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事关文明
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了一声仓促的命令,安东尼朝车厢内摸索着走去。他脑子里此刻想的是,在三年多的时间里,这是他第一次将要离开格洛莉亚超过一整夜。这其中包含的终结意味令他感到可怕,他正在离开他那纯洁而又可爱的姑娘。
他觉得他们最终达成的是最实际的财政解决方案:她每个月拿三百七十五美元——考虑到有一多半要付房租,这并不算太多——而他则拿五十块来贴补他的薪饷。他觉得没必要再多拿了:伙食、服装和住宿都由部队提供——而对他这样一名列兵来说,也不会有什么社交应酬上的支出。
车厢很拥挤,空气已经因呼吸而变得浑浊。这是一种名为“旅游者”的车型,是高级的普尔曼式车厢的廉价仿制品,地板上什么也没铺,座位上的草席早就该清洗了。不过,安东尼面对这一切心中倒颇感轻松。他之前曾隐约地想象过,他的南方之旅会是在一节货车车厢中进行的,车厢的一头站着八匹马,与他挤在同一节车厢里的还有其他四十个人。他之前曾很多次听到过“人数四十,马八匹”的故事[338],以至于在头脑里产生了与现实混淆的不祥之兆。
他肩膀上吊着活像一截模样狰狞的大香肠的蓝色军用背包,晃晃荡荡地沿着走道走着,刚开始一直没看到有空座位,但走了一会儿之后,他的眼睛落到了一个可坐一个人的空位上,这个空位被一个肤色黝黑的矮个子西西里人用双脚占着,只见他用帽子遮住眼睛,以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蜷坐在角落里。安东尼在他身边站定后,他皱起眉头朝上看着他,显然是想对安东尼造成一点威吓之势。这是他的防御之道,以抵抗安东尼站在身边对他造成的巨大压力。直到安东尼尖锐的一声“这位子有人坐吗”响起后,他才以极慢的速度抬起双脚,仿佛它们是一个易碎的包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了地板上。他的眼睛依然停留在安东尼身上,安东尼坐了下来,解开了制服大衣的扣子。这是他前一天从厄普顿兵营刚领到的,两边的腋下有点硌人。
安东尼还没来得及细看一下车厢内的其他乘客,就有一位年轻的少尉突然出现在了车厢的远端,然后像一阵风一样轻盈地沿着过道走来,用一种令人感到可怕的刻薄语气宣布道:
“这趟车上不准吸烟!不准吸烟!伙计们,听见没有,别在这趟车上吸烟!”
等他以轻盈的步伐离开车厢的近端以后,一缕缕小小的抱怨之声从各处升腾而起。
“哦,老天爷啊!”
“基督啊!”
“还不准抽烟?”
“嘿,有种你回来呀,臭小子!”
“这是谁的馊主意?”
两三支香烟伸到了打开着的车窗外,其余的依然留在车厢里,尽管多多少少都放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从各处传来一些腔调各异的零星谈话,有的虚张声势,有的讽刺挖苦,有的则是顺从的自我解嘲,不多久,这一切就都化为了一片无精打采的沉默,蔓延了整个车厢。
安东尼所坐的这段车厢,从远处数过来第四个人突然开口说话了。
“再见了,自由,”他闷闷不乐地说道,“除了成为长官的狗以外,一切都再见了。”
安东尼看了看他,那是一个个子高挑的爱尔兰人,表情里深深铸刻着冷漠和全然的蔑视。他的目光落到了安东尼的身上,好像期待着他能搭腔似的,然后又朝别人身上移去。由于只有意大利人挑衅般地瞪了他一眼,他哼哼了一声,大声朝地板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在这样一种不失体面的过渡下,重又回到了沉默状态中。
几分钟之后,车厢门重又打开了,少尉驾御着他那股惯有的军官之风又冲了进来,不过这次他唱诵的是别样的讯息:
“没事了,伙计们,想抽烟就抽吧!是我的错,伙计们!没事啦,伙计们!接着抽吧——我刚才弄错了!”
这次安东尼好好地看了看他。他还年轻,但身材瘦削,已经露出气血亏损的迹象;他和自己的胡髭有点像,宛如一大蓬亮闪闪的稻草;他的两颊微微凹陷,不过他用瞪眼皱眉的神气的怒容来加以弥补,这副怒容安东尼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还将在许多年轻军官的脸上看到。
很快,每个人都抽起烟来——也不管他们此前是不是想抽。车厢内升腾起一团团乳白色的云雾来,安东尼的香烟也加入了这一片氤氲,随着列车的每一下颠动,这片氤氲仿佛也在前后摆荡着。原本业已在年轻军官那两次引人注目的来访之间消停下去的谈话声,此际又稀稀落落地恢复了。坐在过道对面的几个人开始笨拙地在铺着草席的座位上调整着姿态,想让自己坐得稍微舒服些。两堆扑克三心二意地打了起来,不久就引来了几个看客,屁股挨着椅子的扶手在一旁观看。没过几分钟,安东尼就注意到了一个持久而又可憎的声响——那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小个子西西里人已经打着呼噜睡着了。这些生机勃勃的生命,仅仅出于礼貌才能称得上是合理地、被一种不可理喻的文明关到了一节火车车厢里,带到某个地方,去做不知何许的事情,没有目标,没有意义,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一想到这个,真是让人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安东尼叹了口气,打开了一份他也记不清何时买的报纸,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读了起来。
十点钟迈着古板的步伐晃到了十一点。时间仿佛给堵住了,绊住了,步履竟变得如此缓慢。列车不可思议地在黑暗的乡野间停了下来,时不时地有别的火车从旁边向前或向后开去,让人误以为自己的火车在动。那些经过的火车鸣起汽笛,在十月的午夜唱响它们尖利的赞歌。安东尼把手中的报纸读了个遍,连社论、漫画和有关战争的诗歌也读了,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一个竖过来占了半个版面的专栏,标题是“堪萨斯城的莎士比亚镇”。从文章的内容来看,莎士比亚镇的商会最近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论辩,话题是美国士兵究竟应该被称作“美国大兵”还是“基督战士”。这些想法令他作呕。他扔下报纸,打了个哈欠,任自己的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走起来。他在想格洛莉亚为什么在送行的时候迟到了。这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股虚幻的寂寞突然袭上心头,令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刺痛。他试图想象格洛莉亚会从怎样一个角度来看待自己的新处境,在她的思虑之中他还会保有怎样的位置。这些念头令他进一步镇静了下来——他摊开了手中的报纸,重新开始读了起来。
莎士比亚镇商会的成员们最终决定下来的称谓是“为自由而战的孩子们”。
整整两个夜晚两个白天,他们都在哐啷哐啷地朝南方行驶着。一路上,他们会在明显是贫瘠荒地的地方作神秘而又难以解释的停车,又会在经过大城市的时候以一种不可一世的匆忙架势呼啸而过。这列火车行进时的种种怪诞向安东尼预示了所有军队行事的怪诞。
火车停在荒地中的时候,乘客们可以在行李车那里吃到火腿和豆子。刚开始时,安东尼对这样的食物根本难以下咽——他只稍微吃了点一个乡村餐厅派发的牛奶巧克力。不过到了第二天,行李车里出来的东西开始变得出人意料地好吃了。到了第三天早上,人们便纷纷传说,再有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将到达本次行程的终点——胡克兵营。
车厢里热得令人难以忍受,人们全都穿着衬衫。太阳透过窗子照进来,那是疲惫而又古老的太阳,黄得就像羊皮纸,一路走来已经被抻得脱了形。它想要在车厢里投下一块块胜利的方形,可结果弄出来的却只是一些变了形的斑点——不过它的持久却是令人生畏的。它如此长久地在车厢中盘踞着,安东尼只好挪来挪去,以避免成为枢轴,被那些断断续续出现的锯木场、树木和电线杆子的影子迅捷地绕来绕去。车窗外,阳光在两边种着橄榄树的道路上和尚未播种的棉花地里奏出沉重的颤音。棉花地的后边露出一线参差的树林,间或有一些灰色的岩丘突兀其间。在这一画面的前景中则稀疏地缀着一些破败难看的小屋,这些小屋之间时不时地会闪过一个标准的、懒懒散散的南卡罗来纳乡巴佬,或是一个正在闲逛的、眼神阴郁而又迷茫的黑鬼[339]。
然后,树林遁去了,他们进入了一片开阔的空间,就像一只巨大蛋糕烤得平平的顶层,在那上面像撒糖霜一般散布着无数的帐篷,排列成各种几何图形。火车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阳光、电线杆和树林全都消失不见了,安东尼·派奇的宇宙慢慢摇晃着又回到了它惯常的位置,位于这个宇宙中心的就是他自己。当那些人带着一身臭汗、疲惫地挤出车厢的时候,他闻到了那种充斥在所有永久性兵营中的令人难忘的气息——那就是垃圾的味道。
胡克兵营是一番令人吃惊而又蔚为壮观的发展景象,让人不禁想起电影里那种“1870年的一个采矿小镇——建立后的第二个星期”。兵营里主要是简单的木屋和灰白色的帐篷,由纵横交错成一定格局的道路相连,里面还有四边围着树木的硬地训练场。随处可见绿色的基督教青年会的房子,如同一片片没有希望的绿洲,带着法兰绒擦布那种湿热的味道,还有一个个封闭的电话亭——在所有这些电话亭的对面通常是一家军营小卖部,里面总是人头济济的。小卖部由一位军官懒洋洋地打理着,他有一辆带跨斗的摩托车,这使得他把小卖部的经营变成了一件轻松愉快的美差。
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往来奔驰的是军需兵,同样坐着带跨斗的摩托。将军们往来坐的则是政府配给他们的汽车,他们会时不时地停下来,或是提醒一些被忽略的细节,或是眉头紧锁地望着走在连队前列的军官,或是为队列操练定下一种夸张的步调。所谓队列操练,其实是一种意在炫耀的华丽游戏,眼下这种游戏正在整个地区得意洋洋地开展着。
在安东尼那队人到达后的第一个星期里,他们接受了没完没了的预防接种、身体检查和最基础的操练。这段日子把他弄得疲惫不堪。一位性格随和、颇有人缘的军需中士发给他的鞋尺码不对,其结果便是令下午的最后几个小时成了对他的极大折磨。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会在午餐和下午的训练号吹响之间躺倒在他的帆布小床上,而且似乎每次都比以往更深地陷入这底部没有床板的床里,一躺下就睡着,而身边的吵闹与笑声都隐退成一片愉快的嗡鸣,融入于令人昏昏欲睡的夏声。早晨醒来时,他浑身僵硬酸痛,像鬼魂般空虚,然后急匆匆地去和其他鬼魂般的人会合,和着灰蒙蒙的天边传来的凄厉的军号,加入到营区街道上那形容憔悴的一连人当中。
他所在的是一个勉强符合编制的步兵连,只有大约一百个人。在吃过由油腻腻的火腿、冰冷的吐司与麦片粥组成的一成不变的早餐后,全连的一百人都会朝着公共厕所冲刺而去。营房里的公厕无论打扫得多干净,看上去总是一副令人难以忍受的样子,就像是廉价旅馆里的厕所。接下来,在外面的操场上,大家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安东尼懒洋洋地想要跟上整个队伍的步点,可排在他左侧的一个瘸腿士兵不知怎的总是又把他给带岔过去。带领小队的中士们有的尽力表现,想要给军官和新兵们留下良好的印象;有的则静悄悄地紧贴着行进的队伍,既省心省力,又可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等他们来到了操场上,马上便开始操练了起来——他们脱掉了衬衫开始做柔软体操,这是安东尼一天里唯一喜欢的部分。领操的克雷钦中尉身材健美,肌肉发达,安东尼认认真真地跟着他的动作做,感到自己在做一件对自己有益的事情。其他的军官和军士则带着学童般的恶意在他们当中走来走去,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把某个对自己的肌肉缺乏控制力的倒霉家伙给围起来,对他发出这样那样的指令,让他晕头转向,无所适从。一旦他们发现了某个动作特别出格的、营养不良的家伙,就会在全部半小时的时间里都逗留在他身边,对他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然后相互窃笑不已。
其中有个小个子军官名叫霍普金斯,曾在正规军里担任过中士,这家伙尤其令人感到讨厌。他把战争当成了上天赐予他的用来报复的礼物。在他的高谈阔论中,一个恒久不变的主题便是这些新兵不懂得“服役”的重要性和责任。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取得今日的辉煌成就,完全是因为他既有远见卓识,又有大刀阔斧的办事效率。他把过去当过他上司的军官们对待士兵的暴虐全都给学来了。他皱着眉头的表情犹如冻住在了脸上——在向士兵发放进城的通行证前,他会再三地权衡此种缺勤会对连队和整个军队,乃至对全世界军事界的利益造成何种影响。
克雷钦中尉金发碧眼,性格沉闷冷静,他不厌其烦地向安东尼指出他在立正、向右转、向后转和稍息等环节上存在的种种错误。他最主要的缺点就是健忘。他往往让连队整整保持五分钟紧张而又痛苦的立正姿势,而他则站在队伍前面向大家解释一个新的动作——其结果就是只有排在队伍中间的人才看明白了他在说些什么——因为那些排在队伍两边的人全都按照立正的动作要领,两眼直直地盯视着前方呢。
操练一直持续到中午,内容包括对一系列无关紧要的小细节的强化。虽然安东尼明白这样做符合战争的逻辑,可心里还是对这套东西很是恼火。同样的血压不正常,军官可以推说身体不适而休息,士兵则依旧要站岗值勤,这种标准的不一致实在令人感到荒唐至极。他们有一门很无聊的课目,光听名字就觉得很荒诞,叫做军事“礼仪”。有时候,安东尼在听了别人一个劲儿地痛骂这门课目以后,怀疑战争具有一个隐约的目的,那就是让那些正规军的军官们——那些有着学童般的心智与抱负的人——可以放肆地进行真正的杀戮。而他,则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献给一个伏低做小二十年的霍普金斯的祭品。
有三个人与他同居一个帐篷——一个是来自田纳西州的国字脸,他由于宗教原因对服兵役极其抵触;一个是脸上有疤的波兰大个子;还有一个就是在火车上坐在他旁边的那个面带不屑的凯尔特人——前两个人到了晚上总有写不完的家信,而爱尔兰人则坐在帐篷门口,翻来覆去地吹着五六种刺耳而又单调的诱鸟的口哨。周末放假的时候,安东尼选择进城,倒不是指望能在那里找到什么乐子,而是实在不想与这几个人再在一起呆上一个小时。他搭乘的是每晚都从军营门口开过的公共汽车,这种车坐一次只要五分钱,车上总是满满腾腾的。半小时之后,他便被放在了炎热而又令人昏昏欲睡的主大街上,斯通沃尔旅馆的门口。
在越聚越浓的暮色里,小镇出人意料地煞是迷人。两边的人行道上有衣着花哨、浓妆艳抹、用低沉而慵懒的声调喋喋不休地聊着天的女孩子,有数以几十计的见了过路军官就扯上一嗓子“哪儿都能带您去,中尉”的出租车司机,时不时地还有衣衫褴褛、步履蹒跚、低声下气的黑人走过。安东尼在温暖的黄昏中游逛着,这些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南方那种缓慢而又充满肉欲的气息,这种气息迫近在温软的空气里,弥散在思想与时间的停顿中。
他走了大约一个街区左右,突然被手肘边传来的一声严厉的命令给拦了下来。
“没有人教过你要给长官敬礼吗?”
他无言地朝跟他说话的人望去,那是一个个头肥硕、头发黑黑的中尉,正用突出的棕色双眼不怀好意地瞪着他。
“立——正!”这两个字真的是如雷声般被吼出来的。附近的几个行人停下脚步看了起来。一个穿了件淡紫色裙子、眉眼长得很温柔的姑娘对着她的同伴神经质地笑了一声。
安东尼打了立正。
“哪个团哪个连的?”
安东尼告诉了他。
“从今以后要是在街上遇到军官,一定要立正敬礼!”
“好的!”
“要说‘是,长官!’”
“是,长官。”
肥硕的军官又嘟囔了一句什么,便猛地一个转身,沿着大街向前走去了。安东尼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始迈步。此时的小镇在他眼里已经不再显得慵懒和富有异国情调了,刚才那种神奇的感觉瞬间从暮色中逃逸了。他的眼睛猛然朝内观望起自己的屈辱境地。他恨刚才那个军官,恨所有的军官——生活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又走了有半个街区之后,他才意识到刚才那个对他的窘境发出窃笑的、穿淡紫色裙子的姑娘正和她的女伴一起走在他前方十步远的地方。有好几次她都别转头来盯着安东尼,笑意充盈在她那似乎与裙子同样颜色的大眼睛里。
到了拐角的时候,她和她的女伴明显放慢了脚步——他必须要作出选择,是加入到她们当中去,还是毫不在意地从她们身边走过。他走了过去,又犹豫了,于是放慢了脚步。不一会儿,那两个姑娘便和他并排了,她们此刻正在禁不住地大笑——不是他在北方于这种熟悉的喜剧场面中会从女演员那里听到的浪声尖笑,而是一种软软的、浅浅漾开的、因为听了某个巧妙的笑话而溢出来的笑声,他不由自主地便撞进这笑声里去了。
“你们好啊?”他招呼道。
她的眼睛柔和得就像影子一样。是它们本来就是紫罗兰色的,还是它们深蓝的颜色与灰蒙蒙的暮色融合到一起,才形成了现在这样的效果呢?
“真是令人愉快的夜晚。”安东尼壮起胆子搭讪道。
“没错儿。”回答他的是另一个女孩。
“对你可不是个愉快的夜晚。”紫衣女孩轻叹着说道,她的声音似乎和轻轻撩动着她那宽阔帽檐的令人醺醺然的微风一样,是夜晚的一个部分。
“他总得找机会炫耀炫耀呗。”安东尼带着不屑的笑容说道。
“我想也是。”她附和道。
他们拐过街角,懒懒地踱到了一条小马路上。三个人仿佛系在同一根缆绳上,此时正随着这根缆绳任意漂荡着。在这个小镇里,在那样的街角拐弯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而没有一个特定的目的地,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也似乎是很自然的……小马路很暗,突然就岔向了一片野玫瑰篱笆围着的区域,一些安静的小房子离街道挺远的后边。
“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安东尼彬彬有礼地问道。
“也就随便走走。”这是回答,但又像是在道歉,是在提出问题,是在给出解释。
“我能和你们一起走走吗?”
“没问题。”
她有着与他不同的口音,这对她来说倒是个好处。他无法从她的说话中判断出她在南方人当中的社会地位——如果是在纽约的话,社会阶层较低的女孩子说话总是声音沙哑,令人难以忍受的——除非是行走在这种令人陶醉的玫瑰色的景致中。
夜幕悄然降临了。他们说话很少——安东尼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一些问题,另两位则以小地方的特色言简意赅地问一句才答一句——就这样逛过了另一个街角,然后又是一个。在走到某个街区半当中的时候,他们在一根电灯柱前停了下来。
“我就住在这附近。”那另一位姑娘解释道。
“我住在这个街区的那边。”穿紫色裙子的姑娘跟着说道。
“我可以送你们回家吗?”
“就送到拐角吧,如果你想送的话。”
另一位姑娘倒退着走了几步,安东尼脱下帽子来向她致意。
“你不是应该敬礼吗?”紫衣女孩笑着说道,“所有的士兵都是敬礼的。”
“我会记住的。”安东尼严肃地说道。
另一位姑娘开口了,“嗯——”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了出来,“明天来叫我,多特,”说罢便从街灯那黄色的光晕中退了出去。之后,安东尼和那紫衣女孩一起走过了三个街区,来到了一所破败的小房子,那就是她的家。站在木门外,姑娘迟疑着。
“那——谢谢你了。”
“你马上就要进去了吗?”
“我该进去了。”
“你不能再稍微逛一会儿了吗?”
她冷冷地望着他。
“可我还不认识你呢。”
安东尼笑了。
“现在时间还不晚。”
“我想我还是应该进去。”
“我想我们可以再朝前走一点,去看场电影。”
“我倒是想去。”
“然后我会送你回家的。我的时间刚好够,按规定我得在十一点之前回军营。”
周围非常暗,他几乎都看不见她了,只能见到风中微微抖动着的一件裙子和一双清澈而又大胆的眼睛……
“为什么不来呢——多特?你不喜欢看电影吗?还是来吧。”
她摇了摇头。
“我不应该去的。”
他喜欢她,明白她这是在半推半就,于是便走上前去抓住了她的手。
“我们十点之前就回来,好吗?就看场电影?”
“那——要不就这样吧——”
他们手拉着手重新又朝着镇中心走去,沿着一条雾蒙蒙、黑黢黢的街道,街上有一个黑人小报童用当地小贩的传统腔调叫卖着号外,他的叫卖声好听得像是在唱歌一样。
多特
安东尼与多萝西·雷克罗夫特[340]之间的情事是他对自己的日益放纵所不可避免的结果。他既非屈从性欲而为她所吸引,也不是拜倒在一种比他自己更加具有活力、更加令人着迷的人格面前,如同他四年前对格洛莉亚所做的那样。他只是因为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才糊里糊涂地陷入到了这件事情中去。他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个“不”字,无论是向他借钱的人还是勾引男人的女性都觉得他耽于空想而很好糊弄。的确,他很少作出决定,而一旦他作出了决定,那多半也只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决心,是对某种无可挽回之事骇然惊觉,陷入恐慌之后才作出的。
在和多特这件事上他所暴露出的弱点是他需要从外界获得刺激。他感觉到四年来他第一次可以以一种新的方式来表达和演绎自己。这姑娘给他带来了安宁。每个晚上在身边有她陪伴的时候,他那些病态而又注定无用的胡思乱想便能得到缓解。过去,由于他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格洛莉亚身上,所以胡思乱想的毛病得到了很好的管束。而今,随着这一点的崩溃,那些潜伏在他身上的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给释放了出来,他顿时完全沦为了这些念头的奴隶,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懦夫。
在他们初次邂逅的那个晚上,就当他们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吻了多萝西,并且跟她约定下周六见面。然后他回到了军营,不顾规定在帐篷里亮着灯,给格洛莉亚写了一封长信。那是一封闪耀着光华的信,充斥着暧昧的情感,充斥着记忆中花朵的馥郁芬芳,充斥着真诚而又难以遏制的柔情——而所有这一切他都在一小时前那销魂的时刻中重新领略到了,在那温暖而又圆润的月光下,他付出热吻,又在唇齿间得到回应……
周六傍晚来临的时候,他发现多特果然在宝石电影院的门口等着他。她的穿着跟上周三一样,是那身用最轻柔的玻璃纱做的淡紫色裙子,不过很显然自那以后又浆洗过了,因为它散发着新鲜的气息,一点儿褶皱也没有。天光印证了他之前对她的印象,她是可爱的,但是那种既不精致也不完美的可爱。她眉目清秀,五官小巧,比例有点不规则,但彼此之间却显得得体而又合适。她像是一朵暗淡的、不能持久的小花——然而他觉得她具有一种心灵的缄默,一种从她对所有事物的逆来顺受中汲取来的力量。不过在这点上,他可是错了。
多萝西·雷克罗夫特十九岁,她父亲在住宅区附近开了一家生意不太兴旺的小店。在他死前的两天,她以全班倒数第四的成绩从高中毕了业。在高中里她名声不佳。关于她的传言始自班级举办的一次野餐,事实上,她当时的行为只是不够慎重而已——就技术层面而言,她其实直到一年以后才真正变得不再纯洁。那个男孩之前是杰克逊大街一家商店里的店员,在出了那件事之后的第二天,他出人意料地离开小镇去了纽约。他有离开的打算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一直等到在情爱事业上得手了以后才付诸实施。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她把自己在情爱上的冒险吐露给了一位女伴,然而没过多久,当她目送这位女朋友消失在洒满尘土弥漫的阳光、令人昏昏欲睡的街道尽头时,她忽然凭着瞬间一闪的直觉知道,她的故事将就此变得尽人皆知了。不过在告诉了别人之后她心里感觉好受了一些,又感到些许的苦涩。她转向别的方向,去结识别的男人,带着诚实的意愿想要让自己再次高兴起来,以此来尽自己所能地为自己建立起好名声。然而该发生的事情还是落到了多特头上。她并不脆弱,因为在她身上没有什么东西会告诉她此时此刻她正处于脆弱之中;她也并不坚强,因为她从来不知道她做的哪些事情称得上勇敢。她既不反抗,也不顺从与妥协。
她没有幽默感,但她有一种快乐的秉性足以填补幽默感的不足,令她与男人相处的时候会适时地欢笑。她并没有结婚的意图——但有时候她也会隐隐地感到遗憾,因为她那不佳的名声阻绝了她获得安定的婚姻生活的机会。从表面上看,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她母亲感兴趣的,只是每天早上催着她到珠宝店去上班,她在那儿每周挣十四美元。但一些她在高中里认识的男孩子现在遇见她的时候,如果是和“正经女孩”走在一起,便会把目光望向别处,这些事情令她很受伤。每当遇到这样的事情,她便会跑回家里大哭一场。
除了杰克逊街的那个店员之外,她还有过另外两个男人,其中第一个是个海军军官,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途经这个小镇。因为要转车,所以他在镇上过了一夜。她路过的时候,他正无所事事地靠在斯通沃尔旅馆的柱子上。后来他在镇上一呆呆了四天。她觉得自己爱上他了——于是把那股最初的歇斯底里的激情慷慨地挥霍在了他身上,而那原本是会倾注在那个懦弱的小店员身上的。造就这场神奇魔法的是海军军官身上的军服——当时那样的军服还是很少见到的。他走的时候嘴巴里许着模模糊糊的诺言,而等到踏上列车之后,他就为自己没有告诉她真名而得意起来。
大受打击之下,她投入到了塞拉斯·菲尔丁的怀抱,他是本地男装店的小开。一天,她正在人行道上走着,他从跑车里向她打招呼。她早就知道他的名字了,如果她的出身再好一点的话,他应该早就认识她了。不过她的身份也只是比他低一点点——因此两人最终还是相遇了。一个月以后,他离开去了新兵训练营,走的时候有一点点害怕,怕两人的关系太过亲密,却也有一点点释然,因为他发现她对他并没有太过在意,而她也不像是那种会带来麻烦的女人。多特对这段情事赋以了浪漫的色彩,认为是战争从她的身边带走了这些男人,当然这样也能让自己的虚荣心勉强得到一些满足。她对自己说,如果她想要嫁给那个海军军官,也并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不过仅仅八个月的时间,她的生活里就出现了三个男人,这多少还是令她有些不安的。三年前,杰克逊大街上有一班所谓的“坏女孩”,当时她和她那些嚼着口香糖、咯咯傻笑的朋友们曾向她们投去许多好奇和羡慕兼有的目光。此刻,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和她们差不多了,心里不由得既惊且怕。
有一段时间她试图要在男女关系上更谨慎些。她让男人们“勾”上她;她让他们吻她,甚至半推半就地让他们在自己身上捞一些别的好处,可除了前面提到的三人组之外,她再也没有为自己添上第四个情人。几个月之后,支撑着她这一决定——或毋宁说是恐惧之下的权宜之计——的力量渐渐销蚀殆尽。眼看着夏天的几个月渐渐逝去,无所事事、虚度人生的她越来越耐不住了。她遇见的那些士兵要么明显地配不上她,要么,这就不那么明显了,是她高攀不上的——如果是后者的话,他们纯粹只是想利用她。他们全都是些北方佬,长得丑陋粗野,一大堆一大堆地拥来……就在这时,她遇到了安东尼。
在初相遇的那个晚上,他给她留下的印象不过是一张看着还算舒服的忧郁的脸和他的声音,她只把他当作能消磨一个小时的那种人。可是,在经历了与他在周六的约会之后,她对安东尼上了心。她喜欢上他了。不知怎么回事,她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她自身悲剧的投映。
他们又一起看了电影,又一起在暗影婆娑、芳香馥郁的街道上漫步,这次他们手牵着手,用轻柔的声音间或聊上几句。他们从多特家的大门走了进去——一直来到了小小的门廊——
“可以进去呆一会儿吗?”
