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禁令至此结束,良妃很适时地给我一个出门的任务,还体贴的指派了芷蓝陪同为我指路。也许,这里真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可对这位主子我却了解得太少。
从宜妃宫里出来后,见难得的雪后初晴,不愿早早回宫,而芷蓝也是年轻好动,两人一合计便往御花园走去。虽是晴天,却格外的阴冷。抬眼望去,只觉一片银白,一色的空旷寂寥。
“盈雷,你一定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美的雪景。”芷蓝不禁伸了个懒腰,良妃身边的人大多沉稳,就属她格外的孩子气。平日在宫里拘束着,难得四下无人,便放肆起来。
我微笑,闭上眼睛,这雪后的空气沁凉的好似让我身体的每个毛孔肆意地舒展,我不禁深呼吸,让这一刻安谧久久的停驻。景色的美丑无关紧要,心情却至关重要。
“盈雷,你看,太阳耀着这雪好亮。”耳边传来芷蓝开心地大叫,我却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芷蓝,当心阳光。”我只来得及说完这句,却听到她更大的惊呼。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盈雷,盈雷你在哪儿?”她惊恐地张开手,在空气里抚摩。
我急忙跑去握住她的手,镇定地说:“芷蓝,别害怕。这是雪盲症,你不会有事,很快就会看见,我送你去太医院,你别害怕。”
“真的不会有事,真的不会瞎吗?”她害怕地哭道,“我不要永远都看不见!”
“不会的,相信我。”我尽量放轻声音,降低她的恐惧,“你的眼睛只是抵挡不了阳光的照射,简单的治疗后,明天就会看见的。”
“真的吗?”她一遍遍地向我确认。
“真的,现在你别动,我去看看能不能遇到人告诉我去太医院的地址。一会儿就来。”我安抚着她,将她扶到树下歇着,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前面依旧茫茫的一片,我也不敢让视线过多停留,害怕自己是第二个芷蓝。倏地,前方有一个身披白色狐皮大麾的身影在湖边驻足,看情形,已好久。那件大麾有些熟悉,仿佛见十三穿过。
不能抑制地感到心跳加速,我快步上前,接近那背影时,高声唤道:“十三阿哥,请您……”
背影缓缓地转身,那张陌生的清冷的面孔蓦然打断了我的话。竟不是他!
我有些瞠目,更多的却是震惊。见过十三的落寞,见过八阿哥的寂寞,却不曾想过会有人有一双如此孤寂的眼睛。即使他的眼睛投射在我身上,我却看不到那眼底的任何内容,幽深的不可见底。冬日的阳光暖暖的照在他的脸上却无法温暖那张冷峻清寒的面孔。那白色的狐皮大麾、那冬日里略显苍白的脸和这一望无际的垠白奇异地交融,交织成了无法分割的冷寂。
从没有一双眼睛让我感到如此沉重。可即便是满身的清冷却也罩不住他天生的隆重气息。只一刻的仲怔,我立即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雍正!
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我不由低头,可眼睛还是不住地想去看他,是什么,使他的孤独如此的厚重与疏离?
“你可看仔细了?”他的声音蓦然想起,很沉的音质,犹如千斤压上。
果然是雍正,那么细微的动作也被他尽收眼底。我苦笑了下,抬起头,恭敬地说道:“奴婢有一名同伴不小心患了雪盲症,奴婢想带她去太医院,可不识得路,还请四阿哥明示。”
他一点也没意外我能认出他,淡淡地说道:“你往前走二里路,那里有我一个随身的小太监,叫张喜。告诉他是我的意思,让他带你去太医院。”
“奴婢谢过四阿哥。”我欠了欠身子,他并非我所知道的那么残酷是吗?一个残酷血腥的人不会有那么一双孤寂的眸子。
我往前走,果然见到一个太监,二十多岁。我上前问道:“请问,公公可是四阿哥身边的张喜公公?”
他忙回礼道:“正是,姑娘可是爷吩咐来得?”
“不是,我有一个同伴患了雪盲,想送去太医院,可我不认得路,幸遇四贝勒说公公在此,还请公公为盈雷指路。”我简单的说明来意。
他倒也机灵,很快地就随我回去扶了芷蓝。那小太监也甚是聒噪,一路上不停地说四阿哥的好,说他宅心仁厚,虽然外表冷漠,但对下人很是照顾。我有些好笑他所说的雍正与我所知的反差,但更让我好奇的是,他这样一个冰冷寡语的人怎会带着一个如此聒噪且似乎没多大分寸的太监在身边?这不该是他的作为才对。但顾不了太多,现下最怕的是太医院是否医治芷蓝。我不大懂这其中的规矩,虽知道雪盲并不严重,但突如其来的失明会给她带来沉重的心理压力,这是我不愿见到的。
前方远远走来一个人影,也是相同的白色狐皮大麾。这次看得分明,果是十三。见是我,他挑了挑眉,嘴边有一抹懒散却温暖的笑。身边的张喜忙着行礼。十三看见我扶着芷蓝,又有张喜陪同,甚是奇怪地问:“这位是良主子身边的芷蓝姑娘吧?出什么事了?”
