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海一觉醒来就看见一只大皮箱直挺挺地立在床前,知是许雅安帮他收拾好了行装,忙翻身起床去找她。
许雅安正在厨房里慢慢拾掇,见他从卧房出来,问说:“你昨晚跟二哥聊到了大半夜,怎么不多睡会儿?”
俞敏海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伸展一下懒腰:“昨夜那一觉该死的难入眠,挂了电话后好一会儿都睡不着,迷迷糊糊就到了大中午了。二哥二嫂现在美国,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赶上约定的时间。因为是我主张给爸爸造了大坟,所以我铁定每年得回。”
许雅安:“清明节本是祭祀的日子,可现在清明节闹得比过年还热闹,成了你们家里兄弟姐妹见面相聚的好日子。”
俞敏海:“喂!话一旦说得太直白就会很伤人!有了大坟,肯定要有人扫墓,不然要招人骂。出国的福宁人还真爱这个时节回国,国内的人也当它是春游踏青的好时节。除了新丧的那些人家有些悲哀,新丧过了,清明节就是子孙们的大趴日。”
“俪俪昨天还引了那一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哎!其实新丧一过,亲戚也难有余悲了。”许雅安叹了口气。
俞敏海:“人都走了,悲不悲又能怎样?像我这种人,在脸上肯定看不出悲色。今年的清明节更不一样了,我义兄和他的孙子回老家探亲寻根,我得好好地招呼他们。要不是你肚子里的小家伙闹腾得令人不放心,我不会强烈要求俪俪留下来照看你,明年这时我就带着我们的小屁孩回国认祖去。”
许雅安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这家伙的确折腾人,妊娠高血压、糖尿病、缺钙、缺铁什么的,啥毛病都给我整出来了,恨不得能甩了他。”
俞敏海:“可别!一定要记得咱邻居杨牧师说的话,他可是上帝送给我们的礼物。不过,我当他是未来的高级玩具,我现在先得好好保护他的生产加工厂。”
俞敏海殷勤地伸手去扶许雅安。
许雅安笑着抖开他的手,:“你赶紧刷牙洗脸去,吃过饭上咖啡厅里蹓一圈,离晚上的起飞时间还早着。我先去电脑室看看这时候客人多不多。”
俞敏海:“有了高科技远程监控,你在家轻松当老板,就差不能让人隔空给你送咖啡。”
许雅安大笑,又问:“昨天二哥二嫂跟你聊了好长时间,都聊了些什么?”
俞敏俪呲咧起嘴巴,耸耸肩,相当无奈地说:“遇见逃无生路的经济危机,二哥有点惨,他的会社搞不好要关门了。”
许雅安:“全球经济一体化,一处有浪,到处波涌,新西兰这么偏远的地方都能感受得到,我们的咖啡厅生意也受了影响。听客人说现在只唯独酒铺生意不差,人们高兴了要喝酒,难过了更要喝酒。不管天年好坏,酒总是缺不得!他们洋人比我们国人更讲究酒文化,喝酒还分了餐前酒和餐后酒。”
俞敏海:“那我得给二哥一个建议,他要是不卖电器了就改卖酒去。但我自己现在得先顾好咖啡厅生意!”
他一说完就急急地冲进主卧房盥洗室去。
蒋芷萱正坐在芝加哥的公寓里,对着电脑屏幕愁眉不展,财经类新闻铺天盖地地充斥网络,美国次贷危机愈演愈烈,全球各国都在应急施政。她揉了揉生疼的眼睛,切开另一个网域,可又不由自主地还是关注那些令她沮丧的信息,华语地产消息中布满了银行拍卖屋的广告。
蒋芷萱越看越觉得快要抑郁成疾。
芝加哥的房价跌势凶猛,人人谈房生恐,房地产中介一反常态,不见了几年前她买房时所领受的饱满热情,如今他们个个态度保守而闪烁其辞。
她的公寓房已经是第二次挂牌上市,看房的人较之第一次越是寥寥无几。
刚刚离开的日本人中介捧着一份合约,哭丧着脸说:“不是我不够努力替您推销房子,而是这个市场陷进了可怕的跌势,您要是想让你的房子再跌价,就尽管不签约。我是时刻做好了失业的准备,华尔街都有人自杀了,失业真不是什么大事!”
蒋芷萱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她仍然不甘心,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签字。看着中介悻悻地离开,她觉得厌恶他的嘴脸,却也无法挣脱自己心中的悔意。几经斟酌卖了上海的房子换成芝加哥的房子,以为可稳稳地坚持房产“只有升值从不跌价”的铁信念,没想到稍稍一算,一颗心凉了又凉。上海的房价近几年涨了一波又一波,而芝加哥的房价跌了又跌,彼涨此跌之间差了大几百万元人民币,单这差值就足够俞子凯这几年的留学费用。
蒋芷萱不仅仅心疼着换房的损失,更失意的是她有了不得不卖房的窘迫。
俞敏涛赶了半夜的飞机飞回东京。会社生意已无法正常运转,一系列的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生意原就惨遭滑铁轳,一些应收款的回收遥遥无期,刚收到的一张大额银行汇票竟然是个骗局,而会社的流动资金又因一时贪念,购买了日本两大银行基金损失惨重……
利益会使陌生人亲密团结,而利益也能使亲人走向陌路。
蒋芷萱害怕着亲人失和的惨状发生,她知道俞敏涛也在害怕,眼见他的鬓间白发越来越多。
蒋芷萱品尝到了人到中年的危机感。她手上的鼠标滑了又滑,金融风暴造就的种种残酷社会新闻历历在目,她打心底里抵触,又硬着头皮翻看。
手机铃声响了,俞浅墨弱弱问:“妈,有人看房吗?”