“嘘——!”她轻声说道,“我们一定要非常小声,我妈晚上看《斯奈皮故事会》[341]要一直看到很晚。”似乎是在确认她的话,安东尼听到从屋里传来轻微的像是纸页翻动的声音。从开着的百叶窗缝隙里泻出一道道横向的光芒,在多萝西的裙子上投下一行行细细的平行线。街道上安安静静的,除了路对面一所房子的台阶上有几个人,时不时地可以听到他们提高了声音,唱着一首悦耳的、带有讽刺意味的歌曲。
“——等你醒过来
你会发现
漂亮的小马
都来到你身边——”
这时,月亮就像是一直在附近的屋顶上等待着他们到来似的,忽然穿过藤蔓,斜斜地照落下来,把姑娘的脸变成了白玫瑰的颜色。
安东尼顿时触动了某一段记忆,那记忆非常生动,眼睛一闭上画面就浮现在眼前,清晰得就像银幕上的闪回镜头——那该是一个冰雪初融、春寒料峭的夜晚,然而场景却又是在五年前那个行将被遗忘的冬季——另一张脸,闪耀着光芒,如同花朵一般,仰望着如星辰般变化着的灯光——
啊,那位住在他心间的冷酷美人儿,用里兹—卡尔顿酒店里那双黑眼睛中转瞬即逝的光芒,用布隆涅森林[342]里驶过的马车中投来的若有若无的一瞥,令他无法忘怀!但那些夜晚只是一阕情歌、一段难以忘却的荣耀的一个部分——此时此刻,又是那轻柔的微风,又是那迷离的幻影,这昭示着浪漫的永恒现在啊。
“噢,”她柔声问道,“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魔力突然散去了——那飘动着的散碎星辰却原来只是灯光,街道远处的吟唱也渐形单调,遁进草间蚱蜢的幽泣中去了。他几乎是带着一声叹息吻上她那热烈的双唇,而她的双臂则悄悄爬上了他的肩头。
士兵
随着几个星期的时间被风干、吹散,安东尼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慢慢地他就把军营和周遭的环境给摸熟了。有生以来头一遭,他和他给予小费的侍者们、和向他推帽致意的司机们、和木匠、管子工、理发师、和之前只有享用其卑微职业的成果时才注意到他们的农民有了持久的亲身接触。在他来到军营的头两个月里,他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有超过十分钟的谈话。
在任职记录表的职业一栏里他填的是“学生”;在最初的调查表格上他填的是他预支给自己的“作家”;可当他连队里的战友们问起他干的是什么时,他一般都回答说是银行职员——要是他说了实话,也就是他什么工作都没干过,那么他们准会怀疑到他是有闲阶级的一员。
他排里的中士波普·唐耐利是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兵油子”,喝酒喝得瘦骨嶙峋的。在过去他曾经有无数个星期都在禁闭室里度过,不过最近由于闹教官荒,他也就爬升到了现时这个他人生中的顶点。他的皮肤上满布着弹片的痕迹——活脱脱像是那些空中拍摄的名为“布兰克的战场”的照片。每周一次他都跑到镇上喝白酒喝个烂醉,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营房,瘫倒在他的床铺上。等第二天的起床号响起,他加入到连队中的时候,他比以往更像是一张白色的死神面具。
他一直怀有一个匪夷所思的错觉,觉得自己正在狡猾地“忽悠”着政府——他为政府服务了十八年,一直领着微薄的薪饷,而不久以后他就要退休了(讲到这里的时候他通常会眨眨眼睛),届时他每月将领到了不起的五十五块钱。他把这看作一个美妙无比的恶作剧,可以还击一下那许多自他还是一个十九岁的佐治亚州乡下小子时起欺负和蔑视过他的人。
目前兵营里只有两个中尉——霍普金斯和受人欢迎的克雷钦。大家起先都觉得后者是一个好人和一个好的领导,直到一年以后他突然带着一笔一千一百美元的现款失踪。这证明他跟许多领导人一样,实在很难让人以其为榜样。
最后要说到的是唐宁上尉,在兵营这个虽小但却自足的微观世界中,他就是上帝。他是个后备军官,个性刚健有力、精力充沛、热情洋溢。这最后的一点往往能通过具体的形式表现出来,那就是他说话时嘴角的白沫。和绝大多数的指挥官一样,他严格地从前线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职责。在他充满希望的眼睛里,他所指挥的是如此了不起的一支部队,乃至只有如此了不起的战争才配得上。尽管他忧心忡忡,殚精竭虑,但他无疑正在经历着一生中最美妙的年华。
巴普蒂斯特,就是火车上那个小个子西西里人,从操练的第二周起就和他交恶了。上尉三令五申要所有的人在早上整队集合前必须把脸刮干净,然而有一天却悍然发生了一起违反命令的事件,这无疑是一起在德国人纵容下发生的事件——就在之前的那个夜里,有四个人竟然在脸上长出了毛发!在这四个人当中,有三个人都只懂一点点英语,这一事实使得一场杀一儆百的教训更显得有必要了。于是,唐宁上尉毅然决然地从街上找回来一个志愿的理发师来动刀子。为了捍卫民主制度的安全,从三个意大利人和一个波兰人的脸颊上一共干刮下来了半盎司的毛发。
在连队之外的世界里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位上校,他身形笨重,牙齿凹凸交错,整天骑着一匹英俊的黑马巡查各处训练营地。他是西点军校毕业的,表面上看来是一副绅士的样貌。他有一个邋遢的老婆,而他的灵魂也同样肮脏,有好多时间都在城里借着军队如今蒸蒸日上的社会地位占人便宜。在人物谱最后的是将军,当他穿越营区的道路时,前面总有旗帜开道——他的身影是那样的凛然,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宏伟,以至于很少有人能真正弄清楚他的为人。
时间进入了十二月,夜晚的风已经变得凉飕飕了,训练场的早晨潮湿而又寒气逼人。随着暑热退去,安东尼越来越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欣喜。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重又莫名其妙地变得活力充盈,身边几乎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去烦心,他带着一种动物般的满足活在当下里。这倒不是因为格洛莉亚或格洛莉亚所代表的那种生活越来越少地出现于他的头脑中——只是因为,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不生动了。有一个星期他们热烈地、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相互通信——然后按着不言而明的默契,双方每周写信都不超过两封了,然后是一封。她感到无聊,她在信上说,如果他所在的旅要长时间驻扎在那里的话,她准备要到南方来看他。海特先生将能提交一份比他预期中更为强硬的辩护状,不过他怀疑这件上诉案不到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不会开审。缪丽尔现在在纽约从事红十字会的工作,她们俩经常一起外出。如果她也加入红十字会的工作,不知安东尼会作何感想呢?问题是她听说加入红十字会后她也许得用酒精给黑人擦身,自那以后,她爱国的感觉就不那么强烈了。城市里到处都是士兵,她见到了许多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的男孩子……
安东尼不想要她到南方来。他告诉自己这其中有许多原因——他和她都需要彼此分开一段时间,以获得休息。她到了小镇之后会感到极度无聊,而且她每天只能有几个小时可以见到安东尼。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害怕自己不愿格洛莉亚来是因为他受到了多萝西的吸引。事实上他整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怕格洛莉亚有意无意地已经知道了他出轨的行为。两周之后,这种纠结开始令他对自己的不忠感受到了阵阵的痛苦。不过,每天结束的时候,他还是抵挡不住诱惑,乖乖地跑出营帐,到对面的基督教青年会去打电话。
“多特。”
“怎么啦?”
“我今天晚上也许能过来。”
“我真是太高兴了。”
“你想要在星光灿烂的几个小时里听听我的好口才吗?”
“噢,你这个滑稽的——”有那么一瞬他忽然想到了五年前——想起了杰拉尔丁。然后——
“我大概八点左右到。”
七点的时候他会坐上公共汽车朝镇上开去,那里有数以百计的南方小姑娘会在月光朗朗的门廊上等待她们的情人。他已经开始兴奋地期待她那温暖而又柔缓的吻,期待她投向他的目光中那令人惊奇的平静——那种目光比他以往激起过的任何目光都更趋近于崇拜。格洛莉亚和他一直是平等的,他们在付出时都没有想到过感谢或义务什么的。可对这个女孩来说,来自他的爱抚是一种价值难以估量的恩赐。她曾经静静地哭泣着向他承认,说他并不是她生活中的第一个男人,除了他之外她还有过另一个——从她的口吻中,他判断那段恋情没开始多久便夭折了。
的确,从她的角度来讲,倒也所言非虚。她已经把小店员、海军军官和男装店小开给忘了,忘了她当初是怎样感情投入的,不过实际上也真的是在慢慢忘却的。她知道在某种晦暗模糊的状态中有人曾占有过她——但这一切都好像是发生在睡梦中一般。
安东尼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往镇上跑。现在站在门廊里已经有点太凉了,所以多特的母亲作出了让步,把他们让进了小小的客厅。客厅里有几十幅装在镜框里的石版画,到处都缀满了装饰性的花边,而且由于几十年都毗邻厨房,屋子里布满了浓重的油烟气。他们生起一堆火来——然后,她便开开心心、不知疲倦地进行起她的爱情事业了。每天晚上到了十点,她会送他到大门口,黑发披散着,不施脂粉的脸略显苍白,若是在如洗的月光下就更是苍白。一般而言外面总是明亮而呈银色的,时不时的也会有一场稀疏而温暖的小雨,懒洋洋的雨丝往往不等落到地面便不知所终了。
“说你爱我。”她会呢哝道。
“我当然爱你,可爱的小宝贝儿。”
“我是个小宝贝儿吗?”她意犹未尽地问道。
“就是个小宝贝儿。”
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格洛莉亚的事。她一想起这事儿就心中痛苦,于是她把格洛莉亚想象成傲慢自大而又态度冷漠。她在心中认定格洛莉亚要比安东尼年龄大,而且他们夫妻之间根本没有爱情。有时候她让自己沉溺于梦想中,梦想战争结束后安东尼会和妻子离婚,这样他们就能结婚了——不过她从来没有跟安东尼提起过这事儿,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跟他连队里的战友们一样,以为他是个银行职员——她觉得他是贫穷而又值得尊敬的。她会对他说:
“要是我有一笔钱的话,亲爱的,我会把每一分钱都给你……我要是能有五万块钱就好了。”
“我觉得那就足够了。”安东尼附和道。
——就在那天,格洛莉亚在给他的信中如是写道:“我觉得要是最终能分到一百万的话,就值得叫海特先生把官司打下去。不过看来令人遗憾的是……”
……“那样我们就能买一辆汽车了。”多特说到最后突然得意洋洋地迸出这么一句。
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
唐宁上尉自诩是个识人的高手。只要和谁相处半小时之后,他便习惯性地将此人归入到他设置的许多令人感到惊奇的类别中去了——优秀的人、善良的人、聪明的人、理论家、诗人和“毫无价值的人”。二月初的一天,他派人把安东尼叫到了他那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帐篷里。
“派奇,”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注意你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
安东尼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我觉得你具有成为一个好士兵的基础。”
他等着这句话自然会激起的暖流稍稍冷却下来后才继续说道:
“打仗可不是儿戏。”他微微皱起眉头说道。
安东尼报以一声忧郁的“不是儿戏,长官”。
“这是一场成人的游戏——所以我们需要领导者。”接着高潮便迅捷、明确而又带着电光到来了,“派奇,我想提拔你当班长。”
这时,安东尼应该微微朝后一个趔趄,摆出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他即将成为二十五万名被挑选来委以那一重任的人中的一个。他即将能够对另外七个畏畏缩缩的人喊上一声“跟我来!”的口令了。
“你似乎是个受过点教育的人。”唐宁上尉说道。
“是的,长官。”
“这很好,这很好。教育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不过可别让教育只进入你的脑袋。照你现在的路一直走下去,你会成为一个好战士的。”
耳畔回响着这些临别赠言,派奇班长敬了个军礼,一个向后转,走出了营帐。
尽管这番对话令安东尼觉得好笑,但的确令他在脑子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即如果他成为了一名军士,又或者他能找到一名不那么严格的体检医生,从而使他成了一名军官的话,生活还能变得更加好笑的。他对这份工作并没有多少兴趣,这似乎有点令军队所自诩的英勇褪色。军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人们在阅兵的时候打扮得整整齐齐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出色,而是为了不要让自己显得寒碜。
不过随着冬日——那以潮湿的夜晚和阴冷多雨的白天为标志,短暂无雪的冬日——渐渐消磨殆尽,他不禁惊叹于体制如此快地抓住了他。他现在是一个士兵了——所有不是士兵的人都是老百姓。世界上的人主要就分成了这两大类。
他忽然想到,凡是那些被特别强调的阶级,比如说军队,都把人分成两大类:一类是他们自己——另一类就是除了他们之外的人。对于神职人员来说,世界上除了教士就是普通信徒;对于天主教徒来说,世界上除了天主教徒就是非天主教徒;对黑人来说,世界上只有黑人和白人;对于囚犯来说,世界上只有囚犯和自由人;对于生病的人来说,世界上只有病人和健康人……所以,在他的生命当中,他连想都没想过,就已经当过了老百姓、普通信徒、非天主教徒、非犹太人、自由人和健康人……
随着美国军队投入到法国和英国的战壕之中,他开始在陆军和海军军报所登载的伤亡人员名单上见到了许多哈佛校友的名字。不过尽管付出了如此多的血汗,形势却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他还见不到丝毫战争将在可感觉到的未来结束的迹象。在以往的各种编年史中,某一支军队的右翼总是能击败对方军队的左翼,而其左翼则又会被敌方的右翼战胜。如此这般之后,为钱而作战的那方就开始溃逃了。在那时候,战争就是如此简单,简直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样……
格洛莉亚写信来说,她最近读了很多书。她感慨说他们以前把生活中的诸般事情搞成了怎样的一团乱麻啊。她现在无事可干了,便静下心来想,其实一切都可以有多么不同的走向啊。现在她生活的整个环境似乎危机四伏——而就在几年之前,她还似乎把操控生活的所有线绳都紧紧攥在自己那双小手之中……
到了六月,她的信写得越来越潦草,间隔也越来越长了。突然,她就绝口不提来南方的事了。
战败
暖意日浓的蒿草间点缀着茉莉、长寿花和一蓬蓬的紫罗兰,这对于周遭乡野的三月来说,可是不多见的景象。后来,他还特别能记得有个带着这种新鲜和魔幻气息的下午,当他站在射击掩体中瞄准靶子的时候,他对着一个不解其意的波兰人背诵起了《阿塔兰塔在卡吕冬》[343],他的声音与头顶子弹破空的呼啸声交混到了一起。
“当春天的猎犬……”
砰!
“循着冬日的踪迹……”
飕——!
“岁月的母亲……”
“嘿!醒醒!瞄准三号靶!……”
镇上的街道重又进入了昏昏欲睡的梦中,安东尼和多特两个依然按着他们去年秋天的轨迹无所事事地打发着时间,不同的是安东尼开始对身处其中的这个南方产生了一种懒懒的依恋——这个南方的风格似乎更接近阿尔及尔而不是意大利,它带着褪色的抱负,越过无数的年代,回指向某种温暖而又原始的涅槃,毫无希望,也什么都无所谓。这里的每个人在说话的抑扬顿挫间都饱含着诚挚与理解,他们那忧郁与欢愉相掺杂的调子,那最后终结在开放小调上的声调,仿佛是在说“生活对我们所有人都开着同样可爱而又令人苦恼的玩笑”。
他喜欢他剃头的那家理发店,里面那个脸色苍白、面容憔悴的小伙子见了他就要喊一声“你好,班长!”小伙子给他修面,还往他那永远享受不够的脑袋上罩上一台妙不可言的、会颤动的机器,没完没了地开着。他喜欢“约翰斯敦花园”,那是他们跳舞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悲戚戚的黑人用萨克斯风演奏出充满渴望与伤痛的音乐,直到俗丽的大厅变成一片充斥着野蛮节奏与嘶哑笑声的着了魔的丛林。在那里,最让人心满意足的,就是可以忘却在多特的轻叹与柔声细语中度过的平淡无奇的时光。
多特的性格中有一层悲伤的底子,除了那些令她感到愉快的琐碎细节外,她有意识地逃避着生活中的一切。当她像一只猫那样沐浴在阳光中的时候,她那紫色的眼睛会一连几个小时都黯然无神,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安东尼想知道她那位整天恹恹的母亲是怎么看他们的,不知道在她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时候,是怎样揣度他们之间的关系的。
每逢周日的下午,他们便到乡野中去散步,累了就在树林边的干苔藓上休息会儿。这里聚集着各种鸟儿,一丛丛地生长着紫罗兰和白色的山茱萸;这里灰白色的树木闪耀着水晶般的光泽和阵阵凉意,浑然不顾树林外已是一派醺人的暖意。在这里,他会时断时续地来一段半梦半醒的独白,或是来一场无甚意义也不求回答的对话。
七月带着灼人的酷热汹汹而来。唐宁上尉接到命令,要从部队里派一个人去学习打马掌。他们所在的新兵团正在不断被补充到作战部队中去,他十分需要老兵留下来做教官,所以他挑选了小个子意大利人巴普蒂斯特,这是他最可以打发走的人。小个子巴普蒂斯特一辈子都没和马打过交道,他的害怕使得事情变得更糟糕了。一天,他突然折回到唐宁上尉那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营帐,对上尉说,如果他不收回成命,免了他这份差使的话,他宁愿去死。他说马儿们一直在踢他,这工作他一点都干不来。最后他跪在了地上,用结结巴巴的英语掺和着经典的意大利语,求他将自己捞出苦海。他有整整三天没有睡觉了,因为他刚一入梦,便看见狰狞可怖的公马后腿立起,在他的梦里乱踢腾。
唐宁上尉责骂了连里的文书(因为他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告诉巴普蒂斯特他会尽其所能的。不过待他重新斟酌之后,他还是决定不能把更好的人给派出去。小个子巴普蒂斯特的情形这下子变得更糟了,那些马儿似乎猜到了他怕它们,便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利用这一点。两个星期以后,一匹黑色的大个儿母马在他试图将其牵出马厩的时候,用它的蹄子狠狠地给他来了一下,把他的天灵盖儿都给踩得陷了进去。
七月中的时候,先是起了传言,后来真的接到了命令,营地要转移了。他们所在的旅要转移到再往南一百英里的一个空的兵营去,然后在那里扩充成一个师。刚开始的时候大伙儿都觉得这回是要去钻战壕了,于是整个晚上在营区内的街道上,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地兴奋地谈论着,相互间情绪高昂地喊着“我们必胜!”而当真实情况透露出来之后,大伙儿全都气咻咻地拒绝相信,认为这是为了掩盖他们的真实目的地而采取的障眼法。他们完全陶醉于自身的重要性之中。那天晚上,他们跟自己在镇上的女朋友们说他们就要“去收拾德国人”了。安东尼在人堆中稍微转了一会儿——然后,他就拦下一辆公共汽车,跑去跟多特说他就要离开了。
她正站在黑暗的阳台上等着他,身上廉价的白裙子更加衬托出她脸上的青春和温柔。
“哦,”她轻声说道,“我可真想你啊,亲爱的,一整天都在想。”
“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她把他拉到身边,一起坐到了秋千上,并没有注意到他话语中的不祥预兆。
“告诉我吧。”
“我们下周就要离开了。”
她那搂向他肩膀的双臂停顿在了黑暗的空中,下巴朝上翘着。等她重新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中的温柔已经荡然无存了。
“是去法国吗?”
“不,运气没那么好,是到密西西比州某个该死的兵营。”
她闭上了眼睛,他能看见她的眼皮在不停跳动。
“亲爱的小多特,生活就是他妈的如此残酷。”
她伏在他的肩头哭了起来。
“太他妈残酷,太他妈残酷了。”他漫无目的地反复念叨着,“它就知道伤害人,伤害人,直到把他们伤害得没法再伤害为止。这是它最终要做的事,也是它做得最糟糕的事。”
随着一股因极度痛苦而产生的狂暴,她一把将他紧紧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哦,上帝啊!”她断断续续地轻声说道,“你不能离开我,我会死的。”
他慢慢发现,要把自己的离开假装成一个普通的、与己无关的打击根本是不可能的。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太近了,因此他只能不停地劝慰道:“可怜的小多特,可怜的小多特。”
“然后怎么办呢?”她疲惫地问道。
“什么意思?”
“你是我全部的生命,就这么简单。如果你叫我死的话,我马上就为你去死。我会用一把刀杀死自己的。你不能把我留在这里。”
她的语调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这些事情是经常会发生的。”他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那我要跟你走。”说话间泪水已经淌落她的脸颊,嘴角也因为极度的忧伤和恐惧而战抖不已。
“甜心,”他用伤感的语调低声说道,“小甜妞,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只是在推延着迟早会发生的事情吗?再过几个月我就会要去法国——”
她从他身边直起身子,攥起拳头,托腮仰望着天空。
“我想死。”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把这三个字小心翼翼地铸在了心里。
“多特,”他不安地低语道,“你会忘却的。事情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更显甜蜜。我知道这点——因为我以前想要一样东西,而且也得到了。那是我唯一一样拼命想要的东西,多特。可等我得到之后,它在我的手里变成了尘土。”
“好吧。”
此时安东尼已经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常常想,如果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事情对于我来说也许会完全不同了。我也许会在自己的头脑中发现某种思想,然后开心地加以玩味。我也许会带着满足对这一思想加以钻研,然后从成功中得到甜蜜的虚荣。我想到了某一时刻,我可以得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当然是在理性的范围内,不过那样东西是我唯一充满着热情想要的。天哪!这教会了我一个道理,你无法得到任何东西,你根本不可能得到任何东西。因为欲望根本就是在欺骗你,它就像在房间里跳到东跳到西的一缕阳光,它停下来为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镀上一层金色,然后我们这些可怜的傻瓜就努力想要抓住它——可当我们去抓的时候,阳光又移动到了别的东西上面,你抓到了那无足轻重的东西,可让你想要得到它的那层灿烂的光辉却不见了——”他有点不自在地停了下来。她已经站起身来,就那么站着,眼睛里没有泪水,双手从一根黑色的藤蔓上摘着小小的叶子。
“多特——”
“你走吧。”她冷冷地说道。
“什么?为什么?”
“我不需要空洞的言辞。如果那就是你能给我的全部,你最好还是走吧。”
“可,多特——”
“死亡对于我,就像许多的言辞对于你一样。你把它们堆砌得如此美丽。”
“对不起,可我是在说你啊,多特。”
“走吧,离开这里。”
他伸出手臂向她走去,可她把他推开了。
“你不想让我跟你一起走,”她平静地说道,“也许你是要去见那个——那个姑娘——”她没法让自己说出妻子这两个字来,“我怎么知道呢?好了,我想你已经不再是我的情人了。那就请你走吧。”
有那么一会儿,相互冲突着的警告与欲望在鼓励安东尼,似乎要令他像一生中寥寥的几次那样,根据内心的冲动来采取行动。可他还是犹豫了。然后一波倦怠重重地打到了他的身上。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许多年了,他在梦想中把世界给失落了,他的决定都建立在流水一般不稳固的基础之上。穿白裙子的小姑娘主宰了他,她在自己坚硬的欲望中接近了美。在她那黑暗而又受伤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闪亮的火焰仿佛将她包裹其中。她藉着某种深刻而又未知的骄傲让自己显得遥不可及,并达到了目的。
“我并不想——让自己显得这么冷漠,多特。”
“这根本无所谓。”
那团火卷过了安东尼。他觉得脏腑间一阵绞痛,无助而又颓然地呆立着。
“跟我走吧,多特——可爱的小多特。哦,跟我走吧,我现在已经离不开你了——”
她发出一声抽泣,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到了他身上。此时,那一向辛苦劳作为世界遮蔽丑陋面容的月亮,把她那暧昧的蜜汁洒落到了昏昏欲睡的街道上。
灾难
时间来到了九月初,地点转移到了密西西比州的布恩兵营。因各色昆虫而显得生机盎然的夜色已经悄悄地侵入蚊帐了,安东尼在蚊帐的庇护下正在提笔写信。从旁边的营帐里,断断续续地传来扑克牌牌局进行的声音,外面还有一个人正在营区的街道上溜达,嘴巴里正哼着一首流行的名为“凯——凯——凯——凯蒂”的滑稽小调。
安东尼费力地用胳膊肘托着腮,手里攥着笔,眼睛看着面前的白纸。然后,他不加任何抬头就开始写了起来:
我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了,格洛莉亚。已经两个星期了,你没有给我写来过只言片语,因此我担心也是很自然的事——
他嘴里嘟囔了一声,把这张信纸给扔了,另外又起了个头:
我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格洛莉亚。你的上一封信还是两星期前来的,信写得很短,冷冰冰的,连一点带感情的词也没有,甚至连你在做些什么都没有像样地提一下。这就由不得我要胡思乱想了。如果你对我的爱没有完全死去的话,你似乎应该至少别让我这么担心——
他又一次把纸揉成一团,从营帐幕墙上一个撕破的口子里怒气冲冲地扔了出去,刚扔完就马上意识到早上得出去把它捡起来。他有点不太想再作尝试了。他没法把热情倾注到字里行间去——此刻他只有挥之不去的嫉妒与猜疑。自仲夏以来,格洛莉亚在来信中与以往的差别越来越明显了。起先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已经习惯了她来信中满纸都是敷衍的“最亲爱的”和“亲亲”等字眼,所以对这些字眼的存在或缺席并没有觉察。不过在过去的两周中,他越来越注意到格洛莉亚的来信有点不对头的地方。
他给她发了一份夜间电报,说他已经通过了训练营的军官考试,不久估计就要动身去佐治亚州了。她没有任何回音。他又发了封电报——待他再次没有收到回复后他想她也许是出城去了。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想,她并没有离开纽约,于是一连串让人几乎发狂的念头开始找上他了。是不是天性不安分又耐不得寂寞的格洛莉亚在外面有人了,甚至还像他现在一样。他越想越觉得可能,不由得害怕起来——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很少想起她来,这主要因为他对她的健全性格很是放心。可现在,怀疑的种子埋下以后,以前遗留的怨怼,因占有欲而生出的怒气,在膨胀了千倍后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她一准是红杏出墙了,难道还有比这更自然的事情吗?
他想起格洛莉亚曾经很坚决地说过,如果她想要什么东西的话,她就会去得到它。这么一想,他就更相信因为她做什么事完全只顾自己得到满足,所以她在经历婚外恋情的时候心中不会感到丝毫的愧疚——不过她说过,这种事关键还是要看一个人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对这种事的反应颇有点像男人,是有点讨厌和轻微反感的。
不过那是他们刚结婚时的情况。后来,当她发现自己也会为了安东尼而感到嫉妒时,她至少在表面上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这世界上没有别的男人适合她,对于这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当注意到过分的吹毛求疵会对她造成压抑时,他就在要求她对自己付出完整的爱这点上慢慢变得放松了——然而这毕竟是整个婚姻构架中最重要的基石啊。
与此同时,在整个夏天他一直都把多特安置在镇里的一处寄宿公寓里,而要这样做的话,他就必须要给自己的经纪人写信要钱。多特在他们旅起营开拔的前一天就离开了家,以此来掩饰自己的行程。她给母亲留下一个纸条,说她去纽约了。第二天晚上安东尼打电话假装要去看她。雷克罗夫特夫人陷入了崩溃,客厅里还来了一个警察。安东尼接受了盘问,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洗脱了嫌疑。
九月的时候,因为他对格洛莉亚有了疑心,所以多特的陪伴已经变得乏味起来,后来简直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由于缺乏睡眠,他变得神经质,动不动就发火。三天前他到唐宁上尉那里去请求休假,结果却遭到了好言好语的拖延。他们所在的师已经开始被派往海外了,而安东尼则将前往一个军官训练营。这种时候能得到休假的必须是那些即将离开祖国的人。
在遭到拒绝之后,安东尼动身去电报局,想要给格洛莉亚拍电报,叫她到南方来——他来到了门口,又绝望地掉头而去了,因为这样的举动是根本不具有可行性的。接下来他整个晚上都在和多特吵架,回到军营的时候他情绪低落,看全世界都不顺眼。两人当时并没有吵完,安东尼扔下她就跑了。该怎么来应付她至少目前在他看来还不是很要紧的事——他现在完全陷在他妻子对他不理不睬这件事当中,心情好不沮丧……
营帐的帘子突然朝后打开,露出一片三角形来,接着从夜色中钻出来一个黑黑的脑袋。
“派奇军士?”听口音像是个意大利人,接着安东尼从他的腰带认出来人是总部的传令兵。
“找我吗?”
“有位女士十分钟前给总部打来电话,说有话要跟你说,事情十分紧急。”
安东尼把蚊帐撩到一旁,赶忙站起身来。很有可能是格洛莉亚打来的电话。
“她叫我们找你。她十点钟再打来。”
“好的,谢谢。”他拿起军帽,不一会儿就坐进了传令兵身边的摩托车斗里,驶进了闷热到近乎窒息的黑夜。来到总部的无线电收发室时,他向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值夜军官行了军礼。
“坐下等吧。”那个中尉不带感情地向他说道,“那个女孩看来非常迫切地想要和你说话。”
安东尼的希望一下子落空了。
“非常感谢,长官。”当挂在墙上的电话叮铃铃响起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是谁打来的了。
“我是多特,”电话那头传来略带颤抖的声音,“我一定要见你。”
“多特,我跟你说过,这几天我都没法过来。”
“我今晚一定要见到你,这事儿很重要。”
“现在已经太晚了,”他冷冷地说道,“已经十点了,我十一点得回营地。”
“好吧。”这两个字里压抑进了那么多的悲苦,让安东尼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愧疚。
“什么事情?”
“我想要跟你告别了。”
“哦,别像个小傻瓜似的!”他嘴巴里这样叫着,心里却感到兴奋起来。要是她今天晚上就离开小镇的话,那他可真是太走运了!这给他的灵魂解脱了多大的负担啊。可他嘴巴里说的却是:“明天之前你是走不了的。”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值夜的军官正带着取笑的表情望着他。这时,令人吃惊地传来了多特下面的这句话:
“我说的‘告别’可不是那个意思。”
安东尼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电话听筒,他感到自己的神经正在慢慢变冷,仿佛身体内的热量正离他而去。
“什么?”
