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日是记忆里少有的寒冷,我走在路上,深浅不匀的呼吸凝结成了漫天飞舞的水汽。径自有些出神地望着结了冰的湖面,不知从何时起爱上了冬天,也许是因为冬天的清冷能让这个嘈杂的世界变得安静。
忽然间就想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
“坐在这里这么久了,也不怕冷?”身后十四的声音响起,我回了回头,对他笑了笑,随手一指,说道:“你也坐一坐,这个冬天格外的冷,却格外的安静。”
他从袖子里递过一个手炉,面无表情地道:“给你,明知道自己畏寒,还偏偏不怕死的一坐就是半天。”
我有些惊奇,笑回道:“倒是没料到你如此细心,多谢你。”
“不是我,”他脱口道,见我不解的眼神看他,便顿了顿,眼神闪烁道,“不是我细心,是你自己没有半点保护自己的意思。”
我缩了缩身体,他不说还罢,一说还真觉得自己浑身冰凉。没去深究他奇怪的眼神,我将暖暖的手炉抱在胸口,只觉一股热流激荡全身。
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这些日子可好?”
我不觉叹息,连他终究也要生分起来。不过三年时间,我身边能欢声笑语的人越来越少。心里不想真的失去这个朋友,那就让自己努力一番吧。我轻咳了一声,莞尔一笑,指着结着厚厚冰层的湖面道:“我从小生在南方,一直很羡慕北方的冬天可以看到这么厚一层冰结在湖面上,然后我会畅想,如果能在冰面上健步如飞该有多好。”
十四揶揄道:“你真以为你身轻如燕?怕一上去等不到健步如飞便已经掉在冰水里了。”
我和他相视而笑,初时的沉默气氛被这样的笑容轻而易举地化解。我轻声问道:“会不会怪我?”
他的大掌猛地拍了下我的背,我差点一头栽进湖里,回头狠狠瞪他,他无辜的耸肩,说道:“好啦,我报过仇了,心里若有什么怨恨的也忘记了。”
“是呀,差点出人命。”我撇撇嘴,反驳道。
他眯起眼睛,看似危险的道:“便这么小看我?你若真的落水,我还会袖手旁观不成?”
“就算被你救上来,不死也去了半条命。”我不自觉的把手炉拥地更紧,来抵消想象落水带来的冷飕飕的感觉。
他瞪着我的手炉,仿佛跟它有仇一般,我不觉抱地更紧,哼道:“你可给了我了,现在反悔也不许抢回去。”
他一脸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摇摇头,轻叹道:“盈雷,有时你很聪明,有时你却迟钝的很。不过,迟钝些也好。”
我一时摸不准他的话,耸耸肩,不去纠缠那个话题,却忽然觉得腿有些冻僵的麻木。慢慢一寸寸地挪动那僵硬了的腿。
十四似要上来扶我,我连忙摇头,示意自己能起来。他恨声道:“你就不能有点女子的样子?”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纳闷地问:“我觉得我很好呀,哪点不像女子?”
“柔弱是女子的天性。”他哼了一声,“即便你没这天性,你就不能扮柔弱?”
我失笑道:“十四爷,虽说天冷这路上人少,可到底主仆有别。您贵为皇子,可奴婢的性命也不能白白的给丢了不是?”
他杵着张脸,闷哼了声后,低下头,帮我轻轻揉着腿。我直觉要收回我的腿,他伸手按住,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不要动。”
我心中忽然一软,没有再用力,慢慢地,脚有了知觉,我轻咳了声后,把脚抽回,轻道:“谢谢。”
他也若无其是的起身,说道:“既然没事了,就起来吧。良主子的身体入冬就不好,你若再倒下去,储秀宫里可真要没了主心骨。”
我站起身,活动了下四肢,注视着他此刻仿佛平静无波的表情。“十四……”
他却很快打断我。“我不要听你任何劝我的话。”他的表情微有些嘲讽的笑,那使他看起来很像他的亲哥哥,“如果你劝服不了自己,就不要用那些话试图劝服我。”
我微微地一笑:“我没有想劝你,也没有想劝自己。只是天寒地冻的,盈雷想邀请十四阿哥去万春亭坐坐,一同喝酒赏雪,好暖暖身子。”
他不由地笑笑,这次是有些自嘲的笑。“好,我去吩咐小绪子,让他送一坛酒,几个小菜来。”
和他面对面坐在万春亭,小绪子麻利地将东西摆好后,便退下了。我看着小绪子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眼熟,低头想了会,忽然忆起,正是和四阿哥身边的张喜颇为相像。“小绪子可是姓张?”
