。

是梦也罢,是现实也罢,总之,是“三宿槟城恋有余”也!

此番的下南洋,本来是为《星洲日报》编副刊来的。但是十二月廿八日到星洲,两日过后便是新年的假日。却正逢星洲的兄弟报,槟城《星槟日报》,于元旦日开始发行,秉文虎先生之命,又承星槟诸同事之招,谓“值此佳期,何不北来一玩!”于是乎就青春结伴,和关老同车,驰驱千五百里,摇摇摆摆地上这东方的花县来了。

车抵北海,就看见了许多整齐高洁的洋楼,汇齿似的堤坝,和一湾碧海,几座青山。在车窗里看见的那些椰子园、树胶园、金马仑的高山,怡保附近的奇峰怪石,以及锡矿探掘场等印象,一忽儿又为这整洁、宽广、闲适的新印象掩没下去了,我们就在微风与夕照的交响乐中间,西渡到了槟城。

船到西码头就遇到了一次迎候者的袭击,黄领事、胡总经理、胡主笔、邓曾张三先生,此外还有A老兄、B大哥,真令人要下几点“到处论交齐管鲍,天涯何地不家乡”的感泪。

初到的这一天晚上,上北海岸春波别业()里去吃了一顿晚餐,又像是大罗天上的筵席。先不必提鱼翅海参等老饕的口头禅,你且听一听这洗岸的涛声,看一看这长途的列树,这银色的灯光,这长长的海岸堤路!

住宅区的房屋,是曲线与红白青黄等颜色交织而成的;灯光似水,列树如云,在长堤上走着,更时时有美人在梦里呼吸似的气嘘吹来,这不是微风,这简直是百花仙子撅着嘴,向你一口一口吹出来的香气。

第一晚,像这样的匆匆过了。第二天,就上了升旗山的绝顶。海拔高二千四五百英尺,缆车一路,分作两段,路上的岩石、清溪、花木、别墅,多得来记不胜记,尤其使这些海光山色,天日风云,生动灵奇,增加起异彩来的,是同游的我们这一群士女,因为地灵了,若人不杰,终于是画里的沧桑;总要二难并,四美俱后,才显得出马当的神赐,天勃的天才。

且让我来先抄一个同游的题目榜者。黄领事、胡总经理、胡主笔夫妇、曾秘书夫妇、邓先生夫妇、林小姐、马利小姐、关夫子与区区。

一行十二人,占车两节半。到了山腰,已觉得空气寒冷,呼吸有点儿紧起来了,回头一看,更觉得是烟云缭绕,身体已化作魂灵,游弋在天半的空中。

屋瓦鳞鳞的,是乔其市的烟灶;白墙碧水,围绕着树木层层的,是两个蓄水池的区间;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从高处看下来,极乐寺的高塔,只像是一顶黄色的笠帽。

更上一层,便到了山顶;沿柏油马路弯弯曲曲的走去,路旁边摆在那里的,尽是一盆一盆的温带地的秋花,有西方莲(大丽亚),有四季春,有榆儿梅,有五月花(绣球花)。而最令人注意的,却是几盆颜色不同,种子各异的红黄白紫的陶家秋菊。

胡迈太太说:“好久不看见菊花了,真令人高兴!”这句话实在有点儿诗意,我暗暗在心里记住了。

一霎时,高山上起了云雾,一块一块同飞絮似的东西,从我们的襟上头上,轻轻掠过;脚底下的市镇溪山,全掉落了在云海里了;我们中间,互相对视,也觉得隐隐现现,似在炉香缥缈的烟中,大家的童心发现了,一群大小,竟像是乐园中的童男童女,于是便卸去了尊严,回复了自然,同时高声叫着说:

“我们已经到了天上!”

在茶室里坐定,吃了些咖啡红茶,点心果饼之后,我一个人行出茶室来,又上山顶高处,独立在云雾中间,向北凝视了一回,正在登高望远,生起感伤病来的当儿,关先生走近我的身边来了;他拂了一拂云雾,微笑着说:

“这景象有点儿像庐山,大好河山,要几时才收复得来!你的诗料,收集起来了没有?”

