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傍晚的炊烟渐散之时,县城的街道热闹起来。各个乡村接踵而来的人们渐渐汇成人海,从四面八方涌向瑞云塔来。
俞大明带着俞香兰,顺着人流缓缓地前行。
离瑞云塔约百米之遥的是黄阁重纶坊。此坊建于明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是叶氏家族为纪念其祖叶向高于成历和天启年间两度入阁,首辅朝政的殊荣而兴建。全坊用精雕细琢磨黛白色花岗岩构成,石刻两面透空,人物栩栩如生,是一件艺术精品,相当华丽壮观。槅扇上方为诰封牌,列叶向高、其父朝荣、祖广彬、曾祖仕俨四代诰封官衔。诰封牌为柱头坊,双面有浅浮雕。坊上置匾,横向阴刻楷书“黄阁重纶”。
俩人凑近黄阁重纶坊时,俞香兰双手合掌,闭上眼,心中虔诚地膜拜,算是对外祖父家的先祖们表达了一份敬意,也算是完成了母亲交代的任务。
今天的黄阁重纶坊内外悬挂了不少大红灯笼,并有七彩绸带缠绕在柱子上,叶姓家族显赫的历史又重回人们的视野。俞香兰内心涌起了骄傲之情,为了自己拥有叶家高贵的血统!
黄阁重纶坊往瑞云塔方向的老街两侧,不管是私宅还是公营商铺,屋檐下都悬挂着各式灯笼。有象征团圆意义的红灯笼,还有造型迵异的宫灯、纱灯、吊灯……。
俞大明借机大秀自己的本事,哪盏灯是哪个单位贡献的,哪盏灯又是坐了绿皮火车来的……,他无所不知地张嘴就来。
俞香兰却懒得理会他的“博知“,她只沉迷于观赏那些宫灯里的人物造型,那一幅幅维肖维妙的美人图让她两眼发光。她昂着脖子,白净的脖子如白天鹅的脖子那么耀眼。她还情不自禁地用手指点,认真地辨识着那些美人儿,口中喃喃低语:是不是西施呀?哦,那个是王昭君吧?嗯,杨贵妃也在!啊,还有红拂女……
俞大明对俞香兰口中的那些名字并不熟悉,但他也只好闭嘴?那些古代美女于他而言,远不如身边的俞香兰香艳诱人。俞香兰在赏灯看灯里的美人,而他看俞香兰就是从灯里走出的仙人。他觉得不说话时更令他勇猛有力,他可以时刻准备着用坚实的臂膀顶住人流的冲击。如果那些世俗的人群轻易地与俞香兰有肢体的接触,那将是对仙女的渎亵,也是对他的极致蔑视。他决不允许这类事情发生!俞大明不得不尽力将俞香兰拢在身边,他的个子并不比她高出多少,在拥挤的人流中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在心中把自己抽了千千万万遍,高大勇猛的形象缺失令他此刻最感怨恨!
在坊处望向瑞云塔,整座塔塔身通明,灯火熣灿,精巧而富有灵性,隐约间有音律回旋,恍若天上仙阁,又似人间灵台,安静地伫立,等待凡人的颂赞和膜拜。
塔下人头攒动,喧哗异常,俞大明和俞香兰被挤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几个月的天灾并没有让福宁人失去丝毫斗志,大家在推搡中伸脖扯嗓,灯塔带来的欢乐足以弥补天灾的痛楚。俞香兰没有在某盏灯下遇见美丽的邂逅,但在五彩缤纷的灯下,无意中发现了俞大明的一边耳朵残缺了耳垂。她刹那间有份好奇和感动,年少时曾听说过的故事,原来一切并不只是传说,英雄鲜活地站在她的面前,不是在灯火阑珊处,却是在塔灯最艳时!迷蒙中,她仿佛看见了一位素洁的古代小姐,在万灯齐辉时分,正巧碰上了一位肩插五旗的威武将军。有一个小小的心湖,不免荡起了一叶叫做“动情”的小舟。
月上树梢之时,正是人声最鼎沸时分,俞大明不得不带着俞香兰离开瑞云塔。自行车穿梭着从县城慢慢驶出,喧嚣和热闹逐渐被抛在身后。回望塔的方向,华灯自塔始俨然一条灯龙蜿延,仿佛想在天际间飞舞却凝滞在人间的闪亮彩带。
秋风微凉,夜空显得格外的深邃辽远,月亮如眉似弓,月色朦胧无华,星辰却是异样的亮,似是夜天使眨眼窥视人间,调皮而又促狭。
夜色下的一骑单车孤单地飞行,晦昏的车灯指引着回家的方向。俞大明曾经无数次单人寄行,却从未拥有今夜神奇的力量,起伏不平的公路已被夜天使幻化成平川大道,而俞大明心头的万丈激情已然是隐形的翅膀,正挟着俞香兰飞驶。
俞香兰却在抬头寻找牛郎和织女星。七夕已过了些许日子,甜蜜相逢后又经受最残酷的分离,牛郎和织女星闪烁的应是最绝望的光芒,她们应该嫉恨凡间灯人同欢的美丽和幸福。俞香兰颇有身为凡人的知足,安然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任凭秋风吹拂,独自矜然自得!