他很快听到一个疯狂而又断断续续的声音:
“别了——噢,永别了!”
喀喇一声,她把电话给挂了。安东尼发出一声又像是在倒吸凉气、又像是在抽泣的声音,飞快地从总部大楼跑了出去。外面,星光如流苏般泻落到树丛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星光下,犹豫着。她的意思是要自杀吗?——哦,这个小傻瓜!他心中充满了对她强烈的恨意。面对这样一个结局,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当初怎么会开始了这样一段纠结而混乱的关系,这简直是充满了担忧与痛苦的一锅肮脏的大杂烩。
他发现自己正慢慢地朝远离大楼的方向走去,嘴巴里一遍遍重复着“担心是没有用的”。他最好还是回营帐睡觉去。他需要睡眠。上帝啊!他以后还能睡得着吗?他的脑袋现在一片喧嚣混乱。等上了大路之后,他突然惊恐地掉转头来,开始跑了起来,不是朝着连队的方向,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人们现在正在陆陆续续地回来——他能找得到一辆出租车。一分钟以后,两盏黄色的车头灯从拐角处冒了出来。他拼命地朝着灯光跑去。
“公共汽车!公共汽车!”……是一辆空的福特车……“我要进城。”
“得收你一块钱。”
“没问题,只要能开得快点——”
在经过了一段漫长得没有边际的时间以后,他沿着一栋黑暗而又摇摇欲坠的小房子的台阶向上跑去,直接冲进大门,差点撞翻了一个身形巨大的黑人妇女,她手拿蜡烛,正在厅里慢慢走着。
“我的妻子在哪里?”他狂乱地大叫道。
“她已经上床了。”
他一步三级地冲上楼梯,跑过吱嘎作响的走廊。房间里一片黑暗,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用颤抖的手指划着了一根火柴。两只瞪得老大的眼睛向上望着他,身边的床上散落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
“啊,我知道你会来的。”她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咕哝了一句。
安东尼气得浑身发冷。
“如此说来,这只是你把我骗到这里来的一个计划,让我惹下一堆麻烦!”他说,“见鬼,‘狼来了’的把戏你也玩儿得太多了吧!”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我一定得见到你。我活不下去了。哦,我一定要见你——”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这样可不行。”他语气坚决地说道,不知不觉间用起了格洛莉亚会对他采用的那种腔调,“这样对我不公平,你知道吗?”
“靠我近一点。”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多特都已经变得高兴起来了。他是在乎她的,她让他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哦,上帝啊。”安东尼无助地说道。随着疲惫不可阻挡地袭来,他的怒气消退了,减弱了,消失了。他突然瘫了下来,倒在她身边的床上抽泣了起来。
“哦,亲爱的。”她向他哀求道,“别哭了!哦,别哭了!”
她把他的头放到自己的胸口抚慰着他,把自己欢喜的泪水和他那悲苦的泪水混合到一处。她的手轻轻地抚弄着他的黑发。
“我真是个小傻瓜,”她用虚弱的声音喃喃道,“可我爱你,你要是对我冷淡的话,我觉得再活下去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终于,两人算是和解了——房间里一片安静,女人的脂粉和香水形成一股混合的香气,多特的手软得像一缕暖暖的风掠过他的头发,她的胸口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有那么一刻安东尼真觉得好像格洛莉亚就在这里,他是憩息在一个他所知道的最甜蜜、最安全的家里。
一个小时过去了。大厅里的一只钟开始鸣响。安东尼猛地跳起身来,看了看手表上带萤光的指针,发现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
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一辆出租车肯在这种时候带他出城的。一路上他一面不断催着司机开快点,一面在脑子里考虑着进入营房的最佳办法。最近他已经迟到了有好几次了,所以他知道要是他再被抓到的话,他的名字很有可能就会从军官候补名单中被勾去。他在想是不是不下车,然后赌一把借着夜色通过哨卡。毕竟,半夜之后是经常有军官会开车通过哨卡的……
“停!”出租车的车头灯刚一照到转向营区门前的路,就从黄色灯光里传来了这个单音节词。司机松开了离合器,一个哨兵以标准姿势持着步枪走上前来。真不走运的是,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守卫队的军官。
“外出晚归,中士。”
“是的,长官,有事耽搁了。”
“太糟糕了,必须得把你的名字记下来。”
军官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铅笔在一边等的时候,有一个念头还没怎么经过大脑就涌到了安东尼的嘴边,那完全是恐慌、糊涂和绝望之下的产物。
“R.A.福利中士。”他屏息回答道。
“部队?”
“第八十三步兵团Q连。”
“好的,从这里开始你得步行了,中士。”
安东尼行了军礼,很快把车钱付给了出租车司机,然后朝他刚才报的那个团的方向跑去。等跑出了值日军官的视野之后他才改变线路,然后心口怦怦直跳地赶紧回到了自己的连队。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判断失误。
两天以后,守卫队的指挥官在城里的理发店里把他给认了出来。在一个宪兵的押送下他被带回了兵营,然后未经审判就直接被降为了普通士兵,还被限制一个月不得走出兵营。
受此打击之后,他的意气完全消沉下去了。还没过一个星期,他就再次在城里被抓到,当时他喝得醉醺醺的正到处瞎逛,后屁股的口袋里还放着一品脱私酿的威士忌。最后还幸亏他在审判时的疯狂失态表现,他才只被判关三个星期禁闭。
恶梦
在刚被关入禁闭的时候,他就深深地相信自己将走向疯狂。他的身上似乎存在着许多黑暗然而却又是鲜明的性格,有些是他所熟悉的,有些则令他感到陌生和恐惧,这些性格全都由一个小小的监督者控制着,他高高在上地坐着,俯察着一切。令他感到担心的是这个监督者已经病了,现在只是在那里勉力撑持着。如果他放弃了自己的职守,或者只是片刻的头晕眼花,那些令人无法忍受的东西就会夺路而出了——只有安东尼自己知道,如果放任他身上最不好的那部分在他的意识中漫游的话,将会出现怎样黑暗的一种状态。
白天的酷热不知不觉地变化着,最后变成一席带着光泽的夜幕,覆压到饱受蹂躏的土地上。在他头顶的蓝色天幕上,一圈圈星图上没有标出过的恒星透射出不祥的气息。它们位于不计其数的火焰的中心,就在他眼前永无止境地旋转着,仿佛他一直都这么躺着,暴露在热光的下面,陷入一种发烧引起的昏迷之中。早上七点的时候,他带着一样幻影般的、不真实得迹近荒诞的东西走出门去,他知道那就是自己的血肉之躯。他和另外七个关禁闭的人在两个警卫的监督下在营区的道路上干活。头天他们干的是把大量的石子儿装上车,运到地方再卸下来,铺开,用耙子弄平整——第二天他们再用巨大的桶装着烧得滚烫的沥青,浇到石子儿上,形成一摊摊黑色闪亮的、融化的灼热。到了晚上,他又被关到了禁闭室里。他躺在那里,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也根本没有勇气去思想。他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那不规则的横梁,一直盯到三点钟左右,这时他才能断断续续地、极其艰难地睡上一会儿。
白天干活的时候,他手脚快得都有点不正常。他这么做,是想等白天被闷热的密西西比落日带走的时候,让自己变得精疲力竭,这样到了晚上他或许就能沉沉地睡去……后来,在第二周的一天下午,他感觉到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望着他,那双眼睛来自于一个警卫身后几英尺远的地方。这在他身上引起了一种恐慌。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那双眼睛,手上拼命地铲着石子儿,直到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他只能掉转脸去,因为面前的石子儿已经铲光了。这时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他原本就已经绷得紧紧的神经这下更是紧得快要绷断了。那双眼睛盯着他,里面充满着恶意的嘲讽。在一阵灼热逼人的寂静中,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一个充满了悲苦的声音给叫了出来,顿时觉得地面很荒唐地前后摇摆了起来,接着便堕入到一片嘈杂的叫嚷与混乱中去了。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禁闭室,其他的关禁闭者正不时向他投以好奇的目光。那双眼睛再也没有回来。许多天以后他才意识到,那个声音肯定是多特的,因为她这么一叫,才惹出一阵骚动来。他认准这点之后没多久,对他的判决便作废了。他一下子觉得压在他头顶的阴霾散去了,这使得他陷入了昏天黑地的一场大睡之中。等意识的仲裁人,也就是那位可怕性格的监督者变得越来越强壮的时候,安东尼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了。他现在连两天的劳作也经受不起了。等他在一个下雨的下午得到释放,回到自己连队的时候,刚一走进自己的营帐便倒头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近拂晓,他只觉得浑身疼痛,身上还是没有丝毫力气。在他旁边的帆布床上摆着两封信,它们之前在上尉那整整齐齐的营帐里呆了已经有些时日了。第一封是格洛莉亚写来的,信写得简短而又冷漠:
案子将于十一月末开审。你能弄到休假吗?
我一次次地试图给你写信,可这似乎只是使事情变得更糟。我在几件事上都想要见见你,不过你知道,你曾经阻止过我去,所以我也就不想再作尝试了。在好几件事情上我们有必要好好面谈一下。对你获得的任命我感到很高兴。
格洛莉亚
他太累了,累得连试图去理解,甚至只是去在意一下信中含义的力气都没有。她的措辞,她的意图,这些全都是无比遥远的东西,属于那不可思议的过去。对于第二封信他草草地瞄了一眼,那是多特写来的——信写得前言不搭后语,潦草的字迹被泪水泡得洇开了,里面洋洋洒洒地满是申辩、爱慕与悲伤。看了一页之后他便任信纸由迟钝的手中滑落,然后又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那朦胧的意识中去了。等他听到出操号而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发起了高烧。他强挣着想要走出营帐,却昏倒在地——中午的时候他因流感而被送进了基地的医院。
他意识到这场病是一个天赐良机,使他得以避免歇斯底里的重新发作——而他的病痊愈得也很及时,正好赶上在十一月一个潮湿的日子里坐上前往纽约的列车,赶赴远方那永无休止的杀戮。
当他所在的团抵达位于长岛的米尔斯兵营时,安东尼一心想着要尽快进城去见格洛莉亚。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朗了,一周之内停战协议就会签下,不过据传言,部队还将继续坐船前往法国,直到战争进行到最后一刻为止。安东尼一想到那漫长的旅程,想到部队在法国的某个港口无聊地上岸,想到要在海外呆上一年,或许还要去替换那些见到过真正战斗的部队,一想到这些就心惊胆寒。
他原本的打算是争取获得两天的休假,可米尔斯兵营正处于严格的检疫隔离中——即便是军官,如果不是去办公务的话,也不可能离开,对于一个普通士兵来说更是想也别想了。
兵营内部是一片阴郁的混乱景象,寒冷刺骨,朔风凛冽,污秽不堪,堆满了此前经过的许多个师所累积起来的垃圾。他们的火车在一天晚上七点来了,可大家排队却一直排到了一点,等前面某处出现的军事混乱情况处理好了才得以出发。军官们不停地跑上跑下,大声喊叫着发布命令,激起一片喧嚣。结果发现问题出在一位上校的身上,此君乃西点毕业,眼见得战争即将结束,而自己却连国门也还没出,自然心中有气。如果交战各国的政府能意识到,在那一周里,在昔日的西点毕业生中有那么多颗破碎的心,他们一定会二话不说就把杀戮再延长一个月。唉,这事儿真是让人感到扼腕痛惜啊!
安东尼朝外望去,在被践踏得一团污糟的雪地和泥浆上,阴惨惨地绵延着几英里长的帐篷,晚上要想趟过这样的烂泥地去打电话看来是不大现实了。他会在早上一有机会就给格洛莉亚打电话的。
第二天早上,他被起床号唤起,站在寒冷刺骨的黎明曙色中,听唐宁上尉给他们作热情洋溢的动员:
“你们也许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好吧,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们,还没有呢!那些家伙是不会签订停战协定的,这不过是又一个诡计。如果我们就此松懈下来的话,那我们简直是在发疯,因为,让我告诉你们吧,还有不到一周我们就将从这里扬帆远航,那时我们就将见识到一些真正的战斗。”他停了一会儿,好让他们完全感受到这番公告的效果。然后他又接着说了下去:“如果你们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那就去把这话告诉那些参加过这场战争的人吧,看看他们是否觉得德国人将就此收兵了。他们不会这样想的。没有人会这样想的。我跟许多了解情况的人谈过,他们都说,再怎么着,这场仗也还得再打一年。他们才不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所以你们这些家伙再也不要存战争已经结束的傻念头了。”
在对最后这句训诫进行了再三强调之后,他命令连队解散了。
中午的时候,安东尼开始小跑着去找最近的餐厅电话。等到来到营区中相当于市中心的地方时,注意到许多其他的士兵也都在跑着,在他身边的一个家伙还猛地跳到空中打了一下腿。渐渐地好像所有的人都跑了起来,先开始大家还只是三五成群在兴奋地交头接耳,后来就汇成了一片欢呼。他停下来仔细听了听——在乡野怒号的朔风中传来了汽笛的鸣响,加登城[344]的各处教堂里也突然响起了连绵浩荡的钟声。
安东尼重又开始跑了起来。从人们的嘴里随着冒白气的呼吸一同进入寒冷空气中的呼喊现在已经变得清晰可辨了:
“德国投降啦!德国投降啦!”
“虚假的”停战协定
那天晚上六点,在一片浑浊的昏暗之中,安东尼在两列货车间踉踉跄跄地走着,还曾经一度滑倒在铁轨上。他是在沿着铁轨走到加登城去,再从那里搭电气列车去纽约。他这么做是冒了一些被逮捕的风险的——他知道部队往往会派出坐着汽车的宪兵来检查通行证,但他想今晚的警戒会放松一点。不过再怎么样,他也要悄悄地溜出去,因为他一直无法通过打电话来确定格洛莉亚在哪里,叫他再耽搁一天的话,他无论如何也受不了了。
回家的火车经常不明原因地停下来等待,这令他想起了一年前离开纽约的那天晚上。火车开进了宾夕法尼亚车站,他顺着熟悉的路径来到了等出租车的地方。司机要他报出自家的地址,这令他感到怪怪的,又生出一些奇异的兴奋。
百老汇灯火通明,成了一片欢闹的海洋,街道上聚集了他前所未见的狂欢人群。闪亮的人流过处,遗落一地碎纸,在两边的人行道上都能埋到脚脖子了。街上随处可见站在长条凳或硬纸盒上的士兵向着根本没注意他们的人群说着话。在头顶白色灯火的照耀下,他们的脸部轮廓显得清晰而又鲜明。安东尼从人海中挑了几个人进行了一番观察——有一个是喝醉了的水手,摇摇欲坠地由另外两个水兵扶着,正不停挥舞着帽子,嘴巴里狂乱地喊叫着;有一个是手里拿着拐杖的伤兵,被一些哇哇乱叫的平民用肩膀扛着,在人堆里打着转转;有一个是黑头发的女孩,她跷着二郎腿坐在一辆停着的出租车顶上凝神思考。胜利来得绝对称得上恰逢其时,高潮在冥冥中已经预先安排好了。这个伟大而又富有的国家打了一场胜利的战争,它所遭受的损失足以令人们感到辛酸,却又不足以让人们感到悲痛——因此人们方能狂欢、宴饮、庆祝胜利。在明亮的灯火下熠熠生辉的这些脸,属于荣耀早就已经逝去的人们,他们的文明已经死去了——他们的祖先在一百代以前曾经在巴比伦[345],在尼尼微[346],在巴格达[347],在提尔[348]听到过胜利的消息;他们的祖先曾经看到过站在花车上,由奴隶作装饰,后面跟着俘虏的凯旋队伍徐徐行进在罗马帝国的大街上……
经过里亚托酒店,到阿斯特酒店灯饰绚烂的正面,再到珠光宝气的纽约时报广场……一路望去,璀璨灯火亮如白昼……然后——感觉恍若过去了好几年——他已经在五十七大街的一栋白房子门前向出租车司机付车费了。他进了门厅——啊,电梯里还是那个来自马提尼克岛的黑人男孩,他那副懒洋洋和无精打采的样子倒是没变。
“派奇夫人在家吗?”
“我刚来换班,先生,”他用与他外表不相称的英国口音回答道。
“送我上去——”
电梯发出嗡嗡的声响慢慢开了上去,从电梯出来后安东尼又迈了三级台阶来到了家门前,轻轻一敲,结果门自己就开了。
“格洛莉亚!”他的声音在颤抖。没有回答。烟灰缸里袅袅升起一缕轻烟——好几本《名利场》杂志摊开着放在桌子上。
“格洛莉亚!”
他跑进卧室,然后是浴室。她不在那里。一件蛋青色的长睡衣摊放在床上,释放出一缕淡淡的香水味道,如梦似幻,令人熟悉。在一把椅子上搭着一双长袜和一条出门穿的裙子。梳妆台上的粉盒打开着,好像在打哈欠一样。她肯定刚出去。
电话铃猛地响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像一个假冒的家主人一样提心吊胆地接起了电话。
“喂,派奇夫人在吗?”
“不在,我也在找她呢。您是谁?”
“我姓克劳福德。”
“我是派奇先生。我刚刚才突然回到家,我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她。”
“噢。”克劳福德先生听上去有点微微吃惊的样子,“我想她是去参加停战舞会了吧。我知道她打算要去的,可没想到她走得这么早。”
“停战舞会?在哪儿?”
“在阿斯特酒店。”
“谢谢。”
安东尼猛地挂了电话,站起身来。这个克劳福德先生是什么人?带她去舞会的人又是谁呢?这样的事情已经进行了有多久了?所有这些问题都自己从脑子里跳了出来有十几次,每个又都自己带着十几种回答。他已经离她很近了,这使他陷入了半疯狂状态。
在一阵狂暴的猜疑之下,他在公寓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一会儿打开浴室的橱柜,一会儿在梳妆台抽屉里一通乱翻,试图找到一点有男性占据过的迹象。然后他找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在成对单人床中的一张上坐了下来,嘴角耷拉着,好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在她抽屉的角落里,用一根细细的蓝绸带束着的,是他过去一年中写给她的所有的信和电报。他心中洋溢出欢乐和羞愧之情。
“我连碰碰她都不配。”他对着四面的墙壁高喊道,“我连碰碰她的小手都不配。”
不过,他还是动身出去找她了。
进了阿斯特酒店的大堂,他马上被人群给淹没了,想要迈步都几乎不可能。他问了足有五六个人舞厅在哪儿,才得到了明确清晰的回答。最终,在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之后,他才把自己的军装外套给寄存了。
时间还只有九点,可舞会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了。放眼望去,舞厅内的景象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女人,到处都是女人——有因喝了酒而变得兴奋的女孩子们,她们尖声高唱着,声音盖过了身上撒满闪亮纸屑的人群发出的营营声响;有身边吸引了穿着十几国不同军服士兵的女孩子们;有失态地瘫倒在地板上的胖女人们,为了给自己留一点面子,她们口中高喊着“同盟国万岁!”;有三个白色头发的女人手拉手地围着一个水兵跳舞,那个水兵在地板上头晕眼花地转着圈儿,手里攥着一只空的香槟酒瓶子,紧紧贴在胸口。
安东尼屏息巡视着跳舞的人们,巡视着呈单列在桌子之间歪歪扭扭地穿来绕去的跳舞队伍,巡视着正在吹着喇叭、亲吻、咳嗽、欢笑、狂饮的各色人等。在他们的头顶高处,张挂着几面绚烂耀眼的彩旗,俯察着这一派华丽与喧嚣。
这时他见到了格洛莉亚。她坐在屋子正对面的一张两人桌边。她穿着黑色的裙子,映衬出泛着最迷人玫瑰色的充满生机的脸庞,使得她——安东尼是这么想的——成为了整个房间里一道最美丽的风景。他的心仿佛和着新奏起的乐曲加速跳动了起来。他左推右挤,拼命朝她走去,一边口中喊着她的名字。格洛莉亚那双灰色的眼睛抬了起来,发现了他。在那一刻,他们的身体相遇了,融化到了一起,而整个世界,身边的狂欢喧闹和嘈杂呜咽的乐声,全都渐渐远退,成为一片泛着狂喜的单调声响,如蜜蜂的歌一般浅吟低唱着。
“哦,我的格洛莉亚!”他呼唤道。
格洛莉亚的吻如一道清凉的小溪,从她的心间潺潺地流淌了出来。
第二节 一件关于美学的事情
在一年前安东尼动身前往胡克兵营的那个晚上,美丽的格洛莉亚·吉尔伯特带着她所有剩下的东西——她的外壳,她那年轻而又可爱的身体——走上了中央车站那宽阔的大理石台阶。火车开动的声音落在她耳朵里像梦一般不真实。走出火车站,她来到了范德比尔特大道上,庞大的巴尔的摩大厦赫然矗立,它那低低的、闪着亮光的入口吞进了许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五颜六色夜礼服斗篷的女孩子。她在等出租车的地方停了一会儿,定定地望着她们——不禁想起,就在短短的几年以前,她还是她们中的一个,也曾经出发去一个流光溢彩的所在,总是准备着要去尝试那终极的情感冒险。为了这一目的,女孩子们的斗篷衣料考究,还缀着好看的毛皮;为了这一目的,她们的脸颊经过了精心的打扮。短暂的欢娱将会淹没她们,淹没她们的头饰、斗篷和一切,她们兴致高昂,高过那欢娱的穹顶。
天气已经冷了起来,路上的男人们已经竖起了外套的衣领。这种变化对她来说是件好事。要是所有的事情,天气、街道和周围的人们都改变了的话,那就更好了。要是她能被什么东西突然带走,在某个高雅的、散发着清新香气的房间里醒来,只有她一个人,从里到外都像雕像一般庄严而又优美,就像在她那纯洁而又多彩的过去一样,那就更好了。
在出租车里,她落下了无助的眼泪。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和安东尼相处得并不融洽,然而现在这些已经如浮云般无足轻重了。最近这段日子里,安东尼的存在至多只是让她想起在那个难忘的六月所发生的事情。安东尼近来变得暴躁易怒,又软弱可怜,他所能做的只是把她的火气也惹上来——他对一切东西都提不起兴趣,只是沉湎于往事,怀念在那个充满想象而又动人的青春年代,他们是怎样被令人心醉神迷的情感激荡着走到了一起。正是因为有着这段共同的栩栩如生的记忆,她才会为安东尼付出得比对其他任何人都要多——所以当她踏进出租车的时候她动情地哭了起来,忍不住想要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她坐在寂静的公寓里,悲苦孤寂得像一个被人遗忘的小孩。她动笔给他写下了一封情感狂乱而又澎湃的信:
……我勉力望着铁轨,目送你离去,可是,没有了你,我最亲爱的,最亲爱的,我没法看,没法听,没法感觉,也没法思考。不管我们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分离对我来说就像是向着暴风雨乞求慈悲,安东尼;它就像是变老一样令我感到痛苦。我是多么的想吻你啊——在你脖子后面那熟悉的黑发开始长出来的地方。因为我爱你,所以无论我们互相间做什么或说什么,或做过什么,或说过什么,你一定要感觉到我有多爱你,而你走了以后我又变得多么了无生机。我甚至连恨那些人们可恶的存在也恨不动,车站里的那些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权利生存——我连恨他们都恨不动,尽管他们正在玷污着我们的世界,因为我一心一意地想要得到你。
如果你恨我,如果你像一个麻风病患者那样浑身都是痛苦,如果你和另外一个女人私奔了,或者饿我打我——这听着有多荒唐啊——我也还是要你,我也依然会爱着你。我对此深信不疑,我亲爱的。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打开了所有的窗子,外面的空气柔软得就像春天一样,然而不知怎的,又比春天要更年轻,更脆弱。为什么人们总是把春天比作少女呢,为什么要让那种幻象在世界一片可笑的荒凉中载歌载舞地走过三个月呢?春天是一匹干瘦的犁田老马,根根肋骨清晰可见——它是田地里的一堆垃圾,被太阳烤得干焦,又被雨水淋得干净得有些不祥。
再过几个小时你就将醒来了,我亲爱的——你将会感到痛苦,并且对生活感到恶心。你将会来到特拉华州,或卡罗来纳州,或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地方。我相信不会有哪个活着的人会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是一种奢侈,或是一种不必要的罪恶。只有极少数认为生命没有意义的人才会说他们自己是没有意义的。也许他们觉得,把生活说成一种罪恶在某种意义上是在拯救他们自身的价值,使其免于毁灭——可他们拯救不了,即便是你和我……
……我还是能看到你的。你将要经过的树林,被一团黛青的雾霭裹着,美得都有些曲高和寡了。不,四四方方的休耕土地才是最常见的——它们就分布在道路的两侧,就像一块块肮脏而又粗糙的棕色床单晾在太阳底下,那里面有生命,却又是机械而令人生厌的。大自然这个不修边幅的丑婆子就躺在这些土地上,和碰巧看上她的每个老农,或是黑人,或是外来的移民睡觉……
现在你看到了吧,因为你走了,所以我写了一封充满着鄙视和绝望的信。而那恰恰表明我爱你,安东尼,用我所拥有的全部爱着你的——
格洛莉亚
在给信封写完地址后,她走到成对单人床自己的那张边上躺了上去,怀里紧紧抱着安东尼的枕头,仿佛单凭着情感的力量她就能将它变成他那温暖而又鲜活的身体。两点钟的时候她眼中的泪已经流干了,她带着持久不退的忧伤定定地望着黑暗,回忆着往事,无情地回忆着往事,为一百桩想象出来的对安东尼的不好而责怪自己,把安东尼几乎想成了牺牲自己来拯救世人的基督的化身。有那么一会儿,她对他的想象,和他在感伤的时候也许会对自己所生出的想象重合了。
五点钟的时候她依然醒着。每天早上,楼道对面都会传来一阵神秘的磨东西的声音,凭这个声音她就能知道时间。她听见一台闹钟响了起来,接着她看见在对面影影绰绰的空墙上,一盏灯投射出四四方方的一片晕黄。她脑子里已经大致做出了决定,要马上追随他到南方去,想到这时,她的忧伤才渐渐远去,变得迷离起来,和向西逸去的夜色一同离开了她。她终于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看到身边的空床,不禁又悲从中来。好在这时已经是白天了,大亮的天光有着一种无可避免的冷漠,马上把那缕伤悲给驱走了。尽管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当她吃早饭的时候不再对着安东尼那张疲惫而忧心忡忡的脸时,她多少还是感到轻松的。既然她已经成了孤家寡人,她也就不再想着要抱怨食物了。她要改变一下自己的早餐,她想道——给自己来一份柠檬水和番茄三明治,而不再吃万年不变的火腿蛋和吐司了。
不过,等到了中午,她给几个熟人打了电话,包括已经从军了的缪丽尔,发现每个人的午餐都有了着落时,她便又对自己和自己的寂寞静悄悄地感到可怜起来。于是她蜷到了床上,拿起铅笔和纸,给安东尼写起了另一封信。
下午近黄昏的时候来了一份邮政快递,是从新泽西州某个小镇寄来的,那熟悉的措辞,那几乎能在耳畔响起的充满担忧与不满的低沉男声,每每都使她心头生出一股慰藉。谁知道呢?也许军队的纪律能使安东尼变得坚强起来,并且习惯于工作。她有着坚定的信念,相信在他被派上战场之前战争就将结束,而到了那时,官司也会打赢,他们又能一切从头开始,不过这次是建立在不同的基础之上了。第一件不同的是她将会有一个孩子。这次安东尼走了她竟会觉得如此孤单,想想就不能忍受。
整整过了一个星期,她才终于可以呆在公寓里而不流泪了。城里似乎没什么可娱乐的东西。缪丽尔被调去了新泽西的一家医院,在那里她每两周才有一次假可以到大城市里去一下,到这时格洛莉亚才渐渐意识到这些年来自己在纽约交下的朋友是多么少。她认识的男人都进了军队。“她认识的男人”——在她心里她是稀里糊涂地把所有爱上过她的男人都归入朋友之列的。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号称把她的眷爱看得比生命中的任何东西都重。可现在——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至少有两个已经死了,有五六个已经结了婚,剩下的分布在从法国到菲律宾的世界各处。她在想,不知他们当中会不会有人还想着她,想到什么程度,都想着她哪些方面。他们中的大多数肯定还能记得那个十七岁左右的豆蔻少女,那个九年前的媚人小妖女。
当年的女孩子们现在也都天各一方了。她读书的时候在学校里的人缘从来就不算太好。她太美了,太懒散了,从来也没有认真地想过将来是做“去远方闯荡的女孩”还是“贤妻良母”。那些从来没有被人吻过的女孩子,在暗示格洛莉亚有这方面的经验时,她们那相貌平平却又不是特别健康的脸上总是带着震惊的表情。后来这些女孩子去了东部、西部或南方,嫁了人,成为了“人们”,预言——如果她们有对格洛莉亚作出过预言的话——她的结局将会很糟糕。她们其实并不知道,世上没有什么结局是糟糕的,她们和她一样,也完全没有能够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
格洛莉亚对自己细数了一下她和安东尼住在玛丽埃塔镇时到灰色房子来拜访过他们的人。那时候他们似乎总是不缺玩伴的——她曾经沉浸在一个没有说出口来的想法中,那就是所有当时的那些宾客后来都多多少少有些对不起她。如果道德能以金钱来衡量,那么他们每人都欠了她十块钱。如果她有需要的话,她完全可以开口向他们要这种空想的货币。可他们全都不见了,像打谷时打下来的谷壳一般被风吹得四散不见了,无论从本质上还是就事实而言,都神秘而又微妙地消失了。
到了圣诞节的时候,格洛莉亚想要去看安东尼的念头又回来了,这次不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时时出现的情感需要。她决定要写信告诉他自己要去的事,可在海特先生的建议下推迟了一下,后者几乎每个星期都估计说案子马上要开审了。
一月初的一天,她正漫步在第五大街上,此时的第五大街挂着各个高尚国家的国旗,被各色军人的制服点染得鲜亮无比。这时,她遇见了蕾切尔·巴恩斯,格洛莉亚和她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了。虽然她当初已经变得很不喜欢她了,可此时看到她,还是令她感到无聊的生活有了一点解脱。于是两人结伴进了里兹饭店去喝下午茶。
在喝过了第二杯鸡尾酒之后,两人的兴致渐渐高了起来。她们互相开始喜欢上了。他们谈起了各自的丈夫,蕾切尔用的是那种表面炫耀显摆,私底下却有所保留的腔调,妻子们都喜欢用这样的腔调说话。
“罗德曼随军需部队去了海外。他现在是上尉了。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到海外去打仗的,他都不知道自己除了这个还能干些什么。”
“安东尼在步兵部队。”因为喝了鸡尾酒的缘故,这几个字在格洛莉亚讲来仿佛别有几分光彩。她每从酒杯中啜一口,便愈来愈有一种温暖而又让人欣慰的爱国的感觉。
“对了,”蕾切尔在半小时之后她们动身离开时说道,“明天晚上能过来吃晚饭吗?我要招待两个马上要出国去的军官,他们俩都可爱极了。我想我们应该竭尽所能给他们留下美好的印象。”
格洛莉亚愉快地接受了。她记下了地址——从门牌号码上她认出了这是位于派克大街上的一栋时髦的公寓楼。
“能遇见你真是太高兴了,蕾切尔。”
“的确太棒了,我也正想着要见你呢。”
就这么两三句话后,两年前在玛丽埃塔镇的那个夏夜,也就是安东尼和蕾切尔相互关心得有点过了头的那个夜晚被忘得干干净净了——格洛莉亚原谅了蕾切尔,蕾切尔也原谅了格洛莉亚。同样得到原谅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蕾切尔曾亲眼目睹了安东尼·派奇先生和太太一生中最大的那场灾难——
宿怨了结,时光继续前行。
柯林斯上尉的诡计
来赴宴的两位军官掌管的是军队中最热门的部队,机枪部队。席间,他们有意以一种厌倦的口吻称自己为“自杀俱乐部”的成员——当时部队里任何一个不能对外透露身份的部分都称自己是“自杀俱乐部”。两位上尉中的一个——蕾切尔的相好,格洛莉亚看出来了——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傻大个,留着令人愉快的小胡子,长着一口难看的牙齿。另外一位是柯林斯上尉,长着胖嘟嘟的粉红脸庞,每次遭遇格洛莉亚的眼光时总是忍不住大笑起来。他马上就迷上了她,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向她说着傻傻的恭维话。喝下第二杯香槟的时候,格洛莉亚觉得这是自己几个月来玩得最畅快的一次。
饭后有人提议找个地方跳舞去。两位军官从蕾切尔家的餐边柜里拿了两瓶烈性酒——当时法律是禁止向军人售酒的——带着这样的装备,他们在百老汇大街上好几家流光溢彩的酒吧里跳了无数曲的狐步舞,严格按照规矩交换着舞伴——在这一过程中格洛莉亚变得越来越兴奋吵闹,把粉红脸庞的上尉逗得乐个不停,后来索性就不把和蔼的笑容从脸上撤下去了。
到了十一点钟的时候,她还想留在外面玩,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成了少数派。其他几个人都想回到蕾切尔的公寓里去——他们说是想再去喝点酒。格洛莉亚争辩说柯林斯上尉的酒瓶还是半满的——她刚刚还亲眼看到过的——这时她的眼光和蕾切尔对上了,明确无误地看见她朝自己眨了眨眼。她有点糊涂,推断蕾切尔或许是想要摆脱掉那两位军官,于是便同意和他们一起出去,被拥着坐上了外面的出租车。
沃尔夫上尉坐在左边,蕾切尔坐在他的膝盖上。柯林斯上尉坐中间,他在坐定之后把手臂滑过了格洛莉亚的肩头。它先是不动声息地在那儿停了一会儿,接着便像老虎钳一样紧了起来。他把脸朝她凑了过去。
“你长得真是太漂亮了。”他低声对她说道。
“非常感谢,先生。”她听了这话既不高兴也不讨厌。在安东尼进入她生活之前有许多人做过同样的事,所以这话在她听来和一个手势没什么两样,带着一定的感情,却又没什么意义。
在蕾切尔家狭长的前厅里,提供光线的只有一团小小的火和两盏蒙着橙色丝绸灯罩的台灯,因此角落里尽是深沉而又令人昏昏欲睡的暗影。女主人穿着一件宽松的雪纺绸睡袍走来走去,睡袍上印着深色的人形,似乎是在强化原本就已很浓厚的感官气息。有那么一会儿四个人是在一起的,大家品尝着早就摆在了茶桌上的三明治——然后格洛莉亚就发现,炉火边的长沙发上只剩下她和柯林斯上尉两个了,蕾切尔和沃尔夫上尉已经去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压低了声音在窃窃私语。
“真希望你还没结婚啊。”柯林斯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简直是对“一本正经”的一种滑稽模仿。
“那又怎么样呢?”格洛莉亚伸出酒杯,示意柯林斯给她添满威士忌。
“别再喝了。”他皱着眉头对她要求道。
“为什么不能再喝了?”
