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之后
而在骆修文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太阳已经斜斜西沉了。门板轻响,却是程与竹端了饭菜进来:“尘,要开饭了。”
骆修文循声望去,却见程与竹一身白底蓝花的衣裤,头上包了一块青色的头巾,长发用红头绳编了一个麻花辫绑在背后,一副乡野村姑的打扮。她手中的大托盘里摆了一坨泥块,一碟黄瓜,一盘小白菜,一盘红烧肉,一大碗蛋花汤,还有两碗白米饭。
这世道实在是太神奇了!骆修文惊奇的想。那个一身宝蓝色长衫玉树临风的潇洒男子,不过几日的时间,就已经成了眼前这个俏丽的村姑?叫他如何想象,那只拈惯狼毫笔握惯流光剑的修长的手,是如何拿着菜刀切菜的?
“这……都是你做的?”骆修文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问道。
“怎么,不像?”程与竹依然笑,却已经麻利的把饭菜都摆好了,说道,“没见过我做饭么?来尝尝我手艺如何。”
在胜京的时候,茶楼里面的伙食问题自然有总管林洪张罗,哪里轮得到身为东家的程与竹下厨?至于手艺如何么……这是个有待商榷的问题。
那盘凉拌黄瓜的刀工非常不错,黄瓜丝粗细均匀,长短合适,看得出做菜的人手上的准头实在很了得,嗯,与的剑法么,那当然是相当不错的,只不知道味道如何;小白菜青翠欲滴,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忘了加酱;红烧肉么……看起来很正常,就是块小了点,与原本打算做的是红烧肉馅,还是红烧肉酱?这个一样值得考虑;蛋花汤很均匀,难不成是用了芡粉?最后,那坨泥块是什么东西?难不成是传说中的观音土?这个吃了会死人的!
骆修文还在想着,却见程与竹已经开始动手炮制那坨泥块了。敲掉硬壳,里面是一块包的严严实实的荷叶;爆开荷叶,里面露出的,是一只已经烤成金黄色的,皮上流油的鸡。程与竹从大托盘里拿起切肉的匕首,只几下,便熟练地将那只鸡分成了碎块。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很有名的叫花鸡?”骆修文楞了一下,“紫儿,你怎么会做饭的?”
程与竹笑:“先吃完再说。尘,中午也没有吃饭,难道你不饿么?就算你不饿,我也饿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坐下,没有丝毫形象的抢了一块鸡翅膀扔到自己碗里。
惊艳。原本骆修文以为这个词只能用在美人身上——比如那一日登台跳舞的与,但此刻,他却只想把它用给那只叫花鸡。
从来没有做过饭的与会有那么好的手艺?确切的说,根本不用亲自下厨的一品茶楼的东家,竟然会做得一手好菜?这个很值得怀疑啊……
于是在吃饱喝足,两人亦打坐调息运功完毕之后,骆修文便开口问道:“紫儿,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程与竹苦笑,“我自己也想知道呢。”她吹熄了烛火,又说道,“早些睡吧,明天还要出去找工匠。”
两人依旧是并头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新晒的被褥干燥而温暖,有一种属于春日的阳光的味道,平淡,却温馨。
“紫儿,你今天很反常。”
“是么?幸好大叔不知道我平常是什么样子的。”程与竹的声音轻如喟叹,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尘,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说,你不会再离开我?”
“什么?”骆修文愕然。
程与竹叹了一口气:“据白说,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遇到了他,可是后来白怕墨主事害了我,所以把我逐出师门;在我逃到余杭,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遇到这里的老掌柜,可是我的继续逃亡却害死了他;在我刚刚到胜京的时候,我遇到了秋儿,可是后来,我却害她失去了自由,成了一个杀手……尘,你是这个世上,第四个没有所图的对我好的人,所以……”
“紫儿,你……”感到程与竹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那只手握得很紧,很用力,甚至有些颤抖。骆修文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拍她的肩头。
“七年前的事情,大叔或者是不知道,或者只是幸运的逃过一劫,我却不能跟他说那件事情。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老掌柜大概怎么也想不到,那一日住店的明明是一个小女孩,为什么也没有见她离开,店里却找不到她了。”程与竹的手抖得益发厉害,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紫儿,镇静些。都过去了,你不是在逃,后面也没有人追你。”骆修文反握住程与竹的手,将她往自己怀中一带,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
程与竹的颤抖渐渐止住,又说道:“你我都知道,这家客栈并不值五十两银子,若是换了别人,我最多出十五两。可若是大叔开口,莫说是五十两,就是五百两、五千两,我都会毫不犹豫的给他。毕竟,现在我已经不在乎银子,而七年前,我是欠了大叔家一条命啊。我现在可以补偿他们的,也只有这些……可是,再多的银子,能买回一个人活过来么?尘,七年前我只是不想死,可是……我没有想到,死的会是……”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情绪却是平静下来了。
“紫儿,你究竟是男子,还是……”这件事情已经困扰了他很久,骆修文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这样问出了口。而这句话刚刚说出来,他便觉得怀里的那个人身体猛地一僵,周围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而这样的感觉也只是一瞬,这一瞬过后,程与竹轻轻的笑了:“骆,也只有你这样问过我之后还没有事。我说过的,我是男人还是女人,除了白之外,难道不是你最清楚?”
骆修文愕然:“可是……”
“你现在见到的,就是真实的。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可是之前……”
“之前,”程与竹反手勾住骆修文放在她背后的手,轻轻的挣脱开来,然后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黑暗之中,骆修文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发现在她的指尖上多了一粒小小的,蜡丸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骆修文问道,“难道是什么药物么?”
