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番外寒秋1
箫遥。
不止一次的念着这个名字,然后,不止一次的,叹息,沉默。
箫遥,不知道现在的你,是否还记得那个昔日京兆尹府上的小丫头秋儿,当今的大胤第一舞姬杜寒秋?明明,若是你肯,我是宁可被公子追杀到天涯海角也要跟着你的,可是……
仰头给自己灌下一杯酒,正是那日的梨花白,醺然欲醉间,仿佛又回到与他最初相见的那一日。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府院后门的外面。傍晚时分,她到后院去收早晨洗了晒出去的衣服,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于是偷偷的打开了后门,只见到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以及一把油纸伞;那头发毛毛躁躁,好像一个鸟窝;天气早已转凉,他却还是一身单薄的衣衫,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似乎,不过是一个小乞丐。
或许是听到了门的响声,他抬起头来看看,在见到她的时候,勉强笑了一下:“这里呆不得吗?对不住了,我这就换个地方。”
“你,在干什么?”几乎没有同陌生人说过话,小姑娘垂着头,脸颊微红。与那个小乞儿模样的人比起来,反倒是她比较心虚的样子。
低下头去看看浮土上面已经画满了文字以及符号的地面,他笑道:“是算题啊。”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又垂下头,“我,我还是换个地方好了。”
他捡起脚边破破烂烂的包袱,又抱起那把相比而言干净些的油纸伞,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
便在此时,她听到他的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响声。
他微微低了头,不好意思的扯扯唇角,想扯一抹笑出来。
“等,你等一下。”她叫住正要离去的他,身影迅速的在那半开的门后隐没。过不多时,她又探出头来,伸出一只手。
手心里,是半块已经凉掉的面饼。那,那个,我只有这些,你拿去吃吧。不要再到这里来,现在哥哥姐姐们都在吃饭,所以没有人,如果让他们看到你在这里,你是要挨打的。”
她没有说假话。她真的有一次见到府里的福贵哥哥和高全哥哥在这里打人。那个人比眼前的他还要高,还要壮实,穿得也比他要好很多,却被哥哥们打得很惨。
“秋儿!你个死丫头,拿件衣服拿到哪里去了?偷懒偷这么久,想讨打么?”她身后的院子里传来一个女子尖利的责骂声。
“你,你快走,我要回去了。”她缩回去,刚要关上门,却看到一只手自门缝中伸过来。怕夹伤他的手,她迟疑了一下,便看到他的脸出现在门缝里。他勾起唇角:“谢谢。”
虽然那张脸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可是那双仿佛融进了天上星辰的眼睛,真的是很漂亮啊。
“你叫秋儿是吗?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再来这里寻你。”
她看着那眼里真诚的谢意,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要再来,你不一定会遇到我。要是遇到别人的话,一定会挨打的。”
“不管怎样,我总是要谢谢你的,秋儿姑娘。”他的眼睛微微弯起来,躬了躬身,一手提了包袱和雨伞,一手拿了那半块面饼,慢慢转过身去。
她的唇边带了一抹欢喜的笑意,虽然只是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虽然不过是一个小乞丐,可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的名字后面加上“姑娘”两个字呢。在府里,只有春桃姐姐那样的大丫环,才会被人和和气气的叫一声姑娘的。而自小便被卖进府里的她,不过是一个最低等的下人而已。做好了差事是本分,而只要出了一点差错,便少不得一顿皮肉之苦,还会被人指着鼻子戳着脑门一声一声的骂“死丫头”。只是,他饿成那个样子了还不忘在地上写写画画,那“酸蹄”是什么?画在地上就可以当吃的?可是不像啊……
“死丫头,你在做什么?”正想到这里,她的耳朵上传来一阵扯痛,却是来寻她的人。姐姐饶秋儿这一次吧,秋儿再不敢了。”下意识的,她哀求道。
然而,并没有用。只为了这一次偷懒,她便挨了打,然而,她并不怨他,只是担心,他,有没有找到他所谓落脚的地方呢?
第二次再见到他,却是在大人的酒宴上了。她被安排在酒宴上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客人倒酒;而他,作为乐师,出现在酒席间的歌舞场中。而那是他么?或者,用“她”来形容,会比“他”更合适些?