俞细命夫妇俩在家中正忙碌地炒“面宵”。
叶氏那日收下那一袋面粉,几天里心神不定。心中总有一个念头涌起:想那俞大明孤身一人在县城工作,虽说拥有了某种特权,是父老乡亲们眼中的能人,可毕竟年少丧失父母,缺的是一份“娘的味道”。到了这天的早上,叶氏还与丈夫念叨起这心思。
俞细命一拍大腿说:“屋内头的,做些‘面宵'给大明吧,这小伙子不容易,我们也拿不出其他什么好东西,记得上次他给送的那一小瓶猪油和白糖么?就那阵子儿子住医院时拌米饭吃了些,剩下的我们一直舍不得吃,这下可以用上了。”
叶氏把他猛夸了一番,但又迟疑了:“眼下都吃大锅饭,不让大家在家里开小灶,要是有人举报了,那该怎么办呢?”
“管它啦!”俞细命梗着粗脖子说:“眼下生产队的大锅饭都要撑不下去了,一大锅粥里见不着几粒米,清得都能当洗澡水用了。以前满地都是米粒,连老鼠见了都嫌弃,现在地上没了米粒,人人见了老鼠都要逮着吃。谁家现在有了点吃的,不都是躲着吃,谁又管得了谁?!谁要是敢举报,老子我扛上锄头跟他拼了!”
“哎,做点吃的,还要跟人拼命?大明是个公家人,这村里几个人少受他的好处,要是知道了是做给他吃的,想也没人敢说什么,还是你想的点子好,就做‘面宵'吧。”俞细命听了,兴奋得一整天里都忘了水烟枪的存在。
说起“面宵”,它可是福宁民间家喻户晓的一种小吃。因其做法简单,几乎每家主妇都会。每年的小麦收成后,有了细面粉,一些主妇就会盘算着做一些,留给家中壮丁和孩子做夜宵用。到了晚上,俞细命谨慎地关紧了所有的门窗,坐在土灶台下堆起了柴火。
叶芙槿先将面粉上笼蒸熟,大火大汽中快速揭锅,小心地不让水蒸汽滑到面粉里,以免面粉沾湿成团。又起了热锅,用猪油翻炒熟面粉。她抓着把大铲子快速地翻炒着面宵,一双小脚随着身子的扭动,灵巧地踮着小步,让身影略有些抖颤。她手中的大铲子不能停歇,不时地还要腾出另一只手来勺一些猪油加入“面宵”,麻利利的动作和阴柔的身影看上去不怎么完美的和谐,但满室逐渐蒸腾起的雾气和飘起来的香味,让人间烟火的温馨弥散开来。
俞大明和俞香兰到家时已近午夜,一进屋就闻到面宵的香味。
叶芙槿正将纳凉后的面宵收在密封的瓦罐里。俞大明闻到香味,备感饥肠辘辘,俞香兰却是神疲意睏得不想言语。
一听到她们进门的声响,叶氏就挪着小步给她们端来两小碗面宵,一边往碗里倒热水,一边招呼她们坐下。
俞大明深深地吸着那股久违的香味,小时候的记忆跃上心头。曾几何时,自己的母亲也在这样的深夜给年幼的自己和父亲调这样的面宵,或许应该是在父亲外出赶海晚归?或许是在父亲农忙季节劳累之夜?母亲给自家男人准备了份“爱的点心”,也从不忘给年幼的自己。许多年了,这样的味道萦绕在梦中,既是一种甜又是一份痛。
俞大明认真地吞咽下香甜可口的面宵,一行热泪随之滚落在面前的碗中。
烛光中,坐在他对面的俞香兰心头一震,所有的睏意倏然无影。她不知道俞大明情绪失控的缘由,只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泪水,似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激发出她的母性温柔和怜悯,她很有一股冲动,将对面的他轻拥入怀中,纵然他比她还年长了十岁。
心思涌动中,俞香兰默然无语地递上了自己的小手帕。?
俞大明紧紧地捏紧了小手帕,上面的鸳鸯浑身裹着少女特有的香甜体味。
此后的日子里,俞大明从县城往回跑得更欢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