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进宫已有大半年,自打那天被太子险些下手以后,我便基本深居简出。幸而几个月来相安无事。我不知是太子打消了念头还是八阿哥护的周全,只知道这样的平安得来不易。
转眼间又是酷暑炎热之期,这身子虽不怕热,却也觉烦躁。沉下心,做了些消暑的冰品。幸好这里虽没有冰箱却有冰窖用来藏冰,每到腊八开始在御河采冰,就地窖藏,用量惊人十足。
利用现成的材料做了牛奶布丁和冰镇酸梅汤,放入冰鉴中,煞是惹人。闻着那鸡蛋和着牛奶地地清甜的香味,不觉满足地笑了。这些日子神经不免绷紧,无法活的畅快惬意,连自己也不免鄙夷自己。当初信誓旦旦说要做自己,结果却还是压抑了某些渴望自由的天性。
给良妃送去,见芷蓝与凝芳正给她扇扇子,瞧见这色泽光润又清香十足的玩意都惊奇的很。良妃各自品尝了些后,浅笑道:“盈雷的厨艺是越发精湛了。”
凝芳接口道:“这几个月人都魔怔了,也不见初时的伶俐,整日的研究她的美食,主子若再纵着她说她的好,估计以后她更是变本加厉了。主子还是饶过她吧。”
芷蓝也在旁帮腔道:“就是,主子那次三天不让她出门,结果一出门她乐得跟什么似的。现在倒好,都两个月未见她出去逛逛,人是越发安静了,就怎么让人看着不习惯。”
良妃闻言脸上微罩一层隐忧,轻声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盈雷留下就好。”
两人不解地看我,我摇头,示意一无所知,凝芳扯了扯芷蓝的袖子,两人走了出去。
“我们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说上话了。”良妃放下手中的碗碟,示意我坐下,轻叹道。
我低着头,这些日子的确有意无意地躲着任何人,她、八阿哥、十三十四,通通被我阻隔在一定范围内,能不见则不见,也许我是需要一个自我封闭的环境来想一想以后该做些什么。
“这些日子可好?”良妃淡淡地问,仿佛跟我已经很久未曾见面似的。
我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心里的委屈有顷刻宣泄的冲动,眼前不觉有层淡淡的雾。
“我知道如今的你受了很多拘束,很多事情不再由得自己。但记住,”她的眼睛多了层抚慰的光芒,“人最难得的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最欣赏你的便是你这分澄澈,也希望你不会丢掉这分通透的心。”
每次在我很困惑的时候她总是能说到我心坎,也总能让我安下心。来到这里,我最庆幸的便是遇到一个这样与众不同的主子。
正犹豫该不该问她当日为何要去内务府要我,却见芷蓝掀起帘子,进门说道:“主子,延禧宫的采菱姑娘来找盈雷,说有急事呢。”
良妃点了点头,浅笑道:“去看看,若有时间,出门散散心。大白日的,外面不会有鬼怪。”
我回她一笑,知她是在让我宽心。欠了欠身子,我出门,见一清秀的丫头在前面来回走动,样子颇为着急。
“采菱姐姐有何重要的事情找我?”我忙迎上前问道。她看见我,不免松了口气。
“姑娘可不知,萱主子前儿个跟皇上怄气,今日怎么劝都不肯吃东西。天又热,主子又最恼这天气,我们怎么劝都不听。盈雷姑娘跟主子交好,还请盈雷姑娘跑一趟,劝劝主子,也不枉主子平日的惦念。”那采菱倒是个机灵之人,话里一点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我无奈地笑笑,跟皇上怄气,倒真是她的作风。“采菱姐姐先回去。盈雷在这做些食物稍后给送过去,姐姐不必担心。”
她喜上眉梢,一鞠躬道:“多谢盈雷姑娘。”说完,转身离开。
怕绮萱那丫头平日里没少使小性子,搬救兵居然搬到储秀宫来了。我边叹气边摇头。做了南瓜糊,又将剩下的布丁和酸梅汤各盛了一碗,提着食盒,往延禧宫走去。
贪看一路的风景,实在是很久没有心情欣赏沿途的美丽,不疾不慢地走着,却忽然被一只胳膊带到一旁。我一惊吓,险些将手中的食盒扔掉。定睛一看,是十三,提上嗓子眼的心缓缓地平复。
“这几月总见不到你,刚才又见你吓成这样,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改往日的漫不经心,双目炯然有神的盯住我。
我心跳加快几分,深吸口气,不紧不慢的回答:“能有什么事,十三阿哥多心了。我本是个微不足道的宫女,又不是什么主子,哪能成天里在园子里逛?”
他微一摇头,疑道:“难道是我听错了?你确信没有人对你不利?”
