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菲茨杰拉德作品全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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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个重要人物获得的教育

第一节 初入社交圈的少女

时间是二月。地点是纽约第六十八大街康尼奇家宅第的一间大而精巧的卧室。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粉红色的墙面和窗帘,奶黄色的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床单。粉红与奶黄是这个房间的主色调,但是室内唯一的全景家具是一个奢华的梳妆台,上面有玻璃台面,还有三个面的镜子。墙上挂着一幅昂贵的彩色石印画《成熟的樱桃》[142],几幅兰德西尔的温顺的小狗[143],以及一幅麦克斯菲尔·帕里什的装饰画《年轻的黑岛国王》[144]。

房间内堆放凌乱的是以下衣物:(1)七八个空纸盒,露出一截薄绵纸挂在盒子口;(2)各种各样上街穿的衣裙,与晚礼服一起全都堆放在桌子上,显然都是新买的;(3)一卷纱网已经失却了尊严,乱糟糟地缠绕着眼前的一切物品,以及(4)两把小椅子上放着一批很难描述的内衣裤。人们很想看看购买面前这些奢华衣物的单据,并且也很想一睹公主的芳容,因为这些都是为她——瞧!有人来了!真扫兴!她只是一个女仆,来寻找什么东西的——她从一把椅子上抓起一把东西——不在这里;又在梳妆台上、在五斗橱的抽屉里,抓起一把。她找出几件漂亮的无袖宽内衣和一件令人吃惊的睡衣,但都不是她要找的——她出去了。

隔壁房间传来难以分辨的嘟哝声。

好了,我们开始兴奋起来。这是亚历克的母亲康尼奇太太,体态魁梧,庄严,胭脂搽得适合遗孀的身份,她十分疲惫。她一边寻找那东西,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她的寻找不如女佣那么彻底,但是寻找的时候却带着怒气,弥补了她寻找东西时的粗枝大叶。她在一卷纱网上绊了一下,嘴上“该死”这一声听上去很清楚。她空着手退下。

外面喋喋不休的声音更多了,还有一个被宠坏了的姑娘用娇滴滴的声音说:“所有那些愚蠢的人都——”

停顿了一会儿,第三个要寻找东西的人上,不是说话娇滴滴的那个她,而是年纪小一点的那个。这是塞西丽娅·康尼奇,十六岁,长得漂亮,聪明伶俐,生性幽默。她的晚装,一件夜礼服,式样明显的朴素可能让她心烦。她走到离她最近的一堆衣服前面,挑了一条粉红的裙子,拿起来打量了一会儿。

塞西丽娅:粉红的吗?

罗莎琳:(舞台外)对!

塞西丽娅:很时髦的吗?

罗莎琳:对!

塞西丽娅:我找到了!

(她在梳妆台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心里热乎乎的,身子开始摆动起来。)

罗莎琳:(舞台外)你在做什么——在试穿吗?

(塞西丽娅停止照镜子,把裙子放在右肩上走出去。

亚历克·康尼奇从另一边的门上。他迅速朝四周看了一眼,声音很响亮地喊道:妈妈!隔壁门里传来一阵抱怨声,听到声音他朝门那边走去,但是又一阵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

亚历克: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哪!艾默里·布莱恩来了。

塞西丽娅:(迅速敏捷地)带他到楼下来。

亚历克:哦,他已经在楼下了。

康尼奇太太:那就带他去看看他的房间吧。对他说我很抱歉现在还不能见他。

亚历克:你们大家的情况他已经了解得很多了。你们就快一点吧。父亲在跟他谈战争的事,他已经坐不住了。他这个人有点容易激动。

(这最后一句话引得塞西丽娅走进了房间。)

塞西丽娅:(她在堆得高高的内衣裤上坐下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容易激动?过去在信上你也常常这样说。

亚历克:哦,他写写东西。

塞西丽娅:他会弹钢琴吗?

亚历克:恐怕不会。

塞西丽娅:(好奇地)酒呢?

亚历克:喝的——他喝酒不奇怪。

塞西丽娅:有钱吗?

亚历克:老天爷——去问他,他过去很有钱,现在也有一些收入。

(康尼奇太太上。)

康尼奇太太:亚历克,你随便哪个朋友我们当然都很高兴见——

亚历克:你毫无疑问应该见见艾默里。

康尼奇太太:当然,我想见见他。可是你也太小孩子脾气了,放着这么好的家不住,偏要跟两个男生搬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公寓里去。我希望这不会是因为你们几个人要放肆地喝酒吧。(她停顿了一下。)今晚有点怠慢他了。这个星期是罗莎琳的,你知道。一个女孩子初次进入社交场合,她应该给予极大的重视。

罗莎琳:(舞台外)那好啊,你拿出行动来,进来把我的扣子扣一下。

(康尼奇太太下。)

亚历克:罗莎琳还是这样,一点没变。

塞西丽娅:(放低声音)她是被宠坏了。

亚历克:今晚她遇到克星了。

塞西丽娅:谁?艾默里·布莱恩先生吗?

(亚历克点头。)

塞西丽娅:唉,罗莎琳还是非得要去见她追不上的那个人。说句老实话,亚历克,她对待男人的态度太恶劣了。她会辱骂人家,挖苦人家,常常失约,还当着人家的面打哈欠——可是他们还会回头再受罪。

亚历克:那是他们自己喜欢。

塞西丽娅:他们是讨厌。她是一个——她有点像淫荡的娼妇,我觉得——她会叫女孩子做那种她通常想做的事——只不过她讨厌女孩子。

亚历克:我们家遗传的性格吧。

塞西丽娅:(无可奈何地)我看还没有挨到我就遗传完了。

亚历克:罗莎琳的表现怎么样?

塞西丽娅:不怎么好。啊,她也是表现平平——有时候抽烟,喝潘趣酒,老是会让人家吻她——没错,是这样——谁都知道——这也是战争造成的影响吧,你知道。

(康尼奇太太上。)

康尼奇太太:罗莎琳差不多好了,就可以下楼去见见你的朋友了。

(亚历克和他的母亲下。)

罗莎琳:(舞台外)哎,妈妈——

塞西丽娅:妈妈下楼去了。

(现在罗莎琳上。罗莎琳就是——彻头彻尾的罗莎琳。有些女孩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教男人爱上她们,罗莎琳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两类男人绝对做不到:愚笨的男人怕她的聪明,而聪明的男人怕她的漂亮。除了这两种人之外,其余的凭借天生的优势都是她的。)

倘若要宠就能够宠坏,到了这个时候宠的过程也已经完成,而事实上,她的性格脾气绝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想要什么她就想要得到她所想要的,而她如果没有得到她所想要的,她可能就会让她周围的人一个个都非常难受——但是严格说起来,她也并不是被宠坏的。她的充沛的热情,她的成长和学习的意志力,她对于永不枯竭的浪漫事件的无限信念,她的勇气和本质上的诚实——这些优点都没有受到损害。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从心底里讨厌这个家庭。她生活中很没有原则;她的哲学是自己要及时行乐,对人家则采取不干涉态度。她爱听骇人听闻的故事:她有通常与生性华而不实的人相一致的粗枝大叶的性格特点。她想要人家来喜欢她,但是假如人家不喜欢她,她从来不会觉得烦恼,也不会因此改变自己。

她决不是一个模范人物。

所有漂亮女人得到的教育就是认识男人。罗莎琳对于作为个人的一个个男人都很失望,但是对于作为一个性别的男人她非常相信。说到女人她都很讨厌。她们代表了她自身感觉到并且鄙视的性格特点——趋于平庸、自负、胆怯、小家子气的欺骗。她曾经对一房间的母亲的朋友说,需要女人的唯一理由是男人们需要一个搅得他们心神不宁的人。她舞跳得非常出色,擅长画画但是画得很草率,文字惊人地流畅,但只是运用于情书。

但是所有批评她的人最终还是要说她漂亮。她有一头耀眼夺目的金发,要学会装扮这样的头发会帮染料业的大忙。一张永远让人亲不够的嘴巴,小巧,略显肉感,彻底令人春心荡漾。眼睛灰色,皮肤白皙无瑕,虽然有两个难以觉察的色瘢。她身材苗条健美,没有发育不全的地方,望着她在房间里走动,望着她在马路上行走,或做一个“侧手翻”,会令人赏心悦目。

最后一个条件——她的活泼、瞬间表现的性格避免了艾默里在伊莎贝尔身上看到的有意表现、不自然的个性。达西大人见了她也会觉得两难,到底说她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呢,还是说她是一个重要人物。她也许是将优美、难以言传、百年一遇的特点融于一身的人。

在她初入社交场合的第一晚,她的表现是一个十足的小女孩,尽管她有奇怪而偶尔流露的智慧。她母亲的女仆刚替她做了头发,但是她不耐烦地认为她自己做会做得更好。她现在太紧张,心里烦躁,不想呆在一个地方。我们认为这是因为她是呆在这一间凌乱的卧室之故。她要准备说话了。伊莎贝尔的女低音声调就像小提琴的声音,但是倘若你能听到罗莎琳说话,你会说她的声音像瀑布那般悦耳。

罗莎琳:说实话,世界上只有两种衣服我真的喜欢穿——(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一种是有窄裤的圈环裙;另一种是整件的泳装。我穿这两种衣服都很漂亮。

塞西丽娅:进入社交圈了高兴吗?

罗莎琳:高兴;你不高兴吗?

塞西丽娅:(讽刺地)你很高兴因此你可以结婚了,可以跟一帮轻浮、年轻的已婚之人住到长岛上去。你想要你的生活是一环扣一环的调情,每一个环节上有一个男人。

罗莎琳:想要这样的一种生活!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发现生活是这样的。

塞西丽娅:哈!

罗莎琳:塞西丽娅,亲爱的,你不知道这是多大的考验,对于——像我这样。我在马路上走要防止男人朝我眨眼,我得让我的脸保持坚定,像铁板一样。假如我坐在剧院第一排一个劲大笑,整个晚上喜剧演员就会对着我做戏了。假如我在舞会上低声说话,低着头跳舞,或者丢了手帕,我的舞伴整个礼拜就会天天给我打电话。

塞西丽娅:那样一定太费神了。

罗莎琳:最糟糕的是,唯一几个我还有一点兴趣的男人完全不配。要是——要是我很穷,我就去当演员了。

西塞丽亚:对,你还是按照演出的多少挣钱吧。

罗莎琳: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特别开心,我就想,为什么把心思都花在一个人身上?

塞西丽娅:往往在你感觉特别郁闷的时候,我就纳闷为什么把心思都花在一家人身上。(站起身来。)我看我要到楼下去见一见艾默里·布莱恩先生。我喜欢容易激动的男人。

罗莎琳:这样的人是没有的。男人不懂怎样真正生气,不懂怎样真正高兴——要是真懂,就有病了。

塞西丽娅:哎呀,我很高兴我没有你那些烦恼。我忙着呢。

罗莎琳:(轻蔑地笑)订婚了[145]?哼,你这小疯子!要是妈妈听见你这么说,她准会把你送寄宿学校,那里最合适。

塞西丽娅:不过你是不会告诉她的,因为我知道我有可以告诉的事情——你真太自私了!

罗莎琳:(有点生气)你走,小丫头!跟谁订婚了,那个送冰的?还是那个开烟杂店的?

塞西丽娅:真傻——拜拜,亲爱的,再见。

罗莎琳:啊,别忘了——你能帮大忙。

(塞西丽娅下。罗莎琳梳完头发,起身,嘴上哼着曲子。她朝镜子走去,站在镜前在柔软的地毯上跳起舞来。她眼睛没有看着脚,而是看着眼睛——不是随便看一眼,而是全神贯注地看,即使在她微笑的时候。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艾默里,与平时一样,冷静,潇洒。他即刻就变得局促起来。)

男的:哦,对不起。我原以为——

女的:(开心地微笑)噢,你是艾默里·布莱恩,是吗?

男的:(将她仔细打量)你是罗莎琳对吗?

女的:我就叫你艾默里吧——哦,进来——没关系——妈妈就要来的——(压住声音)真糟糕。

男的:(四处张望)我倒觉得很新颖。

女的:这是个无人管的地方。

男的:这是你——你——(停顿)

女的:对——这些东西都是。(她走到梳妆台前。)瞧,我用的唇膏——眼线笔。

男的:我原先不知道你是这样的。

女的:你以为是什么样的?

男的:我原先以为你有点——有点——男孩子气,你知道,游泳,打高尔夫球。

女的:啊,是这样——不过我工作时间不去。

男的:工作时间?

女的:六点到两点——严格地说。

男的:我想在有限责任公司里有一些股份。

女的:哦,不是什么有限责任公司——就是“罗莎琳无限公司”而已。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声誉,信誉,一样一样统统加在一起,每年25000元。

男的:(不赞同地)似乎是一笔令人扫兴的生意。

女的:喂,艾默里,你没有异议——对吗?当我遇上一个两星期之后还不会叫我讨厌得要命的男人,也许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男的:奇怪,你对男人的看法跟我对女人的看法不谋而合。

女的:我并非真正的女人,你知道——在我的思想上。

男的:(产生了兴趣)说下去。

女的:不,你说——你说下去——是你叫我说自己的。不然就违规了。

男的:违规?

女的:我自己订的规则——可是你——啊,艾默里,我听说你才华横溢。父母对你有很高的期望。

男的:多么鼓舞人心哪!

女的:亚历克说你教会他思考。有没有?我认为谁都做不到。

男的:没错。我真的很笨。

(他显然不想让人把这句话看得太当真。)

女的:骗人。

男的:我——信仰宗教——我爱好文学。我——我甚至还写诗。

女的:自由诗——太棒了!(她开始朗诵。)

“青青大树,

鸟儿在树上叫,

姑娘喝了毒药

鸟儿飞了姑娘死了。”

男的:(大笑)不是,不是这样的诗。

女的:(突然地)我喜欢你。

男的:别。

女的:还会谦虚——

男的:我怕你。我总是害怕女孩子——在我吻她之前。

女的:(加重语气)哎呀呀,战争已经结束了。

男的:所以我一直会怕你。

女的:(很有点伤心地)我看你会的。

(双方都有点犹豫。)

男的:(略加思索)听着。这是一个很吓人的问题。

女的:(知道要问什么)五分钟以后。

男的:是要问你会——吻我吗?还是你怕?

女的:我从来不害怕——可是你提出的理由太拙劣了。

男的:罗莎琳,我真的想吻你。

女的:我也想。

(他们亲吻——明明白白地、深深地。)

男的:(喘不过气来的瞬间之后)喂,好奇心满足了吗?

女的:你呢?

男的:没有满足,反而引起了好奇。

(看得出是真的。)

女的:(矇眬中)我吻过十几个男人。我看我还会跟十几个男人亲吻。

男的:(出神地)是的,我看你会——像这样。

女的:大多数人都喜欢我这样的吻。

男的:(猛醒)哎呀,是的。再吻我一下,罗莎琳。

女的:不可以——我的好奇心一般一次就满足了。

男的:(灰心丧气地)这也是一条规矩吗?

女的:我看情况订规矩。

男的:我们两个有点像——只不过我在经验方面比你年长得多了。

女的:你多大?

男的:差不多二十三了。你呢?

女的:十九——正好。

男的:我看你是赶时髦学校培养的学生。

女的:不是——我还是一块原材料。我是被斯潘斯学校开除的——我忘了是什么缘故。

男的:说说你一般的性格,是什么?

女的:哦,我聪明,很自私,一旦激发了就会感情丰富,喜欢人家夸奖——

男的:(突然地)我不想跟你谈恋爱——

女的:(皱眉)谁也没有求过你。

男的:(依旧冷漠地)不过我可能会。我爱你的嘴。

女的:住嘴!请别爱我的嘴巴——头发、眼睛、肩膀、鞋子都行——可是别爱我的嘴巴。人人都爱我的嘴巴。

男的:你的嘴巴很漂亮。

女的:我的嘴巴太小。

男的:不,不小——让我看看。

(他又同样深情地吻她。)

女的:(有些动情)说点好听的。

男的:(吓了一跳)天哪。

女的:(退缩)行,别说了——要是难以启齿。

男的:我们要装样子吗?这么快?

女的:就快与慢而言我们跟别人没有一样的标准。

男的:已经在说——别人了。

女的:我们装装样子嘛。

男的:不行——我装不像——这是感情的问题。

女的:你没有感情吗?

男的:没有,我是浪漫——多情的人认为事情会持久——浪漫的人对事情不会持久,心存一线希望。多情是情绪化的。

女的:你没有吗?(双眼半闭。)你可能自以为那是高人一等的态度。

男的:呃——罗莎琳,罗莎琳,别争了——再吻我一下吧。

女的:(此时很冷淡)不行——我不想吻你。

男的:(毫不掩饰地感到惊讶)你刚才还想吻我呢。

女的:我说的是现在。

男的:那我还是走吧。

女的:我看也是。

(他朝门走去。)

女的:啊!

(男的转身。)

女的:(大笑)比分——主队:一百——客队:零。

(他回头走。)

女的:(迅速地)天雨——停赛。

(男的下。)

(女的悄悄走到五斗橱前,取出一盒香烟,藏到一张桌子的旁边的抽屉。她的母亲上,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康尼奇太太:好——下楼之前我一直想跟你单独谈谈。

罗莎琳:哎呀!你吓死我了!

康尼奇太太:罗莎琳,你花钱真是太大手大脚了。

罗莎琳:(无奈地)是的。

康尼奇太太:你知道你爸爸的收入不如从前了。

罗莎琳:(做出一副怪相)啊,请别说什么钱不钱了。

康尼奇太太:没有钱你什么事也办不成。今年是我们住这座房子最后的一年了——除非事情出现转机,否则塞西丽娅就没有你这么好的条件了。

罗莎琳:(不耐烦地)哎——什么事啊?

康尼奇太太:所以我要你在我本子上记的这几件事情上给我注意一点。第一件是:别跟着男人不见了人影。也许这样的重要时刻会来的,但是眼下我要你就待在舞池里,我要找得到你。有几个人我要你去见一见,我不喜欢你躲到玻璃暖房的哪个角落里跟什么人聊天——也不可以去听人聊天。

罗莎琳:(挖苦地)对,光是听还好一点。

康尼奇太太:不可以跟一帮大学生去浪费时间——十九、二十岁的学生娃娃。参加班级舞会或者观看橄榄球赛我不反对,但是不可以参加那些有机可乘的晚会,跟乱七八糟的人到热闹地段的小咖啡馆吃喝——

罗莎琳:(提出她的行为准则,并且也说得头头是道,与她母亲说得一样偏激)妈妈,都结束了——你现在不能什么事都按照你们九十年代那样的做法来处理。

康尼奇太太:(毫不理会)今天晚上我要你见一见你父亲的几个单身汉朋友——年纪还轻的男人。

罗莎琳:(聪明地点头)大约四十五岁?

康尼奇太太:(厉声道)有什么不可以?

罗莎琳:啊,非常可以——他们懂生活,一脸憔悴,令人仰慕(摇头)——但是他们愿意跳舞。

康尼奇太太:我还没有见过布莱恩先生——不过我看你不会喜欢他的。看样子他不是一个会赚钱的人。

罗莎琳:妈妈,我从来不考虑什么钱不钱的。

康尼奇太太:你跟人家的关系从来没有坚持到要考虑钱的时候。

罗莎琳:(叹气)没错,我看将来有一天我就跟钞票结婚吧——等我什么兴趣也没有了。

康尼奇太太:(翻开本子)哈特福那边来了一个电报。是道生·莱德要来。这可是一个我喜欢的年轻人,他是一个躺在钞票堆上的人。我总觉得你既然有点讨厌霍华德·吉雷斯皮,那你就给莱德先生一点鼓励吧。这是他一个月里第三次上我们家来。

罗莎琳:你怎么知道我讨厌霍华德·吉雷斯皮?

康尼奇太太:这孩子每次来都是很可怜的样子。

罗莎琳:那都是动真感情前的一种浪漫手法。都是不对头的。

康尼奇太太:(她要说的意见都说完了)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你要让我们感到骄傲。

罗莎琳:你觉得我不漂亮吗?

康尼奇太太:你知道你漂亮。

(从楼下传来一把小提琴调弦的呜呜声,还有鼓的隆隆声。康尼奇太太迅速转过脸来对着她女儿。)

康尼奇太太:走吧!

罗莎琳:等一会儿!

(她母亲走了。罗莎琳走到镜前,非常称心满意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吻自己的手,然后又用手去触摸她在镜子里的嘴。然后她关了灯,离开房间。一时间的寂静。钢琴弹出的几声乐音,隐隐约约鼓的轻轻的嘭嘭声,新穿上的丝绸裙子的窸窣声,都在外面的楼梯口混杂在一起,飘进了半开着的门。大堆的人在灯光照耀的楼道上走过。楼下的笑声越来越响。然后有人走进房间,关上了门,开了灯。那是塞西丽娅。她走向五斗橱,在抽屉里翻着,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桌子前,从桌子抽屉里拿起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她把烟点上,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边朝镜子走去。)

塞西丽娅:(非常成熟老练的口气)啊,对,“初次进入社交界”如今已经成为这么滑稽的一出闹剧,你知道。你在十七岁之前真可以到处尽情玩耍,相比之下这绝对是叫人扫兴的事。(与想象中的中年贵族握手。)是的,大人——我看我姐姐已经提起过您了。抽一支吧——很好的烟。是——是花冠牌[146]。怎么,你不抽烟?多可惜!国王不许,我看。是的,我来跳舞。

(于是她跟着楼下舞曲的节拍在房间里跳起舞来,双臂伸向想象中的舞伴,香烟在手中舞动。)

几小时之后

楼下一个小房间的一角,摆放着一个非常舒适的皮卧榻。两旁上方各有一盏灯,中间在卧榻之上挂着一幅画,是一个很老、很庄严的绅士,年代是一八六〇年。外面听得见狐步舞曲的音乐。

罗莎琳坐在卧榻上,她的左边是霍华德·吉雷斯皮,一个约摸二十四岁毫无生气的青年。他很明显非常不高兴,而她觉得非常无聊。

吉雷斯皮:(无力地)我变了是什么意思。我对你还是同样的感觉。

罗莎琳:可是在我看来你的样子是不同了。

吉雷斯皮:三个星期前,你常说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无动于衷,漠不关心——我还是那样。

罗莎琳:可我却不是这样。我过去喜欢你是因为你有棕色的眼睛,细长的双腿。

吉雷斯皮:(茫然不知所措)腿一样是细长,眼睛一样是棕色的。你是个勾引男人的人,就这么一回事。

罗莎琳:要说勾引男人,我只知道照着钢琴总谱。让男人心烦意乱的是我非常自然。我过去常认为你绝对不会吃醋。现在我发现我走到哪里你的眼睛就跟到那里。

吉雷斯皮:我爱你。

罗莎琳:(冷淡地)我知道。

吉雷斯皮:你有两个星期没有吻过我了。我有过一个想法,女孩子让人家吻过以后,她的心——就是——人家的了。

罗莎琳:那种时代早过去了。你每见我一回就得从头再来过。

吉雷斯皮:当真吗?

罗莎琳:跟平常差不多。过去亲吻要分两种:一种是女孩子被吻了,然后被抛弃了;第二种,是他们订婚了。现在还有第三种,男人被吻了,然后被抛弃了。假如九十年代的琼斯先生夸耀说他吻过一个女孩子了,大家听了都知道他跟这个女孩子事成了。假如一九一九年的琼斯先生也这样夸耀,大家听了都知道他不能再吻她了。假如开了一个好头,如今哪个女孩子都比男人强。

吉雷斯皮:那你为什么要玩弄男人?

罗莎琳:(俯身向前仿佛不可让旁人听见)就那开头的一刹那,在他兴致正浓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哦,就在初吻之前,一句悄悄话——值得一说的话。

吉雷斯皮:然后呢?

罗莎琳:然后吻过以后,你就叫他说说自己的情况。要不了多久,他心里只想着要跟你一个人在一起——他气得闷闷不乐,他不会再斗,他也不想玩了——得胜了!

