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在石竹山道院祈梦殿内,几张蒲席上侧身躺着几个人。俞香兰倚着墙坐下,心里念念有词,竭力催眠自己。
她只觉一片迷朦,似陷在浓雾之中,眼前似有花团锦簇,心中大喜。却又隐约可见一烛光在闪,暮色沉沉,郁暗不清,心中又不免忐忑难安。再竭力想看清周遭一切,却又无能为力,心急如焚。
一喜一急间,梦境消失。俞香兰疑惑着起身,想找个析梦之人,前后瞅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一人。只好一路折下,心想不如先回家,找那个相识的居士问个明白。
在石竹山半山腰的地方,一台石桌前坐一位精瘦的老人,长须华白,披一身崭新的道袍,颇具仙风道骨。
俞香兰心生崇敬,忙虔诚地趋上前。
老道长微闭着眼,听了俞香兰的梦境,捋着长须,拖长音说:“凡人祈什么呢?求前程?若是求前程,好梦呀,此前雾里看花,后在黑暗中见光明啊!”
未等俞香兰回答,猛睁大眼,惊呼一声:“看有缘人眉带喜色,相存善良,上庭饱满,正是额有凉伞可蔽子孙后代,是几代富贵之命呀。”
俞香兰心中大喜,却又说了怨话:“哪里见有富贵之命,劳碌命倒是真的,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那道长仔细端详了俞香兰后说:“富贵险中求,命里自有数!凡人不知天机,自然困于用心!你要是有疑惑,可容我帮你算一算?”
俞香兰看到石台上铺着一张黄布,黄布中间有一八卦图形,周围写满了“测五行八字、称骨算命、详梦解签”等字样,心想:“自己这辈子的命运确实不差,听说命是越算越薄,不如不算。”
她边想边掏出了钱夹子,毫不犹豫地抽了张百元面额的钞票,放在了八卦图中央。
道长模样的老人连忙说:“有舍必有得!难见的大富大贵之人,大富大贵之人呀!”
俞香兰下山的脚步顿显轻盈。
连续几天她直往老家跑,弟弟早已满怀渴望,弟媳嘴上不说什么,但心思也是早已动了。
俞狗子见俞香兰频频回乡,却不过问采石矿的事,心里纳了闷。眼看着新爆出的石头又是怀了仔的石母,估计发大财的梦又黄了。但欠的吊重机尾款该还了,必须要当面打个招呼。
俞香兰在弟弟家里,正等着他回来。令她满意的是弟弟行事干脆利落,去跟校长商讨请代课老师的事,不知谈得是否妥当。
俞香兰和弟媳妇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着,俞狗子急窜窜地进屋,一见面就喊:“婶子,叔他没回来吗?我打算找您俩说个事。”
俞香兰招呼着他落座,还没开口说话。
只见弟弟回来,骂骂咧咧:“校长也是个人精,好说歹说,死活要我付代课老师的费用,我的那份工资不知道要落在谁的口袋?”
“那要花多少钱请代课老师呢?谁来请呢?”俞香兰忙问。
“怎么请老师,我们倒不用管,这人是大把大把的有。就是要出七八十元的每月代课金,可我是请了长假,没了工资不说,还要垫另一份工资。”
“你这是鼠目寸光!下了深圳,少不得一个月给你开千元工资,还有以后的入股份额分红。校长能准你的长假,已给了你面子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俞香兰轻骂。
“也是,那点死工资,瞧不上了!“弟弟转而满面喜色。
俞狗子却忍不住说:“叔,你这是要去发大财呀,那也不能祸害了祖国花朵。我们村本来就没几个老教师,您要走了,不知来了会是懂得教书的人吗?”
俞香兰的弟弟将眼一瞪,:“呸,这年头谁不想发财?教书匠那点钱养得活谁?”
俞狗子的正义感突来,:“可也不能为了钱什么都不顾了,这村里孩子是要学文化的,老师不想教书,孩子们去哪里学好?”
俞香兰弟弟双眼瞪得更圆了,:“狗子,别以为你是个村干部就拿了架子说话!谁不知道那采石矿你家也有份?你不就使了个障眼法,自己当了个隐形股东,在背后左使右使,把个‘除帐’的帐算得稀里糊涂,瞒不了天,瞒不了地,独独瞒了我姐和姐夫!”
俞香兰乍听惊愣,拿眼直逼俞狗子。
俞狗子直叫:“天地良心!要是我有贪腐,就是个王八羔子。”
俞香兰的弟弟忍不住笑了,:“一个大男人还下诅咒帖呀?乡里乡亲的都要相互帮衬,你是村主任,是个村官,但也是我们选出来的不是?我这请长假的事也不瞒你,只要瞒得住上面学区和教育局就好。”
俞狗子嘴唇动了动,又听见俞香兰的弟弟在说:“你家亲戚要去日本,还不先找涛涛探听消息?涛涛哪回没帮你呢?”
俞狗子:“是的,是的!但那采石场还真没我家的股份,要不我怎么可以自荐来管帐?”
俞香兰原来可以为弟弟的事高兴,却又有了受欺骗的气闷,冷冷地开口说:“不管怎样,采石矿的那笔帐算不好啦,本来早该回本回息了,我也不能再往里扔钱了。”
俞狗子壮着胆说:“虽说采石场没有太多利润,但也算开始回本了,只是铺张了开,少不得要购置些设备,起重机是必要的。”
俞香兰摇了摇头,又冷冷地说:“今天大明没回来,就不说这事了,改天再说吧!”