她戴着白色的面纱,站在一群舞姬的中间,面纱下面掀起一角,露出嘴唇,手中的紫竹箫便在唇边发出悠扬的声响。明明,她只是站在那里的,可是在那些舞姬的长袖挥舞时,带动她衣袂翩然,却好像是她在带动那些人起舞一般。
之所以会认出来,只因为那双清澈的眼睛啊……她看着那个仙子一般的乐师,有那么一霎失却了心神,几乎连手中的托盘也端不住。盘中的酒壶一歪,她立刻清醒过来,可是,要稳住托盘已经是来不及了。完了!在大人的酒席上打翻酒具可是大错,挨一顿骂已经是最轻的,她曾经见到有人因为在大人的酒席间出了差错,后来直接就被大人下令活生生的打死呢。心里一阵绝望,她闭上了眼睛——只希望这个人好心,不计较这件事情,到时候能为她求几句情吧。
便在此时,似乎有那么一件物事轻轻撞上了托盘,恰巧把酒壶稳住,助她端平了。她心中一喜,睁开眼,无论是酒杯还是酒壶,都好端端的在盘子里面摆着。长长的松一口气,她偷偷的往地下一看,却是什么也没有。再抬起头来,只见到那乐师是面对了她的,察觉了她的视线,那乐师眼睛微微一弯,流露了些许暖意出来。
是她在帮自己么?如果是,又是怎么做到的呢?垂下眼帘,她决定还算是先伺候完酒宴再说,到时候或许会有机会见到她吧。
而酒宴结束之后,她便没有再见到那乐师,更加无从向她询问或者说道谢。
接下来的几日,丫鬟侍女们之间谈论的,居然都是有关那个乐师的事情,连带着她也听到了不少。
“那个人,是月影轩里面新来的乐师,听说叫箫遥。”
“箫遥?她姓萧吗?和我们家大人一个姓?”
“如果是,月影轩里面还能不避讳一点?可能会放他出来么?不是咱们家大人的那个萧,是乐器的那个箫啊。”
“据说,她平日里规矩大得很呢,月影轩主人也很宠她,几乎什么都依她的。”
“规矩再大又怎样?被咱们大人看上了,要他来,他还不是巴巴的就来了?”
“看大人看她那眼神,说不定啊,过不了几日,咱们这院子里要伺候的主子就又得多一位了。”
“哪里就轮得到他?大人可最是要面子的,入了乐籍的人,就凭这出身,怎么可能被接进府来?更何况还算是个男人,根本不可能有大人的子嗣。”
“呀,她是个男人么?那天见他明明就穿了女人家的衣服的,还以为是个女人呢。”
“谁知道他是怎么个心思?说不定只是表面上假清高,实际就像那些人一样,想攀上咱们大人这根高枝儿呢。跟了咱们大人,不比呆在月影轩那边好上百倍?只可惜啊,他这番心思怕是白用了。”
啊,原来,他果真是个男孩子。她裹了裹被子,听着那些人说的话。原来,他叫箫遥。真是好听的名字;他吹的曲子也好听;还有,他笑起来,还真是好看哪。
“谁知道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啊?听说,从来就没有人人见到他笑过!秋儿,你怎么知道他笑起来会好看的?”