(道森·莱德上,他二十六岁,漂亮,富有,忠于他自己的信念,也许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人,但是他坚定,有成功的把握。)

莱德:我看现在轮到我跳舞了,罗莎琳。

罗莎琳:哦,道森,看来你认识我。呃,我知道我妆化得不浓。莱德先生,这位是吉雷斯皮先生。

(他们握手,然后吉雷斯皮起身离开,垂头丧气的样子。)

莱德:你的晚会毫无疑问是很成功的。

罗莎琳:是吗——我最近也没有参加什么晚会。我很累——在外面坐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莱德:介意——我太高兴了。你知道我就讨厌做事“急急忙忙”的。昨天见一个姑娘,今天见一个姑娘,明天又见一个姑娘。

罗莎琳:道森!

莱德:什么?

罗莎琳:我心里在想你是不是知道你爱我。

莱德:(吃了一惊)什么——啊——你知道你很出众!

罗莎琳:因为你知道我是一个很可怕的人。谁要是跟我结婚那就麻烦了。我心眼很小——小心眼儿。

莱德:哦,我不会说这种话的。

罗莎琳:啊,是的,我小心眼儿——尤其是对最亲近的人。(她起身。)哎,我们走吧。妈妈可能很生气了。

(同下。亚历克和塞西丽娅上。)

塞西丽娅:跟自己的哥哥一起休息,真是好运气。

亚历克:(悲观地)假如你不要我呆着我就走。

塞西丽娅:天哪,不要走——接下去我跟谁跳舞呢?(叹气。)自从法国军官回去以后舞会就没有情调了。

亚历克:(沉思地)我不想让艾默里爱上罗莎琳。

塞西丽娅:哎,我好像觉得他们恋爱就是你所希望的。

亚历克:是的,可是看到这些女孩子之后——我不知道。我很喜欢艾默里。他很敏感,我不想让他因某个不喜欢他的人而伤心。

塞西丽娅:他很漂亮。

亚历克:(依旧沉思地)她不会跟他结婚,可是一个女孩子要让一个男人伤心也大可不必跟他结婚。

塞西丽娅:那怎么办?但愿我能知道其中的奥秘。

亚历克:唉,你这个没有感情的小东西。对某些人来说真是幸运,上帝给了你一个狮子鼻。

(康尼奇太太上。)

康尼奇太太:罗莎琳到底跑哪儿去了?

亚历克:(卖关子地)要找她呀你当然是找对人了。她当然是会到我们这儿来的。

康尼奇太太:你爸爸找了八个百万富翁单身汉让她见面。

亚历克:你可以集合一个班开进大厅来。

康尼奇太太:我是说正经的——说不定她会在初入社交之夜就跟哪个橄榄球运动员到椰林夜总会去了。你到左边去找,我就——

亚历克:(轻率地)你叫男管家到地下室去找找看,不好吗?

康尼奇太太:(很当真地)哦,你觉得她会在那里吗?

塞西丽娅:他在开玩笑,妈妈。

亚历克:妈妈脑子里在想她跟一个跨栏运动员在旋桶塞放啤酒呢。

康尼奇太:我们马上去找。

(他们都出去。罗莎琳与吉雷斯皮一起进来。)

吉雷斯皮:罗莎琳——我再问你一遍。你就一点都不在乎我吗?

(艾默里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

艾默里:该我跳舞了。

罗莎琳:吉雷斯皮先生,这位是布莱恩先生。

吉雷斯皮:日内瓦湖来的,是吗?

艾默里:对。

吉雷斯皮:(令人愤慨地)那里我去过。那里是——中西部,对吗?

艾默里:(辛辣地)差不多吧。不过我始终觉得我宁愿是乡土气的辣味玉米粉蒸肉,也不要没有一点佐料的汤。

吉雷斯皮:什么!

艾默里:哦,不要见怪。

(吉雷斯皮欠了欠身,走了。)

罗莎琳:他这人太自以为是。

艾默里:我就曾经爱上过一个自以为是的人。

罗莎琳:结果呢?

艾默里:哦,是的——她名叫伊莎贝尔——什么也不懂,都是我说了她才明白。

罗莎琳:后来呢?

艾默里:最后我叫她相信她比我还要精明——于是她就把我甩了。还说我爱挑剔,不实际,你知道。

罗莎琳:你说的不实际是什么意思?

艾默里:噢——会开车,但是不会换轮胎。

罗莎琳:你有什么打算吗?

艾默里:说不清——竞选总统,写作——

罗莎琳:格林威治村吗?

艾默里:天哪,不是——我是说写作——没有说饮酒。

罗莎琳:我喜欢经商的人。聪明的人通常都是相貌平平的。

艾默里:我仿佛觉得我们是一见如故。

罗莎琳:唔,你是不是准备从“金字塔”的故事写起?

艾默里:不——我把故事地点放在法国。我是路易十四,你呢,你是我的一个——一个——(变换语气)假定——我们相爱。

罗莎琳:我提出过我们假装一下。

艾默里:假如我们装了,事情就大了。

罗莎琳:为什么?

艾默里:因为自私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非常可能上演了不起的爱情。

罗莎琳:(送上她的两片嘴唇)假装。

(他们非常从容不迫地亲吻。)

艾默里:我不会说漂亮话。不过你真的很漂亮。

罗莎琳:我要的不是这个。

艾默里:那你要什么?

罗莎琳:(悲伤地)哦,没什么——只不过我想要感情,真正的感情——可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

艾默里: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别的什么——我讨厌这个世界。

罗莎琳:找一个能满足你艺术趣味的男性太难了。

(有人开了一扇门,于是华尔兹舞曲的乐声冲进了房间。罗莎琳站起来。)

罗莎琳:听!他们在演奏《再吻我》[147]。

(他看着她。)

艾默里:唔?

罗莎琳:唔?

艾默里:(轻轻地——败下阵来)我爱你。

罗莎琳:我爱你——现在。

(他们亲吻。)

艾默里:啊,上帝,我做了什么?

罗莎琳:什么也没做。啊,别说话。再吻我。

艾默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是爱你——一见到你就爱你。

罗莎琳:我也一样——我——我——哦,今夜就是今夜。

(她哥哥走进来,吃了一惊,然后大声说:“啊,对不起,”说完就走了。)

罗莎琳:(她的两片嘴唇一动也没动)别放开我——我才不管是谁知道了我在做什么。

艾默里:说出来吧。

罗莎琳:我爱你——现在。(他们分开。)噢——感谢上帝我非常年轻——感谢上帝,我非常漂亮——很幸福,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奇怪地感觉到了什么,又加了一句)可怜的艾默里!

(他再次吻她。)

缘分

两个星期未满,艾默里和罗莎琳就已经爱得很深,爱得很热烈了。那些损害了他们两人各自十几回浪漫经历的重要特点,在他们的激情巨浪的冲刷下黯然失色。

“也许这是一个疯狂的恋爱事件,”她对她心情焦急的母亲说道,“但这绝对不是愚蠢的恋爱。”

三月初,激情的巨浪把艾默里卷进了一家广告公司,于是他一面以惊人的干劲相当出色地完成工作,一面做着美梦,梦见自己突然成了富翁,带着罗莎琳游历意大利。

他们两个人一直都待在一起,无论是午餐还是晚餐,而且几乎每个夜晚都在一起——始终是在一片屏息的寂静中相处,仿佛他们害怕魔法随时都会破除,他们也将随时会被逐出这玫瑰与激情的天堂。但是着魔状态转为入迷,并且似乎他们一天天越来越迷恋;他们开始谈论七月——六月就结婚。全部生活都根据他们的爱来衡量,一切经验,一切愿望,一切雄心壮志,都毫无意义——他们的幽默都躲到角落里去安息了:他们先前的恋爱似乎是隐隐有点可笑、全然不必感到遗憾的幼稚行为。

艾默里一生中第二次完全陷入混乱状态,正急匆匆地要起来赶上他这一代人。

一个小插曲

艾默里踯躅在林荫大道上,心里觉得这夜终将是属于他的——浓重的暮色和朦胧的街道一片华丽和欢乐……似乎他终于合上了和谐意味渐渐淡薄的书本,走进了赏心悦目、充满生机的人生道路。到处都是数不尽的灯火,夜的街道和歌唱带来的希望——他怀着似梦非梦的心情穿过人群,仿佛期待着见到罗莎琳从各个角落踏着急切的脚步朝着他走来……暮色中一张张难忘的脸都融入了她的脸庞,无数脚步纷至沓来,像无数序曲,融入她的脚步声;她凝视着他时的温柔目光比酒更醉人。甚至他现在的梦是悠扬的小提琴声,像夏之声那样在夏日空气里飘扬。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汤姆的香烟亮起一点微弱的红光,他靠在窗子打开的窗台上。门在身后关上了,艾默里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

“喂,本维奴托·布莱恩[148]。今天广告生意如何?”

艾默里伸展四肢靠在长沙发上。

“我还是一样地讨厌生意!”瞬息间从脑海中消逝的生意兴隆的广告公司很快被另一幅图画所取代。

“我的上帝!她非常令人惊叹!”

汤姆叹息。

“我不能告诉你,”艾默里重复说,“她到底有多么令人惊叹。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窗台上又是一声叹息——非常无奈的叹息。

“她就是生活,是希望,是幸福,是我现在的世界。”

他感觉到眼泪在眼眶里颤抖。

“啊,天哪,汤姆!”

有苦有乐

“像我们这样坐,”她悄声说道。

他坐在大椅子上,张开双臂,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偎依在他的怀抱里。

“我知道你今晚会来的,”她柔声说,“就像夏日,就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亲爱的……亲爱的……”

他的嘴唇在她脸上懒懒地摩挲。

“你的味道真好,”他叹息道。

“你是什么意思,宝贝?”

“哦,真香甜,真香甜……”他把她抱得更紧。

“艾默里,”她悄声道,“等你准备要我了我就嫁给你。”

“我们一开始拥有的东西不会很多。”

“别说这个话!”她大声说。“你因为不能给我的东西而自责,这让我听了很伤心。我已经得到了你这个宝贵的人——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告诉我……”

“你不是知道了吗?哦,你知道。”

“没错,但是我要听你自己说出来。”

“我爱你,艾默里,真心真意地爱你。”

“永远,好吗?”

“永生永世——啊,艾默里——”

“什么?”

“我要成为你的人。我要把你的家人也变成我的家人。我要给你生孩子。”

“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别笑话我,艾默里。还是吻我吧。”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说道。

“不,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说我们就是说你——不是我。啊,你是我重要的一部分,几乎是我的全部……”

他闭起眼睛。

“我太高兴了,简直都要害怕了。假如这就是——这就是最享受的一刻……难道这不是很可怕的事吗?”

她神思恍惚地望着他。

“美与爱已经过去了,我知道……但是,哦,留下来的还有悲伤。我认为一切无比的幸福就是有一点的悲伤。美是玫瑰的香气,而玫瑰之死——”

“而我们,艾默里,是美的,我知道。我相信上帝爱我们——”

“上帝爱你。你是他所拥有的最宝贵的财富。”

“我不是他的,我是你的。艾默里,我属于你。我第一次为过去所有的亲吻感到后悔;现在我知道了一个亲吻会有多大的意义。”

接着他们抽烟,他给她讲一天里在办公室完成的事情——以及他们可以在何处居住。有时候,在他话特别多的时候,她就会在他的怀抱里睡着,但是他爱这样的一个罗莎琳——所有的罗莎琳,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爱过任何别的人。难以捉摸、瞬间即逝的时刻,无法追忆的时刻。

水上事件

有一天,艾默里和吉雷斯皮偶然在闹市中心相遇,两人一起去吃了午餐,席间艾默里听到了一件让他感到高兴的事。吉雷斯皮在几杯鸡尾酒下肚之后话开始多了起来;话从罗莎琳说起,他对艾默里说,很肯定罗莎琳脾气有一点古怪。

他曾经和她在威斯切斯特县参加过一个游泳活动,当时有人说起安内特·凯勒曼[149]一天曾经到那里访问,并登上三十英尺高的摇摇晃晃的避暑别墅的屋顶跳水。罗莎琳听了以后立即逼着霍华德跟她一起爬上屋顶去感受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刚在屋檐边坐下来,两腿悬空,一个人影从他身边蹿出;罗莎琳两臂伸展,在空中做了一个漂亮的直体向前跳水动作,跃入清澈的水中。

“当然,我也只得跟着她跳下去——我差一点没送了自己的命。我当时心里想我能跳一下已经相当不错了。参加游泳活动的人没有一个做过这样的尝试。哼,事后罗莎琳居然好意思问我跳的时候为何伛偻着背。‘这样的姿势并不会容易一些,’她说,‘这样只会让你丧失全部的勇气。’我问你,对于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一个男人能怎么办?没有必要了,我认为。”

吉雷斯皮不明白为什么艾默里用餐的时候自始至终都在乐不可支地笑着。他心里想他也许是那些虚伪的乐观主义者中的一员。

五个星期以后

又是在康尼奇家的书房。罗莎琳独自一人坐在睡榻上,闷闷不乐的样子,两眼直瞪瞪的,木然无神。她的变化已经看得出来——首先是人瘦了一点;眼睛已经不那么炯炯有神;很容易就看出来她大了一岁。

她母亲走进来,裹着夜礼服斗篷。她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罗莎琳。

康尼奇太太:今晚谁要来?

(罗莎琳没听见她说话,起码是没有注意。)

康尼奇太太:亚历克要来带我去看巴里的喜剧《原来有你,布鲁特斯》。[150](她发现自己是一个人在说话,没有人听。)罗莎琳!我是在问你今晚谁要来?

罗莎琳:(惊跳)哦——什么——哦——艾默里——

康尼奇太太:(挖苦地)最近你有这么多的爱慕者,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罗莎琳没有接话。)道森·莱德的耐心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这星期你一个晚上也没有陪他。

罗莎琳:(脸上是新近才有的非常厌烦的表情。)妈妈——请你——

康尼奇太太:哦,我不干涉。你已经在一个假设的天才身上浪费了两个多月,而他名下又没有一分钱,不过你就这样谈下去吧,在他身上浪费你的一生。我不干涉。

罗莎琳:(仿佛是在背诵讨厌的功课)你知道他有一些收入——你也知道他在广告公司一个星期挣三十五块钱——

康尼奇太太:这点钱连你买衣服都不够。(她停顿了一下,但罗莎琳没有接话。)我告诉你千万不要走出你会日复一日后悔的那一步,我心里是为你的最大利益着想的。这可不是你的父亲能够帮得上的事。近来他日子也不好过,他年纪大了。你嫁给他绝对是跟了一个空想家,长得好,出身好,可惜是一个空想家——有的只是聪明。(言外之意,在她看来这一性格特点本身就是非常恶劣的。)

罗莎琳:看在上帝分上,妈妈——

(一个女仆进来,通报布莱恩先生到,还没等话说完他就跟着进来了。艾默里的朋友们十天来都说他“像遭了天罚”,他也真是如此。实际上过去三十六小时以来,他没有吃过一口东西。)

艾默里:晚上好,康尼奇太太。

康尼奇太太:(并非不友好地)晚上好,艾默里。

(艾默里和罗莎琳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亚历克进来。亚历克的态度自始至终保持中立。他心底里认为他们的婚姻会让艾默里觉得平平常常,而罗莎琳会觉得痛苦,但是他非常同情这两个人。)

亚历克:嗨,艾默里!

艾默里:嗨,亚历克!汤姆说他在剧院等你。

亚历克:对,我刚见过他。今天广告怎么样?写了什么漂亮的文字没有?

艾默里:哦,也差不多。我涨工资了——(每个人迫切的目光都注视着)——一周两块钱。(大家都感到失望。)

康尼奇太太:走吧,亚历克,我听见车子的声音了。

(很好的一个夜晚,也有令人沮丧的时候。康尼奇太太和亚历克走了以后是一阵沉默。罗莎琳依旧神情木然地注视着壁炉。艾默里朝她走去,伸手搂着她。)

艾默里:亲爱的。

(他们亲吻。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她抓住他的手,不停地亲吻,然后把他的手放在胸口上。)

罗莎琳:(悲伤地)我爱你的手,最爱你的手。你从我这里走了以后——很疲惫的样子,我常常看得见你的手;我熟悉你手上的每一条掌纹。可爱的双手!

(他们四目相对注视了一会儿,接着她就哭起来——没有眼泪的抽泣。)

艾默里:罗莎琳!

罗莎琳:啊,我们真是可怜!

艾默里:罗莎琳!

罗莎琳:啊,我真想去死!

艾默里:罗莎琳,再有这样一个夜晚我精神就要彻底崩溃了。你这个样子已经有四天了。你一定要给人更多的鼓励,否则我就无心工作,也吃不下、睡不好。(他无助地四下里张望,仿佛是要寻找新鲜的词语,拿来包装过时、陈腐的表达方式。)我们的生活得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我喜欢非得一起来创造一个良好的开端。(看见她没有一点反应,他勉强的乐观消失了。)你是怎么啦?(他突然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是道森·莱德捣的鬼,就是他的缘故。是他缠得你烦躁不安。一个星期了,每天下午他都跟你在一起。人家跑来告诉我,说他们看见他跟你在一起,而我只能轻描淡写地笑着点头,假装听了对我没有一点影响。可是事情一天天发展,你一点都不愿告诉我。

罗莎琳:艾默里,你再不坐下来我要发疯了。

艾默里:(突然在她身边坐下来)啊,天哪。

罗莎琳:(轻轻抓起他的手)你知道我爱你,对吗?

艾默里:对。

罗莎琳:你知道我会永远爱你——

艾默里:别说这样的话;你的话让我害怕。你的话听起来仿佛我们两个不会在一起了。(她哭了一会儿,离开睡榻,坐到椅子上。)我整个下午都感觉到事情越来越糟了。我在办公室里差一点发狂——一行字也写不下来。把事情都说给我听吧。

罗莎琳:没什么可说的,你知道吗。我就是心里烦。

艾默里:罗莎琳,你是在考虑要不要跟道森·莱德结婚。

罗莎琳:(停了一下)他整天都在求我。

艾默里:哼,他真有种!

罗莎琳:(又停了一下)我喜欢他。

艾默里:不要这样说。我听了很伤心。

罗莎琳:别傻了。你知道你是唯一我过去爱、将来还爱的人。

艾默里:(迅速地)罗莎琳,我们结婚——下星期。

罗莎琳:我们办不到的。

艾默里:怎么办不到?

罗莎琳:哦,办不到的。我就做你的婆娘——生活在一个贫穷的地方。

艾默里:我们会有总共两百七十五块钱的月收入。

罗莎琳:亲爱的,我平常连自己的头发都不能做了。

艾默里:我替你做。

罗莎琳:(像笑又像哭)多谢了。

艾默里:罗莎琳,你不可以想着要与别的人结婚。告诉我!你把我蒙在鼓里。假如你告诉我,我就可以帮助你斗争到底。

罗莎琳:就是在想——我们。我们很可怜,就这么一回事。叫我爱你的那些优点正是叫你永远不会有出息的缺点。

艾默里:(生气地)说下去。

罗莎琳:哦——就是道森·莱德。他非常可靠,我几乎感觉到他会是一个——一个起衬托作用的人。

艾默里:你并不爱他。

罗莎琳:我知道,可是我敬重他,而且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坚强的人。

艾默里:(勉强地)对——他是那样。

罗莎琳:呃——有一件小事可以说说。星期二下午我们在麦城[151]碰到一个可怜的小孩——啊,道森把他抱起来坐在膝头,跟他说话,还答应给他一件印第安人服装——第二天他记起来了并且买了一件——啊,非常好看,我心里不禁想他一定会很好地对待——对待我们的孩子——好好照料他们——这样我就不用操心了。

艾默里:(绝望地)罗莎琳!罗莎琳!

罗莎琳:(略显淘气地)别故意装出痛苦的样子。

艾默里:我们相互伤害,有多狠!

罗莎琳:(又开始哭泣)真是天生的一对——你跟我。多么像我一直渴望但是又从来没有想过会得到的梦想。第一次真正的无私体验,我一生中从来没有感觉到过。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毫无情调的气氛中。

艾默里:不会的——绝不会的!

罗莎琳:我倒宁愿把它看作一个美好的记忆——深藏在我的心底。

艾默里:是的,女人做得到——但是男人不行。我会永远记住,不是记住这无私体验带来的美好享受,而仅仅记住痛苦,漫长的痛苦。

罗莎琳:别这样!

艾默里:永远不能再看到你,永远不能再吻你,就像大门紧闭了——你不敢做我的妻子。

罗莎琳:不对——不对——我走的是一条最艰难的路,最坚定的路。嫁给你就是倒霉,而我从来没有——你两条腿再不停下来,还是这样走过来又走过去,我要发疯了!

(他又一次绝望地瘫坐在睡榻上。)

艾默里:你过来,吻我一下。

罗莎琳:不要。

艾默里:难道你不想吻我了?

罗莎琳:今晚我要你平静、冷静地爱我。

艾默里:预示最后结果的苗头。

罗莎琳:(突然说出深刻的见解)艾默里,你还年轻。我还年轻。人们现在会原谅我们的故作姿态,原谅我们的不知天高地厚,原谅我们对待他们就像桑丘[152]一样,而人家还不觉察。他们现在原谅我们。但是你会遇上接二连三的艰难困苦——

艾默里:你就害怕与我一起来面对。

罗莎琳:不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读到过一首诗——你会说是爱拉·维拉·威尔科克斯[153]写的,觉得好笑——不过你还是听一听:

“因为这就是智慧——去爱、去生活,

听从命运的安排和神的发落,

不要问得太多,也不要再祈求,

亲嘴爱抚秀发不可纠缠不休,

激情勃发时切记要控制感情,

拥有了享受了就不要再——痴心。”

艾默里:可是我们还没有拥有。

罗莎琳:艾默里,我是你的人——你知道。上个月有好多回,假如你说出口来,我完全就是你的人了。可是我不能嫁给你,把我们两个人的一生都毁了。

艾默里:我们的幸福的机遇得抓住。

罗莎琳:道森说我会学着去爱他的。

(艾默里两手捧着脑袋,一动也不动。生命似乎突然从他身上消失了。)

罗莎琳:亲爱的!亲爱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我不能想象没有你会是怎样的生活。

艾默里:罗莎琳,我们两个人都在相互制造烦恼。我们的神经都绷紧了似的,这个星期——

(他的声音听起来奇怪地衰老。她走过去,两手捧着他的脸,吻他。)

罗莎琳:我不能,艾默里。我不能没有绿树和花草,把自己关在一间狭小的公寓里,等着你下班。你会讨厌我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会逼得你讨厌我的。

(她又被抑制不住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艾默里:罗莎琳——

罗莎琳:啊,亲爱的,走吧——别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了!我受不了——

艾默里:(他的脸绷紧,他的声音不自然)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吗?你的意思是说永远这样吗?

(他们的痛苦在性质上是有差别的。)

罗莎琳:难道你不明白——

艾默里:恐怕我是不明白假如你是爱我的话。你是害怕跟我一起经受两年的艰难困苦。

罗莎琳:我不会做你所爱的罗莎琳。

艾默里:(情绪似乎非常激动地)我不能放弃你的!我不能,就是不能!我一定要得到你!

罗莎琳:(她的话是刻薄的口气)你现在就像个小孩子似的。

艾默里:(发狂地)我不管!你把我们的一生都糟蹋了!

罗莎琳:我做的是一件明智的事,唯一能做的事。

艾默里:你是要跟道森·莱德结婚是吗?

罗莎琳:啊,别来问我。你知道在有些方面我是个大人——而在有些方面——哦,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我要阳光,我要温暖,我要快活——我怕承担责任。我不想去关心杯碟、锅碗瓢盆、扫帚拖把。我想要操心的是我夏天游泳的时候,我的腿是否会变得光滑,肤色是否会变深。

艾默里:你还爱我。

罗莎琳:这就是为什么要结束的道理。放任自流太伤感情了。这样的情景我们不能再有了。

(她从手上摘下戒指递给他。他们的眼睛又被泪水模糊。)

艾默里:(他的嘴唇贴着她湿润的面颊)别还给我!请把它留下吧——啊,别伤我的心!