我虽也只回了他一笑,但心中落寞,却早想着了下面的两首打油菜子:

好山多半被云遮,北望中原路正赊,

高处旗升风日淡,南天冬尽见秋花。

这是用胡太太的那一句诗语的。

匡庐曾记昔年游,挂席名山孟氏舟,

谁分仓皇南渡日,一瓢犹得住瀛洲。

这是记关先生目前的这一句话的。

诗成之后,天也阴阴地晚了;赶下山来,还在暮天钟鼓声中,上极乐寺去求了两张签诗。其一是昭君和番的故事,诗叫作“一山如画对晴江,门里团圆事事双,谁料半途分析去,空帏无语对银”。我问的是前程,而他说的却似是家室。详猜不出,于是乎再来一次。其二是刘先生如鱼得水的故事,诗叫作“草庐三顾恩难报,今日相逢喜十分,恰似旱天俄得雨,筹谋鼎足定乾坤”。(前者第十四签,后者第廿一签。)签也求了,春满园的饱饭也吃了,回来之后,身体疲倦得像棉花一样。夜半挑灯,起来记此一段游踪;明天再玩一天,再宿一宵,就须附车南下,去做剪刀浆糊,油墨朱笔的消费人。欢娱苦短,来日方长,“三宿槟城恋有余”——这一句自作的歪诗,我将在车厢里念着,报馆办事房里念着,甚至于每日清早的便所里念着,直到我末日的来时为止。

一九三九年一月四日晨

覆 车 小 记

槟城三宿之后,五日夜渡北海,刚巧是旧历的十五晚上,月光照耀海空,凉风绝似水晶帘底吹来,挥手与送别诸君分袂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快活,何曾有一点恻恻吞声之感?当然依旧是“到处论交齐管鲍,天涯何地不家乡”的故态。

但是别离终竟是别离,或悲或喜的混合剧;当船离码头的一刹那,帘幕便揭开了:一位十五六岁的窈窕淑女,同一位很清秀的青年君子,欢天喜地上了船;船栏外来送的,多是些穿纱衫,围锦绣萨郎——马来装也,但不知是否这两字,亦不知是否如此的发音——套裙的女娇娘。开船的号令响了,机房里起了转动的声音,船上船下,一阵莺声燕语的唧唧喳喳,我原不晓得是在说些什么,推想起来,大约总是“前途珍重,后会有期”等套语吧?或则是“万里之行,从此始矣!”也说不定,在我这老天涯客看来,自然只是极平常的一次离别;但反应到了这淑女的心头,波澜似乎是千重万重的起了,先是莺声发了颤,继是方诸泻了盆,再则终于忍耐不住,跑开了栏杆。到无人的一角,取出手帕来尽情啼哭去了。这一幕,当然是离奇的悲喜剧。

还有回转舞台的第二幕,是表现在上下船的跳板旁边的;一群头上包着红白黑色的布,嘴周围长着黑黑丛丛的毛,脸上也有几位绣着皇天为加上圈儿的花的朋友,向一位身躯硕大的老长者,举起了手,齐声唱出了一曲也是听不明白的离别之歌;这或许是喀里达萨的《萨功塔拉》里的一小节,这也许是太戈尔的《迷鸟》里的一整首,总之是印度的一般人所熟诵的歌曲无疑。这一幕又似是纯粹的喜剧了。

旁观者的我们,自然要做一点剧评。同行的关先生先指那一位淑女说:“她既和丈夫在一道,当然是快活的旅行,为什么要这样啼啼哭哭呢?”