我适才放松的神经又一下绷紧,定了定神,状似无意地说道:“十三阿哥怕真是听错了,却不知从哪儿听来?”
他松开我的手臂。午后的阳光格外的刺人,他的眼睛微微有些眯起,配上一副懒散的笑容,本该是让人轻松的模样,但蕴涵着让我警醒的压迫。此刻他不再擒住我,姿态也完全的放松,可反而让我害怕。
“盈雷,你是很聪明,也很善于分析别人的心思。但你有一个弱点。”我的心被提起来,情不自禁地盯着他,他眸光一闪,接道,“你的眼睛真的不会说谎,不仅是眼睛,你的声音、你的举止神态都不会说谎。以你的性子如果我真是听错,你会很着急地问我究竟听到了什么,你会关心到底是谁要对人不利、对谁不利。可你装得很镇静,也就是这镇静告诉了我真相。”
原来,他竟是真正懂我的人。我心里仿佛被涌动着的暖暖的气息包围。“有十三阿哥这番话,盈雷已是感激。如果这只是盈雷的劫难,盈雷不会坐以待毙。但如果还要牵扯到别人,盈雷难免要谨慎行事。”
他目光跳跃,欲言又止。一瞬间,神色千变万化。末了,只淡淡地问了句:“你要去哪?”
“延禧宫,萱贵人跟皇上使性子,我去给她送些东西。”知他必定有话要说,却怕有心之人旁听。
“正好,我要去额娘那给她请安,我顺道送你一程。”他若无其是的笑笑,看似随意却是在让我安心。
“多谢。”我轻道。知他是想保护我,那份心在这一刻蓦然珍贵起来。
他顺手揭开食盒盖子,香气弥漫开来。他笑着赞道:“原来你还有这本事,倒让我刮目相看了。”
我笑嗔道:“原来在十三爷眼里,我原是个顶不中用的人。”
他指着我笑道:“好丫头,打趣起你十三爷来?”
“十三爷打趣别人惯了,偶尔被打趣一次算是与民同乐吧。”我嫣然笑道,一起并肩走在路上,虽知道倘若被太子的人看见怕又是一场轩然大波,但此刻,却执意沉溺在这愉快的一刻。
临近延禧宫,他凑近一步,轻声说道:“今晚亥时千秋亭见。”
我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交织重叠着一个在记忆深处怎生都无法散去的身影。
进得门,只见采菱早在门口等着,见是我,急匆匆地把我拉着往里间走。“姑娘若再不来,这地也塌了。”
我暗暗苦笑。这是不是典型的恃宠而骄?偏这丫头还不给康熙面子。一点都不知道在这宫里她能霸道是因为有康熙护着她。如此天真的女子如何在这宫廷生存?
才踏进门口,便听到她怒气冲冲的声音:“说了不吃就不吃,不要再来烦我!”
采菱给了我一个“一切靠你”的眼神后把门轻轻带上。我微笑着悠悠地道:“真的什么都不吃?那我就不客气了。适才良主子可是对这些甜品赞不绝口。那我就托萱主子的福,借您的地方一饱口福了。”
她听见我的声音,一下子反应过来,转过身,抹去残留的眼泪,跑至我身边,真心地笑道:“盈雷,你来就好了。她们那些人只知道怕我,我说不吃,天燥热的我是很难受,可也没见人费心思为我做些东西,还是你想着我。”说着,眼泪又不自觉地滑落。
我扶着她,把食盒放下,替她擦去眼泪,取笑道:“再哭就成小花猫了。再生气,也不许拿自己的身子赌气。你先吃点东西。一会儿,你就是骂皇上我也陪你骂好不好?”
她破涕为笑,点了点头,也真是饿了,风卷残云后,一大食盒已去大半。“盈雷,你说,皇上会不会真的生气,以后就不来了?”她焦灼地看着我,那眼睛早泄露了她的心思。
“敢情绝食是为了让皇上心疼呀?”我刮了下她的鼻子,“皇上不会的,他日理万机,心里挂念着江山社稷,怎会跟你一个小女子斗气?”
“可是以前,良妃也曾经被皇上称为知己,就是为了一些事情,皇上再也不搭理她了。那良妃当年是何等的美丽,又是难得一见的才女,况是今天这样的下场,我又当如何?”她垂头丧气地说道,脸埋在桌下。
我心里一动,当年果然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以良妃淡然的性子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才会让康熙做得如此绝?心里百转千回,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笑回道:“皇上在意你的便是你的真,让他不必猜度你的心思,可以在这无所拘束。你以真性情待他,他又岂会责怪你的真?”