(她轻轻地把戒指塞在他的手中。)

罗莎琳:(伤心地)你还是走吧。

艾默里:再见——

(她又一次看着他,带着无限的渴望,无限的伤心。)

罗莎琳:千万别忘了我,艾默里——

艾默里:再见——

(他朝门走去,伸手寻找门把手,抓住了——她看着他仰起头来——他走了。走了——她差一点从睡榻上跳起来,接着在睡榻上扑下去,脸埋在枕头上。)

罗莎琳:啊,上帝,我真想死!(过了一会儿她起身,两眼紧闭,摸索着走到门口。然后她又转身,又看了看室内。在这里他们曾坐过,有过梦想:那个烟灰缸她曾经常为他装满火柴;那个遮阳的窗帘他们曾小心谨慎地放低了整整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她两眼矇眬地站着,记在心里:她大声说道。)啊,艾默里,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啦?

(痛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但是在这伤心痛苦的下面,罗莎琳感到她已经失去了什么,她又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失去。)

第二节 康复实验

纽约州人酒吧因为有麦克斯菲尔·帕里什[154]传递欢乐、富有色彩的壁画“老国王科尔”而增色,是一派顾客盈门的景象。艾默里在门口停下来,看了看手表;他尤其想知道准确的时间,因为他心里的某件事已经做了分类编目,喜欢把事情办得一丝不苟、干净利落。以后能够想到“那个事情结束的确切时间是一九一九年六月十日八点二十分”,他朦朦胧胧地也会感到满意。这样计算时间是把从她家出来以后走的那段路所花的时间也考虑了——这一段路他事后连一点记忆都没有。

他的精神面貌所处的状态颇有点怪诞:两天的烦恼和不安,晚上不能入眠,也没有吃过一口东西,最后以情感危机和罗莎琳意外的决定告终——这件事产生的紧张感使他的精神面貌落到解脱了痛苦的麻木地步。他在免费午餐的桌子上笨拙地伸手拿青果的时候,有一个人走过来与他说话,青果从他颤抖的手中落到了地上。

“呃,艾默里……”

这是他过去在普林斯顿认识的人;他不知道他的名字。

“喂,老弟——”他听到自己这样招呼。

“我叫吉姆·威尔逊——你忘了。”

“那是,当然,吉姆。我记得。”

“去参加校友聚会?”

“你知道!”话一出口他马上明白过来他不是要去参加校友聚会。

“到海外去?”

艾默里点头,两眼奇怪地盯着。为了给一个人让路他退后一步,把桌子上的青果连同碟子都打翻在地上。

“真糟糕,”他口中喃喃说道。“喝酒吗?”

威尔逊大方而又显得笨拙地伸过手来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喝很多了,老弟。”

艾默里默默无声地看着威尔逊,看得他非常尴尬。

“很多,没有的事!”艾默里最后说出一句话。“我今天一杯也没有喝。”

威尔逊将信将疑。

“喝还是不喝?”艾默里很不礼貌地说道。

他们一起朝吧台走去。

“高杯黑麦威士忌。”

“我要一杯布朗克斯鸡尾酒。”

威尔逊又要了一杯;艾默里又喝了几杯。他们决定坐下来。到了十点钟,威尔逊由卡林取代,他是一五级的。艾默里已经喝得头晕目眩了,但还是在他的精神淤血点上一层又一层敷上柔软的满足和安慰,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战争。

“那是精神的荒废,”他带着大智者的口气一再说道。“两年时间都是在知识的空虚中过的。理想主义丢了,变成了一头牲畜,”他富有表情地朝“老国王科尔”这幅壁画挥舞着拳头,“成了普鲁士式的人,对一切都是这个样子,尤其是对女人。过去对女子学院是说话直截了当。现在一点也不在乎了。”他伸手一挥,把一个德国塞尔脱兹矿泉水瓶哗啦一声打碎在地板上,借以表达他的没有原则,但是这一举动并没有打断他的话。“找得到快乐就去找,因为明天就要去死。从现在起,这就是我的哲学。”

卡林打哈欠了,而艾默里,话越说越多,他继续说道:

“过去什么事都好奇——人们达成了妥协,生活采取一半对一半的态度。现在不奇怪了,不奇怪了。”他为了要卡林相信他一点都不奇怪,语气越说越重,结果他自己刚才在说什么都忘记了,最后对着整个酒吧的人宣布他是一头“牲畜”,以此敷衍了事。

“艾默里,你在宣告什么呢?”

艾默里推心置腹地欠身向前。

“宣告我人生的毁灭。紧要的时刻毁灭了我的人生。这个不能告诉你——”

他听见卡林对酒吧侍者说了一句话:

“给他镇静剂。”

艾默里很气愤地摇头。

“别给我来这种玩意儿!”

“可是你听我说,艾默里,你喝得太多了。脸色白得像个幽灵。”

艾默里在想这句话。他想在镜子里照一照自己,可是他甚至眯起一只眼睛也只能看到吧台后面那一排瓶子那么远的距离。

“要像一个体面的人。我们去弄一点色拉。”

他整理了一下外套,要装出冷淡的样子,但是要离开吧台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结果他还是跌倒在椅背上。

“我们到香利餐馆去,”卡林提议道,一边伸出胳膊让他抓住。

有了这一臂之力,艾默里总算能移动两条腿,硬撑着穿过第四十二大街。

香利餐馆灯光黯淡。他感觉到自己是在大声说话,他觉得自己是在说他想要把人们都踩在脚底下,语气直截了当,非常富有说服力。他吃了三个总会三明治,吃了一个又一个,好像是在吃巧克力颗粒糖。然后罗莎琳又开始从脑海里冒出来,看他的嘴形他是在叫喊她的名字。接着他就昏昏欲睡,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感觉人们穿着燕尾服,可能是侍者,围着桌子……

……他到了一间卧室,卡林在说他的鞋带打死结了。

“没关系,”他昏昏沉沉地说出一句话。“穿着睡……”

酒依然未醒

他大笑着醒过来,眼睛懒懒地看了看周围环境,这显然是一家高档饭店配有浴室的客房。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一幅幅的画面在他眼前出现,然后又模糊了,最后渐渐消失,但是除了想笑之外,他没有完全有意识的反应。他伸手抓床边的电话机。

“喂——这里叫什么饭店?”

“尼克勃克[155]?那好,请送两杯高杯黑麦威士忌上来——”

他躺了一会儿,心中无聊地想,不知他们会送一瓶上来还是送来那种小玻璃杯子装的两杯。然后他吃力地,从床上挣扎着起来,缓慢地走进浴室。

他从浴室出来,拿一块毛巾懒洋洋地擦着,这时只见酒吧侍者送酒进来,于是他突然有了一个要戏弄他一下的念头。再一想这样做太有损尊严了,于是打发他走了。

新酒灌进了肚子里,他浑身一阵热,孤立的画面开始慢慢地拼接成前一天发生的事的电影胶片。他又看到罗莎琳蜷曲着身子趴在枕头上哭泣,他又感觉到了她的泪水湿润了他的面颊。她说的话开始在他的耳畔响起:“千万别把我忘了,艾默里——千万别忘了我——”

“见鬼!”他高声说出一句,接着就哽住了,因伤心而一阵颤抖,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凝视天花板。

“大傻瓜!”他气呼呼地叫了一声,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下床,朝那瓶酒走去。又喝了一杯酒以后,他一任眼泪哗哗地流。他有意想起已经消逝的那个春天的一件件小事,自言自语地说出心中的激动,结果使他对悲伤的反应更加强烈。

“我们当时多么幸福,”他说话仿佛是在表演似的,“非常非常幸福。”然后他又失声痛哭,在床边跪下来,脑袋一半埋在枕头上。

“我自己的女人——我自己的——啊——”

他咬紧牙齿,于是眼泪唰唰地流淌。

“啊……亲爱的女人,我拥有的一切,我想要的一切!……啊,我的女人,回来吧,快回来!……我需要你……需要你……我们多么可怜……我们带给对方的只有痛苦……她从我面前消失了……我见不到她;我不能做她的朋友了。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

然后他又说:

“我们多么幸福,非常非常幸福……”

他从地板上站起来,情绪激烈地扑在床上,然后精疲力竭地转身躺着,同时他慢慢地明白过来,他前一晚喝得烂醉,现在依然头昏目眩的。他大笑,起身下床,又忘记了一切……

中午,在比尔特莫酒吧偶然遇上一群人,放纵再度开始。他事后还隐约记得当时与一个自我介绍是“皇家步兵康恩上尉”的英国军官讨论过法国诗歌,他还记得在午餐桌上尝试朗诵诗歌《月光》[156];然后他倒在一个大而软的椅子上睡着了,一直睡到将近五点钟,又一群人来了才把他叫醒;接着又是喝酒,借此调整几种心态,准备经受正餐的煎熬。他们选择了泰森酒店的剧院入场券去看戏,因为这个戏里有四次饮酒的表演——这个戏有两个语调毫无变化的声音,烟雾腾腾而且阴暗的场景,灯光效果很难适应,即使他的眼睛反应如此出色。他后来猜想这个戏演的一定是《玩笑盛宴》[157]……

……然后又到了椰树林夜总会,在那里,艾默里在外面的小露台上又睡着了。到了杨克斯的香利酒吧,他差不多已经变得思维清晰了,他小心谨慎地自己控制了喝高杯酒的数目,变得清醒,而且饶舌。他发现聚会的人一共有五个,其中的两个人他有点认识;发生的费用他自己的部分由他自己付,让人觉得他显得正直,并且大声坚持,一切立即由他来安排,以讨坐在他周围的几桌人的开心……

有人说了一句,一个有名的卡巴莱歌舞明星就坐在隔壁桌子的位子上,于是艾默里站起来,勇敢地走过去做自我介绍……这一举动把他卷入了一场争吵,先是跟她的陪同争吵,接着又跟酒吧领班争吵——艾默里的仪态显得高傲,殷勤得过分夸张了……在面对无可辩驳的说理之后,他同意让人陪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决定自杀了,”他突然宣布。

“什么时候?明年?”

“现在。明天早晨。准备在海军准将饭店包一个房间,浴缸里放满热水,然后切开血管。”

“他是病态了!”

“你应该再喝一杯黑麦,老弟!”

“这些我们明天再谈。”

可是任凭旁人怎么劝说艾默里依然不听,至少在言语上。

“你过去也这样吗?”他悄悄问道。

“是啊!”

“经常?”

“我老这样。”

这一句话引起了议论。有个人说有时候他心情太压抑,是会这么认真考虑的。另一个人表示赞同,说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意义。“康恩[158]上尉”不知什么时候又加入进来,他这时说照他的看法,一个人身体健康状况很糟的时候最容易有那样的感觉。艾默里的建议是大家都要一杯布朗克斯鸡尾酒,里面倒入碎玻璃,然后都喝下去。让他放心的是没有人附和他的想法,于是他喝了高杯黑麦威士忌后,把他的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一个非常优雅、一点也不会被人注意的睡觉姿势,他放下心来——失去了知觉,熟睡了……

他被一个女人推醒,她抱住他,一个漂亮女人,褐色、蓬乱的头发,深蓝的眼睛。

“送我回家!”她说道。

“喂!”艾默里眨着眼睛说。

“我喜欢你,”她柔声说道。

“我也喜欢你。”

他注意到她背后有一个凶巴巴的人,看到与他一起的一个人在跟他争吵。

“跟我一块儿的那人是个草包,”蓝眼睛的女人悄声道。“我讨厌他。我想跟你一起回家。”

“你喝醉了?”艾默里很机智地问道。

她忸怩地点头。

“跟他回家,”他郑重地对她说。“是他带你来的。”

这时候,她背后那个凶巴巴的人推开揪住他吵架的人走过来。

“喂!”他凶狠地说道。“这个姑娘是我带到这儿来的,你这是要插一脚!”

艾默里目光冷漠地看着他,而姑娘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

“你放开这个姑娘!”凶巴巴的人说道。

艾默里把眼睛瞪大。

“你去见鬼吧!”他最后命令道,然后转过脸去对着姑娘。

“一见钟情,”他说。

“我爱你,”她娇滴滴地说道,一边偎依在他身上。她的眼睛确实很漂亮。

有人凑过身来贴着他的耳朵说话。

“她叫格丽特·戴蒙。她喝醉了,是那个人带她来的。最好放开她。”

“那好,叫他看好她!”艾默里愤怒地大声说。“我不是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工作人员,对吗?——对不对?”

“放开她!”

桌子周围人越来越多。瞬息间眼看就要打起来,但是一个狡猾的侍者板住马格丽特·戴蒙的手指,迫使她松开抓在艾默里身上的手,这时她给了侍者一记响亮的耳光,并伸出双臂在气呼呼的原先那位陪同的身上一顿乱打。

“啊,上帝!”艾默里叫道。

“我们走!”

“快一点,待会儿出租车就叫不到了!”

“喂,服务员。”

“走,艾默里。你的风流结束了。”

艾默里大笑。

“你不知道你说得多有道理。不知道。问题就在这里。”

艾默里的劳资关系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艾默里来到巴斯科姆—巴罗广告公司,举手敲主管的门。

“进来!”

艾默里脚步不很稳定地走进办公室。

“早上好,巴罗先生。”

巴罗先生拿起眼镜端详来人,嘴巴微张,这样他可以细听。

“哦,布莱恩先生。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了。”

“是啊,”艾默里说道。“我要辞职。”

“呃——呃——这是——”

“我不喜欢这里的工作。”

“很遗憾。我觉得我们一直都相处得——呃——很愉快。我觉得你工作得也很努力——你也许有一点偏向于写别致的文字说明——”

“没有别的,我就是有点厌倦了,”艾默里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海尔贝尔的面粉是不是比别家的好这一点对我根本不重要。事实上,我从来就不吃他们的面粉。所以说这些面粉的好与不好我已经厌烦了——啊,我知道我一直饮酒——”

巴罗先生的脸部表情僵住了。

“你要求升职——”

艾默里挥手制止他说下去。

“还有我认为我的报酬低得可怜。一周三十五块钱——比一个熟练的木工还要低。”

“你是刚从事这项工作。过去你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工作,”巴罗先生冷冷地说。

“可是我受的教育大约花了我一万元,难道就是为了要替你写这种东西?不管怎么说,光就工龄而言,你这里的速记员,五年工龄,一周十五元。”

“我不想跟你争辩,先生,”巴罗先生说着站起来。

“我也不想跟你争吵。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要辞职。”

他们站在那里冷漠地四目对视,接着艾默里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稍稍平静

事情发生四天以后,他终于回到了公寓。汤姆在埋头给《新民主》杂志写书评,他是该杂志的编辑。他们见了面默默地相互对视。

“哦?”

“哦?”

“上帝呀,艾默里,你怎么眼睛被打得乌青——还有下巴,怎么回事?”

艾默里哈哈一笑。

“没什么事。”

他脱去外套,露出两个肩膀。

“你看这里!”

汤姆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什么人打的?”

艾默里又哈哈一笑。

“啊,很多人。我被狠揍了一顿。真的。”他慢慢地穿好衬衣。“挨打也是迟早的事,我是绝对逃不过的。”

“是谁?”

“哦,是几个酒吧服务员,两个海员,还有几个行人,我想。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你要体验一下这个滋味,就应该被狠狠揍一顿。你不多一会儿就倒下了,人人仿佛都劈头盖脑朝你狠揍,结果你倒在地上——接着他们拼命朝你身上踢。”

汤姆点上一支香烟。

“我到处找你,找了你一天,艾默里。可你总是比我略胜一筹。我不妨说你是跟一帮人在一块儿。”

艾默里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问汤姆要了一支香烟。

“你现在没有喝醉吧?”汤姆试探地问道。

“一点也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哦,亚历克搬走了。他的父母一直都盯着他,要他回家去住,所以他——”

一阵悲痛搅得他心烦意乱。

“太糟糕了。”

“是啊,太糟糕了。我们要在这里待下去就得另外找人。房租涨了。”

“对。随便找谁。就由你做决定吧,汤姆。”

艾默里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放在梳妆台上靠着一面镜子的一张罗莎琳的照片,他原来是想用镜框装起来的。他望着照片无动于衷。他现在只能领略在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的她的生动画面,相比之下,她的像片非常奇怪显得很不真实。他又回到书房。

“你有没有纸盒子?”

“没有,”汤姆答道,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要纸盒子干什么?哦,对啦——亚历克的房间里可能有。”

艾默里终于找到了他要的纸盒子,于是他回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里面塞着信件、一截项链、两块小手帕、还有几张快照。在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转移到纸盒里去的时候,他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一本书里,书中写到主人公把已经失去的恋人的一块肥皂保存了一年以后,最后用这块肥皂洗手,什么都洗清了。他哈哈一笑,嘴上哼起《自你走了以后》这首歌[159]……戛然止住……

绳子断了两次,又接好了,他把这一包东西扔进了箱底,他把皮箱的盖子合上又回到书房。

“出去吗?”汤姆的话音里显出了担忧。

“唔唔。”

“到哪里去?”

“不能说,小伙子。”

“一起吃顿饭吧。”

“对不起。我跟苏凯·布列特说好了一起吃。”

“哦。”

“再见。”

艾默里穿过马路,喝了一杯高杯威士忌;然后他走到华盛顿广场,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在顶上找到一个座位。他到第四十三大街下了车,走进比尔特莫酒吧。

“嗨,艾默里!”

“你要喝点什么?”

“喂!服务员!”

心理正常

随着禁止“解渴先行”的法令的下达,艾默里借酒消愁的习惯也戛然而止,一天早晨他醒来后发现旧时“出了酒吧又进酒吧”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既不为过去三个星期的行为感到悔恨,也不为这样的日子的不会再来而遗憾。他采取了最激烈、即便是最无力的办法来保护自己,抵御记忆的刺痛,而且尽管他不会规劝别人也采取这样的办法,但他最终发现这个办法还是行之有效的:他已经度过了初期的痛苦。

切不可误解了!艾默里对罗莎琳的爱恋是无可比拟的,他不会再这样去爱另一个活着的人。她已经取走了他的青春活力,从他未被探究的内心深处发掘了令他吃惊的温存,他从来未曾给予另外一个人的温柔和无私。他后来又恋爱过,但那是不同类型的恋爱;在那些恋爱事件中他又回到也许更典型的心理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女孩子成了反映他情绪的一面镜子。罗莎琳从他身上发掘的不光是充满激情的爱慕;他对罗莎琳怀有深厚的、永不磨灭的感情。

然而,在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的状况太像舞台上演的悲剧,并且最终出现了三个星期毫无节制的狂饮那样令人费解的可怕情景,到了现在他在情感上已经精疲力竭了。他记忆中有冷漠和无处不装假的人和环境,现在似乎很可以成为他的慰籍。他以他父亲的死为背景写了一个愤世嫉俗的故事,寄给一家杂志,收到一张六十元的支票,并请他再为他们写同样风格的故事。这一下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但是并没有激励他继续写作。

他大量阅读。《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160]让他困惑和颓丧;《琼和彼得》和《永不熄灭的火》[161]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从一个名叫门肯[162]的批评家的文章里他发现了几部非常优秀的美国小说,让他惊叹不已:《凡多佛与兽性》[163],《特伦·威尔的毁灭》[164],以及《珍妮姑娘》[165]。麦肯奇、切斯特顿、高尔斯华绥、贝尼特在他的心目中,现在已经从洞察一切、充满生活气息的天才,降为区区消遣性的同时代的人。萧伯纳超然的清晰和才华横溢,以及H·G·威尔斯极其陶醉地竭力将浪漫主义的匀称之钥匙插入难以捉摸的真理之锁,仅此一端就已赢得他痴迷的专注。

他想去看看达西大人,因为他一回国就写信给他,但是他至今没有收到回信;而且他也知道拜访达西就意味着要讲一讲罗莎琳的事,而一想到要把他们的事再说一遍就使他不寒而栗。

在寻找沉着冷静的人的时候他想到了劳伦斯夫人,一个非常聪颖、非常富有尊严的夫人,教会的一名皈依者,达西大人的虔诚的崇拜者。

一天,他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对,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没有,达西大人不在城里,她认为他人在波士顿;他答应过一回来就来出席晚宴。艾默里能不能来一起共进午餐呢?

“我想我还是赶上吧,劳伦斯夫人,”他到了以后意思含糊地说道。

“大人上个星期还在这里,”劳伦斯夫人懊悔地说。“他是急着要见你,但他把你的地址忘在家里了。”

“他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投身布尔什维克主义了?”艾默里很有兴致地问道。

“他现在心情很难受。”

“为什么?”

“是为爱尔兰共和国。他觉得缺乏尊严。”

“怎么回事?”

“爱尔兰总统到达的时候他到波士顿去了。但他心里很痛苦,因为接待委员会在乘车的时候,会伸出他们的胳臂扶着总统。”

“我不怪他。”

“哎,你在部队里的时候给你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你看上去长大很多了。”

“那是另外一次,而且是更加灾难性的战役造成的,”他答道,并且还是抑制不住笑了起来。“可是要说部队——我想一想——哦,我发现身体的胆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人的身体状况。我发现我跟旁边的人一样勇敢——以前这是老让我担心的事。”

“还有别的吗?”

“呃,就是认为人一旦习惯了,什么事都经受得住,我还有心理学考试得了高分这个条件。”

劳伦斯夫人大笑起来。艾默里觉得进入河滨大道这座凉爽的宅子心情非常放松,这里远离人口更密集的纽约,没有人们朝一个狭小的空间吐出大量的气的感觉。劳伦斯夫人隐约让他想起了贝雅特丽斯,并非是在气质上,而是在她妩媚的风度和端庄的举止中。这座宅第,室内陈设,以及席间上菜的方式与他在长岛有名人家遇见的情形有悬殊的差别,那里的仆人做事太冒失,绝对应该将他们赶走,甚至与更加守旧的“联谊俱乐部”会员[166]的宅第中所见的也不可同日而语。他有些疑惑不解,这种匀称约束的气氛,这种魅力,尽管他觉得具有欧洲大陆的风格,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通过劳伦斯夫人家族的新英格兰渊源凝聚而成的,或是因为她长期在意大利和西班牙居住的缘故。

午餐喝了两杯法国苏特恩白葡萄酒之后,他的话开始多起来,他以他自觉颇具旧时魅力的气派,大谈宗教和文学以及咄咄逼人的社会等级现象。劳伦斯夫人显然非常喜欢他,她关注的尤其是他的见解;他也想让人们再次喜欢他的见解——过不了多久这里可能就会是一个如此美妙的居住地。

“达西大人仍旧认为你是他的化身,认为你的信仰最终将会逐渐明朗。”

“也许吧,”他赞同道。“目前我还不信教。那仅仅是因为宗教与我这个年龄的生活似乎没有丝毫的关联。”

离开她家的时候,他走在河滨大道上心里感到沾沾自喜。现在再来讨论斯蒂芬·文森特·贝尼特[167]这个年轻诗人,或者讨论爱尔兰共和国,真让人觉得有趣。不管是律师爱德华·卡森[168]还是科哈兰法官[169]的令人讨厌的指控,他对于爱尔兰问题已经彻底厌倦了;然而,有一段时间,他自己的凯尔特人的性格特点成了他个人哲学的支柱。

他似乎突然之间觉得生活有着丰富的遗产,只要这种旧时的兴趣再次复活并不意味着他再次逃离生活——逃离生活自身。

忐忑不安

“我已经很老了,很厌倦了,汤姆,”一天艾默里这样说道,一边坐在舒适的窗台上伸着懒腰。他总是很自然地采取斜靠的姿势。

“你在开始写作之前曾是一个妙趣横生的人,”他继续说,“现在你把你认为可以付印的心里的想法都藏了起来。”

生活又要定下来,又回到了胸无大志的常态。他们认为倘若节俭一点他们依然租得起这套公寓,汤姆有着一只躲在家里不出门的老猫的习性,对这套公寓越来越喜欢了。墙上挂的英国狩猎图版画的印制品是汤姆的,还有借用的大挂毯,大学颓废时期的一件纪念品,大量无人认领的蜡扦,雕花的路易十四椅子,但是这把椅子谁都是坐上不到一分钟就觉得脊椎酸痛——汤姆认为这是由于人们是坐在蒙特斯庞[170]阴魂的膝头上的缘故——不管怎么说,就是出于对汤姆的这些家具的考虑,他们也决定继续住下去。

他们很少外出:偶尔去看一场戏,或者上豪华餐馆或普林斯顿俱乐部吃顿饭。由于禁酒,这个著名的会面地点也遭受了他们的致命伤;你不再会在午夜十二点钟或者早晨五点钟闲步到比尔特莫酒吧,而心情依旧很愉快,不管是汤姆还是艾默里都已经没有激情到二十夜总会(别称“老家伙夜总会”)或者广场饭店的玫瑰厅,找中西部或者新泽西初入社交场合的女孩子跳舞——此外,正如艾默里曾经对一位大惊失色的夫人所说的,即使是这样,也需要喝下几杯鸡尾酒“才能降低到在场的女人的智力水准”。

艾默里近来收到几封巴顿先生寄来的令人担忧的信函——日内瓦湖的房子太大,很不容易出租;目前能收的租金只能解决今年要付的税款和做些必要的修缮,除此之外也就所剩无几;实际上,律师的建议是整个房产握在艾默里手里名义上好听实则是一个累赘。然而,即使今后三年里整个房产不能给他生出一分钱,艾默里出于朦胧的情感上的考虑决定,目前,不管怎么说,他不会把房产变卖。

他对汤姆说出了自己心中的厌倦的那个具体日子是十分典型的。他到中午才起床,起床之后与劳伦斯夫人一起用午餐,然后坐在他最喜欢的公共汽车的顶部,心里空虚地回家。

“为什么你不该厌倦,”汤姆打着哈欠说道。“对于你这样的年龄和条件的人来说,难道这不是惯常的心情吗?”