“你会更可爱的——如果你不喝的话。”
格洛莉亚突然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原来他一直在试图创造一种浪漫的氛围。她很想笑——然而她意识到这之中没什么应该被笑的。这一晚上她一直过得很开心,一点儿也不想回家——不过与此同时,她的自尊也感到有点受伤,她所遭遇的调情竟然只是这种级别的。
“再给我倒一杯酒。”她坚持道。
“请别——”
“哦,别傻啦!”她有点恼怒地叫道。
“好吧。”他很没面子地屈服了。
然后他的手臂又把她给环住了,而她也再次没有表示任何抗议。不过当他粉色的脸颊贴上来的时候,她往后闪开了。
“你真是太可爱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她开始轻声唱起歌来,希望他能知趣地把手臂拿开。突然,她的眼睛落到了屋子另一头亲密的一幕上——蕾切尔和沃尔夫上尉正在忘情地长吻着。格洛莉亚微微一凛——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粉色的脸颊又凑了上来。
“你不应该盯着他们看。”他低声说道。话音未落,他的另一条胳膊也把她给围住了……他的呼吸喷到了她的脸上。再一次,荒唐的感觉胜过了厌恶之情,格洛莉亚不禁笑了起来。根本无需借助语言的锋芒,她的笑就已经是足够厉害的一件武器了。
“噢,我还以为你是个爱享乐的人呢。”他脱口而出道。
“那是什么样的人呢?”
“怎么说呢,就是一个——喜欢享受生活的人。”
“难道和你接吻是公认的赏心乐事吗?”
他们的谈话被打断了,因为蕾切尔和沃尔夫上尉突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已经很晚了,格洛莉亚,”蕾切尔对她说道——她满脸红晕,发鬓凌乱。“你索性就在这里过夜吧。”
格洛莉亚一开始还以为那两位军官要被打发走了,可转眼间她就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了,于是她以尽可能轻松自然的姿态站起身来。
蕾切尔还没看出她的意图,继续说道:
“你可以睡旁边那间房间,需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借给你。”
柯林斯望着她,眼神有如一条乞怜的狗。沃尔夫上尉的手臂狎昵地搭到了蕾切尔的腰间。他们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这分明是一种出轨的诱惑,这种诱惑虽然颇具色彩,带来别样的气息,如迷宫般容易令人迷失其中,而且还略有点陈腐的味道,然而对格洛莉亚却没有多大吸引力。她要是有这个想法的话,早就毫不犹豫地留下来了,而且事后也绝不会后悔。实际发生的是,她在六道目光的护送下走进了客厅,那六道目光中满含着敌意与不快,尽管他们还勉力保持着礼貌,嘴里吐着一些空洞的说辞。
“他还号称有享乐精神呢,居然连送我回家的样子也不装一装,”她坐在出租车中的时候如是想道,接着心中便涌起一股厌憎来:“不过是个俗物而已!”
骑士风度
到了二月的时候,她又有了一番迥然不同的经历。以前曾与她有过一段情的都铎·拜尔德到纽约来了。当年与他相恋的时候,她还很认真地考虑过要嫁给他呢。他这次是随航空部队来的,到了纽约就来拜访她了。他们一起去了几次剧院。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他对格洛莉亚就旧情复炽了,这令她很是得意。她有点故意地纵容着这种情感的蔓延,等她意识到自己胡闹得有点过了头时已经太晚了。他对她的情感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即每次他们一起出去,他坐在她身边的时候,总会陷入痛苦的沉默。
在耶鲁的时候,他是秘密团体“卷轴与钥匙社”的成员,这说明他具备一个高尚的人所应有的那种得体的缄默、骑士精神和所谓“位高责重”的使命感——以及,当然却又是不幸地,拥有理直气壮的偏见,同时脑子里没有多少自己的思想。所有这些品质安东尼早就教会了她要予以鄙视,然而她心底里对这些品质仍然颇为看重。格洛莉亚发现,他和他所属的这一群体中的大多数不同,他并不令人讨厌。他长得很帅,谈吐幽默活泼,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因为他所具有的某种品质——可以称之为愚蠢、忠诚、伤感,或者不如这三个词那么明确的某样东西——他愿意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做一切事情来让她开心。
他自己也在对她的言谈中提到过这一点,当然采取的是极为正确的方式,带着一种刻板的男子汉气概,掩藏起了心中的痛苦之后才说的。格洛莉亚因为一点都不爱他,所以渐渐地对他有了愧疚之情。有天晚上,她动情地吻了他。他太有魅力了。从他身上,她看到了行将逝去的一代人的遗韵,这一代人生活在自负而又优雅的幻象之中,正在被一群傻瓜慢慢取代着,而那群傻瓜无论是高尚还是勇敢,都比他们逊色了许多。后来,她很庆幸自己那晚吻了他,因为就在第二天,他的飞机从一千五百英尺的空中坠落在了米尼奥拉,一块汽油发动机的碎片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他的心脏,夺去了他的生命。
孤独的格洛莉亚
在海特先生告诉她官司要拖到秋天才会开审后,她决定瞒着安东尼到电影圈中去试试身手。等他看到她在演戏和赚钱两方面都取得成功以后,等他看到她可以通过约瑟夫·布洛克曼实现自己的愿望,而且不必作出任何牺牲时,相信他一定会放弃那些愚蠢的偏见的。有天晚上,她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就在脑子里勾画了一下自己在电影圈发展的前景,并且为自己预想中的成功而陶醉。第二天早上她便给卓越影业公司打了电话,对方回答说布洛克曼先生这会儿正在欧洲。
不过这次想拍电影的念头牢牢地攫住了她,她决定到各家招聘电影演员的中介所去看看。然后又如过往的情形那样,她的嗅觉跟她的美好意愿作起对来。中介所的味道就好像它已经死去多时了那样。她在那里等了五分钟,仔细看了看她那些姿容平平的竞争者——然后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出去,来到了中央公园最远端的僻静之处,一直呆了很久,后来还因此得了感冒。她这么做是为了把中介所的味道从她那套出门穿的衣服上面去除掉。
春天的时候,她从安东尼的来信中——不是从具体的哪一封,而是从整体的感觉上——渐渐看出他不想要她到南方去。他找了一些借口,但他似乎非常担心这些借口的孱弱,因此一直奇怪地重复着这些借口,其频度之高,已经到了够用弗洛伊德理论来解释的程度。他每封信里都要提一下这些借口,好像他害怕自己上次忘了提一样,好像他亟需用这些借口来打动她一样。他用了一些情意绵绵的昵称来冲淡信中令人不快的氛围,但这些亲热的称呼渐渐地也开始变得机械而且不是发自内心了——简直就像是他在写完之后,自己通读了一遍,然后又刻意加进去的,宛如散落在奥斯卡·王尔德[349]戏剧中的那些警句。她在读他信的时候,往往直接跳到他最后想说的话,对其嗤之以鼻,而对当中那些起承转合感到又气愤又难过——最后她出于骄傲对此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让一种日益升级的冷漠渐渐溜进了她的回信之中。
近来她找到了不少事情来占据自己的注意力。有几个她以前通过都铎·拜尔德认识的飞行员到纽约来看她,此外有两个她以前的追求者也重新露面了,驻扎在迪克斯兵营。这些人在接到奔赴海外的命令之后往往会煞有介事地把她托付给他们的朋友。不过在遭逢了另一段令人不快的经历,碰上一个差点又要成为柯林斯上尉那样的人之后,她便开门见山地提出,凡是经人介绍与她相识的人,请务必不要对她的婚姻状况和个人意图产生误解。
等夏天来临的时候,她已经像安东尼那样,学会了看报上的阵亡军官名单。她会带着一种喜忧参杂的心情,看到某个她曾与之共舞的人的死讯,或者从名字中认出她以前那些求婚者的弟弟们——对此她不禁感慨地想道,那一面是盟军向着巴黎不断地推进,而在这阵亡名单上,世界终于走向了无可避免然而却又是应得的毁灭。
她已经二十七岁了,生日没怎么注意到就匆匆过去了。几年前,在她满二十岁的时候,她曾经大感恐慌;到了二十六岁的时候,她也还多少有点害怕——可现在,当她望向镜中的时候,感到的却是平静与自得,因为她看到的自己,那皮肤呈现出英国式的新鲜,那少年般的身材一如往日般的苗条。
她努力不去想安东尼,就好像她正在给一个陌生人写信一样。她跟朋友们说安东尼已经当上班长了,她的朋友们出于礼貌,没有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这令她颇有些气恼。有天晚上她哭了一场,因为她替安东尼而感到难过——只要他对她的提议有哪怕一点点响应,她便会毫不犹豫地搭上第一班火车到他那里去——不管他现在正在做些什么,他都需要精神上的照顾,而她觉得现在自己甚至连这一点都能做到了。最近,由于没有了安东尼在道德力量上拖她的后腿,她觉得自己在道德感上奇妙地复苏了。他没走的时候,她常常会触景生情地缅怀自己错过的种种机会——现在她已经回到了正常的思维状态,变得坚强而无所畏惧,每一天都活得很有价值。她买了一个洋娃娃,替她梳妆打扮;有一个礼拜她一口气看完了《伊森·弗洛姆》[350];再下一个礼拜她又迷上了高尔斯华绥[351]的小说,觉得他能通过笔下那些春风沉醉的晚上,营造出年轻而又浪漫的爱情幻象,而女人对于浪漫爱情永远是要向往和追忆的。
到了十月的时候,安东尼的来信有了成倍的增加,变得几乎有点疯狂——然后又突然中止了。在忧心忡忡的一个月里,她调动了自己全部的控制力才忍住了没有立刻赶往密西西比。后来她收到了电报,说他之前进了医院,并告诉她有望在十天之内和她于纽约相见。在那个十一月的夜晚,他像梦中的人物一样,穿过舞厅,回到了她的生活中——她怀着熟悉的喜悦将他长久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在脑海中编织着幸福与安全的幻梦。她之前从来没想到过,她竟然还能够再次拥有这样的幸福与安全。
将军们的挫败
一周以后,安东尼所在的团又回到了密西西比兵营等待解散。军官们把自己关在豪华的普尔曼车厢里,喝着他们从纽约买的威士忌,而士兵们在普通车厢里也是喝得要多醉就有多醉——而且火车每在一个小村庄停车,他们便冒充是刚从法国回来的,在那里亲手消灭了德国军队。由于他们都戴着军便帽,并且号称还来不及把金色的军龄袖条缝到军服上去,那些沿海地区的乡下人便被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还问他们对战壕作何感想——对于这样的问题他们的回答是使劲地咂咂嘴,摇晃几下脑袋,作出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然后叹一声“哦,老伙计啊!”不知是谁拿粉笔在车厢涂上了这样一行字,“我们赢得了战争——现在我们要回家了”。军官们对此只是笑笑,并未加以理会。这本是一次不光彩的回程,可大家全都尽力摆出了一副凯旋而归的姿态。
在火车隆隆驶往兵营的路上,安东尼不禁忧心忡忡,因为他担心多特会痴痴地在车站等待着他。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他既没见到她的人影,也没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他想,如果她还在镇上的话,肯定会想方设法与他联络的,现在她没来,说明她已经走了——至于她去了哪里,他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只想着要回到格洛莉亚身边去——那个获得了重生,浑身焕发着奇妙活力的格洛莉亚。等部队终于解散之后,他离开了自己的连队,坐上了一辆大卡车的尾部。他身边的人们向军官们,尤其是唐宁上尉,送出了宽容的、几乎动了感情的欢呼。上尉也噙着眼泪与他们挥手作别,仿佛告别了一段充满着诸如欢乐、工作、责任等等美好事物的未被浪费的时光。这一场面在安东尼看来不仅枯燥无味,而且显现了人性的弱点。在纽约呆了一周之后,他的思想又重新复苏了,所以这些东西听在耳里,只是再次激起了他对军人职业及其内涵的深深厌恶。这些职业军官三个里有两个,会在他们幼稚的心中认为战争是为军队而出现的,而不是军队为战争而出现。当他看到将军和那些陆军的校级军官们绕着空空的兵营凄凉地开着车,没有了可以下达命令的对象时,不禁喜从中来。当他听到自己所在连队的伙伴们在面对留在军队的引诱时都报以鄙视的大笑,不禁喜从中来。他们即将要投身真正的“学校”了,而安东尼则早已知道这些“学校”是什么样子的了。
两天以后,他已经在纽约与格洛莉亚团聚了。
又一个冬天
二月末的一天傍晚,安东尼走进了自己的公寓。冬日的暮色把房间染得一片昏暗,他在小客厅中摸索而行,发现格洛莉亚正坐在窗边。见他进来,格洛莉亚转过身来。
“海特先生有什么好说的?”她无精打采地问道。
“什么也没有,老一套。下个月,也许。”安东尼回答道。
她凑近了仔细地看着他,因为她的耳朵对他的声音非常熟悉,所以从他说的最后两个字里听出了一缕浅浅的醉意。
“你喝酒了。”她不动声色地说道。
“就两三杯。”
“哦。”
他坐进扶手椅里打了个哈欠,两人一时无语。然后她突然开口问道:
“你到海特先生那儿去过了吗?跟我说真话。”
“没有。”他脸上露出孱弱的微笑,“其实我是没有时间去。”
“我就知道你没去……他派人找你来了。”
“我才不在乎呢,我已经腻烦透了等在他的办公室外面。你也许还觉得他是在为我做好事吧。”他朝格洛莉亚瞥了一眼,仿佛是想从她那里得到精神支持,可她已经把头扭了回去,重新望着窗外莫名其妙而又平淡无奇的东西,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
“今天我对生活感到相当厌倦。”他试探性地起了个话头,可她还是一声不吭。“我碰见了一个人,和他在别特莫尔饭店聊了一会儿。”
暮色突然加深了,可他们俩谁也没有动身开灯的意思。真是天知道他们各自在想些什么东西。他们就这么枯坐着,直到天上突然下起雪来,令格洛莉亚发出一声懒懒的叹息。
“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他感到沉默有点压迫,于是开口问道。
“看了一本杂志——里面全是成功作家写的白痴文章,讲如果穷人买了丝绸衬衫的话会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我在看的时候脑子里什么也想不了,只想着我需要一件灰松鼠皮的大衣——可我们根本买不起。”
“我们能买得起。”
“哦,得了吧。”
“真的!如果你想要一件毛皮大衣的话,你可以去买。”
她的声音穿透黑暗而来,带着鄙视的意味。
“你的意思是我们再去卖掉一笔债券吧?”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不想让你寒碜着上街去。不过自从我回来以后,我们已经花掉许多钱了。”
“哦,闭嘴!”她气鼓鼓地叫道。
“怎么啦?”
“因为我一听见你说我们又花了多少,或者又做了什么什么的就烦,就恶心。你是两个月前回来的,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开派对,或者做类似的事情。我们都想要出去,而我们也都出去了。可是,你根本没听过我的抱怨,你说是不是?你只会哀号、哀号、哀号。我对我们在做些什么、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早就已经不在乎了,至少我在这点上是始终如一的。可我再也受不了你在那儿抱怨,在那儿哀号,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你自己有时候不也心绪不佳吗,这你是知道的。”
“我可没有义务永远让自己高高兴兴的,你一点也不想想办法让事情有所改变。”
“可我——”
“哼!这些话我好像以前就听过了。今天早上你还说,在没有找到工作前绝不再碰酒了。海特先生找你去谈官司的事儿,可你居然连去见他的勇气都没有。”
安东尼站起身来开了灯。
“你给我听着!”他眨巴着眼睛喊道,“我已经受够你这张利嘴了。”
“好啊,那你准备怎么样呢?”
“你以为这日子我就过得舒心吗?”他没有理睬她的问题,管自往下说着,“你以为我就不知道,我们现在过的不是我们应该过的日子?”
格洛莉亚马上站到了他的身边,浑身发着抖。
“我受够了!”她发作道,“我不用你来给我讲课,讲你和你受的苦!你只是一个可怜的弱者,而且你一直都是!”
他们像两个白痴一样脸对着脸,谁也镇不住谁,大家都感到了让人心痛的极度无聊。然后她走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的回归把他们俩在战前的那些矛盾重新又给激化了。物价有了惊人的上涨,而他们的收入则很不正常地缩水到了只有以前的一半多一点。他们有大笔的律师费要付给海特先生;他们的股票一百块买进的,现在已经跌到了三四十块,还有一些投资则根本没有任何收益。在前一年的春天,格洛莉亚曾面临这样的选择:要么离开公寓,要么就签一份月租二百二十五块、为期一年的租约。她签了租约。不可避免地,随着日子越过越紧,他们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能省得下钱来付房租的人,于是过去那套敷衍搪塞的伎俩就又用上了。渐渐地,他们自己也对自己的无能感到了厌倦,于是喋喋不休地谈起了他们要做些什么——哦——等明天,他们将会“再也不开派对了”,安东尼还要去工作等等。可等天色暗下来之后,习惯于每天晚上都要有点事情做做的格洛莉亚,便又会感到那种古老的躁动在她的身体里蠢蠢欲动了。她会站在卧室的门口,烦躁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有时候若是安东尼从他在读的书中抬起头来的话,她就会去迎他的目光。这时若有电话铃声响起,她的神经便能得到放松,会带着几乎不加掩饰的热切来回电话。有人马上要过来“就坐几分钟”,——哦,原先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马上被抛弃了,喝酒的桌子马上摆了出来,原本恹恹的精神立时又苏醒过来——因此他们偶尔的清醒只是一个不眠之夜的中点,而不眠之夜也正是他们生活的写照。
归国的部队一批批地沿着第五大道行进而过,冬天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了,他们越来越意识到自安东尼回来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在最初的柔情与激情回涌过后,两人重又回到了各自孤独的梦中,这梦是无法与对方分享的。曾经在两颗心灵之间流淌滋润的那种亲爱,如今似乎只是从一颗空洞的心进入另一颗空洞的心,激起一阵空洞的回声,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们,那曾经有过的东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安东尼重又给纽约的各家报社打了一圈电话,信心再一次遭到了一群形形色色的办公室勤杂工、接线小姐以及经济新闻编辑们的打击。他们几乎众口一辞地说:“我们就算有什么空缺的话,也要留给那些从我们这里出去的、现在还在法国的人。”时间就这样到了三月末,他的眼睛落在了晨报的一则广告上,于是他终于发现了一份像样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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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还附了一个位于麦迪逊大街的地址,还指示应聘者于当天下午一点到。格洛莉亚在吃完他们通常很晚的早餐后,从他身后瞄了一眼,发现他正懒洋洋地盯着这条广告。
“为什么不去试试呢?”她建议道。
“哦——不过是那种疯狂的诡计罢了。”
“也许不是呢,至少也能多一种体验啊。”
在她的怂恿下,他一点钟来到了指定的地点,发现那里已经有一大群形形色色的男人在门口排队了:有跑腿的小听差,一看就知道是上班时候从公司里偷跑出来的;也有不知已经多少岁的老头儿,浑身都是褶子,就连手杖都长满了瘤节,与主人一般的龙钟老态;真是老的老,小的小,应有尽有。有的人衣衫褴褛,面颊凹陷,眼睛红肿——别的人则大多年轻,或许还在读高中呢。大家如一群羊那般挨来挤去地排了十五分钟的队,期间互相用冷漠而又怀疑的眼光望来望去,然后出现了一个扮演羊倌角色的时髦青年,他穿着收腰的西服,摆出一副校长助理的派头,把他们赶到了楼上的一个大房间里。这房间像极了教室,里面摆着无数张办公桌。未来的推销员们终于坐了下来——然后继续等待。又过了一小会儿,大厅另一头的一个台子上陆陆续续地站上来了五六个沉稳而又生气勃勃的男人,除了一个人之外,其余的人都坐了下来,呈半圆形面对台下的听众。
没有坐下的那个人看上去是这伙人里面最沉稳、最生气勃勃,也是最年轻的一个。他走到了台子的前面,台下的观众满怀希望地仔细打量着他。他个子不高,长得相当帅,是商场上的那种帅,而不是戏剧舞台上的那种帅。他长着整齐而又浓密的淡黄色眉毛,一双眼睛诚实得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在他来到演讲台边缘的时候,似乎朝台下的听众瞟了一眼,同时又张开手臂,伸出了两根手指。在他略微晃动一下身体,找到了一个平衡的姿态以后,充满期待的寂静降临了整个大厅。凭着十足的信心,年轻人已经把他的听众攥在了手心里。一张口,涌出的话语便沉稳而充满自信,一听就是能一针见血、直指人心的。
“各位!”——他刚一开口,便又停顿了下来,这个词便在袅袅的余音中遁入了大厅的另一头。一张张脸望着他,有充满希望的,有玩世不恭的,也有神情疲惫的,却同样都被吸引住了,全神贯注地期待着。三百双眼睛全都微微地仰望着。人群向前涌动起来,让安东尼不禁想到了滚动的保龄球。他便被这甚至称得上不太体面的涌动裹挟着,好不容易才如新船一般下到了各色人物汇成的海洋里。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你拿起了自己最爱看的报纸,发现了一条广告,它用最朴实、最不加修饰的语言告诉你,你能搞销售。这就是那条广告的全部内容——它没有说你能销售‘什么’,它没有说你该‘怎样’来销售,它没有说你‘为什么’要来搞销售。它只是给出了一个孤零零的断言,说你、你还有你”——一边辅之以手指的指点——“能够搞销售。现在,我的工作不是让你取得成功,因为每个人生来就是成功的,是他自己让自己走向了失败。我的工作不是教会你们怎么说话,因为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演说家,是他自己让自己变成了一个笨嘴拙舌的人。所以我要做的,就是用能够让你们明白过来的方式,把一件事情告诉你们——那就是告诉你们:你、你、还有你,有一笔金钱和成功的遗产正在等着你们前来领取。”
这时,一个坐在大厅后部的表情阴郁的爱尔兰人从办公桌边站起身走了出来。
“那个人觉得他应该到街角的啤酒屋去寻找自己的成功。(笑声。)他不会找到的。我自己以前也到那里去寻找过(笑声),但这是在我做了一件事之前。这件事你们每个人都能做到,无论你们是年轻还是年老,是贫穷还是富有(一阵轻轻的带有嘲讽的笑声),那就是我找到了——自我!”