“大约是新婚后,来回门(回娘家)的吧!”我的解释。

“那一位印度老长者,颈项里套在那里的花圈是什么意思?”我问关先生。

“他大约是在警界服务的,一定是升了官去赴任的无疑。来送的那些,当然是他的亲戚故旧,或旧日的同僚。”是关先生的回答。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我们平稳地渡过了海峡,按号数走进了联邦铁路的卧车房;火车也准时间开,我们也很有规则地倒下了床。只是窗门紧闭,车里有点儿觉得闷热,酣睡不成,只能拿出李词佣君赠我的《椰阴散忆》来消夜。读到了榴莲的最后一张,正想重起来拿王绍清的《亚细亚的怒潮》的时候,倦意频催,张口连打了几个呵欠,是睡乡带信来了,迷迷糊糊地不知怎么一来,终便失去了知觉。

这一睡醒来,可真不是诸葛武侯的隆中大梦之相仿!火车跳了三五下,玻璃窗变成了乐器;车箱里的马来小孩子,印度贵妇人,齐声哭了起来。我的身上,忽而滚来了许多行李和衣裳。一二分钟后,喀单当的一声大震。事情却定了局,车子已经横卧在轨道外的桥头草地里了,我们原是买了卧车票来的,而车子似乎也去买了一张,我们睡在它的怀里.它也循环相报地睡入了草地,以后便是旅客们的混乱。关先生赤了脚,掳了一件雨衣,七横八竖,先出去打开了车门。我则一点儿经验毫无,只在卧铺底下收拾衣箱,更换衣服;穿上衣服之后,还在打领带的结。关先生是有过经验的,仓皇在门口叫着说:“这时候还带什么领带!快出来!快出来!”我却先把行李递了给他。行李取齐,一脚高来一脚低的爬出了车箱后,关先生才告诉我说:“你真不晓事,万一电线走电,车箱里出了烟,我们就无生望了;火车出轨,最怕的是这一着!”

爬出车箱来一看,外面的情形,果然是一个大修罗场!五辆车子,东倒一辆,西睡一辆地横冲在轨道两旁的草地里;铁轨断了,飞了,腐朽的枕木,被截作了火柴干那么的细枝;碎石上,草地上,尽是些四散的行李与衣裳,和一群一群的人,还有几声叫痛的声音。天也有点白茫茫地曙了,拿出表来用香烟火一照,正是午前四点四十分钟的样子;以时间来计路程,则去丹绒马林只有一二十分钟,去吉隆坡只有两个钟头不足了;千里之驹,不能一蹶,这可替文生与华脱的创作品,到今天也曳了白。我们除了在荒地的碎石子上坐以待旦而外,另外也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痛定之后,坐在碎石上候救护车来的中间,我们所怨的,却是那些槟城的鲍叔们,无端送了我们许多食品用品,增加了许多件很重的行李,这时候抛弃了又不是,携带着更不能,进退维谷,只落得一个“白眼看行李,高情怨友生”的局面。因为火车出轨之处,正是一个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的中间地带,四旁没有村落,没有人夫,连打一个长途电话的便利都得不到。并且我们又不会讲马来话,不识东西南北的方向,万一有老虎出来,或雷雨直下的时候,我们便只有一条出路了,就是“长揖见阎君”而已。

在这情形下,直坐了四个多钟头,眼看得东方的全白,红日的出来,同车者的一群一群搬往火车龙头前面未损坏的轨道旁边。最后,我们也急起来了。用尽了阴(英)文阳(洋)文的力量,向几个马来路工交涉了许多次,想请他们发发慈悲,为我们搬一搬行李,但不知他们是真的不晓得呢,还是假的不知,连朝也不来朝一下,只如顽石铁头的样子,走过来,又走过去了。还是智多星的关老,猜透了这些马来人的心理,于一位年老的马来工人走近我们身边的时候,先显示了他以一个两毫银币,然后指指行李,他伸出手来,接过银币,果然把行李肩上肩头,向前搬了过去。于是转悲为喜的我们,也便高声地议论了起来:“银币真能说话,马来话不晓得,倒也无妨!”说着、笑着、行着,走到了未损坏的路轨的边上,恰巧自丹绒马林来接的救护车也就到了。

