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大家小书·译馆:人生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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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论尘世的苦难

——一切生命,在其本质上皆为痛苦。

1

假若苦难不是我们生活之急切和直接的内蕴,那么,我们的生存与它在尘世中的实际内蕴就极不适合了:因为,要把遍布尘世的无穷无尽的冲突以及那些由需求与生命本身相关联的苦恼所生发的东西,仅仅看作是无目的或纯属偶然的情形,那就不免荒诞了。毋庸置疑,每一个体的不幸似乎是出自一种突发的例外事例;但是,一般意义上的不幸,却是出于必然的法则。

2

就像一条小溪流,在没有遇到任何阻挠时,总是平缓向前流淌一样,人和动物的本性也复如是,所以,我们平素从未真正注意过或意识到什么东西可使我们的意志惬意畅怀。假如我们注意到这样的东西,我们的意志就会被阻挠,就会受到某种撞击。相反,所有那些与我们意志相对抗、相阻挠、相干扰的东西,也就是说,所有那些令人不快或引起痛苦的东西,却会以极为清晰的方式,在我们身上留下即刻的和直接的印象。就像我们对我们整个身体的健康状况不可能有一个直观的意识,而只可能感到诸如鞋子中有一个地方夹脚一样,同理,我们思考的东西,常常并非我们成功活动的整体,而往往是那些不断纠缠于我们脑际的鸡毛蒜皮的琐事。由这个事实可看出,我们通常最关切的东西实质上是福祉和幸福的否定方面,以及与之相对的痛苦的肯定方面。

因此,我认为,世上最荒诞的事情,就在于这样一个使所有形而上学体系都难以逃脱的荒诞:把恶魔解释为某种否定的东西。恶魔,实质上是肯定的,正因此,它才成为活生生显露出来的东西。相反,善德,即所有幸福和欢乐,不过是否定性的东西,不过是对痛苦的根除和欲望的取消。

这也就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一般说来,我们总发现快乐实质上并不像我们预想的那样多;而痛苦却总是比我们通常预想的痛苦百倍。

假如我们要对在这个尘世上快乐和痛苦究竟是前者压倒后者还是二者至少处于平衡的这种说法做一个简便而快速的检测,那么,我们只要把正在吞吃其他动物的一个动物的感受,与那些被它吞吃着的动物的感受,做一番比较就行了。

3

对每一外在不幸和内在困扰之最有成效的慰藉即在于:去发现那些比我们更不幸的人。而且,在任何地方都可做到这一点。但是,这对整个人类的不幸来说,能说明什么呢?

历史给我们展示出各民族的生活。然而它所叙说的不外是战祸与骚乱;和平年月,仅仅是作为偶然而短暂的停顿和插曲瞬息即逝。个体的生活,也正是以同样的方式表现为无穷无尽的搏杀:这种搏杀,不仅仅是象征意义上同欲念和无聊的斗争,而且还是同他人之间的拼杀。他四面受敌,殊死搏斗,最后手握利剑而血洒疆场。

4

使我们生存充满烦扰之苦痛的东西,无一不是出自时间之无休止的压迫。它使我们难以喘息,它像工头那样用钢鞭抽打着我们。它所宽恕的,仅仅是那种陷入百无聊赖境态的人。

5

就像我们的身体一旦抽去空气压力后会立即爆炸一样,同理,假如让人脱离他生活中的欲念、苦役、灾祸、烦恼以及他那番趾高气扬之态,此时,即便他不会一发变为最不可驾驭的愚蠢甚或疯狂的话,也至少会大肆膨胀直至崩溃。人们甚至可以这样说,我们在任何时候,都需要一定数量的烦恼、忧伤、欲念;这就像船只需要压舱物一样:这都是旨在保证正确的方向。

工作、烦扰、苦役以及麻烦,都的确是所有人终其一生的命运。然而,假使每一欲望在其产生之时就全被满足,那么,人们又怎样填充他们的生活、打发他们的时间呢?假想把人类转移到这样一个乌托邦,在这里万事万物和谐一致,土鸡在飨桌上俯拾皆是,情侣不需任何延宕就邂逅相逢,没有任何麻烦地和睦相处;可是,正是在这个地方,有些人一定会无聊得要死或者急于自杀,有些人还会挑起事端,在争斗中互相残杀。因此,他们自身就会创造出比自然原来赐予他们的苦难还要多的苦难。可见,对人类来说,不存在比现在所占有的生存形式和阶段再合适的其他生存形式和阶段了。