“不错,”艾默里一面沉思一面说道,“可是我不止是厌倦;我是忐忑不安。”

“那是战争和恋爱造成的。”

“哦,”艾默里思索着,“我不知道战争本身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是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过战争毫无疑义摧毁了旧时的背景,似乎把个人主义从我们这一代人身上铲除了。”

汤姆惊讶地抬起头来。

“确实如此,”艾默里坚持认为。“我不知道战争是否把个人主义从整个世界铲除。啊,上帝,过去多快乐,可以做梦,梦想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大独裁者,或者做一个作家,或者做一个宗教领袖或者政治领袖——而现在,即使再出一个雷奥纳多·达·芬奇,或者再出一个罗伦佐·德·梅迪奇[171],也不可能是天下真正老式的格格不入的人物。生活太广阔,太复杂了。世界被一片荒芜埋没,连伸出一个指头都不能够,而我就是要打算做一个这样的了不起的手指头——”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汤姆打断了他的话。“自从——哦,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被放在这样自高自大的位置上。”

艾默里非常不能同意。

“你错误理解这个时代了,在这个时代每一个傻子都是个人主义已经表现了一个时期的个人主义者。威尔逊只有在他提出抗议的时候才是强大有力的[172];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一旦托洛茨基和列宁采取明确、一致的立场,他们就成了仅仅两分钟的克伦斯基[173]一样的名人。即使是福煦[174],也及不上‘石壁’杰克逊[175]一半的重要性。战争是人类最具有个人主义色彩的事,然而战争中的人民英雄既没有权威,也不担当责任:基纳麦和中士约克[176]即是例子。一个小学生怎么可能把潘兴[177]看成一个英雄呢?一个大人物根本就没有工夫真的去做任何事情,他就是坐着做大人物。”

“那么你认为将来就不会有永久的世界的英雄了?”

“对——从历史上来看——不是从生活中来看。卡莱尔[178]恐很难找到材料来写新的章节论述‘大人物英雄’。”

“接着说。我今天要细心聆听。”

“现在人们竭力要相信领袖人物,可怜地竭尽全力。可是我们刚看到一个深得人心的改革家或者政治家或者军人或者作家或者哲学家出现——出现了一个像罗斯福,像托尔斯泰,像伍德[179],像萧伯纳,像尼采那样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刚一出现,他就被批评的逆流冲走了。天哪,现今的世界,没有人能够永久长存。这是一条通向默默无闻的最可靠的道路。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听着同一个人的名字人们会感到厌烦。”

“于是你就责怪新闻舆论?”

“完全正确。就看你吧;你是《新民主》杂志的编辑,这是一份美国最优秀的杂志,是要干一番事业的人阅读的杂志。你的任务是什么?啊,对分派给你去评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理论,每一本书,每一个政策,都要尽可能写得巧妙,写得有趣,尽量表现出愤世嫉俗。你能在所讨论的问题上投入的关注越多,激发的精神上的愤慨越多,他们能支付你们的金钱越多,购买这一期刊物的人就越多。你,汤姆·丹维里埃,一个饱受折磨的雪莱式的诗人,善于变革,善于应付,聪明,不择手段,代表了人类的批评意识——哦,你别抗议,我知道这类东西。我在大学念书时就常写书评;诚实、认真地撰写,提出一个理论或者一个解决办法,作为‘我们夏日轻松阅读又一种受欢迎的补充’,我认为援引最新出版的这一类图书,真是难得的消遣。好了,你就承认吧。”

汤姆大笑,而艾默里则洋洋得意,继续说着。

“我们想要相信。青年学生想要相信老一代的作者,选民们想要相信他们在国会里的代表,民众想要相信他们的政治家,可是他们不能。有太多的声音,有太多分散、不合理、不成熟的批评。报刊的情况还要糟糕。任何富有而不进步的旧党,只要有那种可以称之为金融天赋的特别贪婪、紧抓不放的心态,就可以拥有一家报纸,而报纸则是成千上万疲惫不堪、匆匆来去的人的精神食粮和饮品,他们太忙于现代生活的事务,只能囫囵吞下已经提前消化的食物。花两分钱投票人买下了他的政治主张,买下了偏见,买下了哲学观点。一年以后,产生了一个新的政治集团,或者报纸的所有权发生了变化,结果是:更大的混乱,更多的矛盾,新思想的突然涌入,新思想的糅合,新思想的净化,对新思想的反抗——”

他停下来喘一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我发誓绝不动笔写作的道理,除非我的见解明晰了,要不什么见解也没有了;即使不向人们的头脑灌输危险、浅薄的警句,我的灵魂的罪恶也已经够多了;我或许会致使一个可怜、不侵犯人的资本家与炸弹发生卑鄙的联系,或者叫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布尔什维克与一颗机枪子弹纠缠不清——”

汤姆对于借他与《新民主》杂志的关系加以奚落的那种态度越来越感到不安。

“这一切对于你心情的厌倦有什么相干?”

艾默里则认为有很大关系。

“我的位子在哪里?”他问道。“我拥护什么?为人类作宣传?按照美国小说里的说法,他们是要引导我们相信,十九岁至二十五岁的‘健康的美国男子’是完全无性的动物。事实上,他越是健康这话越是不对。让你激动起来的唯一解决办法是要有强烈的兴趣。行了,战争已经结束;我现在对作者的职责太在乎所以还不能从事写作;做生意嘛,那是不说也明白的。除了跟经济学的一点点实用主义的联系之外,它跟这世界上我感兴趣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关系。碌碌无为地做一个小职员,我所能看到的是我人生紧接着的最宝贵的十年就会包含一部工业电影脑力劳动的内容。”

“尝试写小说,”汤姆建议道。

“问题是我一开始写故事就会心烦意乱——会怕我是在写小说而不是生活——会想也许生活就在豪华饭店的日式花园里,或者在大西洋城,或者在曼哈顿东区的南面等着我。”

“不管怎么说,”他继续说道,“我没有必不可少的冲动。过去我想做一个正常的人,可是女孩子不可能也这样想。”

“你还会找到的。”

“上帝!丢开这个想法吧。你为何不对我说‘假如这个女孩子值得爱她会等着你的’?不对,先生,真正值得爱的女孩子是不会等任何人的。倘若我当时觉得还会有另外的女孩子,那我就会失去对人性的尚存的信心。也许我肯这样做——但是天下之大,也只有罗莎琳才是让我心动的唯一女孩。”

“唉,”汤姆打着哈欠说道,“我做了你整整一个钟头听你倾诉的知己了。然而,话说回来,我很高兴看到你开始对事物又有激烈的观点了。”

“我也高兴,”艾默里勉强同意道。“但是当我看到幸福的一家人的时候,我肚子里就觉得难受——”

“幸福的家庭就是要人们有那样的感觉,”汤姆语言乖戾地说道。

吹毛求疵的汤姆

也有艾默里听人滔滔不绝讲话的时候。那是汤姆坐在缭绕的烟雾中、洋洋得意地宰杀美国文学的时候。他却说不出话来。

“一年五万块,”他大声嚷嚷道。“上帝!瞧他们,瞧他们——爱德娜·费尔伯[180]、格弗纳·莫里斯[181]、芬妮·赫斯特[182]、玛丽·罗伯茨·莱恩哈特[183]——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写出过可以活十年的一个短篇或者一部长篇的。这个叫科伯的人——我看他既不聪明也不有趣——而且更要紧的是,我觉得不会有许多人觉得他又聪明又有趣,只有编辑们是例外。他是被广告弄糊涂了。还有——哦,哈罗德·贝尔·赖特[184],哦,萨恩·格雷[185]——”

“他们努力了。”

“错,他们甚至不努力。他们有的能写,但是他们不肯坐下来老老实实地写一部小说。他们大多数不会写,我认为。我认为鲁泼特·修斯[186]努力要描绘真实、全面的美国生活,但是他的风格和视角鄙俗不规范。厄内斯特·蒲尔[187]和多萝西·凯菲尔[188]想要写好,但是他们毫无幽默可言,因而他们想写好的愿望受到极大的妨碍;不过至少他们把作品都塞得满满的,而不是把作品摊得很单薄。每个作家写每一部作品都应该做到仿佛作品写成之时就是他即将斩首之日。”

“这里有双重语意吗?”

“别打岔!还有少数几个人,他们似乎还有一点文化背景,还有一点灵性,还有丰富的文学才气,但是他们就是不愿老老实实地写作;他们都会说优秀的作品没有读者。那么,威尔斯,康拉德,高尔斯华绥,萧伯纳,贝尼特,及其他人,到底为何要把他们作品的一半以上的销量投在美国呢?”

“可爱的托米对于诗人有何高见?”

汤姆为难了。他放下两个手臂,然后任其在椅子边垂下,同时他发出低声的嘟哝。

“我在写一首讽刺诗,题目叫《波士顿诗人与赫斯特[189]书评人》”[190]。

“洗耳恭听,”艾默里迫不及待地说道。

“我只写完最后几行诗。”

“那倒很新式。听着有趣,那就读一读吧。”

汤姆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折叠起来的稿子,开始朗读,不时地停下来,要让艾默里知道这是一首自由体诗歌:

“于是

瓦尔特·艾伦斯伯格[191],

阿尔弗莱德·克雷姆伯格,

卡尔·桑德伯格,

路易斯·恩特梅厄,

尤尼斯·泰琼斯,

克拉拉·莎纳费尔特,

詹姆斯·欧本海姆,

麦克斯维尔·伯顿海姆,

理查德·格雷恩泽,

莎穆尔·伊利斯,

康拉德·艾肯,

我把你们的名字写在这里

这样你们可以活着,

即使是虚名而已,

弯弯绕饶、深紫色的名字,

活在我儿时

作品全集里[192]。”

艾默里大笑不止。

“你赢得了铁三色堇花。看在最后两行诗的傲气的份上,我请你吃饭。”

艾默里并不完全同意汤姆把美国作家和诗人不分青红皂白,一棍子打死的观点。他喜欢瓦彻尔·林赛[193]和布思·塔金顿[194]的作品,也钦佩埃德加·李·马斯特斯[195]的认真严肃的艺术手法,即便略嫌纤弱。

“我讨厌的是这种愚蠢的无聊话,什么‘我是上帝——我是人——我乘风而来——我看透云雾——我就是生活的意义。’”

“太糟糕了!”

“我倒希望美国的小说家能不再试图把正经事变成浪漫而有趣的事。谁也不会去读这样的小说,除非写的是骗人的事。假如写的是有意思的题材他们就会去买詹姆斯·J·希尔[196]传记看,而不会读老是提到烟雾的重要性的冗长的办公室悲剧——”

“除了烟雾还有阴暗,”汤姆说道。“那是另一个爱写的题材,但是我认为俄国人垄断了这个题材。我们的特长是写小女孩的故事,写她们脊柱骨断了,被脾气乖戾的老人收养,因为她们总是爱笑。你会觉得我们这个国家是快乐的瘸子的国家,而俄国农民的共同结局就是自杀——”

“六点钟了,”艾默里看了一眼手表说道。“就凭儿时的作品全集这句诗,我要请你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回顾

热得使人喘不过气来的七月,在过完最后一个炎热的星期以后,终于结束了,艾默里在又一阵内心的不平静中认识到,自从他和罗莎琳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正好是五个月。然而,他已经很难想象那时跳动着一颗完好的心的小伙子刚从车子上下来,热切地渴望着生活的冒险。一天夜晚,使人喘不过气来、令人神情倦怠的热浪,朝他卧室的窗口直扑进来,而他坐在房间里冥思苦想了几个小时,矇眬中竭力要把过去的辛酸经历记录下来,永远留给将来。

二月的街道,夜晚寒风呼啸,夹带着奇怪而时断时续的雨水,飘洒在荒凉的道路上,在持续一个小时的积雪的融化和星光里,在路灯的光柱下飞溅的湿雪闪烁着点点光亮,就像天上一台机器在喷洒金黄的油。

奇怪的雨水——那是许多人的眼睛,在风雪的间歇,熙熙攘攘,充满活力。……啊,我还很年轻,因为我还可以再来找你,很普通而又很漂亮,再来品味记忆犹存的梦境,在你的朱唇上,美妙而清新。

……午夜的空气中飘着浓烈的味道——寂静已经死亡,喧嚣还没有苏醒——生命就像冰层一样哔卜作响!——听见一曲美妙的乐声,只见你站在那里,明媚而惨白……春天已经来临。(屋檐上挂着一截截冰柱子,变化中的城心醉神迷。)

我们的思绪就是檐口冰冷的雾气;我们两个幽灵在亲吻,在高高的天空,在漫长错综的丝网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在这里回荡,留下了一声传达幼稚愿望的叹息;悔恨追赶着她的热爱,留下长长的嘶哑的一声。

另一个结局

八月中旬来了一封达西大人的信,显然他是刚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他的地址:

亲爱的孩子:——

读了你上一封信就足以让我为你担心起来。这可一点都不像你的性格。从你来信的字里行间我应该能想象得出你与这位姑娘的婚约让你非常不高兴,我发现你已经失去了战前你对恋爱的一切感觉。倘若你以为没有宗教信仰也能够浪漫,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有时候我在想,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成功,我们一旦找到了,其秘诀就是我们身上的神秘成分:能将我们的个性放大的某样东西注入了我们的身体内,而当这东西消退了以后,我们的个性便收缩了;我认为你的上两封信相当干枯。小心提防你自己迷失在另一个人的个性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红衣主教奥尼尔大人和波士顿大主教目前正和我住在一起,所以我现在连写信的工夫都很难抽出来,但是希望你以后可以到我这里来,即便是呆上一个周末。这个星期我要到华盛顿去。

我将来要做什么现在依然悬而未决。倘若在八个月之内红衣主教的红冠戴上不才的脑袋,我不会感到意外,这话仅仅是在我们两人之间说说,不可与外人道。不管怎么说,我想在纽约或者华盛顿拥有一座房子,你也就可以来度周末了。

艾默里,我很高兴我们两个人都还活着;这场战争原是可能毁灭一个美好的家庭的;不过说到婚姻问题,目前是你人生的最危险时期。你或许可以匆忙地结婚,事后再从容地后悔,不过我认为你不会的。从你信中所说的你目前的灾难性的经济状况来看,要想得到你所想的自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倘若根据我通常采用的方法来对你做一个评价,我要说,一年之内会有感情危机之类的事情发生。

常来信。真不好受,我现在对你的情况很不了解。

非常爱你

泰厄·达西

收到这封信一周还不到,他们这个小小的一户人家就陡然瓦解。直接原因是汤姆的母亲严重的、可能是多年的病患。于是他们把家具储藏起来,准备把公寓转租,心情郁闷地在宾夕法尼亚车站握手告别。艾默里和汤姆似乎老是要告别。

汤姆走后,艾默里感觉非常孤独,于是便一时冲动,出发南下,打算到华盛顿去找达西大人。但是他们错过了两个小时,没有接上头,他就决定去找一个年老但依然记得的舅舅住上几天,一路风尘仆仆,穿过马里兰州作物茁壮生长的田野,来到了拉密利县。但是,原打算住上两天就离开,想不到他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从八月中旬一直呆到九月将尽,因为他在马里兰遇上了艾里诺。

第三节 轻狂的嘲弄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艾默里想起艾里诺的时候,他似乎依然听见风就在他的周围呜咽,送来一阵阵寒气,不但侵袭他的心,而且心以外的地方也能感觉到。那天晚上他们爬上山坡,去看冷月漂浮在云间,他又丧失了他部分的自我,那是什么力量也无法将它复原的;而且一旦失去它也就丧失了后悔的力量。艾里诺大概是邪恶在美貌的掩护下向艾默里偷袭的最后一次,是使他神魂颠倒、把他的心灵剁成碎屑的最后一个怪诞神秘之物。

有她在身边他就会有无限的遐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登上最高的山,观看邪恶的月亮高高升起,因为那时他们知道他们可以看到各自身上的邪恶。可是艾里诺——艾默里有没有梦见她?后来他们的幽灵飘忽闪烁,然而他们两人都从灵魂深处希望不要再见面。是她眼神里的无限悲伤吸引了他,抑或他在她内心的清澈中找到的是照见自己的镜子?她将不会再有像艾默里这样的奇遇了,而假如她读到这里所写的话,她会说:

“他也将不会有像我这样的奇遇。”

他不会叹息,她也不会叹息。

她曾经把这样的心情写在纸上:

“唯一知道的淡薄的事情

会被我们忘却……

丢弃一旁……

渴望随冰雪一起消停,

然而梦境愉悦

至今难忘:

突然的黎明我们欢笑迎迓,

人人看得见,无人可享用,

也不过是黎明……假如再见到他

就当未曾相逢。

亲爱的……一滴眼泪不会生……

不必多说

无怨也无悔

即便想起我们曾经亲吻——

也不会有沉默,

就算四目相对,

旧鬼有辽阔大地去漫游,

游荡还有茫茫的海面……

海水泡沫下褐色物体在漂流

我们见不到它的表面。”

他们不计后果地争吵,因为艾默里认为“面”与“面”不能算作用韵[197]。然后艾里诺吟诵了另一首诗,但是她还没有想好这首诗的开首诗句:

“……但是智慧逝去……而岁月依然

赋予我们智慧……时代将坚持

返回老年——泪水流干

我们也是一无所知。”

艾里诺对马里兰恨之入骨。她出身拉密利县最古老的家族,与她的祖父一起居住在大而幽暗的宅子里。她在法国出生,长大成人。……我发现我开错了头。我重新开始讲述。

艾默里感到无聊,他到了乡下通常就有这样的感觉。他习惯独自一人走到很远的地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对着玉米地背诵《乌拉鲁姆》,祝贺坡[198]在那种沾沾自喜的气氛中,喝醉酒而死去。一天午后,他沿着一条他不熟悉的道路走了几英里,听了一个黑人妇女的误指,走进了一个林子……完全迷失了方向。短时间的暴雨是决计要来临了,而且让他心急的是天空变成了漆黑的一片,雨开始哗哗地倾泻在大树上,暴雨突然之间变得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山谷里雷声越来越险恶地响起,一阵阵在林间滚动。他跌跌撞撞地朝前摸索,也不知道是朝哪个方向走,只是想找到一个出路,终于透过林中纵横交错的枝桠,他看到了林子的一个缺口,就在这里闪电照亮了一个空旷的地带。他快步奔向林子的边缘,接着他犹豫了,不知是要穿过田野,还是设法找山谷远处透出灯光的小屋避雨。当时,时间尚早,只有五点半刚过,但是他前方十步远的地方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在闪电划过的时候,可以见到周围大片地带内一切都历历在目、十分奇特。

突然间,他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是一支歌,一个女孩子低沉沙哑的声音,不管是谁在唱,总之离他很近。倘若是在一年以前,他此时或许会大笑,或者发抖;但是现在他心中焦躁不安,因此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边听着,他听出了歌词:

“呜咽悲声

弦乐嘤嘤

秋景漠漠

我心刺伤

唯有空茫

惆怅寥落。”

闪电划破了天空,但是歌声没有戛然而止,也没有颤抖。那女孩子显然就在田野上,歌声似乎隐隐约约就是从他面前大约二十英尺远的草垛里传来的。

然后歌声停了;歌声停止了,接着又开始唱起来,声音怪诞、高涨、回旋、低落,与雨声掺杂一起:

“气息寥寥

苍白难消

钟声阵阵

往事绵延

恐后争先

啜泣强忍……”[199]

“到底是拉密利县谁在那里唱,”艾默里大声喊道,“谁会对着湿透的草垛用即兴自编的曲子来唱魏尔兰的诗句?”

“有人来了!”一个一点也不惊慌的声音说道。“你是谁?——是曼弗雷德[200],是圣克里斯托弗[201],还是维多利亚女王?”

“我是唐璜[202]!”艾默里一时冲动,脱口说道,在雨声和风声的压迫下提高嗓门大喊。

草垛里传来一声高兴的尖叫。

“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喜欢《乌拉鲁姆》的金发男生——我听得出你的声音。”

“我怎样才能上去?”他站在草垛脚下喊道,因为他已经走到了草垛下,浑身被暴雨淋湿。草垛边缘露出了一个脑袋——但是天色太暗,艾默里只能辨认出一抹湿头发,还有两个猫那样闪烁的眼睛。

“往后退!”那声音说道,“然后用力跳,我会抓住你的手——不对,不是那儿——站到另一边去。”

他听从了吩咐,伸开四肢趴在草垛的边沿,深陷在草垛里,这时候,草垛深处一只小而白皙的手,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草垛顶上。

“行了,璜,”湿头发的她说道。“我不叫你唐你会不会在意?”

“你的大拇指跟我的一个样!”他惊呼道。

“你还抓着我的手,人家的脸你都没有看见就抓人家的手那是很危险的。”他立即把她的手放下。

仿佛是回应他的祈求,天上划过一道闪电,她站在离地面十英尺的湿透的草垛上,就在他的身边,他带着渴望的目光看着她。但是她的脸遮着,他只看得见她苗条的身姿,乌黑、淋湿的短发,白皙的小手,大拇指也像他一样往后翘。

“坐下吧,”她很有礼貌地说道,此时他们感觉天色越来越暗。“要是你坐在我对面凹下去的地方,雨衣的一半也可以给你挡雨,我原先是用雨衣当防水帐篷的,你倒好,这么鲁莽地打乱了我的安排。”

“我是被邀请的,”艾默里快活地说道,“是你请我上来的——你知道你邀请了我。”

“唐璜老是用这个办法,”她说道,一边大笑,“不过我不会再叫你这个名字了,因为你的头发略带红色。而你会背诵《乌拉鲁姆》,我就做普赛克[203],做你的灵魂。”

艾默里脸红了,幸好风雨大作,遮挡了他的脸,看不见。他们面对面坐在草垛的凹处,雨衣披在头上,盖住了两人大半个身子,没有遮住的地方听任风雨肆虐。艾默里竭力要看清普赛克,但是闪电就是不肯再划过天空,他只好焦急地等待。上帝呀!假如她并不漂亮——假如她是个四十岁而又迂腐的女人——天哪!假设,只是假设,她是个疯子。但是他知道这最后一个可能是绝对不会的。就像上天派人要找本维奴托·塞利尼来谋杀一样,现在上天派了一个女孩子来逗他开心,他心里在想她是否就是因为正好满足了他现在的情绪才疯的。

“我没有疯,”她说道。

“没有什么?”

“没有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没有疯,所以你居然觉得我疯那就太不公平了。”

“这到底是怎么——”

既然艾里诺和艾默里相识,他们就有可能“关心一个话题”,却又不说出口来,尽管心里明明想着这个话题,然而十分钟后大声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他们的思想一直遵循着同样的思路,殊途同归,各人都产生同样的想法,别人会觉得与第一个话题毫不相干的想法。

“跟我说说,”他提出要求,并俯身向前,迫切地等待,“你怎么知道《乌拉鲁姆》的——你怎么知道我头发的颜色的?你叫什么名字?你在这里干什么?马上统统告诉我!”