“说的好!”外面传来一清朗的笑声,那声音温和中不失威严,隆重却又不失亲切。虽只听到一次,却一直留在记忆里。“萱儿可要惭愧了。朕不过政务繁忙把你丢下了一天,你就赌气给朕看,反不如你的丫头通情达理。”
我和绮萱马上行礼。他乐呵呵地看我一眼,看向绮萱时却是满眼的宠溺。绮萱噘着嘴,嗔道:“皇上,一来萱儿这就取笑萱儿。”
“虽是笑话,却也是实话。这丫头的见识远在你之上。”他扶者绮萱,细细地打量着我,笑问道:“你是萱儿新来的丫头?眼生的很。”
他有一双和十三很像的眼睛,却比十三多了分厚重与承担。几个阿哥都有像他的地方,四阿哥的气质像他,那股子与身俱来地威严与隆重被一股冷静的平和包围,不轻易地显露;八阿哥的眉眼像他,那谈笑间灰飞烟灭的镇定与那随意中见精细的狡黠如出一辙;十四的气势像他,此刻年轻,想必假以时日会有他皇父在战场那般君临天下的气势。但——谁都不是他。
收住思绪,我福了福身子,答道:“奴婢是储秀宫良主子身边的人。”
康熙略微一怔,竟有些许神游,那平和的眸子里有追忆、有无奈、有怨怒,有太多无法描述的复杂的情感。但只是一瞬间,平和再度回复。“你主子身子可大好?”语气淡淡的没有丝毫情感。
我摇头:“不好。”
他又是一愣,像是没想到我会回答地如此直接,不自觉地重复着:“不好。”
气氛一下微妙起来,康熙盯住我,却不是在看我,目光悠远、神情木然。我也淡淡的看着他,去研判他对良妃可能的感情。
绮萱仿佛一下机灵起来,忙依着康熙撒娇道:“皇上既然不生萱儿的气了,就尝尝盈雷的手艺如何?”
他缓过神,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在我脸上巡视一番后,笑了一笑道:“好,萱丫头推荐的,朕一定要尝尝。”
正欲坐下来,只见外面有人报道:“皇上,太子有急事正找您,已经在宫外候驾。”
我身子一震,仅只太子二字便让我莫名紧张。康熙淡淡地说道:“朕知道了。”转身对绮萱笑道:“萱丫头的好意朕要改日再领了,可不许再忒没规矩地跟朕使性子了。”
绮萱连连点头。他又看向我,眼里有莫名的光芒一闪而逝。“你这丫头,送朕一程。”
我点头答道:“是,皇上。”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忽听的他问:“你可愿意来萱丫头这儿?”
我一愣,不觉停住脚步,待反应过来时,见康熙也停下了脚步。我快走两步,恭敬的低头回答:“回皇上,良主子待奴婢极好,奴婢不愿离开储秀宫。”
“萱儿她太天真太单纯,需要一个细心又一心护她的人随时提点她,你若能尽心尽力,朕必不会亏待你。”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后,接道,“你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我淡笑道:“奴婢并不聪明,只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良主子对奴婢有提点之恩,奴婢自当尽力回报。萱贵人性子虽急躁,但有皇上的庇护,相信皇上会护她周全。”
“你可知道,朕的话你若不听,可谓抗旨。”他虽语气平淡,却着实让人胆寒。
“奴婢知道。”我略微抬头,目光一片清明的看他,“皇上若果真下旨意,奴婢自然不会抗旨。但奴婢相信,一位明君,不会随意决定旁人的命运,即使只是一个宫女。”
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果然是子夕调教出来的女子。朕就准了你的意,让你继续留在子夕身边。但你要将她照顾地好好地,朕要让她多看看大清的清明世界!”话到最后,竟有些许隐抑的怒气。
“奴婢遵旨。”虽有心争辩,但看到康熙隐怒的神情,最终只是化作了四个字。随同他走出宫外,看到一身明黄的太子恭敬地在宫外候驾。看我在皇上身边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惊慌,相反,今天他的眼睛清澈许多,神情也相当谦恭,眉宇间温文尔雅,与温润如玉的八阿哥竟旗鼓相当。
究竟是他的掩饰功夫高明还是……为什么每次见到他总有些奇怪的感觉,无法道明?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事出有急,叨扰了皇阿玛。”他连说话都不再是那天听到的那般阴唳,极文雅极好听。我几乎以为那天看到的不是他,可怎么会不是他?他扼住我喉咙的那刻我终生都不可能忘记。
康熙看他的眼神也不像是个君主,像全天下慈爱的父亲一般,轻笑着说:“起来吧。朕也好些天没和你一起用膳了,随朕一同回乾清宫去。”
像一对亲睦的父子,父亲慈爱、孩子懂事,倘若果真像外表表现的那样,又何来的那些纷争?或者说,这才是宫廷?将所有的刀光剑影隐在那平和的表象下,随时等待着给松懈的对手致命的一击?
我目送他们离去,有丝寒意在这三伏天里从心底渗出,蔓延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