我福了福身子,答道:“是雪盲,盈雷正央了张公公领我去太医院为她医治。”
他点头,但随即皱眉道:“怕是一个张喜分量还不够。不如,我陪你走这一遭,也省得太医院的人耽误了。”
我心中一喜,忙谢道:“多谢十三阿哥。”常听人说他古道热肠,且不说他曾想成全我,端看他今日的热心便不负这评语。
一起往前走,他总特意放慢步子,顾及芷蓝的不便与我的小心。忽听得他问:“今儿你遇上四哥了?”
我点头:“见了,四贝勒在湖边。”
他嘴角逸出一丝轻笑:“这样的天气我也不敢在外多逗留,生怕雪盲。四哥倒是例外,待多久也不会有碍。”
我回忆那个清冷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回答:“一个心中有强烈目标的人,不管前方是否一片迷蒙,他也能很快让自己的视线有落点。这大概就是四贝勒不会得雪盲的原因。他心中的所思所想恐怕一刻都不会放下。”
十三有片刻的沉默,良久,带一丝惊讶带一丝欣慰地道:“想不到这深宫中竟有一个女子仅凭一面之缘便能称四哥的知己。”
我不觉一愣。我不了解他,不知道幼年所听说的那些传闻是真是假,适才的他的确给我这种感觉,若他不是这样的男子,又如何在康熙这么多优秀的皇子中间脱颖而出?“一句的知己算不得知己。”
他不以为然,却忽然叹道:“这雪盲却是一个问题,行军打仗时如果遇到这样的天,士兵们经常会患雪盲,却不知有何方法能避过。”他像在问我,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
我想了想,答道:“倘若是行军时,可让先锋队将两旁树木的积雪摇落,只要前方能有目标可见,一般可以避过雪盲。”
他深以为异:“你如何得知?”
“也是无意中看到,是否有效还未得到验证。”我不禁望着前方,倘若是我,可会和雍正一样因心中有目标而不会患雪盲?这个问题,也许早已是我不敢面对的了。
从太医院出来,我稍稍安了心。芷蓝倒是细心,让十三送我回储秀宫,以免我不慎迷路。他虽答应的爽快,却一脸的坏笑。
挥了挥手,他示意张喜回四阿哥那。看着张喜一路蹦跳的走路,我不由冷汗迭出。
“都说江南女子适应不了北方的寒冷,果然是道听途说。”他啧啧有声的打量我的冷汗,眼底是逗弄的笑意。
没去在意他的调侃,我依然有些不甚明白的看他,他略略收起一丝玩笑,说道:“有些事情存在就是合理的,睁一眼闭一眼比较好。”
我琢磨他的话,隐隐有些明白了。只是会是谁?
他轻轻一笑,那懒散的笑容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豁然开朗,十三能看明白的,雍正何尝不能明白?况这一切本与我无关。
“良主子的身体可好些?”他突有此问,倒让我不觉一愣。
“好些了,似乎比往年的冬天好了很多。”一直在寻找各种药膳来调理她的身体,虽效果不很明显,但总算有所改善。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目光却是隐隐的欣慰。他,和我一样都在关心着良妃吗?他不是应该与德妃更亲近吗?心里的疑问悄然上浮。
忽然,听到一个类似肚子叫的声响,我忍住掏耳朵的冲动,狐疑地看向十三,他似笑非笑的挑眉道:“我饿了。”
我有种偶像破灭的失落感。无奈的看他,他却无辜的耸了耸肩。“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也是人,是人自然会饿。”
我彻底被打败,指了指一旁:“听说,往那边走,可以出宫门,十三阿哥保重身体,有缘再见。”
他贼贼地笑道:“确定不要我送?确定你能安全到达储秀宫?”说完,踌躇得意地向前走去。
我无语,低头就范。他的笑甚是灿烂,注视着他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后,我不由溢满笑容。多久,不曾有一个人让我安心地走在身后,只为了贪看那挺拔的背影?
一阵寒风吹过,身体的每个细胞仿佛在战栗在收缩。我蓦然清醒,心里一股钝钝的疼痛,犹如一道巨大的旋涡,将我沉沉的卷入。是你——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