突然间,闪电迸发的强烈的光照亮了万物,于是他看到了艾里诺,第一次注视她的双眸。啊,她真是美丽动人——白皙的皮肤,像星光下的大理石那种颜色,纤细的双眉,眼睛像耀眼的绿宝石那样翠绿闪烁。她是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他估量她约摸十九岁,机灵,令人神往,她的上唇上面有一片藏不住秘密的空白,见了让人喜欢,也让人高兴。他惊叫了一声,靠在草垛壁上。

“现在你看到我了,”她平心静气地说道,“我还猜想你马上要说我的绿眼睛穿透了你的脑袋。”

“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剪的是短发,对吗?”

“对呀,短发。我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她一面沉思一面回答,“许多人问过我。中间色吧,我想——没有人久久望着我的头发。不过我的眼睛很漂亮,是吧。你怎么看我不在乎,总之我的眼睛漂亮。”

“回答我的问题,梅德琳,”

“记不清你问了什么——而且我的名字不叫梅德琳,我叫艾里诺。”

“我也猜得到。你模样像艾里诺——你有艾里诺的神态。你明白我的意思[204]。”

他们听着雨声,沉默无语。

“雨水在我的脖子上流淌,疯哥哥,”她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回答我的问话。”

“唔——萨威奇是我的姓,艾里诺是我名;家住古老的大宅,离这里一英里地;活在世上最亲的亲人,是爷爷——拉密利·萨威奇;身高五英尺四英寸;表壳号是3077W;精致的鹰钩鼻;性格,怪异——”

“我,”艾默里打断了她的话,“你是在哪里见着我的?”

“啊,世上有那么一些男人,”她态度傲慢地答道,“老要唠叨个没完,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哦,老兄,上星期有一天我坐在篱笆旁边晒太阳,这时候来了一个人,嘴里说个不停,语气生动而又想入非非:

‘此刻夜已经老态龙钟’”

(他说)

‘星移斗转天色将黎明

路的尽头是雾气朦胧’

(他说)

那是朝霞即将要新生。[205]

“听见说话声我就抬起眼睛望着篱笆另一边,可是你已经奔跑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只看到你漂亮脑袋的背后。‘啊!’我说。‘这是一个我们许多人会思念的人,’我就继续生我的闷气——”

“行了,”艾默里打断了她的话。“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是的,我要说的。我这个人跟许多人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专给人制造惊险刺激,可是自己却很少遇到,只有像今天晚上这样的时候见了男人我才自作多情。我有登台演出的交际勇气,却没有那样的精力;我根本没有耐心写书;也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我会嫁的男人。不过,我年纪还小,只有十八岁。”

暴雨渐渐停止,只有狂风依然在呼啸,吹得草垛倾斜,左右摇摆。艾默里神情恍惚。他觉得每一刻都值得珍惜。他过去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孩——她再也不会有非常相似的表现。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剧中人物,即符合异常情景的感觉——相反,他倒是有回家的感觉。

“我刚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停顿一下之后艾里诺说道,“那就是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的原因,这算是回答了你另一个问题。我刚做出决定,我不相信永存。”

“真是!多么平庸!”

“太平庸了,”她答道,“但是,尽管平庸,却是怀着沉闷、毫无生气的抑郁心情表现得令人抑郁。我从家中跑到这里来把全身浇湿——像一只淋湿的母鸡;淋湿的母鸡往往头脑异常清醒,”她最后说道。

“说下去,”艾默里彬彬有礼地说道。

“呃——我不怕黑暗,所以我披上油布雨衣,穿上胶鞋,就出来了。你知道,以前,我老是害怕,我怕说不信上帝——因为我怕遭雷击——可是我现在呆在这里,没有遭雷击,当然没有,但是主要的问题是,这一回我不怕了,不像去年,在我还是一个基督教科学派成员的时候那样。所以现在我知道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你走出家门,站在林子边上,怕得要死的时候,我就已经爬上草垛了。”

“哼,你这小东西——”艾默里气呼呼地说道。“怕什么?”

“你自己!”她喊道,他跳起来。她拍手大笑。“瞧见——瞧见了!良心——像我一样把它扼杀!艾里诺·萨威奇,物质主义者——不会跳,不会惊叫,早早来——”

“但是我必须要有一个灵魂,”他反对道。“我不可能那么理性——我不会那么细致。”

她朝他俯下身,她那火辣辣的目光始终盯着他,带着不容争辩的浪漫口气低声说道:

“我料想就是这样,璜,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会感情用事。你跟我不一样。我是一个浪漫的小唯物主义者。”

“我不是感情用事——我跟你一样浪漫。根本的问题是,你知道,感情用事的人认为事情会持久——浪漫的人坚定地认为事情不会持久。”(这是艾默里成熟老到的区分。)

“精辟。我要回家了,”她心里难过地说道。“我们跳下草垛,走到路口去。”

他们慢慢地从草垛顶上下来。她不肯让他扶她下来,一边示意叫他走开,一边蜷缩身子动作优美地跳到柔软的泥地上,又就地坐了一会儿,笑她自己。然后她跳将起来,把手伸给他,于是他们踮起脚跟穿过田野,踩着干燥的地面,甩开膀子跳过一个个水洼。似乎每一个水洼都包含了超然的喜悦,因为月亮已经升起,暴风雨已经急速转移到马里兰的西部。在艾里诺的手臂碰到他的时候,他感到他的手发冷,非常害怕他手中握着的无形的画笔会掉落,因为他想象中正在用这支画笔描绘她的动人之处。与她一起走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从眼角注意她——她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她又给人傻乎乎的感觉,多么希望他的命运是永远坐在草垛上,用她的绿眼睛观察生活。那天夜里他的异教徒信仰更加高涨,她的身影像黑乎乎的幽灵在路上消失的时候,田野上传来深沉的歌声,一路上伴着他回家。整个夜晚,夏日的飞蛾在艾默里的窗口飞进飞出;整个夜晚,听到寂静中尤其清晰的声音,透过银白的光,在神秘的梦幻中忽高忽低地响着——他在宁静的黑暗中躺在床上,没有合眼。

九月

艾默里挑中一片草叶,很内行地嚼起来。

“八九月里我从来不恋爱,”他说道。

“那么是什么时候?”

“圣诞节或者复活节。我是一个严格遵守礼拜仪式的人。”

“复活节!”她翘起她的鼻子。“唔!那是穿上紧身衣的春天!”

“复活节会叫春天乏味,对吗?复活节会扎起辫子,穿上定做的紧身衣。”

“把你的鞋子扎紧,啊,你手脚麻利。

把你双脚的光彩和速度都掩蔽——”

艾里诺轻声引出诗句[206],接着又说了一句:“我看诸圣日前夕是比感恩节更适合秋天的节日。”

“适合多了——圣诞节前夕放在冬天非常好,可是夏天……”

“夏天没有节日,”她说。“我们不可能有夏日之爱。这么多的人曾经尝试过夏日之爱,所以这个名称都已经无人不知。夏日不过是春天没有兑现的诺言,是冒充我四月里梦寐以求的和煦夜晚的骗子。它是没有生息的悲苦人生季节……它没有节日。”

“有七月四日[207],”艾默里打趣地说道。

“别寻开心!”她说道,目光严厉地扫视他。

“哦,怎样才能让春天的诺言兑现?”

她考虑了一会儿。

“哦,我认为上天可以做到,假如真有上天,”她最后说道,“一个异教的上天——你应该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她前言不搭后语地继续说着。

“为什么?”

“因为你的模样很像照片上的鲁泼特·布鲁克。”

在艾默里认识艾里诺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尽力装扮得有点像鲁泼特·布鲁克。他说的话,他对生活的态度,他对她的态度,他对自己的态度,都是这位已故英国人的文学基调的反映。常常是她坐在草地上,一阵懒洋洋的风吹拂她的短发,她沙哑的声音一首首地诵读,从《格朗切斯特老教区牧师住所》,到《威基基》,无论长短[208]。艾里诺诵读的时候,带着非常强烈的感情。他们在读诗的时候,似乎更加靠近了,不只是精神上,而且是身体上,比她倒在他怀里的时候靠得更近,这是经常发生的,因为他们几乎从一开始就很有点爱上了。然而艾默里现在能爱吗?他始终能够在半个小时里把感情全部暴露,然而即使在他们都沉浸在想象中的时候他也知道,他们谁也不会像他以前那样当真——我猜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求助于布鲁克,求助于斯温伯恩,求助于雪莱的缘故。与这几个诗人结缘是因为他们有可能使一切变得美好与完美,华美而富有想象;他们必须将金色的小触须从他的想象弯曲到她的想象,这样就会取代既不很亲近、又不很像梦的伟大、深厚的爱。

有一首诗他们曾反复吟诵;那就是斯温伯恩的《时光的胜利》[209],其中四行诗句后来一直在他记忆里回响,那是在气候暖和的夜晚,他看见萤火虫在昏暗的树干之间飘忽,听见群蛙在低沉地鼓噪。然后艾里诺似乎从夜幕中走来,站在他身旁,他听见她低沉的声音,带着绒毛鼓捶敲响的声调,一遍遍地重复:

“值得掉下眼泪,花去一个钟点时光,

追忆早已一去不回的煎熬与折磨?

没有果子的外壳而花朵一片空茫,

是以前做的梦、过去做的事还要说?”

两天以后,他们正式相互介绍,他的舅妈对他说了她的家史。拉密利家现在只有两个人:拉密利老先生和他的孙女艾里诺。她在法国与她静不下心来的母亲一起居住,艾默里觉得她与他母亲很相像。母亲去世后,她回到美国,居住在马里兰。她先是到巴尔的摩跟一个单身的叔叔住在一起,就在那里她硬是要十七岁就进入社交圈。她吵闹了一个冬天,三月份来到乡下,因为她与巴尔的摩所有的亲戚都吵翻了,吓得他们一个个都不愿接受。当时一下子聚集了一大帮人,他们在高级豪华小客车里喝鸡尾酒,他们对待长辈,态度随便,傲慢无礼,而沾染浓厚街头习气的艾里诺,把许多依然让人想起圣提摩西女子学校和法明顿女校[210]的无辜者,引入歧途,害得她们表现出流浪者的淘气。她的叔叔是一个更加虚伪的年代里生活态度漫不经心、目空一切的人,他听说了这些事以后大发脾气,艾里诺表面上服帖,心里面依然不服而且很气愤,于是这件事发生以后她就逃避到她爷爷家,而爷爷在乡间蹒跚,已经是风烛残年了。这些都是听说;别的细节是她本人补充的,不过那是后话。

他们常去游泳,艾默里懒洋洋地在水面上漂浮的时候,他脑海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朦胧的肥皂泡世界,太阳照射着风中飘摇的树木。当花儿怒放的月份已经过去,在这季节交替的时候,除了戏水、跳水、静静地坐着,怎么可能还有人会思考、会发愁、会有别的行动。就让岁月流逝吧——悲伤、记忆、痛苦在外面重复出现,而在这里,在他要面对这些悲痛之前,他想再一次随波逐流,享受一回年轻。

有时候,艾默里心中愤愤不平,生活原先走的是一条前景辽阔的平坦大道,风景多姿多彩,现在竟然出现了一系列瞬息变化、毫不相干的场景——两年的血汗,罗莎琳激发的那种突然、荒唐的做父亲的本能;与艾里诺在一起的这个秋天一半是感官的、一半是神经质的表现特点。他觉得,要把这些很难处理的奇怪照片都贴到他人生的剪贴本上,需要全身心投入,远不是他能做到的。这就像出席一个筵宴,他在席间坐上他青年时代的这半个小时,却要享受遍人间的美食佳肴。

隐隐约约中他答应自己要抽出时间把所有这一切都结合在一起。连续几个月,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时而被爱与陶醉的急流卷走,时而又被冲入浪底,而在身处浪底的时候,他并没有思想的愿望,只等着被抛上浪尖,再次被卷走。

“令人失望、垂死的秋天和我们的爱情——两者相处得多么融洽!”有一天他们湿淋淋地躺在河边,艾里诺伤心地说道。

“我们两颗心的小阳春——”他说到这里止住了。

“说给我听听,”她终于问道,“她的肤色是浅还是深?”

“浅。”

“她比我还要漂亮吗?”

“我不知道,”艾默里给了一个简短的回答。

一天夜里他们在散步,这时月亮升起来,把园子照得一片金黄,艾默里和艾里诺仿佛来到仙境,他们两个就是淡淡的幻影,怀着奇特的精灵的恋爱情绪,体现了永恒的美。然后他们从月光下来到挂满葡萄藤蔓的塔形支架的黑暗里,葡萄架下的香气令人感到悲哀,简直能发出乐音来。

“点一根火柴,”她轻声道。“我想看见你。”

嚓!闪亮了!

夜和结了瘢痕的树就像舞台上的布景,跟艾里诺一起来到这里,朦朦胧胧,虚无飘渺,这情景似乎颇有点奇怪而熟悉。艾默里心想只有过去才显得奇怪而难以置信。火柴灭了。

“漆黑一片。”

“现在我们只是声音而已,”艾里诺低声嘟哝,“寂寞的声音而已。再点一根。”

“已经是最后一根了。”

蓦地他把她拥在怀里。

“你是我的——你知道你是我的!”他发狂地说道……月光透过弯弯曲曲的葡萄藤泻下来,在倾听……萤火虫在倾听他们的低语,仿佛要博得他们灿烂的眸子送来的他的一瞥。

夏的终结

“草地上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风在吹……隐蔽的湖泊里的水,像镜子一样,面对着满月,将金色的象征嵌在冷冰冰的湖面上,”艾里诺对着枝桠伸向夜空的树林说道。“这里是否非常怪异令人害怕?假如你能稳住马的前蹄,我们就穿过林子去寻找隐蔽的湖泊。”

“这是去搜索,你会碰上魔鬼的,”他反对道,“我对马很不熟悉,不会在漆黑的夜里骑马。”

“别说了,你这个大傻瓜,”她轻声说出不相关的话,并且俯身用马鞭慢慢地在他身上拍打。“你可以把老马拴在我们家马厩里,我明天再牵过来。”

“可是我舅舅明天早晨七点要用这匹老马送我到车站去。”

“别扫兴——记住,你这人很容易摇摆不定,如果摇摆不定你就做不了照耀我人生的明灯。”

艾默里把马调头到她身旁,他身子伸过来,抓住她的手。

“说我就是明灯——快点,要不然我就把你拉过来,叫你骑在我身后。”

她抬头微笑,兴奋地摇头。

“哦,走哇!——要不就别走了!为什么所有高兴的事都这么让人难受,就像打仗,就像探险,就像在加拿大滑雪?还有,我们是要去登哈帕尔山。我看我们计划是要在五点左右登山。”

“你这小淘气,”艾默里气愤地嘟哝。“你是要我整夜不睡,明天一整天就像一个外来移民一样倒在火车上睡觉,一路睡到纽约。”

“别说话!那边路上有人过来——我们快走!呜—呜!”随着一声让黑夜赶路的旅行者一身寒战的喊叫,她调过马头进入林子,于是艾默里慢慢地在后边跟着,就像他三个星期来整天跟着她一样。

夏日已经过去了,但是他这些日子里都在注意观察艾里诺,她就像一个优美、机灵的曼弗莱德,一面陶醉于喜怒无常的十几岁少女的矫揉造作,一面为她自己修建理智和想象的金字塔,他们还在餐桌上作诗。

一百个快乐的六月之前,当虚荣吻了虚荣,他气喘吁吁地注视着她,正如所有人可能都知道的,他把她的眼睛与生死联系在一起:

“我要通过时间拯救我的爱!”他说道……然而美人随着他的吐气消失了,她也与她的恋人们一起死去……

——永远是他的聪颖而不是她的眸子,永远是他的技艺而不是她的秀发:

“谁会学会诗句里的技巧,在他的十四行诗前聪明地停下来”……因此我的全部话语不管有多么正确,都会把你唱到第一千个六月,而没有一个人知道你曾经做过一个午后的美人。

有一天他这样写道,他在思索我们对于《十四行诗的黑肤女子》[211]是多么冷淡,并没有如大诗人所希望的那样记住她,我们心里记得的是多么少。因为,那女子应该活着,这一定是莎士比亚所渴望的,他竟然能用非凡的绝望来写……现在我们已经对她没有真正的关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倘若他关注得更多的是诗本身,而不是诗中写的女子,十四行诗就只能是平淡无奇、模仿性的语句,二十年以后就不会有人读了……

这是艾默里见艾里诺的最后一个夜晚。他第二天早晨就要离开,他们都同意趁着冰冷的月光来一个骑马远行告别仪式。她想要说话,她说道——也许这是她人生最后一次能够表现得富有理性(她的意思是摆出舒适的姿势)。就这样他们骑马走进了林子,半个小时过去了,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一根讨厌的树枝挡住她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妈的!”——那是任何别的女孩子说不出来的一声细语。然后他们牵着跑累了的马,开始登哈帕尔山。

“天哪!这儿多么寂静!”艾里诺低声道,“比林子里荒凉得多了。”

“我不喜欢林子,”艾默里说道,浑身战栗。“夜间任何树叶,任何灌木丛,都不喜欢。到了这里感觉非常开阔,让人精神放松。”

“绵延的山,绵延的坡。”

“冰冷的月亮在山坡上泻下月光。”

“你和我,最后也最重要。”

那一夜一片寂静——他们上山一直走到悬崖边的这条笔直的路,任何时候都不会印下多少足迹。只有偶尔一见的黑人小木屋,在遍洒岩脊的月光下是一抹银灰色,堵截了长长的光秃秃的地面;小屋后面是林子黑黝黝的边缘,颇像白蛋糕上裱的深色的霜,前方就是明显、高出林子的地平线。空气冷多了——冷得寒气逼人,驱走了他们心目中的一个个温暖的夜。

“夏天已经过去了,”艾里诺轻声道。“听马蹄的声音。‘嗒—嗒—嗒—嗒。’你有没有头脑发热,把一切声音都细分,变成嗒—嗒—嗒的声音,直至你可以发誓永恒细分成许许多多的嗒嗒声?我就有这样的感觉——老马就是这样走路的……我觉得这就是马与钟跟我们的区别。人要是嗒嗒嗒的走路就会发疯了。”

风吹得更大了,艾里诺裹紧披风,打了一个寒噤。

“你觉得很冷吗?”艾默里问道。

“不冷,我是在想我自己——我自己阴暗的内心,真正的自己,与生俱来的诚实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罪过,从而使我从心怀恶意的罪过中解脱出来。”

他们骑着马到了接近悬崖的地方,艾默里望着下面。只见一百英尺深的山沟下面山坡与地面相接,一条黑乎乎的山涧构成鲜明的一条线,之间是湍急的流水细碎的闪烁点。

“堕落,堕落的旧世界,”艾里诺突然脱口说出一句,“而最可怜的人是我——啊,为什么我是一个女孩子?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傻——?看看你;你比我傻多了,不是很傻,而是有点傻,可是你可以到处乱跑,厌烦了就换一个地方再到处跑,你可以玩弄女孩子而不用担心卷入情感纠纷,你做什么事都是正确的——可是我呢,有什么都能做的聪明才智,却要困在未来婚姻的沉船上。要是我生在一百年前,那也就罢了,可是现在我面前有什么——我只好嫁人,那是毋庸置疑的。嫁谁?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我都太聪明了,可是我只好迁就他们的水平,为了要得到他们的关爱,让他们来管束我的聪明才智。年复一年过去我若不出嫁,想嫁一个优秀男人的机会就越来越小。充其量我可以在一两个城市里挑选,当然我非得嫁进一个殷实人家。”

“听着,”她又俯身靠近,“我喜欢聪明的男人,喜欢漂亮的男人,不过当然谁也不会像我这样在乎人品。哦,五十个人中只有一个懂一点什么叫作性。我知道一点弗洛伊德等人的学说,可是,很糟糕,世界上每一丁点真正的爱,百分之九十九是强烈的情欲,还有一点儿就是嫉妒。”她突然说了一大堆话,又突然打住。

“当然,你说得对,”艾默里表示赞同。“很令人讨厌的强大力量,才是推动万物运作的机制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就像一个让你看到了他的表演手段的演员!等一下,我要想出一个表达……”

他停下来,想找一个比喻。他们已经绕过了悬崖,正沿着离左边五十英尺的路走。

“你看,每一个人都要有一件披风裹着自己。才华出众的人中的平庸者,即柏拉图说的二流的人,用的是被守旧情感稀释的浪漫主义的骑士品质残渣——而把自己看作是知识分子的我们,假装这是我们的另一面,与我们的才华毫不相干,而把它遮掩起来;我们装作明白这一点,这样才真正避免受到伤害。但是,问题是性就在我们纯粹的空想中,非常贴近,我们的视觉都被模糊了……我现在可以吻你并且愿意……”他在马鞍上朝她欠下身,但是她让开了。

“我不能——我现在不能吻你——我更加敏感。”

“那就是说你更傻,”他很没有耐心地说道。“习俗不能帮你抵御性,聪明才智也帮不了忙……”

“那什么帮得了?”她激动地说道。“是罗马天主教会,还是孔夫子的箴言?”

艾默里听到这话抬起头来,大吃了一惊。

“那是你的灵丹妙药,对吗?”她大声道。“哦,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个伪君子。成百上千的神甫教堕落的意大利人和不识字的爱尔兰人悔恨不已,因为他们说了许多第六戒和第九戒[212]的蠢话。这些都是掩盖真相的外衣,感情、精神胭脂、灵丹妙药,都是。我告诉你,上帝是不存在的,甚至也不存在绝对抽象的善;因此所有这些就必须由个人去为个人解决,像我这样额头高而白皙的人,而你呢,你学究气太重,是不会承认的。”她放下手中的缰绳,朝着天上的星星挥舞她的小拳头。

“假如有上帝存在,就让他来惩罚我——惩罚我吧!”

“又是在仿效无神论者的说法来谈论上帝,”艾默里尖锐地说道。他的唯物主义始终是一件稀薄的外衣,而现在已经被艾里诺的一番亵渎的言词撕成了碎片……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也正因为她知道,他被激怒了。

“就像大多数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信念的知识分子一样,”他语气冷漠地接着说,“像拿破仑和王尔德以及你们这一类人一样,你们到了临终的时候会大声呼喊要把神甫叫来。”

艾里诺突然把马勒住,他在她旁边也拉紧缰绳。

“我会吗?”她的语气非常奇怪,他感到惊恐。“我会吗?看好了!我要飞跃悬崖!”他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已经调转马头,非常危险地朝高原尽头冲去。

他掉转方向在她后面追,他全身像冰一样冷,他的神经都在乒乓作响。这时已经无法阻止了。乌云掩盖了月亮,她的马会瞎闯。然后到了离悬崖边大约十英尺的地方,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她已经被甩到一旁——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最后倒在离悬崖五英尺远的一丛灌木上。马随着一声纷乱紧张的嘶叫,摔下悬崖。他立即跑到艾里诺身边,看见她睁着两只眼睛。

“艾里诺!”他大声叫道。

她没有回答,不过动了一下嘴唇,突然热泪盈眶。

“艾里诺,你摔伤没有?”

“没有;我看没有,”她无力地说道,接着便哭起来。

“我的马是不是摔死了?”

“上帝呀——摔死了!”

“啊!”她号啕大哭。“我还以为已经跳过去了。我不知道——”

他扶着她慢慢站起来,并且把她扶着爬上了他的马鞍。就这样他们开始踏上回家的路;艾默里牵着马,她趴在马鞍上,痛苦地哭泣。

“我真是头脑发疯了,”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以前也曾有两回像这样。我十二岁的时候妈妈发——发疯了——满口胡言乱语。我们那时候在维也纳——”

回家的路上,她吞吞吐吐地说着自己的身世,艾默里的爱跟着月亮慢慢地消逝了。在她的家门口,他们出于习惯才开始亲吻告别,但是她不能投入他的怀抱,他们也没有像以前要见到她的时候那样用心。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相互之间只有恨,只有痛苦和伤心。但是,正如艾默里在艾里诺身上爱的是他自己,他现在恨的也只是一面镜子而已。他们的装腔作势在泛白的黎明时分就像碎玻璃一样洒落。星星早已经消失了,留下的唯有一阵阵轻轻呼啸的风,以及阵风停息时的寂静……然而赤裸的灵魂永远是可鄙的,不多久他就转身回家,迎接太阳带来的新的光明。

艾里诺几年以后寄给艾默里的一首诗

“此时,大地的女儿,听流水的淙淙,

仿流水的美妙,驮着轻盈的日光,

拥抱白昼如嬉笑的小女欢乐轻松……

此时我们的私语无人偷听,不怕夜的来访。

我们踽踽而行……我们是辉煌还是意兴阑珊,

在这长发披肩的美好仲夏?