啊,糟糕,怎么这话竟然说出口了?“那,那个,他长得那么漂亮,笑起来当、当然会好看。”
“对一个男人,哪里有用”漂亮来形容的?“
“脸红了脸红了,秋儿,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也是,要是在外面,秋儿丫头也到了许人的年纪,原来是开始想汉子了。”
同住一房的姐妹们调笑她,她只是把头缩在被子里,不再说话。
“秋儿,你就是真有这心思,也得收起来。”和她关系最好的兰儿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如果他真的能进了这院子,就是主子了,由不得你乱想的;要是他进不来,你离配出去的时间还早,就算到了时候,肯定也不会配给他。他那样的人,将来必定不会娶妻,只会许人的。”
她当然知道兰儿是为了她好,所以只是点头。
“千万别只是答应过了就算了,一定要记住。”兰儿不放心,又补上一句。
她在被子里继续点着头。
兰儿说的,也没有错啊。在酒席上,自从箫遥一出来,大人的眼睛就始终没有离开过他身上,或许已经有了收他入府的心思吧?也是,他是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大人又怎么会不喜欢?只是……
后来,在府中又见到了他几次,清丽的素白女装,配上他清冷的面容,却出奇地能吸引人的目光,尤其那薄唇轻抿,眉尖微蹙,目光流转处,竟是顾盼生姿。让她即使远远地见了,都不由得有些心动。而他应了大人的要求,只是一个人来,再没有月影轩里面任何一个人陪同。看起来,大人是真的迷恋上他了。
他坐在凉亭里,大人在他对面,他靠着亭中的栏杆或者柱子,悠悠扬扬的便有箫声响起来。她被安排在凉亭里侍奉茶水,捧着茶壶站在大人的身后,就在这样的箫音中提醒自己不要再想他。可是,对着那样的一个人,眼里看的是他优雅的身影,耳朵里听的是他温润的箫音,想要忘记他,让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箫遥,我把你从月影轩中赎出来,你跟了我,可好?”在箫音中,大人带着笑容问他。在一旁捧着茶壶的她听了这句话,手不由得轻轻一抖。
却见他摇头,箫管中最后一个音一颤一滑,戛然而止。这可要辜负大人错爱了,箫遥宁可在月影轩中终老此生。”
“箫遥,我慕你箫音,怜你身世,从未逼迫你,难道这还不够?你……”
“大人,箫遥正是看在大人从未相强才会来大人府上献曲,几乎随叫随到,难道大人也同那些人一样,起初便对箫遥存了那样的心思么?若是那样,大人就太让箫遥失望了。”
“你说说看,我对你,究竟是存了怎样的心思?”
他没有接口,只是低了头,在手里将那管紫竹箫反复的摩挲,终于站起身来,把箫往腰间一系,拱一拱手道:“如此,便告辞了。大人不必再去轩里找箫遥,箫遥也不会再来大人府上。”
他转身,却被她家大人拉住那修长的手指:“箫遥,你……”
他便站在那里,目光冷冷的只是看着他。
“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便不要怪本官不客气,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大人说道。
他依旧不说话,只冷冷的缓缓的却是坚定的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一块白帕,仔仔细细的将手擦过,随后将帕子扔到地上。虽然没有看着那个人,但那一举一动里慢慢的都是挑衅。
“箫遥公子!”她不顾府里的规矩,开口惊呼。这样的举动,还真是气死人不偿命啊……只是,如果激怒了大人的话,吃苦的只会是他,他怎么就不明白?
“我意已决,秋儿姑娘还是不必劝我的好。”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家大人,说道,“萧大人,箫遥言尽于此,后会无期。”
“好,很好。箫遥,你有骨气就走出去,到时候可不要回来求我!”
大人的脸色从未像此刻般阴沉,他却开口:“秋儿姑娘,箫遥不方便独自在内宅行走,有劳带路。”
便在大人阴鸷的目光中,她战战兢兢放下了手中的茶壶,走到他前面去。待得出了大人视线所及之处,她忍不住说道:“箫遥公子,你又何必激怒大人呢?你……”
“这府里要变天了,秋儿姑娘还是尽早离开的好。”他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箫遥公子?”她不明白。
“一饭之恩,箫遥必不敢忘。我这等人,原也不劳秋儿姑娘挂念。”他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一如他身上的白衣,“而且箫遥身在乐籍,若姑娘与箫遥多有牵扯,不免累了姑娘的名声。”
他居然知道!只要有他的出现,她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的便追在他身边,却总是在他似乎发觉、抬眼看过来的时候就转向随意的一个地方。他吹着那样繁复的曲子,居然还可以分心,知道自己在偷偷的看他!
“那次酒宴上……是你吗?多谢呢。”羞赧的低下头,她问。隔了好几天,她终于有机会为那天酒席上的事情道谢。
他眉眼微弯,露出一个近似笑容的表情:“当我还你。秋儿姑娘,这样的一个地方,我实在该带你走的。可惜……”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走吧。”
在临近府门的地方,他站下脚步,叫住她:“秋。”看她回身,似乎决定了什么一样,自他自己腕上取下一根丝线,又拉起她的右手,把那根丝线系到她的手腕上,挽了一个简单的绳结,说道,“如果你能出去,天黑之前凭着这个到月影轩去找我,我自然有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行止间却丝毫没有在意男女之防,她听着他的声音,又被他握住手,早已晕红了双颊,连他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