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持文,排行在二,大家叫他二叔。二叔眼神不好,头发蓬松、下马尖细、额头上皱纹堆垒,大家开玩笑称他长了一张驴脸。他凡事唯唯诺诺,尤其对他老婆言听计从。他的老婆,也就是我那婶子,常常咄咄逼人,一幅万事在手、指点江山的气势。
二叔不敢惹她,她完全把二叔踩在脚下,让往东不敢向西,让打狗不敢撵鸡。不过这样也好,省了很多打架的麻烦。不像我的父母,两人谁也不服谁,一言不合就吵得鸡飞狗跳,仿佛鬼子天天进村扫荡。
总之,我得出一个经验:夫妻双方要么一人服输一人强硬,服输的全听强硬的;或者两方全弱也可以,至少有事可以互相商量;倘若两方都强,那就麻烦了。更甚者,夫妻两人倘若不是真强,而是假强,谁对生活都毫无见地,可谁都认为自己是最有见地的,吵架就开始了。
二叔不这样,凡事听老婆的,即使他老婆并没什么生活见地,只是她尽量表现得颇有见地。不过不要紧,在这种搭配下,日子过成什么样是次要的,处在一种无知的和谐当中维持看似幸福的生活尤为重要。
我觉得二叔这点做的不错,至少能够让家庭和谐、子女顺心,对人生而言,已做对了百分之九十五。
二叔有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名叫张小娥,老二是个儿子,名叫张小凡。张小娥从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错误地以为在家庭中就应该是以女人为重,男人次之。她完全继承了其母的飞扬跋扈,也是一副咄咄逼人、指点江山的样子。凡事都是她对,别人都是错的。因此,有种自信到自负的傲慢。
她长大后,依然是那副样子,完全没有东方女子应该具有的宽容、忍耐和温柔,而是一味地逼迫、强硬和压榨。但天下男人并不都是二叔那个样子,因此她的结果可想而知,结婚不到三年便以离婚结束。她的强硬让她争取到了结婚时的房子和孩子,从理论上说是胜利了,并将自己的男人赶出家门,我却不这样认为。
我甚至以为,那男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宁愿不要房子、不要孩子也拒绝跟她生活在一起,这样的惩罚对她而言简直算是一种污辱。但她洋洋自得、四处炫耀,为自己取得的胜利而自我欢呼。我想,她这辈子应该就止于此地了。除非,她能够幸运地碰到像她爹那样懦弱的人。
而男人,有几个那样懦弱的?
儿子张小凡似乎生活得比较幸福,源于她娶到了一个知冷知热、内心宽容的女子做老婆。那女子不给他束缚,给了他宝贵的自由,而不是妄端的颐指气使、唯我独尊。
不过,张小凡也有他娘身上的毛病,有些草蛇灰线,但并不明显。他的性格是父母性格的调和品,老实、踏实、忍让,但总有一种表面上竭力装出来的成熟感。给人的感觉就是,为了弥补自己心底由父亲遗传下来的懦弱,而企图从母亲那里影响来的颐指气使为自己增加一点点强硬,这样看起来至少不那么懦弱。
不过,他始终没有突破自己,所以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有些做作与牵强的成分。我能体会到那种做作与牵强,因为我也有。我想我是懦弱与盲目自信的调和品,比张小凡强不了多少。在他的性格里,尚有点明显的蛛丝马迹,而我连草蛇灰线都没有。
五月的天气温暖舒适、阳光明媚,我们这帮小伙伴自然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时光,都赤着双脚,穿着短裤跑到西湾边上戏水。几个大人经过,看到我们在湾边戏水,出于好心,耐心地劝了我们回家,因为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在湾边玩实在是太危险了。但我们不听,认为有人妨碍了我们,属于多管闲事,于是他们遭到了我们的辱骂,他们生气地离开了。
我估计,他们在离开的时候,不仅不会替我们惋惜,而且还会诅咒我们早被淹死。他们的好心相劝,只是口头上好听的遮掩。其实,任何人的内心里,倘若没有利益的纠葛,都会希望别人的孩子能够早死一点吧?
我们玩够了水,撅着屁股在浅水里挖泥巴。张天津挖泥巴最厉害,三下五除二,他就挖了一个大坑,并且将里面的泥巴成功地砌成一堵墙,将池水圈在外面。我们大家加入到他的挖泥中。大家七手八脚,将周围黑色的污泥挖出来,底下渐渐露出了肉色的淤泥。
“哇!淤泥啊!”大家喊着,能够挖到淤泥,甚至比吃到红烧肉都能让人开心。因为污泥和淤泥完全不同,污泥松散乌黑,甚至还发着恶臭,但淤泥就完全不同了,味道清爽、颜色诱人,特别是粘性大,适合用来塑造各种各样的东西。那种泥,就是打宝最好的材料,打出来的宝又响又脆,个又大,让人百玩不厌。
我哥就用这种淤泥造出了“匣子枪”,就是那种驳壳枪,电影里常演的那种。在枪把上再雕上花纹。晒干后擎在手中,冲着小伙伴的脑袋,口中发出“叭叭叭”的响声,别提多威风了。
于是我们兴奋地挖着这种淤泥,简直像挖到了宝藏一样开心。挖了好多好多,要不是快中午了大家饿得难受,否则还要挖下去。我们满载而归,每人抱着一大块淤泥回家。在路上,我不慎将一块淤泥掉落在大街上。
说来也巧,二叔从田野里回来了,他眯缝着眼睛,快步疾走,我想他一定是饿坏了。走着走着,冷不妨踩到我掉落的那块淤泥上,因为毫无防范,“哧溜”一声摔倒在地。淤泥又粘又滑,简直比香蕉皮都厉害。周围也有几个大人,他们看到二叔摔倒在大街上,都齐声欢笑起来。当然,换做旁人,大家是不敢笑的。此时,在欢笑的人中,张建筑也在其中之一。
二叔受到大家的嘲笑后感觉尴尬,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我在想,倘若他直接站起来,然后悄无声息地快步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那样,人们的嘲笑就会无的放矢。但他没有离开,相反,他眯缝着眼睛伸着双手在四处寻找,终于摸到了那块淤泥。然后他把淤泥凑到眼前,盯着看了半天,然后说了一句让人终生难忘的话:“哎哟,原来还是块淤泥!”
他的这句话被张建筑完整准确地捕捉了,并迅速传扬出去。从此,他就成了村里著名的“淤泥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