他一怔,随即笑了笑。“原来还是个包打听呀,竟连这等事也了如指掌。”
“我觉得他跟四阿哥身边的张喜公公很像。”
“他就是张喜的弟弟,当初,他和张喜都是二哥拨下来的人。”他喝了口酒,一闪而逝的光芒被脸上的淡笑遮住,“二哥对我们,可谓兄弟情深。”
其实他们都知道,却都那么大胆地把人当作亲信放在身边跟着,我默默地低头喝酒,一边在想,十三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冷不丁被十四敲了下头。
我抬头瞪他,他却看都不看我,像对着我身后的空气说话似的。“再不专心,罚酒三杯。”
我正要反驳,却听到一个淡漠的声音响起。“十四弟和盈雷姑娘好兴致。”
声音里带着那一贯的讥讽的味道,在这个冰天雪地里,犹为让人心寒。
康熙四十七年六月,康熙即将巡幸塞外。这次随驾出巡的会有太子、大阿哥、十三以及几位年幼的皇子。原本八阿哥也在名单之列,却偏偏好巧不巧地生了场病,被留在了京城。
我说不清哪里有古怪,只觉得他们四人竟全部滞留京城,绝不仅仅只是巧合而已。早在年初,便听到十四说要去草原与十三一较骑术的高低,却在临近出巡时悄无声息,现在又是八阿哥的离奇生病。随着出巡日子的一天天靠近,我的心越加的忐忑不安。
站在屋檐下,望着碧蓝的天空下干燥的地面,树的阴影仿佛是在脚下晃动一般,轻轻摇曳。
我握着拳头,忍住想见他的冲动。倘若这是他的劫,绝不是一个对历史一无所知的我能够改变的,那就静观其变吧。
虽然,内心的焦灼在一点点吞噬我的理智。
一日,在屋里顿觉烦躁,目光瞥到角落的古筝,把它抱起来,让经由手流淌的乐声抚平内心潜伏的不安。
随手弹起的竟是梁祝。我一怔,那数不清的回忆片段如同这缠绵不休的琴音顷刻间将我淹没,一丝悸痛如同针扎一般。
心痛、手抖。
琴声戛然而止。
我怔怔地望着那断了的琴弦,有眼泪从指间潸然而落。
只听到一阵拍掌声,“琴好,曲也好。”八阿哥抚掌微笑,倚在门边的月白身影有种空灵的干净澄澈。
我忙低头假意咳嗽,抹去眼角的泪水,淡笑道:“琴好、曲好,只是演奏的人功力却不够。”
他深以为意地点头,赞同道:“果然如此,人贵在自知,有自知的女子让人欣赏。”
我气结,闷闷的不理他。手上还有适才弦断的伤口,我简单地包扎了下,见他还站着,问道:“不会打算一直站到我原谅你为止吧?”
他一脸好笑的神情,仿佛是在问我,我会是这样的人吗?我也不觉好笑,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说道:“你坐着,我给你沏壶茶。”
“你不会趁机下毒吧?”他摸了摸鼻子。
我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忍住笑意,回道:“多谢八阿哥提醒,我会认真考虑执行你的建议。”
倘若有一天,他真的对十三下了手,恐怕我和他再无机会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谈话。所以,想到这里的我,竟格外珍惜今次的融洽。谁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刚刚你弹奏的曲子调子极美,让我试一试可好?”他微笑着接过我泡的茶,拨指,手指灵活自如。
“好。”我欣悦的接话,“认识你四年,却还没有机会领略你的琴艺,倒也一直是件憾事,我去取琴。”
他侧头,像是在回忆刚才的琴声,不一会儿,微笑道:“好。”
我跑去芷蓝那借了琴,静静地坐在一边,古筝那清越的声音响起,我所记得的原本就是从楼台会那部分起始,那如泣如诉、缠绵悱恻的乐曲经由他的演绎竟让我浑身一震。
那手指流泻的乐声密密匝匝、层层叠叠,漫过悠长的岁月、漫过寂寥的心灵,淡淡的苦涩厚积薄发,游弋在心间,拉起了一段长长的思念。一个停顿后,乐声时而激昂决断,时而婉转绵柔,忽然间,一切归于平息。
弦断!