“现在我想了解一下你们之中有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心灵谈话’。《心灵谈话》是我大约五年之前开始动笔写的一本书,书中记录了我所发现的将人们引向失败和成功的主要原因——从约翰·D·洛克菲勒[352]上溯到约翰·D·拿破仑[353](笑声),甚至比这更早,早到亚伯为了一份肉汤而出卖他的长子权利的时候[354]。这套《心灵谈话》丛书现在已经出了一百本了。如果你们有一颗真诚的心,对我们要从事的事业感兴趣,最重要的是如果你们对自己当下的处境不满的话,那么,今天下午你们从那个门走出去的时候,可以领一本《心灵谈话》回去。
“现在在我口袋里有四封我刚刚收到的关于《心灵谈话》的信,这些信后面都有署名,这些名字对美国的每个家庭来说都是耳熟能详的。听听这封来自底特律的信:
亲爱的卡尔顿先生:
我想再订三千本《心灵谈话》分发给我的销售人员,这些书对于他们提高销售业绩所起的作用,超出了以往推出过的任何奖励计划。我自己也一直在读这套书,我要发自内心地向你表示祝贺,因为你发现了当下我们这代人所面临的最大问题的根本——那就是缺乏推销术。推销术正是我们国家所赖以建立其上的坚实基础啊。
向您献上衷心的祝贺。
您诚挚的
亨利·W·特勒尔”
他在念到最后的名字时,把三个部分都重读,而且拖得很长——读完又停了一会儿,使其充分发挥魔力。然后他又读了两封信,一封来自于一家生产吸尘器的公司,另一封则来自于大北方小桌布公司的总裁。
“现在,”他又继续说下去,“我要用几句话来告诉你们,应该怎样以正确的心情投入到这项事业中去。说得简单点的话是这样的:《心灵谈话》已经被产业化了,成立了一家专门的公司。我们准备要把这些小册子送到每家大型企业组织的手上去,送到每个销售人员的手上去,送到每个知道——注意,我没有说‘觉得’,我说的是‘知道’——他能够搞销售的人手上去!我们将提供一批市场上很感兴趣的《心灵谈话》,为了让这本书的销售面尽可能广,也为了能向社会提供一个生动的、实在的、有血有肉的关于销售术的范例,我们将向你们之中那些出类拔萃的人提供一个机会来销售这批书。我不管你们以前卖过什么东西,也不管你们以前使用的是什么方法;也不管你们的年纪有多大或者还是多么年轻。我只想要知道两件事——一是,你们想不想成功;二是,你们想不想为之而付出努力?”
“我的名字是萨米·卡尔顿,不用叫我卡尔顿‘先生’,就叫我萨米。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懂讲什么废话,也没有花里胡哨的头衔。我希望你们就叫我萨米。”
“我今天就想跟你们讲这些。你们走的时候能在门口领到一本《心灵谈话》,明天我希望你们之中那些读了这本书又经过认真考虑的人,能在同一时间回到这同一个地方来,然后我们再来讨论下一步要做的事,我会跟你们讲讲我所发现的成功法则。我要让你们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你、你、还有你,是完全能够搞销售的!”
卡尔顿先生的话音在大厅里回响了一阵,然后慢慢地消退了。在杂沓的脚步中,安东尼被人群推搡着走出了房间。
有关《心灵谈话》的进一步冒险
安东尼带着讽刺的笑跟格洛莉亚讲述了自己的商业冒险故事,但她听了却并没有笑。
“这么说你又准备要放弃了喽?”她冷冷地问道。
“怎么——难不成你还指望我——”
“我从来都没有对你有过什么指望。”
他犹豫了。
“嗯——我倒也不觉得对这种事笑话得太过分有什么好处,说它纯然是老把戏吧,它倒也算有点新意。”
从格洛莉亚的角度来讲,逼着安东尼再回去是需要令人吃惊的道德力量的。安东尼粗粗地把他领到的名为《心灵谈话》的书看了一下,发现作者在书中羞羞答答地提出的不过是些老掉牙的陈词滥调,为此他感到颇有点郁闷。等他第二天去报到的时候,发现原先那三百个人里只有五十个回到那里,等待充满活力和说服力的萨米·卡尔顿出现。卡尔顿先生的活力和说服力这次展现在了阐述世间最美妙的活动——销售上。就他所言来看,有效的做法是先把要说的话说完,然后千万不要问“怎么样,您准备买吗?”——这绝非正确的推销之道——这样做简直是大错而特错!——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先把要说的话说完,然后,把对方的敌意减少到几乎耗尽的地步,再不容置疑地以命令的口吻对他说,“现在给我听好了!你花了我不少时间来向你解释这件事,你也同意了我的观点——现在我想问的只是你到底需要多少?”
卡尔顿先生用肯定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说着,安东尼听着听着竟开始对卡尔顿感到有信心起来,尽管这种信心让安东尼觉得有点恶心。那家伙似乎知道自己正在说些什么。这么一个家伙居然也崛起到了能指导别人的地位了,这可真是荒唐得紧。不过安东尼没想到的是,商业上的成功往往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就拿他祖父来说,虽然他自己总结出了一些原因,但那些原因大都要么不准确,要么是荒唐的。
安东尼注意到,虽然有许多老人对最初的广告给予了回应,但隔天又回来的却只有两个人,而到了第三天在聚集到一起来聆听卡尔顿先生给予真正销售指导的三十多人当中,只有一个灰白色头发的脑袋异常醒目地矗立其间。这剩下的三十个都是热切的皈依者:他们一边听,一边嘴巴跟着卡尔顿先生的嘴巴一起动;他们在座位上满怀热情地摇摆着,在卡尔顿先生讲话的间隙,他们相互低语着,对他的话表示强烈的赞同。然而在这些被选中的少数人,也就是用卡尔顿先生的话说“决心要获取他们应得之真正奖赏的人”之中,样子看着哪怕有一点点像具备成为“有干劲的推销者”天赋的还不到半打。不过跟他们说的是他们全都是天生的推销人才——他们只需要带着一点野蛮的激情相信他们要推销的东西就行了。卡尔顿先生甚至要求每个人,如果可能的话,自己也买上一点要推销的书,从而增加他们推销时的热忱。
到了第五天,当安东尼出发踏上大街的时候,他身上那股疯狂的劲头儿已经与一个遭到警方通缉的逃犯无异了。他根据自己学到的来行事,挑选了一栋高高的办公楼,这样他就可以直接坐电梯到顶楼,然后一层一层向下推销,在每个门上写着名字的办公室门口停下来。可到了最后一刻他又犹豫了。或许更加实际的做法应该是先到诸如麦迪逊大街那种地方,挑几个办公室试一试,对于他觉得正等待着自己的不友好的气氛,这样做可以让自己先适应一下。他走进了一栋看上去不算非常繁华的拱形建筑,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波西·B·威瑟比,建筑师”,就非常英勇地推门走了进去。一位样子有点刻板的年轻妇女抬起头来,满含疑问地望着他。
“我能见一下威瑟比先生吗?”说完他就在心里想,不知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不是有点打颤。
那女人有点狐疑地把手放到了电话听筒上。
“您贵姓?”
“他不会——呃——知道我的。他不会知道我名字的。”
“您找他有什么事儿?您是卖保险的吗?”
“哦,不,不是那种人!”安东尼急急地否定道,“哦,不,是——是一件私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这样说。卡尔顿先生教他们的时候一切听着都很简单:“千万别让自己被人赶出去!要让他们看到你已经下定决心要跟他们说话,这样他们就会听了。”
那姑娘被安东尼那张令人愉快而又略带忧郁的脸给打动了,过了一会儿之后,通向里屋的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位个子高高,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略带点外八字的男人。他带着几乎不加掩饰的不耐烦神情来到安东尼身边。
“你有私事想见我?”
安东尼心里发虚了。
“我想跟你谈谈。”他故意用挑衅的语气说道。
“谈什么?”
“这需要有点时间来解释。”
“那到底要谈什么呢?”威瑟比先生的声音表明他已经有点上火了。
这时,安东尼一字一顿地开始说了: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套名叫《心灵谈话》的系列小册子——”
“天哪!”建筑师波西·B·威瑟比叫了起来,“你是准备要打动我的心灵吗?”
“不,我是来谈生意的。《心灵谈话》已经创建公司了,我们正准备把一些股份投入市场——”
他的声音慢慢地弱了下去,因为在他面前,他那位不甘就擒的猎物正用鄙夷的目光定定地瞪着他,令他心神大乱。他又硬撑了一分钟,芒刺在背的感觉越来越厉害,话也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起来。他的自信心从他身上渗漏了出去,然后越来越快,变成发散,快得令他感到恶心,仿佛自己身体的部分正在渐渐消失。建筑师波西·B·威瑟比几乎是出于慈悲结束了这次会面:
“见鬼!”他充满厌恶地发作道,“你就管这叫私事吗!”他猛地扭转身,大步走进了他的私人办公室,“嘭”地摔上了门。安东尼不敢再朝那个速记员多看一眼,便满含羞愧地离开了房间,出来后连自己是怎么出来的都不知道。他站在大厅里汗如雨下,心里还在纳闷为什么没有人来逮捕他。在所有向他匆匆投来的眼光中,他都明白无误地看见了鄙视。
一小时后,在两杯烈性威士忌的帮助下,他鼓起余勇,准备再作一次尝试。他走进了一家白铁铺,可他刚一开口提起他的生意,白铁铺老板便急匆匆地开始穿大衣,然后粗暴地宣布他要去吃午饭了。安东尼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如果一个人饿着肚子的话,别人是不大可能卖任何东西给他的,白铁铺老板对此表示由衷的赞同。
这个小插曲给了安东尼一点鼓励,他不由得想,白铁铺老板若不是急着要去吃午饭的话,他至少会听自己说上几句的。
在经过了几家花里胡哨却令人生畏的百货商店之后,安东尼走进了一家杂货店。一个很会说话的老板对他说,在他购买任何货物之前,他要先观望一下停战协议对市场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在安东尼看来,这借口简直太不公平了。在卡尔顿先生营造的销售人员的乌托邦里,潜在购买者不买货物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们怀疑这不是一笔有希望的投资。很显然,处于这种状态的人简直是可以手到擒来的猎物,只要对症下药,选对销售技巧就行了。可瞧瞧安东尼碰到的这些人——好么,他们根本就什么都不想买。
安东尼又喝了几杯酒才开始去接近他的第四个目标,一位房产中介。然而,他只一招便被对方击败了,输得像三段论般确凿无疑。那位房产中介对他说,他有三个兄弟都是在投资行业干的。安东尼发现自己是在班门弄斧了,说了声“对不起”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又喝了一杯之后,他构思了一个绝妙的计划,那就是要把东西卖给列克星敦大道两边的酒吧招待。实施这个计划花了几小时的时间,因为他每进一家酒吧都必须先喝上几杯,和卖酒的套套近乎,然后再把话题慢慢转到生意上来。可那些卖酒的众口一词地说,如果他们有钱买债券的话,他们也不会到酒吧里来卖酒了。大家简直就像一起碰过头,定好了这套说辞似的。眼瞅着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天色渐暗,他浑身汗湿,这时他才发觉这些卖酒的开着玩笑把他打发掉的做派实在是比之前那些人更可恶。
接下来就到了五点,好不容易才集中起注意力的他决定要在游说方面增加点花样。他挑了一家中等规模的熟食店走了进去。他恍有所悟地觉得,他该做的事不仅是要向店主施魔法,还得把店里所有的顾客也包括进去——这样,或许出于从众心理,大家会三下五除二就被他说服,然后稀里糊涂地就买了。
“下午好,”他加了浓重的口音大声招呼道,“我给大家伙儿带来了一个金点子。”
如果他想要的是一片沉默的话,那么他得到了。一股恐惧感笼罩住了正在购物的五六位妇女和一个戴着帽子、穿着围裙正在切鸡肉的灰发老头儿。
安东尼从他晃动的公文包中拿出一沓纸来,对着大家喜滋滋地挥舞着。
“买一份债券吧,”他鼓动道,“跟自由债券[355]一样好!”这句话让他自己听了很舒服,于是他又进一步解释了一下。“比自由债券还要好。这种债券一份能抵自由债券两份。”讲到这里他的脑子突然脱线了,直接跳到了结束语部分,这里他适当配上了一些手势,但他又必须用单手或双手抓住柜台,因此那些手势就显得有点不到位。“现在给我听好了,你们花了我不少时间。我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不买,我只想要你们说为什么,不对,是要你们说多少!”
到了这时候,大家应该手拿支票簿和圆珠笔拥到他的身边来了。安东尼意识到大家肯定没有领会他的暗示,于是他出于演员的本能,又倒回去把最后的华彩部分重复了一遍。
“现在给我听好了!你们花了我不少时间,你们听懂了我的主张,你们也同意了我说的道理,对吧?现在,我需要你们做的只是,说你们要买多少自由债券?”
“听好了!”有一个新的声音插了进来。一个脸颊两侧对称地烫着黄色卷发的大胖男人从店堂后部的一个玻璃小笼子走了出来,凑到安东尼的跟前,一副要把他压垮的样子。“给我听好了,说你哪!”
“要多少?”我们的推销员坚决地重复道,“你们花了我不少时间——”
“嘿,你!”黄卷发店主喊道,“再不走我可要报警啦。”
“你肯定不会报警的!”安东尼以挑衅的态度反驳道,“我只想知道你们要买多少。”
从店堂各处开始升腾起一丛丛小声的评论和劝诫。
“真是可怕啊!”
“完全是个疯子。”
“醉得简直不成样子。”
店主一把抓住了安东尼的胳膊。
“出去,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安东尼头脑中残存的一点理性令他点了点头,开始笨手笨脚地把债券放回到公文包里。
“要多少?”他满是疑惑地又重复了一遍。
“全部!再不走我要使出全部的力气啦!”安东尼的对手一声雷鸣,黄色的胡子猛烈地颤动起来。
“我要卖给他们每人一份债券。”
说完这句,安东尼转过身来,庄重地向他曾经的听众们鞠了一躬,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在街角他发现了一辆出租车,就坐车回了公寓。走进家门后他来到沙发跟前倒头就睡,格洛莉亚发现他的时候他还依然酣睡不醒,他的呼吸令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酒气,他的一只手依然紧紧抓着他那只敞着口的公文包。
除了在喝酒的时候,他的感官能力已经连一个健康的老人也比不上了。等七月禁酒令开始实施的时候,他发现在那些依然买得起酒的人当中,喝酒甚至比以前喝得更厉害了。请客的主人只要能找到一点借口,便会毫不犹豫地拿出一瓶酒来。对于男人而言,把家里的烈性酒拿出来展示一下,变成了和用珠宝来装点老婆一样的一种本能。家里有烈性酒成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几乎像是一枚能赢得别人尊敬的勋章。
安东尼早上醒来的时候总是备感疲倦紧张,忧心忡忡。宁静的夏日黎明和晨间紫色的寒气一样都使他迟钝茫然。每天只有短短的一刻,在第一杯酒下肚,令他感到温暖,感到生活重新充满活力时,他的脑子才会转向那些关于未来欢乐的乳白色的梦想——那些梦想是欢乐与诅咒的共同遗产。但这样的情形只能持续片刻。等他醉得更厉害之后,梦想褪去了,他成了一个糊涂的幽魂,游走在他自己头脑的缝隙间,满是出乎意料的奇思妙想,最好的情况下会睥睨一切,但终于也还是要堕入到湿烂而又萎靡的深渊中去。六月的一天晚上,他跟莫瑞为了一件顶顶微不足道的小事大吵了一场。第二天早上他依稀记得那是为了一小瓶被打碎的香槟。莫瑞叫他要清醒起来,安东尼的情感于是受到了伤害。他试图要表现出一点尊严,便从桌边愤然起身,拉着格洛莉亚朝门外走去。格洛莉亚半是因为手臂被他拉着,半是因为不想在人前出乖露丑,只能灰溜溜跟他一起上了外面的一辆出租车。莫瑞原本订了三个人的餐,还买了三张歌剧的戏票,结果被孤零零地晾在了那里。
这种半悲剧式的窘境发生得太过频繁,乃至于在它们发生后,安东尼已经无意再费心去补救了。如果格洛莉亚提出抗议的话——最近一段时间她的反应更多的是陷入到一种充满鄙夷的沉默中去——他要么言辞激烈地为自己辩解,要么黯然地大步离开公寓。自从雷德盖特车站月台上的那次事情以后,他再也没有在生气的时候对格洛莉亚动过手——尽管他常常只是凭着某种本能才堪堪忍住,而这种本能也令他气得直发抖。他依然对她比对任何别的人更在意,可他也比对任何别的人更强烈更频繁地恨着她。
到目前为止,上诉法庭的法官们一直没有作出正式的宣判,但在又一次推迟之后他们终于作出了维持下级法院判决的决定——但仍有两名法官持有异议。又一份上诉通知书送达了爱德华·沙特尔沃斯。案子要被递交到最高上诉法院,他们又将经历一场遥遥无期的等待,也许要六个月,也许要一年。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已经变得极度不真实了,其遥不可期都快赶上天堂了。
在刚刚过去的整个冬天里,有一件小事一直微妙而又无处不在地刺激着他们俩——那就是格洛莉亚想要的灰色毛皮大衣。当时的第五大街上,裹着松鼠皮长大衣的女人几乎隔不了几步路就能见到。她们把自己变成了陀螺的形状,这副样子不仅像猪一样粗鄙,而且还显得好色淫荡,活像是被人用见不得光的钱包养的女人,用漂亮衣冠包装起来的母兽。然而——格洛莉亚就想要一件松鼠皮的灰大衣。
在对这件事经过连番讨论——或毋宁说是争吵,而且这种以激烈争吵形式来展开的讨论比他们结婚第一年的时候还多,其间充斥着诸如“绝对”、“无耻之极”、“的确如此,可是……”以及最最不容置疑的“不管怎样”等词句——之后,他们得出了结论,他们买不起。于是,这件松鼠皮大衣就渐渐成为了他们在财政方面日益严重的焦虑的象征。
在格洛莉亚看来,他们的收入竟然会萎缩至此,绝对称得上是不可思议的异常事件,这件事既无从解释,之前也没有先例——而这一切竟然在婚后不到五年的时间内就发生了,简直像是一种有预谋的残酷行径,由爱捉弄人的上帝构思并一手执行。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一年七千五百块的收入对于小两口来说似乎是绰绰有余的,尤其是在加上了预想中的上千万遗产之后。格洛莉亚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不仅钱的数量在减少,而且钱的购买力也在下降。等到付了海特先生的一千五百块聘用定金后,这一事实才突然降临,而且明显得令人感到了震惊。安东尼应征入伍的时候他们计算过,他们的收入是四百多块一个月,而美元甚至在当时就已经贬值了,可等他从纽约回来以后,他们发现状况竟然变得更糟糕了。他们从投资中一年只能获得四千五百块。尽管遗嘱官司在他们的前方一直像海市蜃楼般遥不可及,而财政危险的标记又已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内若隐若现了,可要让他们量入为出地过日子他们还是办不到。
没有松鼠皮大衣也还得出门。每天,在第五大街上,格洛莉亚都对自己那件穿旧了的中短豹皮大衣有一点点敏感,因为它现在已经无可救药地过时了。每隔一个月他们便卖掉一批债券,然而等所有的账单都付完之后,剩下的钱在他们如今的花销下只够风卷残云那么一下子的。据安东尼的计算,他们的投资还够维持七年的。在某一个星期,他们又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又歇斯底里的聚会。在那场派对上,安东尼在一家剧院里忽然心血来潮地脱掉了自己的外套、背心和衬衫,最后落得个被一队工作人员给架出去的下场。他们为这次聚会所花的钱已经抵得上两件灰松鼠皮大衣了,所以格洛莉亚心里十分窝火。
时间来到了十一月,还是小阳春的天气,那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暖的夜晚——这其实有点不太必要,因为夏天该干的已经都干完了。贝比·鲁斯[356]第一次打破了本垒打的纪录,而在俄亥俄州,杰克·邓普西打断了杰斯·威拉德的颧骨[357]。在大西洋彼岸的欧洲,与常年数量相同的儿童因饥饿而胀大了肚子,外交家们也干着他们惯常的勾当,保持世界的安全,以等待新的战争的爆发。在纽约,无产者们正在“形成组织”[358],哈佛橄榄球队的夺冠赔率一般都开到了五赔三。和平真真正正地降临了,一段新的日子开始了。
在第五十七大街的公寓的卧室里,格洛莉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不时地坐起身来,把可有可无的毯子扔到一边,有一次还叫醒躺在她身边的安东尼去给她拿一杯冰水来。“记住一定要放冰啊,”她不厌其烦地叮嘱道,“从水龙头里直接放出来的还不够冷。”
透过薄薄的窗帘可以看到挂在屋顶之上的圆月,和再远处纽约时报广场投射到天空中的黄色光辉——盯着这两种不相和谐的亮光看久了,格洛莉亚的心中便滋生出一种情感,或毋宁说是各种情感交织成的一团,那是自昨日、前日乃至自她所能记得的上一次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地想过任何事情以来,便一直充塞于她胸臆间的——那肯定还是安东尼在军队里的时候。
到明年二月她就二十九岁了,那个月份对她来说具有一种不祥而又无可逃避的意义——她不由得想,在这段无可名状而又不太平静的岁月中,她究竟有没有虚掷自己略显疲惫的美貌;对于任何一种受着严酷而又不可避免的死亡束缚的品质来说,究竟有没有该如何合理使用的问题。
好几年前,在她只有二十一岁的时候,她曾在自己的日记中如是写道:“美貌只该被欣赏,只该被爱慕——只该被小心翼翼地收获,然后像一束作为礼物的玫瑰那般飞向精心挑选的恋人。在我看来,只要我还能清楚地思考与判断,我的美貌就应当那样使用……”
现在,在这个十一月的日子的一整天里,在这个孤独凄凉的日子的一整天里,在肮脏惨白的天空下,格洛莉亚在想的是,也许她以前想错了。为了保持她最重要的天赋的完整,她不再去寻找爱了。在最初的火焰和激情黯淡、变弱、熄灭之后,她开始了悉心的维护——可维护的又是什么呢?她不再知道自己在维护的是什么了,这令她感到困惑——是一段感伤的回忆?又抑或是某种深邃而又重要的关于荣誉的观念?她想过的是这样的生活——能心中没有忧虑、没有抱憾地行走在最欢快的街道上,能通过坚持自我、做她应该做的看上去很美的事情来保持自己的自尊。现在,她怀疑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否涉及道德问题了。从她成为其“妞儿”的第一个穿着伊顿宽硬衣领外套的小男孩,到最近那个眼睛一看到她便放出欣赏的光芒的路人,她只需在投向他们的一瞥或是只说了半截的话——她说话总是只说半截的——之中加进她那种无与伦比的坦率,他们便会在脑中编织出关于她的无尽幻想、盘算起与她的无尽距离,在心中升起无尽的光亮。要在男人身上创造出灵魂,创造出动人的欢乐与失望,她就必须保持极度的骄傲——骄傲是为了使自己不受侵犯,骄傲是为了使对方融化,骄傲是为了点燃激情,骄傲是为了被人拥有。
她知道自己的心底里是永远不想要小孩的。养育孩子是那么现实、那么粗俗,包含着那么难以忍受的感情,还会威胁到她的美貌——这些都使她感到胆寒。她只想像一朵有知觉的花那样存在,延长自己的花期,维护自己的美丽。她的多愁善感可以紧紧地附丽于她自己的那些幻想,但她那爱挖苦的灵魂轻轻对她说,所谓母性,不过是连母狒狒也能拥有的东西。所以她梦中的孩子全都鬼魂也似——这是早初与完美的象征,象征她对安东尼早初的、完美的爱情。
到了最后,她的美貌成为唯一从来没有辜负过她的东西。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像自己那样的美貌。她的双足宛如粉雕玉琢,身材玲珑婀娜,婴儿般的小嘴简直是吻的具体象征,在这样实实在在的美面前,关于美的那些伦理和审美的理论刹时便黯淡了。
到明年二月她就要满二十九岁了。随着长夜将尽,她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她和她的美貌要好好利用一下接下来的三个月。起先她对于是否应该如此并不是很确定,但随着银幕慢慢对她展现出往日的诱惑,这也便不成其为问题了。她现在已经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拍电影了。任何一种物质上的匮乏都没有容颜将逝的恐惧对她的刺激大。安东尼现在已经不要紧了,他精神状态极差,整天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神情委顿,心神涣散。格洛莉亚有时依然对他怀有一点柔情。此事无关任何具体的物质。她到明年二月要满二十九岁了——还有一百天,这么多天。她明天就要找布洛克曼去。
主意已定,人便顿感轻松。一想到借助某种方式,美的幻象便能得以持续,或者在现实消失之后,美貌也许在胶片中能得到保存,格洛莉亚的心绪不禁高昂了起来。好——就是明天。
第二天她感觉身体有点发虚,好像病了。她努力想要走出门去,可刚走到前面就不行了,扶住了门边的一个邮筒才没有倒下。来自马提尼克岛的那位电梯侍应生扶她上了楼,她上床之后连解开胸罩透透气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等安东尼回来。
她这一躺就躺了五天,得的是流感。十一月一转过拐角就进入了冬天,她的病也渐渐变成了双侧肺炎。在她发烧时头脑的胡思乱想中,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一栋房子,房子破败不堪,房间里连灯都没有,她就在这房子里拼命找寻她的母亲。她唯一想要的就是变成一个小女孩,希望得到别人的照顾,那人必须要顺从她,却又必须拥有高于她的力量;不比她聪明,却又必须比她自己更稳重可靠。看来她想要的爱人只能出现在她的梦中了。
“我厌恶粗俗喧闹之众”
格洛莉亚病中的某一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让训练有素的护士麦克戈文小姐事后有一阵都搞不太明白。当时是中午,但病人所躺的那个房间既昏暗又安静。麦克戈文小姐正站在床边,把一些药混合到一起,这时,原本像是在熟睡的派奇夫人突然坐了起来,情绪激动地说了起来:
“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她说,“像老鼠一样涌来,发出猿猴般的声音,身上散发着奇臭……是一群猴子!也许是虱子吧,我想。那真是一座精致华丽的宫殿……像在长岛上——甚至有可能是在格林威治镇上……宫殿里到处都是欧洲的古典名画和各种精致的东西——外面有成行的树木,绿茵茵的草坪,可以望见蓝色的大海,四处有穿着亮闪闪衣服的可爱的人们……这样的东西叫我献出十万个都行,一百万个都行。”她很勉强地抬起手来打了个响指,“我对他们一点儿都不在乎——懂我的话吗?”
她在这番演讲结束时凝望麦克戈文小姐的目光十足像个小精灵,非常专注,这是很令人感到古怪的。然后她发出了一下轻声的短笑,这笑因含了鄙视而显得优雅,笑完后她便倒头重新睡了过去。
麦克戈文小姐被弄得一头雾水。她在想,不知派奇夫人愿意为她的宫殿而献出十万个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美元吗,她猜测道——然而听上去又不是那么像。
电影
时间来到了二月,离她的生日还有七天。前一阵子下了场大雪,把大小街道一律染成了白色,一如尘土填平了地板的缝隙。现在,洁白的雪已经变成了烂泥浆,市容清洁部门用水喉把它们冲进了路边的地沟。风儿并不因频繁光顾而稍减强势,从起居室敞开的窗子猛扑进来,带来了地下室前的通道上那些凄凉的秘密,又把难闻的烟味儿从派奇家那死气沉沉、空气流通不畅的公寓中带走。
格洛莉亚裹着一件温暖的和服,走进了冷飕飕的房间,拿起了电话听筒,拨通了约瑟夫·布洛克曼的号码。
“您要找的是约瑟夫·布莱克先生吗?”卓越影业公司的总机女孩问道。
“我找布洛克曼,约瑟夫·布洛克曼。B-l-o——”
“约瑟夫·布洛克曼先生已经把名字改成布莱克了。您要找他吗?”
“嗯——对。”想起自己以前曾当面叫过他“木脑壳慢”,她不由得有点紧张。
又经过了另外两个女声的帮助后,电话才终于接进了他的办公室。最后一位是秘书,记下了她的姓名。只有等电话听筒里传来他那熟悉却又有点冷淡的声调时,她才意识到,自他们上次见面之后,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了。他连名字都改成布莱克了。
“你能见见我吗?”她轻描淡写地问道,“有正经事,真的。我终于想要拍电影了——如果我还能拍的话。”
“我非常高兴。我一直都觉得你会喜欢拍电影的。”
“你觉得能给我一个试演的机会吗?”她的要求中带着一种傲慢,这种傲慢是所有漂亮女人、是所有曾经觉得过自己漂亮的女人所特有的。
他向她保证,这只是一个她什么时候想来试演的问题。任何时候吗?对,他稍后会再给她打电话来,告诉她一个方便的时间。双方都说了一些老套的废话后,谈话就结束了。从三点到五点,她一直守在电话机旁——可什么结果也没等到。
不过第二天早上来了一封短信,令她颇感满意与兴奋:
我亲爱的格洛莉亚:
真是凑巧,有一个项目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觉得对你再合适不过了。我想让你一起步就能够引起关注。而且,像你这样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如果把你直接放到那些让每一家公司都感到头痛的过气明星们身边,一定会引来很多微词。可现在波西·B·德布里斯导演的片子里有一个“时髦女郎”的角色,我觉得这个角色对你正合适,会让你引起关注的。薇拉·萨布尔演加斯东·米尔斯的对手,是个有点让人讨厌的角色,你的角色应该是她的妹妹。
执导此片的波西·B·德布里斯说,如果你后天(周四)能到摄影棚来的话,他会给你安排试演。如果你觉得十点钟合适的话,我会到摄影棚来接你的。
谨献上我所有美好的祝愿
永远忠实的
约瑟夫·布莱克
格洛莉亚打定了主意,在她能明确得到一个角色之前,不对安东尼露一点口风。因此,第二天早上,她在他醒来之前就梳妆打扮好出门了。她觉得今天镜子里照出来的自己跟以往没什么两样,不知道别人能否从她脸上看出刚刚大病过一场的痕迹。她的体重依然略轻于标准,几天前她还在觉得自己的脸颊稍稍嫌瘦了一点——不过她认为这些都是暂时性的情况,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她看上去还是和以往一样的鲜嫩而又有精神。她赊账买了一顶新帽子。由于天气很温暖,她把豹皮大衣留在了家里。
到了卓越影业公司后,她用电话进行了通报,然后被告知布莱克先生马上就会下楼来。她朝四周看了看,只见一个穿着斜插袋外套的矮胖男人正领着两位姑娘在参观,其中一位指了指靠墙堆着的薄薄的包裹,包裹齐胸高,沿墙堆了有二十英尺长。
“那是片场邮件,”矮胖男人解释道,“是卓越影业公司旗下明星们的照片。”
“哦。”
“每张照片上都有弗洛伦斯·凯利、加斯东·米尔斯或麦克·道奇的亲笔签名——”他故作神秘地做了个眼色,“至少远在索克森特的米妮·麦克格鲁克收到她来信索取的照片时,她会觉得这上面是亲笔签名。”
“这只是用图章盖上去的?”