6

如上所述,既然快乐和福祉都是否定的而苦难是肯定的,因而,我们当今生活中的幸福,就不应根据它所包含的愉悦和快乐来衡量,而应依据肯定性因素的缺少,即苦难的减少来衡量。

人类所具有的幸福和苦难的形式无论有多少种类型,无论它们是怎样激发人类由此种形式背弃到另一种形式,它们的物质基础却不过都是肉体的快乐或肉体的痛苦。这个基础是非常狭窄的,它包括食物、防雨防冷以及性快感;或者这些东西的缺乏。所以,人类所具有的真正肉体快乐,并不比动物在数量上多一些。只不过可以这样说,他那装备得更高级一些的神经系统使每一种快乐的感受都强烈一些——而对每一种痛苦的感受也随之强烈一些。然而,他产生的情感与动物相比是多么的炽烈啊!他的激情又是多么难以比拟的深沉和坚定啊!——而这一切,在根本上都是为了取得健康、食物、衣着等东西。

造成这一切的最根本原因在于:在人那里,一切事件,都假以思维对尚未到手和未来之事物的思考大为强化了。这也正是忧虑、惧怕、希望的根源。这些东西一旦产生出来,就比现实存在的苦难和幸福更能给人以强烈的印象。而动物,却只被限定在现实之苦难和幸福中。因为,动物缺乏反省的能力,快乐和忧伤在它们身上,不能积累起来;而在人身上,借助回忆和展望,快乐和忧伤是可以积累的。在动物那里,当前的苦难,即便重复多次,依然如第一次那样未有变故;动物表现出一种令人羡慕的镇静自如和不动声色。相反,在人那里,所滋生出的那些与动物相同的快乐和苦难因素,一旦经由他的感觉把它们强化,旋即就会产生一种转变,这种转变所导致的是一种致命的东西,或者说,是一种引人自杀的绝望。更进一步看,会发生这样的情形:他有意去强化他的欲望,这些欲望,原来并不比动物的欲望更难满足;而他强化欲望不过是为了强化其快感,因此,就涉及奢侈、衣着、烟草、鸦片、烈性酒、美雅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东西。接着,随之而来的东西(同样是作为他反省的结果)是:那种作为其快乐源泉和苦难源泉,即那种只属于他本人,使他不顾一切抓住不放的而且比所有东西加在一起还有价值的东西——野心和荣誉感与羞耻感。用一句简浅的话来说,就是那种他认为别人会怎样评价他的东西。这种在成千上万的人那里充满好奇的形态,在那些超越了肉体快乐和痛苦的人那里,就成为他所有努力直奔的鹄的。他的确在能够享受思想之乐趣方面超越了动物,而且,理智的快乐还可以在他那里表现出多种等级:从最简单的调侃和对话到心灵最辉煌的成就。但是,作为这一方面的代价,他在受苦这一方面,立即就会遇到无聊这个东西。无聊,至少对自然状态下的动物来说是个陌生的东西,而对家养的动物,其最聪明的成员仅仅是有点感受而已。然而对人类来说,无聊则成为一种真正的困扰。欲念和无聊正是陪伴人生的两极。最后,还需提到的是:在人那里,性快感是与非常顽固的选择性联系在一起的,它有时可以强化为多少带点激情的爱慕。因此,性在人那里,既是短暂快乐的源泉,更为持续痛苦之渊薮。

动物比人,对生存本身更容易心满意足,而植物则更是完全满足于自身的生存。人满足其生存的程度,是由他麻木不仁的程度决定的。所以,动物的生活,与人的生活比,包含的苦难少,而且快乐也少。其直接的原因,一方面,是它没有忧虑、烦恼、痛苦;另一方面,是它没有希望,因而就不会去憧憬一个幸福的未来,而这个未来,加上由想象构想出来的与之伴随的诱人成果,正是我们大多数最大愉悦和快乐之源泉。动物之所以缺乏烦恼和希望,是因为它的意识被限定在清晰可见的东西上面,因而限制在当前时刻中。动物实质上是现在的化身。不过,正是出于这一点,它在一些方面比我们显得精明一些,即它总是安详地、无忧虑地享受着现在。它那显明自如的镇静通常使我们自身所表露的那种难以遏止的急躁和心不知足的境况蒙满羞愧。

