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蓉蓉张大嘴巴,道:“求亲……即便是皇家求亲,也用不着摆这么大的阵仗吧?我听说,当今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娶皇妃,求亲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等事情定下来了,才大张旗鼓地纳彩纳吉纳徵。而且是要请媒人啊,怎么可能是三皇子殿下亲自前来?”
小圆子跺脚急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怎么知道?三皇子殿下可是出了名的纨绔皇子,肯定是之前就听闻过小姐的名声了,现在听说小姐退亲了,就大张旗鼓地来求亲……也算是给小姐长脸了,这一回,瞧不将方将军给气死!”
她喘了一口气,又说:“小姐,您不知道,我去外面的时候,都听见家丁们在说了,都说小姐真正命好,三皇子殿下也是知情识趣,居然这般给小姐长脸,既然这样了,咱们老爷一定会答应了三皇子殿下,小姐转身就成了王妃。啧啧,明天顺天府扫大街的,也不知要扫起多少簸箕眼珠子来!前天小姐您这般,却是给京城里增加了不少笑谈呢,可是一转眼,就要忌妒羡慕死她们!”
小圆子一边说话,一边利索地翻出了一件嫣红底子浅青折枝玉兰刺绣圆领袍,说道:“这件好,又喜气又庄重……”
苏明媚终于反应过来,不由得微笑起来。虽然苏明媚在姜云霞长年累月坚持不懈的洗脑之下,脑子结构已经异于常人,但是听闻了这样一件事情,说不窃喜那是骗人的。她才十五岁,听闻了这么有面子的事情,哪能不高兴?
可是苏明媚毕竟是苏明媚,见到两个丫鬟这么兴高采烈的样子,头脑又清醒起来,觉得有必要给两个丫鬟泼泼冷水凉快一下,否则也不能显示小姐的高明。
她一把将圆领袍子拍到一边,说道:“穿件寻常的素淡的家常的。”
小圆子诧异道:“怎么可以穿素淡的……”
“三皇子殿下这样来求亲,父亲难道就会许了?即便父亲许了,我也不一定许呢。穿得红红绿绿的做什么,平白地给人笑话呢,再说了,求亲据说是父母的事情,做女儿的不必到场的。”说着话,一颗心就像是泡在温水里了。
昨天晚上那个人是担心自己成了众人口中的痰盂,所以想办法给自己挣面子吧?闹了这样一出,那些想要对付方崇焕的人,也不会再在自己身上找突破口。
毕竟皇子都来求亲了,面子也挣足了,哪个还会想不开自杀?可是他却没有想过,万一她父亲答应了,弄假成真怎么办?难不成还真的让唐黎悦娶了自己不成?!
苏明媚不自觉地在头脑中掠过唐黎悦的面孔,然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当今皇帝陛下崇信道教,估计是丹药吃多了,生育能力实在不怎样,五十多岁了,才生了三个皇子。
大皇子早夭,二皇子与三皇子出生日期只相差一个月。皇家规矩,立嫡立长,于是二皇子被立为太子。
二皇子十八九岁的年纪已经学得心机深沉,延纳门客,建立班底。而三皇子既然没啥指望,于是就养成了一个自由散漫肆意妄为的脾性,成了京城之中著名的纨绔公子。
这位纨绔皇子最荒唐的举动就是爱抢新娘,每次听说谁家有亲事,他必定到场,赶在新郎官之前掀开轿帘,将新娘子拉出来,仔细地打量品评。若是漂亮,就扔一个红包,若是不漂亮,那就往地上吐一口口水,道一声晦气,转身就走。
这样的举动虽然荒唐,好在他不曾真的将新娘抢回家中自己享用,因此也不算闹得天怒人怨。
因为红包数量不少,到了后来,有些将要娶亲的人家,还特意请人悄悄将消息告诉这位纨绔皇子,指望从皇子殿下手中得一个红包。
此外,他其他的荒唐举动还很不少,例如大冬天的,他曾在翠色街雪地里举行裸奔大赛,因为奖金丰厚,也吸引了不少地痞混混参加,吸引得翠色街楼上楼下的姑娘们,花枝招展地议论纷纷嬉笑连连。
御史们大叫有伤风化,只是皇帝关在炼丹房里不接奏折,内阁学士们也不能因为这个训斥天之骄子而作罢。
苏明媚不担心母亲会答应,因为她母亲此生最痛悔的事情就是嫁进官宦人家,王府更是不行。可是家中掌权的是父亲啊,父亲不会答应了这门亲事吧?
很难说,天地君亲师,皇子殿下来求亲,父亲虽然疼爱女儿,但是多半会将女儿打包送上!
这位三皇子殿下不过是前来帮我挣面子罢了,他没有求亲的真正意思,如果父亲答应了,岂不是坑了人家?