上车后,越山入野,走了几站,于到万挠之先,我们又在车窗里发现了一辆房新民君自吉隆坡赶来救我们而寻我们不着的后追车,又到下一站的时候,我们便下了火车,与房君一道地坐汽车而回了吉隆坡。十二点十分,到吉隆坡后,我们又是天下太平的旅行人了,有郑振文博士旅店的款待,有陈济谋先生压惊洗尘的华筵。上车之前,并且还坐了陈先生的汽车,在吉隆坡市内市外,公园、公共机关、马来庙、中华会馆等处飞视了一巡。第二天早晨六点多钟,我们便是新加坡市上的小市民了。谢天谢地,这一次的火车出轨,总算是很合着经济的原则,以最少的代价而得到了最大的经验,更还要谢谢在槟城在吉隆坡的每一个朋友。因为不是他们的相招,不想去看他们,则这一便宜事情,也是得不着的。

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一日星槟日报

马六甲游记

为想把满身的战时尘滓暂时洗刷一下,同时,又可以把个人的神经,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的公的私的积累清算一下之故,毫无踌躇,飘飘然驶入了南海的热带圈内,如醉如痴,如在一个连续的梦游病里,浑浑然过去的日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了,又好像是有一日一夜的样子。实在是,在长年如盛夏,四季不分明的南洋过活,记忆力只会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尤其是关于时日年岁的记忆,尤其是当踏上了一定的程序工作之后的精神劳动者的记忆。

某年月日,为替一爱国团体上演《原野》而揭幕之故,坐了一夜的火车,从新加坡到了吉隆坡。在卧车里鼾睡了一夜,醒转来的时候,填塞在左右的,依旧是不断的树胶园,满目的青草地,与在强烈的日光里反射着殷红色的墙瓦的小洋房。

揭幕礼行后,看戏看到了午夜,在李旺记酒家吃了一次朱植生先生特为筹设的消夜筵席之后,南方的白夜,也冷悄悄的酿成了一味秋意;原因是由于一阵豪雨,把路上的闲人,尽催归了梦里,把街灯的玻璃罩,也洗涤成了水样的澄清。倦游人的深夜的悲哀,忽而从驶回逆旅的汽车窗里,露了露面,仿佛是在很远很远的异国,偶尔见到了一个不甚熟悉的同坐过一次飞机或火车的偕行伙伴。这一种感觉,已经有好久好久不曾尝到了,这是一种在深夜当游倦后的哀思啊!

第二天一早起来,因有友人去马六甲之便,就一道坐上汽车,向南偏西,上山下岭,尽在树胶园椰子林的中间打圈圈,一直到过了丹平的关卡以后,样子却有点不同了。同模形似地精巧玲珑的马来人亚答屋的住宅,配合上各种不同的椰子树的阴影,有独木的小桥,有颈项上长着双峰的牛车,还有负载着重荷,在小山坳密林下来去的原始马来人的远景,这些点缀,分明在告诉我,是在南洋的山野里旅行。但偶一转向,车驶入了平原,则又天空开展,水田里的稻秆青葱,田塍树影下,还有一二皮肤黝黑的农夫在默默地休息,这又像是在故国江南的旷野,正当五六月耕耘方起劲的时候。

到了马六甲,去海滨“彭大希利”的莱斯脱好坞斯()去休息了一下,以后,就是参观古迹的行程了。导我们的先路的,是由何葆仁先生替我们去邀来的陈应桢、李君侠、胡健人等几位先生。

我们的路线,是从马六甲河西岸海滨的华侨银行出发,打从圣弗兰雪斯教堂的门前经过,先向市政厅所在的圣保罗山,亦叫作升旗山的古圣保罗教堂的废墟去致敬的。

这一块周围仅有七百二十英里方的马六甲市,在历史上、传说上,却是马来半岛,或者也许是南洋群岛中最古的地方,是在好久以前,就听人家说过的。第一,马六甲的这一个马来名字的由来,据说就是在十四世纪中叶,当新加坡的马来人,被爪哇西来的外人所侵略,酋长斯干达夏率领群众避至此地,息树荫下,偶问旁人以此树何名,人以“马六甲”对,于是这地方的名字,就从此定下了。而这一株有五六百年高寿的马六甲树,到现在也还婆娑独立在圣保罗的山下那一个旧式栈桥接岸的海滨。枝叶纷披,这树所覆的荫处,倒确有一连以上的士兵可扎营。

