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来,刘娜备觉开怀。弟弟已经习惯了在以色列的工作,他的收入稳定而且不低,刘娜再也不需担心家中的用度和父亲的医药费。更令刘娜开怀的是俞敏洪竟会自觉主动地联系她,有时让女儿出来跟她见见面小聚一番,甚至还让女儿在刘娜这边住了几天,那时他们赶着回国去参加俞敏海的婚宴。
刘娜还感觉到了佐藤对她的体贴入微。佐藤有时居然会做好了饭菜等她下班,刘娜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她记得佐藤的许诺,一想到哪天入国管理局批准了定居申请,就要离开他,刘娜的心里就有一丝隐隐的不忍。
今天佐藤又备好了饭菜,虽然他添加了泡菜、纳豆这些现成的小菜,不过只是简单水煮了些青菜,一小碟三文鱼刺身,一小锅由滚水搅和开来的味噌汤,刘娜依然感动得不知所以。
老佐藤绅士般地坐在她的对面,似乎在慎重考虑问题,开口时语气显得沉重,听起来有点无奈,:“入国管理局要求你要有一大笔存款保证金,我今天试着要领回我的全部退休金补上,可还是领不出来。你有没有办法自己先凑五六百万?等入国管理局批准了你的居留身份,再将钱转出来。或许拿到了我的退休金,也可以先给你,你知道我以前交的年金不少。”
老佐藤双手比划着,尽力将话说得让刘娜明白。
刘娜听懂了,心中一喜,只问:“存了钱,多久能得到批准呢?”
“那就很快了,不出一个月吧,日本政府的工作效率很高的。”佐藤又比划着说,他的儒雅之态并不因为双手的比划而受到影响。
刘娜对他深信不疑,:“我这两天一定想办法。”
为了凑足保证金,刘娜又向在东京的几位老乡挪借了些现金,存进了她与佐藤的联名银行帐户。刘娜开始盼望着入国管理局的通知,而老佐藤时不时亦会问起关于俞婉娉的事情,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刘娜也盼着每一个与女儿相见的日子。
恰逢又一个公众假日,为了要带她去迪士尼公园玩耍,刘娜狠心推掉了工作,即使明知这一天酒吧的生意必将红火得令小费倍增,而站在公园门口等待女儿的心情永比拿到小费来得欢乐。
俞婉娉老远就瞅见妈妈,连蹦带跳地向她冲了过来,刘娜拥抱着女儿百看不厌,一迭声问个不停。
欢乐的时光如梭飞逝,眼看着夕阳西下,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快要结束了。
刘娜恋恋不舍地搂着女儿的肩膀,痴痴地说:“娉儿,等佐藤帮妈妈的居留身份办好了,我就会离开他!以后你就跟着我住,你爸爸他也可以与我们住在一起,我不介意他还有其他的什么人,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在一起,我什么都不介意。”
刘娜以为她会跳起来欢呼万岁,没想到小婉娉却一语不发,刘娜又紧追问说:“你怎么不说话呢?是不是太激动了!”
料不到俞婉娉却狠狠地说:“呸,不要脸!我才不要!”
刘娜无法相信地看着她,:“你骂我不要脸?”
俞婉娉仰着脸,一脸的鄙夷之色,语气坚定地说:“是的!你,还有爸爸。”
刘娜突然间气得全身颤抖,举起手来,猛摔了俞婉娉一个巴掌。
俞婉娉捂着发烫发疼的脸哭着喊:“为什么要打我?我讨厌你们,你们本来是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去跟别人住在一起?为什么除了我,还会有另外的孩子?”
刘娜一气之下下了重手,后悔不及得抱紧俞婉娉,心疼地哄说:“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
俞婉娉却用劲推开她,似要发泄尽蓄许久的伤心难过:“我讨厌日本,爸爸为什么要带我来?你是我妈妈,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跟着你在中国?你为什么还要找一个老日本男人?我不想要你们!”