我们所爱的树影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图案,

像挂毯,神秘,黯淡,令人惊讶。

那是白昼……黑夜呈现的又是一番景象,

惨白犹在梦中是隐隐约约憧憧树影——

星星鬼影摩肩接踵搜寻曾经失落的辉煌,

在悲风吹拂下窃窃私语诉说安宁,

诉说旧日消逝的信念被白昼彻底摧毁,

青春廉价换来了月光的欣喜;

那是我们所经历的渴望和举足轻重的语汇

那是我们支付高利贷者六月的恩义。

此时,深受梦境的困扰,在清清的河边,

流水没有让人想起我们不必知道的过去,

倘若只是日光而听不见小溪低语喃喃,

似乎我们还在一起……我也曾把爱倾诉……

夏日已经结束,最后的夜晚还有什么魅力,

竟吸引我们又回到变幻的林中空地的家?

黑暗中大片红花草那是什么在窥视?

上帝呀!……待到你在梦中起身……受了很大惊吓……

唉……我们已经走过了……我们已见证可怕阴森。

令人好奇的铁块来自划过天空落下的陨星;

大地的女儿不知疲倦还是躺倒在小河边,疲惫万分,

靠着这个猜不透心思又丑又蠢的孩子是我这个人精……

惧怕是我们追溯到了安全之女的回音;

现在我们已经是有脸也有声……不久就要退化

在淙淙流水声中低声诉说爱心……

青春廉价换来了月光的潇洒。”

艾默里寄给艾里诺一首他称为“夏日风暴”的诗

“无力的风,歌声渐弱,落叶潇潇,

无力的风,远处笑声渐弱……

哗哗的雨声和田野上的喊叫……

我们吹散的乌云在头顶匆匆消失,

飘向太阳,带着几朵黑云,

一起飘走。一只白鸽的影子

落在鸽棚上,树木也像长了翅膀;

山谷里透过哭泣的大树

黑压压风雨在肆虐;满眼疯狂

新鲜空气带来了大海的凄苦

还有细长的雷声……

而我依然耐心……

等待薄雾弥漫,天色墨黑的大雨——

更大的风要推翻命运帷幕的降临,

更巧的风要把她的头发抚弄;

而他们屡屡

伤害我、教训我、空气沉重

压迫我,大风我承受了,还有风暴。

有一个夏日雨水稀少热烘烘;

有一个季节热风频吹心烦躁……

而此时你雾蒙蒙中走过我身边……头发凌乱

被雨水冲刷,湿润的双唇又翘起,

那是轻狂的嘲弄,那是绝望将你暗算,

这就是为何先前见到你显得老气;

你在大雨倾注前像阴魂一样游荡,

手抓无梗的花儿,在田间飘游,

还带着你旧日的希望、枯叶还有情殇——

像梦一样黯淡,往昔时光欲说又休

(窃窃私语会潜入浓重的黑暗中……

喧闹声将会在树梢头停歇)

黑夜降临

在她湿淋淋的胸口撕扯白日溅污的衣裙,

偷偷从雨水蒙蒙的山坡溜走,泪眼晶莹,

用她的头发掩盖怪异的绿眼……

爱暮色的浓重……爱事后的晶莹闪烁;

大树寂然无声直至树梢头……平静黯然……

无力的风,远处笑声渐弱……”

第四节 鄙视一切的牺牲

大西洋城。白天将尽,艾默里在海滨木板人行道上踱着步子,在永不停息、此起彼伏的汹涌海浪声中,心情变得宁静,闻到了咸味的海风带来的近乎令人忧伤的气味。他觉得,大海比背信弃义的陆地更珍惜它的记忆。大海似乎依然低声细语地讲解着在海洋世界撑起渡鸦图形的旗子,劈风斩浪的古代斯堪的纳维亚囚犯战船,低声细语地讲解着文明的灰色堡垒,不列颠无畏级战舰,在一个昏暗的七月,开足马力,冲破迷雾,驶入北海。

“哦——艾默里·布莱恩!”

艾默里望着脚下的马路。一辆低矮的赛车已经停下来,一张熟悉、快活的脸从驾驶座伸出来。

“快下来呀,傻瓜!”亚历克大声喊道。

艾默里招呼了一声,走下一排木头台阶,来到车前。他和亚历克不间断地见面,但是他们两人中间始终横着罗莎琳这个障碍。他为此感到难受;他不喜欢失去亚历克。

“布莱恩先生,这是沃特逊小姐,威恩小姐,这是塔利先生。”

“你们好!”

“艾默里,”亚历克兴高采烈地说道,“你进来吧,我带你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让你喝一点波旁威士忌。”

艾默里在犹豫。

“倒是个好主意。”

“进来吧——挪一挪,吉尔,艾默里会很感谢你的。”

艾默里挤到后排座位,在一个服饰华丽、嘴唇鲜红的金发女郎身边坐下。

“你好,我叫达格·费尔邦克斯,”她轻浮地说道。“你散步是锻炼身体还是在找什么人哪?”

“我是在数有几个海浪,”艾默里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喜欢统计学。”

“别开玩笑了,达格。”

车子开到一条不常有人去的后街,亚历克在浓重的阴影里停了下来。

“这几天那么寒冷你在这儿做些什么,艾默里?”他问道,一边从毛皮地毯下面取出一大瓶波旁威士忌。

艾默里避而不答。其实,他到海滨来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

“你还记得我们大二时候的那个聚会吗?”他反问。

“问我?我们在阿什伯里花园睡在亭子里——”

“天哪,亚历克!真难想象杰西,迪克,还有凯里,三个人都不在了。”

亚历克一阵寒战。

“不要说了。我想起那些阴沉的秋天日子,就觉得意志消沉。”

吉尔似乎也同意。

“达格似乎这会儿不知怎么也有点郁闷,”她插话道。“告诉他多喝点——如今这个年月很少有。”

“我真想问你的是,艾默里,你在哪里——”

“噢,纽约,我看——”

“我是说今天夜里,我这样问是因为假如你还没有睡的地方,你还是帮我一个忙吧。”

“很乐意。”

“是这样,我和塔利在莱尼埃饭店订了两个房间,当中是一个浴室,他呢,要回纽约去。我也不想再搬地方。我的问题是,你愿意来住另一个房间吗?”

艾默里愿意,倘若他即刻就可以进房间。

“钥匙你到办公室去拿;房间是用我的名字订的。”

艾默里不想多动,也不想再假装,于是就从车里出来,又到木板人行道上散步,然后走回饭店。

他又身处漩涡之中,一个又深又凝滞的漩涡中,一点都没有工作和写作的欲望,也不想爱、不想放荡。他平生第一次很希望死神来袭击他这一代人,浇灭他们委琐的狂热、争斗和欢腾。把这一次他来海滨寻访所感觉到的寂寞,与四年前的热闹、欢乐的结伴出行作一个对照,他的青春活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见踪影。他当时人生的最平常之事是倒头酣睡,他浑身对于美的意识,一切欲望,都已经逝去,而这一切逝去以后留下的缺口已经填上了他的幻灭带来的百无聊赖。

“要留住男人,女人必须要抓住男人的最大弱点。[213]”这句话是他在大多数情绪最糟糕的夜晚考虑的中心问题,今天夜里他觉得也一样会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他头脑里已经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的种种方面。不知疲倦的激情,强烈的嫉妒,支配与征服的渴望——他对罗莎琳的全部的爱现在只剩下这些感觉了;留给他的所有这些感觉是对他失去青春活力的惩罚——爱情欢乐薄糖衣里包裹着的苦涩。

到了房间里他脱去衣服,坐在打开的窗口边的扶手椅上,用毯子裹着身体来抵御十月的寒气,他开始打起瞌睡来。

他记起了几个月前读的一首诗:

“啊忠贞不渝的人哪,你为我劳累经年,

我却漂泊大海把青春等闲虚度——”

然而他意识不到光阴的虚度,意识不到目前的希望里也隐含着虚度光阴之意。他只觉得生活把他抛弃了。

“罗莎琳!罗莎琳!”他把这些词语轻轻地倾吐到逐渐加深的暮色中,直至她似乎弥漫了整个房间;潮湿而带着咸味的海风湿润了他的头发,一轮圆月嵌在空中,把帘幕照得影影绰绰。他睡着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周围也很安静。裹在身上的毯子已经从肩头滑落,他摸了一下手臂,觉得又湿又冷。

然后,他听见一阵紧张的窃窃私语,离他不过十英尺远。

他也紧张起来。

“别发出声音!”那是亚历克的声音。“吉尔——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很低、很害怕的声音。他们在浴室里。

然后,他听到外面走廊里有个地方传来很响亮的声音。那是男人含含糊糊的说话声,接着是重复的低低的敲门声。艾默里甩开毯子,走到靠近浴室门的地方。

“哎呀!”又是女孩子的声音。“你不可以弄到外面来的。”

“嘘嘘!”

突然,艾默里客厅的门上响起一阵急促持续的敲击声,与此同时,亚历克从浴室里走出来,后面跟着嘴唇鲜红的姑娘。他们两个人都穿着睡衣。

“艾默里!”一个焦虑的、悄悄的说话声。

“怎么回事?”

“饭店的私家侦探。上帝呀,艾默里——他们只是在找一件可以供他们演习一下的案子——”

“哦,还是让他们进来吧。”

“你不明白。他们可以用曼恩法案[214]的名义把我抓起来。”

姑娘在他后面慢慢地跟着,黑暗中她样子显得很可怜,很令人同情。

艾默里想迅速想出对策。

“你要大声喧嚷,把他们引到你的房间里去,”他焦急地建议,“我就从这个门把她带出去。”

“不过他们这里也有人。他们会守住这个门。”

“你就不能报一个假名吗?”

“不可能了。我是用自己的名字登记的;而且他们还会根据汽车牌照查线索。”

“就说你们已经结婚了。”

“吉尔说饭店的私家侦探有一个认识她。”

姑娘已经偷偷朝床走去,并且爬到床上;她躺下来,可怜地听着敲门声渐渐从小变大。接着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非常气愤,是命令的口气:

“开门,再不开我们就要撞门了!”

在喊声停下来的那一刻寂静中,艾默里领悟到这个房间里除了人还有别的东西……蜷缩在床上的那个人的头顶和四周笼罩着一种气氛,像漏进房间的月光一样的游丝,颜色像走了味的淡淡的葡萄酒,然而恐怖的气氛已经在四处弥漫,笼罩了他们三个人……在窗口,在飘动的窗帘之间还弥漫了别的东西,没有固定的形状,很难分清楚,然而很奇怪又很熟悉……与此同时,两个大盒子并排出现在艾默里的眼前;这些都是发生在他的脑海里,而实际的时间占据了不到十秒钟。

在他心中明亮地闪耀的第一个意识是牺牲的明显的客观性——他认识到我们所谓的爱与恨,奖与惩,其实与牺牲都没有丝毫关系,就像今天是几月几日一样没有关系。他迅速想起了在大学读书时听到的一则关于牺牲的故事;有一个人在考试的时候作弊;他的一个同寝室的人一时冲动揽下了全部责任——由于作弊行为的可耻,这个无辜者的整个未来似乎都笼罩在悔恨与失败中,而更令人伤心的是,实际的作弊者并不知感恩。他最后因羞愧而自杀——几年之后真相大白。当时这件事让艾默里感到既困惑又难受不安。现在他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那就是,牺牲换不来自由。它就像是一个选举的大办公室,它就像权力的继承——在某个时候对某些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奢侈,附带的并非保证而是责任,并非安全而是极大的风险。单是它的动力就可以把他拖向毁灭——随着拖向毁灭的感情之波的消失,掀起这波浪的人永远被抛弃在绝望的孤岛上,孤苦伶仃。

……艾默里知道今后亚历克会暗暗恨他,恨他为别人做了这么多事。……

……所有这一切就像一幅打开的画卷扔在他的面前,而与他毫不相干、同时又在注视他的是那两股力量,屏息倾听:弥漫于姑娘头顶和四周的游丝般的氛围以及窗口的熟识的东西。

牺牲究其本质是傲慢的,客观的;牺牲应该永远是鄙视一切的。

不要为我哭泣,为你们的儿女去哭吧。[215]

不管怎样——艾默里心里想——上帝会这样对我说的。

艾默里感到突然袭来的一阵喜悦,然后床上方的气氛,仿佛像电影里的一张脸一样,渐渐暗下来,最后消失;窗口富有活力的影子他几乎可以叫得出名字,此时停留了一瞬间,然后一阵风似乎迅速把它吹出了房间。他捏紧拳头,即刻感到一阵无比的兴奋,强烈的喜悦……到了十秒钟的时间……

“照我说的办,亚历克——照我说的办。你明白吗?”

亚历克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脸上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

“你有爸妈,”艾默里慢慢说道。“你有父母,你不可以卷到这种事里,这是很要紧的。你听见我的话吗?”他又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你听见我的话吗?”

“听见了。”说话的声音很不自然,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艾默里的双眼。

“亚历克,你就在这里躺下。要是有人进来你就装出喝醉酒的样子。你就照我说的办——要是你不照办我兴许会宰了你。”

他们又面对面地看了一眼。于是,艾默里脚步轻快地走到梳妆台前,然后拿起他的简装本书,急忙向姑娘招手。他只听见亚历克说的一个字,听起来像“监狱”,接着他和吉尔就进了浴室,关上门并且插上插销。

“你在这里是跟我呆在一起,”他口气严厉地说道。“你整个晚上都和我呆在一起。”

她点点头,憋住嗓子叫了一声。

一会儿以后,他把另一扇门打开,进来了三个人。门一开立即就有强烈的电灯光照进来,他站在那里只是不停地眨眼。

“你玩弄的手法也太危险点儿了,年轻人!”

艾默里哈哈笑。

“怎么样?”

三个人中的头头带着命令的神情朝一个身材魁梧、穿格子布衣服的人点了点头。

“行了,奥尔逊。”

“明白,奥梅先生,”奥尔逊点头说。另两个人用好奇的目光朝他们的对象看了一眼,然后走出房间,气呼呼地把房门关上。

那个身材魁梧的人目光鄙夷地打量着艾默里。

“你没有听说过曼恩法案吗?跟她一块儿南下跑到这儿来,”他用大拇指朝姑娘指了指,“你的车子用的是纽约牌照——到这样的饭店里来。”他摇着头,意思是说他为艾默里尽过力,但是现在帮不上忙了。

“哦,”艾默里焦急地说,“你要我们怎么做?”

“穿好衣服,快点——叫你朋友别这样大声嚷嚷。”吉尔在床上哽咽着抽泣,但听到这几句话后绷起脸,抽泣也消停了,然后她抓起衣服朝浴室走去。艾默里在穿亚历克内衣的时候,发现亚历克对眼前这个情景的态度很是滑稽。那个身材魁梧的人流露出的愤愤不平的好意让他觉得真想笑。

“这儿还有别的人吗?”奥尔逊问道,一边显出目光尖锐、像在搜索的样子。

“订这个房间的人,”艾默里随口说了一句。“不过他已经喝得烂醉。从六点钟一直睡到现在。”

“我过会儿去看看。”

“你们怎么发现的?”艾默里好奇地问道。

“前台值夜班的人看到你们带着这个女人上楼的。”

艾默里点头;吉尔重又从浴室出来,即使穿得不很整齐,也算穿得规规矩矩了。

“现在这样吧,”奥尔逊拿出一个本子说道,“我要记下你们的真实姓名——不要用什么约翰·史密斯或者玛丽·布朗来糊弄人。”

“等一等,”艾默里轻声说。“那边那个瘪三就算了。我们也不就是被逮着了,就这么一回事。”

奥尔逊瞪着眼睛。

“叫什么?”他厉声道。

艾默里说了他的姓名和纽约的地址。

“女的呢?”

“吉尔小姐——”

“咄,”奥尔逊气呼呼地说道,“省省了,别跟我来小孩子的把戏。叫什么?萨拉·默菲?米妮·杰克逊?”

“啊,天哪!”姑娘双手遮住淌着泪水的脸大声说道。“我不想让我妈妈知道。我不想让我妈妈知道。”

“快说!”

“别嚷了!”艾默里朝奥尔逊大叫。

一阵停顿。

“斯黛拉·罗宾逊,”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来。“新罕布什尔州腊格威,存局候领。”

奥尔逊“啪”的一声合上小本子,心情沉重地看着他们俩。

“按理说饭店可以把这些证据移交警方,交给他们那你就要进监狱,就要进监狱,你由于不道德的目的把姑娘从一个州带到另一个州”——他停下来让他们把他说的话的权威性听进去。“不过呢——饭店准备把你放了。”

“那么这事不用登报了,”吉尔拼命叫道。“放了我们!嗬!”

艾默里一身轻松。他明白他平安无事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体味到他本来会遭受多大的麻烦。

“不过,”奥尔逊继续说道,“饭店之间有一个保护性的联盟关系。这种事太多了,我们跟报纸说好了,你就免费曝光一下。饭店的名字不会提,就一行字说你在大西洋城犯了点事。明白吗?”

“我明白。”

“你算是宽大处理了——太宽大了——不过——”

“快呀,”艾默里轻松活泼地说道。“我们快走吧。我们用不着讲究告别演说。”

奥尔逊从浴室穿过,又朝静静躺着的亚历克瞄了一眼。然后他熄了灯,示意他们跟着他。他们进电梯的时候艾默里考虑是否要来一个虚张声势的举动——但是终于没有表现出来。他伸手在奥尔逊的手臂上碰了一下。

“能否请你把帽子摘了?电梯里有女士。”

奥尔逊慢慢摘下帽子。在大堂通明的灯光下他们经历了非常尴尬的两分钟,只见值夜班的前台接待员和几个晚到的客人好奇地盯着他们看;衣着显眼的姑娘低着头,英俊的少年下巴抬高几度;结论是显而易见的。接着到了户外是一股寒气——外面在第一缕曙光中带咸味的海风更加新鲜,更加浓烈。

“你们可以叫一辆出租车,溜之大吉,”奥尔逊说道,手指着模模糊糊的两辆汽车,车里的驾驶员兴许睡着了。

“再见,”奥尔逊说道。他提示性地把手伸进口袋里,但是艾默里鼻子嗯了一声,拉住姑娘的手,转身就走。

“你叫驾驶员开到哪里呀?”他们在光线黯淡的马路上急驰的时候她问道。

“火车站。”

“要是那人写信给我妈妈——”

“他不会写的。这事谁也不会知道——除了我们的朋友和我们的敌人之外。”

海面上天已经破晓。

“天变蓝了,”她说。

“很蓝,”艾默里审慎地表示赞同,接着又想起别的事,“差不多是用早餐的时间了——你想不想吃点东西?”

“吃东西——”她欢乐地笑着说,“就是因为吃东西才破坏了聚会。大约两点的时候我们订了一顿大餐,要他门送到房间里来。亚历克没有给服务员小费,所以我猜想这狗东西去告发了。”

吉尔低落的情绪不见了,似乎比夜消失得还要快。“我告诉你,”她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想要组织那样的聚会的时候,千万别碰酒,你如果想要保持相互之间的一团和气,千万别呆在房间里。”

“我会记着的。”

他突然敲了敲窗玻璃,车子在一家通宵营业的餐馆前停了下来。

“亚历克是你很好的朋友吗?”吉尔这样问道,他们在餐馆里的高凳子上坐定,并且将两个胳膊肘支在泛黄的柜台上。

“曾经是。他可能不想再做我的好朋友了——为什么不想我从来没有弄明白过。”

“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你真傻。他就那么要紧吗?好像他比你自己还要紧似的?”

艾默里大笑起来。

“那还要再看了,”他答道。“问题就在这里。”

几根支柱的倒塌

回纽约两天之后,艾默里在一份报纸上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消息——十几行字,向可能会关心这件事的人宣布,艾默里·布莱恩先生,“他自己说的家庭住址”是,如此等等,由于在大西洋城一家饭店他自己的客房里招待一名并非他太太的女士,现已经被请出了该饭店。

接着他大吃一惊,而且他的手指也在颤抖,因为就在这一消息的上方还有很长一段话,起首语是这样的:

“兹有里兰·R·康尼奇夫妇在此郑重宣布,小女罗莎琳,与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的J·道森·莱德先生订婚——”

他放下报纸,瘫倒在床上,胸口有惊恐和下沉的感觉。他已经失去她了,明明白白,最终失去了。直到现在他内心深处一直几乎是无意识地抱着希望,总有一天她会需要他的,会来找他的,向他哭诉那是一场误会,她的心只因给他造成了痛苦而煎熬。即使是想要得到她的忧郁的奢望,他再也找不到了——决不会是这个罗莎琳,更加冷酷,更加年老——也不会是他跨入四十岁的中年想象中的任何憔悴、疲惫的女人——艾默里想要得到的是她的青春,是她身心的新鲜光彩,是她现在已永远牺牲的东西。就他而言,年轻的罗莎琳已经死亡。

一天以后,他收到一封芝加哥巴顿先生的来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简明扼要地说明,鉴于另有三家电车公司已经落入破产管理人的手中,他目前已经不可能再收到汇款了。最后,在一个晕眩的星期天的夜晚,一份电报告知他达西大人五天前在费城突然死亡的噩耗。

这时候他才明白,在大西洋城他在客房窗帘之间看到的是什么。

第五节 自负者成了一个重要人物

“昏昏然我睡得深沉

旧时欲望,曾受压抑,

大叫一声复苏回生,

朦胧中黑暗破门消逝;

为了寻求共同信条

我再寻找自信的白昼……

然而旧的单调未消:

雨中大道不见尽头。

啊,但愿我再起来!但愿

让旧酒燥热全退去,

迎接新的早晨新的天,

美丽塔楼,鳞次栉比;

每一个蜃景空中妖娆

是象征,梦幻不再有……

然而旧的单调未消:

雨中大道不见尽头。”

艾默里站在一家剧院的玻璃吊门下,看着最初很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往下落,然后在人行道上漾开来,变成黑乎乎的污渍。空气变得灰蒙蒙,而且混浊;有一盏孤零零的灯突然亮起来,照见了马路对面一扇窗子的轮廓;接着又亮起一盏灯;然后上百盏灯跳跃着亮起来,映入人们的视线。在他的脚底下,宛如钉了密密麻麻铁钉的天光变黄了;马路上出租车车灯的强光照射在已经变黑的路面上。不合人意的十一月的雨故意作对似的偷走了一天的最后时刻,典当给了古老的收赃人,黑夜。

他身后的剧院里的寂静,被奇怪的“啪”的一声响打破了,接着是人们站起来时的轰隆声和许多人同时说话的喧哗声。日场电影散场了。

他退到边上,几乎站到了雨中,给拥挤的人群让开路。一个小男孩冲出门来,嗅着潮湿、新鲜的空气,然后把他的大衣领子竖起来;有三四对人急匆匆地出来;然后又有三五成群的人们走出来,他们走出剧院的时候无一例外地眼睛先是看一看被雨落湿的地面,然后看一看空中下着的雨,最后看一看阴沉的天空;最后走出剧院的是悠闲地踱着步、前呼后拥的人群,浓烈的气味使他感到压抑,那是男人身上的烟草味和女人身上不新鲜的扑粉的恶臭混和的气味。在这一群前呼后拥的人流的后面,又是三五成群走出来的人们;是五六个人;一个拄着丁字形拐杖的男人;最后剧院里传来翻椅背时发出的乒乒乓乓的声响,这说明剧院的引座员正在忙碌。

纽约似乎并没有苏醒,只不过是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罢了。脸色苍白的男人们匆匆来去,都把大衣领子夹紧;一大群疲惫而又叽叽喳喳的姑娘从百货公司涌出来,一边发出尖叫声,一边三个人一起钻在一把雨伞下面;一小队齐步走的警察走过,他们令人惊讶地披着油布雨衣的披风。

下雨给了艾默里一个冷漠的感觉,口袋无钱的城市生活无数令人不快的表现一个接着一个随时都会让他碰上。地铁里拥挤不堪、充满臭气——车厢广告闯入视线,朝你撇眼,就像讨厌的人硬拉住你把事情从头再说一遍;令人心烦地担心,不知别人有没有靠在你身上;一个男人不愿意把位子让给一个女人坐,为不让座位而讨厌她;女人也为不让座位给她而恨他;从最坏的方面来看,那就是吐气、人身体上的旧衣服和人们吃的食物散发的气味恶劣地时隐时现——从乐观的方面来看,也不过就是人——太暴躁或者太冷漠,太疲倦,太担忧。

他心里想象着这些人居住的房间——他们房间里已经起壳的墙纸上的图案是绿和黄的背景里画了沉重、不断重复的向日葵,屋子里放着马口铁的浴盆,门厅阴暗,屋子后面是没有绿树、非常肮脏的空地;在他们居住的地方甚至爱也被看作是勾引——附近发生过惨不忍睹的命案,楼上的公寓里还有非法的母亲。往往出于节俭的考虑冬天的室内密不通风,而漫长的夏天是在潮湿闷热的墙壁包围下汗流不止的可怕情景……餐馆肮脏,里面那些生活不讲究、疲惫的人们拿自己用过的咖啡匙舀糖,碗底沉积了褐色的硬块。

倘若是只有男人,要不然就只有女人,情况就不会那么糟糕;而当男人、女人在极差的环境里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变得非常恶劣。对于男人看见女人又苦又累,女人都会觉得非常羞愧——而男人对于受苦受累的女人,他们都会感到非常厌恶。情况比他所看到的任何战场都要令人憎恶,比淤泥、汗水、危险融合在一起的任何实际的艰苦更叫人难以面对,在这样的气氛里,新生、婚嫁、死亡都成为令人憎恶的、隐秘的事情。

他记得有一天在地铁里,一个送货的人把一个很大的鲜花花圈带进车厢,花香顿时清洁了空气,给车厢里的人送来了一时的欢乐。

“我讨厌贫穷的人,”艾默里突然这样想。“我讨厌他们的穷。贫困可能曾经是美好的,但现在贫困已经变得堕落。它是世界上最可鄙视的。堕落而富有比清白而贫困在本质上更清白。”他似乎又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他的重要性曾经给他以深刻的印象——一个衣着入时的年轻人从夜总会的窗口望着底下的第五大道,正对他的朋友说着什么,纯然是非常厌恶的神情。可能,艾默里心里在想,他说的话是:“我的上帝!人真是讨厌!”