7

假如,我们在上面的讨论中,指出人比动物之所以具有更多苦难的原因是在于他具有知识,那么,我们现在则想由此出发,去寻找更进一步的一般规律,因而做出更详尽的说明。

知识,就其本身看,总是无痛苦的。痛苦,只能影响意志,它表现在意志受阻扰、遇障碍或被干涉的情形中。不过,这种对意志的干涉,若要被人们作为痛苦而感受到的话,那么它必须由知识相伴随。这就是为什么即便肉体的痛苦,也都是以神经及其与大脑的联系为条件的。因此,假若由四肢通抵大脑的神经被切断或大脑被麻醉,那么,就不可能感到肢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以知识为条件,这一点自不待说。而且,不难发现,精神痛苦的程度随知识程度的提高而加剧。我们可以通过这样一个形象的说法来表述整个关联:意志是琴弦,对意志的阻挠和妨碍是弦的振动,知识是音板;而痛苦则是声音。

这就说明,不仅无生命物质,而且还有植物,都不能感受到痛苦,无论它们的意志会经受怎样的阻挠。相反,任何动物,即便最小的昆虫,都会经历痛苦。因为知识,无论怎样不完备,都构成动物本性的真正特征。动物生命中每增高一级,其痛苦便相应增加一级。不过,即便最高等级中动物所经历的痛苦,都不可能达到人所可能经历的痛苦,因为最高级的动物也缺少概念思维。而这种追求痛苦的能力,只有借助理性的生存方式,在存在对意志行施否定的地方,才会达到它的顶点。否则,它只会变为毫无目的的残忍。

8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静坐在我们的生活前面,就像小孩静坐在尚未拉开的舞台帷幕前面一样,对即将上演的一切,充满了幸福和热情的期待。幸运的是,我们实际上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对那些确实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人来说,孩子们就像那些天真的罪犯一样,被判处的并不是死罪而是继续活着,但他们自己还不知道等待着的惩罚将是什么。不过,任何人都愿意活到老年,即活到人可以说出以下这些话的外部条件成熟时:“今天糟透了,而且日复一日会更糟——直到最糟糕的事情全都出现。”

9

我们可以把我们的一生,看作是在令人惬意之虚无的寂静中出现的一场毫无用途的骚动时节。对人生的所有事件,即便是那些凑合一生的人,到头来也会清醒地认为,生活之整体终究是令人失望的,即便不是一场欺诈,也充满了神秘,甚至险恶。当两个儿时的朋友在长久的分离后又重逢时,彼此见面第一个感受都不过是:回首平生,整个生活完全使人失望。而他们早年,生活在他们眼中,如阳光普照之金色的玫瑰,使他们憧憬不已。生活向他们曾做出那样多的承诺,眼下兑现的却是如此的稀少。他们现在对生活的失望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致都不必要用言语去表达它。他们默默相视,彼此心照不宣地承认了这一点。而这也就成了他们以下话题的基调。

10

这个世界的事物之特性,尤其是这个世界的人的特性,并不在于不完满,而是在于被歪曲;这表现在每一方面,无论是道德,精神,还是肉体。

人们常常用来为邪恶作开脱的借口是:这对人来说是自然而然的。然而,这无论如何都是无济于事的。而对此最适合的补充应当是:“正因为它是恶劣的,它才是自然的”;而且,“正因为它是自然的,它才是恶劣的”。要理解这一点,我们首先必须对原罪的意义有所把握。

我们必须严肃认真对待那种纵容开脱人类愚蠢、堕落、邪恶的事,要记住,这些东西都是我们人类自身的愚蠢、堕落、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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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本身所内在的那种永不停息的追求,同我们自己通过清醒、明晰的意识而在我们身上揭示出来的叫作意志的东西,实质是一码事。我们还把意志在追求其现实目标时所遇到的障碍,或意志之受阻都定义为痛苦。反之,意志若达到它的目标,就可叫作满足、安适、幸福。我们可以把这些称呼运用于那些无意识领域。在这些领域中,虽然程度较弱,但本质一样。我们看到在这些领域所表露的现象,也无不沉浸在经久不息的痛苦之中,而并没有持亘不息的幸福。这是因为,在根本上一切追逐都是起因于缺乏,起因于对自身状况的不满足。因此,一天不满足,就得有一天的痛苦。何况没有一次满足会持续很久,所以,每次满足总是新的追逐之肇始。我们所看到的追逐,处处受阻,处处遭搏杀;而这种情形只要存在,追逐就永远是痛苦。追逐没有最后的目标,这就决定痛苦是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永无止境。