刘娜惊恐得不能自己,俞婉娉的哭声如利箭般穿透她的心脏,整颗心被击碎的声响清晰有力,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刘娜一只手捂着胸口,情不自禁地半蹲了下来,另一只手颤抖着想去抚摸女儿的脸颊,又再次被她使着狠劲甩开。
俞敏洪此时从远处走来,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一切,来不及细问原由就拖着俞婉娉的手离开,他想要去赶到点的电车回家。
刘娜一个人留在原地,双手紧捂住脸,无法顾及他人的目光而失声痛哭。
观月姿子在次日早上注意到了俞婉娉脸颊上尚留的痕迹,一直向着俞敏洪投了问询的眼神。俞敏洪本不想说,但又鬼使神遣地将他看见的情景说了一番。
姿子秀眉立竖,一张扑满香粉的脸凶恶得令俞敏洪吃惊,而她说出来的话更是令他难堪,“什么?你又让她跟一个中国女人相见?我所做的是想让她成为一个日本人,不要再做什么中国人了,你怎么不懂呢?”
俞敏洪张大嘴呆呆地望着她。
姿子意识到了俞敏洪的惊诧,态度委婉地又说:“我不过是关心婉娉,她应该尽快溶入日本社会,我还想给她取个日本名字,她应该忘记过去,这样的她会比较快乐地成长!”
俞敏洪舔了舔嘴唇,鼓足勇气说:“她的名字是我妈妈起的,暂时先保留吧!怎么说她都是一个中国人!”
姿子觉察到俞敏洪的不快,挑了挑眉说:“哎呀,也是,我也是个中国人的媳妇。嫁给你以后,我都开始有了你们中国人的思维,我准备申请低收入补贴,你就尽可能地拿现金收入,这样我们可以多申请到多些福利,现在一家四口人生活真不容易。”
俞敏洪脸色变了变,不再说话。
刘娜无时不刻地希望跟女儿相聚,但平时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却越来越紧,她不明白佐藤为什么不跟自己商量,就让老板给加了工时,简单但重复的工作没完没了地占据她的时间。
而令刘娜更难受的是俞敏洪电话中冷漠的语气,俞敏洪涩涩地说:“娉儿学习忙,日语这玩意义要学好挺难的,孩子以后是要考大学的,……”
刘娜知道了俞敏洪不希望被打扰的意思,但她心有不甘,即使与俞敏洪回不到从前,她也必须坚守着要看着女儿逐渐长大。
在刘娜盘思着要找俞敏洪谈一谈时,一个晴天霹雳凌空而来!以色列的一颗人肉炸弹葬送了那里好几条鲜活的生命,可怜的弟弟成了他人复国仇恨烽火里的无辜牺牲品,父亲和母亲已经悲痛欲绝,他们在电话里根本就说不出什么话了。
弟媳妇只有绝望的哭泣和愤怒的发泄:“可恨的还有那些人啊!那些人说他死得幸运的,说他是故意抱炸弹去的,他们说巴不得也出国抱炸弹去!为什么送死的不是他们呀???”