程与竹闷闷的笑了:“如果说是药物,也可以。这蜡封里面是一条蛊虫,名字叫做”诛颜的。外面的人只知道“红颜可以使男子样貌变得有如女子,却不知有”红颜,则有“诛颜。白在我离开的时候把它给我,说是可以改变女子的外表,使之看起来与男子无异。但是,美中不足的是,它要以寄主的心血为食。七年以前,可以说,正是这条小虫子救了我一命。”
“不会难受吗?”骆修文伸手要去接过那枚蜡丸,却被程与竹微微一晃,捉了个空。
程与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刚开始的时候自然是很难过的,后来习惯了,也就好些。反正只有它进食的时候才会有感觉,何况,后来我才知道,跟”红颜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同,这条小虫子也不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听着程与竹貌似平静的声音,骆修文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七年前,难道你就是在这个客栈里面让这诛颜蛊寄住在你身子里了?”
程与竹笑:“不然,我又能怎么办?那个时侯,白传授我的武功什么的我都还没有练成,只是记住了一肚子的练功方法。不要说跟他们硬碰硬,就连逃我都没有把握可以逃得了。难道我可以束手就擒么?连白豆那么忌惮的势力,如果我真的落到他们手上,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骆修文看着无法看清表情的程与竹,忽然间觉得,即使在七年以前,这个小女子依然可以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在这个江湖里,就算是到了生死关头,有多少人可以毅然决然的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寄养一条以自己心血为食的蛊虫?何况,当时与只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任由一条蛊虫吸食她的心血,那是怎样的疼痛?她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逃亡?虽然现在听她说起来很平淡,然而看她适才的颤抖,让他如何能相信,那样的一条逃亡之路,轻易地就能走过?
他还想在说些什么,程与竹却又笑了,收起了那条蛊虫,说道:“不要再多说了好么?尘,我可是把前几天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呢。睡吧。”说完,她缓缓吐纳了三次,平稳下自己的呼吸,却是不准备再开口了。
不知过了多久,骆修文忽然觉得有什么靠在了自己的身上,当时立刻惊醒过来。转头去看时,却是程与竹蜷缩了身子,只是无意识的蠕动着,在他身边蹭了蹭,似乎是感到了他的体温,便又安稳下来。
这个小丫头一样的女子,便是五年来那个一直支撑着茶楼,关照着自己,温柔而冷情,谦和又强势的与?五年来,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发现每晚睡在自己身边的人其实是一个女子?那么,这五年来,自己对她的眷恋和依赖,又算什么?这五年来,她是用怎样的眼光,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矛盾、挣扎,就为了留在她的身边拼命向她习武;后来又为了留下她,自己对自己用那种为人不齿的药,甚至向那个家族去要……
正自羞恼间,却听到程与竹喃喃的,口齿不清的念了两个字,声音稚嫩有如八九岁的女童,让骆修文不由愣住了。
这两个字是,“哥哥”。
“墨,你知道他在哪里的,是不是?他是拿他的行踪让你放了我,是不是?你原本就是想让他替你找到天罗,是不是?”
墨千机揉着抽搐的眉心,第一百七十六次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个人,不要再去在乎他说了些什么。
可是,一旦平静下来,又不由得想起,在看到自己表示了默认的沉默之后那人眼底深藏的失望。那个人叹息:“如果你想好了要怎样回答我,三天之内,便到他的茶楼里去找我。否则……唉。”
那个人,那个人……
究竟要怎样,才能把那个人所做的一切完全抹去?叛离天罗教,入主墨家,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自己最疼爱的冥儿来换得他的下落,将他擒来肆意的凌辱或者说折磨……可为什么,即使那个人就在身边,也会觉得和他的距离仿佛始终没有缩短?而自己,究竟是要与他靠近,抑或是远离?
惊鸿,这般不即不离,你却要折磨我到什么程度才肯甘心?
长长出一口气,放下手,墨千机仰头看着屋顶,神思却再度飘离:冥儿,你选中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待你好?便如他所言,作为家人长辈,我确实亏欠你良多。他说你们会去余杭,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余杭都没有关于你们的消息送过来?
是的,即使知道程与竹就在余杭,墨千机却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处余杭的哪个角落,更加不知道他们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这个问题,即使是程与竹,能完全回答得清楚么?
答案当然是,不能。
慕紫陌。在程与竹原本住的房间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慕子归的脸上全然没有表情。失踪了这些年全无音信的妹子,这么突兀的就出现了?是有与竹的关系,还是纯属巧合?或者,还会有别的什么陷阱在里面?如果不是真的,那么……即使是与竹,敢于愚弄他,也必然得有胆量承受他的怒气。
“卯三,请两位长老留守,其余六位前往余杭,准备等我一起恭迎圣女回教。”冷冷的对着空气说了这么一句,自然而然的听到了衣袂的破空声,显然是有人领命而去了。
目光一转,他又看到院中的那个人。那个人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没有听到卯三的离去,而他却知道,这里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耳朵。现在,他只是神思不属而已。
庭院中,白惊鸿依然倚柱而立。
虽然白惊鸿拒绝了回天罗教,可慕子归却依然是敬重他的,于是忍不住从房间里出来,站到他的对面去,开口:“已经站了三天了,还在等他么?”
那人就好像没有听见一般,没有回应。
“这个时侯不到,今夜应该就不会来了。”
那个人抬眼,只冷冷的一瞥,后者便自动自发的闭了嘴,悻悻地回转。
在他的身后,一道黑影电射而来,他听到白惊鸿清冷的声音:“最后一天,最后一刻,你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