这种情况,对无意识的自然界来说,除非特别加以注意,否则很难发现;对有意识的自然界,即进入到动物的生命时,就容易发现,人们不难看出动物生存之痛苦了。而在人类的生活中,由于人类所具有的清醒的意识,上述的一切表现得最为清楚。这是因为,意志的外在现象越是趋于完美,其表现出的痛苦就日益显著。智慧愈发达,痛苦的程度就愈高,彼此之间存在着正比例。这种痛苦在人类表现的程度最高。一个人越具超凡的智慧、越有清晰的认知,他就越痛苦。天才者,最痛苦之人也。

一切生命,在其本质上皆为痛苦。

人的一切欲望的根源在于需要和缺乏,也即在于痛苦。因而,人生本就是痛苦的,其本性逃不出痛苦之股掌。相反,假若人可以轻易地获得满足,即消除他的可欲之物,那么,随着他欲求的对象的消失,可怕的空虚和无聊就乘虚而入。这就是说,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就成为他难以忍受的煎熬。由此看来,人生,像钟摆一样,逡巡于痛苦和无聊之间。而实际上,痛苦和无聊,乃人生终究至极之要素。当人们把痛苦和磨难都归之于地狱后,那么,天堂所剩之物就只有无聊了。

人由于是意志客体化的最完善形态,也就相应的是一切造物中所需最多的东西了。人在根本上看,不过是活脱脱的一团欲望和需要,是各种需要的凝聚体。人带着一身欲望和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孑然前行。万物由天而定,而唯有人自身的欲望和匮乏,是他伸手可及之物。因此,人活一世,日益操持于欲望需求之中,终日奔走于忧虑烦恼之途,诚惶诚恐地为其生存殚精劳神。他四面受敌,危机四伏,在世界上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左顾右盼,提心吊胆,时时防备意外,处处留心暗箭。无论是在荒无人烟的野外,还是在文明社会的闹市,他都是这样毫无安全感地蝺蝺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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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凡人生,皆不过是为这生存而奋力拼搏厮杀。而且,多数人都深知这场斗争之失败格局。他们之所以挺身而出直面这场斗争,是因为不为贪生苟活,而更为寻死觅活。可那无可避免的死神,总是藏在后台,不过,它随时都可能在前台亮相。生命,就是一汪充满惊涛骇浪的海洋。尽管人可以竭尽全力、乘风破浪地勇闯暗礁险滩,但他之所向,不过是一步步地离那个使他船毁人亡、葬身海底的终局更近。他之所向,即是死亡。他所奔赴的目标,实际上比他所克服的任何艰难险阻都更凶险。

13

一方面,痛苦和烦恼在人生中是极为容易膨胀起来的,以至于人们毕其一生所逃避的死神,竟成为人们自愿奔赴的鹄的;另一方面,痛苦和贫乏之缓解一旦给人类以喘息之机,人类立即就会产生空虚和无聊,届时,人们又需要消遣。一切生灵之所以终日疲劳不知所终,原不过是为了生存而四处追逐;一旦其生存安顿下来,他又不知怎样去生存了。此时,他就产生了第二种冲动,以摆脱生存这个负担,使自己不去感受那生存;这就是消磨时间,以逃避那空虚和无聊的难熬之苦。于是,我们看到那些消除了所有生存重负而饱食终日、乐天知命的人,却开始把自身当作负担了。以前,他们竭尽全力在生命中争分夺秒以图延长寿命;而现在,他们却以整小时地消磨时光为己任。然空虚无聊,其害匪浅;最终,它会以绝望的图像,浮现在人们的面庞。这就说明,为什么像人那种在根本上并不互助互爱的生物,居然会互相追求,结为朋比;这也就是人们喜爱社交之根源所在。精神上的空虚无聊是上流社会之通病;而市井小民,星期日当然是精神空虚无聊,其他六个劳作之日,则是物质的贫乏了。