“当然,这么多照片如果让他们亲笔签的话,每天花上八个小时只怕还不够。据说玛丽·碧克馥的片场邮件每年要花掉她五万块呢。”
“啧啧!”
“不骗你,整整五万块哪。不过这是最好的广告了——”
他们的讲话声渐渐听不见了,接着布洛克曼马上便出现了——布洛克曼如今已经成了一个肤色黝黑、彬彬有礼的绅士,正处于男人风度最佳的四十多岁年纪。他礼貌而又不失热情地跟她打了招呼,对她说这三年来她连一点变化也没有。他领着她进了一个大厅,大得就像一个军械库一样,被一幕幕的布景和一排排平时不大见到的炫目灯光分割得支离破碎。每一块布景上都用白色的大字做了记号,比如“加斯东·米尔斯公司”、“麦克·道奇公司”,或者只是简单写着“卓越影业公司”。
“以前到摄影棚里来过吗?”
“从来没有。”
她喜欢这里。几年前,她曾来到过一出音乐喜剧的后台,那里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油彩味道,肮脏而又俗丽的戏服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当时让她感到恶心不已。而这里,这些东西都没有。拍电影这活儿是在干净的早晨进行的,拍电影要用到的东西看上去那么富丽堂皇,而且还都是那么新。有一幅布景上张挂着满族人的帘帷,营造出欢快的气氛,一个正宗的中国人正按照扩音喇叭里的指示走进这幕布景,整个摄影棚成为了神奇而又光彩夺目的机器,这部机器转动着,制造出一个古老的道德故事,启迪着国人的心灵。
一个红头发的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以亲切而又不失尊重的态度跟布洛克曼说了几句,后者回答道:
“你好,德布里斯,我想让你见见派奇夫人……派奇夫人想要拍电影,我跟你提过这事儿的……好吧,现在,我们该去哪儿?”
德布里斯先生——这就是那位著名导演波西·B·德布里斯,格洛莉亚想道——领着他们来到了一处代表办公室内部的场景。有人从摄影机旁边拉过几把椅子来,放在了摄影机前面,三个人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以前到摄影棚里来过吗?”德布里斯先生一边问一边瞟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的绝对是最标准的热心。“没来过?好,那么我会跟你详细解释一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接下来要做的,我们称之为试镜,为的是看看你的面貌上不上镜,你的舞台风度自然不自然,还要看看你对导演说戏的反应如何。你根本没必要紧张,就演上一小段,我在剧本上给你标出来了,我让摄影拍上几百英尺的胶片,想要知道的基本上就都能知道了。”
他给了格洛莉亚一份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场景服装描述,然后给格洛莉亚解释了一下她要演的这场戏。这场戏说的是一个名叫芭芭拉·维恩莱特的女子,偷偷地嫁给了某公司的一位低级合伙人,这里展现的场景就是他的办公室。一天,她无意中走进了无人的办公室,对于能看看自己丈夫工作的地方她自然很有兴趣。这时,电话铃响了。她犹豫了片刻之后,拿起了电话。从电话中她得知自己的丈夫被汽车给撞了,并且很快就死了。她受不了这一打击。刚开始的时候她无法理解这一事实,不过最后她终于明白了过来,随后便昏倒在了地板上。
“我们要演的就是这么一场戏,”德布里斯先生收尾道,“我就站在这里,告诉你大概要做些什么,你演的时候要当我不在那里,按你自己的方式演下去。你不用怕我们对你的表演作出很严肃的判断,我们只是想对你在银幕上的气质有个大略的了解。”
“明白了。”
“布景背后的房间里有化妆品,不要化得太厉害,有一点点红就行了。”
“明白了。”格洛莉亚点点头重复道。她用舌尖紧张地舔了一下双唇。
试镜
格洛莉亚从一扇真的木门走进布景,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穿着有点不那么令人满意。她应该买一套未婚姑娘穿的衣服以备不时之需——这样的衣服她依然穿得出去,而且如果它能凸显出她身上那优美的青春气息的话,那么这钱就绝对花得值。
德布里斯先生的声音从面前一片晃眼的白色灯光后传来,一下子把她的头脑拉回到了重要的现在。
“你四处望望,寻找自己的丈夫……好——你没有看见他……你对这间办公室感到很好奇……”
她慢慢注意到了摄影机均匀连续的声响,这声音让她有点不安。她不由自主地朝摄影机瞥了一眼,心想自己脸上的妆不知道化得对不对。然后,她敛定心神,让自己投入了表演——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出来的姿势竟是如此平庸,如此笨拙,如此缺乏魅力与特点。她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这儿那儿地胡乱拿起点东西来傻乎乎地看着。然后她仔细地盯着天花板,盯着地板,又把桌子上一支无关紧要的铅笔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最后,她实在想不出该做点什么了,仅仅因为觉得自己该有所表示,她挤出了一个微笑来。
“好的,现在电话铃响了,叮铃铃!犹豫一下,然后接电话。”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抓起了电话听筒。她觉得自己的动作有点太快了。
“喂。”
她的声音空洞而又不真实,说出的话在空荡荡的布景内回响,如幽灵般虚幻。别人对她提出的荒唐要求让她感到害怕——难道他们指望她只看一眼那张小纸条,就能让自己进入这个荒谬的、莫名其妙的角色吗?
“……不……不……还没到!现在听好了:‘约翰·萨姆纳刚刚被汽车撞了,当场死亡!’”
格洛莉亚让她那张婴儿般的小嘴慢慢张开,这时她听到导演喊:
“现在挂电话!要‘嘭’的一声!”
她照做了,然后紧紧挨着桌子,眼睛张得大大地瞪着。终于,她感到了一点点鼓舞,她的信心增加了。
“我的上帝啊!”她叫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不错。“哦,我的上帝啊!”
“现在昏过去。”
她朝前栽去,先跪在了地上,然后身体朝前扑倒,屏住了呼吸躺在地上。
“好!”德布里斯先生喊道,“够了,谢谢你。这点就够了。起来吧——够了。”
格洛莉亚站起身来,掸了掸自己的裙子,重新回归端庄。
“真糟糕!”她冷笑了一下说道,一边感到自己的心脏狂跳不止。“很糟糕是吗?”
“你很在意吗?”德布里斯先生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问道,“演戏难吗?我现在什么也不好说,要看了样片以后才知道。”
“当然不难,”她一边附和着,一边想从导演的话里听出点意思来——不过没有成功。如果他不想刻意鼓励她的话,那么这就是他应该会说的话。
又过了一会儿之后,她便离开了摄影棚。布洛克曼答应再过几天就会让她知道试镜的结果。格洛莉亚的骄傲不允许她去打探更为明确的评价,因此她的心中便颇有些惴惴。现在,第一步终于迈了出去,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在过去的三年中,能够拥有成功的银幕生涯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那天晚上,她在心中反复盘点着自己会成功或不会成功的诸般要素。试镜时妆化得够不够困扰着她,而鉴于她扮演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她又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演得有点太严肃了。对自己的表演她一点儿也不满意。她的登场糟糕透顶——事实上在她去接电话之前她根本没有表现出多少自信来——而接完电话没多久试镜也就结束了。他们要是能明白她根本没发挥就好了!她希望自己能够再试一次。一个第二天早上打电话要求重新试镜的疯狂计划突然把她给攫住了,但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要叫布洛克曼再给她一次面子,这样做既不聪明,也不合乎礼貌。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她已经焦躁不堪了。她把口腔内侧给咬破了,伤口渐渐变得疼痛异常,而在她用李施德林漱口水清洗口腔之后,伤口又烧灼得让她受不了。由于她一直跟安东尼吵个没完,安东尼索性带着一股冷冷的怒火离开公寓出去了。不过安东尼领教过格洛莉亚极度冷淡的厉害,所以并不敢对她太过怠慢,在走了一个小时之后就打电话回家,向她表示道歉,说他这会儿正在阿姆斯特丹俱乐部吃饭,这也是唯一一家还给他保留着会员资格的俱乐部了。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格洛莉亚是十一点才吃的早餐,所以她决定把午餐给免了,到公园里去散散步。三点钟的时候会有一班邮件,她会在三点之前赶回来。
这是一个春意还很稀薄的下午,步行的小道上水迹正在变干,公园里的小女孩们在稀疏的林木间一本正经地推着洋娃娃童车走来走去,在她们的身后跟着两两成对的无聊的保姆,相互谈论着保姆们之间所特有的那些惊天大秘密。
她那块小小的金表显示,已经到两点了。她应该要有一块新的手表,长方形的白金表壳,上面镶着钻石——可那样的一块表比灰松鼠皮大衣还要贵,因此,就跟别的任何东西一样,是她现在绝对买不起的——除非有一封她期盼的信在家里等着她……在大约一小时之后……确切地讲是五十八分钟之后。扣去路上的十分钟还有四十八分钟……现在只有四十七分钟了……
小姑娘们很认真地在阳光照耀下的湿漉漉的小径上推着童车,保姆们成双成对地聊着她们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四周那些将干未干的长凳上偶尔或可见到一两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坐在铺开的报纸上,他们让人联想到的不是阳光灿烂、令人心情愉快的下午,而是躺在看不见的角落里那苟延残喘的脏兮兮的残雪,等待着最后的消亡……
在经过了有如几年般漫长的时间后,格洛莉亚走进了昏暗的公寓楼大厅,看见来自马提尼克岛的电梯侍应生颇不相衬地站在从彩色玻璃窗里透进来的光线中。
“有我的信吗?”她问道。
“拿到楼上去了,夫人。”
电话总机恰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侍应生拿起了电话,格洛莉亚在一边等着。电梯吱吱扭扭呻吟着上升的时候,她感到有点恶心——那些经过的楼层数字就像慢慢流逝的世纪,每一个都那么不祥,每一个都在发出无声的指控,每一个都那样意义非凡。那封信像麻风病人身上的一个白点,静静地躺在大厅肮脏的墙砖上……
我亲爱的格洛莉亚:
昨天下午我们看过试镜的片段了,德布里斯先生似乎认为他需要一个更年轻一点的女人来扮演他心目中的那个角色。他说你演得还不错。影片中还有一个小角色,按剧情应该是个非常傲慢的富孀,他觉得你也许——
格洛莉亚沮丧地抬起双眼,朝外望去,目光掠过了地下室前的空地。可她发现自己看不见对面的墙,因为她那灰色的眼睛里早已噙满了泪水。她把那封信紧紧攥在手里,走进卧室,来到大衣柜前,颓然地跪倒在装着镜子的地面上。今天是她二十九岁的生日,世界正在她的眼前慢慢融化、消失。她努力想要把试镜的失败归咎于化妆,但此时她胸中的情感太过澎湃,根本无法接受这种想法所包含的安慰。
她使尽力气朝镜中望去,直到自己都能感受到太阳穴那里的肌肉在向前牵引。是的——她的脸颊那么瘦,瘦得都有了虚弱的感觉,眼角也都蔓生出了细细的皱纹。眼睛也不一样了。这是怎么回事,眼睛居然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时她突然明白,自己的眼睛看上去是多么的疲惫。
“哦,我那可爱的脸庞。”她满怀深情地感伤道,“哦,我那可爱的脸庞!哦,没有了我那可爱的脸庞,我可不想再活下去了!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朝着镜子慢慢匍下身去,像在试镜时那样,把自己的脸贴到了地面上——然后便趴在那里轻轻地啜泣。这还是她第一次做出如此难看的动作。
第三节 没关系!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安东尼和格洛莉亚就像没有了戏装的戏子,已经失去了尊严,不足以继续承载起悲剧的意蕴了——因此,当来自堪萨斯城的休姆太太和她的女儿某天晚上在广场饭店对他们假装不认识的时候,她们和大多数人一样,其实只是讨厌这两个人映照出了自己身上也有的品性。
他们又换了新的公寓,房租每月八十五块,坐落于克莱蒙大街上,与几百步外的哈德逊河隔了两个街区,这几百步的距离一直都笼罩在昏晦之中。他们在那里住了有一个月后,一天下午近黄昏的时候,缪丽尔·凯恩来看他们了。
时间已近春末夏初,黄昏时的天气舒适得无可指责。安东尼正躺在长沙发上,远眺着河对岸的第一百二十七大街。在哈德逊河的边上,他只能看见一小丛活泼泼的绿树,多亏了这一小丛绿树,才让河滨大道保住了一点徒有其表的绿荫。河对岸是大栅栏,以游乐场的丑陋构架而闻名——不过再过一会儿那里就是一片暮色了,虽还是同样的铁蛛网,但到了晚上,在夜幕的映衬下倒成了一景,成了构筑在闪着粼粼波光的热带运河之上的一座迷人宫殿。
安东尼发现,他们公寓旁边的那些街道是有孩子们在玩儿的街道——这样的街道要比他以前去玛丽埃塔镇的路上经过的那些街道稍微好一点,不过同样是很普通的那种,偶尔会有人演奏手摇风琴,到了凉爽的夜晚,许多成双成对的少女会走到街角的药房去买冰淇淋,在低低的天堂里做着她们没有边际的梦。
街道上已经暮色渐深了,孩子们在玩闹着,带着极大的喜悦喊着一些不连贯的词语,传到距离开着的窗子很近的地方就消散开了——缪丽尔是来找格洛莉亚的,此时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忧郁站在房间另一头跟他聊着天。
“把灯打开好吗?”她提议道,“我觉得这儿越来越有一股鬼气了。”
他懒洋洋地起身打开了灯,灰色的窗玻璃在灯光中消失了。他伸了个懒腰。和过去相比,他的体重增加了不少,皮带勒着的肚子上已经有了不少松松的赘肉,身上的肌肉松弛了,块头也大了一圈。他今年三十二岁了,精神已经变得千疮百孔,芜乱荒凉。
“喝一点儿吗,缪丽尔?”
“我不喝,谢谢。我已经不喝酒了。这段时间你都在忙些什么,安东尼?”她好奇地问道。
“怎么说呢,一直在忙着打这桩官司吧,”他冷冷地回答道,“官司现在已经到了地区法院——到秋天好坏也该有个结果了。现在对于地区法院是否对这件事有裁判权还存在一点异议。”
缪丽尔用舌头发出“啧”的一声响,然后把头歪向了一边。
“哈!真有他们的!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事情会拖这么长的。”
“哦,他们都是这么干的,”他无精打采地回答道,“所有的遗嘱官司。他们说如果有哪个官司在四五年之内就了结了,那绝对是很少见的。”
“哦……”缪丽尔很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你为什么不去工作呢,你这个懒鬼!”
“干什么呢?”他很突兀地问道。
“嗯,干什么都行啊,我觉得。你还是个年轻人呢。”
“如果那算是鼓励的话,我非常感谢,”他干巴巴地回答道——然后他突然带着厌倦说道,“我要是不想工作的话,是不是让你觉得特别不舒服?”
“我才没不舒服呢——不过,有许多人会不舒服的,那些号称——”
“哦,上帝啊!”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觉得这过去三年里,我听到的跟我有关的东西,除了不着边际的谣言,就是自命清高的训诫。我都受够了。如果你不想见到我们,就让我们好好呆着。我不会去烦我以前那些‘朋友’们。不过我既不需要慈善电话,也不需要伪装成金玉良言的批评——”接着他又带着歉意补充道:“对不起——不过说真的,缪丽尔,你不该用到贫民窟里做义工的口吻说话,尽管你所拜访的的确是中下阶层人士。”他用充血的眼睛责备地望着她——那双眼睛以前曾经是一种深邃而又澄澈的蓝色,现在却变得虚弱、紧张,并且由于喝醉了酒看书而损毁了一半的视力。
“你为什么要说得这么可怕?”她不满地说道,“你说这话的样子就好像你和格洛莉亚是中产阶级一样。”
“为什么要假装不是呢?我讨厌那些连门面都保不住了还要硬充大贵族的家伙。”
“你认为一个人必须得有钱才能是贵族吗?”
缪丽尔……可怕的民主主义者……!
“怎么啦,当然是这样。所谓的贵族其实只是一种准入,成了贵族之后,某些我们称之为优秀的品质——勇敢、荣誉、美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才能在合适的环境中得到最好的发展,一个人的人生才不会被无知和匮乏这些东西给扭曲。”
缪丽尔咬着下嘴唇,大幅度地摇着脑袋。
“不是,我想说的是那种认为一个人只要出自名门,就永远是精英人物的想法。你和格洛莉亚的问题就在这里。你们觉得,就因为你们现在诸事不顺,所以你们所有的老朋友就都躲着你们。你们俩太敏感了——”
“事实是,”安东尼说,“你对这事儿一点儿都不了解。对我来说这只是自尊的问题,格洛莉亚以前也曾经通情达理过,她认可过我的想法,我们不应该去那些其实并不需要我们的地方。人们并不需要我们。对他们来说,我们简直是再理想不过的坏榜样。”
“胡扯!我随随便便几句话居然引出你这么一大堆悲观的言论来。我觉得你应该忘掉所有这些病态的想法,然后去工作。”
“我现在已经三十二岁了,假设我现在在某个白痴行业开始起步的话,也许两年以后我的周薪可以涨到五十块钱——如果够走运的话。这些的前提还得是我能找到一份工作,可眼下还有那么多人在失业呢。好,就算我每周挣到了五十块钱,你觉得我会比现在更高兴吗?我如果得不到我祖父的钱的话,你觉得我的生活能真正安定下来吗?”
缪丽尔的脸上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笑容。
“你这么想也许很聪明,可这根本不是常识。”
几分钟以后,格洛莉亚走了进来,同时似乎还把一抹混沌而又稀薄的黑暗色彩也带进了房间。她虽然没说话,但看得出来她是很高兴看见缪丽尔的。对安东尼,她只是随便用“嗨!”打了一声招呼。
“我正在跟你丈夫谈论哲学呢。”肚子里存不住话的缪丽尔一见到格洛莉亚就叫了起来。
“我们谈了一些基本的观念。”安东尼说这话的时候,苍白的脸颊上泛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来。虽然已经有两天没刮胡子了,可他的脸反倒比之前更苍白了。
缪丽尔并未觉察出安东尼话中的讥讽之意,把自己的观点又改头换面地说了一遍。待她说完之后,格洛莉亚平静地开口道:
“安东尼说得对。如果你感到人们正在用某种眼光看着你的话,到处跑来跑去就绝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满含哀怨地插嘴道:
“莫瑞·诺波尔,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连他也不来看我们了,难道你不觉得我们该停止给朋友们打电话了吗?”话说到这里,泪水已经涌满了他的眼眶。
“莫瑞·诺波尔的事错全在你。”格洛莉亚冷冷地说道。
“不是。”
“绝对就是。”
缪丽尔马上干预道:
“我碰到一个认识莫瑞的姑娘,就在前两天,她说他已经不喝酒了。他现在变得越来越畏畏缩缩了。”
“是吗?”
“几乎根本不喝了。他现在正大把大把地挣钱呢,好像自从战争以来人整个儿变了。他就要跟一个费城的姑娘结婚了,那姑娘家产有好几百万,好像叫茜茜·拉拉比——反正唐·塔特尔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今年三十三岁。”安东尼不知不觉地把脑子里想的东西说了出来,“要我想象他结婚可真是感觉够奇怪的。我过去一直觉得他是非常聪明的。”
“他是很聪明,”格洛莉亚嘀咕道,“就某些方面而言。”
“可聪明的人是不会去做生意的——会吗?他们该做什么生意呢?他们以前认识的人,那些和他们有着那么多共同之处的人,他们会怎么想?”
“你扯远了。”缪丽尔带着恰到好处的迷离表情说道。
“他们会变的,”格洛莉亚说,“所有在日常生活里用不着的品质他们都给束之高阁了。”
“他跟我说过的最后的话,”安东尼回忆道,“是说他要去工作了,这样他就能忘掉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为之去工作。”
缪丽尔马上接过了话茬儿。
“这正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她得意洋洋地嚷道,“当然,我不认为有谁会无缘无故地想要工作,可工作好歹会让你有点事情可做。再说一个人呆着又能干什么呢?待在蒙马特[359]或者——或者随便什么地方,没有一个人会来看你。你有没有注意生活的节俭呢?”
格洛莉亚鄙夷地笑着,一边用眼角瞟着安东尼。
“你到底在笑什么呢?”他问道。
“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她冷冷答道。
“是为了那箱威士忌吗?”
“对。”——她朝缪丽尔转过头来——“昨天他花七十五块买了一箱威士忌。”
“买了又怎么样?这样买要比一瓶一瓶买省钱。你不用装出一副你不会去喝的样子。”
“至少我不会在白天喝。”
“嗬!你跟我的区别还真不小啊!”借着一股小小的怒气安东尼跳起身来,“而且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每隔几分钟就跟我提一遍这事儿!”
“可这是真的。”
“不是!而且对你这种老是当着客人的面批评我的做法我已经讨厌透了!”他的火气上来了,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手臂和肩膀在发抖,“什么东西你都觉得是我的错,你好像从来就没有鼓励我花过钱一样——要知道我们花的钱一多半可是都用在你身上的,我最多也就是进行一点风险投资而已。”
现在轮到格洛莉亚跳起来了。
“我决不能容忍你对我这样说话!”
“好啊,老天在上,你不用再忍了!”
他一溜烟地冲出屋子去了。两个女人耳听着他的脚步声来到了外面的客厅,接着是“嘭”地一记摔前门的声音。格洛莉亚慢慢坐回到了椅子上。灯光中,她的脸庞显得可爱、镇静而又莫测高深。
“哦——!”缪丽尔忧伤地叫了一声,“这到底是怎么啦?”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不过喝醉了而已。”
“喝醉了?可我看他很清醒啊,他说起话来不是——”
格洛莉亚摇了摇头。
“哦,才不是呢,他喝醉酒了不明显,除非他实在站不起来了。他说话也很正常,除非受到刺激。其实他喝醉了说话比清醒的时候说得还好。可他坐在这儿已经喝了一整天了——只有在他起身到角落里去拿报纸的时候才没有在喝。”
“哦,太可怕了!”缪丽尔是发自内心地被这话给打动了,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样的事情多吗?”
“你是指喝酒吗?”
“不,是像这样——离开你?”
“当然了,经常发生。到了大概半夜的时候他会回来——然后哭着求我原谅他。”
“你原谅他吗?”