此外,则关于马六甲这名字的由来,还有酋长见犬鹿相斗,犬反被鹿伤的传说;另一说:则谓马六甲,系爪哇语“亡命”之意。或谓系爪哇人称巨港之音,巫来由即马六甲之变音。

这些倒还并不相干,因为我们的目的,只想去瞻仰那些古时遗下来的建筑物,和现时所看得到的风景之类;所以一过马六甲河,看见了那座古色苍然的荷兰式的市政厅的大门,就有点觉得在和数世纪前的彭祖老人说话了。

这一座门,尽以很坚强的砖瓦叠成,像低低的一个城门洞的样子;洞上一层,是施有雕刻的长方石壁,再上面,却是一个小小的钟楼似的塔顶。

在这里,又不得不简叙一叙马六甲的史实了:第一,这里当然是从新加坡西来的马来人所开辟的世界,这是在十四世纪中叶的事情。在这先头,从宋代的中国册籍(诸藩志)里,虽可以见到巨港王国的繁荣,但马六甲这一名,却未被发现。到了明朝,郑和下南洋的前后,马六甲就在中国书籍上渐渐知名了,这是十四世纪末叶的事情。在十六世纪初年,葡萄牙人第奥义·洛泊斯·特色开拉——()率领五艘海船到此通商,当为马六甲和西欧交通的开始时期。一千五百十一年,马六甲被亚儿封所·达儿勃开儿克()所征服以后,南洋群岛就成了葡萄牙人独占的市场。其后荷兰继起,一千六百四十一年,马六甲便归入了荷人的掌握;现在所遗留的马六甲的史迹,以荷兰人的建筑物及墓碑为最多的原因,实在因为荷兰人在这里曾有过一百多年繁荣的历史的缘故。一七九五年,当拿破仑战争未息之前,马六甲管辖权移归了英国东印度公司。一八一五年因维也纳条约的结果,旧地复归还了荷属,等一八二四年的伦敦会议以后,英国终以苏门答腊和荷兰换回了这马六甲的治权。

关于马六甲的这一段短短的历史,简叙起来,也不过数百字的光景,可是这中间的杀伐流血,以及无名英雄的为国捐躯,为公殉义的伟烈丰功,又有谁能够仔细说得尽哩!

所以,圣保罗山下的市政厅大门,现在还有人在叫作“斯泰脱乎斯”的大门的,“斯泰脱乎斯”者,就是荷兰文——的遗音,也就是英文或的意思。

我们从市政厅的前门绕过,穿过图书馆的二楼,上阅兵台,到了旧圣保罗教堂的废墟门外的时候,前面那望楼上的旗帜已经在收下来了,正是太阳平西,将近午后四点钟的样子。伟大的圣保罗教堂,就单单只看了它的颓垣残垒,也可以想见得到当日的壮丽堂皇。迄今四五百年,雨打风吹,有几处早已没有了屋顶,但是周围的墙壁,以及正殿中上一层的石屋顶,仍旧是屹然不动,有泰山磐石般的外貌。我想起了三宝公到此地时的这周围的景象,我又想起了我们大陆国民不善经营海外殖民事业的缺憾;到现在被强邻压境,弄得半壁江山,尽染上腥污,大半原因,也就在这一点国民太无冒险心,国家太无深谋远虑的弱点之上。

市政厅的建筑全部,以及这圣保罗山的废墟,听说都由马六甲的史迹保存会的建议,请政府用意保护着的;所以直到了数百年后的今日,我们还见得到当时的荷兰式的房屋,以及圣保罗教堂里的一个上面盖有小方格铁板的石穴。这石穴的由来,就因十六世纪中叶的圣芳济()去中国传教,中途病故,遗体于运往卧亚()之前,曾在此穴内埋葬过五个月(一五五三年三月至同年八月)的因缘。废墟的前后,尽是坟茔,而且在这废墟的堂上,圣芳济遗体虚穴的周围,也陈列着许多四五百年以前的墓碑。墓碑之中,以荷兰文的碑铭为最多,其间也还有一两块葡萄牙文的墓碑在哩!