于是,究其根本,举凡人生,皆消耗殆尽于欲望和达到欲望这两者之间。欲念在根本上即是痛苦。欲念的达到旋即成为一种饱和。目标是瞬息即逝的。占有一件东西便使这件东西的刺激消逝。于是,欲念、需求以新的形态又重新燃起。否则,就是寂寞、空虚、无聊这些东西迎头袭来。同这些精神上的空虚无聊的搏杀所经历的痛苦,不小于同物质贫乏不足时所经历的痛苦。所谓幸福的人生历程,即是让欲望和满足彼此消长、交替出现的间隔,调整在不太长不太短的时间内,使两者各自产生的痛苦(贫乏和无聊)减小到最低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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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消除痛苦的诸种努力,其结果不外是改变了痛苦的形式。痛苦最初的形式是缺乏、贫困以及为苟活生命而忧心忡忡。假如人们成功地消灭了这种形式的痛苦(这是难能可贵的),旋即就会有多种多样的其他形式的痛苦席卷而来;就年龄和具体情况的不同变化着,有性欲、痴情、嫉妒、情杀、仇恨、恐惧、声名、贪财、病魔等。到最后,当痛苦再也找不到其他形式后,它就以使人难受的烦恼和无聊的方式向人们袭来。人们于是又要千方百计地消除空虚和无聊。

人生,即抛掷在痛苦和无聊之间。

15

人们可以在理论上,把人生看作是由三个基本因素作为其端点的。第一,是强有力的意志,是那些压倒一切的激情。这主要表现于史诗和戏剧所描绘的那些伟大历史人物身上。第二,是纯粹的认知,即对理念的领悟。这一点的前提条件在于让“认知”摆脱对意志的依附。这就是天才的生活。第三,是由极度的意志麻木和与意志相联系的“认知”的麻木,即那种空泛的遐想或使生命僵滞的空虚无聊。作为个体,其生活罕有逗留在这三个极点上,不过是偶尔企及罢了。多半时候,个体只是摇摆不定于这一端点或那一端点。实质上,是殚精竭虑、永不复返地死死追逐着一些芝麻大小的琐事。人们总是难以相信,一方面,大多数人的生活从外表看来是那样的空乏无物、毫无意义;另一方面,他们内心又是何等的空虚,其头脑又是何等的愚笨、迟钝。因此,每一个体及其面庞,毕生都不外是一场短暂的梦,都不过是一幅缥缈的画;可这幅缥缈的画像,也不外是一种肤浅的看法,它都得由意志用它难熬的痛苦来报偿,最终,用那虽然害怕但又终将降临的冷冷的、苦苦的死,来予以报偿。人生那不堪回首、前途叵测之处,即在于此。唯其如此,我们当看到一具人尸时,必会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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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摆脱了幻想的年轻人,只要他时时刻刻关注自己的和别人的经验,并且在生活中和过去与现在的历史中,以及最后在伟大诗人的作品中矻矻观察的话,这样,他的判断力就不会被任何根深蒂固的偏见所麻痹,而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人间即是偶然和谬误充斥的王国。这两个东西在这个王国中统治着一切大小事情。除这两者之外,愚昧和狠毒还张牙舞爪,不可一世。所以善良的东西只有四处逃窜,高尚和聪慧的东西只能销声匿迹、遭人冷落。与之相反,思想领域中的荒唐和悖谬,艺术王国中的庸俗和乏味,行动天地中的狠毒与奸诈,除了偶尔被人遏制外,多半都是压倒一切的。而真正的上品,却只是凤毛麟角。

人生就像一些低劣的商品,总在外表包上一点光彩一点的东西。举凡痛苦,总想掩饰;反之,凡是出风头的、光彩的事,都要拿出来张扬一番。人们越是内心不踏实,就越想在别人眼中被看作很充实。人们已愚不可及之极,每每把他人对己之见奉为圭臬,视作鹄的,拼命追逐。实质上,在所有文字中,虚荣的本意,原不过是空洞与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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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的意识这种最高度的意识中,利己主义的表现,也必然和苦乐、认知的表现一样,会达到最高的程度。因而,以利己主义为前提的个体之间的殊死搏斗,同样必然会表现为最可怕的形态。每个人不仅想从别人那里取己所需之物,而且,为了稍微增加自己的一方幸福,会不惜以毁灭别人的全部幸福或整个生命为代价。