“我也不知道,就这么过呗。”
两个女人就那样坐在灯光里相互凝望着。对这件事,她们虽然立场不同,却同样感到无助。格洛莉亚依然美艳动人,漂亮得就跟以往一样——她的双颊红润,身上穿了一件新买的裙子——是她一不小心买下的——花了五十块钱。她本来希望能说服安东尼晚上带她出去,去餐馆,或者甚至去一家上档次的、豪华的电影院,那种地方会有人盯着她看,她也可以酌情回望他们一眼。她想要这样做,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脸颊是红润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裙子是新买的,那种崭新的样子保持不了多久。现在,只有非常非常偶然,他们才会受到别人的邀请。不过她不会把这些跟缪丽尔说的。
“格洛莉亚,亲爱的,我真希望能和你一起吃晚饭,可我已经答应一个男人了——现在已经七点半了,我得要跑着去了。”
“没什么,反正我也没心思吃。最要紧的是我已经病了一整天了,我什么都吃不下。”
把缪丽尔送到门口后,格洛莉亚回到了房间里,关掉了灯,把胳膊支在窗台上,远远地眺望着大栅栏公园。那里,转动的摩天轮缀着炫目的灯光,像一面映出了月亮那黄色倒影的颤动的镜子。大街已经安静下来了,孩子们都已经回家了——在街对面她可以看见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他们毫无意义而又滑稽地站起身来,在桌子旁边走来走去。从这样一种距离和角度来看,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莫名其妙——就好像在他们的头顶有看不见的线在漫不经心地牵动着他们。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已经八点了。今天有一段时间还是让她感到开心的——就是下午刚开始的时候——她独自走在百老汇大街在哈勒姆区与第一百二十五大街相交的那一段,她的鼻子敏感地闻到了许多香气,她的头脑被一些意大利孩子异乎寻常的美刺激得很兴奋。这条大街带给她一种莫名的感动——就像第五大街有一次令她感动过一样。那时候,她对自己的美有着温和的自信,知道这大街上的一切都是她的,每家店铺和店铺里所有的东西,橱窗里每一件闪闪发亮的、属于成人的玩具,只要她开口,便都是她的。眼前,在第一百二十五大街上,有救世军的乐队,有站在门阶上披着七彩披肩的老太太,有头发亮闪闪的孩子用脏手攥着的又甜又黏的糖果——还有迟到的阳光投射在高大房屋的侧面。一切都那么丰润、新鲜而又可口,就像一位节俭的法国大厨烹饪出的一道菜肴,让人忍不住想要品尝,哪怕知道这道菜的配料也许都是剩菜……
哈德逊河上突然响起一声汽笛,笛声掠过暮色中的一排排屋顶,骤然来到耳畔,让格洛莉亚不由得浑身一震。她连忙朝屋内缩去,直到幽灵般的窗帘从她的肩头滑落。她打开了电灯,时间不知不觉间已经很晚了。她知道自己的钱包已经有了变化。她在想,到底是下楼去,到外面去喝点咖啡,吃点面包卷(反正狂放不羁的地铁早就把曼哈顿的街道下面变成了一个充满咆哮的山洞),还是到厨房里吃点蘸了芥末的火腿面包。最后她的钱包替她做出了决定,那里面还剩下一枚五分和两枚一分的硬币。
又过了一小时之后,房间里的寂静渐渐变得无法忍受了,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不知不觉地从手中的杂志溜到了天花板上,而且她呆望着天花板的时候,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在想。她突然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下,咬了会儿手指——然后她走到了储藏室里,从架子上拿下了一瓶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杯。她又用姜汁饮料把酒杯倒满,然后回到椅子里,打开杂志,继续看一篇刚才没看完的文章。文章介绍的是最后一个独立战争老兵的寡妇。她在小女孩的时候嫁给了一位参加过大陆军的老兵,自己直到1906年才去世。格洛莉亚一想到自己居然和这样一位女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心中不免生出一股奇怪而又带点异样浪漫的感觉。
她又翻过了一页,这页上讲的是一位议员的候选人遭到对手指控,说他是一个无神论者。格洛莉亚不禁有些吃惊,等到读下去,发现此乃不实指控后,她的惊奇才消失。那位候选人只是不相信面包和鱼的神迹而已。后来,他迫于压力,承认自己完全相信水上行走的神迹[360]。
喝完第一杯酒之后,格洛莉亚又给自己倒上了第二杯。她套上了一件便服,舒舒服服地倚靠在长沙发上,这才忽然感到自己的境遇有多么悲惨,泪珠已不知不觉间滚落脸颊。她想,不知道这是不是自怜的泪水。她竭力想要忍住哭泣,可这种没有希望、没有欢乐的生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停地摇着头,嘴角颤抖着耷拉下来,就好像是在竭力否定不知来自某处的某个人的主张。她不知道她的这个姿势比历史还要古老。难以忍受却又挥之不去的痛苦教会了整整一百代的男人这个姿势,这是拒绝,是抗议,是迷茫,其针对的对象比按照人的形象塑造出来的上帝更深奥,更强大,而上帝如果真的存在的话,面对这样的东西恐怕也同样无能为力。这是一种势力,它从不给人解释,从不给人回答,而这恰恰是悲剧的核心所在——这种势力如空气般虚无缥缈,又如死亡般确凿无疑。
理查德·卡拉梅尔
刚一入夏,安东尼就退出了他拥有会员资格的最后一家俱乐部,阿姆斯特丹俱乐部。他一年去那里连两次都不到,会费对他来说也成了一种周期性的负担。他还是在刚从意大利回来的时候加入这家俱乐部的,因为他的祖父和父亲也都是这家俱乐部的会员,还因为这是一家人在有机会加入时绝对不会加以拒绝的俱乐部——可事实上他倒更喜欢哈佛俱乐部,这很大程度是因为迪克和莫瑞。然而,随着他的财产不断缩水,这家俱乐部的会员资格成了他越来越舍不得丢弃的一种装饰……可最终,他也还是忍痛放弃了……
他身边的伙伴现在只剩下寥寥的十几个了。他和他们之中的几个是在位于第四十三大街一家名为“萨米”的酒吧里认识的。如果你去敲那里的门,会有人殷勤地带着你从一道栅栏后面穿过去,然后你可以坐到大圆桌边,喝到相当不错的威士忌。安东尼就是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叫帕克·艾利森的人,此人身上有着典型的哈佛式的浪荡,却不是个正人君子,而是个用大笔基金做短线投机的人。他所理解的出人头地便是开着红黄相间的跑车在百老汇大街上呼啸而过、身边还得围着两个衣着光鲜、目光冷漠的姑娘。他吃饭的时候,一个姑娘嫌少,得有两个姑娘陪着——然而他的想象力却连一场对话也撑不下来。
除了艾利森之外还有老是歪戴着圆顶礼帽的皮特·利特尔。他总是有钱,也经常都是喜洋洋的,所以在夏天和秋天的许多个下午,安东尼会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个没完。他发现利特尔不仅说起话来散漫无序,而且他思考问题也是这样的。他的哲学就是一系列的断章,跟他那种活跃而又不假思索的生活倒也相得益彰。他有一些关于社会主义的散论——当然已经没人记得了;他也有一些关于每个人都有保护他的神祗存在的言论——其主要论据便是他曾历经一次火车事故而大难不死;他还曾零星谈论过爱尔兰独立的问题,谈论过他所崇敬的女性,谈论过禁酒令的毫无用处。哪怕是远比普通生活更为跌宕起伏的最华彩绚烂的事件,他也一直都是用不知所云的只言片语来阐述的。只有当他定下心来详细谈论他的存在中最具有动物性的一面时,他的谈话水平才能达到比那略高的程度:他对于自己所钟爱的食物、酒和女人堪称有着细致入微的了解。
他是文明最为无奇却又最为可叹的造物。他是人们在经过一座城市的大街时,十个当中能遇到九个的那种人——他粘上毛比猴儿都精,会耍的把戏不下几十套。他是一千则生活现实与艺术虚构之故事的主人公——他几乎是个白痴,在整整六十年的时间里,一本正经而又荒诞不经地演绎着一系列复杂而又令人无比惊叹的壮举。
安东尼就和这二位这样的人一起喝酒聊天、喝酒吵架。他喜欢他们,因为他们对他一点都不了解,因为他们生活在明处,而且脑子里一点也没有要把日子过得连贯一致的想法。他们不是坐在一部连续放映的电影面前,而是一套老旧的旅行幻灯片,所有的色彩明暗都很粗陋,因此其内容便糊涂不清。然而他们自己却并不糊涂,因为他们自己身上并没有能让他们感到糊涂的东西——他们每个月都会换上一套不同的态度与看法,就像他们换领带一样。
而安东尼,原本彬彬有礼、感觉细腻敏锐、有着很强判断力的安东尼,现在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在萨米酒吧和这些人喝,在公寓里读着某本早就读过的书时也喝,很偶然也会与格洛莉亚一起喝。格洛莉亚现在在他眼里,已经开始慢慢然而确凿无疑地变成了爱吵架又不讲理的女人。她当然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格洛莉亚了——那时的格洛莉亚要是病了的话,会宁愿把自己的痛苦强加到身边的每个人身上,而不肯承认她需要同情和帮助。她现在已经不再高高凌驾于哭泣与哀诉之上了,也不再高高凌驾于自哀自怜之上。每天晚上,快要上床的时候,她都会用某种新的油膏把自己的脸弄得一塌糊涂,然后异想天开地盼望自己渐渐逝去的美貌会重新变得光彩焕发,鲜嫩如昨。安东尼如果喝醉了的话,会就此对她进行嘲笑。如果他清醒着的话,则会对她表现得彬彬有礼,偶尔甚至还很温柔,能短暂地显现出一点往日的品质来,即因为对一切都很理解,所以不会对别人妄加指责——这是他身上最好的一种品质,却也令他迅速而又无休止地滑向他的毁灭。
可他讨厌清醒,这令他意识到他身边的那些人,意识到那种苦苦挣扎的气息,意识到贪婪的野心,意识到那比绝望还要污秽不堪的希望,意识到那永无止境的上升或下降的通道,这在每个大都市那不稳定的中产阶级中是最清晰可见的。如果没有办法和富人生活在一起的话,他想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就是和最穷的人住在一起。什么东西都要好过中产阶级这杯汗水与泪水的大杂烩。
在安东尼身上,对生活纷繁复杂的全局的把握能力一向不强,如今更是萎缩到了近似于无。现在,只有每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有某个事件,或是格洛莉亚的某个姿态引发他的遐想——但灰色的面纱已经真真切切地将他蒙了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再有幻想了——幻想褪尽后只剩下了酒。
醉酒之中包蕴着一种仁慈——它会带来一种难以言表的光泽与魅力,如同那些稍纵即逝的夜晚的回忆。几杯酒下肚之后,在夜色中高高矗立着的闪亮的布什塔[361]看在眼里便宛如披上了天方夜谭式的魔力——在不可触及的天空映衬下,它的楼顶纯然是一座灿烂华美、金碧辉煌和美妙梦想的巅峰。而既平庸又愚鲁的华尔街——黄金再一次取得了胜利,令其变成了一道华丽而又感性的景观;这里是那些伟大的国王们存放用于战争的金钱的地方……
……青春的果实或是葡萄的果实,从黑暗迅速滑向黑暗的转瞬即逝的魔法——那认为真与美以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的古老幻想。
有天晚上,安东尼站在德尔摩尼科餐厅门前点燃一支香烟的时候,看见靠街沿的地方停着两辆二轮马车,等着赚醉鬼的钱。这种出租马车早已过时,所以车身不仅破旧,而且脏兮兮的——原本上等的皮革已经裂了缝,皱纹密布,像老头儿的脸,座垫已经褪成了偏棕色的淡紫;拉车的马老迈而又疲惫,高高坐在前座上的白发车夫也是一样,以一种古怪的、装出来的勇敢派头甩着响鞭。实在是一种业已消失的欢乐精神的遗迹啊!
一缕忧伤突然袭上心头,安东尼·派奇拔脚离开了,心里还在想着这些幸存者们的悲苦。看来,欢乐发馊变味之快,世上其他东西真是概莫能及啊。
有一天下午,他在第四十二大街上遇到了理查德·卡拉梅尔,这还是许多个月来的第一次。他现在变胖了,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脸上的肉鼓了出来,倒与他那典型波士顿人的粗眉毛挺般配。
“这个礼拜刚从西海岸回来,正准备要给你打电话呢,不过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
“我们搬了。”
迪克注意到安东尼穿着一件有污渍的衬衫,两个袖口的磨损虽只有一点点,但已经遮掩不住了,两只蒙上了雪茄烟雾般白翳的眼睛弯成了半月形。
“这个我听说了。”他用清澈的那只黄眼睛盯着自己的朋友,“格洛莉亚到哪儿去了,过得怎么样?我的上帝啊,安东尼,我听到了好些个很不靠谱的传说,说你们俩都跑到加利福尼亚去了——而等我回到纽约之后,又发现你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为什么不振作起来呢?”
“得了,你给我听好了,”安东尼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可受不了长篇大论的教训。我们因为很多原因把钱给弄没了,人们自然对此有很多说法——因为我们打了那场官司,不过这事儿到今年冬天就会有个最终的了结了,肯定——”
“慢慢慢,你说得太快了,我都没听明白。”迪克平静地打断道。
“我想要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安东尼恨恨地说道,“如果想来看我们就来——不想就拉倒!”
说完他就转过身,朝着人流中走去,可迪克马上追上了他,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嗨,安东尼,别这么容易就着急上火啊!你知道的,格洛莉亚是我表妹,你是我时间最久的朋友之一,所以我听说你们日子过得不像样,多问两句,这不是很正常吗?再说你还把她拖下了水呢。”
“我可不想听别人来教训我。”
“嗯,好吧——到我的公寓来喝一杯怎么样?我最近才找了房子住下了。我刚刚从一个税务官手里买了三箱戈登牌的杜松子酒。”
两人一起走的时候,迪克突然感到一阵气恼,便继续盯着问道:
“你祖父的钱到底怎么样了——你能不能得到?”
“哼,”安东尼忿忿地说道,“那个叫海特的老蠢货好像觉得很有希望,特别是因为人们现在已经对那些社会改革者感到厌倦了——要知道,这还是会对事情产生一点影响的,打个比方说吧,要是哪个法官觉得就是亚当·派奇让他不容易弄到酒喝了,可能判起来就会对我有利些。”
“没钱真是寸步难行啊。”迪克言简意赅地说道,“有试过写点东西吗——我是指最近?”
安东尼无声地摇了摇头。
“说来真是有趣,我一直都觉得你和莫瑞总有一天会投身写作的,可现在他变成了一个抠门儿的贵族角色,而你——”
“我是个坏榜样。”
“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啦?”
“其实你应该是知道的。”安东尼强打起精神对迪克提示道,“失败的人和成功的人都发自内心地认为他们的世界观一点儿也没有偏颇,成功的人就这么成功了,所以他成为了成功的人,而失败的人就这么失败了,所以他成为了失败的人。成功的人会告诉他的儿子,叫他要从自己父亲的幸运中获益,而失败的人则告诉他的儿子,叫他要从自己父亲的错误中获益。”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最近刚写完一本名为《法国的新任陆军少尉》的小说的迪克说道,“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一直是听你和莫瑞的话的,你们的话当时很打动我,因为你们一直都是那么玩世不恭,可现在——哼,到头来,上帝啊,我们三个人之中究竟是谁选择了知识分子的生活呢?我不想让你们觉得我虚荣,可——这个人是我,而我是一直相信现有的道德价值的,而且我还会一直相信下去。”
“哼,”安东尼反对道,他现在谈话的兴头已经起来了,“就算是这样,可你要知道,在实际当中,生活是从来不会把问题泾渭分明地呈现在你面前的,你说是不是?”
“不是,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泾渭分明的,我不会为了任何东西去违反原则。”
“可你违反原则的时候自己怎么知道呢?你必须像大多数人那样对事情作出猜测。你必须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对价值观作出调整。你先把肖像画完——然后再画上细节和阴影。”
迪克带着一种高傲的固执摇了摇头。
“你还是过去那个没用的玩世不恭者。”他说,“这只是你对自己感到愧疚的一种方式。你什么事情也不去做——所以什么东西对你都无所谓。”
“对,我是挺能自怜的。”安东尼承认道,“而且我也不像你那样号称自己从生活中得到了多少多少乐趣。”
“你不是说——至少你过去说过——幸福是生活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吗?那你认为做一个悲观主义者能让你更幸福吗?”
安东尼用鼻子粗鲁地哼哼了几下。他从谈话中得到的乐趣开始消退了。他变得神经紧张起来,很想喝一杯。
“老天啊!”他喊了起来,“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可不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啊。”
“你的耐力仅限于精神方面吗,嗯?”迪克尖刻地回了他一句,“行了,我就住在这里。”
他拐进了第四十九大街上的一栋公寓房子,几分钟以后,他们便置身在了一个宽敞的新房间里,屋子当中有一个开放式的壁炉,四面墙上都摆满了书。一位黑人管家给他们端上了杜松子酒和柠檬汁的混合饮料,一个小时便在杯中饮料甘美的消耗与仲秋的柔暖炉火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艺术已经非常衰老了。”安东尼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开口说道。几杯酒过后,他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发现自己又能够思考了。
“哪种艺术?”
“所有的艺术。诗歌正在快速地死去,它早晚会被散文给同化掉的。比如,优美的词语、富有色彩而华丽夺目的词语,还有明喻,这些现在都已经属于散文了。诗歌为了要引起人们的注意,只能挖空心思地去用生僻的词,那些以前从来没有人觉得他们美的刺耳而又粗俗的词。那种由几个美丽的部分汇总而成的整体美在斯温伯恩身上已经达到巅峰了。诗歌已经不可能走得更远了——除非是在小说里,也许吧。”
迪克不耐烦地打断他道:
“你知道,这些新派小说让我感到厌倦。我的上帝啊!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有傻乎乎的姑娘跑来问我有没有读过《人间天堂》[362]。难道我们的姑娘们真的会喜欢那样的作品吗?如果这样的小说忠实于生活的话,对此我是不相信的,那么下一代人肯定要堕落了。我对所有这些劣等的现实主义感到恶心。我觉得,文学中应该有浪漫主义者的一席之地。”
安东尼竭力回忆着自己最近读过的迪克写的书:一本叫《法国的新任陆军少尉》,还有一本小说叫《强者之地》,此外还有几十个短篇,写得比前两部还要糟糕。现在,那些年轻而又聪明的书评者们在提到理查德·卡拉梅尔的时候,已经习惯于在脸上带上鄙夷的微笑了。他们管他叫理查德·卡拉梅尔先生。他的文字尸体在每个文学增刊上都被人用下流的口吻拖来拽去。人们指责他靠为电影写垃圾剧本赚了一大笔钱。随着人们读书时尚的转变,他几乎已经成了为人所不齿的笑柄[363]。
安东尼正在想着这些的时候,迪克站起了身来,似乎犹豫着想要宣布点什么。
“我收集了不少书。”他突然说道。
“我看见了。”
“美国的好书,不论新老,我几乎都收全了。我不是指常见的朗费罗[364]、惠蒂埃[365]什么的——事实上,我的藏书大多数是现代作品。”
他走到一面墙跟前,确认了一下这正是他期待中的那一面,安东尼站起身来跟了过去。
“看!”
在一张打字机打出来的“美国”的标签下方,他摆放了六长排书籍,全都装帧精美,而且显而易见,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这里是当代小说家。”
这时,安东尼看见让他感到好笑的东西了。嵌在马克·吐温[366]与德莱塞[367]的作品之间的是八本奇怪而又不恰当的书,理查德·卡拉梅尔的著作——《恶魔恋人》,这本倒也可列于经典之列……可另外七本简直就是糟糕透顶,写得既无诚意,也无任何美感可言。
安东尼不情愿地瞥了一眼迪克的脸,从那里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忐忑。
“当然,我把我自己的书也放了进去。”迪克匆匆地说道,“尽管其中有一两本水准不是很整齐——恐怕写得有点急,因为当时和杂志有合同。不过我觉得假谦虚也没有必要。当然,自我成名以后,有些批评家对我没有给予过多的关注——不过,再怎么说,也不全都是批评家说了算的。他们也只是平庸的大多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长得他都有点记不住了,安东尼第一次感受到了往日那种从对朋友的鄙视中获得的快感。迪克继续道:
“我的出版商,知道吗,在替我打广告的时候,将我称作美国的萨克雷[368]——因为我写的描写纽约的小说。”
“对,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安东尼好不容易才挤出了这么一句。
他知道自己对迪克的鄙视其实是毫无道理的,如果可以让他跟迪克交换境遇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他自己也曾尽力写作,却屡屡吊儿郎当,半途而废。那么,他又有什么资格来随随便便地贬低别人花了一生来从事的事业呢?
那天晚上,理查德·卡拉梅尔又在辛苦地劳作了,他用力敲打着错误的字键,眯缝起他那双颜色不一样的眼睛,炮制着他的垃圾文字,一直干到深夜凌晨那段最晦暗无趣的时光,直干到炉火渐渐熄灭,他的脑袋也由于长时间集中注意力而晕眩起来——而安东尼则醉得令人作呕,瘫倒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由司机拉着奔向他位于克莱蒙大街的公寓。
打击
随着冬季的临近,安东尼似乎被一种疯狂给攫住了。他早上醒来的时候紧张万分,在他能够调集起足够的精力、摇摇晃晃地走到储藏室里去喝一杯之前,格洛莉亚可以感到他在床上抖个不停。他现在若是不喝上一点的话,已经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格洛莉亚眼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变得越来越堕落,越来越粗俗,身心便从他那里抽走了。他有几次彻夜不归,她非但没觉得有什么难过,反倒感到了一点凄凉的解脱。第二天他会稍稍感到有点后悔,然后会用沙哑而又惭愧的语调,说他觉得自己可能喝得有点多了。
有时候,他会坐在那把搬来时就有的大扶手椅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陷入到一种恍惚的状态之中——即便是他最喜欢的书似乎也引不起他的兴趣来了。尽管夫妻之间一直口角不断,两人倒也有一起好好谈过的话题,那就是遗嘱官司的进展。格洛莉亚在她灵魂的黑暗深处所期盼的,也就是她期待那笔巨大的天赐金钱能够为她带来的,现在已经变得很难想象了。她已经被环境扭曲成了一个酷似家庭主妇的怪物。三年前,她连咖啡也从不自己泡,可现在她有时候会一日三餐全都自己做。在下午她要散上很长时间的步,到了晚上则阅读——读书、读杂志、读手边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有可能她现在想要孩子了,哪怕是安东尼的孩子,尽管他摸到她床上的时候总是已经烂醉如泥了,可她既没有说出口,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对孩子的兴趣来。她到底能不能对任何人说得清她想要的是什么,或者毋宁说还有什么东西可要,这一点已经殊堪怀疑了——她成了一个孤单、可爱的女人,已经年满三十,而且缩到了一种坚不可摧的克制背后,这种克制自她的美貌而来,一直与她的美貌共存。
在河滨大道上的积雪又变脏之后的一天下午,刚去完杂货店的格洛莉亚回到公寓里,发现安东尼正在房间里踱着步,精神状态比往日更为紧张。他看着她的那双焦虑的眼睛上细细的血丝清晰可见,让她不禁想起地图上的河流。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他突然变老了,老得确凿无疑。
“你有钱吗?”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什么?你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钱!钱!你难道不懂英语吗?”
她没去搭理他,从他身边蹭了过去,走进储藏室,把火腿和鸡蛋放进了冰箱。他要是喝过了量的话,总是那么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她已经见多不怪了。可这次他跟了进来,站在储藏室的门口,不依不饶地继续刚才的问题。
“你听见我说的了吗?你有没有钱?”
她从冰箱跟前转过身来面对面望着他。
“怎么啦,安东尼,你一定是疯了吧!我身上什么钱都没有,这你应该知道——除了一块钱零钱。”
他陡然向后转,回到了客厅,重新又开始踱起步来。很显然,他心里在想着一些不好的事情——他明显是希望有人能开口问他到底是什么事情。片刻之后,她来到了他的身边,落坐在长沙发上,开始把自己束起的头发放了下来。她现在已经不是短发了,头发的颜色自去年起从缀着零星红色的深金色变成了不那么华丽灿烂的浅棕色。她买了一些洗头皂,准备要来把头发洗一洗。她考虑要在洗头的水里放点双氧水,把染上去的颜色漂掉。
“嗯?”她等着安东尼来先开口。
“那家该死的银行!”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我在他们那儿都开了十年账户了——整整十年。好嘛,现在他们突然冒出个冠冕堂皇的规矩来了,说要是存款不满五百块的话就要注销账户。几个月前,他们给我写了封信,说我的存款已经大大低于他们的标准线了。有一次我开出了两张无效支票——还记得吗?就是在莱森韦伯酒吧的那晚?——可第二天我又让它们变成有效支票了。对,那是因为我向老哈洛伦保证——他是那家银行的经理,一个贪婪的爱尔兰佬——说我以后会当心的。我觉得我自那以后做得挺不错的,也没有胡乱开支票。今天我到那儿去兑现一张支票,哈洛伦却跑来跟我说,他们必须要关闭我的账户了。空头支票太多了,他说,而且我的存款一直没有超过五百块——那种情况每次只允许出现一天左右。天哪!你猜猜他后来跟我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
“他说关账户的事儿是该做了,因为我在他们银行连他妈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你真的没有了?”
“他是跟我这么说的。为了买上次那箱酒,我好像是开给贝德罗斯帮的人一张六十块钱的支票——而我在银行只剩下四十五块钱了。于是,贝德罗斯帮的人朝我的账户里存了十五块,然后把我的账户给提空了。”
格洛莉亚对这类事情所知寥寥,于是她脑子里浮现出了锒铛入狱、颜面扫地的画面。
“噢,他们不会做出任何事来的。”他安慰她道,“贩私酒是一桩风险很高的买卖,他们不会节外生枝的。他们会给我送一张十五块的账单,我只要付账就是了。”
“哦。”她稍稍想了一会儿,“——那,我们可以再卖掉一批债券。”
他满含讽刺地笑了起来。
“哦,对啊,总是那么容易。我们的那点点债券已经几乎没什么利息了,一块的债券亏得只剩五毛到八毛了。我们每次卖掉一批债券,都要亏大约一半左右。”
“那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哦,我们可以卖东西啊——以前不是一直这么做的嘛。我们还有一批面值八万块的票据。”他又笑了起来,还是笑得那么让人不舒服,“在公开市场上大概能卖到三万块。”
“我早就说过那些回报率百分之十的投资不可靠。”
“这会儿你倒觉得不可靠了!”他吼了起来,“你故意摆出这样一副姿态,还不是为了等钱都泡汤以后好把责任全推到我头上,可当初你还不是和我一样想冒一把险。”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
“安东尼,”她突然喊了起来,“两百块一个月真是比什么都没有还糟糕。咱们索性把所有的债券都卖了,把三万块钱存到银行里去吧——要是官司打输了的话,咱们就到意大利去住上三年,然后就死了算了。”话说到兴头上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因为情绪激动,脸上有了一点红晕,好多日子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自己脸上有了点血色。
“三年,”他紧张地说道,“三年!你真是疯了。要是官司打输的话,这点钱连海特先生的律师费都不够。你以为他是在替我们打义工吗?”
“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眼下又到了周末,”他继续说道,“可我身上只有一块钱外加一点零钱了,我们好歹得撑到下礼拜一,那时我才能去找我的经纪人……房间里连一点能喝的都没有了。”他最后加上了这么一句,仿佛这是后来才想起的一件重要事情。
“你不能给迪克打电话吗?”
“打了,他那儿的人说他到普林斯顿大学去主持一个文学俱乐部之类的东西去了,要到礼拜一才回来。”
“那,让我想想——你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去见的朋友了吗?”
“我试了两三个家伙,可谁都不在家。要是我上周动手卖济慈的那封信就好了,说不定就卖掉了。”
“那几个你在萨米酒吧和他们一起玩儿牌的人怎么样?”
“要我向他们开口?亏你想得出来。”从他的声音来听,好像这是完全不堪想象的事情。格洛莉亚皱起了眉头。相比让自己去开口求他不想求的人,安东尼倒情愿让格洛莉亚来承担麻烦。“不知道缪丽尔怎么样?”他提议道。
“她到加州去了。”
“那,我在军队里的时候那些让你过上开心日子的男人怎么样?他们应该会乐意为你效点力的吧?”
她鄙夷地看着他,可他没有觉察到她眼神中的含义。
“或者你的那位老朋友蕾切尔——要不康斯坦丝·梅里安,她怎么样?”
“康斯坦丝·梅里安死了都一年了,蕾切尔我可不会去找她。”
“那,那位先生怎么样,就是曾经那么急着要帮你,都到了无法克制的地步的,那个布洛克曼?”
“哦——!”他终于伤害到她了,而即便他再迟钝再粗心也不会看不出这一点来。
“他为什么不行呢?”他冷漠地追问道。
“因为——他已经不再喜欢我了。”她好不容易才把这话说出口来,但安东尼并没有搭腔,只是面带冷笑地看着她,所以她只好继续说下去,“如果你想知道原因的话,我会告诉你的。一年前我到布洛克曼那儿去了——请他让我演电影。”
“你到布洛克曼那儿去过了?”
“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语气中带着怀疑,脸上的微笑也收了起来。
“因为你那会儿可能正在什么地方狂饮呢。他让下面的人给我安排了一次试镜,他们最后说我已经不年轻了,除了小角色什么都不能演了。”
“小角色?”
“‘某三十岁妇女’之类的。我还不到三十岁,而且我也不觉得——我看着像三十岁。”
“哼,他个混蛋!他——”安东尼喊了起来,他如此情绪激烈地声援格洛莉亚倒实在是颇有趣且反常的事情。
“知道了吧,那就是我不能去找他的原因。”
“简直欺人太甚!”安东尼情绪紧张地继续喊道,“欺人太甚!”
“安东尼,这事儿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眼面前的事儿是怎么撑过这个星期天去,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根面包、半磅火腿和两个鸡蛋可以当早餐。”她把钱包里的钱全部倒在手上,点了点递给他,“还有七毛、八毛,这儿是一块一毛五,再加上你的,总共是两块五,对不对?安东尼,这点钱其实也够了,可以买好多吃的呢——说不定我们还吃不了那么多呢。”
安东尼把那些零钱在手里叮叮当当地掂了掂,摇了摇头。
“不够,我非得喝上一杯才行。神经太他妈紧张了,没见我一直在发抖吗?”他突然有了个主意,“也许萨米酒吧会接受我的支票,等到了星期一我马上把钱存到银行里去。”
“可他们已经关闭你的账户了呀。”
“没错,没错——我把这事儿给忘了。那就这么办吧:我到萨米酒吧去,找个人多少借我一点。唉!可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开不了这个口啊……”他突然打了个响指,“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可以把手表给当了,这表能当二十块,星期一的时候只要多付六毛就能再赎回来。这表以前也当过一次——那是我在剑桥的时候。”
他已经披上了外套,匆匆地说了声“再见”之后开始穿过客厅朝外面的门口走去。
格洛莉亚站起身来,她忽然想到了他也许会先去什么地方。
“安东尼!”她在他身后喊道,“那你把那两块钱留给我行不行?你只要有坐车的钱就行了。”
外面的门“嘭”的一声摔上了——他假装没听见她的话。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眼睛望着他消失的地方,然后她走进了浴室,来到她那些具有悲剧意味的油膏中间,开始准备洗头。
安东尼到了萨米酒吧之后,发现帕克·艾利森和皮特·利特尔正孤零零地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喝着威士忌酸酒。时间刚刚过了六点,酒吧老板萨米,他受洗的大名是塞缪尔·本蒂里,正在把一大堆烟头和碎玻璃渣扫到角落里去。
“嗨,托尼[369]!”帕克·艾利森对着安东尼叫道。他有时候管他叫托尼,有时候又管他叫丹[370]。对他来说,所有叫安东尼的人总不外乎是这几个爱称。
“坐吧,来点什么?”
在地铁上的时候,安东尼又点了一遍口袋里的钱,发现自己几乎有四块钱。照每杯酒五毛的话,他可以请上两轮——那么按照对等原则的话,他就总共能喝到六杯酒。等到那时,他再动身去第六大街,用自己的手表换上二十块钱和一张当票。
“嘿,无赖汉们,”他快活地招呼道,“你们的犯罪生涯过得怎样啊?”
“相当好。”艾利森回答道。他朝皮特·利特尔挤了挤眼睛,“可惜你是个已婚男人。我们弄到了一些好货色,等演出结束以后,会在大约十一点排队等着我们呢。哦,伙计!是的,先生——可惜他是个已婚男人——对不对,皮特?”
“真可惜。”
等到了七点半,他们喝完了六轮酒之后,安东尼发现他原先的想法正在让位于自己的欲望。他现在已经开心快活起来了——正在感到全身心的享受。他觉得皮特刚刚讲完的故事不仅不同寻常,而且还幽默得要命——于是他认定,就像他每天到了这个时候都会感到的那样,他们俩是“好得他妈的要命的家伙”,他们会为他做的,要比他认识的任何人都多。反正当铺会一直开到星期六的深夜里,而他觉得要是他再来上一杯的话,心情肯定会棒得跟玫瑰花那娇艳的颜色一样。
他假装不经意地把手伸进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两个两毛五分的硬币来,然后用一副吃惊的样子望着他们。
“天哪,我可真该死。”他用愤愤不平的语调嚷道,“我出门竟然把钱包给忘带了。”
“需要现金吗?”利特尔很随便地问道。
“我把钱忘在家里的梳妆台上了,我正想给你们再买一轮酒呢。”
“哦——少来啦。”利特尔一挥手,表示安东尼的客套根本多此一举,“我想,如果有哪个好伙计想喝酒的话,我们总该让他喝个够吧。你们要什么——还和刚才一样吗?”