艾默里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好好关心过贫穷的人。他很悲观地认为他完全缺少对于人的同情心。欧·亨利在这些人中找到了浪漫、悲情、爱、恨——而艾默里只看见粗鲁、身体的肮脏以及愚蠢。他没有自责:他再也没有因他那些自然与真诚的感情而责备自己。他相信所有他的反应都是他自身的一部分,不可改变,也没有道德观念。贫困这个问题,如果性质改变了,扩大了,成了某个更崇高、更庄重的见解的一部分,或许在将来某一天甚至会成为他的问题;这个问题目前只是引起他深深的厌恶罢了。

他朝第五大道走去,一路上躲开不长眼睛的雨伞的可恶威胁,站在德尔默尼可餐馆的门前招呼一辆公共汽车。他紧紧扣上大衣的纽扣,登上了汽车的顶部,孤独地乘在车上,顶着绵绵细雨,面颊不断感觉到的湿冷使他一直非常警醒。他脑海里仿佛开始了一段对话,说得更确切一点,是由于他的全神贯注重又接上了话。这段对话不是两个人在说话,而是一个人,一个人既提问又回答:

问:——哦——情况怎么样?

答:——现在是我名下大约有二十四块钱。

问:——你还有日内瓦湖的产业。

答:——但是我想把它留着。

问:——你能生活吗?

答:——我想象不出会没法生活。人们靠书挣钱,我想过了我永远可以用人们靠书挣钱的办法挣到钱。实际上书也是我唯一办得到的事。

问:——说明确一点。

答:——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也不觉得有多大的好奇心。明天我要永远离开纽约。这是一个很倒霉的城市,除非你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上层。

问:——你想很有钱吗?

答:——不。我只不过是怕贫困。

问:——很怕吗?

答:——也就是被动地怕。

问:——你要到哪里去漂泊?

答:——不要问我!

问:——你不想关心吗?

答:——很关心。我不想精神自杀。

问:——你没有留下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

答:——我已经没有可能失去的美德了。正如一个处于冷却过程中的咖啡壶在散发着热量,我们在整个青少年时期也在释放美德的卡路里。那就是所谓的天真无邪。

问:——说得很有意思。

答:——这就是为何“好人倒霉”很吸引人关注的道理。人们站在好人旁边,他释放的卡路里会让他们真实感受到温暖。萨拉说过一句质朴的话,人们听了脸上立即高兴地露出傻笑——“可怜的孩子多天真!”她的美德使他们感到温暖。但是萨拉看到了人们的傻笑,没有再说这句话。只是从那以后她感到有一点心寒。

问:——你全部的卡路里都失去了吗?

答:——全部没有了。我开始依靠别人的美德温暖自己。

问:——你堕落了吗?

答:——我看是的。我不能肯定。我现在再也把握不住善与恶了。

问:——这本身就是一个不祥之兆吗?

答:——不一定。

问:——用什么可以检验堕落?

答:——真正变得虚伪——认为自己“不是这么坏的人”,觉得我为失去青春而悔恨,而实际上我只不过是嫉妒失去青春反而给予我快乐。青春就像拥有一大盘糖果。感情用事的人认为他们想让自己置身于吃糖果之前的纯朴状态。其实他们不想。他们只想要得到再吃一回糖果的乐趣。已婚的妇人并不想再做一回姑娘——她只想再度一回蜜月。我不想再重复我的天真。我想要得到再度失去天真的乐趣。

问:——你准备到哪里去漂泊?

这一段对话非常怪诞地融入了他心中的熟悉状态里——欲望、担忧、外部印象和身体反应的怪诞混合。

第一二七大街——或第一三七大街……二和三看上去很相像——不对,不很像。座位湿了……是衣服吸了座位上的雨水,还是座位吸了衣服上的干燥?……坐在潮湿的东西上会得阑尾炎,蛙喉帕克的妈妈是这样说的。唉,他已经得了——我要跟轮船公司打官司,贝雅特丽丝说,我舅舅有四分之一股权——贝雅特丽丝上天了吗?……可能没有——他象征着贝雅特丽丝的不朽,还有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许多已故男人的恋爱……倘若不得阑尾炎,也许会得感冒。什么?第一二〇大街?原来的地方一定是第一一二。一〇二,不是一二七。罗莎琳不像贝雅特丽丝,艾里诺像贝雅特丽丝,只是更疯一点,更聪明一点。这一带的公寓租金很贵——可能一个月要一百五十——也许要两百。姨父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偌大一座房子一个月只要付一百。有一个问题——你进来的时候楼梯是在左边还是在右边?不管怎么说,大学路十二号楼梯直通里面,是在左边。多么肮脏的一条河——想到那里去看一看,是否真的那么肮脏——法国的河流都是褐色的,或是黑色的,美国南方的河流也一样。二十四块钱就是四百八十个炸面圈。有了二十四块钱他就可以生活三个月,睡觉可以到公园去。不知道吉尔现在在哪里——吉尔·培恩斯,还是费恩斯,赛恩斯?——谁知道她姓什么——脖子也酸痛了,座位太不舒服。一点也不想和吉尔睡觉,亚历克到底看中了她什么?亚历克看女人的眼光太俗。他自己的审美观最高雅;伊莎贝尔、克拉拉、罗莎琳、艾里诺,她们都是典型的美国女人。艾里诺可能会左手投球。罗莎琳是外场手,优秀的击球手,克拉拉也许是一垒。不知道亨伯德的尸体现在什么样了。倘若他自己不当刺刀教官他恐怕早在三个月前就上前线去,可能已经毙命。尸体会在哪儿……

河滨大道的门牌号被雾气和滴水的树木遮掩,根本来不及细看,不过艾默里终于看见了一个门牌号——第一二七大街。他跳下车子,心里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于是就顺着一条弯弯曲曲、越走越低的人行道往前走去,到了路口,前面就是江边,特别是前面有一个长码头和杂乱分隔的船坞,停满了小船:小游艇、独木舟、划艇、单桅帆船。他转身朝北沿着江边走,跳过一个小铁丝网围栏,进入与一个码头相邻的杂乱的大船坞。只见周围有许多修理进行到不同阶段的船体;他闻到了木屑和油漆的气味,以及几乎闻不出来的哈得逊河淡淡的臭味。在浓重的幽暗中一个人朝他走来。

“哈罗,”艾默里说道。

“有通行证吗?”

“没有。这里不对外开放吗?”

“这里是哈得逊河运动游艇俱乐部。”

“哦!我不知道。我随便走走。”

“呃——”这人疑惑地说。

“不能呆在这里我就走。”

这人不置可否地喉咙里响了几声,走开了。艾默里坐在一条翻倒的船上,若有所思地俯下身去,一手支着下巴。

“一旦遇上了厄运,就很容易使我变成一个讨人嫌的人,”他慢吞吞地说道。

意志消沉的时刻

天空不停地飘着毛毛细雨,艾默里徒劳地回望他人生的溪流,回望溪流的所有闪光发亮的地方,回望它肮脏的浅滩。首先,他依然害怕——倒不再是有形的害怕,而是怕人,怕偏见,怕痛苦,怕单调。然而,在他痛苦的心的深处,他颇感纳闷,不知他究竟是否比谁都要倒霉。他知道他最后可以变得世故,装糊涂,说他自己的懦弱全然是周围环境所造成的;往往在他这样一个自负的人自己生着闷气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声音讨好地悄悄对他说,“不。天才!”发出那个声音,就是恐惧的一个表现,就是这个声音在悄悄地说崇高与精明两者他不可能兼得,说天才正是他脑子里令人费解的习惯与新花样的结合,还说任何的戒律会起抑制作用,使天才变成平庸。可能与任何其他缺点和不足比较起来,艾默里更蔑视他自己的个性——他不喜欢相信明天以及以后的三年里,他会像一个三流的音乐家或者一级演员一样,听到一句好话就自我膨胀,听到一句坏话就生气。他觉得羞愧难当,非常纯朴老实的人通常都不信任他;他对跟他在一起就丧失个性的人往往很冷酷——那是几个女孩子,还有不时遇上的大学里的同学,都是受过他坏影响的人;有时跟着他参与心灵冒险的人,但是只有他一个人完好无损地逃出了冒险的境地。

今天这样的夜晚近来频频出现,通常在这样的夜晚,他都能从这样的入迷的自省中摆脱出来,因为他想着孩子们以及孩子们的无限量的前途——他俯身向前侧耳倾听,听到了马路对面一间屋子里一个婴儿惊醒了,细小的哭泣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他像闪电那样迅速地转身离去,心头掠过一丝惊慌,不知他绝望沉思的情绪是否会在婴儿弱小的心灵上留下黑影。他感到不寒而栗。倘若将来某一天他失去镇静,变成一个专门吓唬孩子的怪物,趁黑潜入屋内,影影绰绰地与那些幽灵同流合污,而正是这些幽灵把见不得人的秘密告诉月球上那一片黑暗大地上的疯子,倘若那一天真的到来又如何是好……

艾默里露出一丝微笑。

“你把自己封闭得太死了,”他听见有一个人这样说道。接着又说——

“走出来,做一点实际的工作——”

“不要发愁——”

他想象着他自己将来可能会说的话。

“是的——我也许曾是一个处于初级阶段的自负者,但我很快就发现过分考虑自己使我陷入忧郁。”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想拔腿就走的强烈愿望——但并非像一个绅士那样慷慨激昂、行为激烈地走,而是平平安安、充满快感地消失。在想象中他觉得自己是在墨西哥的一座土砖砌的屋子里,躺在一张垫着毯子的睡榻上,他那纤细、颇有艺术性的手指夹着一支香烟,一边听着吉他随着古老的卡斯蒂里亚挽歌的节奏弹拨忧伤的低音,一个橄榄色皮肤、深红色嘴唇的姑娘抚摩他的头发。在这里他可以进行奇怪的连祷,可以摆脱是非,摆脱天狗,以及每一个神(除了奇异的墨西哥神之外,因为他本身怠惰,并且沉溺于东方香料)——摆脱成功、希望以及贫困,进入那条沉溺的长滑坡,因为毕竟这条滑坡最终通向死亡的人工湖。

一个人可以舒舒服服堕落的地方太多了:塞得港、上海、土耳其斯坦[216]的部分地区、君士坦丁堡[217]、南太平洋——那都是悲伤的、萦绕耳际的音乐和众多的香料之乡,在这些地方欲望可以是生活的方式和体现,在那里夜空和夕照的明暗似乎只会反映激情的喜怒无常:嘴唇与鸦片的色彩。

依旧清除

他曾经能够非常令人惊奇地嗅出邪恶,就像马在夜间能够发现断桥一样,但是菲比家房间里那个双脚很奇怪的人变小了,化成了吉尔头顶的那种氛围。他出于本能发现了贫困的恶臭,但他再也发现不了傲慢与肉欲的深度邪恶。

有学问的人再也不会有了;英雄再也不会有了;伯恩·贺拉狄消失不见了,仿佛他从来就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达西大人死了。艾默里已经成长,他的成长胜过读上千部书,胜过听上千句谎言;他曾经仔细聆听假装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人的话。曾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他肃然起敬的圣徒那神秘的虚妄空想,现在使他隐约觉得反感。那些站在山顶上藐视人生的拜伦与布鲁克的仿效者们,最终也不过是浪荡子和装腔作势的人罢了,乐观一点来看,他们是把勇气的幻影错当成智慧的实质了。他的幡然省悟,场面显得非常壮观,那是一队年代相隔久远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有先知们,雅典人,殉教者,圣徒,科学家,唐璜们,耶稣会会士,清教徒,浮士德们,诗人,反战主义者;他们就像大学校友聚会上盛装出席的校友,在他面前鱼贯而过,因为他们的梦想、个性以及信条的丰富多彩都依次反映在他的心灵上;他们每一个人都努力要表达生活的壮丽和人的巨大重要性;他们每一个人都夸耀已经把过去所发生的事融入了他自己不牢靠的通论;他们每一个人毕竟还要依靠固定的舞台与戏剧的惯例,这就是,人在渴望找到信念的时候,会利用离自己最近、最方便的精神食粮来滋养心灵的需要。

女人——他曾对她们寄予极大的期望;他曾希望将她们的美转化为艺术的形式;她们的深不可测的本能,尽管惊人地不连贯并难以言喻,但是他也曾想要按照经验来加以保存——现在仅仅是在为她们自己的后代献身而已。伊莎贝尔、克拉拉、罗莎琳、艾里诺,就因为男人们围着她们的美貌团团转的缘故,现在除了只剩下一颗懊丧的心和一页困惑的话要写之外,已经不可能再作出任何贡献了。

艾默里把对于别人的帮助已丧失了信心的结论建立在几个概括性的推断的基础上。假定他这一代人,不管经过这场维多利亚时代式的冲突令他们受到多大伤害和牺牲,都是进步的继承人。假如得出的结论有细小分歧可以置之不理,尽管这些分歧偶然会造成几百万年轻人的死亡,但是这些分歧可以通过解释加以消除——假定终究伯纳·萧[218]和伯恩哈狄,伯纳尔·劳和贝特曼·霍尔威格都是进步的共同继承人,即使仅仅是在反对躲避妖艳女人方面意见一致——假如不把他们看作是对立面,而是个别对待这些似乎是担当领袖角色的人,那么,对于这些人本身存在的差异与矛盾他也已经感到厌恶。

就以桑顿·汉科克[219]为例吧,他被知识界一半的人尊崇为解释人生的权威,一个证明并相信他所遵循的道德标准的人,一个优秀的教育家,总统的顾问——然而艾默里知道这个人,在他的内心深处,却要依靠另一种宗教的神甫。

而达西大人,尽管红衣主教的职位已经指日可待,他也有感到奇怪与可怕的不安全的时候——这对于一种甚至连怀疑也能按照它自身的信仰来解释的宗教来说,是非常费解的:假若你怀疑魔鬼,那么让你起疑的正是魔鬼。他就曾见到达西大人出入蠢笨而没有文化教养的人的家门,大量阅读通俗小说,忙于日常公务,借此逃避那种恐怖心态。

而这样的一个神甫,脑袋略微聪明一点,心地略微纯洁一点,艾默里知道,年龄也不一定要比他大。

艾默里很孤独——他从一个狭小的围场走出来,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他现在的处境就是歌德开始写《浮士德》时的处境;他现在的处境就是康拉德写作《阿尔梅耶之蠢》[220]时的处境。

艾默里对自己说,由于自然的清晰或者由于幡然省悟,从而走出狭小的围场找到一个大迷宫的人基本上有两种。一种人像威尔斯和柏拉图,他们几乎是无意识地拥有一个奇怪、秘密的正统观念,他们自己只相信人人都可能相信的事物——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他们竭尽全力依然无法以赤裸裸的灵魂的身份进入迷宫;另一种人是像剑一样的先锋人士,撒缪尔·勃特勒[221]、勒南[222]、伏尔泰,他们进步得慢得多,但是最终却深刻得多,并非是在纯理论哲学的直接悲观路线方面,而是在关注把积极的意义赋予生活的不断尝试方面……

艾默里止步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非常怀疑一切概括性的话语和精辟言论。这些话对于大众的心理来说太容易了,太危险了。然而一切思想通常在三十年以后是以某个这样的形式深入大众的:本森和切斯特顿普及了于斯曼和纽曼;萧伯纳美化了尼采、易卜生、叔本华。普通老百姓通过另一个人的似是而非的妙语警句和起说教作用的隽语听说了已故天才的结论。

生活完全是一团糟……是一场人人都处在越位的位置、而且场上没有裁判执法的橄榄球赛——人人都说有了裁判也是会支持自己一方的。……

进步就是一个迷宫……人们盲目地冲进去,然后又乱糟糟地退出来,大喊大叫说自己已经找到了……无形之王——生命力——进化的原理……著书,发动战争,创办学校。……

艾默里,纵然他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也会从自己出发开始着手这一切深究。他是他自己的最好榜样——坐在雨中,一个有性特征、有自尊的人,是机缘以及他自己享受着爱的慰籍的性格和保护起来帮助树立人类富有生命力的意识的孩子们将他挫败了。

在深深的自责、孤独和理想破灭的状态下,他走到了迷宫的入口处。

又一个黎明在江面上弥漫;一辆黑暗中的出租车在马路上匆匆驶过,车灯仍然闪亮,就像喝了一夜酒以后煞白的脸上两只通红的眼睛。远处江面上传来了忧郁的汽笛声。

达西大人

艾默里一直在想达西大人对于他自己的葬礼会有多么喜欢。葬礼完全按照天主教的规矩和礼拜仪式进行,场面庄严肃穆。奥尼尔主教唱颂庄严的大弥撒,红衣主教宣告最后的赦罪。桑顿·汉科克、劳伦斯夫人、英国和意大利大使、罗马教皇代表、大批朋友和神甫出席葬礼——然而不可阻挡的剪子剪断了达西大人双手一直在收集的网线。他安详地躺在棺木里,紧握的双手放在法衣上,艾默里看着这一幕情景,悲伤萦绕在心头。达西大人的脸一点也没有变,由于他并不知道他就要死去,因此他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他是艾默里的亲密老友,是他的老朋友也是别人的老朋友——因为教堂里挤满了人,一个个都是惊呆的表情,地位最高的似乎也是受打击最大的。

红衣主教像一个穿着斗篷式法衣、带着主教冠的天使长,洒了圣水;风琴弹起来;合唱队开始唱Requiem Eternam。[223]

所有这些人都很悲痛,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依靠达西大人。他们的悲痛远不止是对于(借用威尔斯的话来说)“他说话声音的发哑和他走路步态的突变”的感情。这些人依靠的是达西大人的信仰,依靠他找到欢乐的方式,把宗教变成有光和影的东西,把一切光和影都只变成上帝的面貌。只要有他在身边人们就觉得安全。

从艾默里想要作出的牺牲中诞生的仅仅是他幡然省悟的充分实现,而从达西大人的葬礼上诞生的是浪漫的小精灵,并且将伴随着他一起走进迷宫。他找到了他过去曾经想要的东西、他至今一直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今后会想要的东西——并非如他所担心的那样,是值得赞美的东西;并非如他一直要相信的那样,是值得爱的东西;而是人们所必须的东西,是不可或缺的东西;他记起了他在伯恩身上找到的安全感。

生活在突然喷发的耀眼夺目的光辉中豁然开朗,有一句隽语以前一直在他心里百无聊赖地回味,但是现在艾默里突然而且永远把它丢弃了:“重要的事情很少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很重要。”

相反,艾默里心中萌生想要给予别人安全感的强烈愿望。

戴防护镜的大个子

艾默里出发朝普林斯顿走的那一天,天空是一个没有一点色彩的穹隆,冷漠,高高在上,但是没有下雨的迹象。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天,那是最缺乏感官刺激的天气;这一天是梦想的一天,希望遥远的一天,想象清晰的一天。这是很容易与抽象的真理和纯洁联系在一起的一天,在阳光下抽象的真理和纯洁会融化,而借着月光它们会在嘲弄的笑声中逐渐隐去。树木和云层是按照古雅朴实的风格雕刻的;乡间的声响和谐如单音调,像喇叭一样的金属声,像希腊瓮那样沉闷。

这一天,艾默里一边走一边沉思默想,忘记了周围的存在,结果给几个开车的人造成了极大的麻烦,他们被迫极大限度地减慢速度,否则车子就会将他撞倒在地。他陷入沉思,心里只想着自己的事情,对于这样的奇怪现象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在距离曼哈顿不到五十英里的地方表现出来的热情友好——就在这时一辆路过的汽车在他身旁慢慢停下来,有个声音向他招呼。他抬起头来,看见一辆牵引车,车子里坐着两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人是小个子,神情焦灼,他的模样看上去好像是从另一个身材魁梧、戴防护眼镜、气宇轩昂的人身上人工培育出来的。

“你要搭车吗?”像是人工培育出来的人问道,一边眼角朝那个气宇轩昂的人瞥了一眼,仿佛是习惯性地、默默地征得他的同意。

“当然想啊。谢谢。”

司机打开车门,艾默里爬进车内,坐到后排座位的中间。他仔细打量那两个伙伴,觉得非常好奇。大个子的主要特点是非常自信,他的自信抵消了他周围一切的极度无聊。突出在防护眼镜下面的那一部分脸可以用通常说的“粗犷”来形容;并非不庄重的赘肉一层层堆积在下巴旁边;下巴上方是一个大而薄的嘴巴和一个粗线条的高鼻梁鹰勾鼻,脸下方两个肩膀往下塌,直接连着庞大有力的胸部和腹部。他穿衣得体大方、颜色不刺目。艾默里发现他就是爱盯着司机的后脑勺看,仿佛是一刻不停地但又无法解决地思考着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硬头发的问题。

小个子的特点是他完全沉没在另一个人的个性里。他是低级别的秘书类型的人,到了四十岁的年龄,名片上已经印上了这一行字:“总裁助理”,毫无怨言地把自己的余生贡献给模仿的风格特点。

“很远吗?”小个子问道,语气和蔼又冷漠。

“好长一段路。”

“走路锻炼身体吗?”

“不是,”艾默里简洁地回答,“我走路是没有钱乘车。”

“哦。”

接着又问:

“是找工作吗?因为工作有好多好多,”他不很有耐心地继续说着。“都说没有工作。西部劳力特别缺乏。”他说西部的时候做了一个横扫的手势。艾默里礼貌地点头。

“有什么手艺吗?”

没有——艾默里没学什么手艺。

“当职员的,唔?”

不是——艾默里不当职员。

“不管你是干哪一行的,”小个子说道,似乎很聪明地同意艾默里刚才说的话,“现在正是寻找机遇和商业空缺的好时候。”他朝大个子又看了一眼,就像一个盘问证人的律师不自觉地朝陪审团看了看。

艾默里拿定主意,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而若要他说话他也只能想到一件要说的事情。

“当然我想要挣好多的钱——”

小个子乐呵呵地笑,但是却是很认真的。

“钱是现在人人都想要的,但是又都不想花力气挣。”

“很自然、很正当的愿望。几乎所有正常的人都想不花大力气就富起来——只有问题剧里的金融家是例外,他们就想‘横冲直撞’。你难道不想轻轻松松赚钱吗?”