今日的第二次弦断。
平摊在腿上的手背不觉湿润,我惊讶地发现,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滑落,余音绕梁。我久久的无法回神,他却微皱着眉头,道:“两次弦断,似乎不是好的预兆。”
“八阿哥的琴艺,盈雷佩服。”不在于指法的娴熟,他只是听了一遍却不仅记住了它的迂回曲折,更是记住了那份悲怆的心情。
“只可惜,断了弦。”他似乎遗憾很深,“却不知,今日你与我,谁是谁的知音。”
我的心事他明白,却不会停止,他的心事我也明白,却不会接受。注定了,与他相交、相知、相惜却无法真正地成为知己。“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不自觉的念出了岳飞的《小重山》,才突然想起岳飞所抗的金不正是他们的祖先?
八阿哥好笑地看着我心虚的表情,说道:“不妨事,即使是太祖皇帝对岳武穆也是颇为敬重,你不必担心刚才说错话。”
我露出嘲讽的笑,说道:“‘知有君而不知有身,知有君命而不知惜己命,知班师必为秦桧所构,而君命在身,不敢久握垂权于封疆之外。’敬重不假,只是这敬重的背后大有文章而已。”
他把琴搁置一边,淡笑道:“既然你也承认敬重不假,又何必在乎敬重的背后真正的谋划?若是这般看待岳将军,倒是看轻了他。”
我沉默,现今对岳飞是否是民族英雄的讨论越来越多,仿佛愚忠两字盖过了他本身的气节和精神,但一度喜爱他的我还是明白的,抗旨出师的他是无奈收兵而非愚忠。只是历史被很多外在的东西蒙尘,看不到真相。
“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的终究没有属于你,你,还会是现在的你吗?”一直很想问他这个问题,他终将不可改变的走向那失败的命运,那时的他,会一蹶不振吗?
“愿赌服输。”他的右手食指在左手手掌上细细画描,眼中是深思的表情,“天下不是一个人的,盈雷,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自私。”
他的声音里有不可遏止的疲惫,我忽然有些理解他的意思,不由地叹息。我宁愿相信,他和四阿哥之间的明争暗斗为的是天下而非一己之私。
那么,也许,他的失败也是因为天下比他个人的私心来的重要。
眼前周身寂寥的男子让我心有些强烈收缩的疼痛,如果,你不会伤害十三,也许,你会是我深宫里一个不可或缺的亲人。
只是,我不能改变,而你也不会改变。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轻声地念着这句诗,心里无限的惆怅。一直在不停地学习,直到大学毕业整整过去二十三年,除了周边的江浙沪一带,便再也无缘领略大江南北的风光。
自来到这里,除了选秀那年粗略的欣赏了沿途的风景,三年多以来,一直被困在京城,难怪都想着争宠,原来被康熙宠幸的最大好处是经常可以南巡、避暑、狩猎。这些大概是深宫中的女子最大的娱乐。
想到这里,不禁叹息的摇头。什么时候,我才能重获自由。
明天,就是他们离开的日子。我将铜钱用红线穿起,碰撞在一起,叮叮咚咚的声响听在耳里格外的刺痛。
这一次,恐怕再没有一双眼睛代我领略草原的广袤无垠,再没有一双手为我留住那旖旎风光的永恒美丽。
而我,也无法阻挡历史的前进,让一切天翻地覆。
原来,现实面前,人的理想、心愿、能力,如此的微不足道。如今只能祈祷,康熙不仅仅是他的皇上,更是他的阿玛。
将之前泡制的解暑茶包好,准备亲自送往养心殿给四阿哥。这几年,每到暑日十三便会嘱咐我给四阿哥解暑的茶,今年他虽然不会叮嘱,我却也不会忘记。何况,早两日,四阿哥就着人过来吩咐我今天去养心殿找他。脑海里不觉想起去年冬天和十四一起撞上四阿哥的情景。
他不带温度的嘲讽言犹在耳,仿佛一炳冰冷的剑直刺我的心窝。后来,他虽坐下,可气氛却因他的到来变得沉默而尴尬。