“哎,我说,”帕克·艾利森建议道,“咱们叫萨米到街对面去买点三明治,就把晚餐在这儿解决了吧。”
另两个都表示同意。
“好主意。”
“嗨,萨米,想为我们做点事吗……”
刚过九点,安东尼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醉醺醺地向他们道了晚安,摇摇摆摆地来到门口,出门时倒没忘把自己身上最后两个两毛五分硬币中的一个给了萨米当小费。一来到大街上,他茫然地犹豫了片刻,然后迈步朝第六大街的方向走去,他记得那里以前路过时经常能见到几家当铺。他路过了两家报摊和两家药房——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要找的地方面前了,不过那家当铺已经关了门,拉上了铁栅栏。安东尼毫不气馁,继续往前走,来到了半个街区之后的下一家,发现也已经关门打烊了——街对面的两家以及转弯过去广场上的第五家亦是如此。好不容易见到最后一家当铺里透出一点微光,安东尼便在玻璃上敲了起来,一直敲到一个守夜的从店堂深处现身,怒气冲冲地打手势要他离开才罢手。安东尼心情越来越低落,脑子越来越糊涂,于是就闯过马路朝着第四十三大街往回走去。到了靠近萨米酒吧的那个街角,他犹疑地停了下来——要是他如自己的身体此刻所要求的那样回到公寓里去,那么一顿刻薄的指责是断断逃不掉的。可是当铺都关了门,他实在想不出来该到哪里去弄钱。最终,他决定豁出去开口问帕克·艾利森借——可等他来到萨米酒吧跟前的时候,却发现这里也已经关灯上锁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才九点三十。他重又开始走了起来。
十分钟之后,他漫无目的地停在了第四十三大街与麦迪逊大道交汇的街角,斜对面是别特莫尔饭店的门口,那里虽然灯火通明,却门庭冷落。他在这里站了一会儿,然后重重地在某个建筑工程现场一块湿漉漉的木板上坐了下来。他在那里歇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脑子里各种杂乱的念头如走马灯一般转来绕去,最主要想的还是他必须要弄到点钱,然后在自己醉得找不到路之前回到家里去。
就在这时,他朝别特莫尔饭店瞥了一眼,看见有个男人正站在供马车出入的门廊口,头顶是耀眼的门灯,身边站着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安东尼盯着他们看的时候,这一对朝前走了过来,挥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安东尼从那人走路的样子明确无误地认出了他来,那正是安东尼的朋友莫瑞·诺波尔。
他站起身来。
“莫瑞!”他大声喊道。
莫瑞朝他的方向看来,然后又朝着身边的女孩转过头去,此时出租车正好停在了他们的身前。安东尼带着要借十块钱的混乱念头,开始用最快的速度穿过麦迪逊大道,沿着第四十三大街跑了起来。
等他来到跟前的时候,莫瑞正站在敞开着的出租车门前。他的女伴转过头来,好奇地望着安东尼。
“你好,莫瑞!”他伸出手说道,“一切都好吗?”
“很好,谢谢。”
他们的手握完便分开了,这让安东尼犹豫了起来。莫瑞没有任何要介绍他的举动,只是站在那里,带着猫科动物那种莫测高深的安静看着他。
“我很想见到你——”安东尼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他觉得,有那个女孩子站在离他们不到四英尺远的地方,他有点不方便开口借钱,于是他收住了话头,用头做了一个明显的动作,意思是让莫瑞到一边去说话。
“我这会儿正在赶时间,安东尼。”
“我知道——不过你能不能,能不能——”他又犹豫了。
“咱们改日再见吧。”莫瑞说。
“我有要紧事。”
“对不起了,安东尼。”
还没等安东尼下定决心开口提出要求,莫瑞已经冷漠地转过身,帮那个女孩进了车,随后自己也跟了进去,只扔下了一句彬彬有礼的“再见”。当他在车窗后向安东尼点头告别时,安东尼觉得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随着一阵不耐烦的引擎发动声,出租车开动了,安东尼被孤零零地扔在了灯光之下。
安东尼朝前走进了别特莫尔饭店,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已经到了门口而已。他走上宽阔的台阶,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他非常恼火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碰了一鼻子的灰。像任何一个碰到这种事的人一样,他感到受到了伤害,心中很是恼火。然而未几,他的心思便又被一定要在回家前弄到钱的念头牢牢占据了,于是又扳着手指头数起了在眼前这种紧急状况下,有哪些熟人是可以正经考虑借钱的。最后他想,也许他可以上门去找他的经纪人霍兰德先生。
一段漫长的等待之后,他发现霍兰德先生出去了。他重新回到接线员那里,凑在她的桌子上,手里摸着那枚两毛五分的硬币,好像对于空手而回心有不甘。
“给我接布洛克曼先生。”他突然开口说道,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那个名字是从他脑子里两种不同联想的交汇处而来的。
“请问他的号码是多少?”
安东尼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就在电话簿里查找起了约瑟夫·布洛克曼的名字。找了一遍没找到,正准备要合上电话簿的时候,忽然脑子里一闪念,想起格洛莉亚跟他提过布洛克曼改名字的事儿。找到约瑟夫·布莱克的名字只花了一分钟——然后他就在小电话亭里等着总机给拨号。
“喂,布洛克曼先生——我是说布莱克先生在吗?”
“不在,他今晚出去了。您要留言吗?”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带着伦敦东区的土腔,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了邦兹那令人肃然起敬的英国口音。
“他上哪儿去了?”
“嗯,请问您是谁啊,先生?”
“派奇先生,有很重要的事。”
“嗯,他在米歇尔大道饭店参加一个派对,先生。”
“谢谢。”
安东尼拿回他的五分钱找头,开始朝着米歇尔大道饭店走去,那是位于第五十四大街上的一个很热门的跳舞的去处。时间才将近十点,可街道上却黑黢黢的,偶尔才能见到两三个人。要等到一小时之后,剧院散戏时,才会有一蓬蓬的人像鱼产卵那样从剧院门口涌到大街上。安东尼对米歇尔大道饭店很熟,因为一年前他曾经跟格洛莉亚到那儿去过,还记得那儿曾经兴出个规矩,去跳舞的都得穿晚礼服。那他就不上楼去了——他就派个侍者到楼上去找布洛克曼,他自己在下面的大厅里等着。有那么一会儿,他丝毫不觉得这个计划有什么不自然、不合礼仪的地方。在他业已扭曲的想象中,布洛克曼已经变成了他的老友之一,就这么简单。
米歇尔大道饭店的门厅很是温暖,亮黄色的灯光打在墨绿色的地毯上,地毯中段一部白色的楼梯直通上面的舞池。
安东尼对看门的门童开口道:
“我想见布洛克曼先生——喔,是布莱克先生。他在楼上……麻烦帮我喊一下他的名字,叫他下来一下。”
门童摇了摇头。
“喊名字叫人是违反我们这儿的规矩的。您知道他坐在哪一桌吗?”
“不知道,可我有急事儿,一定要见到他。”
“等一下,我帮你找个侍者。”
片刻之后,一位侍者领班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张写有桌位预定信息的卡片。他用怀疑的眼光朝安东尼瞥了一下——不过没有对上安东尼的目光。两个人一起低头看座位表,然后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一共八位,用布莱克先生自己的名字预定的。
“跟他说派奇先生找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他又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开始了等待,一边听着从楼上飘下来的《爵士乐狂》那不太清楚的和声。他身边一个检票的女孩跟着唱了起来:
“在那摇摆的疗养院里
住着我们的爵士乐狂。
在那摇摆的疗养院里
我留下了我那让人脸红的新娘。
她跳起舞来没完没了,
不停摇摆直到疯狂,
就让她继续摇摆抖动吧,
到了这里她来对了地方。”
这时他看见布洛克曼从楼梯上下来了,便上前一步去迎接,跟他握了一下手。
“你想要见我?”略为年长的那位冷冷地开口问道。
“是的,”安东尼点头答应道,“一点私事。能借一步说话吗?”
布洛克曼盯着他看了一眼,然后跟着他来到了楼梯下面的斜角空间里,在这里,那些进出饭店的人既看不到他们,也听不到他们的说话。
“什么事儿啊?”他问道。
“想和你谈点事儿。”
“谈什么?”
安东尼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声——而且是一声傻笑,他的本意是想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有随便的气氛。
“你想要跟我谈什么?”布洛克曼有点不耐烦地再次问道。
“急什么,老伙计?”他想要以一种友好的姿态,把手搭上布洛克曼的肩膀,可后者却轻轻地闪开了,“过得还好吗?”
“很好,谢谢……听着,派奇先生,我在楼上有个聚会,如果我离开的时间太久的话,他们会认为我很失礼的。你来见我到底有什么事情?”
安东尼的脑子在那天晚上第二次出现了突然的跳跃,结果他说出口来的话根本不是他原来想说的。
“我知道你没让我妻子演成电影。”
“什么?”布洛克曼红润的脸庞阴沉了下来,拽出了两道平行的阴影。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
“听好了,派奇先生,”布洛克曼说话时语调平静,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你喝醉了,醉得令人恶心,醉得都恶语伤人了。”
“还没醉到不能和你说话,”安东尼恶狠狠地瞟了他一眼,坚持道,“给我记好了,我妻子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永远不想,听明白了没有?”
“闭嘴!”布洛克曼怒气冲天地说道,“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希望你能对你妻子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别把她扯进谈话里来。”
“我尊不尊重我妻子不劳你费心,你只要给我记住一件事——离我妻子远点儿,给我见鬼去吧!”
“听好了——我觉得你有点儿发疯了!”布洛克曼喊道。他朝前走了两步,好像要从安东尼的身边过去,但安东尼挡住了他的去路。
“别走这么快啊,你这个他妈的犹太佬。”
有那么一刻他们俩就站在那里,怒目相向。安东尼的身子轻轻地晃来晃去,布洛克曼几乎气得浑身发抖。
“你给我小心点儿!”他用竭力克制的声音喊道。
安东尼此时也许记起了几年前布洛克曼在别特莫尔饭店对他投来的一瞥。可他什么也没记住,什么也没记住——
“我再说一遍,你这个他妈——”
话音未落,布洛克曼便出拳了,带着一个健康状况良好的四十五岁男人手臂上全部的力量,拳头落处,不偏不倚地打在安东尼的嘴上。安东尼猛地撞在了楼梯上,稍稍清醒了一点儿,带着醉汉特有的摇摇晃晃的步子扑向了他的对手。可每天锻炼身体,又多少懂点拳击的布洛克曼轻而易举地就挡住了他的进攻,接着用两记迅捷有力的刺拳再次击中了他的脸。安东尼闷哼了一声,踉踉跄跄地倒在了绿色的高级地毯上。倒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满嘴是血,前面的牙还有了奇怪的松动感觉。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大口喘着粗气,吐着嘴里的血,然后朝站在几英尺之外的布洛克曼走去。他的拳头重又攥紧了,可还没来得及抡起来,两个侍者便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抓住了他的臂膀,令他动弹不得。在他们的身后已经奇迹般地聚拢了十几个看热闹的人。
“我要杀了他,”安东尼一边喊,一边扭动身体拼命挣扎着,“让我杀——”
“把他扔出去!”布洛克曼激动地命令道,这时,一个满脸痘痕的小个子男人匆匆地挤开人群,来到布洛克曼面前。
“出什么事了,布莱克先生?”
“这个无赖,想敲诈我!”说着,布洛克曼的声音升到了带有傲慢意味的软弱的高音:“他这是咎由自取!”
一个小个子男人朝侍者转过身来。
“去叫个警察来!”他命令道。
“噢,别,”布洛克曼赶忙说道,“我不想多惹麻烦,只要把他扔到街上去就行了……哼!真是岂有此理!”他转过身,带着刻意的尊严朝盥洗室走去了。与此同时,六条孔武有力的胳膊抓着安东尼,把他朝门口拖去。这个“无赖”被猛地朝人行道上扔去,随着“啪”的一声,他双手双膝着地,接着又慢慢地滚成了侧卧的姿势。
这一下把他给摔懵了。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感到周身上下疼痛不已。接着他所有的不适都集中到了胃部,这时他才意识到一只大脚正在踢他。
“滚开,你这个无赖!滚开!”
这是大块头的看门人在说话。一辆林肯牌的房车停在了人行道边上,车上的人已经下来了——其中的两个女人正站在挡泥板上,带着一种受到冒犯的尴尬,等待着有人把这不堪入目的障碍物从她们的必经之路上弄走。
“滚开!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
“这样——我来把他弄走。”
这是一个新的声音。安东尼觉得这个声音要比第一个更能让人接受,听上去更舒服一些。又有胳膊抓住了他,半拎半拖地把他顺着街道弄到了四个门面之外一团合适的暗影之中,然后把他靠在了一家女帽店的石头门檐上。
“非常感谢。”安东尼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有人把他头上的软帽朝下按了按,他朝后一缩。
“坐那儿别动,伙计,会感觉好点的。那帮家伙可把你摔打得不轻啊。”
“我要回去,杀了那帮肮脏的——”他想要站起身来,只起了一半就又瘫倒在墙上。
“你现在什么都干不了。”那个声音说道,“下次再收拾他们吧。我说的是老实话,对不对?我这是在帮你哪。”
安东尼点了点头。
“你最好还是回家去吧。刚才你掉了一颗牙,伙计,你自己知道吗?”
安东尼用舌头检查了一下口腔,证实了那人所言不虚。然后他慢慢抬起手来,找到了牙齿掉落后留下的缝隙。
“我来把你送回家吧,朋友。你住哪儿?”
“哦,天哪!天哪!”安东尼打断了他的话,一边激动地攥紧了拳头,“我要让这帮肮脏的东西领教一下我的厉害。你帮我找到他们,事成之后我会酬谢你的。我的祖父是亚当·派奇,住在塔利顿——”
“谁?”
“亚当·派奇,噢,天哪!”
“你这会儿要跑那么多路回塔利顿去吗?”
“不是。”
“好,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儿,朋友,我来叫个出租车。”
安东尼直到这时才看清,这位见义勇为的好心人是个矮个子、宽肩膀的家伙,从衣着打扮来看,境遇比他还不如。
“你住哪儿呢,嗯?”
安东尼这会儿浑身湿透、晃晃悠悠的,他觉得与吹嘘他那赫赫有名的祖父相比,自己的地址根本是无足轻重的。
“给我叫辆车。”他吩咐道,一面把手伸到口袋里摸了摸。
一辆出租车开来了。安东尼再次试图站起身来,但他的脚踝扭来扭去吃不住劲,好像已经分成了两截一样,结果只能由好心人帮着才上了车——好心人自己也随后跟着进了车。
“听好了,伙计”他说,“你喝得烂醉,又叫人给打了,要是没人扶着你的话,根本回不了家,所以我和你一起回去,有我在你准能平安到家的。你住哪儿?”
安东尼不情不愿地告诉了他自己的地址。出租车一启动,他便把自己的脑袋靠在了好心人的肩膀上,进入了模糊而又痛苦的麻痹状态。待他再醒来时,那人已经把他从出租车中弄了下来,来到了克莱蒙大街的公寓前,正在想方设法让他自己站稳。
“你能走吗?”
“能——有点能。你最好别跟我一起进去。”他再次绝望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我说,”他一边危险地晃动着身子,一边用满含歉意的语调继续说道,“我身上恐怕连一分钱都没有。”
“嗯?”
“我身无分文。”
“什么?刚才你不是还答应事成后要酬谢我吗?这话是谁说的?现在谁来付出租车费呢?”他转过身来对着出租车司机,希望能得到他的确认,“你是不是也听见他说他要酬谢的?还说他祖父怎么怎么的。”
“事实上,”安东尼很不明智地轻声说道,“刚才都是你一个人在说话。不过,要是你明天再过来的话——”
这时,出租车司机从车子里探出了身子,凶巴巴地说道:
“给他狠狠来一下,这个不要脸的臭东西。他要不是个无赖,别人也不会把他给扔到大马路上来了。”
作为对这一建议的回答,好心人的拳头像古时候攻城的大铁槌一样对着他抡了过来,把他打趴在了公寓楼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安东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看见高高的房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过了好半天之后,他醒了过来,意识到周围的气温已经下降了许多。他想要移动一下身体,然而他浑身的肌肉却不听他的使唤。他突然很莫名其妙地急着想要知道时间,可等他去摸自己的手表时,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他从唇齿间下意识地迸出一句古老的说辞来:
“啊,这是怎样的一个夜啊!”
奇怪的是,此时的他几乎已经完全清醒了。不用转动脑袋,他就看见月挂中天,把清辉洒落到克莱蒙大街上,就像洒进了幽不可测的深渊。他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听不到任何生命的声音,除了自己耳朵中持续的耳鸣。不过,片刻之后,安东尼自己用清晰而又低沉的一声打破了寂静,这是他在米歇尔大道舞厅和布洛克曼面对面对峙时心心念念想着要回报给他的声音——一声绝对不会有错的冷笑。然而现在这笑声却是出自他那破裂的、流着血的嘴唇,如同灵魂发出的一声可怜的干呕。
三个星期以后遗嘱案的审理终于到了尾声。由法律的官样文章构成的大线轴被人扯啊扯的,似乎永远也扯不到头,却在四年半后的某一天,突然“啪嗒”一声扯断了。安东尼和格洛莉亚,以及另一方的爱德华·沙特尔沃斯和一众受益人,大家作证、撒谎、举止失态,全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贪婪与绝望。安东尼在三月的某个早晨醒来,意识到最终的判决将在当天下午四点作出,便从床上起身,开始穿衣打扮起来。在他极度的紧张之中还混杂着对审判结果说不出道理的乐观。他相信下级法庭的裁决会被推翻,只要看看人们在禁酒令那些过头的做法面前,最近对社会改革的行为以及社会改革主义者们变得有多反感就知道了。相比于更透明的法律程序,他把更多的希望放在了他们挑起的针对沙特尔沃斯的人身攻击上。
穿好衣服后,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走进格洛莉亚的房间,发现她早已经醒了。她最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安东尼觉得她只是在放纵自己,尽管医生的嘱咐是不要去打搅她。
“早安。”她低声招呼道,脸上并没有笑容,眼睛看上去又大又黑,有点不同寻常。
“身体觉得怎么样?”他懒懒地问道,“好点了吗?”
“嗯。”
“好多了?”
“嗯。”
“有没有好到能下午陪我一起上法庭呢?”
她点了点头。
“是的,我想去。迪克昨天说,要是天气好的话,他会开车来带我到中央公园去兜兜风——看哪,房间里都是阳光。”
安东尼机械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天哪,我居然有点紧张!”他大声说道。
“请不要坐在这里。”她急促地说。
“为什么不能坐?”
“你身上一股威士忌的味道,我受不了。”
他心不在焉地站起身来,离开了房间。没过多久,她又叫他了,然后他出去从熟食店给她买了土豆沙拉和冷鸡肉。
下午两点的时候,理查德·卡拉梅尔的车来到了门口,等他打电话上来以后,安东尼陪格洛莉亚坐电梯下去,送她到了马路边。
她告诉自己的表哥,说非常感谢他来带她兜风。“别太天真了,”迪克以不屑一顾的语气回答道,“兜个风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在他心里却并不真觉得这算不上什么,带格洛莉亚兜风对他来说其实是挺不容易的。理查德·卡拉梅尔原谅了许多人对他的许多冒犯,但他一直都没有原谅自己的表妹格洛莉亚·吉尔伯特,为她七年前在婚礼前夕说过的一句话。她当时说她一点都不想读他写的书。
理查德·卡拉梅尔还记着这句话——他记了整整七年。
“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安东尼问。
“我们不回来了,”她答道,“四点我们在法庭见。”
“好吧,”他嘟囔道,“那就法庭见。”
上楼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封信在等着他,那是一份油印的通知,用平易近人的直白语言敦请“老兵兄弟们”交纳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会费。他不耐烦地把信扔进了字纸篓,然后坐在窗边,胳膊肘支在窗框上,漫无目的地看着外面阳光普照的街道。
意大利——如果判决对他们有利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们要去意大利了。这个词对他来说已经具有了驱邪祈福的味道,一旦踏足到那片土地上,生活中所有难以忍受的忧虑就都能够像一件旧衣服那样脱下来抛开了。他们先要去个矿泉疗养地,在明亮而又多彩的人群中忘记自己身上残存的灰色绝望。在奇迹般地脱胎换骨之后,他要再度于黄昏中漫步比萨斜塔,置身于那些四处漂泊的黑皮肤女人、衣衫褴褛的乞丐和光着脚的苦行修士们之中。一想到意大利女人,他受到了一点微弱的刺激——等他的钱包重新变得沉甸甸之后,即便是浪漫也会飞回来栖息其上——那浪漫属于威尼斯蓝色的运河,属于雨后的菲耶索莱[371]那闪耀着金光的绿色山丘,也属于女人,女人会变化,会溶化,会化成其他的女人,会从他的生命中渐渐远去,但她们永远都是年轻而又美丽的。
不过在他看来,他对女人的态度似乎该有所不同了。他所知道的一切苦恼、悲伤和痛苦都是因女人而起的。她们以不同的方式对他施加了这一切,无意识地,几乎是随随便便地——也许是发现他性情柔弱,对什么都很害怕吧,她们便扼杀了他身上所有能威胁到她们绝对统治的东西。
他从窗前回转身来,望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影像让他感到沮丧:那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那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那佝偻而又肥胖的身躯,以及身躯上那不啻是活力匮乏之明证的松弛的赘肉。他还只有三十三岁——可看着已经像四十了。唉,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突然,门铃响了起来,他像被人打了一拳那样惊跳而起。待稍稍敛定心神后,他来到客厅,打开了外面的大门。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多特。
意外的相遇
骤然见到多特,他惊得不由得倒退了几步,退进了客厅。多特以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一句接一句,缓慢却毫不间断地讲着,可他只零零星星地听懂了其中的几个词。她穿得还算得体,却已经有点难掩寒酸了——头上戴着一顶让人看了觉得可怜的小帽子,缀着粉色与蓝色的花朵,把她黑色的头发盖了个严实。从她的话里他得知,几天前,她从报纸上读到了一条有关遗产诉讼案的报道,然后从上诉法庭那里得到了他的地址。她之前曾经给公寓打来过电话,一个女人告诉她安东尼出去了。那女人请她留下姓名,她拒绝了。
她喋喋不休地讲着,而他则站在门边望着她,心中带着一股昏昏沉沉的恐惧……在他身上,各种感觉混沌不清地交织着,但最主要的是觉得身边所有的文明和习俗都显得那么奇怪地不真实……她说她现在在第六大街的一家女帽店做事,日子过得孤苦无比。自他离开米尔斯兵营后她病了好长时间,后来她母亲来了,把她接回了卡罗来纳州……她到纽约来是想着要来找安东尼的。
她那副认真热切的样子让人不禁毛骨悚然。她那双紫色的眼睛已经哭红了,说话时平缓的语调时不时地被轻声的啜泣打断。
这就是他们分别后所发生的一切。她从来也没有改变过对他的爱。她现在需要他,如果她不能得到他的话,她一定会死……
“你必须得离开。”他最终才用力挤出这么不明不白的一句来,“我本来就已经焦头烂额了,你再这么一来,不是给我添乱吗?我的天哪!你必须得离开!”
她抽泣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爱你,”她哭着说道,“不管你对我说什么我都不在乎!我爱你!”
“我不在乎!”他几乎是叫了起来,“出去——哦,出去!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你——难道——还嫌——不够吗?”
“打我吧!”她恳求他——发疯似地、愚蠢地恳求他,“哦,打我吧,我会亲吻你打我的那只手!”
他的声音陡然变高,高得几乎像是一声尖叫了。“我杀了你!”他喊道,“你再不出去我就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的眼睛里已经满是疯狂了,可多特在受到威胁后反而站起身来,朝他走近了一步。
“安东尼!安东尼!——”
他牙齿间迸出轻轻一声脆响,身体朝后一退,好像要朝她扑过去——然后他改变了自己的目的,发狂般地看着身边的地板和墙壁。
“我要杀了你!”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口中短促地说道,“我要杀了你!”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这几个字,好像这样就能把它们变为现实一样。多特终于有点紧张了,不再继续朝前走,而是在遇到他那疯狂的眼神之后,朝门口退了一步。安东尼开始在他那半边屋子里快速地踱来踱去,嘴里依然不停地咒骂着那一句。这时他找到他一直想找的东西了——那就是摆在桌子边上的一把硬邦邦的橡木椅子。他发出一声刺耳而又戛然而断的怒号,一把抓过椅子,抡过头顶,用尽全身狂怒的力气,朝着屋子对面那张苍白的、满是惊恐的脸扔了过去……然后一股浓稠得无法穿透的黑暗便罩住了他,把他所有的思想、愤怒和疯狂都吞噬净尽——在几乎触摸得到的一声巨响过后,世界的面目在他的眼前发生了改变……
格洛莉亚和迪克在五点钟的时候回来,到门口时喊了喊他的名字。没有人答应——于是他们走进客厅,发现一把椅背摔烂的椅子躺倒在门口,然后他们注意到房间里到处呈现出一种凌乱的状态——地毯挪得离开了原位,照片和各种小古董散乱地堆放在屋子中间的餐桌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香水恶心的甜香。
他们发现安东尼正坐在自己卧室的地板上,身上披着一小片阳光。在他面前,他的三本集邮册摊开着放在地上。他们进去的时候,他的手正在一大堆邮票中摸索翻检着,那是他从其中一本集邮册里倒出来的。他抬起头来,看见了迪克和格洛莉亚,便批评般地把头歪向了一侧,示意他们退后。
“安东尼!”格洛莉亚紧张地叫道,“我们赢了!他们改判了!”
“别进来,”他虚弱地小声说道,“你们会把邮票弄乱的。我正在整理呢,你们过来的话会踩到的。所有的东西总是会变得一团糟。”
“你在干什么呢?”迪克吃惊地问道,“又回到童年了?你难道没意识到你们已经赢了官司吗?他们对下级法庭的判决作了改判,你的身家现在有三千万了!”
安东尼只是以充满责备的眼光看着他。
“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他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正陶醉于某件事情当中的小孩子。
格洛莉亚的眼中慢慢出现了一丝淡淡的恐惧,她紧紧地盯着他——
“安东尼!”她叫道,“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儿啦?你为什么没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听好了,”安东尼轻柔地说道,“你们俩给我出去——就是现在,两个都出去,不然我就去告诉爷爷了。”
他捧起满满一把邮票,让它们在身边像树叶般飘飘落下,那些邮票五颜六色,艳丽非凡,在阳光中花里胡哨地翻转飘动着:有英国和厄瓜多尔的邮票,有委内瑞拉和西班牙的邮票——也有意大利的……
与燕雀为伍
历史是上天最精妙的讽刺,它既然能把那么多燕雀之辈的死都做成表格记录下来,无疑也会记录下“贝伦加利亚”号这种船上的乘客们在言语上最微妙的变化。毫无疑问,当那位戴着彩格呢帽子的年轻人快步穿过甲板,跟那位穿着黄色衣服的漂亮姑娘说话的时候,历史一定是在倾听着的。
“就是他。”他一边指着一个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一边说道,那人坐在栏杆旁的一部轮椅里。“那就是安东尼·派奇,这是他第一次到甲板上来。”
“哦——就是他?”
“对,听说他有点疯了,自从四五个月前得到了他的钱开始。知道吗,跟他打官司的那个家伙,沙特尔沃斯,那个宗教狂,没得到钱的家伙,把他自己关到旅馆的一个房间里,然后开枪自杀了——”
“哦,他可真——”
“不过我猜安东尼·派奇才不会在意呢。他得到了属于他的三千万。这次他是和私人医生一起旅行的,以防他路上出什么状况。她到甲板上来过吗?”他问道。
黄衣服的漂亮姑娘小心地朝四周看了看。
“她一分钟前还在这儿。她穿了一件俄国的紫貂皮大衣,那件衣服准得花不少钱。”她皱了皱眉头,然后毅然决然地补充了一句:“知道吗,我受不了她。她看上去有种——有种染过的、不干净的感觉,知道我的意思吧。有些人不管是不是真的那样,可看上去就会是那副样子。”
“没错,我懂。”戴彩格呢帽子的男人附和道,“不过她长得倒不赖。”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在想他的钱吧,我猜,也有可能是在为那个叫沙特尔沃斯的家伙感到自责吧。”
“也许吧……”
不过这位戴彩格呢帽子的男人想错了。坐在栏杆旁眺望着大海的安东尼·派奇并没有在想他的钱,在他的一生当中很少真正专注于物质的虚荣;他也没在想爱德华·沙特尔沃斯,因为对这一类的事情最好还是多朝好处看。不——他正沉湎于一系列的回忆中,就像一位将军在回顾一场成功的战役,分析自己究竟是如何取胜的。他在想的是自己经历过的那些困苦,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磨难。这些磨难试图要惩罚他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他暴露在无情的苦难之中,他对浪漫的追求遭到了惩罚,他的朋友们弃他而去——即便是格洛莉亚也变得与他敌对了。他成了孤家寡人——孤独地面对所有的一切。
仅仅在几个月之前,人们还在要求他屈服,要他向平庸投降,要他去找工作。但他自己知道他这样的生活方式是有道理的——并且坚持到了最后。现在怎么样,那些待他最刻薄的朋友们又回转来尊重他了,他们终于知道他一直都是对的了。莱西夫妇、梅瑞迪斯夫妇和卡特赖特—史密斯一家在里兹—卡尔顿饭店见到格洛莉亚和他的时候不是又上前来打招呼了吗?而仅仅在一星期前他们不是还假装不认识一样,从他们面前施施然走过吗?
泪水贮满了他的眼眶,当他对自己低语的时候他能感到声音的颤抖。
他说的是:“我证明给他们看了,这是一场艰苦的战斗,可我没有放弃,我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