与良心的痛苦相对应的是心安理得,即我们在完成任何一种无私的行为后内心所泛起的满足感。这就是说,我们认识到,我们真正的自我不仅存在于我们自身,即存在于个别的现象,而且还存在于一切造物之中。由此,我们感到心胸开朗,而自私的人总觉得心胸烦闷。这就在于,自私的心肠总使我们时时关注我们自己这一个别现象,而我们的认识在此时向我们提醒的也仅仅是各种对这个个别现象的威胁;所以,自私的人,其情绪之基调就是诚惶诚恐、忧心忡忡了。相反,若认识到,一切造物在其本性上都同我们一样,那么,我们所关注的东西便遍及四野,我们的心胸不免豁然开朗。当我们少打自身的如意算盘之后,为自己利益的那种烦恼不堪的操心盘算就在根本上被扼制了。因此,人们遂可以心绪宁静、怡然自得,而这一切,都是善良的居心和问心无愧的良心所致。尤其是在人们做了一件善事后,这种心境会更加明显地表现出来;这件善行往往证明了我们为何有这种心境。而利己主义者总觉得自己四面受敌、孑然孤立,所以他把希望都寄托在自己一人的安乐舒适上。行善的人却生活在一个充满善良友爱的世界中,他觉得这个世界中每一种安乐舒适的事情都是他自己的安乐舒适。因此,即便觉得人类的命运从总体上看并不使他乐观和愉快,但是,当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一切事件中都蕴藏着他自身的本性后,他在心绪上总能够泰然视之,甚至乐天知足。

18

人类天性中还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哭。哭与笑一样,都是人之为人而区别于禽兽的表情。哭并不仅仅是痛苦的表达;因为,有时即便无甚痛苦,人们也会失声痛哭。我认为,人之所以哭,并不是由于直接感受到了痛苦,而通常是由于在反省中重新体验到痛苦便放声大哭。哭实际上是对自己的同情,或者说,是回到最原初的同情。所以,哭是以爱的力量、同情的力量和想象的力量为前提的。善哭之人,既有柔慈之心胸,又富广阔之想象。人们往往甚至还把哭归之于人格上的某种善良行为,一哭可以解千愁。因为人们认为,倘若一人还能哭,那么,就必然证明他爱心未泯,同情心犹在。假若我们是由于别人的痛苦而不是我们的痛苦而失声痛哭,情感悲戚,那么,我们的哭因,不外是以丰富的想象把自己设身为痛苦之人;或者,是出于在痛苦之人的命运中悟出了整个人类的宿命,因而也就一眼看透了我们自己的命运而声泪俱下。所以,虽然我们的哭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子,但终究还是回到对自己的同情和悲悯。这也就说明,为何在发丧时,人们每每痛不欲生地失声大哭。哀悼者首先为死者而哭。此时控制他感情的是整个人类的厄运、人类难以摆脱的最终下场:无论怎样飞黄腾达、富有作为,最后都难逃这一格局而碧落黄泉。可是,哀悼者从人类的厄运和遭遇中,又会一眼看出自己的宿命;而且,死者与他的关系越密切,他就会越快地看破自己的宿命。死者若是他的父亲,那么,他就会最快地看破自己的宿命了。

19

假如我们把人生比作一个圆圆的跑道,上边布满了烧得红红的热炭,也有几块纳凉的休息处,而我们又不得不在这跑道上奔跑的话,那么,那些充满幻想的人,便是那种不断以自己站在纳凉之处或即将达到纳凉之处安融自己,并想在跑道上继续奔跑的人。但是,那看破个体化原理(看破时空),认识到事物之本性和人性之大体的人,就不会被这种安慰所迷惑。他认为自己应当在这个跑道上的任何一点上果断地跳出跑道。他此时改变了其意志的方向,不再对其自身的、沉醉于现象中的本性表示肯定的态度,而是否定这种本性。这种情形的表现,就是由美德过渡到禁欲。这时,他不再以爱人如己、替他人做好事等于替自己做事为满足。他此时从内心对这些东西厌恶之极;厌恶求生的意志,厌恶这个充满的世界中的一切本质和内蕴。他无求于万事万物,提防自己的意志与任何事物发生纠葛;对万事万物,他内心深处都抱着一种极度的漠视和逍遥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