俞狗子悻悻地走了,一路上琢磨着,哪位大嘴巴把自家瞒天过海占了采石场股份的事给说了出来。
俞香兰忍下气恼,和弟弟又对基砖厂投资的事磋商了一个下午。
夕阳西下时,她才想着要打道回家。
俞大明独自一人在家,莫名地感到心慌头昏,量了量血压,高压飙升得厉害,愈发心慌,整个人懒怠无力。俞敏俪又去了福州培训学习,只好一人随便糊弄吃了点东西,一直等俞香兰回来。
俞香兰到家时,天色已晚。
一进屋,余香兰就愤愤不平地说:“我今天才知道是着了人家的道,怪不得那个帐算得不清不楚!”随即就把今天听来的话又说了遍。
俞大明身体正不适,懒懒地说:“人老了还图什么?不如趁热打铁退了股,就当咱们替人家抬了轿子。”
俞香兰不高兴了,:“你又说扫兴的话!人老了又怎样?姜太公72岁才出山封相,你不还没到那个岁数?”
俞大明懒得分辩,呵呵地笑了几声。
俞香兰兴致勃勃地又说起了基砖厂的事,“我想了又想,仙公也给了明示,还是去深圳发财更靠谱,志在远方吧!”
俞大明不置可否,却也静静地听她描述宏图。
俞香兰叹息说:“采石场在老家,一众乡里乡亲的,瞧着熟人多,说话做事却碍手碍脚,真不得劲。”
俞大明抚着发疼的胸,心想明天该上医院找医生调整下治高血压的用药量。
俞香兰似在商讨却独断的语气继续说:“既然帐目不明不白,不如一刀两断,把本收回了事,拖久了,必伤了感情。”
俞狗子也是爽快,听到俞大明和俞香兰提出要平价退股,一眼不眨,也无须佯装,冲口而出:“叔,婶,平价退股可是您老俩人决定的!这本来是有点钱分一分,但还得再投资,要不买设备,那些石头换不成白花花的大洋,再是宝,也是死宝,谁还要这股份?”
俞香兰心里腾起一股气来,心想这一会儿的功夫,我这低血压的人硬是要被逼成个高血压患者。
俞大明耐着性子,进一步商讨着收款的方式和期限,旁边坐着的村文统,是俞大明特意找来的中间人,忙着措辞书写他们的协议。
几页方格纸上潦草地罗列了一二三四,但也是白纸黑字的郑重。俞狗子成了接收股东份额的那一方,在买方处摁了红指印,俞大明和俞香兰看着,心里闷着疼,却又觉踏实了不少。
大家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呵着气,端着大茶杯喝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入,声嘶力竭地喊:“出事啦,顺子被压啦,那腿是要废了,快打电话要救护车!手扶拖拉机怕是不行!”
俞狗子一甩手扔了茶杯,杯子在桌子上像只陀螺般转了转,他已一溜烟往采石场上跑。
俞大明摁住了那人问:“怎么回事?”
那人神色慌乱,大口喘气,:“快叫救护车,迟了就不行了。”
文统操起电话,摇着号,大声喊着:“转接县医院,要救护车,救护车!”
俞大明和俞香兰慌忙也急着往采石场去。
匆匆中,俞大明不忘将那几页纸折好,放入裤袋子里。
采石场上已站了许多人,个个面色苍白。
起重机的一边铁链子突然断裂,几吨重的石头滚落,顺子避之不及,一条小腿被压在石块下,白色的大理石已见一大片血迹,几把钢锹与许多双手在想竭力推开巨石,顺子已昏死在地。
俞狗子破口大骂:“我操TM的,出了那么多的石头,就这一块瞧着最像样,却是个害人精。”
顺子的家人闻讯也来了。
他的妻子和母亲带哭带嚎。
他的父亲脸色铁青,额头爆满了青筋,死咬着牙,用肩奋力推了推石块,无奈它纹丝不动。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这地不平,不能再乱推啦,石头要再滚一步,顺子的腿废了不说,弄不好整个人要给吞了。”
救护车的声响渐近,正顺着山路呼啸而上,有人早在路边迎候指路。大家的心头稍安了些。
可顺子的腿依旧在巨石之下,初春的衣裳已禁不住汗水,他整个人湿漉漉地瘫软。
救护车上有俩人拿了担架床急奔过来,可又能如何,顺子的小腿依旧被压在石头下无法挪动。
眼看着顺子已奄奄一息,危情之下,他的父亲咬紧牙关,噙着泪,挥起身旁的一把利斧子,剁向了顺子的腿部。
刹那间,鲜血四溅,众人失声惊叫!
俞香兰软软地倒在了俞大明的身上,俞大明用力抱住她,闭上眼,不忍再睹眼前的惨状。
顺子的整条小腿留在了巨石之下,父亲用劲甩开扑上身摔打的顺子母亲,使出一股蛮力将儿子拦腰抱起,医生模样的人颤抖着快速上前,担架床直迎救护车而去,一路上鲜血如注。
俞香兰回到家中,还觉头晕,做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