以色列政府给了死难者约百万元人民币的抚恤赔偿金。可在某些人的眼里,百万人民币足够令他们愤慨得拿来调笑,他们羡慕着一堆人民币换来一个家庭的“蓬勃生机”,妒忌着一条生命竟可以充当了此生机的养分,而白发送子、壮年丧偶和年幼失父这三最之不幸均不值得伤感和同情。
生命在不停的折腾中感受到鲜活,可生命脆弱得如水泡易破,生活本身亦有令生命意识到绝望和枯槁的残酷。刘娜跟着弟媳妇哭泣,也想跟着她咒骂,可她想骂的是那个连自己的生命都轻易舍弃的人肉炸弹恶人。她一想起弟弟就哭,哭完了开始感到头疼。
连续几个月来,刘娜浑浑噩噩地迎朝辞暮,她甚至都忘了留意佐藤是不是还跟她住在一起,更没有在意过她的银行卡里到底有多少的余额。国内本不需要她再汇钱了,现在更是不需要了。老父亲在听到儿子的噩耗后就拒绝接受任何的药品或补品,母亲也是如此,他们的工资凑合着安排日常生活。
正值盛年的刘娜身心疲惫,第三次回到东京,她如今感觉自己的体力已远不如第一次来时健壮,夜里总在半梦半醒之中,清晨却又惰身不起。
今早又是一番挣扎后才能起床,刘娜睁着无神的双眼打开衣柜翻找。几条色泽艳丽的旗袍映入眼帘,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仿佛刚从梦里惊醒过来似地,发觉还有件要紧的事居然被自己忘在了脑后,不知道佐藤担保的配偶居留签证申请到底进展到了哪个地步,原先说的一个月时效早已过了,似乎佐藤也从不提及这些。
刘娜此时才想起已有多日不见他了,也突然记起,自从被女儿骂说不要脸以后,其实在许多时日里,晚上在上床时分,倘若不见佐藤在身边晃悠,心中反而有了一份舒畅。但今天因心里记挂着签证一事,在一整天的上班时间里,她的满脑子里都是佐藤的影子,想驱逐也驱逐不去,刘娜怨恨着自己的这份感觉,心事重重。
老佐藤几天后才出现在家中,刘娜一见他,急切地问:“好多天不见您,您去哪里了?我的签证怎样呢?”
佐藤躲闪着目光,硬着头皮说:“在办呐!别急!估摸还得几个月吧!”
刘娜失望地呆了呆,喃喃地说:“怎么要这么久呢?”
佐藤没好气地说:“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问我也是没答案的。”
刘娜:“我的银行卡一直在你那里,所有工资都存在那里,应该有不少钱了!你将银行卡还给我!”
佐藤愣了一下,谄媚着一脸笑说:“它们很安全的!我不过暂时替你保管而已,我自己有退休金的,以后我的退休金归你保管好了。”
刘娜只好不好意思地冲佐藤笑了笑。
因为俞婉娉倔强的个性,因为观月姿子的强加阻饶,也因为刘娜的久不联系,俞敏洪也就逐渐打消了让女儿与刘娜再见面的念头。
日子也就在匆匆中过去。
蓦有一天,他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说是刘娜要求见他。
俞敏洪惊慌失措到了那里,刘娜正蓬着一头乱发,失神落魄地坐在角落里。
刘娜看见俞敏洪的时候,眼里闪出一道惊喜,但刹那间又黯淡了下来。
俩人在此间见面,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刘娜无力地说:“我又倒大霉了!被骗了,他骗走了我的全部积蓄,也没帮我申请到身份。我还欠了不少钱,要是这次又被遣送回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来想去只好找你!”
俞敏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这样?你不跟他登记结婚了吗?”
刘娜喃喃地说:“在中国是登记了,但他现在跟入国管理局说我骗了他。我原以为只要努力工作就好,其实我只希望能见到娉儿……”她哽咽说不下去了。
俞敏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刘娜,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欠了多少钱呢?我看看能不能帮一点忙。”
刘娜如获救星,双眸亮闪着光,急切地说:“我已还了一些,但还有三百多万日元,是借几个亲戚朋友的,大家打工攒钱都不容易,我怕拖累了她们。警察说或许可以帮我追回被那个老骗子取走的钱,我那卡里工资连同保证金该超过了一千万日元。这一年多的工资都存在那里,我可是满满扎扎地每天都打了两份工呀。”
俞敏洪暗想自己一个月只有三十万日元不到的收入,姿子盯得紧,要一下子拿出三百多万日元来,该哪里找去?可如今看着刘娜落难无助,又着实不忍,先想着找建秋他们各借些,好安抚下刘娜的心情,再想办法将国内的那套房子给卖了。
俞敏洪反复找了警察局问讯,刘娜最终还是要被遣送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