“当然想,”当秘书的人愤愤地说道。

“可是,”艾默里没有理睬他的回答继续说道,“我目前很穷,所以我在考虑把社会主义当作我的可能特长。”

大个子和小个子都很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这些扔炸弹的人——”一听大个子嘴里倒出心里要说的话来小个子住了口。

“要是我觉得你是个扔炸弹的人,我就把你押到纽瓦克[224]监狱去。我对社会主义就是这么看的。”

艾默里大笑。

“你是什么人,”大个子问道,“是不是你也是一个空口说白话的布尔什维克,也是那种空想家?我要说这两种人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那些空想家到处流窜,写什么玩意儿挑动那些贫穷的移民。”

“唉,”艾默里说道,“假如空想家能够平平安安又有利可图,我恐怕也会去试试。”

“你有什么麻烦?失业了?”

“失业也谈不上,不过——唉,就算是吧。”

“什么工作?”

“给一家广告公司写广告词。”

“公告公司赚钱多。”

艾默里很谨慎地笑笑。

“啊,我承认呆在那里最终可以赚到钱。人才不会再饿死了。如今就连搞艺术的也能挣钱糊口。画家画杂志封面,画广告画,搞音乐的动脑筋给剧院写散拍乐。印刷业大规模商业化了,给每一个天才创造了一个无害而又高雅的职业,他们就可以谋得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但是要小心提防既是艺术家同时又是空谈家的人。那些不能适应社会的大家——当今的什么卢梭呀、托尔斯泰呀、撒缪尔·勃特勒呀、艾默里·布莱恩哪——”

“他是谁?”小个子疑心地问道。

“哦,”艾默里说道,“他是一个——他是一个知识人士,目前不很出名。”

小个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样认真,而在艾默里炯炯的目光转向他的时候又突然止住笑。

“你笑什么?”

“那些知识人士——”

“你知道知识是什么意思?”

小个子的双眼紧张地眨着。

“呃,这意思一般就是——”

“它的意思始终是聪明,受过良好教育,”艾默里打断他的话说道。“它的意思是掌握人类经验的积极知识。”艾默里下决心要粗鲁一回。他转身对大个子说,“这个年轻人,”他用大拇指指着那个秘书,说年轻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好像是说饭店杂役一样,一点也没有“年轻”的涵义,“在他嘴里通俗的词语说出来都是含含糊糊的意思。”

“你不喜欢资方控制印刷业吗?”大个子说道,戴防护罩的眼睛盯着他。

“不错——我不喜欢为他们做脑力劳动。我似乎觉得我所看到的周围所有企业,归根结底本质问题就在于,招募一批甘愿俯首听命的新手,干活要加班加点,工钱则少得可怜。”

“说到这里,”大个子说道,“你还不得不承认工人的工资毫无疑问是高的——每天工作五六个钟头——真好笑。你从工会会员那里还买不来老老实实的活儿。”

“是你们自己找的,”艾默里还是这样认为。“你们的人在硬逼的情况下才会让步。”

“什么人?”

“你们的阶级;我直到最近还是这个阶级的一员;通过继承,通过勤劳,通过聪明,通过欺骗,成了有产阶级。”

“你认为要是那边修路的工人有了钱,他还愿意放弃不要吗?”

“不会,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年长的人思考起来。

“没有,我承认没有关系。不过听起来好像有关系。”

“事实上,”艾默里继续说道,“他会更糟糕。劳工阶级心胸更狭隘、更不讨人喜欢、人更自私——毫无疑问更愚蠢。可是所有这些跟我们说的问题没有一点关系。”

“说得明确一点什么是我们说的问题?”

说到这里,艾默里不得不考虑明确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艾默里生造了一个词语

“一旦生活抓住了一个受过相当高教育的聪明人,”艾默里慢条斯理地说道,“也就是说,一旦他结了婚,就现存的社会条件而言,十有八九,他就变成了一个保守派。他也许不自私,心地善良,即使是就他个人而言,但是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要养家,就是要紧抓生活不放。他的妻子催促着他,从一年挣一万到一年挣两万,继续不停地挣钱,在一间狭小的、没有窗子的场所,干着繁重的活。他精疲力竭!生活已经抓住了他!他已经没有救了!他是一个精神上已婚的人。”

艾默里停顿了一下,觉得他造的这个词儿不算蹩脚。

“有些人,”他继续说道,“逃避了,没有被生活抓住。也许他们的妻子没有社会野心;也许他们找到了一本他们爱读的‘危险的书’,读到了一两句话;他们像我一样刚开始做这种繁重的工作就被踢了出来。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你不能收买的国会议员,不是身为政治家的总统,并不是只充当五六个女人孩子都很喜欢的摸彩袋的作家、演说家、科学家、政治家。”

“他是天生的激进分子吗?”

“对,”艾默里说道。“他们有可能是各色各样的人,从丢掉了幻想的批评家老桑顿·汉科克,一直到托洛茨基,都有可能。而且这个精神上未婚的人没有直接的影响力,因为那些精神上已婚的人,作为他们金钱追求的副产品,已经收集了大报、通俗杂志、有影响的周刊——于是报纸太太、杂志太太、周刊太太用的轿式汽车比马路对面石油老板家属和附近水泥老板家属们用的汽车更高档。”

“为什么不可以?”

“这样一来有钱人就成了世界知识良心的保护人,当然,一个在一整套社会习俗影响下的有钱人,很自然不可能让要求另外一整套社会习俗的叫嚷声刊登在报纸上,从而冒葬送他自家幸福的风险。”

“可还是在报上登出来了,”大个子说道。

“登在什么地方?——登载在败坏了名声的媒介上。质量低劣、纸张廉价的周刊上。”

“好吧——说下去。”

“哦,我第一个要说的问题是通过以家庭为主的社会条件的混和,产生了两类聪明人。一类根据事实情况看待人性,利用人性的胆怯、人性的弱点和优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与此相对的是另外一类人,他们由于是精神上未婚的人,因此不断寻找控制或对抗人性的新制度。他们的问题要难得多。复杂的不是生活本身,复杂的是引导和控制生活的斗争。这就是他们的斗争。他们是进步的一部分——而精神上已婚的人则不是。”

大个子取出三支大雪茄放在他宽大的手掌上递给他们。小个子拿了一支,艾默里摇摇头,伸手摸出一支香烟。

“再接着说,”大个子说道。“我一直想要听你们这样的人谈谈。”

加快速度

“现代生活,”艾默里又接着说道,“它的变化已经不再是一百年一变,而是一年一个样,变化比以前要快十倍——人口增加了一倍,一个文明国家更加紧密地与别的文明国家结合在一起,经济上的互相依赖,种族问题,还有——我们是在逛马路。我的意见是我们必须加大速度,再快一点。”他略微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而司机也不知不觉地提高了车子的速度。艾默里和大个子哈哈大笑;小个子停顿了一下,也大笑起来。

“每一个孩子,”艾默里说道,“都应该有一个同等起点。假如他的父亲能赋予他健壮的体魄,他的母亲能在他的早期教育中赋予他判断力,那应该就是他父母的遗传。假如他的父亲不能赋予他健壮的体魄,假如他母亲在应该全身心地教育子女的时候却只想着追逐男人,那么孩子的命运就更加糟糕。他不应该是花了金钱揠苗助长的产物,不应该被送到那些骇人听闻的辅导学校去受罪,不应该勉勉强强读完大学……每一个孩子都应该有同等的起点。”

“说下去,”大个子说道,他的防护镜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

“第二步我要好好试行所有产业的政府所有权制。”

“那已经证明是行不通的。”

“不对——只不过是没有成功。假如我们实行政府所有制,那么我们在政府里就有了为一个目标工作、而不是只为他们自己工作的最优秀的分析型经营头脑。我们就会启用麦凯式的人才,不用伯尔逊那样的人;财政部要用摩根这样的人;管理州际商务要用希尔型的人。参议员要由最优秀的律师来当。”

“他们尽心竭力可不是白给的。麦卡杜[225]——”

“不对,”艾默里摇摇头说道。“金钱并非调动一个人最大积极性的唯一激励手段,即使是美国也不例外。”

“你一会儿前还说是的。”

“现在也是。但是假如金钱超过了一定数目就判定为非法,那么优秀的人才就会涌向吸引人的另外一种报偿——荣誉。”

大个子嘴里发出的声音很像是boo。[226]

“说到现在你这句话最荒唐。”

“不对,这话不荒唐。这话相当有道理。假如你上过大学就会被大学里为上百种小小的荣誉而加倍刻苦学习的精神所打动,他们的刻苦就像艰苦奋斗养家糊口的人一样。”

“小孩子——那是闹着玩!”他的对手轻蔑地说道。

“一点都不是闹着玩——除非我们大家都是小孩子。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成年人要申请加入一个秘密组织——或者一个新兴的家族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个俱乐部里的情形?他们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会高兴得跳起来。要叫一个人努力工作就把金钱放在他眼前,这是治标,不是治本。这个办法我们已经用了太久了,大家都忘了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已经创造了一个要用另一个办法的天地。我给你解释一下”——艾默里加重了语气——“假如有十个人,不管是富有还是饥饿预先都有预防措施,然后一天工作五个小时就发给一条绿绶带,一天工作十个小时就发给一条蓝绶带,那么他们就会有九个人要争取蓝绶带。这种竞争的本能只是想要争取赢得一个标志。他们家屋子的大小就是他们拼死命要争取得到蓝绶带的标志。假如只是一条蓝绶带,我差不多也相信他们会一样努力。他们在别的时候也有过。”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我知道,”艾默里伤心地点头。“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看这些人不久就要来拿他们想要的东西了。”

小个子发出尖厉的嘲笑声。

“机关枪!”

“啊,不过你已经教过他们怎么使用了。”

大个子摇摇头。

“这个国家有不少拥有财产的人,是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艾默里真希望他能了解关于财产所有者和非财产所有者的数据;他决定换一个话题。

但是大个子兴致正浓。

“你说‘拿走东西’,这个话很危险。”

“不拿走怎么能得到?多少年来人们都被诺言搪塞过去了。社会主义也许不是进步,但是红旗的威胁毫无疑问是一切改革鼓舞人心的力量。要吸引人们的注意你必须引起轰动。”

“俄国是你行善暴力的榜样,我说得对吗?”

“很可能是,”艾默里承认道。“当然,它像法国大革命一样做得有些过火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怀疑这是一个伟大的实验,很值得一试。”

“难道你不相信温和手段吗?”

“你不会听从温和派的主张的,而且事实上也已经太晚了。事实是,公众已经做了一件他们一百年来从没有做过的惊心动魄、骇人听闻的大事。他们已经懂得了一个思想。”

“什么思想?”

“那就是不管人们的智慧和能力有多么不同,他们的肚子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一样的。”

小个子发言了

“假如你得到了世界上所有的金钱,”小个子富有深意地说道,“给大家平均分——”

“哦,你住嘴!”艾默里很干脆地说道,他毫不在意小个子气呼呼的眼神,继续摆出自己的观点。

“人的肚子——”他开始说道;但是大个子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可以让你发表谈话,你知道,”他说道,“但是请你不要说什么肚子。我整整一天都觉得自己有一个肚子。不管怎么说,你说的话我有一半不同意。你说来说去根本就是说政府所有制,政府所有制永远是腐败的蜂窝。人们不会只为蓝绶带苦干,那都是胡言乱语。”

他停下来的时候小个子果断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这一回他决计要说出自己的观点。

“世界上有一些叫作人性的东西,”他说道,两只眼睛显出像猫头鹰那样的神态,“过去一直有,将来永远还会有,是决不可能改变的东西。”

艾默里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看小个子,又看看大个子。

“你听听这个话!这就是让我对进步灰心丧气的东西。听听这个话!我随口就可以说出一百多种被人的意志改变的自然现象——人身上一百种被文明消灭或者现在被遏制的本能。这个人刚才说的话几千年来一直就是世界上那一伙笨蛋的最后避难所。所有的科学家、政治家、道德家、改革家、医生、哲学家鞠躬尽瘁为人类服务毕生,却被这句话否定了。他的一句话,就是对人性中一切可取之处的断然指责。每一个冷酷地发表这种言论的二十五岁以上的人都应该剥夺他的公民权。”

小个子靠在座椅背上,气得脸色发紫。艾默里继续说话,但话是说给大个子听的。

“像你的这个朋友一样只受过半吊子教育、思想陈腐的人,他们以为他们懂;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你会发现他们这种人一般脑子里都是一片浆糊。一忽儿说‘那些普鲁士人野蛮无人性’——一忽儿又说‘我们应该把德国人都消灭干净’。他们始终认为‘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但是‘他们对这些空想家一点都不相信’。一忽儿他们说威尔逊‘只是个幻想家,不实际’——一年以后他们又攻击他,说他把幻想变成现实。他们除了竭力顽固地反对一切变化之外,任何一个问题上都没有明确合乎逻辑的见解。他们认为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不应该付给高薪,但是他们不明白假如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不付给高薪,那么他们的子女也就不能接受教育,这样下去我们就会没完没了地绕圈子。这——就是了不起的中产阶级!”

大个子脸上笑得合不拢嘴,俯身对小个子微笑道:

“你狠狠地挨了一顿骂,加文;感觉怎么样?”

小个子想装出笑容来,他表现出一副仿佛整件事非常滑稽可笑的样子,他根本不屑一顾。可是艾默里还没有说完。

“人民可以自己管好自己的理论就要看这个人了。假如他能够教育好,清晰、简洁、合理地思考问题,摆脱以专找陈词滥调、偏见和感情用事的话语作掩护的坏习惯,那么我就是一个好斗的社会主义者了。假如他教育不好,那么人类或者人类制度发生什么问题,不管现在还是今后,我认为也都无关紧要了。”

“我觉得既有趣也好玩,”大个子说道。“你很年轻。”

“这句话的意思只能是说,当代的经验既没有把我腐蚀,也没有让我变得胆小。我拥有最宝贵的经验,人类的经验,因为尽管我上过大学,但我还是重新获得了很好的教育。”

“你很会说话。”

“这些一点都不是胡说八道,”艾默里充满感情地说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谈论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我知道的唯一解决问题的万全之策。我的心永难平静。我们这一代人永难平静。最富有的男人想要得到最漂亮的姑娘就可以得到,没有收入的美术家只好在纽扣工厂里出卖自己的才能,我很讨厌这样的一个制度。即使我没有才能,我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干十年活,迫不得已而独身,或者偷偷地放纵,让人家的公子哥儿买得起汽车。”

“可是,要是你说不准——”

“那也不要紧,”艾默里大声道。“我的状况不可能再糟糕了。一场社会大变革或许会把我推上顶层。当然我很自私。我似乎觉得我是太多的陈旧体制下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儿。我大学里同一个班级受过良好教育的同学有二十几个,我可能也算得上;可是他们只允许专门单独辅导过的笨蛋去踢橄榄球,我没有资格,因为几个愚蠢的老家伙认为我们大家都应该曲线得益。我讨厌军队。我讨厌经商。我喜欢变革,因此我已经扼杀了我的良知——”

“所以向前进的时候还要大叫我们要再快一点。”

“这一点,不管怎样,是正确的,”艾默里坚持认为。“改革是跟不上文明的需要的,除非硬逼着。自由放任的政策就像说孩子到时候自然会变好,结果把他宠坏了一样。他会变好的——假如硬逼着他。”

“你说的这些社会主义废话你也不是全都相信。”

“我不知道。我跟你说这些话之前我也没有认认真真想过这个问题。我跟你说的这些话我也没有多大把握。”

“你让我摸不着头脑,”大个子说道,“不过你们都一个样。他们说,萧伯纳,他的理论暂不去说它,对待他的稿费是所有戏剧家中最顶真的人。半个便士都不能少。”

“呃,”艾默里说道,“我干脆说吧,我是永难平静的一代人反复无常头脑的产物——有充分的理由叫我的思想和秃笔与激进分子为伴。即使我在心底里认为,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我们都是盲目的微粒,就像钟摆的摆动一样力量有限,我和我的同道也都会起来反抗传统;至少,要设法用新的语言取代陈旧的言不由衷之词。我想过,对于人生的各个时期我的看法是正确的,但是信仰很困难。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假如活着不是追求渴望实现的目标,那么生活就是非常发噱的游戏。”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大个子问道:

“你上的是哪所大学?”

“普林斯顿。”

大个子突然来了兴致;他的眼睛防护罩的表情也有了一点变化。

“我把儿子也送到普林斯顿了。”

“是吗?”

“也许你认识他。他名字叫杰斯·菲伦比。他去年在法国阵亡。”

“我跟他非常熟悉。实际上,他是我的一个特别的朋友。”

“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们很亲密。”

艾默里开始看出这位父亲和已故儿子之间的相像之处,他心里对自己说,他一直觉得与他有一种熟悉感。他一直向往的荣誉让杰斯·菲伦比赢得了。那是很遥远的过去。他们是多么小的孩子,为蓝绶带而奋斗——

汽车到了一个大庄园的入口慢了下来,只见大庄园四周是巨大的围栏和高大的铁丝网。

“进去一起用午餐好吗?”

艾默里摇摇头。

“谢谢您,菲伦比先生,可是我得继续赶路。”

大个子伸出手来。艾默里发现,由于他与杰斯熟悉,他的观点造成的不好影响也就一笔勾销了。人真是一起相处的古怪东西!就连小个子都硬是伸过手来与他握别。

“再见!”菲伦比先生大声说,这时他的汽车拐了个弯,上了车道。“好运伴随你,坏运伴随你的理论。”

“也祝您好运,先生,”艾默里大声说,微笑着挥手。

“离开炉火,走出小屋”[227]

在离普林斯顿八个钟头路程的地方,艾默里在新泽西州的路边坐下来,举目四望遭受霜冻的乡间。大自然作为一个相当粗略的现象,大致上,倘若凑近细看,就是由被蛾子啃食的花儿,和在草叶上漫无边际地跋涉的蚂蚁所构成的,它始终让人觉得应该丢掉幻想;蔚蓝的天空和清澈的河水以及遥远的地平线所代表的大自然更讨人喜欢。霜冻和冬天的临近使他现在感到非常兴奋,使他想起了圣雷吉士中学和格罗顿中学之间的一场激烈的球赛,是好多年前了,七年前——使他想起了一年前在法国的那个秋日,当时他卧倒在长得很高的草地上,他的一排人垂头丧气紧靠在他身边,等待拍打刘易斯轻机枪手的肩膀。他一看见这两幅图画,感觉心里总有点原始的兴奋——他玩过的两个游戏,尽管苦涩的程度各不相同,但是它们是相互联系的,因而与罗莎琳不同,也与迷宫的问题不同,因为那毕竟是人生的大事。

“我很自私,”他心里想。

“这不是在我‘看见人在受苦’或者‘失去父母’或者‘帮助别人’的时候就会改变的品德。”

“这种自私不仅仅是我自身不能分割的一部分。它还是最生动的一部分。”

“只有通过想办法超越自私,而不是避免自私,我才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安宁与和谐。”

“没有任何我不能采用的无私美德。我可以作出牺牲,我可以有慈善之心,我可以资助一个朋友,我可以为一个朋友忍受艰难,我可以为一个朋友牺牲自己的性命——都是因为我这样做也许是最能表达我自己的方式;然而我并没有一滴人情的乳汁[228]。”

对艾默里来说,邪恶的问题已经变成了性的问题。他已经开始将邪恶与布鲁克的诗歌与威尔斯早期作品中坚决的阴茎崇敬等同起来。与邪恶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的是美——美,依然是不断增强的喧闹;艾里诺声音的柔和,在夜晚唱一首老歌的时候,穿透生命恣意宣泄,就像叠印的瀑布,一半是和谐,一半是黑暗。艾默里心里明白每一回他渴望要听这声音的时候,它总是带着邪恶的怪异面孔朝他斜睨。伟大艺术的美,一切欢乐的美,尤其突出的是女人的美。

毕竟,美与放纵和沉溺有太多的联系。脆弱的事物往往是美丽的,脆弱的事物决不美好。不管他能取得多大成就,他选择的都是孤独,在他这样的新的孤独情绪里,美必定是相对的,或者,由于它自身就是和谐,结果它只能制造不协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美的这种逐渐放弃是他完全丢掉幻想之后走出的第二步。他感觉到他把可能成为某种类型的艺术家的机会丢在身后了。做一个某种类型的人似乎远比做一个艺术家重要得多。

他的思想突然之间拐了一个弯,他自己开始考虑罗马天主教。对正统宗教不可或缺的人身上总有某种内在的需要,这个思想在他心中非常强烈,而宗教对于艾默里来说就是罗马天主教。完全可以想见,这是一个空洞的仪式,但是它似乎是抵御道德沦丧的唯一促进同化的传统的堡垒。除非大批的乌合之众能教育好,有了道德上的认识,否则就必须要有一个人大声呐喊:“你切不可!”然而,就目前而言,那是不可能相信的。他需要时间,他不需要进一步的压力。他不想把树装点起来,他要充分认识这一新开端的方向和势头。

午后已经从三点钟的清新挨到了四点钟的金色美景。后来他在一轮西沉的残阳持续的疼痛中走着,此时就连云彩似乎也在滴血,黄昏时分他来到一处墓地。空气中有一种黯淡、柔和的花的气味,天上隐约有一弯新月,四处都有阴影。他一时冲动,想要打开建筑在山腰上的锈迹斑斑的墓穴的门;墓穴清洗得很干净,覆盖了晚开的花,湿漉漉的蔚蓝的花,或许是从死人的眼睛上长出来的,触摸以后沾在手上,气味难闻,令人作呕。

艾默里想触摸“威廉·戴菲尔,一八六四”。

他感到诧异,坟墓会叫人觉得生的徒劳。不知怎的,活过了他并不觉得绝望。所有这些断柱残垣、握紧的手、鸽子、天使都意味着浪漫。他想象一百年以后他也想叫年轻人推想他的眼睛是褐色还是蓝色的,他还很富有激情地希望,他的墓地会笼罩着许多、许多年前的气氛。他似乎觉得很奇怪,在一排联邦政府军士兵的坟墓中,有两三个人让他想起了已经消失的爱情和已经死亡的恋人,而实际上他们的坟墓都完全与其他人的一样,甚至发黄的苔藓也一样。

早已经过了午夜,普林斯顿的大楼和建筑的尖顶还能看得见,亮着零零星星的熬夜的灯——钟声在一片黑暗中响着。钟声就像无休止的梦继续不停地响着;昔日的精神在新的一代人心头萦绕,他们是这杂乱无章、放任自流的世界中挑选出来的,依旧浪漫地从已故政治家和诗人的错误和几乎已经被忘却的梦想中吸取养料。他们是新的一代,在漫长的白昼和黑夜的沉思里,叫喊旧的口号,学习旧的信条;最后都注定要走出去,投入污秽昏暗的骚乱中,去追逐爱与自尊;那是对贫困的恐惧和对成功的崇拜比上一代人更加耿耿于怀的新一代;等到他们成长的时候,他们却发现所有的神都消逝了,所有的仗都打完了,对人类的所有信念都动摇了……

艾默里尽管为他们感到难受,但是依然不为他自己难受——艺术、政治、宗教,不管他采用什么手段,但是他知道他现在是安全的,绝对不会歇斯底里大发作——他可以接受一切可以接受的行为,流浪,成长,叛逆,许多个夜晚呼呼大睡……

他心中已经没有上帝,他知道;他的思想依旧在骚动;一直还有记忆的痛苦;对于他已经逝去的青春的悔恨——但是省悟的河水在他心灵上留下了沉积,那是责任与对生活的热爱,旧时的雄心壮志和未实现的梦想轻轻地跳动。可是——啊,罗莎琳!罗莎琳!……

“充其量不过也都是拙劣的替代品罢了,”他伤心地说道。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奋斗是值得的,为什么他下定决心要竭力利用他自身以及他已经超越的重要人物留下的传统……

他朝着晶莹闪亮的天空伸展双臂。

“我了解我自己,”他大声道,“但是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