有些明白,为什么十四始终无法对他贴心。
同样的心思深沉,八阿哥的微笑让人放松,而他的微笑却让醍醐灌顶般清醒,难以轻松。
一个弟弟,终究是希望自己的哥哥是能亲近而非仅仅是敬爱。
进得养心殿内,他坐在背对阳光的地方,面孔有些泛红,鼻翼和额头微微渗出汗珠。让我好笑的是,他前面竟然也摆着一盘棋。我把东西递给他,他微一扯嘴角,说道:“多谢姑娘费心。”
“我为的既不是自己,也不是四阿哥,所以四阿哥不必客气。”我淡淡的一笑,倘若不是因为十三,我对这位冷面贝勒一定敬而远之。
“盈雷姑娘若还记得为的是什么,也是一件好事。”他幽黑的眸子看过来,深不见底,却隐有威胁。
“四阿哥找盈雷为的便是说教?”我扬起眉头,问道。
他微微地一笑,清淡、随意,却无法掩盖那周身的尊贵与傲然。“只是善意的提醒,盈雷姑娘何须如此介怀?”
“那盈雷多谢四阿哥的善意。”堆上一抹没有诚意的笑容,我的目光转向他的棋盘,“四阿哥一个人下棋不会觉得孤单?”
他轻轻推动一枚棋子。“有时候,一个人下棋有趣的多。”
他脸上是一抹自信却淡然的笑意,仿佛棋盘里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一般,他所做的不过是如何让已知的对手落入自己的圈套而已。
心里没来由的害怕。
刚则易折,他越是有着了如指掌的自信我越是觉得这一次的他不会如愿以偿。
“四阿哥,容盈雷说句不中听的话。”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有时人往往输在自己最得意的时候。”
也许,他是最后的那个胜利者。只是古往今来,有几个胜利者前进的道路上不是血流成河。就当我私心,不愿意十三成为他胜利的牺牲品。
这个代价,我输不起,他同样也输不起。
失去了十三,对他而言,比失去左臂右膀更让他痛心吧。
他幽深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了几点亮光,沉默片刻后,将身后一幅卷轴递给我。“十三弟托我把这给你送来。”
我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碍于他在场,便克制内心的澎湃。他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嘴角勾起一丝兴味。“盈雷姑娘不必太过压抑,不然得不偿失。”
我失笑道:“原来四阿哥明白这个道理,果然难得、果然与众不同。”
他原本清明的眼睛此刻多了一些幽暗,淡笑道:“我有些后悔把卷轴给你了。”
我忍俊不禁。
也许,有一天,面对他的时候不会再紧张。
只是,他终究是雍正皇帝,这一点,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回去打开卷轴,不觉惊叹,那随即涌起的雾水渐渐弥漫我的眼眶。
那一碧千里的草原上,那一群安静的牛羊好似真实的在我面前呈现,远山如刀削般平整,连绵不断。落日的余晖照耀下仿佛给山上披了一层胭脂色的外衣。
那站在羊群前面的男子,有着世间最懒散却最温暖的笑容,那落日的余晖折射在他明朗的面孔上,悠远、宁静,与身后的草原浑然一体,周身散发着自然且悠闲的气息。
那雍容闲适的浅笑,那温和包容的眸子仿佛是触摸着最细腻柔滑的丝绢,温润的令我不由自主地落泪。
他没有离开,他留下了最真实的他,也把我带去了那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闭上眼睛,任泪水滑落嘴角,那不再是冰凉苦涩的味道,仿佛带着一丝甜、一丝暖意。
你要说的,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