不行,我得去看看。
就在这时候,虽然是后花园,也听见前面传来的隐隐锣鼓声了。夹杂着的,还有不少议论声,嬉笑声,真正的人声鼎沸。
小圆子实在待不住了,当下就对连蓉蓉说道:“蓉蓉姐,你帮着小姐梳妆打扮,我先去打探打探消息。”
连蓉蓉连声说道:“小圆子,慢一点儿,风度风度……”
小圆子早就像一阵风一般,卷下楼梯,挟着倒泰山翻五岳的风雷之声,去了。
苏明媚简简单单地梳好头,穿上一件八成新的白色粉绿绣竹叶梅花领袍子,笑道:“我们去前面看看。”
连蓉蓉诧异道:“小姐,求亲据说是父母的事情,女儿家不必到场的。”
苏明媚撇嘴,说道:“这么挣面子的事情,我就在屏风后面听听,也高兴高兴。”
连蓉蓉抿嘴笑。
于是苏明媚带着连蓉蓉,姗姗然,施施然,迈着淑女该有的小碎步,云淡风轻地往前面去了。
连蓉蓉跟在后面,捧着一包香瓜子。
屏风后面坐定,连蓉蓉奉上香瓜子,然后掀起裙摆,围成一个裙兜,站在苏明媚的身边。
苏明媚嗑瓜子儿,将瓜子壳放在连蓉蓉的裙兜里。
即便是嗑瓜子儿,她的姿势也很文雅很淑女很贵族的,绝对不是昨天晚上坐在凉亭上两条腿晃悠悠将瓜子壳满地乱喷的景象。
屏风那边声音并不杂乱,她听见老父亲的说话声:“皇子殿下,婚姻大事,当由父母做主,皇子殿下亲自前来求亲,苏家蓬荜生辉,只是此事到底于理不合,因此……到底要让殿下失望了。”
苏明媚果然听见了那个欠扁的声音:“岳丈大人啊,我是想要请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前来求亲啊,可是早上起来,匆匆忙忙也找不到好的人选,又怕别人捷足先登,没办法我就自己上了……老岳丈您许不许,就一句话,如果您觉得我自己亲自上门求亲有些不庄重,那我回头去禀告父皇请父皇钦点一个媒人上门来就是……”
连蓉蓉也听出唐黎悦的声音了,不由得露出欢喜的神色,低声说道:“小姐,是他……要不我去悄悄告诉老爷,咱们就答应了吧,三皇子不但不是纨绔还如此知情识趣……”
可是与连蓉蓉的欢喜不同,听着唐黎悦的言辞,苏明媚竟然无端端地生起气来——这个唐黎悦,还真将自己当纨绔呢!
她恶狠狠地将口中的瓜子壳连同咬碎的瓜子吐在连蓉蓉的裙兜里。随即警醒,她又觍着脸对连蓉蓉笑了笑,说道:“等下我帮你洗裙子……”
当然声音极低。
当然,说完这句话之后,咱们的苏明媚,就再度恢复成风雷不动的淑女样子。
连蓉蓉看到小姐生气的样子,又是抿嘴一笑。
苏江春沉下脸,说道:“皇子殿下,苏家虽然有女,但也只是蒲柳之姿,德容言功等等,也只是中等而已。皇子殿下身份高贵,看得起苏家,乃是苏家幸事,只是苏江春自感女儿卑微,不敢匹配,还谢过皇子殿下,请皇子殿下勿要惊动圣上,也勿要再使人前来。岳丈这等称呼,也是胡乱不得,请皇子殿下收回。”
父亲大人拒绝了?苏明媚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怅惘。很淡很淡,只有一丝。
连蓉蓉苦着脸,低声说道:“老爷怎么一口气回绝了,就是去虚与委蛇一下也好啊……”
苏明媚伸手,打了丫鬟一个栗暴。
又听见唐黎悦的声音:“苏大人,岳丈这个称呼已经出口了,我怎么收回啊……不过我听说,咱们京城女子,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有这样的规矩吧?”
连蓉蓉生气了,低声说道:“三皇子殿下怎么这么乱说话啊?居然说小姐是再嫁之身。不过这个歪理倒也当真是歪理,老爷还真的不好回答呢。小姐,您快出去,自己决定了……”
连蓉蓉生气,苏明媚却不生气,当下只是笑着听。
连蓉蓉撇嘴,不说话了。
见苏江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唐黎悦笑嘻嘻地说道:“苏大人,本皇子曾经定过亲,不过妻子还未曾过门就夭折了,所以本皇子也是再娶。苏小姐曾经定过亲,不过前天婚约已经毁了,所以苏小姐也是再嫁。苏小姐既然是再嫁,那这事就得听她自己做主,大人以为如何?”
苏江春沉下脸来:“三皇子,此事不需要小女自己来发表意见,这事情小女的意见与老夫的意见是一致的。”
唐黎悦笑嘻嘻地道:“不听闻苏小姐亲自拒绝,本皇子总是不死心……小顺子,将箱子里那套元青花缠枝纹茶具拿出来,将红泥小火炉生起来,倒进带来的玉泉山山泉水,在这里给本皇子煮点儿茶……苏大人,不动用您的茶水,借用您的地方生个炉子,您不见怪吧?”