参观了这圣保罗山以后,我们的车就遵行着“彭大希利”的大道,驶向了东面圣约翰山的故垒。这山头的故垒,还是葡萄牙人的建筑,炮口向内,用意分明是防止本土人的袭击的,炮垒中的堑壕坚强如故;听说还有一条地道,可以从这山顶通行到海边福脱路的旧叠门边。这时候夕阳的残照,把海水染得浓蓝,把这一座故垒,晒得赭黑,我独立在雉堞的缺处,向东面远眺了一回马来亚南部最高的一支远山,就也默默地想起了萨雁门的那一首“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的金陵怀古之词。

从圣约翰山下来,向南洋最有名的那一个飞机型的新式病院前的武极巴拉(山下经过,赶上青云亭的坟山,去向三宝殿致敬的时候,平地上已经见不到阳光了。

三宝殿在青云亭坟山三宝山的西北麓,门朝东北,门前几棵红豆大树作旗幛。殿后有三宝井,听说井水甘冽,可以治疾病,市民不远千里,都来灌取。坟山中的古墓,有皇明碑纪的,据说现尚存有两穴。但我所见到的却是坟山北麓,离三宝殿约有数百步远的一穴黄氏的古茔。碑文记有“显考维弘黄公,妣寿妲谢氏墓,皇明壬戌仲冬谷旦,孝男黄子、黄辰同立”字样,自然是三百年以前,我们同胞的开荒远祖了。

晚上,在何葆仁先生的招待席散以后,我们又上中国在南洋最古的一间佛庙青云亭去参拜了一回。青云亭是明末遗民,逃来南洋,以帮会势力而扶植侨民利益的最古的一所公共建筑物。这庙的后进,有一神殿,供着两位明代表冠,发须楚楚的塑像,长生禄位牌上,记有开基甲国的甲必丹芳杨郑公及继理宏业的甲必丹君常李公的名字;在这庙的旁边一间碑亭里,听说还有两块石碑树立在那里,是记这两公的英伟事迹的,但因为暗夜无灯,终于没有拜读的机会。

走马看花,马六甲的五百年的古迹,总算匆匆地在半天之内看完了。于走回旅舍之前,又从歪斜得如中国街巷一样的一条娘惹街头经过,在昏黄的电灯底下谈着走着,简直使人感觉到不像是在异邦飘泊的样子。马六甲实在是名符其实的一座古城,尤其是从我们中国人看来。

回旅舍洗过了澡,含着纸烟,躺在回廊的藤椅上举头在望海角天空的时候,从星光里,忽而得着了一个奇想。譬如说吧,正当这一个时候,旅舍的侍者,可以拿—个名刺,带领一个人进来访我。我们中间可以展开一次上下古今的长谈。长谈里,可以有未经人道的史实,可以有悲壮的英雄抗敌的故事,还可以有缠绵哀艳的情史。于送这一位不识之客去后,看看手表,当在午前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倘再回忆一下这一位怪客的谈吐、装饰,就可以发现他并不是现代的人。再寻他的名片,也许会寻不着了。第二天起来,若问侍者以昨晚你带来见我的那位客人(可以是我们的同胞,也可以是穿着传教师西装的外国人),究竟是谁?侍者们都可以一致否认,说并没有这一回事。这岂不是一篇绝好的小说么?这小说的题目,并且也是现成的,就叫作《古城夜话》或《马六甲夜话》,岂不是就可以了么?

我想着想着,抽尽了好几支烟卷,终于被海风所诱拂,沉入到忘我的梦里去了。第二天的下午,同样的在柏油大道上飞驰了半天,在麻坡与峇株巴辖过了两渡,当黄昏的阴影盖上柔佛长堤桥面的时候,我又重回到了新加坡的市内。《马六甲夜话》、《古城夜活》,这一篇————幻想中的对话录,我想总有一天会把它记叙出来。

原载一九四〇年六月七日、八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