蒋芷萱无力地应:“门可罗雀!不过总算有个人出了价,比原来的买价低了很多,我有点不甘心。”
俞浅墨沉默不语。
蒋芷萱也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工作的事能定吗?”
俞浅墨半晌才应说:“华尔街那些公司倒闭的倒闭,裁员的裁员,连实习生的位置都没有了,哪有我的工作机会?”
蒋芷萱心情更加一落千丈。
俞浅墨又小声说:“妈,我到了找工作时才发觉人生有多艰难,才知道一个人如果养不活自己,那种挫败感会有多强。我不想留在美国,我的同学有的去了香港,有的去了上海。我现在想去上海,投了几份CV,有一家投资公司已经答应录用我。”
蒋芷萱的情绪忽得高涨起来,:“有一种痛苦是因为别无选择,有一种幸福叫选择从容。你现在就是个幸福的人!”
她又匆促地说:“我得打电话追回那个中介,看情形我是别无选择了。我不知道你的奶奶现在哪里,可我真的很想告诉她,你已从名校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回国。”
俞浅墨:“妈,奶奶已万念成空了。”
蒋芷萱坚持说:“我不信她的心里真的波澜无痕,她一定会为你感到欣慰自豪。”
远在南山寺的俞香兰上完了早课,忽觉心神寞寞。她心想自己明明有了出离心,心甘情愿削发剃度,可她想当比丘尼的愿望依然实现不了。南山寺的主持最初说不收六十岁以上的人出家受戒,后来又说受了比丘尼的名额限制。
俞香兰有心皈依,却又成了寄居之人。
她慢慢地移步走向居士寮房,听见前院人声哗杂,有人单纯只为了踏春,顺道来这寺院凑个热闹,日益方便的交通条件,以及众生生活日渐富足,如今各方寺院早成了休闲观光旅游的场所。
她忽记得俗世清明时节又到了,俞敏涛等人不知回国来了没有。她又挂念起自己的俗世兄长,离开时他已病体奄奄,不知是否已离苦得乐,得打个电话问候一番,若有缘再向他说说涅槃,亦显佛佗的慈悲之愿。
此念一起,她步履加快地去到主持的禅房里打电话。
俞建华一接起电话,掩饰不住激动之情。
似乎生怕她转瞬间又无声无踪,他声音宏亮,干脆利落地直奔自己的主题,:“我姑啊,最近大有风声说镇政府要让福芦山里的坟都要迁走,时下风势变了,即便涛涛认识不少大人物,怕也压不住,有主的坟得自己先挪。迁坟一般得赶在清明日前,过了清明不动土。今年赶不及,就得赶在明年清明前,去哪里为姑爹再找块风水地,我想向您讨个主意!”
俞香兰一听此事,才猛然惊觉之前圆坟之事蹊跷有因,不禁大怒,一股气流直冲颅内,粗起声说:“我对你本已平了烦恼,你又拿这些俗事烦我。早跟他们说了大明已去了极乐世界,烧成灰的臭皮囊在公墓里有穴位安放就好,到底哪个胡搅着给他另外造坟?一堆灰烬平空添了儿女们的累赘。还有你这个闲人爱管闲事,你不用管这等闲事了!”
俞香兰说得恼火,竟然忘了打电话的初衷,一气之下撂了话筒。
俞建华讨了个无趣,转头对他父亲和叔叔说:“你们整天尽叨叨扰扰,我早说我姑已超越了神婆和风水师那些人的级别,你们偏不信!”
俞香兰搁了电话,掩了禅房的门走出,心情更加郁结,只觉头昏脑胀,抬腿都觉费力,稍倚在墙边歇息,却听见了嘻笑打闹之声。
有个男声在说:“嘻嘻,这个月添油的香客不少,功德箱也塞得满满的。”
另一女声回说:“我知道你又赚了不少,明年起承包费要涨一涨,我们的待遇要改善改善。”似乎是主持的声音。
那男声又说:“我侍候您吃好喝好,您就别提涨承包费的事,上头我也帮你使了不少劲。”
俞香兰看着俩人的背影,不禁眯了眯眼,无比诧异寺庙怎么也能搞起承包。她心想出世之人若入了经商之道,这出家的寺院还是净土吗?
俞香兰想了想后又岔了思想,脑子里尽是家人的影子,丝丝悔意渐生,心想佛祖曾教导恒顺众生,家人即是眼前的众生,首先要和他们相处和谐,可之前自己的言行变化,始终没让俞大明感动过,自个儿也总嫌他痴愚顽固,倘若越学佛越遭人烦,那就大错特错了。
俞香兰越想越觉得腿脚沉重,心知自己又遇修行障碍,本想仰仗佛力加持,依着心净则国土净,发大心修大行,可她的一颗心依然难净。她努力压下万念,潜心默诵:万法唯心,心唯万法,皆是唯心所现,心作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