苏江春这才见识到纨绔皇子殿下的无赖本事,气得胡子发抖,却是无可奈何。
这时姜云霞开口道:“景王殿下,您是王侯,您是打算在我们家长住了吗?既然是长住,那我们先去将客房收拾一下,然后上宗人府报备一下,请宗人府审核一下,请皇上批示一下,请礼部的官员前来指点一下,到底应该如何招待景王殿下……毕竟我们是小户人家,虽然接过几次圣旨却真的没有见过世面,生怕将事情给做得不上不下……”
姜云霞这样说话,纨绔殿下却毫不在意,仍笑嘻嘻地说:“我很好说话的,随便打个地铺都行,用不着这么在意……”
苏明媚相信,自己不出去的话,唐黎悦会在苏家正堂里煮茶烧饭甚至打地铺。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吧。
叹了一口气,她将手中的瓜子都塞给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小圆子,优雅地拍拍手,整理了一下衣裙,带着明媚的笑容,掀开帘子,款款进入正堂。
今天的唐黎悦打扮很正式。束发嵌宝紫金冠,一身金缎锈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翻出象牙白中衣。如果不是那笑容有些痞子样式,今天的他的确比方崇焕还要帅上三分。
唐黎悦正跷着二郎腿悠悠然等着小顺子煮茶呢,听见后面的声音,忙转过头来,色迷迷的眼睛贼贼一亮,随即端正了脸色,很严肃地与苏明媚见礼:“小姐总算出来了……小生仰慕小姐已久,今日终于得以一见……小生早就听闻,苏家小姐乃是天人之姿,更难得秀外慧中蕙质兰心林下风致仪态万方,又听闻小姐乃是女中巾帼气比男儿令须眉惭愧,因此心生仰慕,奈何名花有主不堪折,郁郁枯守无数春。昨日得闻退亲信,喜不自胜,今天早上就急急忙忙求亲而来……敢问小姐,是否愿意与小生喜结连理白发相守永不相离永结同心?”
听过这样的言辞,苏明媚心中的那一点儿感动顿时烟消云散。哼哼,做惯了纨绔,就可以将自己不当一回事?
苏明媚轻轻一笑,说道:“虽然说再嫁由自身,可是皇子殿下,我现在根本不认识你。”心里狠狠地哼了一声,这丫丫的,这厮装纨绔不用说,经常半夜钻进自己院子里装神秘还哄自己是个锦衣卫,自己为啥要给他好脸色?
唐黎悦端正了脸色,站了起来,说道:“那么我就正经地再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母亲姓唐,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唐黎悦,不过这个名字平时只有我自己用。我父亲姓朱,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朱载尘,不过这个名字平时也没有多少人用。我喜欢读书,勤学奋进奋发向上,勤于练武,立志报国镇守边关立下不世功勋,前天父皇还曾称赞我来着。加上我的皇子身份,你嫁给我,自然立即身份尊贵与众不同,就是那个姓方的虫子看见你也要跪下以君臣之礼相见……你说好不好?”
说着说着,那欠扁的笑容又灿烂地亮起来了,看得苏明媚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脸,她担心自己的脸会不会被这厮晒伤了?
苏明媚笑了,嘴角微微扬起,眉毛微微挑起,很妩媚地一笑:“皇子殿下,您说得不好。”
那样妩媚的笑容却让唐黎悦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却马上发觉自己示弱了,当下笑着说:“怎么不好?”
苏明媚笑着摇头,说道:“皇子殿下,作为一个弃妇,我本来应该欢天喜地地答应您的。可是我实在有自知之明,知道麻雀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弃妇嫁进皇家也只能成为笑柄,苏明媚已经做了一次笑柄了就不打算连累皇子殿下做笑柄了,这样对你也好,对我也好。”
唐黎悦终于有些要抓狂了,说道:“怎么连累我做笑柄?你怎么可能是我的拖累?”
那抓狂的神情在苏明媚的心中微微地触动了一下,苏明媚笑,声音轻了下来:“皇家娶妇,自有规矩,苏明媚一个弃妇,即便现在答应了皇子殿下也过不了礼部皇上那几关,何必到时候再闹笑话?皇子殿下前来帮苏明媚挣面子,苏明媚感激不尽,但是真的要嫁给皇子殿下,皇子殿下不高兴苏明媚也不高兴,这事还是到此为止吧。”
苏明媚爽爽快快地将一番话说完,优雅地行礼,微笑道:“皇子殿下走好,不送。”
唐黎悦咬牙切齿地看着苏明媚,突然笑道:“不送并非待客之礼,要么你送我到大门外?”那笑容里,竟然闪过一道落寞的忧伤。
明亮得像阳光一般的忧伤,那笑容里,苏明媚甚至听见了树叶飘落的声音。
明明知道这厮友情出演这样一场好戏,不过就是想要帮自己一把而已,并没有真正想娶自己的心思,但是看到了这样明亮的忧伤,苏明媚心中还是微微一酸。
鬼使神差地,苏明媚点了点头,说道:“好。”